言壽風道:“姑娘剛纔扶老湯那一把。似乎未使內力,怎知他武功高強?還有,安知我老叫花不是長老呢?”於帽子在自己身旁之語恍若未聞。
“剛纔那一把,雖然未使內力,普通的力氣還是有的。小女子突然一收力,這位姓湯的前輩身形穩如泰山,並無絲毫搖晃,當然武功高強了。至於幫主您,若您在黃昏前開口,定力不夠,就可能是一般的舵主;天黑之後仍不開口,就是長老。只有幫主您纔會因小女子的名節而放開眼前的得失,剛好在黃昏時開口。”
雷絕招這番話娓娓道來,雖有些牽強附會,卻也自成一番道理。佛像後的萬臨山也不禁暗暗佩服。
“姑娘機敏過人,後生可畏。不知姑娘尊姓?既衝我老叫化而來,有何要事?”言壽風道。
“小女子姓雷。這姓也還罷了,難的是這名字,”見對方依然不接話頭,又道:“小女子名叫絕招,名不副實的絕招。今日有緣與幫主相遇。還望幫主能傳幾手真正的絕招。我願端茶送水侍奉您,定比您老手下這些大叔強上十倍。”
“雷姑娘伶俐過人,着實令人心喜。”言壽風道:“只是老叫化眼下大事纏身,自顧不暇。這樣罷,你說你家在何方,待老叫花抽身之後,記起雷姑娘之時,便來尋你。”
雷絕招道:“常言道:有事弟子服其勞。我不敢妄想能成爲您老的入門弟子,但既有授招之約,至少便是一日之師,也就是終身爲父了。既爲父,女兒就不願意離開您。”
言壽風道:“姑娘若尊我爲師,便應聽我話,告訴我家在何方,然後離開。若不尊我爲師,賴在身旁又有何用?”
“那麼,我留下,幫主你們走怎樣?”雷絕招道。聞聽此言,萬臨山猜想雷絕招很可能已料到自己藏身廟內。
“破廟棲身,適合乞丐。應是姑娘離開。”言壽風道。
“一定要我走?”
“不錯。”
“那,言幫主把我殺了吧。”
“你我無仇無怨,爲何殺你?”
“那,我可要罵你了。罵了之後,你一氣之下,就可以把我殺了。”
萬臨山忍住笑,心道雷絕招明明怕死,還先把話說在前頭。好像真不怕死一般。不過,看她玲瓏嫺靜的樣子,倒真想聽聽她能罵出什麼難聽的話來,亦不相信她真的就能將丐幫諸人罵走。
言壽風含笑道:“姑娘儘管罵,老叫化洗耳恭聽。到忍不住時,自會走開,不會對姑娘下手。”與萬臨山的想法倒是不謀而合。
雷絕招張了張口,又止住了。幾番之後,終於道:“言幫主號稱天下第一高手,實在令人捧腹。真正第一高手,用不着對外宣揚。自從少林派將這頂高帽送給你之後,到少林寺挑戰之人便少了許多。自己作了替罪羊還不自知。”
言壽風點頭應道:“老叫化早就知道這是替少林派擋禍的名號了。姑娘請繼續,再罵狠些。”滿是幸災樂禍之語氣。
隔了一會兒,雷絕招才道:“言幫主及貴幫諸長老、舵主等身有武功之人,打起架來是一把好手,幹起活來定然也有力氣。本可以將工錢賙濟其他乞丐,卻爲何不思勞作,莫不是懶惰?”
言壽風道:“這是爲了保持乞丐的本色。只有與普通乞丐同甘共苦,發號施令,才無不遵從。請姑娘再罵。”
雷絕招停了停,又道:“各地百姓對乞丐的施捨想來總有一定限度。不可能因爲乞丐的忽然增加而同時忽然增加。所以,當貴幫召開大會,乞丐雲集一處之時,行乞肯定困難。若靠平日行乞積攢糧食自帶,卻又因所討殘羹剩炙,本來就保存不易,故此步履維艱。這丐幫大會,也不知是那個蠢人召開的。”
言壽風也頓了頓,然後才道:“姑娘此言有理。每次丐幫大會,往往準備半年以上,的確是勞民傷財。今日,言壽風保證,從今後就依雷姑娘之言,廢除丐幫大會。”雙手一拱,對雷絕招施了一禮,道:“還請雷姑娘不吝賜教。”
總算罵中一處,應該是總算說中一處。哪知道言壽風襟胸開闊,及時認錯,絲毫不生氣,沒有一點離開的跡象。
雷絕招又道:“丐幫,乞丐之幫。乞丐,靠人施捨度日、寄生蟲般小人者也。若丐幫發揚光大,天下人皆不思勞作,又由誰來施捨?”
言壽風道:“人人都想過好日子,誰也不會自願淪爲乞丐,總是有富有窮的。”
雷絕招道:“每逢天災人禍,民不聊生之時,村民紛紛離家行乞,貴幫方得以充實和壯大。正所謂天下衰。丐幫興,民生苦。貴幫的興旺怎麼建立在百姓疾苦上面了?”
這次言壽風延遲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道:“天下興衰,與我丐幫興衰無關。人數增加,也並不意味着丐幫的強盛。乞丐時常受辱,一般小辱也還罷了,很多時候還有性命之憂。加之飲食朝不保夕,時常凍餓街頭,須集而結幫才能保命。保命成功,才真正是我丐幫的興旺。當然,我們也要清除那些身強力壯卻強討硬要的懶漢,以緩和世人對乞丐的態度。”
雷絕招道:“那麼,眼下各地丐幫幫衆紛紛逃往四川,想重新過上正常百姓的生活,致使乞丐數量驟減。言幫主是否認爲動搖了丐幫的基業?”
“這個……”丐幫幫衆逃往四川,動搖了丐幫的基業。這話言壽風片刻之前才說過。餘音繞樑,且有下屬及萬臨山在場,實無法否認。言壽風只好轉守爲攻,道:“依姑娘之意,我丐幫應當如何是好?”
雷絕招道:“使天下百姓過上更好的日子,這目標對貴幫來講太大了。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貴幫應該立即從身邊做起,使更多的乞丐返回到常人的生活。拿眼下這事來說,丐幫一方面應促使更多的乞丐奔赴四川。另一方面,亦可在四川的新政往周邊的擴展上面下功夫。”
此言與往日所受教誨大異,連萬臨山在內,衆人聞此宏論都呆了,不停地在思索。過了許久,湯擇田低聲道:“啓稟幫主,我幫的日常幫務該怎樣安排?”
雷絕招非丐幫之人,自不能知道丐幫日常幫務的情況。萬臨山耳聞此言,亦覺得湯擇田此言太過胡攪蠻纏。
那知雷絕招卻道:“湯前輩請了。小女子認爲,世間根本就不應該有乞丐,當然就不應該有貴幫。自然也就談不上貴幫的日常幫務了。試想:倘若天下百姓均能安居樂業,人間乞丐絕跡,還要貴幫作甚?當然,一兩個好逸惡勞而行乞之徒是在所難免的。若人數多到可以結而成幫,總非幸事。此等釜底抽薪之局面,料想湯長老是不願見到的了。”
湯擇田辯道:“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何年何月百姓能夠安居樂業,哪朝哪代天下沒有乞丐?”
“遠未到天邊,近不在眼前。謎底就在四川,而不在萬臨山身上。再說,”雷絕招道:“萬臨山與我拜過堂。雖未拜完,貴幫卻不應該阻止我們相見。”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丐幫諸人理屈詞窮之際,不料雷絕招突然提到萬臨山。至於拜堂一事,言壽風等人尚不知詳細。
“玉兔東昇,白雲依舊,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言幫主,是不是留你們吃過晚飯再走?”雷絕招微笑着再加了一句。
丐幫諸人好生沒趣,訕笑而出,匿無蹤影。
萬臨山由於已有與丐幫分手之意,便沒有出來。直到丐幫諸人行遠之後,方從佛像後轉出,縱下地,走到雷絕招身旁,深深施了一禮,道:“因在下微賤之軀,連累雷老伯和四位姑娘擔心,實感罪孽深重。”強調四位姑娘並重,非獨重雷絕招一人。
雷絕招見到萬臨山後喜動顏色,長長地喘了一口氣,卻道:“雷老伯?”
萬臨山心知雷老伯之稱不妥,但若稱岳父,似乎也不恰當。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應對。
“好了,不說這些。”雷絕招頑皮之色盡收:“無論如何,總算是把萬相公救了出來。”
“救出來?”萬臨山也盼另起話頭以解尷尬,故詫道:“姑娘指丐幫嗎?以在下低微的武功。言幫主若要加害,簡直是易如反掌。但剛纔言幫主對在下卻是推心置腹的。難道這其中還有什麼陰謀?”
雷絕招道:“四肢發達者,往往頭胸簡單,丐幫倒沒有太多的陰謀。只是萬相公若跟他們在一起,定然危在旦夕。”
萬臨山驚道:“以言幫主第一高手的身分,還會對在下施什麼陰謀?”
“有所謀劃,卻又不願爲人所知者,便爲陰謀。”雷絕招說道:“眼下各派被逼入川,皆惶然而不知所終。聞萬相公遭遇與衆不同,顯已爲溫玉華、尊重等人看重。若能與萬相公同行,想來應該會多幾分安全。丐幫即如此打算,卻又不告知萬相公,難道不算陰謀?”
“即便如此,對在下卻也無害。”
雷絕招道:“是麼,但萬相公可知,其它各派還盼與君同行呢。”
“這又有什麼要緊?”萬臨山有些不解。
“若萬相公單身獨行,或與弱手,比如與我同行,各派或相邀或強請,確只欲與萬相公同行爾。倘若萬相公與丐幫同行,丐幫衆高手武功絕頂,便絕了他們的念頭。由此,一些門派將轉而他去,另一些則可能待機而動。萬相公可知,有一種處世之方──”雷絕招說着,走了兩步,再轉了個身,背對萬臨山,以便加重語氣,道:“得不到他,便毀了他。”
聞此言,萬臨山方纔心驚,卻又心服口不服地道:“這個,未必有人會作此想法。再說,若在下真與丐幫同行,等閒人等也未必能加害在下。”
雷絕招聞言一笑,知萬臨山已經明白,便不疾不徐地道:“憑心而論,天下總有這種人可是?而只要有心,下毒如何,設機關如何,引對方於絕地再施火攻又如何?再說,倘若少林派以掌門元信對言壽風,元字輩其餘高僧尚有十一位,以四位對丐幫四長老,七位對付萬相公,出手硬奪又怎樣?”
這番話,猶如一道道驚雷,在萬臨山耳邊炸響。萬臨山不由得有些焦躁,道:“原以爲只是因爲誤殺少林派的空明,方纔四面樹敵,卻原來尚有這些緣故。這,這可如何是好?以在下的武功,終究免不了與強手同行的結果……此外還有官府的通緝。”
“利害攸關之時,先己後人。各派儘可將萬相公擒至川中以候少林。”雷絕招頓了頓,又道:“那溫玉華、尊重等人雖未聞其官職如何,但終歸是官府中人。他們處心積慮,誘使萬相公步入今日之處境,怎肯就此罷手。我想,他們定會設法讓萬相公全身入川的。”
“姑娘是說,救命菩薩反而出自官府。”
“不錯。因此,我們就這去投店,而且,要用真名字,留下線索,方便他們尋找。”
“但不知雷老伯和姑娘的三位姐姐何在?”
“回家途中,卻不知具體在什麼地方。啊,忘了告訴萬相公,我家就在四川。”
二人出了破廟,行得不遠,至一小鎮,尋一客棧住下。
該客棧共有兩進,當街大堂作爲餐室,第二進纔是客房。兩層的東西北三廂客房環抱一個天井,萬臨山、雷絕招租用了北廂樓上的兩間客房。房間正對大堂方向,以便居高臨下地觀察。
雷絕招道:“官府既通緝萬相公,必事先向各處客棧打過招呼,一旦有了消息,便火速通報。因此,最先到來的,理應是官府中人,只不知是抓捕還是相邀。”
萬臨山提議:“不如跟蹤店家,更可知官府態度。”
雷絕招道:“不可。店家弱小,詭計必出,如多方遣人,幾次傳遞,定使跟蹤無方。眼下只有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