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易突然心事重重地告訴我,他們公司出現虧損了。公司總裁給高層開會的時候,還沒有發言,倒先給跪在高層面前,哭着鼻子求他們把公司看緊一點,不要讓公司倒閉了。在東江工業區,我們也曾聽到外界傳言,說易的公司快倒閉了。我問易:你們公司真的要倒閉了嗎?易若有所思地回答:公司倒閉沒有可能。他是公司的元老級人物,在那兒工作了十多年。只不過十多年來他只是一個普通人物而已。對於公司,他也有着深厚的感情,他看着公司從一個小小的加工作坊一步步發展成幾千人規模的大集團公司。所以,當別人造謠說他們公司快倒閉的時候,他當然會站出來說:不可能。說完,他接着若有所思地說:我怕公司這一次會朝我們開刀!
易的猜測沒錯。雖然易的公司,訂單並沒有減少,但是前段時間還給高層下跪過的總裁,突然變了臉,開始變相裁員。裁員,在東正公司還是第一次。裁員進行得非常殘酷,從高層往下裁,工作久的先裁。公司不直接終止勞動合同,因爲那個時候已經有文件規定不許裁員了。上面有政策,下面有對策,裁員每時每刻都在珠三角的每個角落進行着。
東正公司的裁員,從放長假開始。每個被點到名的,先放四個月長假。進人事部辦公室的時候,早就有人事部經理等在那兒,同公司籤一份放假協議,按了手印,然後開始休息。第一個被裁下來的,是總裁的拜把子兄弟。當東正公司還是隻有十來個人的小作坊的時候,那個兄弟就進了公司。那個時候的東正總裁,不過只是一個開始創業的年輕人。他同他的拜把子兄弟一起在車間裡面打鐵片、一起擡機器。後來東正集團慢慢發展壯大,總裁也沒有虧待這個兄弟,所有的裝配車間都安排給他管理,部長級。東南亞金融危機的時候,東正公司一度陷入困境,不過總裁沒有對任何老部下開刀。可是這一次,他開刀了。
他的那個拜把子兄弟接到通知,沒有去人事部籤協議,而是去了總裁辦公室,找總裁說理。總裁卻說,公司有困難,雖然你是我的兄弟,但是我也得爲公司大局考慮。我已經猜到了你會來找我,不過我做出的決定,就不能改了。你也例外。如果我開了先例,會有更多的人來找我。你要是對我有氣,你打我兩耳光吧!打完之後你還得去人事部籤協議!所謂的兄弟情誼,在金融危機的時候,薄得還不如一張紙!連自己的拜把子兄弟都裁下來了,還有誰不能裁?
部長裁下來了,副部長去頂替,級別不變工資不變,卻要履行部長的職責;經理裁下來了,副經理去頂替,級別不變工資不變,卻要履行經理的職責;主管裁下來了,副主管去頂替,級別不變工資不變,卻要履行主管的職責。第一拔被裁下來的人,居然有幾十個。東正公司裁員,裁下來的全是管理人員,生產一線的員工倒是一個都沒有裁掉,而且還招了一些新工人。理由很簡單:產品得由生產一線的工人去生產。
一時間,東正公司本部、東正公司下屬的工廠,掀起了裁員潮。每個被裁掉的人離開的時候,同辦公室的人都悄悄地送行。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誰也不知道明天被裁下來的那個人會不會是自己。易依舊在惠環。我對易說:“你去請你主管吃一頓飯,然後快點調回公司吧,不要在外面工作了。假如你們公司收回了外面的訂單,說不定你就跟着被裁員下來了。”易其實有很多次調回公司的機會,不過那個時候誰也不知道二零零八年會鬧金融危機,所以他不回去。在外面自由,而且工資比在本廠高多了。易被公司調到外面去,一去就是幾年。易嘆了一口氣說:“以前有大把的機會回去,我不想回。現在我想回去,卻沒有機會。公司裡面的人都小心翼翼地守着自己的泥飯碗,哪還要人呢?”易說完,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慰我,他告訴我說,主管私下和他的交情不錯,曾經對他承諾,只要他們部門還在,易就在。
我們誠惶誠恐地過日子,生怕哪一天,易就被裁員了。易是家裡的頂樑柱,如果他失業了,靠我的這一份工資很難養家餬口。易所在的部門開始裁員了。因爲公司開始收回在外面的訂單,把所有外發加工的模具全部拉回本廠生產。在訂單不充足的情況下,當然得先養活自己工廠的工人。他們部門在外工作的有五六個。每收回一個供應商,就有一個人跟着放假。四個月。有一天,易告訴我:“我們在外面的人,只有我沒有被放假了。”他說,據可靠消息,公司要保留一家外發加工商。所以,他還會在。
每天早晨醒來,打電話給易,我總會問他:“你在哪兒,有沒有裁員的消息?”轉眼舊年就要完了,快到元旦了。易對我說:“只要過了元旦還沒有放假,我就沒事了。”按照慣例,過了元旦,過了農曆年,他們公司的訂單就會增多,自然也不會裁員了。於是,我們一天一天地數着日子,盼望着過元旦。
可是易卻仍舊沒有逃過被裁掉的噩運。聖誕節這天下午,他接到主管的電話,讓他回廠。他被放假了。四個月。簽了放假協議,回到東江工業區的家。易數了數身上的零花錢,才幾十塊,花不了幾天。我把存摺遞給他。存摺上其實沒有多少錢,不過吃飯喝水還能應付過去。我們早就商量好,過年一起回家去看豆豆,看一看我們花錢修的房子。正好快過年了,正好可以好好地休息幾天再回家。農曆二零零八年還剩最後一截尾巴,一切事情等過完年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