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靖昏迷日久,神智尚且有些不清。霧濛濛的視線裡,只看到了那道挺拔的身影。然而那一句冷漠中夾雜着無盡譏諷嘲笑的叔父,卻教他立時清醒了起來。
“你……”他皺了皺眉,終於從腦海深處尋出了這份熟悉感從何而來,“蕭離?”
蕭離自昏暗中緩緩走出,本是謫仙一般的姿容,此刻看上去卻叫人無比驚悸。
“你,叫我什麼?”蕭靖眉頭之間紋路愈發深了,“你,你到底是誰?”
蕭離一笑,“你說呢?”
他靜靜地站在那裡,看着那個血仇之人虛弱地躺在牀上,本是四十出頭,春秋正盛的年紀,人卻已經虛弱憔悴的厲害。甚至,鬢角處微微泛起了霜花。
蕭靖如今的形貌自是極其狼狽的。因昏迷而不能正常進食,只靠着灌食蔘湯吊命,兩頰已經深深凹陷了下去,因此便顯得皮膚很是鬆弛,眼角兒處亦是有些下垂,更是爲他平添了幾分垂垂老態。
他的眼睛比從前顯得渾濁,再也沒有君臨天下的俾睨聲勢。若是忽略掉此刻所處的宮室,蕭靖也不過是個可憐的衰弱老人。
然而蕭離卻是清楚,就是眼前的人,二十年前,令他那個文武雙全,英明神武的父皇死在了班師凱旋的路上。那個時候,他的父皇大概從未想到過,和他一同長大,被文睿皇后視若己出一般,對他從來恭敬親近的庶出弟弟,會處心積慮要了他的性命。回京路上,他在想什麼?
即將臨盆的妻子,還是爲了就要到來的子嗣歡欣?
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二十年血海深仇,都會在今日了結。
蕭靖竊居皇位二十年,也是時候得到報應了。
蕭離不語,只垂眸打量着蕭靖。他容貌本就與純懿皇后極爲相似,唯有一雙如墨玉似寒潭的眸子酷似武帝,此刻只這樣靜默,便已經叫蕭靖整個兒人都顫抖了起來。
“你,你是他的兒子?”氣喘吁吁地問出了這句話,蕭靖額頭已經滲出了冷汗,他只覺得渾身山下劇痛無比,心裡彷彿被掏空,整個人如沒根的浮萍飄飄蕩蕩的,抓不到一絲可以借力的地方,令他發虛的幾乎就要再次暈厥過去。
他,先帝蕭寰,是蕭靖這一生的噩夢。哪怕武帝已經死了二十年,蕭靖也從未有過一天安枕。
“當年,我就懷疑過……”
純懿皇后突然早產,那樣風詭雲譎的時候,蕭靖並不是沒有過任何的懷疑。
“可她死了,朕想着,她已經沒了……是朕的過錯,是朕忽略了沈氏的嫉妒心……”蕭靖的氣息忽然就變得紊亂了起來,彷彿下一刻隨時能夠斷絕,他伏在枕上一聲接一聲地咳嗽。如果從前,早已經有無數的宮人奔進來,送水打扇順氣。但此刻,只有冷漠地站在牀前的蕭離。
也不知道咳了多久,蕭靖才漸漸止住了,翻身躺下,頗有些狼狽地苦笑,“朕病了多久?”
“看來,這段日子,你做了不少的事情。”
不然,不至於連龍翔宮的人都沒有一個。
“你,長得真像她啊……”
蕭離看到了這個時候,蕭靖竟然還要擺出一副一往情深的模樣來說起自己的母后,頓時大怒,跨上一大步,只抓住了蕭靖明黃色的衣襟,提了起來,雙眼中幾乎涌出血色,厲聲喝道:“不許你提起我母后!”
正反便是兩個耳光。
他用力極猛,這兩巴掌只打的蕭靖嘴角流下殷虹血跡,面上立刻青紫。
蕭靖卻笑了,眼前冒着發黑,卻努力睜開了眼睛,定定看着憤怒的蕭離,似乎透過他的面龐,在看着當年的純懿皇后。
“那一天,你母后她也是這般的模樣……”
“我說了,閉嘴!”
蕭離一把將他用力擲下,抽出腰間長劍,凜冽的劍鋒逼到了蕭靖的喉嚨處,眯起眼睛,危險地看着蕭靖。似乎打定了主意,只要蕭靖再說出一句話,便要將他斃於劍下。
“你不會殺朕。”蕭靖反倒是笑了,他眼神終於清明瞭起來,“你只是榮王之子。就算是殺了朕,你也不能登基。蕭離,你不會殺朕。”
蕭離沉默,劍尖又往前送了送。忽然,就笑了起來。
“蕭靖,你最大的短處,便是自負。”
蕭靖輕輕閉了閉眼睛,嘴邊溢出一抹自得的笑容,只是在那張消瘦的臉上看來,無比的怪異。
“你說對了,我不殺你。”蕭離的劍緩緩離開了蕭靖的脖子。
聞言,蕭靖睜開略帶鬆弛的眼皮,雖然竭力掩飾,但眼中猛然之間一閃而過的輕鬆。“你……”他嘶啞着嗓子開口,“你真的,不殺朕?”
“自然。”蕭離垂眸看着自己手中如雪的長劍,“這柄劍,曾經是我父皇隨身的佩劍,曾隨他戰場殺敵。這劍下,不知斬殺過多少覬覦大鳳江山的外族梟雄。至於你,不過是跳樑小醜,還不配死在這劍下。”
他素來嘴頭刻薄,幾句話說的蕭靖大怒,心肺間劇痛,喉中涌上了一股子腥甜。幾下裡忍耐,終究沒有忍住,哇的一聲,噴出了一口鮮血。
“看看你如今,即便我不殺你,你又能撐下去多久?”蕭離搖頭嘆息,“說起來,你有今日,還要拜你那位賢后所賜。劇毒牽機,神鬼莫逃。沈氏不愧賢后之名,不但能捨了丈夫,更能捨了兒子。你倒是猜猜看,你那幾個兒子,到現下,還剩了幾個?”
蕭靖瞳孔驀然一縮,幾乎又要吐血,只又憑着一股子心氣兒撐住了,勉強將已經衝到了口中的血氣吞了下去,留下滿嘴裡的腥甜苦澀,啞聲道,“沈氏做了什麼?”
“這個麼……”蕭離淡淡一笑,“你該慶幸,若不是當初你圈進了大皇子,又將蕭乾關進了宗人府大牢,恐怕往後,便沒有了送終的兒子。”
蕭靖兒子不算多,自從蕭乾出生後,後宮許久沒有孩子出生。這裡頭,有沈皇后的手筆,也有當初麗貴妃做的手腳,他不是不明白。早年間有兩個夭折的孩子,那會兒他年輕,雖也難過,卻並不太過傷心,只想着兒女都是緣分,以他的身份,難道還愁子嗣?且嫡子已經有了,別的兒子便顯得不那麼重要。
現下乍一聽蕭離說到幾個皇子中竟然只剩了倆,便只覺得心裡刀絞一般疼痛,指着蕭離怒道:“你,你竟然……”
蕭離不覺好笑,“說了是沈氏。哦,或許得說,是沈氏母子。”
他長嘆道,“你病了這段日子,沈氏母子生怕大位旁落,趁着地動,直接弄死了三皇子五皇子。老五死的還算乾脆,沒有留下什麼把柄。當然,蕭坤的運氣也並不好。誰能想到,他也病倒了呢?沈氏急了,不能叫任何人威脅到兒子,便也殺了老三。可惜啊可惜……”
“沈氏蛇蠍心腸,不但想要了你的命,一碗牽機毒下到了蔘湯裡,天理昭昭,你沒死,她的兒子卻是不得不進了黃泉。”
蕭靖痛苦地將臉埋進了被褥中,不想叫蕭離看到他的狼狽,卻又無論如何壓抑不住悲聲。
片刻後,他悲聲止住,啞聲道:“牽機毒無解,朕命也不久矣,是也不是?”
他的眼裡有一種詭異的神采,似乎在計較着什麼。
蕭離漫不經心地說道,“世間沒有任何一種毒真的無解。我說過,不會殺你,現下我要告訴你,我也不會讓你死。你,還有你的用途。”
“那你……”蕭靖驚恐交加,難道蕭離,要自己生不如死,要來折辱自己泄恨?
只是腦海中靈光一閃,冷笑了,“朕明白了,你是想要朕下讓位詔書?”
“非也。”蕭離失笑,“讓位?這位本就是我的,你竊居二十年,也是時候還回來了。我要你,下罪己詔。”
罪己詔?
蕭靖嘶聲大喊,“你說什麼!”
一更,說了要兩更來補償,但是我這速度,儘量爭取在十二點前寫完下一章。如果寫不完,得辛苦大家明天上午看了。十二點後沒有審覈,一般是明天上午九點半以後審覈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