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妙人如其貌,一向強勢,很少有服軟的時候。凌顥見她耷拉着腦袋,一副悔過的模樣,心裡頭大感快慰。故意咳嗽了兩聲,將手裡的茶一飲而盡,又將茶盞放在了桌上。
凌妙見狀,連忙很有眼力見兒地執壺續上,又端給了凌顥。
看她這麼惴惴不安的,顧琬不覺嗔怪地瞪了一眼凌顥。
凌顥天老大他老二的性子,偏生就吃顧琬這一招,也就收起了逗弄閨女的心思,與凌妙講起了這處亂不驚,閒庭信步的道理。
雲山霧罩地說了半晌,凌妙只聽出了一點。爲臣者,忠君纔是最重要的。
凌妙想了想,覺得這話說的實在是滑頭至極。
蕭靖在龍椅上的時候是君,自然要忠。那麼若是蕭離坐上了龍椅呢?當然也是大鳳的君主,甚至比蕭靖更加名正言順,是忠是不忠?
按照凌顥說的,大概是,要忠的吧?
晃晃腦袋,看凌顥已經坐到了顧琬身邊,輕言細語地問着她孩子可是讓她辛苦了的話,凌妙很是有眼色地和海棠一起告退出去了。
如今的小姐妹兩個,並肩走在遊廊上。有冷風吹過,滿院子都是蕭條的景色。
“真沒想到,王爺境遇那般離奇。”海棠猶自沉浸在震驚中,偏頭看凌妙,見她半張面頰白皙如玉,襯着如畫的眉眼,當真是說不出的麗色逼人。海棠便覺得,她家小姐,這般的容貌氣度,這般的性情,便是做皇后,也足以擔當得起來的。
凌妙嘆息,“我最初也沒有想到的。”
海棠一笑,隨即垂下了眼去,臉上雖然還掛着笑意,但是神色卻有些落寞了。
她不傻,原本以她的身份,便有些配不上千鈞。千鈞那是真正戰場拼殺出來的功勞,五品的官兒,說起來像是不高,然而話說回來,便是在京城,五品的官兒也不是隨手抓的呀!沒見那翰林院裡,還有頭髮鬍子都熬白了,還是從六品的麼?
海棠雖然不懂大事,但是看凌妙氣定神閒的模樣,也多少能猜到,蕭離這次大事能成。等到成事後,蕭離便是皇帝了。那時候,千鈞肯定水漲船高,不管是留在京城,還是外放出京,只怕都要比五品更高。
她,卻不過是婢女出身。就算認了侯夫人做義母,先前的身份便能抹去了麼?
正想着,肩頭上便是一沉,凌妙的手已經拍了上去,“你想什麼呢?”
海棠搖頭苦笑,“沒什麼。也不知怎麼的,從前跟在小姐身邊的時候,忙忙碌碌的倒是開心得很。如今人閒着,好像就開始多愁善感了,有的沒的總是琢磨個沒完。小姐,你說,我這是不是就是人家嘴裡說的,‘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一句話說的凌妙也笑了,“你要是閒的沒事兒,不如趕緊把嫁衣繡出來吧!”
女子嫁衣,大概是這一生中最爲華美的衣裳了。千鈞早就下了聘禮來,只等着好日子迎娶海棠了。海棠手巧,沒有用女紅坊的人來做嫁衣,而是自己動手繡。凌妙見過一次,大紅的錦緞上繡着的鳳穿牡丹,閃耀的叫人眼睛都睜不開。
聽她調侃自己,海棠紅了臉,嗔道:“就知道取笑我!”
她本也是不是那種彆彆扭扭一味傷春悲秋的姑娘,心裡頭那股子勁兒過去了,也便好了。回到了琳琅苑,拉着凌妙去她的屋子裡,拿着她給凌妙做的斗篷在凌妙身上比劃着,見都合適了,才坐下來將最後的幾針收尾。凌妙只笑眯眯的,坐在窗前的熏籠上抱着個手爐,順着窗戶上巴掌大的明瓦往外看。
“小姐,看什麼呢?”海棠擡起頭問道。
凌妙收回了目光,輕笑,“沒什麼。”
翊王府花廳中,老王爺、宗人令寧安郡王、兵部尚書等人都在。老王爺將沈皇后妥協的意思說了,末了看向蕭離,試探着問道:“殿下的意思如何?”
蕭離嘴角掛着淡淡的笑,垂眸斂目,修長而有力的手指緩緩劃過衣袖上繁複的花紋,“她是這麼說的?”
老王爺點頭,想要再說點兒什麼,然看着蕭離冷漠的面容,又覺得似乎說不出口。這些年來,他爲了不惹蕭靖猜忌,一直稱病,在王府裡韜光養晦。他雖然相助純懿皇后和榮王妃將蕭離平安帶出了宮,別的卻也並未插手太多。蕭離的性情,他聽兒孫說起過,卻算不得了解。只是眼見他這些日子行事,心裡多少也有些底——這位年輕的殿下,容貌與生母純懿皇后酷似,然而心性卻又隨了武帝十成十,是個有主意,並不易被人勸下的人。
沉吟了一下,便沒有說話。倒是宗人令寧安郡王,有心在蕭離跟前表現一番,輕聲道:“殿下不必有所顧慮。先帝先皇后的事情,雖然過去了二十年,人證物證恐再難尋,然而眼前沈氏妄圖弒君的罪名,卻是無論如何洗不脫的。以臣之見,不如先定下沈氏之罪。至於……至於今上,那牽機之毒,似乎也是無解?”
“二十年前可能無解。如今,卻不盡然。”
蘇季和楚子熙之前出京去,便是爲了一味奇藥。這味藥,正是牽機毒解藥的藥引。
可以說,蕭靖父子的命,都握在他的手中。他欲二人生,他們便能生。反過來,那父子二人便絕無活路。
“那殿下的意思?”寧安郡王實在是有些摸不着頭腦了。以他看來,蕭離雖然是先帝之子,然而到底今上那也是坐了二十年龍椅的,手裡未必沒有底牌。蕭離想要奪回帝位,趁這次沈皇后下毒的機會,正好一箭雙鵰,解決了今上一家,了了後患,然後對天下公佈身世,順順當當登基,多簡單?
可看這位殿下的意思,好像還不滿足?
蕭離笑了,眼中滿是冰冷。
他的父皇英年早逝,他的母后險些被蕭靖豎子所辱,含恨撒手人寰。這些苦痛,若是隻叫蕭靖不知不覺中死去,豈不是便宜了他?
“我自有分寸。”
兵部尚書張了張嘴,又撓了撓頭,終究嚥下了要說的話。
寧安郡王嘆了口氣,離了郡王府後,便去了宮裡。沈皇后和鳳儀宮上下一干人等,都被關押在一處密牢中。沈皇后焦急地等待着蕭離的回信兒,然而等來的,只是身邊人一個一個被提出去審訊,回來時不成人樣的模樣。三天,沈皇后每每看到那些平日裡的心腹血葫蘆似的回來,都會覺得驚悸不已。她拍着門大喊,卻沒有人理會,當然,也並沒有人折磨與她。但對兒子的擔心,對自己處境的恐懼,都叫這個從前雍容華貴的女人迅速地憔悴了下去,她引以爲傲的一頭青絲,也眼見的白了不少。
不必等人來說,沈皇后便明白了,這是蕭離不會答應自己的條件。可是爲什麼呢?叫蕭靖死了,自己親自操持蕭離的登基,可以叫天下所有人不會質疑他皇位是否來的端正,不好麼?
就在她幾乎絕望的時候,前邊傳來消息。
蕭靖醒了。
蕭靖醒了。他已經昏迷了很長時間,睜開眼後,只覺得眼前物事都未曾改變,但……那些宮人,都陌生得很。離着他遠處,似乎有個人?
他的眼前還有些迷霧似的,逆着光,有些看不清那個坐在遠處的人。
不過,那人輕笑一聲,站起身來,英挺的身姿,很是有些熟悉感。
“該叫你什麼呢?”那人走到了龍牀前,居高臨下看着虛弱的蕭靖,眼神裡說不出是厭惡還是憎恨,“是該叫你靖王殿下,還是該喚你一聲,叔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