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肅。”見凌肅只輕笑不語,凌頗便摸不清他的想法,這孩子一向比凌妙有心計,哪怕是一貫淡淡笑着,也總給人一種雲遮霧罩的感覺。凌頗語重心長道,“你三叔我沒什麼本事,不能像凌顥那樣自己拼個前程來,也不比你父親,生來就是襲爵的人。但只有一樣,我不比他們差,那就是我並不糊塗。如今咱們府裡,只怕在整個京城裡,都是個笑話。不怕你惱,從去年你父親和韓麗釀的事兒出來,到後邊兒鬼迷心竅地和離,就沒有一樁辦的不是糊塗事!可事情已經出來了,那就按照出來的辦。阿妙跟着大嫂……跟着你娘一起出府了,當初我就勸過你父親,無論如何,孩子不能走,他只不聽。如今可怎麼好?雖然說凌顥從前也是一家人,可沒個做兄弟的要娶大嫂的嘛!這事兒且放一邊,橫豎是有聖旨,別人再怎麼也不敢放到明面上來說道。可阿妙算怎麼回事?難道要叫她跟着你娘,給你二叔當女兒去?她跟着不是,不跟着又怎麼辦?小姑娘家家的,莫不是自己要住在外邊?天底下沒這個道理!唉,阿妙也是可憐的,明明父母俱全,卻沒個去處……”
他說得口乾舌燥,又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只覺得茶水入口清香醇厚,先讚了一句好茶,才殷殷切切地看着凌肅,“阿肅,你說呢?”
“三叔當真是慈愛。”凌肅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書案,脣邊露出一抹譏屑,“只不過,阿妙的性子只怕您不知道。她既然出了武定侯府,便不會再回來。”
凌頗皺眉,“這豈能由着她?你是兄長,長兄如父的道理她不會不懂。”
“我勸三叔還是歇了這個心思吧。”凌肅忽而收了笑意,秀致的臉上攏了一層寒霜,“您的心思究竟如何,你知我也知。話,不必說得太過明白了,彼此留下些體面纔好。”
凌肅從小到大都是溫和的。他便是氣憤的時候,說話也會留下三分的餘地,甚少有如今這樣犀利。
“你這話什麼意思?”凌頗臉上掛不住了,重重一拍桌子,“我一片好心,爲你們兄妹着想。難道還成了居心叵測了?”
“居心叵測是三叔自己說出來的,侄兒可不敢說。三叔,別打量着誰都是傻子。我只問一句,若今日阿妙身上沒有賜婚,不會成爲王妃,您還要接她回來嗎?”
凌頗想說那是自然,然而對上了凌肅灼灼的目光,話便哽在了喉嚨裡,一時說不出來。
“阿妙行事張揚無忌,素無閨閣女子該有的貞靜。春獵與羣狼相搏,老夫人生辰時候更是血濺壽宴。若不是將爲王妃,您是不是會接這樣一個侄女回來?”
凌肅笑的冰冷,“我的妹妹,如何行事礙不着旁人。她願意跟着母親也好,願意自己暫時住在別院裡也好,由着她做主。三叔還是別費這份心了,只安心與三嬸一起,替三妹妹去相看人家吧。”
凌頗氣得鬍子都要翹了起來,“你……你真是不識好人心!他日阿妙吃了虧,別怪你三叔沒有提醒你!”
站起身一甩袖子就往外走。
看着他氣沖沖的背影,凌肅搖了搖頭。疲憊地往後邊靠了靠,閉上了眼睛。
這就是他的家人。
“大哥。”書房外邊傳來一聲細細柔柔的叫聲。
是凌如。
“進來吧。”凌肅開口。
門口,就出現了凌如清瘦,卻並不顯得纖弱的身影。
她手裡抱着一隻小小的包袱,猶豫了一下,邁步走了進來,身後只跟着一個小丫鬟。
“有事?”凌肅問道。
凌如這個庶妹與他的交集一向不多,對於突然找了過來的凌如來意很是詫異。
“我是來求大哥幫忙的。”
凌如只比凌肅小了幾個月,雖然生母不同,但二人眉宇之間,竟然也有些相似。
不過凌如因出身的緣故,總有些自卑,走路說話都習慣於低着頭。
她走到凌肅的書案前,將手裡的小包袱放在了桌子上,往凌肅那邊推了推。
“這是……”凌肅蹙眉。
凌如柔柔一笑,“這是我趕着做出來的。聽說了……夫人的好事,我沒有什麼能夠拿出手孝敬的,只有繡活兒勉強能看了,好歹,是我一番心意。”
說完,便又低下了頭。
她身後的小丫鬟便搶着說道:“這是我們小姐接連熬了好幾個夜做出來的。”
“別胡說!”凌如連忙打斷了小丫鬟的話,將她往身後扯了扯。她對凌肅這個嫡出兄長有敬意,也有懼意。
生怕他責備丫鬟不知道規矩,又趕緊解釋,“她不懂事,對我總還是悉心照料的。大哥別怪罪她。”
凌肅頷首,目光落在那個小包袱上。
凌如便有些個惴惴不安。她的生母早逝,從沒有人爲她打算一二。若不是顧氏和凌肅,她早就被親爹送給了一個老色鬼當填房。那會兒她絕望得幾乎要去尋死,幸而有嫡母嫡兄相救。嫡母和離出府,她偷偷哭了好幾天,生怕從此失去了庇護。沒想到的是,對她一向疏離的大哥,竟然還會護着她,甚至爲她定下了一門親事。對方是寒門出身,但書念得好,如今已經考中了進士,正在翰林院裡學習。往後前程不可限量。她凌如從來沒有想到過,竟然還有這樣的一天。
聽聞顧氏與凌顥要大婚了,她翻遍了自己攢起來的東西,也沒有什麼能夠表達心意的。還是身邊的小丫頭提醒了她,什麼都不如她親手做上一身新衣裳。
於是,熬了幾天幾夜,凌如趕出了這一身兒春衣,不但有裙子有襖,連裡邊的中衣,腳上的鞋子都有了。一針一線的,做得悉心無比。
可就是這樣,她還是擔心,這份兒禮物實在是拿不出手去——顧氏有銀子有錢,不知多少的好東西,豈會看上她這樣粗糙的衣裳?
“你有心了。”
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耳邊就聽見了凌肅含笑的聲音。凌如驚喜地擡起頭,便看到凌肅正將那包袱拿了起來,“不過,這是你的一番心意,豈有我代交的?我就要往母親那裡去,你要不要隨我一起去看看?”
“我?”凌如大感意外。她長到了這麼大,從來沒有邁出過侯府一步!
“我能去麼?”
凌肅笑道:“自然可以,去換件衣裳,我在儀門等着你。”
“好!我這就回去!”似乎是生怕凌肅反悔,凌如急急轉身提起裙襬就跑,小丫鬟哎呀一聲慌忙就追了上去。
不多時,兄妹二人在儀門處聚了頭兒,坐上了馬車,一同來到了顧氏處。
經過了最初幾天的賓客盈門後,如今顧氏已經閉門謝客了,因此這宅邸裡倒是消停了下來,只有凌妙和岑媛兩個在顧氏跟前。
凌肅領着凌如進門後,看到岑媛正和凌妙一起給顧氏挑頭面。兩個年紀相仿的妙齡少女,一左一右地站在顧氏身側,凌妙手裡一支鑲了紅寶石的金絲牡丹釵,岑媛卻是拿着一支通體紅潤的珊瑚釵,二人正在爭論着誰的更好看。
“阿肅來了?”顧氏從鏡子裡看到兒子到來,臉上掛着笑,也不禁有些發紅,“阿如?”
凌如連忙走上了兩步,“見過夫人。”
她眼圈紅紅的,顯見很是激動。
岑媛偏過頭來看着她,見她形容秀麗,雖然稱不上是絕色,但是五官細緻,氣質安靜又柔婉,尤其是肌膚雪白瑩潤,竟然有種玉雕的感覺。對比了一下自己略顯粗糙的手,訕訕地放下了釵子。
她的心頭忽然就涌起了一股子說不出的酸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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