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老和尚精神矍鑠,聲若洪鐘,話一出口滿樓皆靜。尤其是老韓氏,自從病後便花白了頭髮,臉上更是皺紋叢生,此刻眼睛睜得大大的,身子顫抖,用那隻尚且可以擡起來的手指着和尚,滿臉的驚恐憤怒,半晌方纔從牙縫裡擠出了兩個字。
“是……誰?”
老和尚滿面的悲天憫人,雙手合十唸了聲佛號,卻是不肯再說,只走過去伸手在老韓氏頭頂輕懸嗎,口中唸唸有詞,便如同白鶴寺了塵大師摸頂賜福一般。
不知是不是確有作用,老韓氏深吸了一口氣,覺得胸口處不那麼堵得慌了。然而想到自己在侯府裡,竟然被人衝撞了,又哪裡真能消了火氣呢?
“我說呢,姑母身體一向康健,又注重保養,怎麼會一下子病倒。原來是被沖剋着了,這……這可如何是好?”
韓麗娘在旁邊捏着帕子,悲聲呢喃道。
忽然,她撩起裙襬,款款跪了下去,流着兩行熱淚哀求:“大師,您是有德的高僧,一定能救我姑母的是不是?求您救救她老人家吧!”
說着便深深磕了頭下去。
一下,兩下,三下……再擡起來,雪白的額角已經青紅一片。
“麗娘!”凌頌皺眉,目光中透着不贊同。這麗娘是怎麼回事?雖說是孝心,然而也不能不管不顧啊!
明明知道自己肚子裡還有孩子,怎麼能這樣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呢?
“表哥,你不用管我。”韓麗娘側頭看了一眼凌頌,緩緩搖頭道,“姑母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看着她老人家受這份罪。”
凌頌看她堅決的模樣,唉地嘆了口氣,對着老和尚拱了拱手,“大師,煩勞您瞧瞧,到底是何人衝撞了我的母親?”
話音才落,從樓梯上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
“我說這個和尚,你這話可有準沒準?”
順着聲音看去,就見凌顥正舉步上樓,一張俊朗粗獷的臉上沒有半分擔心憂慮,倒是身後的凌頗搶上前幾步,走到了老韓氏身邊。
老韓氏一見到小兒子,眼淚就下來了,一把攥住了凌頗的手腕子,嗚嗚地哭了起來。
“娘,你別急,大師既然能看出來,自然也能找出衝撞您的人。到時候,您就好了,啊?”
老韓氏渾濁的眼睛裡一亮,連連點頭,看向老和尚的目光裡便立刻帶上了急切和懇求。
凌顥索性抱着雙臂倚在了欄杆上,瞧着老韓氏等人做戲——他從來不信這些個神神鬼鬼的事兒,再說老韓氏在府裡住了多少年,從來沒有聽說過她被衝撞了。
這麼想着就感覺到了一道熾熱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眼角餘光一瞟,就看到了一個輕盈曼妙的身影,不是沈蕊是誰?
皺了皺眉,凌顥索性又下了樓。
坐在酒席上的沈蕊原本亮晶晶的眼睛不禁黯淡了下去,掩在桌下的雙手緊緊攥了起來。
她旁邊的承恩公世子夫人看了她一眼,很是氣悶心塞。這小姑子不知道被什麼迷了心竅,一門心思就看上了定遠侯。這門親事倒是不錯,可問題是人家定遠侯不樂意啊。連皇后娘娘的美意都能當面駁回,這門親事壓根兒就不可能成了!小姑子暗地裡叫人出去散佈那些流言,也不知道公公婆婆是怎麼想的,居然也不阻止不教訓,還叫自己帶着人來武定侯府賀壽,這不是明擺着送上門嗎?
可惜,人家還不要!
“阿彌陀佛,老衲……”老和尚面上露出難色,“所謂天機不可泄露……”
老韓氏便掙扎着要從椅子上下來,卻又有半邊身子無法動彈,只急得又落下了眼淚,連連對着老和尚單手作揖。
“大……師……”
她在京中的名聲原本並不大好,實在太過尖酸刻薄,且爲人又粗鄙無知。然而今日乃是她壽辰,生病以來又蒼老憔悴了許多,此時這樣的苦痛急迫,看在人眼中,倒叫二樓的許多女眷忍不住心生憐憫,便有人開口了。
“這位大師,莫不是忘塵大師的師弟,法號忘機?”
老和尚微笑。
那婦人便道:“果然是忘機大師。當日白鶴寺中四位忘字輩高僧,都是素有仁心的。雖說天機不能泄露,然而凌老夫人已經這般年紀,卻要遭受這般罪受,您看是否能夠點撥一二呢?這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不是?”
老和尚忘機長嘆一聲,面上似有掙扎之色。
凌頌凌顥對視一眼,都忙道躬身:“大師!”
“罷了。”老和尚閉了閉眼睛,復又睜開看向凌家衆人。
方纔他還是一派悲天憫人的高僧模樣,此刻眼睛大亮,竟是叫人不敢與之對視。
凌妙垂了眼簾,只覺得這和尚的眼神說不出的令人厭惡——凌如和凌嫣等人或許因爲有些膽怯而避開了他的視線,然而從凌妙的角度看去,只覺得這所謂的高僧目光中竟帶着些許不易察覺的淫邪之色。
嘴角勾了勾,也不知宋蓉蓉她們從哪裡找來的這麼一位高人。
老和尚忘機雙手合十,背了一大套經文,又是無可奈何,又是含糊其辭,卻始終未曾說出到底是誰衝撞了老韓氏。
韓麗娘連忙從自己的袖子裡掏出一張銀票,懇切道:“知道大師您並不是爲這些,只這是我們對佛祖的一點兒微末心意。”
“咳咳……女檀越……”老和尚接過來袖了起來,又吭吭唧唧說了幾句,末了才影影焯焯地表示,老韓氏本是有福之人,但這福分,被不潔之人的污濁之氣沖剋,因此纔會有這樣的劫數。
凌頌大怒,一拍桌子,“簡直一派胡言!”
先別說他信與不信,哪怕這就是真的呢,有沒有當着這許多的客人胡說八道的?
什麼不潔之人?
侯府裡有不潔之人?
不管真與假,往後人們怎麼看武定侯府。
方纔幫着說話的那婦人也露出了懊惱之色,訕笑:“這……嗐,都怪我一時嘴快。”
話這樣說,心裡卻頗爲不屑。果然就是爆發的毫無底蘊的人家,連不潔之人都出來了!
“趕出去,趕出去!”凌頌氣得喊道,“虧我拿你當高僧,你就這般辱我侯府之名?可見是個騙子了!快拉了出去,着人送到應天府去!”
立刻就有三四個小廝衝上樓來抱腿的抱腿,擡手的擡手,將老和尚四腳朝天擡了起來就要往下走。
老和尚用力掙扎喊冤,“老衲本待不說,是你們一定要我說。老衲說了,你們不信便罷,這是作甚!”
“大哥……”凌頗眉頭深皺,他心裡也後悔一時頭腦熱了順着母親的意思追問了一句。這事兒,本該是暗地裡詢問的。
朝着凌頌使了個眼色,回身朝女眷們正中間那兩桌作下揖去,正色道:“我們兄弟一時爲母親的病心急了……”
話還沒有說完,忽然就聽得樓下又是一陣混亂。
凌頌凌頗兄弟兩個面上都是一變,匆匆下樓。就連顧氏和三太太等人也都詫異,雖然不下樓,卻都走到了欄杆處觀看。
樓下的宴席中間,正有個眉目周正,然而氣質很是瑟縮猥瑣的青年,被凌肅的兩個護衛架住了往外拖。
那青年扎手舞腳地掙扎,一不留神手裡攥着的一件兒紅色的東西便飄落在了地上,青年如同瘋了似的喊着:“快放開我,快放開我!那是阿妙送了我的,若她知道被我丟了,定會氣我,不再理我了!”
阿妙……
二樓的女眷和千金閨秀們都不約而同地看向了凌妙。
顧氏氣得渾身發抖,指着樓下那人,顫聲道:“這是哪裡來的潑皮無賴?”
這裡所有的人都算上,能被叫一聲阿妙的除了自己的女兒,還有誰?
待得看清了地上那件兒紅色的東西后,更是眼前發黑,幾乎就要暈去。
那,是一件兒繡着精美圖紋的肚兜!
她霍然轉身。若說開始她還有些不明白,此時卻是再清楚不過了,這是有人要藉着這場壽宴,毀了女兒哪!先有老和尚說什麼不潔之人將老夫人沖剋得重病,再有個不明身份的青年拿着不知哪裡來的肚兜說是女兒之物,這不潔之人指向了誰,還用說麼?
是誰?
是誰這樣惡毒,竟設計了這樣狠毒的連環計來害女兒?
三太太?
韓麗娘?
還是……
顧臻臻!
顧氏的目光灼灼,一一落在這幾個人臉上。
卻只見到三太太眼中亦有憤怒之色,略一沉吟,便知道這是怕連累了凌嫣的名聲。凌妙乃是武定侯府唯一的嫡出小姐,她若是名聲受損連累的將是所有侯府的女孩兒,這般玉石俱焚的招數,不是三太太會用的。
韓麗娘卻是眼中透出些得意與興奮,見顧氏看過來,連忙就垂下了頭去,裝作擦眼淚。
而那顧臻臻,嬌美無雙的面上始終掛着得體的神色。她的手搭在了燕靈的肩頭,迎上顧氏探究的視線,不躲不避,竟還挑了挑嘴角,朝着顧氏微微一笑,搖了搖頭,似乎在說她顧氏教養出來的女兒也不過如此。
顧氏頓時大怒,幾乎就要衝過去大耳光子抽死這顧臻臻!
忽而覺得手上一緊,側頭,卻見凌妙正握住了她的手,對着她安撫地笑了。
今天就沒了,揮揮睡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