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曾志高,你娘來抓你了,還不快跑!”長洲縣下面的清水鎮,一處極普通的民宅前頭,幾個十來歲的小子不知道從哪裡弄來幾個鳥蛋,正燒了吃。遠處來了一個差不多大的孩子,還沒有近前就嚷嚷開了。

這時候正是上學的時間,這羣半大小子在這裡,一定是逃學了!這種事情除非不讓家長知道,一旦知道了那就有的好看了!

被叫做曾志高的孩子站了起來,這是一個生的頗爲清秀的孩子。只不過燒鳥蛋弄的臉上黑乎乎的,原本的聰明清秀就不見多少了。本來是搶鳥蛋吃的,這時候也不爭搶了,轉身就跑。

但是說話聲音沒落,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就出現了。這婦女本身生的並不壞,只是似乎日夜憂愁的關係,早早地生出極深的皺紋,鬢髮也淺淺的白了一些,眉目粗糙。此時婦女操着粗啞的嗓音道:“曾志高,你給我站住!”

名叫曾志高的小男孩兒哪裡會停留,腳底抹油一樣只知道悶頭跑。只不過到底是十來歲的小孩子,當孃的想要抓人,最後總能抓到的。

婦女氣不過,擰着孩子的耳朵就往家裡去。門口折了竹掃帚的一根細竹枝,一下一下地打在孩子身上。這種細竹枝打人一下一下地疼,但是又打不壞人,常常是家長‘教育’孩子的首選。

“正是讀書的時候跑出去玩兒,誰教你的壞毛病?”婦人恨聲道。大概在家長眼裡都是這樣的,自己的孩子不學好,那都是別人教壞的。

小男孩兒脖子一揚,梗着道:“這有什麼的,咱們同一個學堂裡都這樣!我們不過是跟着先生認得幾個字,又不是將來要去考狀元的——那些字我都認得了,上回我不是還給娘讀了信?”

就如同現代學校的教學質量不同一樣,古代也是一樣。重點學堂老師嚴格、生源優秀,至於一些小鎮或者鄉間,原本就是一個不太行的老師教書。學生們呢,也大多沒有太多的志向,只想着學幾個字,學堂裡混到長大就是。

這樣的學堂自然沒有太多的規矩,學生們也散漫的很。而且家長們其實也不在意,只當是出幾個錢,能教教孩子識字。順便自己工作的時候有地方能看着這些熊孩子,不叫他們隨便亂跑,弄出一些危險來。

那婦人卻是柳眉倒豎,下手更加狠了:“你這孩子,你當你和他們一樣嗎?你舅舅是文才出了名的。你將來不論是讀書上進,還是入你舅舅的行當都很好,是那羣野小子能比的?”

“舅舅那樣,我就能那樣?二舅那樣在行,大舅卻不是了,娘怎麼知道我是像二舅而不是像大舅?”小孩子忍不住說出自己內心的疑問。

婦人卻是瞪了他一眼:“有你這個機靈勁兒,怎麼也不是你大舅那樣老實的!”

這時候手上也停了:“行了,今日要去你二舅那裡,暫且先不打你了——你去洗洗手洗洗臉,換身齊整衣裳。”

婦人一邊說一邊去堂屋抱出一個三四歲的孩子,似乎是早就準備好了。

曾志高很喜歡去舅舅家,不論是大舅還是二舅,家裡都比自家好太多了。特別是二舅,家在蘇州城裡,好玩的多!這個時候聽說是去二舅家,比誰都積極,立刻去打水洗手臉。

正擦臉來着,見母親抱着弟弟,便道:“怎麼還要帶着志遠啊!小屁孩兒麻煩事兒多,一路上有的鬧了!”

曾志高不是很喜歡弟弟曾志遠,兩兄弟年紀差距挺大的,曾志高已經能到處亂玩了,曾志遠還只能被拴在家裡。平常的時候吵鬧又多,分走了這個家庭中本就不多的、來自父母的關注。沒人教導過曾志高友愛兄弟,他只會有時候想沒有弟弟就好了。

婦女不以爲意,只是道:“留在家裡怎麼成?你爹一個男人,照管自己都難,何況還要搭上你弟弟一個小孩子!”

不管怎麼說,曾志高還是跟着婦女,母子三人一起踏上了進城的路——長洲是蘇州城的附廓縣,長洲下轄的鎮子離蘇州城就很近了。母子三人坐船進蘇州城,半日功夫都不用。

等到了蘇州,再轉乘城內的小船在城內密集的河網中穿梭。婦人擦了擦額頭的汗珠,鬆了口氣道:“還好你二舅就住在河邊上,不然就得走着去了!”

其實也能搭車,只不過搭車可比坐船貴太多了,這婦人根本捨不得。

熟門熟路地到了地方,這是一個臨河河房的小碼頭,屬於私人的。婦女手上抱着一個孩子,又讓大一些的那個趕緊跟上。登上碼頭就大聲道:“還不快來接人!”

有離得近的小廝注意到了,立刻出來。見到人之後殷勤道:“原來是姑太太來了!”

屋子外的動靜很快驚動了屋子裡面的人,本來許文華以及一干來的朋友正說話來着。聽說自己大姐來了,只能搖搖頭:“你們且安坐,我去接住我大家姐。”

誰家還沒有兩門親戚,其他人也不以爲意。只有宋文靜和朱敏皺了皺眉頭,但看到在場還有別人,也不好說什麼。只是互相看了對方一眼,眼裡面閃過一絲不耐。

許父許母夫妻兩個總共三個孩子,許文華最小,所以他頭上還有一個兄長一個姐姐。兄長也就算了,老實本分的一個人,將來繼承家業做個小地主也不錯。但是姐姐許氏就不是這樣了,許文華家裡的煩心事一半因爲他娘給他安排各種相親,另一半就是因爲這個姐姐。

或者更精確一些,是因爲姐夫。

許氏當初嫁給清水鎮的曾姓布商其實也挺好的,那時候兩家門戶相當,曾家不說大富大貴至少殷實體面——曾布商是從已經過世的長輩手中繼承的家業,開着一家小小的布店。許氏嫁過去就是做老闆娘,而且還沒有公公婆婆約束、小叔小姑囉嗦。

這日子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足!

最初的時候許氏也非常滿意,生活順遂舒適是一方面,丈夫對她十分體貼是另一方面。

事情發生變化在大兒子曾志高三四歲的時候,當時曾布商受到鎮上一幫幫閒的誘惑,開始玩起葉子牌來。本來打打牌什麼的,只要不賭太大,玩玩而已不算什麼。但是事情偏偏沒有那麼簡單,就是從那時候起,曾布商迷上了賭。

一開始贏了不少錢回來,還給許氏買了金首飾。當時許氏也沒有多想,不說制止,反而還鼓勵丈夫‘多賺些家用來’。誰知道自此之後一發不可收拾,不僅之前的錢全輸了,就是自家的鋪子、住宅也抵了賭賬!

許氏這時候也回過神來了,明白自家是上了套了。只是學賭容易戒賭難吶!就算她和丈夫說這件事,曾布商也只想着靠賭博翻盤,將以前的東西用贏回來!

當時許文華還沒有如今的聲勢,但也是有一些名氣了的,手頭也有錢。姐姐回家一哭訴,他隨手就出錢將姐夫家的鋪子、房子贖了回來,另外還給了一些錢,只要求姐夫能從此改正,安安生生過日子。

當時的許文華還不明白染上賭博的愛好之後有多可怕,有些人是執迷不悟,有些人則是幡然醒悟,但是以前認識的人時常要來招惹他,以至於怎麼都戒不掉。曾布商則屬於前者,他已經沉迷於賭博來錢的那種快.感了,沒錢的時候還好,一旦有錢就會不自覺地進到賭場。

每回身上錢精光之後雖然會有後悔,但後來再有錢,又會再犯。

這樣的事情又來了一次,許文華也回過味來了,不肯再做冤大頭。他出錢給姐姐一家租了個房子,然後時常買些吃食、衣服、日用品,每過一段時間就送一車過去——曾布商相比賭的眼紅混賬的賭徒有一點不同,至少他不會把妻兒吃用的東西都賣了去賭。

也正是除了賭之外,他對許氏一如既往的體貼,許氏纔始終不能離了他。不然的話,靠着爹孃兄弟做主,和離是最簡單不過的事情了。她年紀也不大,再嫁過上新生活是輕輕鬆鬆的。

只不過這樣一來,曾家的日子就遠不如曾經了。許文華保證姐姐外甥們生活無憂,但也只是這樣而已。他原來還偷偷給一些錢給許氏,但是後來發現面對丈夫的時候許氏就像是昏了頭一樣,只要對方求一求他,她什麼都能掏給對方,這之後也不給錢了。

給錢也用不到身上,最終便宜了賭館!

許文華從小聰明,或者說就是太聰明瞭,所以導致他在同齡人中間,以及自己的兄長姐姐面前,都是有一些不合羣的。

他和兄長許武英,大姐許氏都不算親密,但怎麼說也是兄弟姐妹,他不可能自己明明有力量,然後放着大姐不管——然而話是這麼說了,卻有一句老話說得好‘久病牀前無孝子’。親爹親孃病的久了,照顧的子女也會漸漸沒了最開始的孝心。

這話說出去不好聽,卻是現實。

更何況許氏還不是做爹孃的,是姐姐,事情就更差着一截了。

許文華一開始還很上心,這五六年下來也淡了很多...或許聽上去很沒有人情味,但設身處地地想一想,每過一段時間就有地方上的人找上門來,讓他給人還賭債。雖然賭債的數目大多是十幾兩、幾十兩,對他來說並不是個大數字,可是心中的不悅不會少一絲一毫。

再加上許氏越來越糊塗,得了許文華這個弟弟好,只當是理所當然——當弟弟的照顧一下姐姐和外甥不是應當的?時人風俗就是這樣,號稱‘北邊姑大,南邊舅大’。孩子若是無人照顧,一般也是託付舅舅,而不是叔伯。

長長久久下來,許文華都覺得自己成了大姐的錢莊,要錢要東西、有求於自己的時候就上門來了,偏生還得不到個好兒!

到現在爲止,許文華對大姐的感情是消磨光了。剩下的也就是一點責任...他若是沒錢也就罷了,現在既然有錢,總不能看到姐姐和外甥生活困頓。

這時候聽說大姐許氏來了,許文華首先想到的就是賭債是不是又該還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應該,他可是上個月纔剛給還了一筆連本帶利六十多兩的債務,怎麼也不可能這麼快又有新的債務。

這幾年他對他那個賭鬼姐夫也算是有一些瞭解了,人很軟弱,這樣一來很難有剛強性格去戒賭。但與此同時,也沒有膽子去玩真正要命的賭博。有的時候有玩的大了一些的苗頭,許文華就會很長一段時間不見他,等到他被人打了一頓,教訓的厲害了,許氏求上門,這纔出錢。

這樣一來,人就被嚇住了,又能安生好長一陣。

其實許文華也想過要不要狠狠心,讓那些要債的剁姓曾的一根手指之類的,看看他能不能就此安分。但每次還沒有做出這件事,他家的女人們就殺上門來了。他雖本性強硬,也實在不打算和許母許氏兩個周旋,最終只能頭痛地放棄這個想法。

“文華,我給你捎帶了一些自己做的酸菜...對了,這是志遠,這麼大的孩子一天一個樣,這時候恐怕認不出來了罷!”許氏熱情地將小兒子塞到許文華的懷裡。

許文華臉色看不出什麼來,只是點點頭:“既然來了就住幾日,林二,帶姑太太上樓,我先招呼客人去。”

說着將小外甥又放回了許氏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