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

距離切爾西主場斯坦福橋半英里不到, 事實上如果你在Fulham Broadway下車,步行前往斯坦福橋的途中就能看到那座球場,克拉文農莊, 富勒姆的主場。

富勒姆在英冠沉浮了好些年頭,每個賽季雖然不用爲降級憂心, 但也很難進入升級行列。今年,與以往有些不同,他們如今排在英冠積分榜的首位, 儘管這才十一月初。

這是一個英冠的比賽日,一場所謂的“西倫敦德比”正在這裡開打, 富勒姆的對手是布倫特福德。

穿着灰色風衣的女人坐在看臺上。她身後的不少主場球迷對她的興趣很顯然已經超過了對比賽的興趣。

電視鏡頭早已捕捉到了她, 不過無法捕捉到她眼中的目標。

“我的同事今天還跟我打賭,說克里斯汀-陸一定會出現在今晚西班牙國家德比的比賽現場, 噢我們瞧瞧這是誰?難道陸想來執教富勒姆?重新帶一支英冠球隊升級, 然後創造又一個英超奪冠的神話嗎?哈哈,好了, 這些只是笑話。我的猜測是她也是來看最近風頭正勁的本傑明-漢密爾頓的!”這是這場比賽解說員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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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一場非常精彩的比賽,坐在這裡, 十一月的風颳過,讓人有些瑟瑟。不過,陸靈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場地。而就在她剛剛收回目光,往旁邊掃了一眼的時候, 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嗨, 瓊斯先生!湯姆!”陸靈主動走過去, 坐到了身穿棕色夾克的男人旁邊。

老湯姆一看到她,面露驚訝,然後笑着說:“噢,真沒想到在這兒碰到你,克里斯汀,你還好嗎?”

在貝尼特斯上任後,青訓部門的主管湯姆-瓊斯依然留任,這個部門現在更多地劃在蒙奇的管轄範圍內。

“挺好的,謝謝,你怎麼樣?”她露出淺笑,坐下後,往場上偏了偏頭,一半的注意力仍然在比賽上。

老湯姆看了看她的頭髮,看上去沒有當初報紙圖片上那麼誇張了,但依舊很短,顯得很乾練。他上一次見到她,是在她父親的葬禮上,轉眼已經五個月過去。她有了一點變化,湯姆一時也說不上來是什麼。

“目前還不錯。”老湯姆砸了砸嘴,“你還在足總帶教練課嗎?”

“是的,還有兩堂課,一堂是在這個月月底,還有一堂是明年三月初。”

“能上你的課的傢伙們可是夠幸運的。”

陸靈笑了起來,“這個嘛……我這兩堂課據說八月底就報滿了。”她邊說邊衝老湯姆眨了下眼,“我還記得當時我上你的課的時候,沒錯,Level 2的課程,人也很多,我能說我也很幸運嗎?”

“我才覺得有幸,當過英超最年輕的冠軍教練的老師。”他說完大笑,又道,“我們是要繼續吹捧彼此嗎?”

陸靈也大笑,“噢我們可以留到比賽結束再繼續。”

他們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比賽上。

過了會兒,湯姆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是來看那個孩子的,上帝啊,我覺得富勒姆主帥對他的使用讓我難以理解,就像把小派崔克放在左後衛位置的教練一樣。”

“本傑明-漢密爾頓?”陸靈問道,她的目光鎖定在了場上那個身披18號富勒姆球衣的右前衛身上。

漢密爾頓這個姓氏在西倫敦非常有名。漢密爾頓家族在歷史上一直擁有貴族頭銜。三十年前,斯科特-漢密爾頓曾經是上議院的成員。而現在,斯科特的兒子薩繆爾-漢密爾頓擁有着規模可觀的財團,是西歐輕工業方面的翹楚之一,並且大規模參與房地產和金融市場的運作。

場上那位本傑明-漢密爾頓,則是這個家族的繼承人之一。

幾乎沒有來自這樣家庭的孩子會走職業足球這條路——在英格蘭,普通工人階層是最龐大的足球羣體,中產階級也有參與足球的,但是有錢人的孩子踢職業足球?他們通常只會把這個當娛樂和談資,或者投資。

本傑明-漢密爾頓這個名字其實這兩年一直有斷斷續續出現在一些小報上,他在Instagram上的粉絲也不少,當然,這些陸靈並不知道。她這幾年擔任主教練,哪有時間關注青年球員。而值得關注的年輕球員每個賽季歐洲各級聯賽都會冒出不少,她更不可能都記得。

陸靈之所以知道本傑明-漢密爾頓是因爲他這個賽季升到富勒姆一隊後表現極佳,媒體開始廣泛報道他,包括他的經歷。他此前曾有一整年的時間沒有參加職業足球訓練,後來他完成了A-Level課程,現在在帝國理工學院就讀。

當然,如果陸靈不是現在正在賦閒當中,她多半也沒時間來看一場英冠的比賽。這一回,她故意沒有看這個球員的任何錄像,她很想知道在這種情況下的判斷會是什麼樣的。

“沒錯,就是那小子。看來你知道他。難道你也是來看他的?漢密爾頓上個賽季纔回到富勒姆,在預備隊,那個時候並沒有進入我和蒙奇的視野,但現在,每個英格蘭的大俱樂部都在關注他。”

陸靈仍然盯着場上。

右前衛。

漢密爾頓的技術和意識看上去高出隊友一籌,不過他跟隊友之間的互動經常不到位,在邊路他又沒有足夠的速度來突破,同時他回防也不積極。

這個黑髮、看上去比派特要高一些的男孩兒,在球隊剛剛丟掉一球之後——對手正是從他這裡突破過去的——不急不慢地從地上爬起來,先是弄了一下自己的髮型,之後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才往中線走去。

好像那個丟球一點兒也沒有影響到他的情緒。

陸靈在看臺上看到富勒姆的隊長,一個高大的光頭壯漢對着本傑明-漢密爾頓吼叫起來。

“噢,從這兒都能看到,那傢伙脖子上的青筋都快蹦到漢密爾頓的臉上了。”老湯姆誇張地說。

“而漢密爾頓好像根本沒瞧見。”

陸靈瞭解球探工作的要求。一個球員的技戰術素質,身體素質固然是考察的重點。但他的各種肢體語言,表情動作,對於進球、丟球、勝利或失敗的反應,對隊友的態度,甚至在熱身和被換下時的態度,都是考察的重要部分。她想,這樣的表現,以及這樣的肢體語言,估計已經讓隱藏在克拉文農莊的很多各隊球探很失望了吧。

“嘿嘿,克里斯汀,你知道嗎……今天這場比賽來了十一傢俱樂部的球探,沒錯,半個英超的人都來了。不過我想這個上半場過後,他們會走一半。那樣,我們拿下他的機會就大多了。”

陸靈的下巴微微向老湯姆傾斜,饒有興致地問,“他剛纔抓頭髮那下沒有讓你對他失去興趣嗎?”

老湯姆哼笑了一聲,這個聲音似乎是從他鼻子裡發出來的,笑過之後,他道:“克里斯汀,我關注年輕球員很多年啦,這是我的領域,你瞭解我的,但你這個問題是在試探我。”

陸靈沒有否認,她笑着說了句抱歉,等待下文。

“二十年前,我見到這樣的球員可能會想揍他一拳,然後教育他像個男人一樣,別他媽搞那些花裡胡哨的東西,或者我會以此判斷他不是一個團隊球員,但時代在變,而且人是很複雜的……只憑借一個細微的動作就去定義一個人,原諒我,我並非福爾摩斯,不敢如此篤定。”他說着看向身邊的姑娘,“再說了,如果我是那樣的傢伙,當初怎麼會聘用你當我的助理,我一直覺得那是個挺有種,而且很明智的決定。”

這個褒獎是對彼此的。

陸靈看向湯姆,老湯姆重重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像她是他的夥計,“克里斯汀,你知道我的家庭是很普通的,一個沒讀過多少書的球員出身,但我家老頭子從來不信工黨……知道爲什麼嗎?他總是告訴我,工黨那一套是他媽的爲了糊弄像我們這樣的窮人……”

這……陸靈倒是有些驚訝了。那個選擇給自己買啤酒而不給兒子買熱狗但在節禮日又給兒子買了熱狗的老西漢姆球迷嗎?有些難以想象。她模棱兩可地笑道,“有趣。”但她的聲音並沒有過度上揚,至少老湯姆知道她並非譏諷之意。她很少表達她的政/治觀點。這算是一種自我保護?又或是“典型的亞洲人做派”。

“我喜歡各種背景的球員,只要他們踢得好。漢密爾頓家族又如何?哪怕他是王室成員,他要想當一個好的球員,也必須職業。這小子,據我觀察,還算職業。克里斯汀,我說了這麼多,你一句對他的評價都沒有,這可不太尋常……”

陸靈低了低頭,抿着嘴笑了一下。半晌,她擡起頭,看着老湯姆說:“湯姆,很抱歉,你知道我現在的身份不適合給出任何評價。”

“你說的對,克里斯汀,你說的對。”老湯姆揚了揚眉,爾後狡黠一笑,隨後轉爲大笑,恐怖的鼻音又出現了。

他們的視線一起轉向球場。

身穿白衣的18號右前衛,從外圍突然一個假動作,右腿佯裝往外撥球,但突然換到左腳向中路走,身形瀟灑,動作流暢而敏捷。晃開對手一人後,迅速一挑,球越過布倫特福德的整條防線——

落在富勒姆的一位前鋒頭上,只需輕輕一蹭,皮球就飛進網底。富勒姆扳平了比分。

進球之後的那位前鋒興奮地指向自己的年輕隊友。不過,這位送出助攻的帝國理工二年級學生只是淡定地接受了隊友的擁抱,之後他整整頭髮,又一次走回中線。

“Oh look at that fucking rich kid!”老湯姆身後看臺上有個雄厚的聲音喊道。

陸靈不禁又笑起來,“湯姆,我想那些準備走的球探們又把屁股放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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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英冠比賽最終富勒姆主場3:1贏下了布倫特福德。賽後,湯姆邀請陸靈去家裡共進晚餐,陸靈沒有拒絕。

直到在自家餐桌上,老湯姆才琢磨出她的變化是什麼。她的面部表情變輕鬆了,少了那種壓抑,那種在高強度的工作下才有的壓抑。這是好事,只是,他和她都知道,不會一直這樣。老湯姆也感到失去父親的傷痛正在離她遠去。總是會遠去的。

他們之前聊過她的下一步去向,她沒有多說,只是表達了不太想繼續在英格蘭執教的傾向。對此老湯姆並不意外,人們總是需要新的開始。更何況留在英超意味着跟QPR爲敵,在這個階段,那對她不會是個好的選擇。

陸靈幾乎每吃一口都要誇讚一句瓊斯夫人的廚藝,瓊斯夫人被她誇得不知說了多少次謝謝。她想她應該停一停,以免彼此都尷尬。她近來胃口很好,身體狀況也不錯。

湯姆看了看鐘,七點半了。

陸靈注意到湯姆的眼神,放下叉子,笑着問道:“你在想巴塞羅那對陣皇家馬德里的比賽嗎?我想應該是八點鐘開始。”

“說到這個,今天下午我就覺得古怪,你現在明明應該在這場比賽的現場,人們可都盼着你去看這場比賽。”

陸靈吃完了盤中的ravioli,有些意猶未盡,奶油的香味依舊在齒間流轉着。瓊斯夫人貼心地問是否要再來一些。陸靈有些靦腆地點頭,然後就站起來彎着腰給自己又盛了一盤。

“湯姆,我不想騙你,我跟尼克在夏天的時候已經分手,我不認爲我應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那裡。”陸靈坐下後微微笑了一下,然後輕聲做了解釋。

瓊斯夫人跟老湯姆聽罷相視一笑,老湯姆道,“很遺憾聽到這個。”

老湯姆說完腦中浮現起四年前的那個夜晚,也是在十一月。彷彿還能聞到那晚牛排的香味,甚至舌尖還可以回憶起那晚紅酒的醇厚,耳邊彷彿響起比現在年輕四歲的克里斯汀-陸和尼克-弗洛雷斯的聲音。在餐桌上,她跟他說他應該直接問她是否願意成爲助教,他則倨傲地說你不會拒絕。噢,兩個如此傲慢又如此相似的靈魂。

一切彷彿發生在昨天。

“我真的感到很遺憾。”老湯姆抓了抓腦袋,又說了一次。

她抿着脣嚼着食物,微微笑着。

湯姆嚥了咽口水,沒頭沒腦地說,“對派崔克來說倒是好事……”但他話未說完被妻子在桌下踩了腳,詭異地停頓住。

陸靈低頭吃着ravioli,假裝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斜眼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快八點了,她多半會錯過今晚比賽的直播,至少會錯過一部分,那不要緊,反正她已經錄了。

這一回,總算沒有人有機會問她希望誰贏了。她正想着……

“克里斯汀,你支持皇馬,還是巴薩?”

陸靈猛地擡頭。

老湯姆看着她的臉,哈哈大笑,點着腦袋說,“這是bloody hell的目光,好了,我逗你呢,我知道你只是希望那是一場精彩的比賽。而我……作爲派崔克的青訓教練,首先,我希望他能上場,我剛纔偷偷看過首發了,他在替補名單裡,其次,我也希望是場精彩的比賽。”

“我很期待。”陸靈說道。然後她放下叉子,喝了口紅酒,最後拿紙巾擦了擦嘴角,衝瓊斯夫婦露出感激的笑容,“非常感謝你們,我很久沒有享受過這麼美好的一頓晚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