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望江樓上

秦玦坐在一間風景最好的雅間之中。薛十娘引得三人到了,對着秦玦一拱手:

“殿下,蕭大人到了。”

但見秦玦一頭秀髮披散着,身上披着一件丁香色袍兒,也是鬆鬆垮垮,不成個樣子。他模樣雖然憊懶,卻越發襯得齒白脣紅,眉清目秀。

他身爲皇子,就算衣着不整,蕭燁等人亦不可不敬,故而皆下拜行了禮。

秦玦見人已經到了,只隨隨便便一笑,也不起身,也不說話。擡了擡手,舉了舉手上茶杯,就算是見了禮。又伸手做了個手勢,便是請他們坐。

衆人落了座,秦玦方纔開口,卻不是對他三人說,而是向着那薛十娘道:

“十娘,你這般大了,怎麼還這樣不曉事。見有客來了,如何不斟茶?”

那十娘聞言,方拿起茶壺,替蕭燁幾個斟了茶。衆人稱了謝,秦玦纔對着蕭燁說道:

“早就聽聞蕭丞相家的大公子儀表堂堂,在軍中驍勇非常。可惜一直未能得見。今日一見,果然人物非凡。卻不知身邊的這兩位小哥兒,又是哪家的公子?”

蕭燁連忙回道:

“殿下謬讚了。蕭燁不過一介武夫,又有什麼可稱道的?倒是素日裡常聽殿下之名,今日才得一見,殿下丰神俊朗,實在令人相見恨晚。我身邊這兩個,既然殿下問起,蕭燁不敢欺瞞,這兩個小哥兒,其實便是舍妹,今日嚷着要在下陪着出來玩,在下只怕惹出些事故,故而命她兩個穿了男裝。”

秦玦微笑道:

“原來我還未眼花,果然是兩個女孩兒,我這十娘,長年只着男裝,與我做個小廝服侍。我只道蕭公子趣味與我一般,卻不知原來是蕭公子之妹,失敬,失敬。只是我從前聽說,蕭丞相只有一女,小字喚作如月。這另一個妹妹,蕭公子卻又從哪裡得來?”

薛九九自進了屋子,便拼命低了頭,生怕有人注意到她一星半點。此時聽他如此說,心中暗罵,須知她早就向小六說了她狀況,小六回去定是要報給他知道的。他如今卻是在此明知故問。分明是戲弄她了。

蕭燁不知這一段緣故,只道秦玦確實不知。答道:

“殿下有所不知,這如月自是我的胞妹,這另一位喚作如雲,便是家父前日剛剛收得的義女。”

秦玦點頭道:

“原來如此。早聽說如月姑娘貌美,果真傳言非虛。”他一邊說着,一邊向薛九九看去,“不過這位如雲姑娘,看上去似乎倒是有些眼熟。”

薛九九在心裡凌遲了秦玦一百八十遍,然後硬擠出一個笑容:

“殿下說笑了,如雲昔日身份低微,哪裡有那麼大的福氣,能見過殿下?殿下一定是認錯了。”

秦玦笑意不改:

“既然如雲姑娘如此說,那就權當我是認錯了吧。”

薛九九本來還以爲他會提及之前她以家妓身份和他相見的事,卻想不到他竟然這麼輕易就放過了她。雖說十分疑惑,不過一顆懸着的心到底是落了下來。

此時小二開了房門,端了酒菜進來。秦玦笑道:

“我剛回京城不久,萬事都不熟悉。手底下有人說這裡好,我也沒來嘗過。今日一時興起,到了這裡。今日碰上三位,也是有緣。若不嫌棄,今日便一同用膳吧。”

這一日,秦玦表現得十分溫柔可親,舉止灑脫,態度與此前去丞相府赴宴時大不相同。有時粲然一笑,足以顛倒衆生。然而薛九九看他美貌,並不覺得動心,只覺可怖。她自然不想與他一同吃飯,卻又不敢說。

蕭燁、蕭如月二人,不知薛九九心事,聽了秦玦邀約,便欣然應允。

菜漸漸上來,薛十娘立在一旁伺候着,不停斟酒。衆人一邊飲酒,一邊聊天,卻也不涉國家大事,只是說些花前月下,詩詞歌賦。

蕭家兄妹於詩詞上頗爲精通,與秦玦在一處談得十分投機,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只有薛九九不通此道,只顧埋頭吃菜。望江樓確實是京中極好的酒樓,所上的菜餚都別有風味,與丞相府中不同。然而薛九九見了秦玦,只覺得悶悶不樂,食不知味。

酒過三巡。卻聽秦玦說道:

“從前聽說丞相家蕭公子與皇兄交好,我只道蕭公子性情與皇兄一般,性情恬淡,少言寡語。卻不知原來蕭公子是這般風流人物,與我倒是十分相合。這樣一來,我倒是頗有些爲蕭公子擔心。”

秦玦說了這話,停了一停,擡頭看一看蕭燁,又道:

“蕭家一直追隨皇兄,未來皇兄若能順利得登大寶,固然是好。只是皇兄若是出了什麼意外,蕭家又待如何?蕭公子若能轉投我麾下,只要我秦玦一息尚存,就決不會虧待了蕭家、決不會虧待了蕭公子。這是我肺腑之言,還請蕭公子好好想一想。”

秦玦眼中頗有深意,定定望着蕭燁。卻見蕭燁輕輕皺了皺眉:

“我只當殿下是個風雅人,卻原來也在謀劃。”

秦玦笑道:

“蕭公子這話說得有趣。你且放眼看看,這天下間,有幾個人沒在謀劃?”

蕭燁搖了搖頭,沒再說話,站起來就走。薛九九見了,連忙跟在後面。然而蕭如月卻落在後面,走得極慢。只見她出門之前,向着秦玦歉然一笑:

“家兄性情耿直,還請殿下不要見怪。”

秦玦微笑着向她點點頭,看着她跑去追她那兄長了。

薛十娘站在秦玦的身後,默默看完了這一場戲。此時這裡只餘他們兩人,秦玦望着他們離去的方向,有些遺憾地聳了聳肩:

“蕭丞相那老頭子那般狡猾,他這兒子倒是個英豪。只可惜有些不識時務,不能爲我所用。”

薛十娘聽他這般說,皺眉道:

“那殿下的計劃……可怎麼辦?”

秦玦卻不以爲意:

“十娘,你要知道,到底用什麼計劃,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盡如人意。”他想起方纔場景,露出了微笑,“況且,方纔這一見,恐怕並不是毫無收穫的。”

十娘似乎懂了秦玦在說什麼,她攥緊了拳,指甲掐進肉裡。

追隨殿下的這許多年中,十娘一直都在忍耐着。

爲了殿下的大業,她什麼都不能做,她只能忍耐。

卻說蕭燁三人離了望江樓,默默無言,心中各懷心事。本來一場兄妹間的歡聚,就被秦玦這麼一下子攪散了。蕭燁憂心着朝中局勢,無心開口。而蕭如月心中所想的,卻是全然不同的事情。

薛九九故意落在了後面,她看看蕭燁,又望望蕭如月,知道這是離開相府的最好時機。

如今她不是家妓了,住在相府裡,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蕭燁和蕭如月也都對她不錯。要走,其實她心中也有幾分猶豫。

但是如果一直在相府待下去,也就不得不一直受制於人,不得自由。說起來,薛九九少年時,因爲父母早逝,故而極少受約束。如今被束縛在這相府之中,真是說不出的難受。

想到這裡,她橫一橫心。

還是走了吧。

這麼想着,她最後看了一眼蕭家兄妹的背影,毅然轉頭拐進了旁邊的小巷子。

薛九九不認識路,只能到處亂走。她的心裡也亂極了,不斷盤算着之後要怎麼辦。她帶的錢不算多,要上哪裡賃了房子住?她一個女子,等錢花光了,在這世上該怎麼過下去?

薛九九努力在腦中搜索她看過的穿越小說,那些穿越了的霸道女主都做了什麼成爲人生贏家來着?不,不行。她要是出名了,肯定還要被丞相捉回去……要是做些普通的工作呢?爲人奴婢的日子她再也不想過下去了,除此以外,她還能做些什麼?做廚娘?替人洗衣服?到鄉下去務農?

薛九九有點後悔自己不愛看種田文。

要麼,偷偷聯絡了小六,讓他幫幫忙?

可是……她離開了相府,她和小六怎麼才能見着面呢?

此時薛九九才意識到,她逃離了相府就意味着脫離了之前的所有生活,別的都無所謂……可是她可能再也見不到小六了。

也只有他是讓她割捨不下的。她和他見面的次數不多,可是……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能做回了自己。

她剛與他結了盟就逃走,他再來相府找不到她,會生她的氣嗎?

她就這樣低着頭亂想,腳下的步子卻沒有停,仍是急匆匆走着。

她走得極快,差點撞在對面人的身上。

“對不起……對不起……”她連聲道歉。說過了就想要走,卻被那人一把抓住了肩膀:

“撞了人,這就想走?”

她擡起頭,看見面前人相貌,驚得臉色煞白。

怎麼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