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一秒記住,

大門口離內院還遠着呢,蒼雪苑位置居正中,葉央一路連走帶跑,最後提氣連輕功都用上了,才勉強在二哥捱揍之前趕到。

“都多大人了,還、還打呀……”扶着門框不住喘氣,葉央險些連話都說不出來。師父教的輕功不是她想的那樣飛檐走壁一身輕鬆,每日綁着沙袋跑步,最多也就是翻牆時比常人利索些。

這個世界是很真實的,既沒有魔幻的功夫,也不能跳脫到規則之外。

就連葉安南身爲先定國公的次子,一旦犯了錯,也得受罰。

葉家的家法,給男丁上的是鞭子,給女兒準備的是手板子,基本沒動用過。葉二郎在外頭怎麼胡混,只要不太出格,挨頓罵跪一個時辰就過去了,怎麼今天鬧得這麼大?

葉央撐在門框上斷斷續續地說了半句,蒼雪苑正屋裡大門敞開着,不遮不掩,幾個丫鬟在一邊滿眼焦灼,卻誰都不敢上去勸。

“大哥若要動手便快些,誤了我的時辰就不好了。”葉二郎直着腰桿跪在中間,頭揚得高高的,臉上沒什麼表情,說話也死氣沉沉。似乎從懷王宴上回來後,他就一直維持着半死不活的樣子。

葉安北卻氣得青筋都爆出來了,官袍還沒脫掉,領口微微敞開,正舉着鞭子挽袖,怒道:“總歸是不想活,那我就成全你!總好過死在外頭,連屍首都擡不回來!”

兩人吵得正凶,誰也沒心思留意別的,葉安北一鞭落下,卻甩了個空。

咬着牙把二哥拽開,葉央又一鼓作氣奪下了大哥的鞭子,橫在兩人劍拔弩張的對峙中間,勸解道:“我不過出門半日,你們這是怎麼了!”

“阿央,你走開,回清涼齋去。”葉安北想把妹妹拉開,卻拉扯不動,嘆了口氣,“這裡沒你的事。”

葉二郎冷冷地插話道:“大哥趕緊打,我還要出門呢。”

“你這個……”本來葉安北都放鬆些許了,正準備坐回椅子上,聞言心頭的火氣又涌了上來,滿世界的找鞭子要將家法貫徹到底。

真是火上澆油!

葉央趕緊攔住他,扭頭瞪了二哥一眼,“有什麼事不能好好商量,你在外頭到底幹了什麼?”

一直以來,葉二郎都屬於大錯沒有小錯不斷的類型,家裡平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慣了,這次葉央同樣希望和稀泥,大哥一消氣什麼事都沒有,便攔在兩人中間,跟老鷹捉小雞似的,不讓他們打起來。

“你自己跪到祖母面前,跟她說吧!”葉安北試圖突破妹妹的防守線,未果,又不好真的使大勁兒傷着她,氣呼呼地自己把鞭子丟了。

葉二郎一臉倔強,咬牙道:“我沒錯。”

“你!”作爲一家之主,年少的定國公一捋袖子打算無論如何也得把弟弟揍一頓再談別的,“你有本事了,把剛纔那話再同我說一遍試試!”

比起其他權貴之家,葉府和和睦睦的都讓人羨慕,如今兄弟不和絕對稱得上大事,況且葉安北教訓二弟時都沒關門,滿院丫鬟小廝看着,顯然是不想給葉二郎留面子了。

“不相干的人都出去,雲枝,把門關上。”勸架也得騰出個乾淨地方,葉央一開口,一排小丫鬟魚貫而出,惴惴不安的雲枝就在門口探了個腦袋,把門關嚴實了。

外頭的日光透不進來,屋裡昏暗了幾分,一時間只能聽見葉央平復呼吸的急促,還有葉二郎綿長的吐息。

……這段時間,二哥的身手似乎變強了,不然不可能吐氣如此綿長。

葉央同他離的很近,聽見細微的聲音便走神了片刻,又馬上回神,“大哥,你們這是怎麼了?”

重重坐在椅子上,葉安北給自己倒水的動作幾乎要摔破茶杯,指着弟弟說:“你看他有臉自己說麼!”

“這有什麼不可?”葉二郎仍不起身,梗着脖子回話,“沒有外人,我便直說了罷。大哥,我要調去雁冢關,神策軍不能就這麼沒了!”

“神策軍在邱老將軍那兒好好的,什麼叫就這麼沒了。”血氣漸漸平穩,葉安北拿眼瞪他,卻被直直地瞪回來。

葉二郎字字擲地有聲,“那是阿爹的神策軍。”

“那是聖上的神策軍!連帶整個鎮西軍都是聖上的!”開口時葉安北嗆了半口茶,把素胎繪蘭花的茶杯扔在桌上,硬是撐着說完了這句話才咳嗽,“咳咳,你一向沒個定性,小時候吵着要學琴,咳,不出三五日厭了便要練字,又幾日膩了還要習武……一會兒一個變。長大後不愛讀書不思功名,家裡的面子也能讓你在太僕寺謀個閒職,可你如今還要變個什麼!是不是家裡爲你鋪的路太安逸,所以才愈發隨意了?”

葉安北很少說這麼多話,大理寺的任務是審訊刑獄,大部分時候,犯人的慘叫會比和人溝通的時候多,他如今和弟弟交談不帶上審犯人的語氣,就已經很不錯了。

目光前視,葉二郎跪在他對面,氣勢卻隱隱高出一頭,直截了當地回答:“這是最後一次求你,大哥,我要去雁冢關。”

“去雁冢關……做什麼?”問話的是葉央,聲音微顫,顯然已經想明白了他們爭吵的原因。

葉安南要從軍!

“阿央,你說呢。”葉二郎苦笑了一聲,甩開她來攙扶自己的手,身子搖晃了一下,“不管大哥和祖母答不答應,我都要去的。”

“你再說一遍!你再給我說一遍!”葉安北滿腹詩書,對弟弟不能動刑,表達憤怒的方式也就是翻來覆去地讓他再說一次。

……可葉二郎都說好幾次了。

所以這招威脅不怎麼管用,葉安北又道:“你還記得阿爹那時候怎麼說的嗎,你要讓他在地下也放不下心?”

“葉家滿門,死而後已,血骨鑄就大祁邊疆,可爲父私心,百年後願在地下受祖宗斥罵,國土千萬裡,咱們家不是守不住,是守不動了。士在朝堂亦可爲聖上分憂,爲百姓安居,不如你們幾個日後多讀些書,從了文罷……阿爹的話我始終記得。”葉二郎沉聲回答,一字一句說的很慢,到最後低下頭,執拗地看着面前那一小塊青磚地板,“從那以後咱們家三個便沒學過武,阿爹還找了不少文臣爲大哥以後鋪路。”

回憶起從前,葉安北悲從中來,又摻雜着一種很無力的憤怒,“那你爲什麼還要如此糊塗!咱們家沒有旁支了,景州葉氏如今活着的只有五個了,你爲什麼還要糊塗!”

“大哥,你是在問我,還是在問你自己?”猛地擡頭,葉二郎目光如炬,刺進他心底最隱秘的地方,大聲回道,“若是阿爹沒有戰死在雁回長廊,那麼你日後仕途便一帆風順,從武將過渡到文臣的家族不是沒有!可如今阿爹已經不能廕庇咱們家了!”

“……我現在是三品朝臣。”葉安北開口,連葉央都聽得出其中的無可奈何。

葉二郎搶過話來,“是,但你一輩子可能也只是在朝中並無甚勢力的三品了!聖上念着葉家祖輩的軍功,憐憫咱家……你難道不清楚,朝臣中有幾家是靠着憐憫過日子的?若沒有拿得出手的功勞,定國公府會一天比一天敗落!幾十年後大哥或許能在文臣裡出頭,卻也只是或許!”

他看住葉安北,把沒說完的話送進對方心裡。

自建朝起葉家便與鎮邊軍同在,先定國公令子嗣從文實屬無奈之舉,不如趁着還沒徹底失去軍中威信時,派個葉家子孫過去,這樣既能保住軍中地位,也能讓大哥慢慢過渡到文臣,至少別再當個審案子的官兒了。

葉央在旁聽着,心裡一驚。

二哥說的沒錯,家裡青黃不接,空有個爵位不行。武將尚可憑藉軍功升遷,文臣就只能熬資歷,葉安北的正三品聽起來很威風,可比較下來,在朝中卻說不上話的。

“我寧願門前冷落,也不想你死在邊關!”葉安北主意很定,扭過頭不去看那個自小就不讓人省心的弟弟,“不出兩年西疆必有戰事,咱們家剛出了孝期,你還想我再穿一回白?”

葉二郎緩緩俯身,磕了個頭,“我們雖笑世家迂腐,但人家爲了鞏固家底,不管獻出幾個女兒聯姻,安排幾個兒子從仕,都是毫無怨言的。”

“那你就該聽我的話,別想着神策軍了!”葉安北臉頰漲紅,可話間已有一絲猶豫。

油嘴滑舌的紈絝,通常很會看人心思,葉二郎從前憑着一張嘴便橫行了整個貴族圈子,現在沒放過這個機會,質問道:“那就讓這個家在你手上敗落下去?讓祖宗當年一刀刀拼殺出的功績在你這裡沒了?咱們家守成尚且不足,你還想着能有一絲富裕廕襲子孫嗎!我去了西疆不一定會死,但我不去,定國公一定會敗!大哥,你就沒有一家之主的擔當?想要榮華富貴,哪裡能不犧牲了?讀了這許多年的書,把你的血性和決斷也一起磨沒了嗎?”

葉駿將軍死後,軍中葉家後繼無人,居安思危,葉央這一代不會顯出來,但日久天長,總有某日定國公府不再炙手可熱,不再是天下人人知曉的武將世家。

比文臣底蘊,遠不如世家大族,論軍中地位,又有心無力。

葉二郎整日沒個正形,卻太聰明。

“大哥,讓我去吧。”

末了又是一叩,葉安北看着他伏在地上,額頭貼着青磚,只覺得那溫度也涼到了自己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