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一秒記住,

雲錦上繡金龍,華貴端方一身衣服,卻也因爲穿的太久,變成了一種符號,太子就老老實實地被裹在這個符號裡,聽了懷王殿下的一番話,愣了片刻。

這個宮裡,只有他們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太子的相貌堪稱溫和,那種鎮定自若的威儀,又平添幾分魅力,商從謹就銳利些,倘若他做了皇帝,光看臉都足以讓人評價一句“暴戾昏君”。

而性格上,兩人截然相反,懷王有副幾乎是優柔寡斷的好脾氣,太子卻果斷狠戾,“老五,如果真是這樣,我希望那個人至少不是你。”

“皇兄的意思是,是我之外的人,你就會乾脆下手了?”好脾氣不代表傻,商從謹從小就有驚人的天分,學什麼像什麼,若不是一門心思撲在研究古怪的東西上,才名必定遠播。

天陰沉了幾日,到底沒繃住那一場雨,不多時淅淅瀝瀝地下起來,打落幾片尚顯青綠的葉子。商從謹透過窗子遠遠掃了一眼,復而低頭,將棋子一顆顆收起來。一時間東宮偌大的偏殿裡,只有棋子碰撞的清脆響聲。

和着雨聲,突然覺得這一幕靜謐悠遠,太子滿心煩悶平復了些許,定定地看着小弟的手指在棋盤上翻飛,認真道:“若真有此事,不止是我,父皇都不會輕易放過。”

“皇兄能下定決心就好,我也是這麼想的。”商從謹收拾乾淨棋盤,泄氣地咕噥一句,“不下了,自己和自己對弈,總沒個結局。”

太子輕輕笑了起來:“我以爲按你的性子,會勸我不要趕盡殺絕呢。”

“爲什麼不要?”商從謹聞言擡頭,疑惑問道。

太子愣了愣,表情鮮活起來,終於不像個符號,“我記得,你幼時便仁善,莫說是對手足,就是對朋友們都好得很。”

“皇兄怕是記錯了,我活過二十載,至少十年的時間不在京城。認識的人很多,可朋友就那麼一個。”說到這裡商從謹想起什麼,彎了彎眼睛,笑意很淡,“跟她去了一回西疆,才明白關鍵的時候心慈手軟,是會害死更多人的。幕後主使既然起了不該有的心思,就不能怪我們了。”

“哦,葉將軍。”太子直白點破,發現商從謹仍然氣定神閒,眉毛一挑,起了揶揄的心思,“你的兄弟,都不如一個女人?”

商從謹搖頭,聲音微怒:“皇兄怕是又記錯了,那是父皇親封的五品將軍,不是我內院裡的婦人。”

“……是我失禮。”太子略一低頭,明白自己這句玩笑說的有些過分,“老三平庸,老四精明。老五,你小時候話就不多,所以我始終看不明白你——每年生辰的賀禮只有我送過,還向父皇求情說把你接回宮來,爲什麼你偏偏最疏遠我?”

這問題讓他困惑了數年。

母后是因爲生了商從謹,纔會難產而死,所以太子格外憐惜幼弟,對他也更關照些,可商從謹偏偏不和他親近,確切的說,對誰他都沒有主動親近的意思,除了先定國公家的閨女,因爲揍了他一頓,就惦記了許多年。

太子暗自琢磨,難道說……是因爲自己沒有打過弟弟,纔會被如此疏離?不至於罷,還有人喜歡捱揍的?

他這副正經思考的樣子,被商從謹看在眼裡,一本正經地回答:“正因爲我把你當做兄弟,所以纔不好太親近你。大哥……莫要忘了,我們是什麼身份,日後你……咳。”

太子周身一顫,點了點頭。

老五那番話沒說完,那一聲“大哥”卻是讓他明白了。

只有親兄弟倆的關係疏遠些,他太子的位置才能安穩。一個在朝中沒有根基,又安安分分的弟弟,纔是最好的。

“唉,老五,我把話說開了罷。”太子抿了一口茶水,輕輕巧巧地放回去,“你既然知曉這個道理,今日前來又是和我商量如何對付那幕後之人,怎麼還板着一張臉,做出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

他們的確是沒有隔閡的兄弟,太子自覺不是薄情寡義的人,只要幾個弟弟都別折騰,他當然願意厚待他們。而商從謹相當知曉分寸,更讓他覺得滿意,身處逆境心情也不至於跌到谷底。

但是,爲什麼明明是來商議對策,於雙方都有利,怎麼親弟弟就跟被人欠了幾萬兩銀子似的,滿臉的不樂意?

他受委屈了?還是……替旁人抱不平呢?

商從謹愣了一會兒,沒有回答,只是道:“大哥,記住我們的對策便好。”

秋雨總算沖淡了往日的暑氣,一柄青色宮傘被人撐着,緩緩往宮外而去。商從謹側頭看了眼一身蓑衣的聶侍衛,淡淡道:“去定國公府。”

聶侍衛低聲稱是。

說話間已經來到了馬車旁邊,他撐着傘直到懷王殿下進了馬車,才收傘吩咐車伕出發,自己另騎了一匹馬,先去國公府報個信兒。

馬蹄噠噠,將石板踩出一串水花,一路不停歇地傳到了定國公府。葉安北好不容易能從大理寺抽身,累得三魂七魄都湊不齊整,剛剛回府睡下,就聽見了懷王造訪的消息,睜開佈滿紅血絲的眼睛,從牀上跳起來草草換了身衣服,立刻往外院跑去。

——可惜到了外院,懷王殿下正和他那英武的將軍妹妹相談甚歡,至少表面看上去相談甚歡,只有坐在下首的幕僚素和炤憂心忡忡。

“見過懷王殿下,有失遠迎萬望恕罪。”葉安北抖了抖袍子,靴沿上還沾着一路跑過來濺上的泥水,施了一禮。

“啊,寺卿大人。”商從謹起身衝他拱手,“我不是來找你的,我來找葉將軍。”

“……”葉安北啞口無言,停頓片刻才道,“剛剛下人來報,說您是來……”

一旁的葉央打斷他,往嘴裡扔了一顆花生,笑聲清朗,“大哥,言堇找我有事商量,卻不方便直接點名見我,所以借了你的名頭,說是求見大理寺卿的——好了,沒你什麼事兒,回去睡罷,在大理寺熬了好幾天,真是累壞了。”

聽上去很關心他,可惜臉上的表情滿不是那麼回事兒!那股敷衍的態度都要傳出半個京城去了!

葉安北氣得睜大眼睛,冷哼一聲,伸手指了指妹妹,“行,你有本事!”

說完甩袖而去。

這算什麼?剛剛睡着就被人叫起來,生怕怠慢了王爺,趕緊往外面跑,結果一到地方,人家說沒自己的事兒,讓他該幹嘛幹嘛去!

原來懷王殿下可不是這樣啊,從來就沒說謊折騰過誰,肯定是被人帶壞了,肯定是!

葉安北忿忿不平,走出好幾步還能聽見沒良心的妹妹壓抑不住的笑聲。

“阿央,莫要笑了,這個主意你覺得怎麼樣?”兩根指頭敲了敲桌面,商從謹眉目間仍然擰成一個死結。

想到剛纔討論的話題,葉央點頭道:“很好,很周到。”

“可是……”商從謹不太放心,“如此一來,你……”

葉央滿不在乎,揮了揮手,在椅子上換了個坐姿,“現在最應該擔心的不是我,而是太子。黃河水患一事,解決的法子到底有了沒有?早上我大哥散朝回來後還說起呢。那日太子妃邀幾位王妃,果然不是開端。”

起初她以爲,設計陷害,同時把肅文侯家牽扯進來,就是爲了彈劾太子失德——這理由她自己都覺得牽強,更別提滿朝文武了。

但是今天一上朝,又出了樁大事。

仲夏時黃河改道,如何安頓沿河而居的百姓,以及治水就成了頭等重要的事。聖上爲了鍛鍊太子,便將此事交由他處理。太子果然能幹,如何疏理水患,如何安置百姓,如何將農田的損失降到最小,俱做得井井有條。

還派了軍隊前往,以防憂患。

也正是這個原因,神策軍短時間內要擔負起一部分戍京職責,不得離開駐地,否則葉央早就去西疆了。

水患一事有驚無險,算是圓滿解決,但兩個月後的今天,黃河改道的那段水域居然毫無徵兆的決堤了!

淹了不少農田房屋,聖上震怒之下派人去查,原來是河堤偷工減料,所以修築時進度雖快,卻不得長久之用。

如此一來,太子少不了落得個“急功近利”的名頭,而撞見裕王妃更衣的小插曲,則爲皇帝的憤怒添磚加瓦,讓他對太子的評價更低了些。

“修築河堤一事雖不是皇兄親自建工,可由他負責,到底會被老臣說一句用人不當。”商從謹嘆了口氣。他和葉央一樣,只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事,總覺得那是幕後之人的一招臭棋,卻忽略了旁的。

帶着花葉清香的泥土氣息被風一陣陣吹過來,使人心曠神怡,葉央思忖片刻道:“爲今之計,釜底抽薪。”

商從謹給的辦法看似危險,卻是如今唯一的道路。

——讓太子拒不承認此事是他處理不當,故意減弱風頭,在羣臣間落個剛愎自用的壞名聲。拋出誘餌,幕後人心急之下必定會咬鉤,只要露出蛛絲馬跡,就能讓大理寺繼續查下去。

“太子失德,是他們最想要的結果。那我們就做個順水人情,讓那些傢伙在臨死前高興一回。”葉央緩緩開口,“明日我就上摺子。”

沉默許久的素和炤,臉色灰白,看上去比前兩年中毒還差,聞言眸色擔憂地瞟了過來,“將軍,是否應該對聖上如實相告,說明此事?”

“不成。”葉央搖頭,“總不能我們做不好的事,都是因爲有人搞鬼吧?”

把什麼事都推到反賊頭上,明顯不現實。太子在東宮裡受人陷害,是反賊乾的。難道黃河那件事,也是反賊讓太子爲了早日完成皇帝的要求,所以築堤時格外草率?

誠然,太子同商從謹交代過底細,說他命人築河堤時萬分小心,絕不可能偷工減料。但貿然進宮面聖,又把所有不利的狀況推得一乾二淨,只怕會引起皇帝反感。

“可是……”素和炤欲言又止。

葉晴芷是羽樓的人,她得到的消息必定不是空穴來風。葉央現在應該把重點放在天子而不是太子身上,畢竟一個是正經皇帝,一個僅僅是儲君。想要造反,解決了皇帝纔是正事,從太子下手,只不過是無法接觸皇帝,先讓大祁少條後路罷了。

但晴芷說了,她接手羽樓之前,反賊就已潛入皇宮——他們可以對天子下手了!

要怎麼和葉央說明,才能提醒她這一點,又不會將葉晴芷出賣呢?

素和炤摸了摸曾經中毒的右手掌,只覺得上面依舊痛癢難當。

葉家的女子,可比男人都不好對付!

將軍仍然在和懷王殿下推敲此計的細節,以及從軍器監柳大人那裡得來的口供,素和炤一咬牙一閉眼一跺腳,從座椅上站起來,滿臉都是大義凜然:“將軍,我有要事稟報!”

“啊呀,是什麼事?”自門口處傳來一聲輕笑,晴芷一手端着放着點心的木托盤,另一隻手掩口嬌小,邁過門檻小跑着進來,“阿央姐姐,怎麼那麼早出去,現在還不回院子。”

素和炤臉色一黑,將嘴巴牢牢閉上。

葉央接過點心隨手放在旁邊,拍了拍她的頭頂,“不是外院的丫鬟做這些雜事麼,怎麼你來了?”

“……不能盪鞦韆,很悶。”晴芷小聲說了句,把一雙紅彤彤的手舉起來給她看,“點心是我自己做的,燙着了。”

“你小心些,我等會兒就吃。”葉央笑了笑,左右看看,屋子裡沒有外人,介紹得很隨意,“這是懷王,和我一起打過仗的。”

“見過懷王殿下。”葉晴芷嬌滴滴地道了萬福,似乎被商從謹嚇着了,往葉央身後又躲了躲,極爲忐忑。

在葉央身後,她丟給素和炤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又覺得屋子裡多的那個懷王很礙眼,沒有多纏着她的姐姐,送完點心就告退。

葉央看着她的背影,嘆息道:“我在西疆的妹妹,幼時失散,受了不少苦。”

“哦。”商從謹乾巴巴地應了一聲,覺得這事兒和他關係不大,問素和炤,“你剛剛要說什麼?”

“我……”素和炤很是猶豫,羽樓是怎麼地方,他當然比誰都清楚!老主人一手培養出的傳人,到底有多喪心病狂拿人命當兒戲,自然也瞭解。晴芷離去前那一眼明顯是在警告自己,她在監視着朝暉堂的一舉一動,否則不會出現得那麼及時!

葉央追問道:“什麼?你快說,說完了我去寫摺子,你還得潤色一遍。”

左思右想,素和炤還是決定換個對自己安全的方式,把這件事說出來,“將軍,你就不覺得奇怪,幕後勢力爲什麼要和我朝儲君過不去嗎?”

“因爲,因爲……”葉央一時語塞。說真的,她居然“因爲”不出什麼有用的內容來!打擊太子做什麼?爲了使朝中動盪,可大小事務,最終拍板決定還是皇帝,動盪了太子也沒用啊!

“皇宮大內,不是那麼好進的。”商從謹在旁補充,“想要在父皇身邊動些手腳,着實不易。”

他們能想到這點,素和炤自覺目的已然達成,又道:“反賊目前得到的兵馬糧草,都是從大祁弄來的,說明他們本身並無太多銀錢,沒有舉兵謀反的能力,只能從內部下手……那麼是否能如此推斷,待到他們有大動作時,天子也是計劃的一部分?”

這邊控制住皇帝,藉此號令朝臣……或許不用號令,隱藏在朝中的反賊同黨就一呼百應,擁護新君了!

“我派神策軍在京外策應!”葉央皺起眉頭,“雖然得了密旨,但神策軍進入大內還是很困難,言堇……只能麻煩你提醒聖上,此事未解決前,務必小心身邊的人。”

要去關心不負責任的爹,商從謹很爲難,卻還是點了頭。

其實當朝天子之精幹,已遠超先人。開國皇帝只是手段強硬,論用人治下,還是當今的皇帝更強些,看似冰冷不近人情,卻只是對朝臣來說如此,在百姓間,人人無不稱讚皇帝愛民如子。

葉央雖然徹底體會了一把什麼叫伴君如伴虎,但這樣總好過對近臣寬容,對天下人苛刻。

“若有人膽敢對聖上有所動作……”她低低開口,“言堇,你說聖上身邊那些個宮女太監,會不會有問題?”

反賊的勢力滲透進宮中,收買或者頂替個把侍從,根本就不成問題。

商從謹咬着淡色的嘴脣,沉吟半晌回道:“父皇身邊都是些老人了,應該不會有事。”再加上每餐都要驗毒,幾千禁軍貼身保護,出事的機率很低。

聽他如此保證,葉央才放了心,一揮手打發素和炤去將自己的大白話寫成文縐縐的奏章了。

雨過天青,碧色如洗。次日早朝後,皇帝批評完了太子,安撫完了肅文侯,在甘露殿接見部分大臣,就黃河決堤一事商議對策,想想該封哪位大臣一個欽差,派他去看看——順便再批評一下葉家兄妹。

“太子處事無方,無須旁人開脫!”皇帝生氣時當然不拍桌子,光是氣勢和眼神,就足以讓人顫抖,“你們二人居然敢如此狡辯!”

一直以來,他憐惜葉駿將軍長子,才早早封了他三品寺卿,至於葉央,此人雖未女子卻驍勇善戰,又是位純臣。

沒錯,女子爲官,只能當一個不結黨營私,完全依仗着皇帝才能走下去的純臣。

皇帝素來很放心,可是今日,葉安北和葉央同時上了摺子,雙雙爲太子處理黃河改道一事開脫,還把事情推到了他們在查的反賊頭上!

“反賊又如何?難道諸位愛卿一有個頭疼腦熱,也賴在了反賊頭上?”皇帝冷哼一聲,“我大祁不懼宵小,只怕那些不敢承認過失的懦夫!”

“聖上息怒,是臣愚鈍!”葉安北深深一拜,十足地惶恐。

葉央做了這麼久的官,哪怕連累了皇帝的親兒子受重傷,都是有驚無險的過來了,今天是頭一次當着衆人的面捱罵,耷拉着一張臉,惶恐地不住求饒。

最後皇帝下了命令,潛臺詞是這樣的:“雖然朕的江山要留給太子,但你們現在公開表示支持,是盼着朕早死嗎?都給朕回家反省,罰三個月俸祿!”

葉駿將軍死後,定國公府雖然有式微的趨向,這幾年卻還是一品爵位裡出類拔萃的,誰能想到葉安北如此心急,娶了中書令的嫡女還嫌不夠,急着向儲君表忠心!怎麼樣,馬屁拍錯了地方,被皇帝申飭了吧?

——葉家兩兄妹灰溜溜地出了甘露殿,在羣臣嘲笑鄙夷地目光裡,半分都沒耽擱,一頭扎進定國公府,閉門不出。

回府後,葉央腳步輕快,在岔路上和葉安北告別時還問:“大哥,你說皇帝明面上罰咱們的俸祿,日後會補回來嗎?”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着這個!”葉安北無奈地看了她一眼,深深嘆氣,“表面上暫時安全,私底下你別偷懶,我等會兒還要去大理寺,已經掌握了幾個前朝世家的謀反證據,只等抓人了。”

葉央趕忙給自己開脫:“還得養着幾萬神策軍,少一兩銀子都夠我頭疼!”

不過定國公忙得很,沒聽她辯解,又急急走開了。

葉央勾了勾嘴角,一步步往清涼齋挪。明面上假裝支持太子,引來聖上斥責,是他們約定好的一步棋。

如此一來,會給反賊造成錯覺:“什麼?一有壞事都是我們搞的鬼?連皇帝都不吃這一套了!接下來要做的事,哪怕真是我們乾的,他恐怕也不會信。”

不知道接下來,他們會做些什麼?這一招引蛇出洞,要多久才能見到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