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宴

雖有洪謙說無須盛妝,秀英還是做足了心思,她此生尚是頭回往這等宴上去,不免又鄭重幾分。然前思後想一回,又依了洪謙。只取今年新夏衫,頭上也不插戴得十分華麗——恐不夠文雅莊重。爲着能似模似樣,還特特向何氏請教有何要領。

何氏道:“虧得你問了我,不然怕要出醜哩,我與娘子們頭一遭兒見府君家娘子,州府裡葉主簿家娘子好快的嘴兒,直誇她年輕!”

秀英奇道:“她好有四十幾歲的人了罷?怎地誇她年輕倒不好了?”

何氏一歪臉:“正因不是四十幾歲人!這一位乃是填房來的,比這府君少了十幾歲。葉家娘子開口便是‘看着倒似三十歲人’,虧得府君娘子不甚計較。次後她們有下了死力氣打聽來的,方知是填房,人也就是三十出頭兒,你說難看不難看?”

秀英拿帕子掩口一笑:“馬屁拍到馬腳上,確是尷尬。當面人不計較,旁人也要笑話哩。”

何氏道:“可不是!”

秀英又問衣裳首飾一類,何氏道:“你家官人說的是,你本年輕顏色好,怎地穿來都好看。似這等宴,是府君娘子的東道,當是她家出彩,你出的甚頭?十分顏色好便罷了,強掙扎了,豈非自討沒趣?且他們下帖兒,也是一般身份人撥,與你一道的都是讀書人家裡的,也要看着清雅些兒纔好哩。”

秀英心中,原是要爲洪謙爭一爭臉面的,聽丈夫與何氏都這般說,方熄了此心。

又猶豫着對何氏道:“嫂嫂知道的,我家大姐兒今年足有九歲了。往些年家中不順耽誤了她,我也沒心爲她留神好後生,就怕看到好的,又嫁不了,心裡難過。門當戶對人家,生下來便割襟做親家的都有。如今她爹好歹有個功名,要爲她尋個好婆家。只先前我家又是那樣,上好的人家可不敢打聽不敢想,並不知人家根底事,於這一處好比是瞎子聾子。然則日久才見人心,匆忙打聽就怕聽得不實在,叫人瞞了甚樣陰私事。她再五、六年須得定親……”

何氏接口道:“你是想着趁着機會,多打聽打聽,且帶着大姐兒去晃一圈兒,有看上的,自來求你?好作個一家有女百家求?”

秀英道:“這樣可妥當麼?”

何氏道:“可不是,我娥姐兒說親時,我且恨日子太短,不能盡知前事,唯恐她受氣哩。玉姐樣樣好,且是你心頭肉,自要及早。待到好出門子時節再相看,可就晚了!看得着外頭光彩,又怕內裡不好,總要挨幾年光景,細細看來方得,免生紕漏。女兒嫁了便是人家人,苦樂由人,且須孃家有人撐腰。從來女兒便不欲她遠嫁,不就是爲的這個麼?”

秀英大有知音之感,與何氏愈發說得投契,又問娥姐夫家事。何氏道:“才說不想她遠嫁哩,女婿做了太學生,便在京裡住,婆家與他在京裡賃了房兒。你想,叫她兩個分開了,她倒在我眼前了,卻是夫妻不相見,如何過得日子?要打發她上京,我這心吶!”說着直搗胸。

秀英又拿話來安慰,兩人絮絮說着許多話。

秀英自何氏處得了竅門兒,也用心裝扮了,上身穿件月白衫兒□繫條杏黃裙,腰懸雙玉佩,耳垂明珠鐺。一頭青絲挽作髻兒,插幾根簪子。林老安人知秀英要去赴宴,便託一同赴宴的林秀才娘子代爲看顧。秀英帶着小喜、小樂兩個小丫頭,也令她們穿了新置細布夏衣,掐了時辰,先與舅母林家娘子會面,再同往州府裡去。

府君娘子頭一遭見人,卻是隻邀各家娘子去,是以玉姐並未得去,止在家中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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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英回來兩頰微紅,是有了些酒,興致也高。今日林老安人與素姐一道往洪宅來看金哥,金哥“咿咿呀呀”只管自家亂叫,幾人皆不明其意,把他急得小臉通紅更大聲叫嚷起來。

秀英洗了臉,又逗金哥一陣,金哥方安靜了下來。林老安人笑道:“這便是母子連心了,”因問,“今日如何?”

玉姐支楞起耳朵來聽,秀英道:“府君娘子好和氣人,也不以勢凌人。看她身上衣裳、頭上插戴,也是富足人家。”

素姐道:“天家人,怎會不富足?”

秀英也不與她細說分明,她有些酒了,略躁熱,拿手來扇風。玉姐將手邊一碗酸梅湯遞與她,秀英一仰而盡,擦擦嘴,又道:“聽說這城裡秀才、舉人也不少,今天卻沒見着太多哩。”

林老安人道:“想是這位細緻些,分作幾撥罷咧。這也是常有的,有細緻的就細些兒,有不在意的,就一總兒邀了去坐坐。婦道人家這裡,也不算恁樣大事,府君見孫女婿他們,纔是正事哩。”

秀英道:“那我便知了。哎~今天有位王老秀才家的娘子,好有四、五十歲了,頭上戴好大一鬏髻,也不怕壓壞了脖子。”林老安人道:“她年輕時頭髮便少。”聽得秀英吃吃地笑,又說:“府君娘子真是個好人物,也不總端着,與誰個都能說到一處。”

林老安人道:“那便好,你現與她也見不多少面兒,相着就是了。與旁人呢?那些秀才娘子們怎樣?”

“也有與我一般大的,多是比我大些兒的。有舅母領着我,她們倒好說些話。也有兩個不看人的,我也不須理會她們。”說着一歪臉兒,想是受了些兒氣。

林老安人道:“你又不是銀子,誰見你都歡喜!別叫人人不喜便得了。”玉姐忍不住笑出聲兒來,又吃秀英一瞪眼,捂着嘴兒倚着素姐去了。

秀英道:“也不是見不多少面兒,今兒我將要上轎兒回來,裡頭使人出來,說過些時日,府君家娘子安置好了,還要與我帶玉姐去哩。”

玉姐瞪大了眼兒,不由道:“我?家裡與府君家差得遠些了罷?怎地要我再去?”

秀英啐道:“你這出息,爲甚不能叫你去?府君家裡好些小娘子哩,他家九個哥兒七個姐兒,大的已婚嫁,小的與你差不太多,人家纔到城裡,還不許尋人玩耍?”

玉姐心道,府君家便是玩耍,也不須與個單丁秀才家這般親近,近有縣令主簿,遠也有舉人家。又不是我沒志氣,是這娘子好生怪異。把嘴一撇,也不爭辯。林老安人道:“許是想要個伴兒。”

秀英有些猶豫,一時想若女兒與府君家小娘子一處,也能多見些世面,一時又想,這豈不是做個丫環去了?拿不定主意,只等與洪謙商議。

晚來洪謙聽了,道:“未必是這般,他家沒甚值得人圖謀的,你我既不願,拒了便是。”

秀英道:“你知道個甚?玉姐一年大似一年,你看娥姐,十一、二歲上紀家嫂嫂便與她相年,好有二、三年方放心尋個人家,下了定要完婚,又生出枝節來。女孩兒家耽誤不起,須得趁早。玉姐有多好,止在咱家知道,外頭門當戶對人家,且無人知,這怎成?時往那家裡走一走,也顯些身份。”

洪謙一軒眉:“你便再等等,休叫誤了閨女,低嫁與人。我還未考完哩。”秀英道:“你的閨女,你竟不急!”絮叨一陣兒,洪謙也不接話,秀英又尋思玉姐赴宴穿的衣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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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後,府君娘子果使人來請,邀洪秀才娘子與洪家大姐兒過府。秀英與玉姐穿鵝黃紗衫、水綠裙子,頸上一個項圈兒,帶着往州府後衙去。這頭秀英拿衣裳與玉姐比劃,那頭玉姐問秀英:“娘上回去那家裡,見他家大不大?他家有甚樣人,須不須迴避?有甚喜好?有甚忌諱處?”

秀英道:“女孩兒家家,怎這般多話?你且跟着我。”

玉姐道:“我須心裡先有個數兒方好。娘往外見人,也須得記下了這些,纔好與人相處。”

秀英戳她一指,細細想來,倒也在理,道:“州府後衙不大也不小,他家人口多,才窄些兒……”

到得後衙,卻見來的非止自家母女。尚有見過的尚秀才娘子也帶着兩個姐兒、又有扈秀才娘子領一孫女、曾秀才娘子帶她家十三歲姐兒來,林林總總,好有二、三十人。

一時府君娘子來了,與衆人廝見,衆娘子各行禮,府君娘子回半禮。玉姐借後退閃身看這府君娘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白淨面皮,柳眉杏眼,穿大紅通袖袍,紫色裙子,頭上金燦燦首飾,腕上羊脂玉鐲兒。

正看處,衆娘子又使女兒來與府君娘子磕頭,玉姐這回卻受了她們的頭,且說:“都說本地人傑地靈,我婦道人家不好見外男,止見這些水靈姑娘,便知此地聚福了。”又叫把自家小娘子也叫了來見。

秀英因上回赴過宴,且知府君家九子七女,長子、次子、四子、六子、長女皆是原配所出,幼子、幼女與排行第六個姐兒是這繼室生的,餘皆庶出。頭先兒四子三女皆已婚配,女兒在婆家,兒子卻在京中因宗室而做了小官,其餘子女都在身旁。在江州者,共是五男四女,顯得府衙狹窄。

來的是府君家四姐、五姐、六姐、七姐,從長到短,一溜兒排開,齊與衆人道個萬福。衆娘子忙避開身去,府君娘子道:“她們倒好是一般大,便一處坐去,”說自家女孩兒,“你們是主,好生招待貴客。”

四姐居長,與衆姐妹乃邀這十餘個女孩兒一處坐了。這些女孩兒自十三、四歲至六、七歲不等,不消片刻,便隱隱散作三、四團兒。長者與酈四姐兒等說話,幼者每插不上嘴兒,便不由圍在酈七姐兒身旁。玉姐置身其間,肚裡一盤算,這三姐、四姐一個十三、一個十二,六姐十一,七姐年方七歲,想一想,便往六姐一處不遠不近坐了。

女孩兒一處坐,且是頭回見,初時皆不言聲。然年幼,酈家姐妹一旦招呼開了口,便也你一言我一語說了起來。玉姐聽着,時不時說一二句,餘時且聽旁人說。偏酈六姐兒就愛與她說個話兒,總好問她:“是也不是?”

原來這些女孩兒裡,有七、八生得好的,兩三個生得普通的,又有一、二實生得不太雅相。玉姐於這生得好的裡,又生得最好看,坐那裡並不亂動,口角含笑,也不煩人。

衆人說些花兒、衣裳、美景,她也答得兩句,且說去過慈渡寺:“真要去,能自家走上去最靈。”說風物,她也接得上言:“東街那處鋪裡賣的荷花餅最香,趁熱吃最好。”說女兒家之喜好,又知她隨外祖母學會制胭脂。

酈家姐妹都喜歡她。最小一個七姐兒,還跑來問她:“這裡一年真有一兩個月斷不了雨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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酈府君名玉堂,白臉兒、三綹須,頗有幾分儒雅。退了衙往後歇息,見僕婦們正收拾傢什,皺一皺眉,入屋與娘子申氏道:“你這又是做甚?來不兩月,這又急上了?”

申氏起身迎他,看他寬了外袍,丫環打扇兒捧茶,方道:“這家裡十幾個孩子,怎能不上緊?你常說我急,若非我急,前兒三姐險要錯嫁哩!”

原來京中吳王爲豐盈府庫,相中個會做大買賣的大商戶,險將酈玉堂庶出的第三女嫁到商戶人家去。吳王兒子二十三個,孫子孫女更多不勝數,物以稀爲貴,人亦如此,隨便一動念。虧得申氏下手早,早將三姐兒發嫁。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酈玉堂、申氏點了頭,寫一封信回京,說將三姐兒嫁與一殷實舉人家,事便定了。好在吳王孫女兒極多,也不在意,隨意換一個便是。往常他總管不過來,除開在京嫡長一房,餘者恐連名兒也難叫他記全。

酈玉堂哀嘆一聲:“堂堂宗室,竟至於此。”

申氏一撇嘴:“不說我急了?”

酈玉堂道:“你看得如何?”

申氏道:“還早呢,且看這些人家娘子,我將那等知理曉事,看着精明些兒的留意,使她們領了女兒來一看……”

酈玉堂頗疑惑:“嫁三姐兒,如何相看人家女兒?”

申氏道:“你不瞧瞧你有幾多兒女,真挨着個兒來,總要二、三年方能看好一個孩子,我忙到猴年馬月兒去!小的還成不成親了?”

酈玉堂道:“你是說?”

“趕上哪個是哪個罷咧,我將這十五以下、六歲以上合適的都看一回,哪個合適便定哪一個。先是殷實宦官人家,次是殷實讀書人家,你看如何?”

酈玉堂喜道:“甚好。”

申氏嘆口氣,若非爲了守亡姐一注嫁妝、幾個兒女,守家中與王府親家這個名頭兒,她豈須嫁來操這等閒心?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準時更新的哈,開V有三章。歡迎捧場,開V不三更,都是耍流氓。高考結束的親們,你們好嗎?話說我當年是7月高考,考6、7、8三天,總是忘掉現在是6月開始考試了。雖然有點晚,還是祝大家考出好成績啊!

41、母女

申氏與酈玉堂剖說分明,酈玉堂因申氏先前爲子女所定親事皆好,既是殷實人家,又不是商戶等不大好說道的出身,酈玉堂問過一回,便放手交與申氏去做。

申氏知道酈玉堂此人,爲人不好不壞、本事不大不小、性子不軟不性,最最尋常一個人。偏又因祖上做皇帝,現在堂兄弟還是個皇帝,又帶了那麼一絲兒講究,又本朝重文,恐爲文士取笑,強要裝個斯文,甚麼名家字畫、名墨名硯名紙……又好個紅袖添香,總是些燒錢的勾當。雖說是親王之子、今上堂兄,蓋因他家人口太多,不得一一賜予高爵,俸祿自也不多――且掙不上自己花!

酈玉堂唯一長處,乃是生了副好皮囊,僅此而已。這家要他來當,早要賣兒賣女了。他不插手,正好。他慣做甩手掌櫃,蓋因自己無能,餘事悉推與妻子,倒也聽得進妻子一些勸。

申氏與酈玉堂說完,一家開飯,卻是“食不言”。飯畢,酈玉堂自往書房去畫兩筆畫兒,寫兩幅字兒,他也沒甚天份,總是自家哄自家玩罷了,倒是子女裡有幾個比他書畫更好。

申氏也不拘束於他,止在兒子九哥兒隆生之後與他說:“家底兒總在這裡了,你要再生,可拿不出拿來,覺着與商戶人家結親好看呢,你便生去,生下來婚事上頭你自出頭交涉。”酈玉堂一看滿堂兒女,再一思已從王府分出,一應家計都是前後二妻支應,當面不說,後也收斂,總算沒再添庶子庶女。

酈玉堂書房去了,申氏便與兒女們說話。由來宗室便是進學考試的少,一則難考中,二也是免了“與民相爭”,三也是因姓了這個姓兒難免有些不思進取,是以酈家諸男,雖也讀書,卻與考試不相交接,做父親的多是不問兒子書讀得如何。再則吳王家人口衆多,實也忙不過來,酈玉堂自玩自的,只要兒子識得字,書法也能看,也不甚違法,他便不管。

反是申氏,自嫁過來,於子女之功課督導頗嚴。來江州時便攜着西席,到了江州歇息三日,便令開課。一一查完功課,連同親生的小兒子九哥,都使去挑燈夜讀一回再睡。卻把女孩兒叫了來,問她們:“你們看這些小娘子如何?”

四姐庶出,亦頗知禮,曉得申氏意思,乃有意結親,便道:“娘想得甚是周到,趕早不趕晚,只是……這些人家裡,尚有些是秀才出身,是不是,略低了些兒?”

申氏道:“且看。”因看一眼七姐,四姐便知,因七姐年幼,有些話不好當她面說。衆姐妹你一言我一語,說起白日所見。四姐道:“曾家二姐兒不如那扈家大姐兒伶俐。”五姐說:“尚家二姐兒比她姐姐曉事兒。”六姐兒又說:“那李家小娘子好不害臊,吃起來比四哥五哥加起來都多哩!”

申氏道:“我記着有兩個生得不大雅相的?”

七姐笑了:“娘,你以貌取人。”

四姐道:“你便不以貌取人了,還說程家姐兒生得好看哩。”七姐一扭臉兒,哼了兩聲。

申氏笑道:“你頭髮毛了,去叫你那奶媽媽與你梳了去,你須早些睡了。”卻留另三個下來說話。

申氏此時方答了四姐所問,吃一口茶,指身旁叫她們坐了,道:“秀才功名次了些,也總好過商戶人家。你們哪裡知道這其中厲害?若是讀書人,縱不再上進,也便如此了,你說個禮義廉恥,他也要聽上一聽。若是商戶人家,原就講究得少,嫡庶不分,置外室,兩頭大,說的就是他們。他們圖你甚麼?不過是宗室招牌,他好方便經紀買賣,便扯起虎皮來做大旗,你知道他會做甚非法勾當?沒的陪了綁。”

四姐皺眉思索,五姐道:“娘真想在此與哥哥、兄弟們做親?”申氏道:“看罷哩,還有你們,你們休要害羞,須曉些事兒了,難不成打小不學着看着,一朝嫁了便能醍醐灌頂,甚都懂了?看你們三姐,我問她,她痛快點了頭兒,要不是下手早,一輩子都後悔。有個商戶姐夫,你叫得出口?一輩子的事。你們真個嫁與商戶,雖穿金戴銀,到底意難平。”

這申氏家中善經營、頗富足,卻總出不了做官之人,待搶個進士做女婿,離京千里,鞭長莫及,退而求其次,方把女兒與酈玉堂做妻,死了一個又填進來一個。也算是鄉紳人家,故與宗室出身之酈玉堂一般,都不大瞧得上商戶。

六姐是申氏親生,性活潑,見兩個姐姐說完,便道:“我看那洪家玉姐挺好,生得好,聲兒好聽,知道得也多,也不強插話。”四姐五姐都點頭,卻不說更多。

申氏道:“她是九歲還是十歲的?與九哥[1]年紀相仿,倒是不急。反是四姐與五哥,要着緊些。你們爹不理事,我且說與你們,我總怕京裡又出幺蛾子!”說得四姐與五姐不由心驚,二人皆是庶出,低嫁換錢,頭一個便是使庶女。

申氏嘆道:“咱們都是婦道人家,何處見人家兒郎?只好由子及母,看他家教罷了。”

四姐與五哥同母,便道:“上一回那李家大姐兒溫柔可親,看她插帶衣着,也是新的,我拉她手兒,上頭止有淺淺筆繭與琴繭,想家境豐厚,人不尖刻,可行?”

申氏道:“止看嫁妝傢俬,有你的罪受!夫賢不如妻賢,子孝不如媳孝哩。她就是兇狠,做了我家媳婦,只要沒個外心,要管束丈夫便管束丈夫!五哥好性兒,再來個麪糰兒媳婦,如何立得了家?”

四姐略有憂色,說別人時,她也會這般說,然五哥乃是親弟,不免想他有朵解語花兒,休受人轄制,然又知申氏所言在理,故而不言。

申氏又與女兒說一回,因止見過一面,一時也沒能定下哪一個來,止在心中將兩個生得不好看的抹了去。至如玉姐,聽說家境也好,孩子生得也好,然洪謙止是個秀才,九哥是申氏親子,又有些覺這等岳家實是稍低,且玉姐知道得多,也不知是樣樣精細呢,還是專好玩樂,不如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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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頭秀英與玉姐回了家,秀英第二回見申氏,略平靜些,卻也臉上含笑。回來與洪謙道:“這些女孩兒裡,咱家玉姐比她們強多了。”洪謙道:“這是自然,”又問玉姐,“過得如何?”

玉姐道:“往常蘇先生說過京城樑相的繼母如何好,我只當聽故事,周遭兒這些後孃,沒幾個好的,便看朵兒,以前也是吃不飽飯且要捱打。今天我與她家幾個姐兒說話,四姐、五姐因說得少,卻見她們擺佈着丫環很有樣兒,六姐說她大姐嫁與個少年舉人,今年已做了進士。幾個****都是賢良人,能理家。真個少見的繼母。”

洪謙笑臉兒一淡:“這是聰明人。”秀英道:“你這一身的汗,叫花妮燒熱水與你洗澡換衣裳去。”支使走玉姐,秀英才問洪謙:“我總覺不對,這府君娘子待這些丫頭似是不同,倒好是相看媳婦哩,難首是我想岔了?他家何必與我等周旋?”

洪謙道:“那就是你想岔了。”

秀英半晌回過神來,道:“還不是,說不明白,我就覺着她是那個意思。凡事不須總是明說,誰個沒事,好將話往你家裡引?婆婆怎樣、官人怎樣、妯娌怎樣……都是問,心思不一樣,便有千般問法。只怪當時我沒想明白……”

洪謙道:“你想明白又能怎地?人不說,你要怎生答應,怎生不答應?只作不知道罷了。”

洪謙渾不在意,秀英卻未免上了心,將玉姐叫來好生盤問:“白日間在州府那裡,你們都說了甚,做了甚?一一說來與我聽。”

玉姐道:“並未有甚。人又多,又是頭回見,且看不出甚來。我只揀年紀相仿的一處坐了,也不多言聲兒。頭回見面,言多必失。月姐說話多些,我還拉她衣裳哩。”秀英反覆來問,玉姐想而又想,道:“還問讀過哪些書,會做針線否。咱這城裡有甚好吃好玩的地方,有甚樣鋪子,又天氣如何。哦!他家四姐兒問扈家、曾家幾個姐姐曾算過賬否。”

秀英愈發斷定府君娘子連番見人必有故事,然則玉姐尚小,府君家幾個哥兒長者十餘歲,扈家、曾家年紀相仿,見玉姐難道只是陪襯?秀英心裡又不平起來。然一思玉姐要說人家,心中便慌亂――實是捨不得。她斷不敢真想玉姐能嫁與這宗室人家的,一時覺是高攀,一時又覺自家閨女樣樣好,也不必怕了誰。

玉姐尚不到年紀,怎猜得到秀英心中所想?只暗自嘀咕:“倒好似在考較人。”秀英忙追問:“怎般說?”玉姐道:“我一時也說不分明,她們說話,不那麼輕省哩。”秀英心亂道:“那你說話便也小心着些兒,長些心眼兒。”玉姐笑道:“這個我是不缺的。”叫秀英反手打了一下。玉姐笑跑回房,留秀英閒坐犯愁,金哥睡醒,咿呀伸手要抱,秀英抱着他也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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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無怪秀英心不在焉,她正該擔心玉姐。間隔趙家娘子林氏病重,她孃家母親來看她,正說着玉姐。林氏道:“我心裡想訂下玉姐,餘者不說,她爹孃皆不是軟弱人,爲他家閨女,也要看顧我文郎。我去後,官人尚不到三十歲,家裡怎會叫他鰥居?由來有了後孃有後爹,後來的人再養個兒女,文郎越發甚都沒有了。”

說得她娘也垂淚:“你且安心養病,怕甚?你兄弟還在哩,怎會不看顧外甥?”

林氏道:“我怕他們胡亂與我文郎配個娘子,人說妻賢夫少禍,再來個饞懶媳婦兒,一家子怕要飯哩。”

她娘只管開解她:“文郎好生讀書,有了功名,女婿也不必會由他配個拙媳婦。”

林氏道:“原這城裡的王秀才,也是十八、九中了秀才,前程遠大,他後孃圖萬家有錢,要刮來與親生閨女作嫁妝,硬把他配與個商戶女兒,又市儈又尖刻,見天打人罵狗,萬秀才再沒能中舉人。”

她娘道:“她家不是不答應麼?上趕着不是買賣哩,恐求了來,也要仗勢壓着文郎。”

林氏道:“難不成還有旁的法子麼?爲了文郎,我便舍下這張麪皮。”

“你如何能動得?”

林氏含淚道:“求娘憐我,尋箇中人來。”

林氏見女兒這般,終咬牙道:“使你兄弟娘子去。”回家果使了大兒媳婦林大娘子往見秀英,欲爲文郎提親。林氏早整出一匣四件金、四件銀首飾與林大娘子帶着,只待鬆口,便拿出來作插定。

秀英如何肯應?林大娘子登門,她笑接着,寒暄畢,林大娘子忽地哭了出來。秀英不得不問:“你來我家裡,哭的甚?”心知林大娘子要作幺。果不其然,林大娘子道:“往常我也常入你家,歡歡喜喜多好,今番再到這厚德巷裡來,卻是探我那苦命小姑的病來。”

秀英一想便疑與上回林氏的話有關,更不接話,只說:“她年輕,將養些時日也就好了。”林大娘子怎肯叫她帶過去?秀英不接,她自家道:“她有心病,心裡難安哩,我婆婆便使我求到你這裡來了。郎中都說她好不了了,求走個安心,想求你家大姐兒做兒媳哩。我那外甥文郎,模樣也周正,孩子也懂事兒,且念着書,那處先生又極好,教出許多秀才、舉人來,將來出息了,也不致辱沒府上姐兒。”

秀英麪皮漲紅,怎肯答應?也不須與洪謙商議,便道:“休要說,再說便惱了。我家玉姐才九歲,我還要留她二年哩。”

林大娘子道:“非要過門兒,先放定如何?”

秀英怒道:“你這人好不曉事,聽不懂人言怎地?我好言好語說與你,你裝耳聾,非要我說得沒餘地。你便聽好,我家姐兒偏不與你外甥!貴足賤地,這等出息人的舅母,我家留不起,小喜,送這娘子出去!”小喜一擡手兒:“大娘子,請回罷。”

林大娘子原不想來,昔年恩怨她也知曉,她婆婆家裡還說來,彼時嘲笑程家,如今又要求人,豈能有好?然婆母之命難違,不得已,登了門兒,卻叫趕將出來。暗怨小姑子背晦:“你兒又不是金童子,說要人家便要,說不要便不要。”

不想這林氏將死之人,性直擰,偏認準了這樣於文郎有益,她娘心疼閨女,也是爲她走得安心,又生出一番主意來:“那秀英潑辣難對付,她娘卻好說話!我與她哭上一哭,興許便能應了,雖說外祖母管不得此事。然有個話兒出來,他家便難分說,這事便能成了五分兒。”

真個往尋素姐來哭,素姐從來心軟,雖記前事,也說:“我管不得女婿家事。”架不住人一哭二哭,焚香看着不好,忙尋了林老安人來。林老安人氣急,盡力數說一回:“你這般哭,倒似是她已死了哩!爲死人積些陰德罷!休翻了臉,兩家面上難看!往年你們當我家是瘟神,玩笑不敢開一個,如今看玉姐爹中了秀才,又沒皮沒臉要來粘上,要臉不要?!你尋素姐做甚?你知我知!快些與我滾將出去,但凡叫我聽着一絲兒不好,我與你閤家算賬!”將人趕將出去,那頭林氏母親還在要門首哭泣。

作者有話要說: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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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喪事

卻說這頭林氏母親哭求林老安人,將林老家人氣個不行,那頭洪家門上已有人報與洪謙、秀英。秀英罵道:“這般混賬!”洪謙因問:“怎地?”秀英哆嗦着道:“先向我求玉姐與那家死人兒子,我不答允,便跑上家裡鬧來……”

洪謙將臉一板,大步流星走過來,問:“何事在門首哭?怎地不入門?”一使眼色,捧硯架着老婦人便往那趙家裡送,洪謙跟進來,這老婦人未及聲張,便叫架進了門。

洪謙徑來尋趙大郎,如此這般一說:“你是不是男人,敢不敢親與我說?且叫她們收收心罷,我的閨女竟淪落到與人沖喜麼?鄰居面上,休要將事做絕,我有辣手,只爲這等人設。她們不過是信不過你,要爲兒子找好後路,有人支應了,你有了新娘子也有人與文郎撐腰,竟拿我來做這冤大頭,莫不是找死?你男子漢,倒好叫岳家相疑至此!”說便冷笑將趙家上下打量。

趙大郎聽了不是個事,忙道:“我委實不知此事!”他實是知道,自家一掂量,也覺勉強,便不肯出頭,隨妻子去說。成便成,淨賺了,不成也不是他的事。此時見洪謙翻臉,忙說不知。又聽洪謙諷他無能,致岳家相疑。登時麪皮漲紫。洪謙見他這般,又嘆氣道:“此事到你我爲止罷,我不再提,你家也安生些罷。說出來誰也不好聽。”倒做起好人,息事寧人起來。

趙大郎回去將林氏一頓數說:“人既不願,你何苦強求?撕破面皮,吃虧的是你。你掛心文郎,我使與你立個誓,必不使人慢待了他,如何?你一分嫁妝,交還他舅家看顧,我並不留。他說親,我也交與他舅家,如何?”

林氏道:“你如何不管?”

趙大郎冷笑道:“眼下可還用着我管?”

林氏既驚且羞,她原想自家悄悄辦成了,不想秀英沒應。應便欲使趙大郎去說,趙大郎不接話兒,方求到母親那裡,誰料趙大郎又算後賬。忙遞信與她母親:“文郎爹生氣哩,嫌我自作主張,又不信他。文郎終是姓趙的,且將那頭事放下罷。”又學趙大郎之語。

林家老媽媽驚回神道:“壞了壞了,怎生叫他知道了?”林氏道:“文郎事,他怎能不知?”林家老媽媽憂心女兒,纔將這頭事放下了,且說:“那文郎怎生是好?”林氏道:“起先是我糊塗了,文郎他爹心頭不喜、那頭洪秀才也不喜,先替文郎將兩頭兒都得罪了,他豈能得着好兒?說不得,我與他爹賠個不是。”

這老婦人原只爲擔心女兒,現聽女兒這一說,也回過味兒來:“我且與你間隔程家道一回不是去,遠親不如近鄰,倒好看顧哩。”林氏道:“早得罪了,如何肯回轉?娘休要再堵人門上了。”老婦人道:“我有數。”收拾了四色禮物,上門賠罪來。林老安人正在家中打素姐:“你個面耳朵,險誤了我玉姐一生!我生下你來做甚?你這討債鬼兒!上氣父母,下誤子孫!從今而後,不許你見客人!”

又說:“那是你甚麼人?爲着你一個‘心軟’倒要賠了親外孫女兒?你有沒有良心?姐兒姓洪,你這兩姓旁人多的甚嘴?”氣極倒將手上戒尺不打素姐背,往她嘴上打。恰在此時,那頭來賠罪。

林老安人怒道:“不見這等人,我且還多活二年哩!都扔將出去!”一時急怒攻心,一口痰卡在嗓子眼裡出不來,竟撅了過去。醒來便覺不好,素姐不頂事,吳媽媽急去洪宅報信,繼而延醫問藥。

秀英深恨林氏,親往間壁趙家尋林氏婆母一通告說:“將我阿婆氣病在牀,你家好親家哩!”

洪謙因事涉玉姐,更是憤恨,復尋趙大郎:“你家無良婦人生的好事!我原怎說?到此爲止,府上貴親又生這等事來,卻是誰個挑唆?”趙大郎見要出人命,不敢爭辯,又懼洪謙,轉說林氏,林氏吃丈夫一說,心事愈重,竟爾死了。程、洪兩家只薄薄與祭銀,並不親至,推說要侍林老安人之疾。

那頭洪謙卻不肯收手,攛掇趙大郎與林家點嫁妝。又與鄰里說:“不知這病人犯的甚麼昏,兒子不教親生父親養,必要交與岳家。因我娘子外祖母與他家同姓認了乾親,哭到門上逼着爲他家爭出頭,生恐孩子親爹了親兒子哩。街坊許多年,不消她說,我等又豈能看着孩子受苦?然此等無禮的事如何能允?老人家叫他家氣病了,於今還在牀上哩。老安人與我親祖母也差不離了,叫人氣病了,我與些祭儀便是面子,休想我親去!”

洪謙又使團頭侯四手下化子滿城謠傳,道是林家要逼趙大郎做鰥夫,又要接外甥養活,一分嫁妝不肯留下。滿城風雨下,林大娘子怨恨尤深,她有個十三歲女兒正在說親,有此事,幾個人肯要她閨女做媳婦?

林家始慌了手腳,又有林老安人侄兒林秀才並林老安人**子老舉人娘子等來看林老安人,一齊說林家不是,又往趙家挑唆一回。竟鬧得趙家與林家兩親家不上門兒。趙大郎**無奈,將林氏嫁妝一點,敲鑼打鼓兒送還林氏孃家,且說:“錢財與你,文郎卻是我兒!從此兩家不相干。”

竟使親戚不上門兒。林家因理虧,欲待鬧,滿城上下無不知此事,卻都不說他家好話。世人皆知後孃不甚可靠,然似這般逼鬧女婿不叫續絃的委實罕見,趙大郎又送還嫁資,只要兒子,林家雖有些可憫之處,卻也未免失禮霸道。林家兩頭落空,兒媳肚裡埋怨婆母,又要安撫女兒,少不得向丈夫抱怨兩句,惹得丈夫心煩提起拳頭,氣得林大娘子帶着一雙兒女跑回孃家去。林大舅不得不千求萬告復接回來。

因不知是洪謙弄鬼,林家又怨上趙家。不想因這一場鬧,撐了幾年欲死而未死的趙家老安人卻叫氣死了。家人恐她生氣,未曾告訴她事情首尾。趙大郎見事鬧大,如何敢說是林氏欲強求人家女兒?卻冷不防家中使女多嘴,說叫趙老安人聽了,道是孫媳婦孃家要逼她孫子做鰥夫,這一氣又如何忍得?

趙大郎雖疑心是洪謙,然洪謙與街坊所言,句句與謠言不一樣,洪謙又是個秀才,他是白丁,鬥將起來恐要吃虧,且壞了名聲的是林家,於他又無損,他還了嫁妝,留了兒子,反有人說他硬氣,便將此事壓下。他也實惱了林家做事不周全,結下這等仇人,悔得不行。又千般想來,是岳家不信他這親爹,聽得多了,連着文郎,也冷淡起來。

林、趙兩人便成死仇。

反是林老安人兩劑藥吃下去,又好了起來。醒來見素姐在牀前坐着,一雙眼睛哭得通紅,不由又氣:“你恨我不死,必要哭死我哩。”嚇得素姐不敢哭,秀英早從吳媽媽與焚香處問得實情,看這親孃竟不知要如何待她。還是洪謙道:“城中炎熱,且去鄉下避一回暑。”攜家,與林老安人母女,同往鄉間而去。一則避暑,二則避人。

蘇先生略有耳聞,卻是不知事關玉姐,聽聞下鄉,便道:“也好。鄉間清靜,倒好休養。”又親爲林老安人摸一回脈,道是老病又急怒,好生將養就是,萬不可再動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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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裡,洪、程兩家收拾行李,一早僱了車轎馬匹,往鄉間而去,住卻住在程家那處鄉間宅子裡。

秀英冷臉只不與素姐說話,洪謙也不搭理這位岳母,林老安人更不待見她,下死命,不許她說話。素姐自知理虧,又無人理會她,鎮日難過,又不敢於林老安人面前哭泣。忍無可忍,便想上吊。

豈知尋遍房內無有白練,解下腰帶來,又拋不上房樑。暗思近處有一河,不如投河。乃穿戴整齊,推說晌午要睡,又打發焚香也去睡。卻悄悄開了門,夏時人乏,正午時昏睡者多,竟叫她溜將出來,一步一步往河內走去。

河水漸沒至膝,她已膽寒,然回頭望望,後頭無人來尋,兩股戰戰,又邁一兩步,已至腿根。此時腿上不知叫甚啄了一下,素姐大駭,喉嚨裡嗚咽一聲,轉身便要跑。她平素膽小,投水只因一時氣悶,早怕了,此時唯恐水中有甚妖怪要吃她。然她原就怯弱,行動並靈便,一身衣服溼了水課裹在身上,更難舉動。素姐更怕,暗道莫是妖怪使妖法困住了我?

河底又滑,心一慌,腳便站不住,原止半人深處,她竟跌跤沒了頂兒,不由亂撲騰。合該湊巧,她命不該絕,卻叫個過路的瞧着了,跳下來往她背後一立,將人揪出水來,素姐猶兩手亂張,救命也不知道喊上一聲。問她話,也不答,張大兩隻眼睛,竟嚇得昏死過去了。

玉姐最愛個聽壁腳,也不知爲甚,人最好奇,又有朵兒與小茶兒兩員干將,竟叫她打聽出來。暗地裡不知跺了幾回腳,只沒有親口說出:“阿婆真個糊塗蟲!”而已,心裡不知過了幾回,只想堵了素姐的嘴。

然聽素姐落水,畢竟血脈之親,驚得一顆心亂跳,急帶了小茶兒與朵兒來看。卻見素姐叫個半大少年扶挾過來。原來這救了素姐之命的便是這少年,因素姐昏倒,他不得不大聲叫喊起來,驚動不遠處程家佃戶,一辨認:“鄉下女人沒這般穿戴,我們也不曾見過她,近來只有程家從城裡來,不知是不是他家,倒好叫來認上一認。”又往程家報信。

少年因不知素姐身份,救人救到底,亦於原處等着。那處報信人,往程家去,卻見大門未閉,一拍門,將看門人驚醒。兩下一番口舌,門上因知自家是插了門的,也覺不好,往內報去。內裡一搜檢,是素姐不見。洪謙忙出來看,內宅人已皆知。

洪謙帶着程福來,兩人都有些男女忌諱,還是看那少年年幼,便勞動那少年扶了素姐進來。

這少年卻是洪謙舊識,那十三歲便中了秀才的盛凱,小名兒叫折桂的。他原住江州,因習俗厚葬,祖父死後辦一場大大的白事,家中財力匱乏,只得將城中宅子賣了,回鄉下老家守孝讀書。他住過的宅子有人圖好名頭,倒出個高價買了,是以不特修了鄉間三進大宅,尚能餘下百十畝田,從此守孝讀書。

因孔聖人不喜人晝寢,盛凱午間睏乏,便出來走動走動,免得睡着。河邊陰涼,不想遇到素姐,救了他一人命。

玉姐奔來時,見這少年十二、三歲模樣,穿一身孝衣,渾身溼淋淋,看着倒似個水鬼,比素姐更像個投了河的,將小茶兒嚇了一跳。

洪謙道:“盛世兄且換身衣裳來說話。”盛凱道:“我守孝,不敢換。府上尊親既無事,我便回。”洪謙不好留他,親送出來,恰玉姐走到門口來,盛凱低頭看玉姐,粉妝玉砌,玉姐擡頭看盛凱,溼淋淋一張臉也是水靈。

玉姐先避一步,斂衽一禮:“外祖母午睡魘着了,虧您援手。”

盛凱道:“路過遇着了,再無不管之理。”

玉姐見父親在,止搭這一話,向洪謙道:“我去看阿婆。”

到得後頭,素姐已叫救醒,正抱着秀英大哭:“河裡有鬼,我再不投河了。”她終於醒過神兒來了。

43、互訪

玉姐踩進門來,聽素姐嚎啕:“河裡有鬼,我再不投河了。”腳下不由打滑,小茶兒幾乎沒扶住她,還是朵兒扶着了,蓋因小茶兒也是腳下一滑,待聽素姐又說:“嚇煞人。”朵兒也雙腿一軟。

玉姐本是一心來勸慰外祖母,暫將打聽來之事拋下,現聽她這般說,心中滋味難辨了起來。素姐卻一手抱着秀英,一手將林老安人的衣襟拉住,不斷訴說彼時形狀之可怖。玉姐強忍着聽了,對這外祖母,已無話可說。

林老安人近來心力交瘁,大半是因着素姐,丈夫過世三、四年,自家身子也不如前,一朝西去,素姐要以何爲生?以她之稟性,不消二、三年,怕連自身也能叫人拐騙賣了去。素姐所可倚者,唯有女兒女婿,然她又做出這等糊塗事體來,秀英夫婦心中難免有芥蒂。

這等擔心卻是連秀英都不能明說的,林老安人頭半晌與吳媽媽略說了兩句:“秀英見她娘都臉兒不是臉兒,那還是親孃,何況孫女婿?且錯在素姐,竟險些要點頭,我玉姐姓洪不姓程,她越發不知道規矩了,只要自家一個‘憐貧惜弱’的良善名聲兒,卻要坑苦孩子。孫女婿足有半月兒不曾與她打照面兒問好了罷?她還在夢裡哩!”

吳媽媽亦實難爲素姐辯解,且素姐在家中素無威信,吳媽媽也懶待爲她出頭兒,只勸林老安人:“秀姐兒是個有良心的,斷不會不管親孃,且有金哥,姑爺也要看孩子面兒。”林老安人道:“難道玉姐不是他家孩兒?我都生氣,姑爺能不氣?也不怪人生氣哩,她膽兒肥了,敢管人家事了!咱家不過是老太公在世時對他略好些,還拐他做了上門女婿,他幫襯家中這些年,又把金哥與我,早經還清了,偏素姐這死丫頭不曉事,還要得罪人,將情份兒磨光,日後可怎麼辦?”

愁了一回,吳媽媽又勸:“爲今只好您老爲她圓回來了,厚待玉姐金哥。”

一語提醒了林老安人:“是哩!我也這般想,我便早早爲玉姐備一份厚厚添妝,比她娘也不差,死前便前與玉姐,也贖我心中愧疚,誰叫那個孽障是我生養的呢?我若去了,家中無人看顧,錯眼不見許也叫這孽障敗壞光了,不如先與我玉姐,也不枉她在家裡這些年,又遇上這糟心事。金哥又是她兄弟,她又豈會不看顧?有洪家在,素姐再不着調兒,金哥也不至沒人指點。”

說做便做,這程家戶主是素姐,實則一應財物俱在林老安人掌中,素姐止有些兒私房而已。當下林老安人將隨身攜帶之地契房契賬冊皆取了來,與吳媽媽商議:“拿哪些兒與玉姐好?”主僕兩個商議一回,林老安人又揀出一座倉棧、一處鋪子,咬牙將十頃上等好田與十頃中等田地也分出來,嘆道:“我再與她補上三百銀子,也能看了。”

吳媽媽道:“哎哎呀,豈止是能看?尋常人家,一份嫁妝又能有多少哩?最難得是這些田,上哪處尋這連作一片的好田來?有錢也買不着。”

林老安人道:“不將孫女婿怒氣抹平,便留得下來、守得了,素姐日子也難過哩。但有事,他當出七分力便出個五分,也怪不得人家。我只怕他不收哩,肯收便是肯將此節暫放下不題,真不收,便是心裡真惱了。待我悄悄兒與玉姐纔好。”

吳媽媽眼睛一轉,拍手道:“正是,明着給倒像是拿錢來買平安,是小瞧了姑爺。暗中貼補,方顯愧意,姑爺才能心領,且交與玉姐,也是交與程家血脈。”吳媽媽未盡之語,乃是防着洪謙萬一納妾蓄婢再有庶出,便是交與秀英,秀英也不好意思一文不與庶子。

林老安人道:“有那個孽障在,我不定何時氣死哩,我且寫個字兒。回城我還活着,與她到衙裡將這些交割了,我若死了,你拿便拿出來,總是與了玉姐。素姐後半生方有着落。往常我總說太公對人太好,今番知道爲甚要對人這般好了。”

吳媽媽磨墨,林老安人寫了字據,另取一隻匣子裝了書契,將把小銅鎖兒鎖了,卻將鑰匙系在一條汗巾子上,拴在自家腰裡。

忙完這些便覺乏,略吃了半碗飯,止喝一碗湯,便睡下了。要醒未醒之間,外頭傳來素姐落水之事。林老安人夢中驚出一身冷汗,起得急時,眼前一片漆黑,吳媽媽與迎兒忙上來攙扶了,打水與她洗臉,睡前頭上簪子取了下來,現都未及重新插上。

待林老安人趕到,素姐已經救回。林老安人問了前因後果,焚香跪地哭稟:“娘子要午睡,打發我也去睡,睡着朦朧間覺着不對,一擡眼,娘子便不見了,正要找間,外間已架了娘子回來,說是失足落水。也不知是怎麼出去的。”

林老安人與秀英看素姐時,早吐了水,躺着等郎中,秀英問她哪處不舒坦,她也說不分明,林老安人走上前去,素姐不由分說,一手抱住一開,便開始哭她害怕。林老安人這才聽明,原來她不是落水,倒是要投河!林老安人眼前一黑,一時竟是罵也罵不出來――投河你還怕鬼?

秀英掙脫了,張羅着給素姐換乾淨衣裳,又擦頭髮、換乾淨鋪蓋,安排素姐躺下。

外面迎兒跑來道:“郎中來了。”林老安人下死力捂住素姐的嘴:“閉嘴!不許說話!”乃請郎中來。一搭脈,不過是受了驚嚇,風邪入體,開了張方子,拿去煎藥。

素姐叫林老安人嚇住了,不敢多言,煎了藥來,也哆嗦着捧着喝了。玉姐皺一皺眉,一拉林老安人的後襬,又伸指戳戳秀英的腰眼兒。兩人一回頭,玉姐朝她們丟一眼色,兩人看素姐喝完藥,怯生生使被蓋了頭,不一時睡着了,便與玉姐出來。

出得門來,玉姐道:“爹在前頭謝救了阿婆的人哩,咱先休往那裡頭去,且去娘那裡吃盞茶,等爹消息罷咧。”便扶林老安人往秀英房裡坐了,小喜取了井裡放的西瓜來,三人皆無人去吃它。玉姐道:“這一鬧,四鄰都知道哩,好說不好聽,須有個交待。阿婆是爲甚落的水,咱家說了,免得他人亂猜。”

林老安人道:“好孩子,還是你明白事理兒,恁多書並沒有白讀。”

秀英恨聲道:“總不能說她想不開要投河罷?說出去多難聽哩?人難道不要猜是爲甚?一傳二傳,不定傳出甚樣離奇故事來,”說着由不住也要哭,“我怎地攤上這樣個娘?”

這話說得極重,深究也算不孝,然林老安人深以爲然,玉姐更不指責於她。玉姐拿眼只管將兩個長輩來看,林老安人道,“你有甚主意?”

玉姐道:“阿婆午睡叫魘着了,今備下香燭,往祖墳上燒兩刀紙。且傳話兒,家下女人皆不許日落後往河邊去,恐出事,許能圓了過去。”

林老安人道:“便就這樣。”

秀英無奈,只得使人傳出話去,說是:“午睡叫魘着了。”又大張旗鼓,往祖墳上燒紙。方圓了這一場,只這鄉間從此便有些怪談,道是婦道人家陰氣重,日落往水邊去,易叫不乾淨的東西纏上,不數日便要生出故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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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頭祖孫三個定下計來,那頭洪謙已先行謝過這盛凱,並未曾問這盛凱居處,只命捧硯、來安兩個送他一送,二人回來,自知盛凱家在何處。自寫了帖兒,又命人急往江州買辦幾樣禮物,好登門拜訪。

辦完這些,方往秀英處來,知女人們已想了遮掩之法,洪謙也贊這法子妙:“我還說須防有人說出那不好聽的言語來,如此這般,縱有事,也有限了。”林老安人又誇是玉姐所想法子,洪謙且喜且憐,所喜者是女兒機敏,所憐者是她不得不與素姐善後。

裡屋金哥又醒,不見父母,哼哼着要哭鬧,秀英等忙去看金哥,洪謙自往書房裡去。書桌前坐了半晌,也無心讀書,悶坐出神。晚飯也用得悶悶的,心裡不得不怨這位岳母實是個禍頭子。此情此景,秀英欲待說兩句素姐無錯,實也說不出口,只把金哥抱來作遮掩,且說:“從此不令玉姐總往那間去。”

洪謙沉吟半晌,方道:“多接老安人過來看金哥罷。”秀英便知此事已過,然洪謙於素姐,也只剩些兒面子情,一絲尊敬也無了。

次日往江州買的禮物到來,秀英揀看一番,見無差錯,重又包好,洪謙使人往盛家送了拜帖。次日洪謙便親往致謝,令捧硯、平安擡了禮物,洪謙自乘一匹馬,往盛家去。

到得盛家,見嶄新磚瓦房,大門也是新油的。盛凱早親自在門外迎候,兩人同是秀才,然盛凱年幼,洪謙長他十餘歲,盛凱家中尚有父母,是以親自來迎。兩人寒暄幾句,盛凱便請洪謙入內。

洪謙步入盛家,兩眼餘光一瞄,只見這庭院極乾淨,因在孝中,很是素淨。前廳擺着桌椅等木器,牆上掛幾幅畫兒,洪謙是識貨的人,因見這些東西比自家擺得也不算差了。

再往裡行,方是盛父所居之正房,房之左是盛父書房。房內幾盆好蘭花,江州城裡賣也要幾十貫,盛父見洪謙注目,且得意爲洪謙解說,如何澆水,澆多少,又如何修剪,且有怎樣竅門兒,十分雅緻。

洪謙次便往盛凱書房去說話,一路從中至東,但見修飾漸少,花不見,止有幾竿新植的竹子。書房內也是有書無花,器具簡潔。洪謙又謝過盛凱一回,兩人說一回文章事,洪謙覺這小秀才年紀小雖,文章上鑽研比自己竟不差,邀他常往家中來。

盛凱道:“我身上有孝,因祖父孝,當服一年。卻是忌諱哩。”

洪謙道:“子不語怪亂力神。”他在鄉間,可與論文章者止蘇先生與玉姐。蘇先生是他八百輩子冤家投胎,指點起來固有進益,相處起來互相倒牙。玉姐卻是女孩子,年紀又小,秀才試多是諷誦,蘇先生說她或能考得過並非虛言。然至舉人試,又要做策、又要做詩,她便差了火候。城中還有幾個同年,又有紀主簿也是舉人出身,倒好說話,鄉間實是寂寞如初雪。

次日盛凱便來回訪,因這鄉下地方,便止有這兩個秀才,盛凱自思與其閉門造車,不如與洪謙探討一二。便攜了自家兩篇文章,來與洪謙相會。洪謙正讀書,秀英聽聞盛凱來了,悄在夾道里藏身看了一眼,見這小秀才生得斯文俊秀,進退有度,不由動念:生得好,又有出息,倒是個好女婿。

那頭盛凱不知已有個婦人要做他岳母,止與“洪世兄”說着文章:“策倒好做,詩卻難。”

冷不丁兒聽着身後門板響,一擡頭,卻是蘇先生一手捋須,一手曲指敲門。

洪謙轉過身來,蘇先生立時將敲門的手兒往身後一背,作駕雲神仙狀,悠悠然踱了步子來:“原來有客?”

蘇先生看洪謙不如玉姐,然玉姐終是女孩家,再伶俐也做不得官、當不了朝,蘇先生教也用心教,心中頗恨恨。恰天上掉下個盛小郎,生得好、文章好,最妙是人品好,路見不平,水中撈人。蘇先生看人先重品德,不免見獵心喜,要與這盛凱搭上一線。

蘇先生實誠人兒,肚裡沒那彎腸子,想不出甚樣偶遇巧合,直統統進了來,將兩人文篇一番點評。他當世大儒,出言不說醍醐灌頂也是耳目一新,盛凱大喜,漸與蘇先生說得投契。洪謙撇着嘴兒,斜着眼睛,時不時對蘇先生一挑眉,怪模怪樣,蘇先生也忍了。

秀英安排下午飯,使人來請,又留盛凱吃飯:“使人往府上說一聲兒,留下用飯罷,粗茶淡飯不成招待。”盛凱與蘇先生說得投契,也想留下,後半晌接着說話,便應了。

飯是香糯米蒸的荷葉飯,安排下燒鵝豬蹄鮮魚羊肉,新摘的瓜菜,極鮮的鯽魚豆腐湯,袁媽媽拿出好手段,還使花妮上菜時來說:“此時鯽魚不肥了,只好拿來做個湯兒。”此時守孝,沒數百年前那般嚴苛,一些油星兒也不得沾。

秀英又沒安排下酒來,只叫上茶,蘇先生、洪謙肚裡讚一聲,盛凱也暗思,這家真個周到。這等相聚之宴,便無食不言的規矩了,雖無推杯換盞,卻也是雅謔非常。

用過飯,蘇先生與盛凱都無晝寢之“陋習”,洪謙少不得飲一盞濃茶陪他們。卻是閒言說孝,洪謙因說:“小受大走”。蘇先生便道:“蓋不知何大何小?總不至父母只會揚鞭罷?倒不如一體孝順了。”洪謙道:“只因自家蠢,分不清何時該受該時該走,便要一體捱了,實是爲掩智之不足也。真是蠢人自有蠢辦法。”

盛凱聽得呆了。

直說到日將西沉,盛凱意猶未盡卻也起身告辭:“與君一席談,勝讀十年書,恨不能聯榻長談。今日卻實是攪擾了,晚輩還須回家與父母問安。”

蘇先生因起這愛才之心,聽洪謙說:“改日往府上請教。”便也說一句:“得空也休忘了老夫。”卻是不端架子。

盛凱笑應了,洪謙送他出門,蘇先生卻踱回收拾與他住的小院子裡,尚着牆院兒低着頭,一道走,一道念念有辭:“因智不足?則大者爲大?何者爲小?”凡院子當有個門兒,他便順着牆根兒,溜過院門兒,又沿着牆外牆兒走,不合牆邊有一老樹,蘇先生一時不查,一頭撞將上去。

那頭洪謙送盛凱出門,正在門首做別,不防玉姐與朵兒、小茶兒三個過來了。玉姐手裡拿着草莖新編的蚱蜢,小茶兒拎着蝦籠,朵兒拎着草莖穿鰓一條鯉魚。

作者有話要說:三更完畢,RP保住了,歐耶!

重複一遍,開V了,可以贈送積分了,但是晉江規定,每25字一分,不支付小數點後數額。需要贈分的親,標上JF。優先贈送長評,每月有配額,先到先到。

以及爲慶祝明天下午就開始放端午假了,明天雙更。

44、鄉居

卻說盛凱在程家鄉間別業裡盤桓大半日,與蘇先生、洪謙相談甚歡,不知不覺間日便偏西,盛凱告辭出來,洪謙相送,門首上遇到了玉姐打外頭歸來。

盛凱前幾日與玉姐打過一回照面兒,知道這家裡有個姐兒,前兩三也略看了一眼兒,然彼時他是救人過來的,一家子匆匆忙忙,誰也沒那個相見的心。今日登門來又是討教文章,心亦不在這上頭。是以在門首看到玉姐,盛凱肚裡大吃一驚,面上也略帶出了驚奇。

玉姐身上衣服還算整齊,頭髮只略毛了一點兒邊,鞋底沾的泥也將幹了,裙角略帶水痕。後頭朵兒裙子掖在腰上,袖子捲起,手裡大鯉魚尚微微跳動,她身上裙上濺了許多水。小茶兒也好不到哪裡去,蝦籠上還淋淋漓漓滴着水。

盛凱將把這家安人從河裡撈將出來,安人的孫女兒便帶人下河撈魚摸蝦,盛凱頗覺不可思議。洪謙見了,暗道,玉姐果然還小,想事難免有不周之處。當下斥道:“還不見過盛世兄?”玉姐斂衽低眉道:“世叔安好。”盛凱手足無措,不知要拿這個“侄女”怎生是好,只得勉強應一聲兒,匆匆告辭而去。

洪謙將臉一板,對玉姐道:“你去哪裡了?弄得這一塌糊塗的回來?”

玉姐也不怕他,笑道:“爹與先生還有那位小世叔說話,並不知道,我與娘說過了。娘允我出去走走,我帶了她們兩個哩。且朵兒爹孃要見她,她獨個兒去,恐應付不來,就三個一道去了。往她家那裡去,有個淺河汊子,胡亂走了幾步,水不深,剛過膝蓋兒。”

洪謙豈是好哄的人?玉姐今日梳雙鬟,腦袋上一邊兒垂着一個,洪謙右手小指一伸,勾起她左邊那彎成圈兒的頭髮,將她勾進門內,且吩咐,“關門!”玉姐護着頭髮,踉蹌跟了進去。

洪謙拎着閨女,往見秀英,他總覺有素姐投河之事,秀英不致允了玉姐去河邊玩耍,多半是玉姐自作主張。因是程家別業,洪謙與秀英也不住這正房,正房是林老安人與素姐居住。洪謙待要繞過前廳,便與玉姐往左行,恰看着蘇先生撞樹。洪謙手上一頓,玉姐乘勢逃了出來,半邊頭髮都勾散了,使手攥着落下的一大綹頭髮,手裡蚱蜢便長到了頭上。一手掩口,笑出聲兒來。

玉姐已知情勢似是不好,那蝦是淺溪裡下了蝦籠捉的不假,那魚卻是河裡逮的。河魚土腥味重,整治須種種佐料,否則難以下嚥,除非餓極,鄉人少食,是以河中頗多大魚。玉姐隨便拿幾文錢換根釣竿,朵兒掘出蚯蚓來,穿在鉤上,不一時釣上條大魚來,三個人一齊拉,方拉了上來。初時玉姐險些叫它拽到河裡,嚇得小茶兒一身冷汗,玉姐再三叮囑:“回去都不說此節。”

賊人膽虛,玉姐雖不曾做賊,卻做了錯事,膽子也不甚壯。見洪謙如此,情知要壞。這一頓是少不了的,然爲減刑,須得打個花胡哨方好。一見蘇先生如此,便笑道:“好先生,這一撞,晚飯便齊了。這裡有蝦有魚,先生撞樹,掉下米來,正好造飯。”

蘇先生之蘇字,寫作“蘇”,草頭下面,左魚右禾,禾便產米,是以玉姐如是說。蘇先生撞樹,撞完正與樹對峙,冷不丁兒聽學生如此“雅謔”,他也不惱,反問:“若落的是魚呢?”

玉姐道:“緣木求魚,也非不可,一條清蒸、一條紅燒罷哩。”

蘇先生大笑:“落的是草呢?”

玉姐道:“省柴。”

蘇先生將笑隱去,理一理衣衫,道:“落的是水呢?”

玉姐拉着頭髮不作聲。蘇先生卻不饒過她,鼻子裡一聲:“嗯?”

玉姐飛快道:“我錯了。”

蘇先生看洪謙一眼道:“凡事有先後,你先管教女兒,我再教導學生。”聽得玉姐脊背生寒,暗道方纔玩耍時失了計較。

洪謙與蘇先生一拱手,一個做人爹的一個做人先生的,誰也休笑誰,總脫不了“養不教,父之過”與“教不嚴,師之惰”。卻說洪謙將玉姐連同小茶兒、朵兒兩個押至秀英跟前,秀英方知玉姐做下的好事,面上登時變色,伸手往玉姐背上大力打了幾下:“你是怎生與我說的?家裡有客來,做甚都不方便,屋裡怪悶的。出去一回便回,往朵兒家看看。朵兒家住水裡還是住船上?”

又將小茶兒、朵兒兩個胳膊上狠掐了幾下:“也不攔着姐兒!”且說玉姐,“你阿婆將從那裡撈出來,遮掩且來不及。你又過去,生恐人不知道麼?!下鄉不幾天,你就野了!再這樣,以後你連房門兒也休想出。”又作勢要叫人牙子來發賣了小茶兒與朵兒。

玉姐小臉兒煞白,跪下來道:“不干她兩個事,是我從朵兒家裡出來,一時心裡痛快,要出來玩的。要罰且罰我。”

洪謙道:“她兩個伺候你,沒盡着本份,便要罰!”

玉姐見父母如此,嚇出淚來,一力央求:“且饒這一回,下回不敢了。”

秀英啐道:“呸,你還想有下回?我買她們兩個來,便是要她們幫襯着你,但凡你想不到的她們好想着,現在看來她們沒這個用,還留着做甚?”玉姐一驚,見求人無用,且家中最心軟之長輩素姐猶臥牀上,父母這裡求不得,飛身起來撲在小茶兒和朵兒身上:“敢動我的人,踩我頭上過去!”

洪謙單手將她拎起:“學會要脅父母了?”

玉姐一把鼻涕一把淚:“她們要因我而罪,我一生不安心。”洪謙一揮手,捧硯與平安兩個來,一人一個,將兩個丫頭採將起來便要拖走。小茶兒與朵兒兩個已嚇傻了,蝦籠也落地了,魚也摔青磚地上直打挺兒。洪謙左手女兒右手卻將那魚拎起來,魚嘴一張一合,與玉姐一張哭花了的小臉兒打了個照面兒。

洪謙道:“不過膝的水裡能長出這般大魚?當你爹孃是傻的哩?還敢胡言亂語!罰你罰你這不老實!世間能人多矣,你道只有你聰明?”

玉姐也不哭了,看着那魚嘴兒開合,抽抽答答,轉頭看洪謙。洪謙扭過臉兒去,一揚下巴,小茶兒與朵兒便叫採將出去。玉姐大驚,張張嘴兒,卻甚都說不出來。洪謙這纔將一人一魚放地上,玉姐腳一着落,腿便一軟,哀聲求洪謙:“爹~”

洪謙道:“我聰明能扯謊的閨女又要做甚哩?”說便假哭幾聲,“你扯謊都扯不好,我真羞見祖宗。家中再要有個長輩,我要請罪哩。”

秀英更怒:“老安人叫你阿婆蠢哭了,我快叫你蠢哭了!”又命小喜打水,與玉姐洗臉梳頭換衣裳。衣裳是李媽媽拿來,玉姐趁李媽媽與她系裙子,悄聲問:“小茶姐與朵兒哩?”

李媽媽將臉一板:“她兩個做下這等事兒,姐兒還要怎地?我也叫娘子好一頓數說,險些將我也賣了哩。”

玉姐道:“我還有些私房,娘要賣她們,我悄將銀子出來,媽媽與我將她們買還回來……”

李媽媽驚愕看着玉姐,半晌說不出話來。替玉姐繫好裙子,推玉姐出去吃飯。晚飯是紅燒的鯉魚與鹽水煮蝦,又有新下的冬瓜與排骨一道燉了,配香米飯。玉姐卻食不下咽——小茶兒與朵兒,果然不見了。

晚飯後,玉姐再往書房,蘇先生一張臉似老了十歲,竟說:“是我不曾教好你,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偏往那險處去!是我失職無能啊!”這蘇先生原教的太子,逼出來的臭毛病,太子學得不好,無論太子是何等樣人,太傅也要連坐請罪,總是個瀆職、本事不夠。

玉姐囁嚅道:“是我的錯,怎地連累這些人?”蘇先生肅容以對。

玉姐一咬牙,往洪謙與秀英處請罪:“千錯萬錯,是我的錯。是我思慮不周,擅行在先,扯謊在後,隨爹孃罰罷。”

林老安人聽得動靜,嚇了一跳,又恐將玉姐嚇壞了,做了第二個素姐,出來道:“素姐病未好,人且休賣,戴罪立功,只當爲素姐積德罷。”復拉起玉姐來,好言撫慰。

玉姐撲入林老安人懷內放聲大哭,小茶兒與朵兒又叫領了來,三人抱頭痛哭。林老安人方與玉姐道:“走大道都有遇鬼的時候兒,何況你們還要往小道兒上走?萬事自家安危最是要緊,小孩子家愛玩,也當有分寸纔是。你爹孃哪是禁你出行?是氣你不自己珍重。”

林老安人又說兩個丫頭:“姐兒貪新鮮,要去玩水,你們也不想想,你們兩個可能照顧周全了?”兩人慚愧萬分。林老安人又道:“她要玩水你們伴着,她要殺人,你們也遞刀兒?”

不料兩個丫頭真個一齊點頭,林老安人嚇得兩眼發直:“你們還敢點頭兒?!那是犯法要償命的!”起意要將兩個賣了。不料朵兒道:“那姐兒要殺誰個,我去。”洪謙反勾起脣角來:“倒有一條忠心可取。”

玉姐機靈全回來了,道:“我不叫人抓了她走。”

洪謙道:“休說大話!我要賣她,你且有辦法?”玉姐咬着下脣,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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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出這等事,林老安人越想越怕,與秀英道:“玉姐膽也忒大,須得管束管束了。兩個小婢子也是,竟跟着玉姐胡鬧起來,也不攔着。今日她三個能下水去,明日就好一條藤兒起小心思了,攀梯爬牆兒你也不知道!”

說得秀英心驚,她沒少聽過那等“琴挑文君”的話本,發狠道:“是要管束了。”

那頭袁媽媽數說小茶兒:“姐兒與朵兒兩個小,你也小?這般不知輕重!”小茶兒也萎靡多日。朵兒亦吃李媽媽一回罰,都老實了。

不料洪謙見玉姐焉了幾日,又心疼起來,看秀英嚴管,便說:“孩子有脾氣,越管越擰,她不是不曉事的,與她說明白便是。”再好言撫慰女兒,與蘇先生兩個,將道理掰開來講與玉姐聽。洪謙所說,無非這沒把握的事兒休要去做,做人以誠,瞞不過的事兒休要瞞:“你當別人是傻子,人知道了惱不惱?”所謂識時務者也。

蘇先生所言,乃是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等句。至如言而有信一類,也泛泛而談。一時收不住,又說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譬如聖天子,身系天下黎民,也非想做甚便做甚。官家犯錯,且要下罪己之詔,有佞倖之臣,必遭翦除。寵臣過甚,使甚成佞倖,非寵,是害也。”又比出那亡國昏君與奸臣的例子來,總是一齊倒黴,互救也是救不得。

玉姐對此深有體會。

爲壯玉姐膽氣,洪謙命人租了兩匹馬來,早晚天氣涼爽時,教玉姐騎射。直至這日,玉姐對洪謙道:“爹,我明白了。不過是‘休要自作聰明’,‘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

洪謙道:“哪一天金哥也似你這般,你要不要打殺了掇攛他壞事的小奴才?難道他們沒有錯?你真心爲她們好,當使她們曉事!你自家更要明白事理。她們若是糊塗蟲,趁早自家打發了,免得傷心。一條狗養三年死了且要心疼,何況於人?疼那值得疼的,打發了那不值得的。還怨爹孃否?”

玉姐臉上一紅:“人又不是不曉事。”

洪謙方舒了一口氣:“你是我祖宗!閨女能要老爹的命哩!”

經此一事,玉姐愈加沉靜,雖則每日照樣戲笑,行事竟與以往不同,好似脫胎換骨一般。閤家上下見她這樣,都放下心來。

朵兒卻拿了兩陌錢,買些糖,用的卻是小茶兒教她的法子,與村中幾個頑童,叫他們將繼母所出的兩個弟弟揍了一頓。且說:“死咬不認,誰也怎不着你們,下回還有糖吃。”說這話時,朵兒兩手是汗,不想頑童們滿口應承。

朵兒邀了小茶兒,兩個往自家去,正看她兄弟躺在牀上,竟不覺難過。小茶兒反覺快意,原來那天她們伴玉姐來,繼母又唆使她兄弟管她要管,兩個小子仗着是朵兒兄弟,竟往朵兒身處撲,扭手扭腳要翻她身上。險些將玉姐也擠了,虧得小茶兒護着。

那頭朵兒孃的墳,雖有照看,卻實不如旁人家,夏天雨水多,淋得半禿不禿,朵兒心中大慟。聽了小茶兒之計,便狠心點頭。且回來放話:“我已賣與主人家,你們再管不得我。再不老實,管我要錢,我不動爹孃,他們卻有苦頭吃哩!”心雖有怯意,終將話放出,說完也不看她爹孃臉,拉着小茶兒便回。

到得屋裡躺下,心猶亂跳,跳完自家也笑,對小茶兒道:“真是痛快!”

次後朵兒家裡人着實欲再鬧一場,須知她後孃襄着她便爲了哄錢來使,如今見不與錢,怎肯罷休?朵兒卻是寧肯把錢與那頑童等,權作買了打手,也不肯再與這些人。又往親戚家哭:“把我賣了,墳也不與我娘修哩。我且尋舅家來鬧來。”

親爹賣閨女,舅家管不得,然出嫁閨女墳頭兒要平了,孃家人但有氣性也要鬧上一鬧。經此一事,朵兒爹與後孃跌腳不已:“她生變得這般厲害了。”卻不敢再討錢放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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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初時風波,程、洪兩家諸人在鄉下方太平住下。每日裡,蘇先生教完兩個學生,又溜牆根兒,盛凱也時有拜訪。洪謙與蘇先生卻不喜往盛家去。蓋因盛父每聞客來,總要拉着說話兒,他數十年未得個秀才,總與這些人說不到一處去。有些人不中,是真懷才不遇,有些個卻是真無能爲。盛父便是後者,偏他因兒子做了秀才,又要擺一擺譜兒,惹洪謙生厭,蘇先生更不喜他,索性避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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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凱每至,秀英無不盡力招待,玉姐卻再不露面兒,正洗心革面,讀書繡花,騎馬打獵。

蘇先生有一絲愛才之心,喜盛凱溫文仗義,每勸盛凱:“文章事,總不好閉門造車。欲做好文章,眼界須寬,還是城裡好。”盛凱回以重孝,蘇先生嘆道:“奈何奈何。”

盛凱並不很急,與蘇先生長談,始知自己差得太多,便誤今秋一科,等上三年,覺得紮實了再考,才能放心。明年出孝,再往江州去,亦無不可。此言一出,蘇先生贊他:“不驕不躁,甚好!”

如是在鄉間住了兩、三月,卻到回城時節。

作者有話要說:等下還有一更……

45、不第

待程、洪兩家動身日,盛凱亦來相送。洪謙想他少年得意,與他有些關係也不壞,便留了厚德巷的地址,囑他得空來坐——盛凱道:“不日定當登門拜訪。”告辭而去。

到得厚德巷,先遣回來整頓灑掃之程福、程實父子來迎,兩處宅院皆灑掃乾淨,只將行李解放,土產與街坊略勻一勻,便洗漱安歇。一夜無話,林老安人惦記私房,攜素姐來尋秀英、洪謙,欲將那一份嫁資與了玉姐。

秀英接了母親祖母,道:“纔將回家,又有年紀了,也不歇歇。”

林老安人道:“來看玉姐金哥,一日不見想得慌哩。”秀英命胡氏抱了金哥來,這金哥行將一歲,依舊不會說話,只是咿呀,林老安人看了也是歡喜。趁勢便說:“往後那家都是金哥的,你這裡才立戶,沒甚土地錢糧,我這裡有些東西要與玉姐哩。”便摸出匣子來。

秀英還道是些壓箱首飾,接便接了。不意林老安人說要過戶,秀英方打開來看,大驚失色:“這如何使得?”

林老安人道:“玉姐姓這幾年程,難道不該得?當初養她,總打了做戶頭的主意哩。且孫女婿又是秀才了,轉年再做舉人、做進士,嫁閨女的嫁妝薄了,到夫家也要受白眼。休饒舌,我自有主張,你不應,難道要我寫遺書?鬧出來不好看哩。”

秀英道:“我須與官人商議。”

林老安人道:“我與曾孫女兒的,與你們何干?”

秀英丟一個眼色與小喜,小喜悄去請洪謙了。洪謙過來,亦不肯要,林老安人見他們這般,將兩眼一閉,兩腿一伸,逼得小夫妻兩個應了。林老安人方歡喜起來:“這纔是哩。”

洪謙與秀英一邊一個攙着她,洪謙附耳道:“老安人何須如此?岳母總是秀英母親,誰還怨她不成?”

林老安人一驚,旋道:“是我自家心意哩。”

洪謙不欲人說他貪岳家財物,從頭至尾並不插手,書契銀錢收來,並不沾手,悉交與秀英。秀英將財物收妥,暗道玉姐嫁妝已有模樣兒。

過不兩月,又是金哥生日,卻於程家宅內擺酒,宴請諸街坊並親朋。金哥漸次長開,雖不十分俊俏,也有七分可愛。更兼養得圓潤,讓人抱着愛不釋手。卻只有一條不好:至今依舊咿呀。令秀英十分憂愁:“玉姐似他這般大時,廢話連篇,好似老和尚唸經,他倒好,做個參禪方丈樣兒。”

然上至林老安人,下至何氏都說:“男兒從來說話晚。不礙的哩。瞧這生得模樣兒,聰明伶俐。”

秀英亦止嘮叨幾句,她因性急,早在林老安人面前說過幾回,林老安人皆如是說,她早經知曉。此時不過想聽旁人多贊她兒子幾句罷了。

金哥生日在九月末,他生日一過,便入冬。玉姐因金哥週歲,林老安人忙前忙後,又累病,便說與秀英:“老安人那處事也多,她又上年紀,今年過年,縱不一處過,也要幫忙備年貨。”

秀英道:“這還用你說,我早想好哩,一樣子兩份兒的,年前掃除,我在這處,你去與老安人跑個腿兒。”玉姐應了,又看秀英說今冬柴炭事。想一想,往程宅看一回柴炭,比一比數目,覺着不缺,方放心回來了。

到得年前,玉姐果記得往程宅相幫,過宅內小祠,猛地想起一事——自家新宅內並無這一處地方。

這還了得!

玉姐又匆匆往回走,說與秀英:“娘,咱家怎地過年不拜祖先?”說得秀英也是一愣。秀英在程家長大,年年拜的程家祖宗,一朝未曾拜別家祖先,她尚不覺如何。經玉姐一說,也想起來:“是哩!這卻是爲甚?”又思,公婆墳塋還未修哩!

不由冷汗直冒,這等事居然也疏忽了,實是不孝。

晚來說與洪謙:“我做你家媳婦也有些時日了,竟不曾與舅姑上炷香哩。且往常說要遷了墳塋來,怎地也沒動?”

洪謙面上一冷:“入土爲安,休要打攪亡人爲是。至於……待我想上一想。”

秀英道:“這還用想,我這便收拾處房兒來,請人寫了神主。”

洪謙焦躁道:“這須不用你操心。”

秀英道:“怎地不要我操心?玉姐往我家裡去,回來問我哩,說咱家怎地過年不拜祖先,卻要我怎生答?”

偏洪謙不肯鬆口兒,弄得秀英好生詫異,又不好硬勸,轉託到蘇先生。如是這般一說,不料蘇先生捋須道:“聽他的,我且看他如何收場。”秀英幹瞪了眼,也不知如何是好。如今她是主母,戶主卻是洪謙,大事由丈夫決斷,她也作不了主張。

新年便在秀英母女疑惑中到來。秀英暗禁了玉姐:“你爹自有道理,休要多嘴。”弄得玉姐狐疑看洪謙又看秀英。秀英卻沒功夫理會她這些,囑她:“州、縣兩處要請吃年酒,兩處娘子都囑帶你去,你與我老實坐着,再休要生事。”

玉姐笑道:“娘只管放心,我何時出過紕漏了。”

秀英冷笑,玉姐思及夏日裡那一場好鬧,臉上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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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君家酒席先開,總是男人在外,女人與孩子在內。府君娘子盛妝打扮了,來赴宴之人盡力將新置衣裳首飾妝扮上了,女人堆裡,真真珠光寶氣,一室生輝。

女人們說些個首飾,又贊酈四姐首飾新鮮,明說酈四姐襯首飾,好看;暗贊這府君娘子賢良,於庶女亦上心。好話誰個不愛聽?府君娘一樂,便道:“誰家女孩兒不嬌養?就爲着眼界高些兒,不致瞧上那等亂七八糟的臭小子。她穿金戴銀,又怎會看得上狗窩兒?”

秀英原想“小孩子家,如何掌得這許多東西,倘叫人哄騙了,當如何是好?”聽縣令娘子如是說,也覺在理,晚間回來一思量,便漸次將林老安人所贈轉教玉姐來上手經營:“交新年,你從頭理起。”

玉姐不知何故竟白得一注浮財,幾道母親中邪,直到臉上叫秀英捏了一把,方將信將疑收了去。秀英道:“休要亂與人,你紀家阿姐今年要出門子哩,你備件兒添妝來與她,先與我瞧,也好掌掌眼。”

玉姐依言,出正月便央了秀英,許她帶李媽媽與小茶兒出去,往老金銀匠人那裡打造一對五蝠鐲子與娥姐,用的是銀。匠人手藝好,須等半月兒方得,取回來日,往稱上一稱,那匠人果沒扣甚銀屑。玉姐暗道下回還往他家打造首飾。

翻看時,卻見鐲子內圈上還有小小一個陷坑兒,道:“不好了,有瑕疵,與他換去。”

秀英拿來一看,笑道:“傻子,這是表記哩。但凡上好手藝人,做甚都好留個記號兒,識得是自家造的。咱家好些首飾上皆有。”便與玉姐說這些表記,不特是金銀匠人,連玉匠、制鏡等都好這般做,只是有些印記隱蔽不易察覺。又說:“凡有人家自好頃了金銀錁子,又有珍稀首飾的,也好使匠人打上自家記號。縱丟失,也好尋回。”

玉姐回去翻看自己鐲子項圈兒等,果然那一等貴重的上頭都有記號兒。有些兒是匠人的,有些兒顯是自家特意做上去的。又有些得自林老安人的,上還有林家的記號。

賞玩一回,想一想,又抽一金一銀兩個錁子,放於一個荷包裡。與鐲子放一處,只等與娥姐。

不數日,三月,玉姐十歲生日未至,初一日紀主簿家送來喜帖,卻是娥姐初七日將嫁。李家孩子自京中而來,於江州完婚後,便攜妻入京。秀英等須去與娥姐添妝、吃喜酒。玉姐隨母親湊趣,也將鐲子與娥姐,引得街坊齊說她是個小大人兒。

不幾日便是喜宴,衆人收拾停當往紀家吃喜酒,玉姐等卻是往陪新婦。玉姐擡眼看娥姐,臉兒擦得白白,兩腮使胭脂搽紅了,嘴脣兒也是血紅。險認不出她來,暗道這妝容實不甚美。

素姐萬般不是,卻於這等女子妝容、吃食、服飾等頗有眼光,帶玉姐些時日,倒也令玉姐耳濡目染些兒。又有打新郎,玉姐年幼,不曾擔那執棒差使,卻於門前爲難新郎,討了個紅包方放人進去。回家打開一看,卻是三百文鈔錢,暗道這李姐夫不大文也不小氣,中等人兒。

那頭娥姐三朝回門,倒也滿面紅光。回門後便隨丈夫往京中去。江州臨運河,極是方便,秀英、洪謙等都與紀主簿做臉,或騎馬、或乘轎兒,都往送娥姐。衆人送至江邊,看他小夫妻上船,粗笨傢什帶不了,勉強帶一張陪送架子牀、兩隻裝細軟的箱子,餘皆留下,她婆婆與了二百銀子,往京中置辦。

娥姐與何氏等抱頭痛哭一場,又說玉姐:“休要忘了我。”將一隻小銀匣子與玉姐做念想,玉姐將一塊玉佩贈與她,又想秀英之教導,悄塞與娥姐一荷包,與娥姐做私房。

自惜別過,秀英回家嘆一回,卻無暇惆悵——先是玉姐十歲生日,次又憂心金哥依舊金口難開。扳着金哥叫了無數聲“娘”方在六月間換回了一聲,喜得秀英親跑去向林老安人報喜。

然樂不多時,洪謙又將下場考試。蘇先生的意思,洪謙還差着火候兒,洪謙卻思:“我又不要做學問,只要個出身罷了。僥倖中便中了,便不中,知道那裡頭是怎麼回事兒,下回也好有個數兒。”

竟收拾了包袱籃子,往裡考試去了。數日後,面黃眼青地出來,洗過澡,扒兩口飯便睡。那頭秀英又急切抱佛腳,求遍神仙求保佑洪謙得中。斜對門之程宅內,素姐、林老安人早與菩薩求了無數人情,玉姐亦着急,不着急着,唯蘇先生一人而已。

一月過後,發出榜來,程謙卻並不曾中。兩家上下許多人,便如叫抽了筋一般,做甚事都懶洋洋。

作者有話要說:二更完結,去呼呼,明天開始日更哈,依舊相約18點。

46、青眼

想洪謙此生,二十歲前便從沒用心讀過書,且最恨滿口仁義道德之輩,爲此不知生了多少事端。二十歲上做了贅婿,便是絕了科考之路。他原就在這事上頭不甚用心,甚而至於對那一等讀聖賢書的人,也沒甚好評價。自打出了孃胎,洪謙就沒想過自己會有下場考試的一天,遑論考中。直到程老太公拐騙回來個蘇先生。

洪謙從未想過程老太公對他還有這般期許,初覺於江州這地方好生照看老婆孩子,不拋妻棄子,也不敗家,便也算是個好人。然則女兒一年大似一年,總不好再叫她招贅。招贅也招不來甚樣好貨色,女兒家,因夫而顯貴,指點四方是一個說法兒,丈夫無能而不得不支撐家業,又是另一樣境遇了。是以洪謙也動過自家用心的念頭,只這一份上進,亦非科考,乃是用心經營,發家致富而已。

哪料程老太公鐵了心腸,寧可死前改了契書,也要叫他早些試試下場?程老太公實與洪謙有恩,非特收留於他,更是耳濡目染,使知這世上真有那等不是假道學、又能通家事的男人。更兼有蘇先生在側,洪謙硬要賭上一口氣,這纔有了溫書考試之舉。

豈知這一考便做了秀才,眼見了許多好處,又以在這紅塵中打滾,知道沒個身份做事不便,便也動一動這念頭,倒不是非要做個官兒不可,卻是要有個出身,舉凡與人交際抑或是兒女說親,總要比那白身佔個先兒。

自中了秀才,洪謙心中不是不得意,雖有蘇先生說舉人試不同於秀才試,他也不甚放在心上,自以不求頭名,胡亂混個在榜卻是不難。哪知竟在舉人試上折戟。雖上口上說不甚在意,然這“輸贏”二字,一旦說出來了,便不能不上心。

待榜出來,洪謙未中,他自家雖不如妻子等人那般沮喪,也是小有不快,甚而至於當面沉着,還依舊上街,又打發送了同中秀才的一位同年中了舉人的禮物,出去吃了一回酒,且未曾吃醉。回來卻順手捎了瓶酒,自在書房裡吃了一回寡酒,酒入愁腸,吃完便睡。待蘇正尋來,已是滿室酒氣。

蘇先生自家也做過書房裡吃酒這等事,卻是與一、二知己,臨窗夜話,詩文下酒,好不風雅愜意。也曾醉過,那是“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何曾似洪謙這般爛醉如泥?推開門兒,鼻子尚未動上一動,臉上先覺一股酒氣撲來。蘇先生走進幾步,見洪謙這借酒澆愁的頹喪樣兒,不由怒從心頭起。

口上不認,洪謙終聽過他幾回教誨,蘇先生實見不得人這副沒志氣的蠢樣兒。未開言先冷笑數聲,門口兒站上一站,且待這滿室酒氣散去,再慢慢兒踱至洪謙面前。

洪謙宿醉,本就頭疼,一聽蘇長貞這陰陽慢氣的笑聲,只覺兩太陽上一陣抽動,情知蘇長貞開口,必定沒有一句好話。且說這位蘇先生,教過天子、做過御史、當過考官、入過六部,餘者不論,單說憑一張口便將太子逼得要上吊,足見太子脾性之好,先生功力之高。且這做御史的,從來罵人是一把好手兒,想怎生罵便怎生罵,單隻看他心情。想罵你十八代祖宗,便不會止罵到第十七代。想罵得斯文,便不會說得直白。想揭你的皮,便不會與你留餘地。

晃晃悠悠自榻上爬起,彼時入秋,天氣微涼,關門尚不覺,蘇先生推門而入,外間涼氣一進來,洪謙清醒幾分。待室內濁氣散去少許,洪謙抽一抽鼻子,便聞到許久不曾聞過的酸腐之氣——確是難聞。

眯一眯眼睛,洪謙面無表情,倚着隱囊,軟如一灘泥,端的是坐無坐相。

蘇先生不看還好,一看之下也不冷笑了,足下一頓,道:“你好學武鄉侯,高眠臥不足,卻不知有無武鄉侯之能爲?李白斗酒詩百篇,張三隻好鬥酒罵大街!學人醉酒,怎不學人作詩來?”

洪謙只覺頭疼欲裂,原本當好生梳洗,換身乾淨衣裳,喝碗醒酒湯來,再享受嬌妻愛女之軟語安慰。眼下倒好,滿身酒臭、一件髒衣,口都不曾漱,又招一頓臭罵。偏生蘇先生雖不受他拜師之禮,卻實打實教了他這幾年,他委實不好似少年時那般一言不合便與人翻臉,只得黑麪聽了。

蘇先生卻一發不肯罷休:“這般懶惰,日上三竿猶不肯起,你要怎地?一次落第,便頹喪萎靡,你的志氣叫狗吃了麼?”他這幾年混跡市井,頗學不少俚語,倘有幸復返京師再做御史,不曉得又要有幾人遭殃了。

洪謙終是在俗世打滾多年,不由動起腦筋來:既不好打蘇先生,又不想聽蘇先生嘮叨,便只有老實起身,收拾整齊,大不了再輕輕認一個錯,方好叫蘇先生閉了鳥嘴。真是上了年紀心軟了,但凡再年輕些兒,哪一個敢在他面前這般說教,不揍他個滿面開花兒,也要不管不問徑自丟下這隻多嘴鳥兒。

想明此節,洪謙便從榻上跳將下來,因宿醉,頭尚暈,眼前還黑了一黑,險些沒站穩。終是一揖到底,面容整肅:“受教了。”他自知與蘇先生這等所謂正人君子說話,你越說越錯,不如閉嘴,只管作出受教模樣兒來,他便能少說兩句。休要管他看不看得破,只消在他面前留意一二,他便也不會對你如何。

洪謙雖不喜這蘇先生,卻也知道凡蘇先生所說乃是因爲心中真是這般想,倒也不算是個“僞君子”。年紀漸長,心下對這等人物倒也存心分尊敬之心,卻不去作弄人家。

蘇先生呆雖呆,卻不好哄,看洪謙這樣子,實不肯信他是真個一心向善。雖見他善待妻兒、看顧岳家,然蘇先生也不是那一等木頭人,於昔年餘家之事、近年趙家之事,多少有些察覺,雖無實據,終覺洪謙有些心黑手狠。知他眼下能做到這等地步,也算是剋制,便不再多罵,只說:“衣冠不整,成何體統?大好男兒,這般模樣兒出去,豈不令家人擔憂?”

洪謙也默默忍着聽了,沒好說:不是你來,我早梳洗停當,又是好人一個了。你管得倒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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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那頭秀英頭天便知洪謙宿在書房內,知他心情不好,也不敢十分來煩他,吩咐捧硯抱牀被兒與洪謙蓋了,一早又令袁媽媽竈不熄火,熬了魚片粥兒,等洪謙起來吃。一早起來,洗臉時聽聞洪謙尚未起身,又叫燒好熱水等他起來好洗臉。不想等玉姐來過來吃早飯,洪謙還未到。

秀英不免掛心:“你爹怕心裡不好受哩,這些時日怕是一直憋悶着,這一頓酒吃得悶在心裡,可要怎生髮出來纔好。”玉姐亦隨蘇先生學些醫藥,眼下只得些皮毛,卻也知道何謂“鬱結於心”,道:“不能夠罷?爹前幾日也還好來。”

秀英皺眉道:“你小孩子家,哪知這些兒?不中總是不好。”

玉姐看秀英也在發愁,出言寬慰道:“爹下場時,蘇先生曾與我說幾句考試的話哩,爹這樣,已不算坎坷。爹真有些不快,不如請蘇先生開解開解?他兩個雖是說話互酸着,倒彼此沒有惡意。”秀英一想,也是,便道:“也是,蘇先生這會也好吃飯哩,咱也快些吃了,往請蘇先生說一說。”

母女兩個胡亂吃了一碗粥,收拾齊整了往尋蘇先生,不想蘇先生已去書房。秀英玉姐有心偷聽,又恐洪謙面上不好看,秀英便領玉姐且去溫書。玉姐讀書處在蘇先生院內,秀英與玉姐一道走,一道問:“你先生怎生說,你說與我聽。”

玉姐笑道:“不消我說,娘難道便不知道了?單看這江州城,打從一下場,一路順着來的可有一、二?”

將天下進士攏作一堆來揀看,自入場起,未經落第而自童生一路考成進士的,百者無二、三。時有人嘲笑“不第秀才”卻不知有多少人栽在秀才試上,能自童生而爲秀才,已是不易。須知時人讀書,多是自幼童始,讀上十年書,尚年不及二十,便始考秀才,若順時,當年春天中秀才,秋天便是舉人試,再成了,次年春天便入京試一試可否做了進士,會試一過,官家便要親考進士。前後不過二年,彼時尚未嘗得過二十歲。然天下讀書人,年過三旬能得中個進士已算高才。四十得中猶不算太晚,至於皓首窮經者,亦不很少。洪謙年才三旬,初下場便得個秀才,實不算坎坷。

秀英、玉姐在蘇先生院中課室等不多時,洪謙已換了新衣,重梳洗了,頭髮也梳得齊整,戴了巾兒,與蘇先生一處過來。秀英見他面上略鬱郁,不免又擔心。因不便久留,秀英向蘇先生問一回好:“玉姐在我那吃罷飯,我送她來,沒見先生,便與她一處等,”又說洪謙,“這便等不及與先生論道?早飯吃過沒?”

洪謙止胡亂喝杯茶,用了兩塊點心,胡亂一點頭:“吃過了。”

秀英與玉姐使一眼色,玉姐點頭,知道要見事不妙便從中相勸。

秀英自去看顧金哥,金哥初學說話,秀英因他說話晚,總怕他笨,得閒便抱他來教。蘇先生眼風掃處,便見這一對父女立在屋內,咳嗽一聲:“開始罷。”師生各歸其位。蘇先生先與玉姐講一篇功課,令自去抄誦。卻又不與洪謙說功課,只命:“先將字重新習來,不學會寫字,便休再入場。”

玉姐正低頭抄寫,聞言擡頭,顧不得手中筆,問蘇先生:“我爹怎不會寫字哩?”

蘇先生將眼一斜:“他這也算會寫字?”

玉姐道:“比我寫得好多哩。”

“他比你也大得好多哩。看似工整,實則不然,顯是少年時不曾用過功,如今臨時抱佛腳抱來的!”

玉姐一皺鼻子,蘇先生卻不令她說話,反說起這科考試來:“人都說文無第一,多少落第者亦有真材實學,卻不知拿出來一比,總是有不足之處。便譬如眼下,有多少秀才能中舉人?不中的便不活了麼?爲人當寵辱不驚,一驚一乍,能成甚事?”令洪謙先將那“不自棄”抄上百遍再說其他:“分明也有些韌性,怎地荒唐買醉?”

玉姐道:“那考試還有謄抄的哩,也不耽誤……”她這卻是爲父親而與蘇先生唱一唱反調兒。

蘇先生冷笑道:“你懂甚?所謂謄抄,不過是防着有些兒小聰明的辦壞事兒罷了。我與你說過甚?吃不得苦、用不了功的,從來都不是好人!昔年有個寫狗爬字兒的,因字不好叫黜了去,果然是個賊!竟不練字,轉投了北地胡人,與那狼王籌劃,轉而南侵。似這等人,讀書便不肯走正道,做甚事能正?便是朝廷錄了他,也是收一奸佞而已。寫字於讀書中已是極容易之事了,只要肯下力氣,總能寫得似模似樣,這人連這一點尚不肯用心,可見是個愛投機取巧的。走且不穩,便要想跑,這般心性,做甚事能公正周到?”

玉姐始知,這謄抄一事,非特事關科場舞弊,竟還有這等□來。再看洪謙,已低頭習練。蘇先生卻從洪謙腰上扯下錢袋來,往洪謙手上一掛:“戴着寫。”洪謙有錢,秀英倒不禁他銀錢事,這錢袋頗重,就這麼掛着習書。玉姐看一回,只覺自家胳膊也沉了起來。

玉姐有心陪父親,每日便拿一小沙袋兒,也系腕上練習。秀英知道了,急叫她解了來:“休要這般練,弄得兩條胳膊不一般粗細可怎生是好?”玉姐笑道:“每日家只使一隻手兒吃飯,也不見差別很大哩。”閒來無事,又使左手吃飯,弄得秀英哭笑不得。

卻說洪謙因有女兒陪伴,且蘇先生雖諷刺,倒也真心教導。更因一次不第,犯了擰性兒,居然堅持着閉門讀書,也叫蘇先生暗中點了幾回頭。秀英又張羅各式飲食與他吃,且怕他悶了,又要攛掇他往泰豐樓裡訂席面,與些個秀才吃酒。

洪謙一個沒應,只說:“從今日起便戒酒了。”

秀英見他這般用功,一想他每日清晨起來,舞弄槍棒卻是不綴,倒好打熬身子,便不攔着。就是玉姐要陪她爹胡鬧,秀英也只作不見。然思洪謙讀書方是正事,玉姐讀書再多也做不了狀元,終要嫁人,須知曉家事,便攔玉姐,後半晌兒略溫習一下兒功課,便過來與她一處,看她理事。

秀英眼下卻正有一件大事要辦:洪謙家內銀錢委實不多,秀英卻有一副好嫁妝,正要拿錢生錢。卻不知做甚生意爲好。程家原有經紀買賣,然自程老太公去後便收了。如今待要重新開張,卻要頗費周張。且不說貨源,單是熟手可信之掌櫃夥計都要重尋了來。

且與玉姐說:“做甚事,但凡銀錢能辦得了的,便不叫事。唯人最難!”秀英經紀買賣卻是一把好手,不數日,便尋了程家用得老了的人來。也有已往旁處謀生的,也有自家做小生意的,有幾個見老東家重開張,且說:“不再收,縱收,也留你們經營。”除開脫不了身的,倒一一都回了來。

林老安人亦與玉姐一處鋪面,秀英又教玉姐各種經營之事。玉姐道:“娘,此事休要忙,咱家還有一事未辦哩。”秀英因問何事,玉姐道:“我還不知祖父祖母是何等樣人哩。縱爹說且看看,這等事體又豈能等?爹恐是覺曾做贅婿,不好迎父母,咱卻不可忘了。”

母女兩個又商議,於洪宅內收拾出一處整潔小祠堂來,只等洪謙心情好時,與他說了,奉迎亡者骨殖牌位。那頭洪謙將家事交與妻女,見她二人收拾房舍,一想金哥已交兩歲,難道是與他收拾的?便不多問。金哥兩歲,秀英便是想再生一個,也是時候兒了。只洪謙眼下沒這個心情,只管想着要用心讀書,揣摩文章。

收拾停當這些,天氣已涼。冬至日到,洪、程兩家復團湯圓,州府裡申氏卻使人送出餃子來。原來這申氏是南方人,酈玉堂卻循着北方習俗,好在這一日吃個餃子,申氏少不得依着他。

秀英接了餃子,又封了兩陌錢與跑腿差役,且使小喜說:“府君娘子這般和氣,你們大冷天跑這些路,往各處送,實是生受了。”差役笑道:“左右都是在這城中,李大幾個才叫略哩,要往鄉下齊舉人那裡送。”小喜回來一學,秀英便知道,這是旁人都有的。畢竟也是個臉面,便叫廚下另一鍋煮了,與湯圓一道盛了端上桌兒來,又與孃家送了一碟四個,也叫嚐嚐鮮。

蘇先生與洪謙兩個吃得痛快,秀英、玉姐看在眼裡,暗道日後可多做些兒與他兩個吃。秀英又悔,往年卻不嘗察覺洪謙愛吃這個。

吃着餃子,秀英閒話道:“這府君娘子倒好是個周到人兒,許久未見她了。”洪謙道:“她有數着呢。”心中卻發狠,待我考上舉人,你自能見着她了。又想,這人前番似曾叫玉姐過去見的?宗室之內,這申氏持家也算得上不錯了。

爲人不能背後說人,冬至日過不消數日,江州下了場小雪,秀英竟又收到府君娘子之邀,邀她們母女去賞梅花兒。秀英不由道:“這卻是作怪。”她今也知,府君娘子眼中,自家怕也不是那等“貴客”,爲何非年非節,忽而相邀?

卻不知,申氏是聽了人言,方又起了心思的。

作者有話要說:坑爹啊!昨天電腦掛了,折騰到半夜T T耽誤好多事

47、猶豫

申氏自來江州,風評極好。衆人漸也摸着府君的底細,這一位就是那廟裡的泥胎菩薩,看着好看,求來無用,哪一回有用了,也不定是不是他保佑的。鎮日裡受着香火供奉,也不見他有甚作爲。反是申氏,自來江州,也往街上舍米舍粥,也往廟中添燈添油,她家六哥出行,一時不仔細碰壞了個貨郎的攤子,她聞說便使人送了錢作賠償。

又有這江州城上下官員,自申氏來後,也是沒有疏忽,常與各家娘子閒話,她又有外地帶來的種種奇巧物事,又有新鮮樣子,且爲宗室,時時與京中聯絡,又知京中新鮮事。滿江州再無一個說她不好。

便是個樣樣都好的人,卻爲兒女婚事犯上了愁。酈玉堂叫她一番連哄帶嚇,不敢再多造出庶子庶女來了,可已經生出來的,還得照樣兒撫養,還得給他們婚配。申氏又是個想要樣樣都好的人,未婚之子女卻有五男四女共是九人,如何配得好又配得巧,實令申氏爲難。

有錢之商戶她是不肯的,酈玉堂也不願,然窮困讀書之家她也瞧之不上,想來能將生活過成那般模樣,必有不如人處,如何能放心將兒女交與此等人手?故而申氏的眼睛總在殷實士紳讀書人家身上打轉兒,又與城中有功名的人家娘子相會。

功名也有個講究,若你只有二十歲便中了舉人,與那等五十歲方中舉的,前途自是不可同日而語。這一家若是兒子自身是舉人,便比其父是舉人,更有盼頭。申氏眼裡,似洪謙這等三十做了秀才的,不上不下,難得頭回下場便中,未嘗不是個好的。然則結親總要佔着一頭兒,纔好放心將兒女託付。申氏自家便沒出有功名之人,卻勝在有家資。秀才功名略低,洪家又不是鉅富,若洪謙能再進一步,申氏也不忌諱與洪家做親家。

她曾見過玉姐,生得端莊整齊,家中女孩兒也都喜歡她,秀英雖直爽些,倒也不難相處。然不幸洪謙本次未中,申氏便將洪謙放了一放。且江州城畢竟是一處大城,內中非但有秀才,且有數位舉人,又有府、縣衙內之官員,家中亦有兒女,相較之下,這些人家兒更宜結親。

然申氏心中又有些猶豫,常言道夫賢不如妻賢,子孝不如媳孝,同理可證,老子爭氣不算爭氣,兒子爭氣纔是道理。英雄莫問出處,但凡孩子好,這門親便不算錯結。申氏一想玉姐那小模樣兒,初見時她幾要叫來抱上一抱,十分投眼緣兒。再想四姐、六姐都說她舉止得宜,懂得又多,還說讀書識字,能寫能算,又有些意動。

要論模樣兒,論人品,申氏也覺配得上自家兒子,只是洪家家境小有不足。申氏會經營,又有豐厚嫁妝,洪家家業在她眼中雖不薄,卻也不厚。一時又想,這玉姐兒若是娶來做兒媳婦,也不見得不好。然而這做孃的,對親生兒子總要偏疼些兒,想玉姐之人才,配九哥倒也不壞,只可惜洪謙是秀才、家資又不甚豐富。若是配了比九哥長兩歲的八哥,又覺可惜。

如是輾轉反側,四遠不近地吊着。

似申氏這般爲兒女相親的作態,大凡到了這個年紀的婦人都有,大家恰是同路人,處上幾回,但凡不是那麼粗笨到家的,誰個又不能隱察其意?

江州城裡也有幾個見識高的人,自知並非所有宗室皆是風光,然則申氏這裡又有不同。且不說酈玉堂前後二妻嫁妝豐厚,便是申氏這般待前妻所出與庶出大度的人,也是難尋。更兼有她教導,酈府君家兒女,品性實是不錯。庶不庶出,且輪不到這些人來挑。無論配了哪一個,都不委屈。

不少人便暗地裡互作了對頭。只爲在申氏面前出頭露臉兒,與天家做個親戚。想要自家出頭兒,便有兩條道可走:其一乃是盡力早頭,其二乃是貶低對手。但有申氏打聽,便有那一等小心眼之人,要說旁人壞話。

無巧不巧,這日申氏不幸提及玉姐:“倒好是個伶俐孩子。”回話之州府李主簿娘子,便嘆道:“是哩,只可惜命不甚好。”申氏奇道:“我看她倒好有福相,且也錦衣玉食養大的模樣兒,如何說命不好來?”李娘子道:“這世間豈是衣食無憂便是有福的?她家事兒,我倒好知曉些兒,您道爲何?止因着她家三番兩回更改戶籍,這姓兒換來又換去,縣中改完又要報到府裡,我家當家人恰做個主簿,是以知道。”

申氏愈好好奇:“怎生說?”

李娘子道:“娘子看這孩子是不是有些見識?那是她家將她作戶頭養的哩。她娘原姓程,是城裡程老秀才的外孫女兒,程老秀才養下一兒一女,兒女都中了舉人,卻在入京趕考路上一病死了,其時尚未娶親,程老秀才便止有一個閨女,沒奈何招了贅,又止生了一個閨女,這便是洪秀才娘子了。洪秀才原是他家贅婿哩,後來契滿,才攜妻歸的宗。他兩個生這姐兒時,還在程家,這姐兒原跟着程家的姓哩。次後歸宗,又改姓了洪。歸宗後洪秀才娘子才養下一個哥兒,洪秀才仁義,作主將這哥兒又叫姓了程。於今她家止有這一個姐兒,並無洪姓兄弟。可不要將她作男孩兒教養,樣樣養得出色?”

申氏“哦”了一聲,更轉而問起江州過年風俗:“雖說都是過年,到底十里不同俗,不知這裡新年怎生過來?”

李娘子便轉說江州之風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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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姐、五姐兩個一處做針線,因新將至,吳王府之近枝親眷委實太多,旁人不說,這吳王與王妃、酈玉堂夫婦,又有她們叔伯、伯孃嬸孃等長輩,卻多少要有些針線孝敬的。富貴人家女孩兒針線,多是用在這些地方兒,並不需過於刻苦。然則四姐、五姐又不同,吳王府人口委實太多!

雖因着人口多,王府住不下,除開世子,其餘成家子女皆由吳王作主,王妃主持了分出府去住,親戚畢竟是親戚,該奉與長輩的孝敬,卻是一絲兒也不能錯的。家中六姐、七姐尚年幼,止做些與祖父母便可,四姐、五姐年長,要做得便多,自冬至日起,便要動手,且要留上一月半月,預備着從江州往京中送的路。

姐妹二人做一回針線,便有乳母媽媽來說:“娘子那裡客已走了,叫姐兒們過去呢。”四姐放下手中活計,問那媽媽:“今天來的是李娘子?說的甚?”那媽媽道:“老身不在那裡伺候,並不知曉。猛然間聽前頭伺候的人說,那李娘子說……”如此這般學了一回。

五姐道:“打水來洗手,我們整衣去娘那裡。”

到得申氏處,卻不見六姐、七姐,四姐、五姐互丟個眼色,向申氏問安,申氏一指下手圈椅道:“坐罷。今日做了多少?”四姐道:“再有半晌,與五嬸兒的便得了。”五姐道:“我也是。”申氏一點頭:“那便來得及,晚間便不要做了,點燈熬油兒的,眼睛都熬壞了。”

四姐道:“娘今天見了李娘子,可有甚說道?”

申氏皺眉道:“卻是爲難。你們哥哥姐姐的婚事,我辦得倒好,卻不想到你們這裡,遇上難事。有一個,這江州城裡有個盛小郎,十三歲便中了秀才,今年纔不過十四,家中卻不富貴是個鄉紳人家。若他能再進學,與你們姐妹倒好。只恨他祖父新喪,今年才週年,他父母斷無孝中操辦定親之理,你們卻等不得。若日後合宜,我許將他說與六姐,你們姐妹縱知道了,也心裡數兒,不好怨我。”

四姐、五姐齊起身道:“娘是哪裡話?娘對我們甚樣兒,我們看到眼裡、記到心裡哩。”也自知委實等不得,一等二等,萬一祖父又有甚商戶要拉攏,哭且不及。

申氏道:“你們明白事理兒便好,還有一件,你們見過兩回的洪秀才家女孩兒,如何?”四姐、五姐還記得玉姐,都說:“小小年紀,看着倒是個明白人兒。”四姐更多問一句:“她與九哥同年,比八哥小上兩歲,難道?這——”

申氏將於李娘子處聽來之事一說,嘆道:“但凡說親,是結兩姓之好,不過是家與人兩樣兒,總要圖上一條兒。家有二,一是功名官爵,二是傢俬。她爹是秀才,我倒不挑,你們外祖父連個秀才都不是哩。然家業卻略薄,這一條便不好。家這一條兒,她次着些。餘下只看人才。沒兄弟也不甚打緊,她母親也不個不能生的,想來她亦然。她那小模樣兒出挑,我看着也喜歡。光看着聰明也不夠,你們爹打從王府分出來,一個人便也撐不了這麼大家,何況你們兄弟與府裡更遠了一層?須得個能幹媳婦兒纔好。若說她家原是女戶,她又做了這麼些年獨女,有好教養,我真是動了心了。只要她人才好、本事好,管她爹是不是秀才,家中又有多少家資,我都想定下來哩。”

四姐、五姐不意申氏居然有這等突出奇想,五姐道:“這女戶人家……”

申氏道:“你懂甚?這樣纔好,這等人家,只要沒叫人治死,就是有大能耐。只是我還不知這個姐兒能耐如何……”

四姐道:“既這般,便多走動,多打聽,單叫來細細品察便是。我們也喜歡她,合意了,我們再沒不歡喜的。”

申氏斥道:“我這幾個月來見這些人,你道人家是傻子?有腦子的怕不都猜到了!你還道自家高深莫測,人不知曉哩?不過是看這裡是州府,人都陪你作戲耍哩。看這些人,說旁人壞話的,一力說自家孩子好話的,還能看不出來?單尋了哪一個來,豈不爲她惹事?成了便好,若不成,留下這姐兒豈不難堪?”

四姐訥訥。

申氏道:“這等瞻前不顧後兒,不管旁人死活的事兒做得多了,既招人怨,也傷陰德,不定何時便有報應。你們做事兒,也須謹記,不可如此。”

四姐、五姐起身領訓。四姐更生一計:“將年底哩,娘又好見這些人兒,我與五姐多與她說話罷哩,娘只管看着聽着。要我等問她甚麼話,娘預先說與我們。這樣既知曉了,又不顯眼兒。”

申氏一合掌:“這樣倒好。”

世人再想不到,正經人家聽着便繞道走、不欲與之說親的女戶人家,到了申氏這裡,卻是兒媳之上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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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尚不知李娘子一席談,她又重入了申氏眼中。她正看秀英要做買賣,便把平日裡胡亂看來的書說了出來:“勞作立身,其利十倍;珠玉無價,其利百倍;謀國之利,萬世不竭。”

秀英自是聽得懂,白了玉姐一眼,道:“又作怪來!勞作立身,哪裡能得十倍之利?珠玉無價,何來這許多本錢賺百倍之利?去去……”

玉姐笑道:“何如屯積奇貨?這地界兒,南來北往商客又多,原就有屯貨倉棧,乾的就是個互通有無的營生哩。”

秀英道:“你又知道了?你卻不知,這南北商道,皆是有主兒的,哪條道兒上誰個做熟了的,旁人尋常難插得下手哩。且這南來北往,你道好走?一路上又有官人抽稅、又有強人剪徑,路是拿錢買出來的哩。還要心腹人等跟押,方能放心,咱家哪能這樣幹?”

玉姐皺眉:“那娘說要怎生辦?”

秀英道:“還是原先太公在時,咱家做過針線買賣,本錢少,又容易看。”

玉姐大爲掃興,秀英道:“你休要小看了這買賣,哪家能少了這些?薄利多銷,買賣便能做得大,出息便多。運氣好時,有胡商路過,咱家鋪面大,常往這裡買許多針,轉回藩邦賣錢。”玉姐沒奈何,只得交出百兩銀子,與秀英放作一處,預先向鐵匠處下了定金,使他做了針來。又使人收線去。只等新年收了鋪子,開那針線店。

母女兩個興沖沖,正要大幹一場,不料又受邀去州府做客。

這一日,又是花團錦簇,濟濟一堂。玉姐忽覺奇特,上回來時,六姐與她說話,這一回卻是四姐、五姐搶先與她交談。四姐道:“我許久不見你了,近來忙甚?”玉姐不好說經營之事,只說:“在家相幫我娘看家。”

五姐問她:“聽說你夏日裡往鄉間去了,都有甚好玩的?”

玉姐道:“我也不曾走太遠,只看他們澆田辛苦。”

她們說話間,有父親新做了舉人的曾舉人家女兒道:“好好兒的,你們又說這些俗事。”說罷一撇嘴兒,又咬着帕子笑。她父親考了三次,今番終於做了舉人。申氏也曾喚她來玩耍,次後沒了消息,原先要說親來,待其父中舉,申氏又多邀她兩回,她自家也頗得意。

玉姐看她這樣兒,也一撇嘴兒:“大俗也是大雅,聖人亦崇管仲。”

曾大姐兒一愣,她父親雖是舉人,她自己卻不喜這聖賢書,專好些詩詞,故並不知其中典故。酈四姐與酈五姐卻是知道的,相顧一笑,暗道這洪家大姐兒俗也說得、雅也說得,年歲不大,卻好生周到。眼見人多,兩人記得申氏所言,便不好令玉姐更招人眼,心道,有這一問一答,餘下便無須多問,也知其稟性了。

只待曾大姐兒說:“俗便是雅,黑白分明,又甚好混同的?”四姐便道:“知道你好這個,還不與我看這紅梅風骨去?”

待客散去,回去申氏。申氏孃家業大,又崇讀書人,倒是讀過幾年書,自嫁與酈玉堂,這丈夫又好這個,少不得硬着頭皮,一頭管家,一頭再讀書,免得與丈夫無話可談。聽了女兒回覆,也笑道:“這個卻是好!”愈發留心,又將曾大姐兒名字從心中劃去,縱是庶子,申氏也不想他娶這等媳婦。

玉姐回家,如是這般一說,又引洪謙冷笑。秀英忙將話掩了,又說起收拾鋪子等事來:“好叫程實兩口子出面兒,用原先的掌櫃,進貨也是原路兒。”洪謙道:“也好。”秀英道:“要能再遇上回胡商,得賺好大一筆。”洪謙道:“那胡商也要賺好大一筆,咱這裡做針得法,不費大事,他那裡學不會這等法子,一包針在這裡十兩買來,回他那裡,得賣數百金哩。”

秀英道:“有這等事?”

玉姐道:“無利不早起,萬里迢迢,只帶包針,不夠這路費,他怎會販賣?”

洪謙讚許一點頭兒。秀英跌足道:“大好財路,”又說,“也罷,咱門路也不熟,卻做不得。做不得,便不是咱該得的,我只開這針線店罷。”說得洪謙一笑,這娘子無論脾氣如何,近年來卻是懂事不少,剋制得住自己。

玉姐不曾見過胡商,只近幾日聽着提起,一時開心,上課後便纏問蘇先生:“四海之外是怎生模樣?那裡風物如何?聞說海外有處產好寶石珍珠?又有產名貴香料之地?往來販賣,利潤豐厚,可是真的?”一氣問個不住。

惹得蘇先生氣惱,怒道:“那些個蠻夷!統統是賊!口上說得好聽,暗地裡銀也偷運、銅也偷運,甚都想要!”玉姐愕然,道:“這又是甚典故?”見蘇先生氣得急了,忙親斟一盞茶來,奉與蘇先生。

蘇先生喝一口茶,略消消氣,與玉姐講道:“國家本缺銀、銅,每鑄好了銅錢,便有海外商人,悄悄藏到船上偷運出去,國家之錢便愈少。”

玉姐便問:“他們偷錢?從何處偷來?”

蘇先生道:“也不算偷,他們在這裡況了銅錢。”

“那便是尋常買賣,先生爲何生氣?”

蘇先生說到興頭兒上,便將這國家經濟一事,深入淺出說與玉姐聽。總是那銅錢與白銀外流,市面上銀錢既小,百姓買賣不便,國家抽稅,許多亦以銀錢結算,並不收實物。玉姐聽了一陣兒道:“先生,我知道了,便如我在這裡,老安人在那頭,凡有事,使小茶兒去傳話兒,如今有人將小茶兒偷走,我有事,只好自家去尋老安人。費時又費力。”

蘇先生道:“聽來奇怪,卻也……似有些道理,”又大說蠻夷之不好處,“休叫他們哄了去,他們精明着哩。總想佔些兒便宜,說是遣使來朝賀,總要帶許多商人……有一處藩國,連染布都不會,來見鮮豔布匹、絨線都要搶了買去高價賣了……還有一處藩國,總想來偷窺學強弩之造法……故而這等胡商來天朝,必要往有司登記,又要有文書過所等……且不許他們亂走。”

玉姐雲裡霧裡聽着,有不明白處,只強記了,慢慢回味,是所謂“書讀百遍,其意自現”。忽聽蘇先生說到藩國之事,猛然想起,他那處無鮮豔活計,我這裡卻有。何不收了彩布綵線,轉賣與他們,也好收些差價?

她想得簡單,便去與秀英說。秀英道:“你知胡商何時來?從這裡到京裡,且未必能說定幾日往返,何況海外?海上風浪大,常來往之胡商都未必有準信哩。你白收了來,佔許多銀錢,那頭人不來,又或來了,人又去有往來的鋪裡買布,你又怎生是好?”

玉姐笑嘻嘻道:“謀國之利,萬世不竭。”

秀英嗔道:“你又作怪,你有何本事與那藩邦一國做買賣?”

玉姐道:“誰個要與一國做買賣了?聽蘇先生說來,胡商往來,必得往衙裡勘驗文憑,咱或與嬸子那裡說好,或想旁的法兒,好知道有這人來。又預先備下了,價錢公道,怎會沒有人肯買?”

秀英道:“你倒好有主意!叫你讀書,你與先生歪纏胡商買賣去了?先生忙哩,你爹讀書用他都用不過來!”玉姐一吐舌頭兒,拎着裙子便退了出去。

這等大事,秀英須與洪謙商議,如此這般一說:“玉姐倒有主意,人小鬼大,也不知像了誰。”洪謙道:“你便不要,便叫她像我罷咧。也不須尋主簿娘子,你只問府君娘子去,她家缺着錢哩!叫程實家的陪着你去,只說她求了你,請你引見。也請他家也出個人一道合夥做買賣,也不用他枉法,只與你一個消息,又非軍國大事,必是可行的。”

秀英道:“我便試上一試。”

果然趁年前四處走動,攜了程實娘子田氏,往求申氏,如此這般一說,申氏不免意動。這是慣例,主人家要做經紀,只管拿家僕說事,免得叫人說“與民爭利”。申氏看秀英也是個能幹女子,言語間又親切幾分。兩人說定,開春便辦此事。申氏又拿私房一千兩銀子出來做本錢,也託作是陪房本錢,兩家議定,得利平分。申氏處只管告說來了何樣胡商,其餘一應接洽、進貨之事皆由田氏來辦。

秀英原欲與申氏六分利,申氏十分不肯,必要對半來分。事便定下,兩家走動漸多。不料天意弄人,還未過年,秀英攜玉姐往來見申氏,卻聽一消息,卻是有一胡商新至。申氏這裡使人微探其意,知曉想買些繡品。便問秀英:“他那裡卻指定要繡幾樣花兒,可有?”

秀英搖頭:“原定的年後開張,眼前如何得有?”申氏也惋惜。兩人嘆一回,秀英告辭,玉姐亦自四姐處出來,與母親歸家。因見秀英皺眉,玉姐便問:“娘有爲難事兒?說與我聽,雖解不得憂,有個人聽,心裡也好過些兒。”秀英叫她逗得一樂:“也不是甚大事。”一長一短說了。

玉姐道:“咱趕緊回去,尋府君娘子,這事並不難。”

作者有話要說:針,真的是很難得的。鐵杵磨成針神馬的,說的就是工藝,直到天朝有了新工藝,針才降下價來。但是國外就慘了。

舉例來說,在英國,“針線錢”其實就是丈夫給妻子買奢侈品的錢代稱。來歷就是因爲古時候針特別貴,而且數量少!

朝鮮日本也是啊。還有他們喜歡用中國的銅錢,因爲銅錢被他們偷偷運走,中國不得不下令禁止銅錢外流。但是屢禁不止,鬧得中國錢荒更嚴重。

48、識珠

話說秀英、玉姐母女兩個出了州府,玉姐因秀英面有愁色,哄母親說了難處,竟說:“此事不難。”

秀英雖知女兒聰慧,此時卻是不敢胡亂應了她,先問她:“如何不難?只單憑你一句話,我卻不能胡亂應了的,何況還要尋府君娘子說話?”

玉姐道:“娘不是說過,咱家先時這針線鋪子有許多人來買針線的?既有這許多人買,便是這城中有許多人會做。往常做了這許多年,且又聽程實來回,印了許多招貼,想已有許多人知曉。這城裡最不缺便是繡娘不是?既是積年做的針線買賣,想來掌櫃也曉得哪個手藝好。今咱家堆有針線又有絹布,把些兒與繡娘,使她們做,咱們只付工錢。又有現成的式樣,發下料子去,或一月或半月結了。按件兒把錢與她們,又不用她們出料,豈不便宜?”

秀英一想,這倒是個好法子,且妙在並不需立時收拾鋪面出來。只需一處潔淨屋舍存放繡品即可。忽又道:“啊也!卻纔與府君子說了,恐她要使人去回絕了那胡商。這樣還算好的,要是她再尋了別個去,咱們豈不要眼看着了?”秀英眼裡,洪、程兩家眼下並不缺錢,程家不消說,便是洪家也有她的嫁妝,然則洪謙手上銀錢有限,夫婦二人且年輕,日後再養下二、三個孩子來,手頭必然吃緊,須得趁着年輕,多攢些家業方好。

且秀英心中還有一個想頭,她那素未謀面的親舅便是死在趕考路上的,待洪謙中了舉人,再要上京,秀英便想與他好生打點一番。想當初舅父上京,家中未必沒有使心腹家人好生陪護,人尚且去了。洪謙此行,秀英便要愈發在意,買舟不說,飲食也要精緻,頂好還要能尋個醫術老道的郎中跟隨。又有聽申氏說京中米價騰貴、租房而居亦不便宜,樣樣都要錢,不免將這生意看得緊些兒。

玉姐聽母親這般說,便道:“那咱快些兒轉回去,如何?”秀英想了一想,這事並無紕漏,縱有,也可與府君娘子商議一二。先時雖不曾做過這些個,然也不是沒有先例。或有街坊手藝好些,便有左鄰右舍央她做,或酬以酒食、或與些兒銀錢謝禮,實有代做的。

想了一回,便命調轉了轎兒,再去見申氏。

這頭申氏也在惋惜,想想年關將近,雖則江州富庶,底下也時有孝敬,酈玉堂畢竟不是貪官,申氏也不是那等苛刻壓榨之人,且將來不夠一年,所得好處也是有限。

京中吳王府卻須有孝敬,還要爲兒女婚嫁攢下銀錢,京中業信,酈玉堂長子媳婦又爲酈家再添一個哥兒,出嫁的長女也有孕在身。申氏如今內孫、外孫已有七、八個,雖不是子女,然日後成長、婚嫁,少不得也要有些貼補。酈玉堂又看中一幅字兒,說是前太傅蘇長貞的真跡,也不知是怎地流落到江州來的,主人家要價五百兩,酈玉堂已使人往賬上支了銀子去。又有新年衣衫、女人頭面、男人靴帽,又是好大一筆花銷。

申氏與其亡姐,也算是善經營,然則有這些花銷在,二、三十年來,實無多少餘錢能添產業,添來產業,也多半與了女兒作賠嫁。好容易洪秀才娘子有這一主意,申氏也歡喜,卻不想胡商來得這般急,年前一大注銀子如此從眼前飛走。雖念着“不該是我的”,心下實是惋惜。

忽聽得秀英又轉回,申氏道:“卻不知她是爲了何事?請進罷。”肚裡卻想,必是急事了,否則何以如此匆忙?不想秀英帶了個好消息與她。

卻纔秀英來時攜着玉姐,申氏命女兒與玉姐一道去說話,自與秀英商談正事。秀英復返,依舊攜了玉姐,酈氏姐妹卻又不在跟前,復回去做針線了,玉姐便留在跟前。

申氏笑道:“可是捨不得我?”秀英亦笑:“正是哩。”

兩人說笑畢,秀英便說起正事來:“方纔說的那事,娘子可使人回了那胡商?”申氏不動聲色道:“回又怎地?不回又怎地?妹子回來可是爲了此事?想事有的說道?”秀英點頭道:“是哩。”當即略隱去了玉姐的名字,止如此這般一說。申氏聽來,也覺可行,卻說:“只恐時間太緊。”

秀英一看玉姐,申氏見狀,亦凝眉看她,玉姐小臉兒一皺,想了一想,她也無甚把握。從來見過玉姐的人都說她聰明,然她如今也有十歲,縱有先生教導知曉許多道理,經過見過的也不太多,並不曾親自打理過經紀營生,內中門道並不清醒,許多事兒只是自家“想當然耳”。她卻有一條好處,凡無把握之事,絕不硬包硬攬。

秀英見些情況,便知申氏似已疑到玉姐身上。她如今改了主意,女孩兒家叫人知道了太厲害也不是好事兒,但有人知道她閨女聰明靈巧賢惠便好,這等大出風頭之事,實不好弄得滿城風雨。然申氏既已看出,她也只得含糊着透一兩句實情,總不好叫府君娘子猜疑,反易生事。便說:“回去路上,這丫頭見我憂愁,就胡亂說這城裡有的是繡娘,只可惜不好拿來使。”

申氏又看玉姐,且笑:“你這姐兒好生聰慧。”

玉姐起身道:“娘子過獎了,我不過胡亂一猜。年前我娘教我些家務事兒,因家裡有倉,他們有租了去囤着貨。江州原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南來北往地轉,與天朝藩邦地轉,繡娘胡商地轉,難道不是一個道理?又不是運銅鐵與他們。”

申氏笑道:“藥人的不吃,違法的不幹。除此之外,各依本事。是這個理兒。”心道,我原怕姐小小年紀過於聰明瞭,以至仗着聰明沒了顧忌,似這般,縱再聰明,也不好沾染,眼下看來她倒是知道好歹,不致惹禍。心中更是取中玉姐,只是心思電轉,不知要如何下手纔好。若說與八哥,夠夠的了。然申氏看她那俏模樣兒,又萬分不捨。若說與親兒子九哥,申氏又想再多看她兩眼纔好下決心。

也合該是她兩個投緣兒,玉姐聽申氏這般說,大有知己之感,這道理她心中明白,只說不出這般直白貼切的話來。申氏見她一句話便聽得小臉兒紅撲,大眼睛閃亮,心頭也是舒坦,誰不樂意別人喜歡聽自己說話呢?不由又加了一句問玉姐:“姐兒說是不是?”

玉姐笑道:“是哩是哩。這城裡,我家算是衣食無憂的了,卻還有些人家爲過年愁哩,聽說他們家也沒甚田地,全靠做工過活,娘子與我娘有心幫襯她們自食其力,比與她們柴米還實在哩。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兩處便宜,再好不過。”

她聲音柔脆,又會說官話,說得又極中聽,申氏聽入耳內,說不出的舒服。暗道,若說與八哥,未免可惜了,人家養這般女孩兒,恐不想與八哥。雖是親疏有別,申氏總是力圖一碗水端平,對親生的固然好,對非己所出也是不差,然畢竟嫡庶有別,八哥媳婦是不宜強過九哥媳婦的。

申氏既這般想,不免又看玉姐,單憑這模樣兒、這份機靈,縱放到京裡,也不比人差了,若做了八哥媳婦,恐不相宜,若與九哥……申氏看玉姐不同。只因九哥雖是自己所出,又是嫡子,終究年紀最小,若先將九哥事定,四姐、五哥等事又不免要耽誤一二,卻是不美。只好着緊將四姐、五姐說了人家,免得叫京中亂點了鴛鴦譜。這玉姐還小,多看個一年半載,也還等得。

當下更是和氣,又與玉姐說話,且朝秀英讚道:“你家這姐兒,生得好、人也伶俐,真真是佔了天地靈氣的。”

秀英笑道:“如何比得府上姐兒?不過是因只養了她一個,甚樣好物件都堆與她,生堆出來的罷哩。”

申氏道:“誰個養孩子不是這般堆出來的?有些人家想堆還堆不起來哩。”說得秀英與玉姐俱低頭輕笑,申氏看玉姐半邊側臉,真是笑起來也可愛,想說:“這般標緻,不知哪個有福氣的得了去。”因玉姐在側,此言恐覺孟浪,便強忍了,只等下回獨個兒與秀英見面,再微露其意。轉與秀英說起胡商之事來,因玉姐也在一旁聽着,申氏也問她。

玉姐道:“我都沒見過,只跟着長輩看看罷咧。針線絹布都是現成兒的,好繡娘掌櫃他們也識得,交與下人辦就是。胡商那裡有府上管事,我們只管便得。”申氏又與秀英商定:“虧得我還沒使人與那胡商說去,事便押上一押,我叫胡二領你那裡掌櫃先去見人,定了樣子。你那裡尋了繡娘來。”秀英應了。

申氏又將頭上一把銀梳子下來與玉姐:“往日常見,因人多,總忘了與你見面禮兒,這個是今年新下來的內造的樣子,勝在精緻。”玉姐看一眼秀英,見她點頭了,方盈盈一拜,謝而後收。

秀英看在府中呆了許久,極有眼色便要告辭。申氏也不攔着,只說:“得空常來,往後你少不得與我打官司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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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英母女沒了後顧之憂,回家自去整頓家務。玉姐經的少,真個如她自己所說,只在一旁看着。秀英懂的多,又是尋來掌櫃管事,又是佈置安排。

江州繡娘最是易尋。江州城裡人,也是如玉姐所說,除開些在鄉間有田的財主,餘者皆時無地之輩,或與人幫傭、或只守着一間小鋪、又或只好把自家房兒賃出幾間兒出去收鋪,餘者便是做些零工度日。江州臨運河,又有無數人往碼頭扛活。許多繡孃家亦然,男人往外扛活,女人便接了繡活來做。程老太公在日,便以忠厚長者著稱,繡娘們聞說是他家買賣,也都樂得接這生意。

一方上好繡帕,針線、絹帕、工錢,統共不過一陌錢,賣與胡商要價便是一兩,胡商也肯買。胡商自家收,固不須這些本錢,卻難收得這般又多又齊整的,又要花錢僱人手來四下串連,不定何時得以湊齊,花樣也不由他來定。眼下且是府君作保,東西又多又好,販回去也能賣得上好價錢。胡商將這繡帕販賣歸國,一方帕子貴的賣至五兩,也有人買,便宜也能賣個二兩。又聽秀英處有針,實是暴利,縱秀英大着膽子將價提上幾倍,他尚可賺上百金,再划算不過。且聽聞可訂貨,又要訂各式繡屏,這等運回去,更是暴利。

玉姐從旁看來,又用心揣摩,學了不少。秀英一是想女兒懂些家計,又思如今玉姐已是秀才家姐兒,且洪謙前程尚未可知,不可如她年輕時那般拋頭露面,刻意提點玉姐:“你知道便是了,可見他們,也要到我身後來,男女有別。日後要出門兒,也要乘頂轎兒,或戴帷帽兒,或頂個蓋頭。”

玉姐道:“娘,我曉事兒,纔不胡亂鬧呢。以前年紀小,也是有爹、有先生帶着纔出去的。”玉姐頗惜命,也是因打出孃胎,家人便護着她,當她是眼珠子,她也知自己出不得意外。久而久之,便養成這等毛病,也不知是好是壞了。

秀英眯起眼來撥一回算盤珠兒,一通噼啪響後,呼出一口氣來:“只止一件,手上便能鬆快不少。兌出錢來,要往鄉下再買幾畝田方好。餘下皆攢下與你爹做盤纏。明年還有這等事,再留一半做盤纏。錢總不嫌多。”另一半,便是她爲玉姐攢嫁妝了。雖有林老安人所贈財物,玉姐終是自己親女,總要自家備嫁纔好。

分派停當,秀英又喚了田氏來,命她去見申氏那裡胡二家娘子,借她兩個之口,將事說與申氏聽。既成了買賣,又顯得兩處主母手不沾利。秀英只在年前年後,州府設宴時,攜女兒同往,與申氏話些家常。

然這等事,只消做下,如何瞞得了明眼人?雖有些讀書人迂腐,並不往這上頭想,卻有些商戶知道厲害,見洪秀才娘子與府君娘子一道賺這個錢,也只好在背後嘀咕一聲,嘆一句:“早知如此……”卻也不敢橫生枝節。

年前秀英便收了數百方帕,又將申氏拿來的本錢退了,只與申氏乾股。申氏既存了與秀英交好的心思,便十分不肯佔秀英便宜。秀英說:“非有娘子的消息,也做不成這筆買賣。”申氏便說:“我又招不來這許多好繡娘,也做不成這個。”兩人互相推讓,末了,秀英見申氏也是誠心,便道:“實用不得這許多,一總兒也花不了幾百銀子。”申氏道:“那便存着,再有人,我還說與你。”

兩處都是明白人,只要兩處有心,誠心聯手,便能處得下去。這一年過得甚是舒坦。秀英每算一回賬,總能賺上數百兩銀子,連玉姐也好分與她二百兩。秀英心頭大快。

玉姐卻又有心事,家中小祠堂攢造一新,內裡卻依舊空空。這不是道理!玉姐先悄悄尋了秀英,彼時秀英正在看金哥在屋裡搖搖擺擺地跑,看了玉姐來,金哥撲到她腿上,抓着她裙子不鬆手:“大姐姐~”他說話晚,吐字倒清楚。

玉姐彎腰將他抱起,掂了掂:“你又胖了!小胖墩兒,真結實!”

金哥咯咯地笑着,抱着玉姐的脖子不撒手兒。玉姐抱他到秀英處,秀英接了來:“怪沉的,你又抱他,叫他走走,他總不好動,難得肯走哩。”玉姐道:“現下又不肯走了,我抱着罷。我有話與娘說哩。”秀英因問何事,玉姐道:“過年哩,咱家祠堂還空來。”

秀英道:“你爹自家不提……也罷,我與他說罷。我總覺不對勁兒,莫不是你阿公、阿婆之事別有隱情?否則何以不說?往年入贅不好說也罷了,如今這……我須問他一聲兒,你且休要宣揚。”

玉姐道:“我曉得輕重,娘也說說爹,不好不拜哩。爹如今也做秀才了,過二年又要做舉人、進士,說出去這樣不成話,恐有御史參個德行有失便不好。”秀英道:“這是正理,平頭百姓家裡,但有些兒講究,也要有個說道,不然也有人嚼舌頭。”玉姐道:“長輩們事,我女孩兒家不好多嘴,娘便說與爹聽。”秀英道:“我知道哩。”

玉姐復抱金哥與他說話,且教他背詩,先背那首“牀前明月光”,一句句說,金哥一句句學。背了半晌,金哥終念會了這四句。秀英見了歡喜,晚間抱了金哥來背與洪謙聽,且說:“玉姐教金哥背來,你哩?也思故鄉否?兒女都老大了,也不知祖父母名諱,玉姐一年大似一年,說親時,親家那裡問起,也不好回話哩。”

洪謙臉上一暗:“待我想想。”接過金哥,叫他接着背。金哥再背一遍,便不肯多背。洪謙無奈,捏着他的臉兒道:“個犟種,倒像你老子我!”擡頭對秀英道:“我親寫了罷。”自寫了牌位來,擺於祠堂內。

蘇先生聞說,卻不好闖入人家祠內觀看,抓耳撓腮、十分好奇,卻又不好問。鎮日裡只拿眼睛看洪謙,洪謙也不理會,只管四下交際,又陪蘇先生吃一回酒。玉姐卻是甚忙,一頭要陪秀英見一回申氏,衆人知洪家與府君那裡有生意牽連,也覺尋常。她卻又要往伴林老安人與素姐,素姐如今越發不肯出門,只把自己鎖在小佛堂內,生怕有鬼捉了她去。

又因與申氏見得多了,待要過年,玉姐免不得做了兩樣針線以贈。玉姐針線是素姐指點,素姐平日無事,於此上頭甚是用心,玉姐手筆雖嫩,卻是奇思,花樣兒也好看。贈與申氏之抹額,次日她便戴上了,又與玉姐一雙明珠。玉姐開匣看時,竟是渾圓一對黑珍珠,不由驚道:“這個少見哩,可是珍奇。”

申氏道:“原是那胡商孝敬,我總要與人兩分情面,餘者未取,只拿了幾顆珠子。這一對兒倒好一樣大小,正好與你玩。”秀英道:“太貴重了。”申氏道:“值甚麼?我與玉姐兒孃兒兩個投緣兒哩。”

兩下歡喜,到得年後,秀英又取這一筆紅利與申氏,兩人五五分賬。竟足有千兩賺頭,自家並不費甚太多本錢,連鋪子也不須佔,只要有人驗看繡帕有無紕漏而已。

胡商見繡帕繡得整齊,又可自定了樣子使人做來,倍覺痛快,又加訂了些。他是攜金而來,一兩金抵十兩銀,十六兩是一斤,帶上數只小皮匣裝金,統共百餘斤沉。金子原就是份量沉,看着小,攜帶也方便。便以赤金買貨,繡帕輕巧,攜帶也方便,實是往來販賣之佳品。

申氏與秀英兩個嚐到甜頭,皆欲將與胡商之交易長久做下去。胡商這裡,有官員庇佑,又不欺壓於他,收貨既好,也覺可靠,臨行前與程實有約:“來年還來買。”

那頭秀英卻又起意,專一收那等繡品,或是扇兒、或是帕子、又或屏風一類,但有訂貨,這裡便接了。卻把絹綢、針線與繡娘,鋪裡出料子,繡娘出工,秀英付與工錢,再轉販賣。漸漸地,非止做這針線鋪一樣,亦兼開個繡坊,卻無須養活繡娘,只把出工錢來即可,故而也無須租個院兒好與繡娘做工,只有個門面便得。[1]

到得三月裡,玉姐十一歲生日前,兩處鋪子便已見利。這一日,家中擺桌生日酒,與玉姐慶生,林老安人、素姐、蘇先生都來了,正熱鬧時,程實使個小幺兒來說:“門首有人遞帖兒來哩。”

秀英奇道:“是什麼人?”

洪謙把帖兒打開一看,笑道:“是盛小秀才,他閤家又遷回來居住,在東街那裡賃了房兒,不日要來登門。”

作者有話要說:[1]眼熟吧,這其實是資本出現的原始形態。

49、九哥

卻說玉姐生日這天,洪宅正吃酒,門上卻有舊時鄉居時頗有些緣份的盛小秀才使人遞了帖兒來,道是盛家闔家又遷回江州城內居住,不日要來登門拜訪。素姐聽這消息,滿面不自在,幾乎連凳兒也要坐不住。兩處結緣,皆因她要投河。細究投河緣由,卻是素姐又辦了錯事,牽住線頭兒卻扯出一串兒糉子,皆是因她之過,素姐便坐不住。

幸爾今日盛小秀才人並不曾來,素姐才未立時羞愧走避。旁人卻早將她的尷尬事拋開。素姐此人,平生心眼不壞,卻少,辦過的尷尬事兒大小也有幾十樁,衆人早經見怪不怪了。

林老安人只管逗金哥說話,見洪謙拿筷子蘸了酒喂金哥,忙說:“他小孩子家,吃醉了也不得了。小孩兒聽不懂人話,發起酒瘋來比成人還狠哩。”洪謙訕訕放下筷子,不想金哥吃那果酒上了癮,竟自家伸出手去抓。洪謙始覺不好,他眼睛裡,男子漢須得會吃酒,然小小年紀就這般好酒,委實不妥,順手收了酒盅兒,一仰脖兒,灌了。金哥仰着頭兒,眼見他親爹衝他亮了杯底兒,一滴也不曾剩與他,將臉一皺,幾將親爹作後爹。

玉姐看了發笑,抖抖索索,拿起碗酪來,一勺一勺喂他。

秀英只管想着盛小秀才少年得意,復把眼睛往玉姐身上一瞧,心思又活絡起來。蘇先生與洪謙言語裡都說盛小秀才人才不壞,蘇先生尤盛讚,洪謙說他雖溫吞,心眼兒卻不壞,人品也能看……玉姐生日一過,便是十一,必得留心查訪婆家了。

這盛小秀才人才好,家中人口也是簡單,祖父已逝,止有一祖母、父母、一弟、一妹而已。鄉下有宅有田,盛小秀才前程看着也好,待孝滿,又要考舉人,才華是有眼睛都能看得見的。

秀英打定主意便問洪謙:“他家才搬往鄉下去守孝,怎地又匆忙回來了?可是有事?他家裡還有什麼人?”又思東街上的宅子不好也不壞,能住得起,這家裡也不寒酸,倒不似是遇上大事倉促逃來的模樣兒。尋思着但得了機會,怎地往他家裡走一趟、看一看方好。

洪謙道:“既來必有因,不急在此一時,他過幾日便來咱家,問問便是。今天是玉姐好日子,說旁人做甚?”復取出只匣子來,卻是與玉姐買的新首飾:“也是大姑娘了,可要打扮起來纔好。”

玉姐打開看時,卻是一付累絲鐲子,沉是不沉,卻是式樣新巧,綴些兒玲瓏花草紋樣。一合匣子,玉姐笑道:“正好,我正想要哩。”她才十一,家裡雖養得好,畢竟年歲有限,再好看的簪子、釵子也插不上頭。秀英與她一雙鑲珠耳墜子,素姐與她一串金玉禁步,林老安人與她一套新衫裙。蘇先生寫了一幅字兒與她,金哥叫秀英攛掇着,在玉姐臉上親了一大口。

吃罷飯,回到房裡,李媽媽領着小茶兒與朵兒兩個與玉姐磕頭。玉姐又抓一把錢出來,給她們買瓜子兒磕。

諸多禮物裡,玉姐最喜歡便是蘇先生的字兒,年歲越長,懂得越多,越發覺得這先生的字兒寫得不凡。還想過兩日便使人到街上買那素面兒的扇子回來,央着蘇先生寫上兩柄,夏天使起來也雅緻,只是不知要如何哄他?先生近來喜甜食,便親自下廚去做來孝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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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約定之日,盛小秀才果然帶了些手信登門,依舊是洪謙接入書房。洪家並無長輩,秀英、玉姐是女子,金哥又小,便止有一個蘇先生做陪客。蘇先生於陪客這一身份並無不滿,總是看盛小秀才面上。

到得書房,寒暄已畢,洪謙先問:“住得還慣?可見了師長同年?”

盛凱道:“有勞過問,前幾日新搬了來,已收拾下了,原先便在這城裡住,不過挪一個地兒,倒還熟。前兩日見了老師,這兩日便拜會諸位。”

洪謙原是不想打探他傢俬事,然秀英在他耳邊唸了數回,他也覺奇怪,這盛家不是回鄉守孝了麼?怎地舉家又回來了?盛凱一年孝不好說,他父母卻要實實在在守上三年的。便問:“爲何來去匆匆?可是鄉間有事,不得不回來?有甚難處,說出來,我等也好與你參詳參詳。”

盛凱面上一苦,此實不足爲外人道也。乃是他家裡人在鄉間住不慣,他家並非豪富,也有人服侍,畢竟不如城中方便。想先時在城裡,但凡缺了甚物什,只管使人出來買。又有那一等賣漿、賣粥、賣糕、賣花翠、賣瓜子兒,至於夏日賣冰等等人,無日不經門前過,但想了,便順手買來。到了鄉間,哪有這等方便事?貨郎過三、五日能來一回,已算是來得勤的了,遲時十天半月不見,鄉間野店物又粗劣。

這些且不言,單止說飲食,在江州城時,外面盡有嗄飯賣,鄉下卻往哪裡買去?盛父講究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又說甚“割不正不食”,總是吃不順心。又有盛母與盛凱之妹盛大姐兒兩個,銅鏡兒昏了,欲尋個磨鏡子的都難。江州城裡隔不數日便有那搖驚閨的磨鏡人打牆邊兒過,鄉下地方,連個銅鏡兒都少見,哪有幾個磨鏡人好下鄉?

開始是守孝,守得守不得,總要做出個樣子來,待過了年,各種不便非但未嘗習慣,反是變本加厲了起來。盛母便說與盛父道:“大哥說是守孝讀書,也不曾耽擱了功課,然一旦無名師提點,二又無同學研討,成日家閉門造車,恐無進益。爲着孩子前程,也爲了光宗耀祖,他也當回城裡。他又小,身邊沒個知疼着熱的人兒,咱須得跟着看顧。他有了出息,阿翁泉下有知也是歡喜。”

盛父在這鄉下地界兒也住得不便,旁的不說,去年一夏,蚊蟲便險些要了他的命。自家清潔二淨倒少蚊蠅,離家三丈,便要挨叮咬,十分難捱。聽妻子如是說,盛父十分意動:“那便搬。”

總是個個受不得,眼見亡者週年已過,便動了這回城的心思。然原宅子已作價賣了,再要尋一處宅子買來,錢便不湊手兒。買得起的宅子,又有種種不如意,或左鄰右舍不夠雅緻,或宅子太小住不開這許多人,總是有種種不如意。

次後見買宅不易,便只好租個房兒來住,恰在東街上租了前後三進一處院子,議定一年租金六十兩。房東是個機靈人兒,因看這盛小秀才讀書有成,他住過的房兒,往後轉手,也好有個噱頭再加價,日後不租了,拿去賣也好賣個好價錢。這才便宜着租與盛家了。

箇中緣故,盛凱也猜出一二分,卻不好說父母之不是,只說:“家父家母一片慈愛,憐我年幼,獨個在鄉間讀書,無師無友,恐無進益,故而舉家遷回。我已出孝,倒好入官學內附讀。”

蘇先生便讚道:“這是正理。”

洪謙也不與蘇先生辯駁,想這盛凱今年十四,也是好大個人兒了,出門在外,帶兩個小廝兒足矣,何須全家齊來。內中必有緣故,然盛凱不提,洪謙也不會生事。只說:“既是家中主意,便好。”又指點他,到了學裡,許有長官要見他。

因是拜訪,也不談論詩文,打過招呼,盛凱便告辭。

果如洪謙所言,過不幾日,盛凱往府學裡去,先見了博士等師長,次日便得酈府君之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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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凱往州府詣見酈玉堂。他少年秀才,性固柔和,也帶些兒自矜,然見府君,畢竟與見旁人不同,手裡捏兩把汗,行動間略遲緩。

不想酈玉堂最愛風流文士,見盛凱年歲不大,生得脣紅齒白,書讀得極佳,又舉止“從容不迫”,一見便喜。非但留盛凱說了許久,且又留飯,又令喚出兒子六哥、九哥來見盛凱。

內衙裡,申氏因酈玉堂不曾到後頭來吃飯,又叫出六哥、九哥兄弟,便使人到前面打探。去的是她的心腹秦媽媽,秦媽媽四十上下,極乾淨精明一個婦人,她女兒便是胡二的渾家。往前探聽一回,回來如此這般一說:“是那個盛小秀才來了,官人歡喜得什麼似的。”

申氏道:“難得他還有看得上眼的人哩。”

秦媽媽知道她這是說的酸話兒,申氏自家也想留着看一看盛小秀才,好招他做女婿哩。既是酈玉堂不到內衙來吃,申氏便自領了女兒吃,卻令五郎領幾個弟弟一處吃。用罷飯,申氏又喚四姐來。

卻是爲四姐終定了婆家,申氏自看中江州城裡一戶李姓人家,這家也算是書香門第,孩子祖父原在朝中爲官,乃是休致返鄉的戶部侍郎。不合前些年死了,將出孝,這孩子也爭氣,考了兩回,也中個秀才,不想祖母又過世,只得又守着孝,不便出門。今年好有十八歲了,卻是家中次子。

申氏自家看中了,說與酈玉堂,酈玉堂聽說這李家是書香人家,又無甚不良風聲,也答應了。申氏這才說與四姐,好叫她安心備嫁。且說:“一應嫁妝你無須操心,自有我來操持,你今只管將孝敬長輩的活計做出來。那家小郎我也見過一回,過幾日他來見你爹,我使人悄悄說與你,你往那夾壁裡躲了,自看上一眼。”

四姐羞不得,把手中帕兒一揉,嬌聲道:“從來父母之命,哪有自家看的道理?”她因三位姐姐嫁得皆好,頗信申氏之能。申氏一笑:“看一眼,也好放心。縱相不中,也有餘地不是?不似……罷了,你不想悄悄兒看,我另想法子罷。”

次後,四姐終是坐在轎兒裡,於旁邊看了一回這李二郎,也是斯文秀氣一表人材。這是後話了。

卻說這六哥與九哥相陪着父親與吃一回飯,盛凱不敢久留,及別,酈玉堂又送盛凱筆墨等物,且將新得一柄紙扇贈與盛凱。盛凱與酈玉堂相處半日,覺出這府君是真個常識於他,也漸漸放開,溫言妙語,酈玉堂更是歡喜:“我這裡也有幾本書,你得閒時,可來借去看。”

送走盛凱,酈玉堂面色又是一變,先是悵然說六哥:“今見妙人風采否?你總嫌拘謹了些兒。”六哥垂手稱是,酈玉堂更嘆,又說九哥:“你小小年紀,成日家板的甚臉?”

前頭說了,這酈玉堂最愛“文采風流之士”,但凡見那等生得似是“風流倜儻”之輩,便要傾心一二先。免不得有“以貌取人”之譏,偏他信個“相由心生”,對盛凱這等相貌歡喜得緊。若生得這等好相貌,再有些才學,他真個想把人捧到手心兒裡。

這六哥生得面如冠玉,眉眼風流,自幼申氏也一體管教,家教卻好,長相極對了酈玉堂的胃口,諸子之中,待他最好。然六哥心中有數兒,總不肯亂了次序,又是兒子見老子,怎可失禮?酈玉堂常以爲恨。

這九哥又是另一種樣貌,此時做官,也看面相,最上等乃是國字臉,端得方正莊嚴、正氣凜然。九哥小小年紀,漸看出一張國字臉來,實是立朝好相貌。偏酈玉堂不喜他這樣兒,真真冤孽。酈玉堂卻有一條好處:守些禮法,不至亂了嫡庶,雖寵六哥,於嫡子卻也不肯疏忽。唯這相貌上,是他一癖,死也擰不過來。

九哥幼時,好說他“虎頭虎腦”“敦實可愛”,及長,越發威嚴,酈玉堂便時時嘆息。倒也不好說九哥生得不好,卻是惋惜異常。九哥生就這張國字臉,但凡不笑,就顯嚴肅,酈玉堂便與申氏道:“我見九哥,不像見兒子,倒好像見了老子。我老子且沒他這副莊嚴相。”把申氏弄得哭笑不得。

酈玉堂這些話兒,家中人聽得耳內生繭,聽他又說,六哥、九哥只當是鸚鵡聒噪,想着忍完便罷。果然忍完了,酈玉堂使他兩個去見申氏,過一時再來讀書習定。酈玉堂好個書畫,家中子女也頗習之,卻是六哥善畫,九哥之字也小有模樣漸有些風範,愈發顯出他那張臉的不合意來。

酈玉堂便常捧着九哥的臉兒,看一回、嘆一回:“甚都好,就是……”臉兒不合意!否則這學問也見得人,舉止也見得,怎就這樣不好呢?

惱得九哥不忍不得,說道:“杜子美枯瘦如柴,劉伯倫[1]醜人作怪,鍾馗大才連鬼都能嚇死……”難得他憤憤之時,依舊板着一張臉兒,酈玉堂叫個兒子憋個半死。除下腳上鞋子來便要打他:“你說你老子以貌取人、買櫝還珠、有眼不識金鑲玉?你還知道杜子美、劉伯倫來?”

六哥機敏,當時抱了酈玉堂的腰:“爹、爹,制怒、制怒,風範、風範。”酈玉堂一口惡氣出不來,又叫六哥給壓了回去,當天晚飯都省了。

是以六哥、九哥攜手來見申氏,申氏頭一句話便是問六哥:“你爹沒惹九哥生氣罷?”六哥一笑:“娘說哪裡話?爹從來便是和氣從容的。”

申氏跟着笑了,又撫慰這兩個:“你們爹就這個癖好兒,你們做人兒子的,便認了罷。他待誰又不是這般了?也因着他這一癖,你們姐姐妹妹,總沒有嫌棄丈夫醜的。”說得六哥笑了,九哥臉上也是一鬆。

申氏方舒了口氣。總嫌九哥生得不合意,固然令申氏氣惱。又因六哥一張臉合了那般意思,難不成六哥就很樂意?男孩兒生得好固可得意,然凡事皆因相貌,縱是親老子這般待他,也要叫人暗惱。

申氏道:“四姐在咱家也沒多少時日了,你們得空兒多看看她去,我不禁你們這條兒。往後你們過得如何,還須看自家兄弟姐妹相互扶持。”兩人垂手應了。

六哥問道:“是李侍郎家孫子?人卻好,不知家裡如何?”

申氏道:“也差不了,四姐也不是糊塗人。”她家哥兒姐兒皆姓酈,止此一條,便有無數底氣。婆家再霸道,也要顧忌這一條兒,那她家孩子就不會受氣。

九哥忽道:“士人輕王侯。”

申氏道:“就你人小鬼兒大,倒疑起我來。”九哥道:“兒不敢。大姐二姐三姐都過得好。”申氏越看他這樣兒,越覺這一張冷臉,確要個伶俐媳婦兒來配方好。又看六哥,生得委實是好,又恐將他娘子比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1]劉伯倫,劉伶,竹林七賢之一,醜到史書都忍不住寫道:他很醜。

50、無意

申氏與酈玉堂做這些年夫妻,對這酈玉堂的性子摸得真真兒的,好言撫慰獨兒子一回:“你爹自來便是這等脾性,你又不是不知,看你哥哥們,哪個不受他排揎?他待六哥算好的了,平日裡尚要東斥西罵的。你們是他兒子,老子有話說,你們須得聽着。”

九哥情知如此,然酈玉堂是親生父親,做人兒子的不得父親讚許,終究意難平。九哥悶聲道:“兒明白。”申氏嘆一口氣:“難爲我兒了。你須得記着,爹孃待你們如何,那也是爹孃!縱爹孃有甚不周之處,也不是有意爲難你們。只要無關倫常,都與我受着!”

六哥、九哥垂手領訓,這位母親的教導比他們父親還要靠着些譜兒。申氏說完兒子,再一想丈夫,不由又頭疼了起來,也罷,終歸他還是知曉些理數,也就這一癖好而已。頭前嫡長的大哥兒,與九哥生得倒有些兒像,申氏費了多少心力,酈玉堂依舊待大哥不多不少,該是嫡長的體面皆有,也用心教導,然說到親近,卻實不足。既然他一慣如此,申氏也就不挑不爭了,他不教的,她教!婦道人家於外事上頭難免有所不足,申氏也不覺有甚不好,亞聖還沒爹呢!

打發走了六哥九哥兄弟兩個,申氏不免先將五姐的事情放到前頭,五姐終是女兒,京裡難免不將她當回事兒,五哥男兒,京中王府輕易也不會叫他娶個見不得人的媳婦兒。想上一回,申氏又犯了愁,這間哪有恁多好人叫你挑選的?申氏眼睛裡看好的兒郎,倒是有兩個,一個便是李侍郎的孫子,已與四姐定親,另一個是盛凱,這小秀才卻是要留與六姐的。否則盛家父母尚在孝中,便要登門說兒女親事,也很不相宜。既不是盛凱,再要尋人,便是千難萬難。

申氏將這江州上下好男兒想了又想,未及有個主意,幾乎要將主意打到孃家頭上,她孃家倒是有個侄兒,與五姐年紀相仿,說來也有家資。申家豪富不假,又非商賈,算個鄉紳——只恨沒有功名,不知酈玉堂肯是不肯。若如此,五姐日子是富足了,丈夫卻又不如姐妹們嫁與有功名者,終是不美。

申氏這頭愁着,那頭酈玉堂越想這盛凱越合意,過不兩日,回來與申氏道:“我看盛凱很好,你前番不是愁兒女婚姻麼?四姐已有歸宿,何如將五姐許與她?”

申氏聽了,不免目瞪口呆,忍氣對酈玉堂道:“你與他家說了?”

酈玉堂道:“還不曾哩,我這裡又不湊手兒。”原來先前兒女婚事皆是申氏操辦,樣樣周全。酈玉堂看着,申氏說親,總要請了官媒,拿了庚帖,又須備下彩禮方可行事。酈玉堂向來於這些事上頭丟三落四,又看重盛凱,不肯草率,說是與申氏商議,實則是督申氏來辦。

申氏放心道:“這小秀才將出了祖父之孝,由來婚姻是父母之命,他父母尚在孝中,你怎好使人上門說親?”酈玉堂面上泛紅:“我實是愛這盛小秀才,不招作女婿可惜了。他既年幼,人又聰慧,風度翩翩,前程也好……”申氏道:“你實捨不得,再過二年,他父母一出孝,我便使人與六姐提親去,如何?眼下去是不行了,五姐也拖不得,我一想京裡,心就亂跳。”

酈玉堂道:“也只好如此了。五姐親事,你可有成算?”

申氏道:“我正想哩,這世間但凡好模好樣的人兒,都是有數兒的,哪恁般容易尋來?你那裡哩?可有用心向上的年輕人?”

酈玉堂道:“再看看罷,這幾日我往府學、縣學裡看看去。”

申氏再三囑咐:“休要嘴快,一時便與人說了,倒好似咱家女孩兒沒人要似的。”實則這宗女也確是難嫁。

酈玉堂應了,不時檢看官學,卻又引出一個亂神來,引得數家氣罵,此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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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氏與酈玉堂說那盛小秀才的時候兒,實沒想到,似盛凱這等人材,江州城裡有女兒的人家,多半都要往他身上望上一望的。秀英便是這其中之一。

因盛凱回城,攜着手信拜會了洪家,秀英正可藉機也收拾幾樣禮物,打發洪謙回訪一二。因兩家在素姐事上又有些淵源,秀英所備之禮便要厚些,洪謙看了,也沒說有甚不妥。洪謙眼裡,這盛凱少年得志,人卻謙和,雖說略嫌軟和了些兒,卻也沒甚可褒貶的地方兒。俗語說“莫欺少年窮”,何況盛凱也算不得窮,與這般人物在發跡之前交好一二,實不是件壞事兒。

洪謙使來安兒捧幾盒禮物,捧硯牽着馬兒,主僕三個往東街上盛宅而去。不消打聽,盛家在這街上也小有名氣。先已遞了帖兒,今日來時,盛凱卻正在家中候着。他知府君看中他,卻不知府君娘子也看重他,只知州府使人贈了他家四匹素色絹綢並文房四房來。他兄弟盛二郎正纏着要,盛凱道:“今日還有客來,你休要鬧。回來再說。”

盛二郎與盛大姐兒恰是一母同胞的龍鳳胎,因生得巧,故得母親潘氏之愛,凡有甚想要,潘氏總把來與他。今見府君家與的一方端硯好看,便想討了來擺在案頭。討而不得,意興怏怏。

洪謙帶一盒四樣茶果、一盒文房四寶、一包素色綢緞、一盒豬羊鵝酒,也是豐盛。盛凱來迎了,兩人往盛凱書房裡去說話。洪謙已知盛凱得酈玉堂青眼,便不好與他過於親暱,只作尋常交往。

反是盛凱,因見洪謙好人物,進退得宜,且洪謙有一項長處,官話講得極好。江州地偏,縱有說官話之人,也多半帶着口音。細思洪謙,吟弄文章時,竟是一絲口音也無。再想來,於他家門內遇着個女童,官話也是極好。且盛父連個秀才也不是,操持父喪到要典宅賣地,實也算不是男孩兒效仿的榜樣。洪謙人物既好,人品又佳,且又上進。盛凱見洪謙,實是想親近的。反勸洪謙:“連日我往府學裡,不見洪兄,洪兄是在家苦讀否?我年幼,言語有失還望勿怪——舉人試不比秀才試,自家背背經史只好考個秀才,舉人試做詩文,總要有名師教導,再有同窗切磋啓發纔好。”

洪謙心說,你見了蘇長貞還要我去官學,蘇長貞知曉了必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口中卻道:“我已老,與少年人自不相同。爾等少年,因涉事少,文章便不易深刻,常須名師提點。我自幼失學,卻要將根基扎牢方好,如今正在家練字哩。”

盛凱聽他如是說,一想,似也在理,愧道:“終是洪兄看得深些。”他略知洪謙先前是贅婿,想來失學之說,緣自於此,也是合情合理。

兩人再閒言幾句,洪謙待要起身,卻聽外間剔剔託託之聲,一個十來歲女孩之聲道:“大哥,忙哩?今天那家送你那絹真個好,與我成不?”一頭插了進來。盛凱因讓洪謙入內室看他藏書,藏書是放在貼牆書架上堆着,這小丫頭匆匆進來,一眼未曾掃見。

自家妹子張口便討要東西,這東西還是頭前一個客人送了來的,書房內又有另一個客人在坐,盛凱心生薄怒。喝道:“屋裡有客,你女孩家便這般闖進來!”那小丫頭聽說有客,方匆匆退了出去。盛凱與洪謙陪禮,洪謙笑搖頭:“我出來也有些時候兒了,還要回去溫書。”便辭了去。

回家來秀英接了,與他寬衣遞茶水,且問:“他家裡如何?”洪謙道:“你還不知?他父親是個迂腐人,我不樂見的。”秀英將要問盛家旁人,猛想起盛家旁人便只剩下女眷與盛凱之弟,洪謙斷沒道理見的,不由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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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英這份惋惜並不多久,這一日,她也是閒,命胡氏將金哥帶去陪伴林老安人,林老安人上了年紀,越發懶待走動——秀英已暗中將她的壽衣、壽木重整一回,只怕有個萬一。林老安人見了金哥,樂不得,秀英看她氣色還好,攜了玉姐,去看針線鋪兒。

林老安人道:“你還看着那鋪子?也不幹正事兒!”

秀英心知林老安人所言之正事,便是趁早再生個哥兒,與洪家後繼香燈。因女兒在側,秀英忙攔了話頭兒:“你孫女婿忙讀書哩。天且不早,我與玉姐去去便回。後半晌府君娘子還叫去打牌哩。”方帶着女兒從林老安人處逃了出來。

秀英出了門兒便鬆了一口氣,那頭程實已僱了兩頂轎兒來,秀英與玉姐一人一頂,各攜了一個使女。秀英帶的是小喜兒,玉姐帶的是小茶兒。到了針線鋪,秀英、玉姐往裡間坐,掌櫃要上來回事,秀英道:“你且忙去,我帶姐兒來看看,也好知道些生計,並無旁事。”

話雖如此,掌櫃卻知,這鋪子掛着程實的名兒經營,背後的東家實是洪家,且來回了話:“生意好着哩,咱鋪子裡也常與二、三十個繡娘有往來,每日價收幾十方帕子,也有腰帶、也有裹肚、也有繡屏。每月好有二十兩淨賺。若有那胡商來時,一筆好賺幾百兩哩。小人留心着,每回總留些兒存貨,胡商來時,不用現使她們繡,徑拿來賣便可。又省時。”

秀英道:“你是做買賣老人兒了,懂得卻比我們多。”又說玉姐:“多學學。”

掌櫃連說“不敢,”又問,“東家既與那府裡有門道,何不做大些兒?再有胡商來,咱也可買他的貨來發賣,轉手又是好大一筆哩。”秀英看一眼玉姐,道:“咱家有販針線的本錢,未必有買香買珠子寶石的本錢哩。”

玉姐一笑:“哪能一口兒吃個胖子哩?咱家與那府裡好,難道旁的就沒人與那裡好了?沒的惹人的眼兒、遭人恨,且將這一事做老了,招牌硬了,何愁不來錢?至於本錢,縱有,賣與誰?您做老了針線的買賣,自有人奔你來,旁的卻不好說話了。”

說得掌櫃也無話,外頭又有人來買針線,卻是盛凱的母親潘氏帶着盛大姐兒,也帶兩個丫頭,也僱兩頂轎兒。母女兩個住得悶了,盛大姐兒活潑好動,潘氏不放心她獨個兒出來,也來陪她。掌櫃見個戴着孝髻的婦人,便有些不喜,暗道:好沒規矩。

卻也笑臉迎人:“老客有甚要看的?”

潘氏將臉一別,自有小丫頭取了兩張蓋頭來,母女兩個頂了,又細細看那繡屏。卻是使女與掌櫃的答話:“我家娘子、姐兒閒來看看,有看中了的,自然叫你。”掌櫃便退至一旁,且他徒弟使個眼色兒。小夥計挨挨擦擦上前,待要與這小丫頭說話,不想小丫頭一閃身兒,還撞撞肩膀兒。

掌櫃便立着不動了。

那頭潘氏與盛大姐兒看了又看,盛大姐兒喜豔色,目光常流連,潘氏卻不令她買。母女兩個又都瞧上了繡屏,卻又嫌這嫌那。潘大姐兒說:“這蝙蝠兒瞧着瘮人。”潘氏道:“這纔是好兆頭哩。”卻嫌那繡屏略俗氣。

掌櫃道:“挑剔是買主,您兩位看中哪個,我與您包好送府上哩。咱這鋪裡,又可自定了樣子,單做了來,您想要甚樣,便使她們繡甚樣,豈不便宜?”

潘氏一偏臉兒,使女快語道:“娘子與姐兒看這長時候兒,你且不出聲兒,竟是憋着壞哩。”

掌櫃堆笑道:“萬一娘子與姐兒有看中的呢?府上居住何處?我且記下來,好送去。”

一催二催,潘氏便定下了樣子,卻說是要前人字畫作樣子,要繡了來。幸而那位也是名人兒,摩他的畫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稿子倒好尋來。掌櫃的眼珠兒一轉:“這單訂的與這裡大路旁兒的卻不是一個價兒了。”

潘氏不好講價,便說:“你只管做了送到東街上盛家來。”

掌櫃的又講先付了訂金:“一架屏,用好木做架,素絹底兒,上等好線,算上工錢,統共要二十兩哩,請先付一半兒,好去買了架兒來與繡娘做去。”潘氏話已說出,便不好收回,使眼色付了定金,一摸錢袋,已是囊中羞澀,原要帶盛大姐兒去買絨花兒,現也不買了。

那頭掌櫃記下了地址。待潘氏一行人走後,方啐了一口,招呼夥計理貨,往繡娘處送素屏、針線、樣稿。

小喜自內室裡出來,向掌櫃討了那地址,秀英一看,可不正是盛家的?心下又有些猶豫:“這家好大規矩。”

玉姐聽了,笑道:“也不算太過份了,我與娘出門,難道自與旁人答話,還不是遣了她們去說?他家挑剔卻是真的。且那位娘子還有孝哩,看着也不像是非得出來討生活的,卻是沒規矩纔是。”

秀英道:“休說旁人家,咱且回家,吃罷晌飯,還有事哩。”玉姐起身,與秀英離了去。將罩上蓋頭,玉姐卻從袖子裡滑出只錢囊來,取了兩個銀角子,叫小茶兒遞與掌櫃:“我初來,請大家吃茶哩。”

掌櫃忙要謝。秀英道:“休要謝她,小孩子家,識些禮數是該當的。下回熟了,再來,可就沒有了,休說她小氣便好。”

掌櫃笑道:“怎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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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家,秀英長吁短嘆,玉姐還道她在想鋪子的事,勸道:“本錢是其一,招不招恨是其二,三也是這府君且不知在這裡多久,長些兒還好說,若短了,似這等與胡商交易之事,往後便沒有了,界時這支起的攤兒又要如何辦?做一回、停一回,家中又不是專一買賣的人家,何苦來?”

秀英道:“你不懂,休多嘴。擺飯來吃,後晌與我往州府裡去,要打牌哩。”玉姐道:“我又不會。那府裡富貴,咱走得太勤,倒不好。”

秀英道:“你懂甚?誰個叫你巴結人去了?多看看那裡氣象,開了眼界,往後便不至怯了場。”玉姐方應了,她以去了州府,自與酈家姐妹說話,也不甚在意。

不想到了州府,申氏卻叫她也上桌來打牌,玉姐十分推拒:“我不會哩。”申氏道:“那便學罷。你問問她們,都是會的。”又問玉姐平素在家做甚,爲何不會打牌,難道不曾陪長輩玩?

玉姐道:“我讀個書、繡個花兒、或下個廚。外祖母喜靜,常誦經,是以家中不怎打牌。”話說程家糟心事多,誰有那個心?到了洪家,打牌的人手且湊不齊,又如何打?

申氏“哦”了一聲,招呼她往身邊坐了:“來,我來教你。這個不須精,卻是要會的。我們這些老骨頭,又俗氣,又聒噪,偏愛這個熱鬧。京裡也是,常打個牌、聽個戲、看個百戲,你學着些兒,以後啊,用得着。”

秀英暗思,這以後,怕是出門子之後了。原來內裡還有這等門道。她不曾正經做人家兒媳婦,自是無緣知曉這些事兒,便是林秀才家,去得也少,略抹幾把牌,卻不曾想過要教女兒。

申氏一道打、一道教,玉姐伶俐,上手甚快,申氏開心道:“是個伶俐人兒哩。”然玉姐初學,手氣雖好,終欠老道,輸了一貫錢,便收手不打了。申氏一邊兒坐着玉姐、一邊兒坐着六姐,玉姐終是在江州一城長大,京城事並不懂得太多,便多聽申氏母女閒聊。

申氏又向秀英打聽盛家事。

秀英自家也動心,便曉申氏之意,因申氏說:“他父母在孝中,卻不好見,我原想問問,他家怎生教得出這般好孩子來哩。你們同在一城,可知道些兒?”

秀英便將盛凱之事一說,又說:“是個好孩子,然我與他家裡人卻不曾見過。都是新進的秀才,未及走動,他家又出事了。娘子要知他家事,終須自見了纔好。”她總想不到申氏有意玉姐,還道是因着兩人買賣之事才親近,便不多這個嘴,設若人家兩家成了,她又說了潘氏之不好,豈不是自討沒趣?

打一回牌,秀英也輸了一貫錢,天色漸晚,秀英辭出:“家裡還有等吃飯的人哩。”“小說領域”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申氏也不攔着。六姐倒與玉姐頗有惜別之情。

玉姐回家吃飯,飯桌兒上說起:“打牌輸了一貫哩,她們是有意輸,我卻是真輸。再這麼下去,我倒好長輩兒做個‘老叔’了。”說得秀英也笑了,恐洪謙讀書人,說這打牌不好,替玉姐道:“那府君娘子說,往後用得着,老人家都愛這個。”

洪謙一想,是這個理兒,便說玉姐:“你怎麼輸的?輸了多少?從頭輸到尾?”

玉姐道:“我輸一貫便罷手。”

洪謙笑道:“那我便教你。”把秀英驚得眼都瞪圓了。

洪謙精於此道,但見十指翻飛,看得玉姐目瞪口呆,洪謙道:“這是小道,待熟了,不動聲色,便好贏。”便教玉姐抹牌、搖骰、如何扣牌、算牌……

作者有話要說:御姐爹,也算是五毒俱全==

51、秀士

卻說這洪謙教玉姐賭博,父女兩個,一個是初學、一個是複習,都在興頭兒上。雖都剋制着,卻不想惹惱了一個人。蘇長貞又不是聾子,鎮日裡叮噹亂響,他如何聽不到?當下將父母兩個採了來,一人敲了二十手板,先打洪謙,將力氣用盡了,再打玉姐,卻是輕了些兒,且打且罵:“都不學好。”

偏這兩個都硬氣,洪謙也便罷了,蘇先生眼裡他就是塊滾刀肉,不看程老太公一家面上,他且懶待理會。玉姐是蘇先生愛徒,千伶百俐,居然叫洪謙給帶壞了,蘇先生尤其失敗,一道打,一道氣,玉姐水靈靈個人兒尚且無事,蘇先生險些氣哭:“你怎能這般墮落?”

玉姐見勢不妙,忙着跟哭了一場:“是我不好,先生休要氣惱。”蘇先生離家日久,也動思念,然他於今回不去,也將玉姐看作心愛晚輩。見玉姐討饒,板臉又訓斥一回,呵令背書,因手打腫了,先不寫字兒,卻將厚厚書冊搬來令背。

洪謙私下好生撫慰玉姐:“你先生吃露水能活的神仙兒,不過俗家日子哩,你要紅塵裡打滾兒的,他是爲你好,卻不大通時務。休要放到心上,他也沒甚壞心。”

玉姐道:“爹,我知道哩。這個話卻不好對先生說。”

洪謙道:“過些日子,咱抱金哥與老安人看去,到那家裡……”

洪謙皮糙肉厚,雖打得重,過不十幾日,卻與玉姐一道好了。好了便老實了,兩個一道認真讀寫,玉姐閒來又抱着金哥教其誦詩,過了晌,父女兩個便攜金哥往程宅。洪謙說與蘇先生:“他終姓程,該與那家裡相熟些好。”蘇先生纔不攔了。

洪謙將兒子與了林老安人,又說:“我教玉姐些事兒,她要與府君娘子打牌,不會也不好。蘇先生耿直人兒,這般勾當不好叫他知道,知道了要生氣。”

林老安人道:“我都知道,交與我罷。我今叫迎兒往門首看着,蘇先生要過來,報與你。”

洪謙慚愧道:“我竟忘了要留個守門兒的。”玉姐暗中記下,做這等事,要隱蔽方好。洪謙道:“金哥還小,安人看好他,休叫他聽了這聲兒,不學好,待長大了,心志定了些兒,再看。那頭佛經,也不好叫他聽太多哩。”

林老安人道:“那頭玉姐的房兒還在哩,收拾得乾淨,你們去那頭。我自帶金哥來玩。”

待要湊局,卻叫林老安人與秀英一道,抹一回牌,如是數月,到八月桂花飄香時,猶只瞞着蘇先生。

好容易洪謙道:“你今也會得差不多了,休要鑽進這個裡頭去。閒來無事可抹抹牌,終不是正途。那一等會出千使詐的,難應付哩,想發甚樣牌、便發甚樣牌。”

玉姐一笑,心道,這說的難道不是爹你麼?原來洪謙與玉姐說了這其中門道,哪有那般好運氣事?全是手上、腦裡使巧而已。玉姐肅容道:“誰個指望這個發家了?從來只有打仗的將軍沒有打牌的將軍,有搖扇兒的宰相沒有搖骰兒的宰相。色子裡灌鉛不如往肚子裡灌些黑水兒。”

說得洪謙也笑了,收拾了回家,依舊讀書不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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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頭蘇先生還道學生學好了,心下快意,這天出了題目與洪謙,令他做詩寫策。門上卻又來了消息,道是府君欲與諸秀才、舉人一道賞菊花兒。

這酈玉堂心裡也愛洪謙人才,說來盛凱面相略嫩,洪謙卻正相宜,年將三十,始蓄一點須,白麪有須,乃是雅士美男必有之相。又長形頎長,劍眉又配鳳眼,舉止優雅,酈玉堂與他說話十分快慰。不想這洪謙要閉門讀書,官書也不肯去。酈玉堂只當他是“名士有癖”。家中娘子也說洪謙妻女好,酈玉堂有小事不敢輕邀,有大事便不免請他一敘。

江州太平,五穀豐登又無甚盜賊,酈玉堂之大事,便是有好人物到訪,小事便是自家興起,或烹茶、或煮酒,酸上一回。

恰江州來了個難得人物,酈玉堂便想起洪謙來了。

這話卻要從酈玉堂身上說起,因他這一癖好,又好往官學裡轉悠,初時不顯,如今江州城都知道這位府君略有些怪異。那一等自詡風流之輩,便一齊往這江州城裡扎。內裡有幾個確實有些風儀的,果得了酈玉堂的讚賞。

原有些在家讀書的秀才、舉人,也往官學裡來湊一湊熱鬧。

可巧,有一人,便是在這許多才俊裡,也算得出挑兒了。此君姓趙名信字子誠,二十來歲年紀,生得一表人材,酈玉堂心中之風流才子生得是甚般模樣、他般長成甚般模樣。又彈一手好琴,真是合了酈玉堂之心。他自家未有功名,卻是不曾下場,然凡與他交談之人,皆稱甚才華。酈玉堂一見傾心,便邀幾個他也喜歡的人,一處做一場歡宴。且將自家幾個兒子一同尋來做陪。

洪謙到時,見盛凱等皆在,此外又有與他同年兩個秀才,又有幾個舉人。再看那今日主賓趙子誠,一身白衣,端的是飄飄欲仙,二十來歲年紀,脣紅而齒白,秀眉長目,眼角都帶着意思。只管自撫琴,卻不與衆人交談,酈玉堂也聽得入神。一曲畢,酈玉堂將趙信介紹與衆人,趙信與衆人揖禮,也不多言,微仰着臉兒。

內裡一個秀才見他這般作態,耳朵忽地一動:“趙信這名兒甚熟。”

另一秀才道:“你莫不讀書?卻不是個匈奴小兒名?”

另一舉人道:“你們哪裡知道,分明是個武夫名。降漢又歸胡,反覆小人一個。”

兩秀才齊聲道:“原來如此,受教了。”

幾人將趙信譏了一回,讀書人從來有傲氣,固然因着有些不可說的緣由,應了府君之命,然自恃是讀書人,也要拿捏着一點架子,不肯過於阿諛。又有些“文人相輕”的習氣,來是來了,然對這個主賓,他們不服氣,卻要刺上一刺。哪怕趙信他爹不給他取這倒黴催的名兒,這起子文痞也能另尋了說嘴的地方兒來。

內裡也有一二老成和氣的,從中勸道:“且留口德。大好風光,休要敗興。”

豈知卻是兩頭討不着個好兒,秀才們固然不肯住嘴,趙信也反脣相譏了起來:“賊也吃飯,你吃飯不吃?”

洪謙聽着他們脣槍舌箭,但笑不語。卻不想這趙信有心賣弄,又看這些人裡,洪謙與盛凱都好,然盛凱尚稚嫩,唯洪謙衆在這酈府君宴內,也如鶴立雞羣一般,又見他不發一言,倒好似看笑話一般。便有意試他一試,因請立鵠來射。

玩這個趙信也是好手,酈玉堂歡喜,因子曾經曰過“必也射乎。”

時人鄙武夫,卻服書生投筆從戎,總是你要做粗魯事,先生個斯文相再說。趙信一箭地外,十箭九中,七中紅心。酈玉堂大加讚歎。九哥一直板着臉兒站於一旁,深覺無趣。

衆書生也有中的,卻不如趙信了。洪謙挽箭,瞧也不瞧,連珠兒射將出去,卻是箭箭中地,十枝箭齊攢在靶芯兒裡。他姿態又好,看得酈氏父子心曠神怡。收了弓,洪謙也不言聲,默退一旁,自有人爲他喝彩。

雖說文人好相輕,然有功名的讀書人又是另一種文人,他們偏好抱成個團兒。君不見那朝堂之上,往往是你參了我的同年,我便要掐你?衆人將洪謙誇上天,又不提趙信。酈玉堂卻說:“子誠尚年輕,亦殊不易。”

弄得衆書生略訕訕。其次便飲酒賞菊,又要做詩來。這趙信之詩,實是出於衆人之上,不免叫他拔了頭籌。六哥附於九哥耳邊道:“這詩作得卻也不差。”九哥目不斜視,卻抖一抖耳朵,道:“翩然一隻雲中鶴。”說得六哥展顏一笑。

酈玉堂因這一番比較,也動了念頭,說:“秋高氣爽,過兩日,諸君與我同獵,可好?”衆人皆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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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不數日,衆人果又受邀,往伴府君圍獵,不能右擎蒼,也能左牽黃。酈玉堂因申氏說他:“五哥、七哥、八哥也都大了,你如何只帶六哥、九哥出去?”便將兒子們都帶了去。

衆書生頗辛苦,原本出書也乘馬,卻多半僱馬來騎,有幾個曾圍獵過來?有那一等家資豐饒,養得起好馬,又常可帶許多人圍獵之人,又不得府君之邀。卻叫那趙信出了迴風頭兒。因酈玉堂自家不擅此道,開箭後便看衆人來玩。

衆書人雖有凌雲志,男兒好馳騁,終是差了一着,這趙信倒好,縱馬而奔,時而放箭,端的是瀟灑自在。酈玉堂見了,也命諸子奔跑。洪謙攏馬在旁,並不下場。

那裡五哥兄弟幾個也有些能耐,更因府君之子,下人敢不暗助?五哥端方,六哥心善,跑一回便回,七哥、八哥兩個見而思齊。唯九哥,執繮而奔,嚇得隨從不由大叫,生恐他傷着了。

酈玉堂見了,狠贊趙信一回,又說自家兒子:“終不如啊!”再看九哥這般,酈玉堂幾要昏厥:“他怎地這樣?”洪謙一看,九哥極是用心,半分不花哨,是極好的姿勢,看他放箭,兩、三箭也能中一隻雉或一隻兔兒。酈玉堂口上不知是謙遜還是不滿,直說少子似閻王又似土匪:“又非兩軍對陣,生死相搏,這般出狠力做甚?”嘆完便再贊那趙信。

趙信花樣兒甚多,一時俯、一時仰,又於馬背上回身、側身而射。

洪謙一挑眉,縱馬上前,他身手極利落,或前或後、或張或弛,其疾如風。動如行雲流水,又不失其彪悍,六哥一戳五哥:“這纔是真人呢,那頭那個,倒好似耍猴兒一般。”說得五哥眉花眼笑,又斥六哥:“那是爹的客人,你收斂着些兒。”

衆人跑一回,及終一點,洪謙下場最晚,得的最多。再看箭入處,多從眼而入,皮子都是整的。酈玉堂大喜,且說趙信:“你兩個皆是俊才,可多親近。”趙信終是年輕風流姿態,笑盈盈道:“固所願也,不敢請爾。”

洪謙一笑而已。酈玉堂又說九哥:“你板着臉做甚?”衆人忙勸解,又說九哥:“少年英雄。”酈玉堂色猶怏怏。

洪謙忽道:“九哥很好。”

趙信也說:“君子不重則不威。”六哥等見他爲兄弟解圍,倒收了取笑的心思,道他只是年輕好戲謔,縱有些輕浮,人卻不壞。

哪成想,這趙信卻是別有肚腸。他尚未娶妻,入了江州城,忽動起了心思,便欲尋個美嬌娘。

52、無行

話說江州城因來了酈府君,涌進許多生得好看的人,江州城裡男女老少都大飽一回眼福女戶。蓋因這等“風流才子”不是閉門造車就能使人知道的,既無功名,又無一個好爹、好先生好叫人知道,只好賣臉賣詩,不多往人前晃,令人知曉,又或撞了大運遇着個賞識的貴人,如何能做得才子?縱有千般本事,說不得是身後成名,活着時受罪——那又有甚用?

是以江州城裡常見才子往來走動。

然則人要成名,也需天時地利人和,且不說這一窩蜂兒涌將來的人裡頭,若真埋着幾個李太白、白樂天早就天下皆知了,也無須等到來一個酈府君纔好揚名。單說這如今的天氣,就十分不宜。酈府君設宴是什麼時候兒?菊花兒都開了。酈府君行圍是什麼時候兒?草都枯了。正正好的秋天,天氣一天冷似一天,老人們便說“一層秋雨一層寒”。

名士嘛,總是要飄逸着些兒,纔好叫人看。你若似禰衡那般,好輕慢權貴,人家吃酒你脫衣,也是名士,卻又以不是衆人所求了。總要大袖飄飄、足登木屐、腰懸美玉,或高冠或散發,且行吟,引人來欽羨方好。頂好是須得春天,做個陌上少年,柳絮飛花,飄逸瀟灑才叫妙。

到了這秋日,略弱一些兒的人,不穿上個夾衣,便要覺得冷。江州地方雨水充足,冰涼雨水一灑,想飄逸的都要打起哆嗦來。更遑論現今這等才子,好手裡拿把摺扇兒,還要講究個扇骨須是川竹的、扇面兒需得灑金。這等冷天兒,拿把扇兒,叫那等凡夫俗子見了,怕不要嘲笑一聲兒:“大冷的天兒拿把扇兒,莫不是邪火上行,燒壞了腦子哩?”

這便不相宜。

可來都來了,總要有些兒說道,你若在家中高臥對秋雨,何須再往城中湊?不都是打的府君的主意麼?縱有那雨中緩步、雪裡訪友而臨門不入的情懷,想叫人稱讚,也須得有人替你宣揚不是?否則這雨雪的天兒,尋常人躲着尚且不及,哪個吃多了撐的去看你?

是以許多人便只得咬牙在這秋風裡,趁着天還未曾冷透,往那街上行走。這等人多了,便呼朋引伴,只作快意人生。然才子也是人,也須得吃飯,錢不夠,自然要有來路。才子便與士紳不免有些糾葛,士紳要以才子顯修養,才子要傍士紳求生活。

更有一事,才子有名,商家有錢,或與潤筆請代書匾額、墓誌,或與金帛附庸個風雅。更有一等人,家中養了女兒,因自覺粗鄙,便要招個斯文女婿,才子們還要猶豫一二哩。

這些人裡頭,趙信稱得上得天獨厚,他因入了酈玉堂的眼,得了府君相贈之財貨,較之同儕,儼然領軍人物。他無須鎮日裡往街面上跑,江州城之上流人物已有許多識得他了,皆因酈玉堂推崇之故。

自來江州不消數月,趙信便與酈玉堂混得熟,成其座上客。賞菊行獵,固然略有不如洪謙處,然他無功名。酈玉堂心中對洪謙極看重,且這二人,一有功名、一是白衣,酈玉堂心中,終是信國家舉才考試,趙信又年輕些,小有不如,也是常理,並不以此很看輕於他。

到得冬日,兩人已是一處賞雪吃酒,不亦樂乎。趙信也不往他家裡住,因有酈玉堂之資助,他只在外頭住,又有旁人見府君青眼看他,也與他交好,時時請他寫個字兒、做首詩兒,與他潤筆。更有一等,字也不求、詩也不求,單上門送錢與他,只求與府君面上進言一二。趙信過得好不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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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有一事,終不能得逞。

原來這趙信生得既好,又小有才名,實也有些真才實學,故而自視甚高,不肯輕娶了那等俗人家女兒做妻,家中父母催促他也不應,及父母亡故,更沒個人來管他,一拖二拖,直到如今。眼見二十餘歲,再不娶,也不像個話兒,他便動了娶妻的念頭兒。

及聞酈府君有相召之意,想江州城裡人物多,許能遇着淑女,便收拾着包袱、帶着個書僮兒來了。到了江州城,一見酈玉堂,覺這府君既能識他之才,也算是個伯樂。他知曉的事情略多些兒,也知宗室之間實有天淵之別,然酈玉堂之生活,實不似那等窮困宗室。酈玉堂又執掌江州,家資豐饒,且識他之才,想來家教不差,聽聞府君家中有許多兒女,纔有一個姐兒定了親,府君娘子又要爲其餘兒女張羅婚事,便不免動起意來。

他倒還有些兒傲氣,要做個姜太公之姿,是以並不求居在府衙之內。然每與酈玉堂閒談,諷古論今,也有些樣子。蓋因凡事總是知易行難,又或說,站着說話不害腰疼,挑三揀四的總比親自做活計的省力,還要顯得高明。每有空談都總要說“若是我,當如何”,你若真要他去做了,多半是不如人的。大抵是嘴上說得響亮而已。

酈玉堂偏好聽趙信說來道去,趙信又彈一手好琴,雖則洪謙回來說:“比蘇長貞差着十萬八千里兒。”然則聽着喜慶不是?

趙信便常在府衙裡與酈玉堂焚香彈個琴,想那司馬相如可琴挑文君,聽聞府君家女孩兒也是讀書識字,琴棋書畫都來得,庶幾可有下場也未可知。孰料這府君家裡當家的是申氏,申氏教導何其嚴?上有顧不到他們家多少事兒的公婆,中有酈玉堂這等丈夫,下有一堆出身各異的兒女,她尚能佈置妥當,如何肯讓女兒們鬧出這等“私相授受”的醜事來?

且申氏教導女兒,並非做面子功夫,只一味“嚴”字了事,從小便教女兒讀“井底引銀瓶”。你若傳進來“紅拂夜奔”、“琴挑文君”又或“韓壽偷香”,她便要與你講“苦守寒窯”。總是不按規矩來的人便要受罪。打小兒說到大,更兼酈玉堂出身宗室,於宗室的顏面也頗講究,酈家女孩兒哪個肯接趙信的茬兒?

這趙信既得酈玉堂賞識,又思窺其後宅。偏申氏管得極嚴,竟一絲縫兒也不露。趙信彈了許多日琴,內宅裡也無個丫環出來代姐兒贈帕。待他令僮兒故意往牆根兒下打轉兒,與人機會與他傳遞物件兒,反引申氏警覺,使家內管事死盯了這僮兒,且說這僮兒:“你要尋誰?後頭是內宅,你這小子,好不曉事!”趙信不由怏怏。

又因酈玉堂偶有興致來,與他往外飲宴,又喚了些行院裡人彈唱做陪,趙信走在路上,總要遇幾個出場的□與他丟香袋兒。弄得趙信哭笑不得,若是無意做酈家女婿,這等風流韻事他自不會推拒,眼前這卻是幫了倒忙。接了,風評便要不好,不接,還有甚“風流才子”的範兒?

前頭說了,府衙裡做主的是申氏,她因知趙信“放浪行骸”,便說酈玉堂:“官人是宗室,又是朝廷命官,不可與這等人相等太深,有礙聲名。又常與他飲宴,若叫人說不理正事,卻不是好玩的。”

酈玉堂笑道:“江州物產豐饒,租賦上繳,年年都是上等。且喜民風淳厚,這牢裡縱關兩個人,也不是江洋大盜,小偷也無有幾個,多半是關來嚇唬一二的。既無盜案,我的考評也是上等。我便吃個酒兒,又有何妨?”

申氏道:“縱吃酒,也當與那等正經人吃。這趙信遊手好閒,二十好幾也不成家立業,說甚名士?男子漢沒個擔當,只怕妻兒也養不活!休與我說朱買臣,我也曾讀書,這等器量狹小之人,豈不也是自取死路了?你前頭事,我婦道人家不好插口,然知勸諫,當與君子相交,如那洪謙、盛凱,你不也是盛讚?那纔是好人呢?這趙信,倒要你來養活!”

酈玉堂無奈道:“我不過要鬆快一下兒,又招來你這些。似洪謙盛凱,身有功名,又要備考,終有正事要做。唯趙信最閒。橫豎看着養眼,我爹買匹好馬還要上千貫,一月食料也好有幾十貫,蘇長貞一幅字也要幾百兩,哪個不比他貴?”

申氏難得有一回叫酈玉堂頂得張口結舌,只說:“玩便由着你玩,只別過了。好歹那也算得個讀書人兒,不比優伶之輩。且他心不正哩,怎地好使他那小僮兒往咱家後院兒牆根下等?殊是無禮,幾個女兒皆是我養大,你若擅言與了這等破落戶兒,我是不肯干休的!”

酈玉堂畢竟不是那等糊塗透頂之人,聽申氏如是說,不由肅容問道:“此話當真?”心裡已有些信了,他與申氏十數年夫妻,自知申氏爲人之周到,且平日少說人不是處,但說,總有幾分影兒。

申氏便將趙信來家中必談彈諷誦,又使僮兒故意往那牆下行走等事說了,且說:“除非他是神仙,有甚旁人不知的門道,否則還有甚說法?縱他是神仙,我們也不好沾哩,這等事,便似摴蒲,如何能拿女兒來賭?”

酈玉堂深以爲然。這做人父親的,家中有個女兒,但凡還有些兒心軟、有些兒親情,總不至於做出這等因一時痛快,便要將女兒推入險境的事女戶。申氏不說還好,一說,酈玉堂便上心,一看,還真有些兒苗頭。酈玉堂讀書更多,所知者非止 “相如竊玉”,更知司馬相如拐了人家女兒私奔不算,還要老婆拋頭露面去賣酒以訛詐岳父家,次後更要納茂陵女子爲妾。

有些男人總是這樣,自家做出些個左擁右抱的勾當,還自鳴得意,有友人做出此等事兒還要大聲叫好,旁個男人與他無礙的做了此事,不定還要暗生羨慕。然若有個人對他閨女做出此等事兒,便要恨不得咬死這個小畜生了。

酈玉堂恰是個男人,又非無情之輩,一想女兒五姐叫人惦記上了,越看趙信便越像個賊模樣兒。人便是如此,不留意的,大活人兒立在眼前,看了也作沒看見;留意的,是粒砂子都覺擋眼。

酈玉堂從此便疏遠了趙信,五姐兒解脫了,申氏與酈玉堂着緊與五姐兒訂了一門親事,雖是顯得匆忙,卻是天上掉下來的巧事兒,是四姐兒婆家的親戚。李侍郎有位妹妹,便是嫁在左近,家中有個孫子,正說親時,旁的都好,卻是八字未曾合上,因事不成,故爾煩悶,被祖母打發來江州散心。孩子姓吳,今年十六歲,也中了個秀才,其父是進士,因祖父之喪,返鄉守孝,今孝期已滿,然起復之事卻需奔波,故爾尚在家中。

兩處一合八字,卻甚是吉利,喜得老淑人李氏直說:“姻緣天註定。前番波折,也只爲成就這番好事哩!”樂不得,將少年時陪嫁來的一件羊脂玉的觀音墜兒塞進插定禮裡與了五姐,端的是滿意非常。

申氏也鬆了一口氣,催促着酈玉堂寫了信,往京中將四姐、五姐之事說了,又叫捎帶上一句:六姐、七姐事亦有眉目。唯恐京中胡亂定了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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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頭酈五姐兒放了定,那頭趙信便如叫人照着腦門兒來了一記磚頭,砸得眼冒金星兒。他也有所覺,這府君似有些疏遠着他了。然先頭酈玉堂擡舉他太甚,使他這名氣在江州左近又響,尚有人上趕着請他寫字兒與他潤筆、川資,日子也不甚難過。

近處淑女不可求,說得有,有這等名氣,往鄰近州府裡去,不定還有更好姻緣。然不幸,他又遇着事兒了。

所謂“月暈而風,石礎而雨”,從來大事未至,先兆已生,這等細微之處,最是靈敏,小人物亦然。便有人猜出酈玉堂不得府君喜歡來,要從他身上宰下一刀來。卻說這開賭坊的賴三兒,做慣的便是這行買賣。且趙信既是風流人物,也少不得賭上一二,卻不往龍蛇混雜的坊裡去。賴三兒便做個局,找幾個人,行院裡尋個雅緻人家,誘趙信入局.

趙信初時是贏,大贏,繼而輸,他便不忿,左右紅袖相伴,又有諸人相陪,少年人心性,一時也不好拂袖而去。一輸而輸,倒好輸了兩、三千兩去,始覺不妙。賴三兒還嘆,似當初餘大郎那等肥羊,實是不多哉!

既欠下賭債,便不好再欠了妓債,趙信少不得多寫五十兩借據,付錢與行院。原是要走的,現卻走不了。兩千餘兩並非小數目,誰個肯借與他?不得不滯留江州,好藉着府君看重的名頭兒,多收些潤筆,以還賭債。新年又至,各處吃酒,拉上他這個才子作陪也算是有面子,他倒好省了許多飯錢。

趙信雖小有名氣,比蘇長貞也是天差地遠,一幅字兒自然賣不上五百兩,不過十兩、二十兩,且不是日日有。他自家還要買新裘衣,要花銷,至正月末,才還了不及兩百兩。一旦敞開了賣字畫,這字畫也就不值甚錢了,漸有人要把他看輕,弄得趙信十分惱火尷尬。

這一日,趙信走在街上,後頭有人喚他:“子誠兄!”趙信站住了腳,回頭看時,卻是他一個同鄉,與他倒好是一路人,名喚叫孫友,這孫友名不如他,然卻考了個秀才的功名。聽聞府君之事,也來碰碰運氣。他的運氣初不如趙信,卻勝在有功名,也有一班朋友,鎮日相處。

每年秀才試在春天,凡要考的,須得兩個秀才一同做保,請人做保,便少不得要備銀錢禮物。錢雖不甚多,勝在考的人多,也是筆收入,因須兩人共通做保,秀才之間也好互通個有無。孫友恰得了一個好消息,有個姓陸的央他與外甥做保,孫友拉了一個友人,一道籤保書,先打聽人家,一聽便樂了。

你道這要做保的是誰個?正是陸氏的兄弟爲外甥念郎尋秀才來。念郎今年十二、三歲的年紀,甚小,說來並非有十足把握,然念郎人也不笨,學得也不算差。其時許多人皆是從小考到老——萬一中了呢?縱不中,也是曉得考試是怎生一回事,下回好多些把握。

這孫友聽了念郎境況,知他有個寡母,且這陸氏青春守寡,手中有一分好錢,不由動了念頭。今見了趙信,一肚子壞水兒便冒將出來。

勾了趙信,如此這般一說。孫友知趙信近來恐是手頭緊,四處寫字,酈府君待他又不如往常。這些人,也是眼睛看着酈玉堂的,時日一久,自揣摩得出。暗道:不怕他不上勾。

因說趙信:“那家寡婦十六歲上嫁與人做填房,二十歲守寡,止有一個獨生子,於今不過二十五、六歲模樣兒。又家資豐饒哩,”言罷一笑,“也不知守不守得住,卻不曉得便宜了哪個去!”又力說陸氏手上有一分好錢,念郎所得家資悉在其手,且手上有豐厚私房。專一要誘趙信做局,哄這寡婦錢來。

恐趙信抹不開臉,又怕趙信看不上陸氏,便說:“司馬相如琴挑文君,也是一段佳話哩。”他卻並不曾說,卓文君可沒這般大一個兒子。

這便是文人無行了。勾搭你了,你不上鉤兒,便是不識擡舉,上鉤了,是自輕自賤,話總在他口裡。孫友又說:“她是做過主母的人,自會理家。兄青春已大,也該成家立業哩。至如風情上,難道還有那等善妒婦人不許納妾蓄婢?”

趙信正在走投無路上,半推半就,也便應了。又與孫友議,孫友牽線,事成,趙信得了陸氏,拿陸氏傢俬與孫友一百貫作謝媒錢。兩人定計,要賺了陸氏的家財。孫友道:“他家那孩子,今年必不中的。世上又有幾個盛凱來?不中正好!我爲你做個引子,且往他家做個西席,說是指點文章。你又得府君喜歡,他家必想求你美言一、二女戶。界時,你便如此這般……”

兩人計定,趙信雖有不願,也是無奈。孫友更說:“寡婦再嫁,乃是好事,縱府君也說不出甚來,也是義舉哩。”

當下議定,果然念郎並不曾中了秀才,陸氏等嘆一回,也不甚在意,恰如孫友所說“世上又有幾個盛凱”?然念郎意頗不平,考試的總想着自家能考上,誰個考不上還要開心?那頭孫友便對陸大舅如是這般一說,陸大舅原是指望着妹子外甥過活,平日在街上也聽聞趙信之名,再聽孫友攛掇,便來尋妹子商議。

陸氏再精明也是個婦人,且寡婦止有一子,與鄰居又不和睦,所指望者唯念郎而已。她也知趙信之名,又有孫友這個秀才做保,有孃家兄弟作陪,便攜念郎,自家隔簾子見了一面,這趙信自然要作正人君子狀。趙信隔簾,只覺後面人身形窈窕,陸氏卻將他看個清楚,見是個俊秀才子,頭一眼倒還真是覺得順眼。

當下拜了師傅,又付束脩。趙信偏要出個幺蛾子,束脩照收了,又不住他家,只說:“我那裡人來人往,有些兒亂,隔日我自往府上來,教完便回。”陸氏想,她寡婦人家,實不好留個男人住宿,這先生倒是識趣兒,又見他秀美,也是合意。

當下擺了桌兒,往泰豐樓裡訂了酒席,叫陸大舅與念郎陪着趙、孫二人吃酒。趙信便隔日一來,也時時與陸氏說些“令郎今日讀得如何”一類,真個軟語相陪,又說陸氏,念郎不可死讀書,又教念郎琴棋。

一來二往,趙信言語裡行止間便帶出幾分兒來,且以琴聲相挑。陸氏年輕守寡,且不說寂寞難耐,單是孤兒寡母,孃家又指望不上,便令人心焦,家中總是缺個當家的人兒。此時來一青年男子,生得又好,名頭又響,又似有意,她也略有心動。也與趙信做新衣衫、新鞋襪,又喚過趙信書僮兒來,與他果子吃,問他趙信家中事。

書僮兒便照實說:“實中並無旁人。”端的是父母雙亡,無人壓在頭上。且爲念郎計,念郎要出頭,總需有人扶持,趙信有名的人兒,府君那裡也說得上話,陸氏實有些意動。更兼趙信時時彈個琴,又從外頭與陸氏帶些東西來,陸氏守寡,不便張揚,趙信與她買些精巧物件兒,又使籠子拎了鳥雀來與她解悶兒。

忽忽月餘,某日,趙信有事不曾來,陸氏便覺有些失魂。孫友代趙信而來,微露趙信乃是因手頭不湊緊,另有他事要做,好得些錢。第二日上,趙信來時,卻隻字不提缺錢之事,反爲昨日不曾到來致歉。陸氏道:“昨日孫先生來說了哩,先生有事不湊手,我也不是那等不知禮的婦人。”又贈百貫錢與趙信。趙信十分推拒,陸氏強要他收下。

趙信便道:“無功不受祿,我有玉佩,隨身所佩之物,今收娘子錢,拿與娘子把玩。”貼肉取了出來,交與陸氏。陸氏臉上一紅,收了。

然她又是個精明婦人,有個命根兒一般的兒子,縱有錢,也不好扒開了心全貼與趙信。趙信這裡卻是叫賴三兒催着還賬,心中焦躁。更可惱上這街上住着個洪謙,趙信眼中,早將自家與洪謙作了一時瑜亮,偏可恨洪謙人財兩旺,樣樣出挑兒,縱做過贅婿,現只有人說他仗義的,不比他,一個寡婦也不曾勾上手來。

更要命的是念郎也不是個笨人,看趙信的眼睛,便顯出有些不對來了。陸氏、趙信與他說話,他也愛搭不理,且常恨恨。陸氏便漸冷了下來,情郎可意,終是兒子要緊。

街坊皆知念郎拜了趙信做師傅,然與他家並不十分親厚,也止於趙信來時,圍觀一二,並不上前搭話來。又因寡婦門前是非多,趙信來往遊宅,常有新衣穿,家中有女孩兒的,卻將女兒看緊,生恐做出不好事來。主人家口上不說,僕役嘴巴是管不住,時有側目,弄得念郎十分難堪。

然總要將面上功夫做到,念郎每日防賊般親送趙信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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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也是合該有事,玉姐過了十二歲生日,個條兒開始往上長,又因金哥長大,她與洪謙拿金哥做幌子,哄過了蘇先生去程宅裡學賭錢。此後便不得不時常送金哥去程宅,洪謙要讀書,又兼要溫書考舉人試,這差使便落到了玉姐頭上。

玉姐從自家往外祖家,兩家斜對着門兒,不過是這個門兒到那個門兒,統不過三、二十步,從不曾乘轎兒遮人眼。這日因下着小雨兒,不敢令金哥出來,玉姐便自去與林老安人說話,以免老人寂寞掛心。小茶兒與玉姐撐個傘,便是蓋頭也省了。

這一帶街坊又皆相熟,無個亂人出入,便是那等打更、倒夜香的,也只從后街上走。且有小茶兒與朵兒左右迴護,哪料念郎送了趙信出來!

雨天裡,玉姐踩個木屐,防溼了繡鞋,越發顯得身量兒高些。雨巷裡佳人“侍兒扶起”,娉娉嫋嫋而來,趙信不由站住了來。那頭小茶兒一閃身,玉姐幾步路功夫也到了程宅門口兒。

趙信、玉姐,皆是念郎仇人,念郎心思一動,見趙信曾看着程家大門發愣,不由嘿嘿一笑:“那是洪秀才家姐兒,兩家子的寶貝。”因說玉姐諸般好,說得自家都要吐了。他知母親與趙信錢,猜趙信是個愛錢的,又說玉姐有一付好嫁妝,都在她手裡。

末了問趙信:“先生才子,此女佳人,可有意否?”言罷擠眉弄眼,又說可代參詳。

趙信因知洪謙事,想來這念郎固有私心,卻也所言不假,且玉姐青春貌美,不比陸氏又有個拖油瓶的兒子。所猶豫者,乃是佳人之父與他不對付,趙信不免躊躇。是以趙信並不答應,念郎急將他掃地出門,又不想鬧出來令人看了自家笑話,左問右問,那頭逼債的又緊。

趙信便說與孫友,且言:“只恐其父挑剔。”

孫友笑道:“果然是趙兄,必要佳人相伴。她父親不樂又有何妨?只要他女兒樂意了。文君真個出奔了,卓王孫不也陪送了一副好嫁妝?”

下回念郎再問,趙信便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女戶。”

作者有話要說:考完試了,撒花~

送上肥肥的一章~

文人無行神馬的,司馬相如就是個拆白黨鳳凰男,誘騙人家閨女,還騙人家錢。然後花着人家錢來娶小妾,又被老婆打臉。一幫文人還爲他遮掩、捧他臭腳。

其實韓壽與司馬相如還不同,司馬相如明顯是鳳凰男做局,空手套白狼。韓壽不但帥,而且當時已經步入政壇,是賈充府中的“掾”。司馬相如出仕,是花錢買官,又陪樑王玩耍,他最大的成就是寫賦。直到武帝時期,安撫西南夷,也是出佈告,因爲他口吃= =!剛剛安撫西南夷有了點政績,他又以因爲受賄被檢舉丟官。

這一章情節寫不完了,下章完成,然後下一章有人要早戀……放心,不是跟趙信啦……

最後,感謝小萌物們~

53、了結

趙信與孫友原本是爲了錢財而來,及趙信見了陸氏,既見她生得不壞,便也隱隱有些兒心動,且孫友說得好,誰個說娶了妻便不能納妾來?然念郎既要阻撓,趙信又着急,且見過玉姐,這姐兒十二、三歲年紀,鮮嫩嫩一枝花兒,又有嫁妝,比陸氏那等拖油瓶兒的寡婦,不知好上多少倍。且玉姐既年輕,便是經的見的少,世事不甚通,最易動情,最好勾搭。

趙信有孫友支招兒,又有念郎相助,原以爲這本是手到擒來之事。遊宅與洪宅相隔極近,這也是無法之事,滿條巷子裡就只楊、柳兩家因分家搬離,這兩家原就住得近着些兒,洪、遊兩處分別買了,想不近也是不行。想洪家又不似州府那般門戶森嚴,家中使女養娘圍着,內外不交通,還專有人把守。洪宅大小自然也比不得州府,當是極方便。

卻不知秀英自與申氏相處,方知道許多養女孩兒的竅門兒。她原是女戶出身,有些兒不甚留神的,經申氏提醒,便也放到心上。申氏心裡早認了玉姐與九哥做兒媳,只待明年洪謙舉人試過,能中便要提親,便不中,若再無旁人,申氏咬一咬牙,也便爲九哥朝洪家提一回親。既是心中認定的準兒媳婦兒,聽秀英打聽教導的方法,申氏自是知無不言。

兩人因說兒女經,更覺親密,申氏與秀英說些“府君看好你家秀才,似趙信那等,雖有名頭兒,卻是個銀樣鑞槍頭兒——中看不中用。”秀英也將趙信與她家鄰居做西席之事說了:“我看他與那家寡婦似是不對。我家也與先生做新衣新鞋襪,卻不是她那般做法,那番打扮,哎呀呀,我說不出來,總是不對的。”申氏道:“這也是人之常情。”也不多言這些是非,只在心中默記,又想趙信有着前科,多叮囑秀英兩句這趙信不是好人一類。秀英也是會意,說:“那巷子裡,但有女兒人家,誰個與那等浪蕩子說話來?”

因有這事,秀英便在玉姐面前常說這趙信不好,豈知玉姐早瞧這趙信不上了。她幼年是做當家人養大,控御內外的心性已定,年紀越長,面上越發不顯,內裡實是厲害得緊。洪謙出門兒,也會帶個小廝兒,回來後,玉姐常叫來尋問。或直問,或旁敲側擊,曉得這趙信曾與父親爭長短,心裡便要狠狠記上一筆。

且秀英眼見玉姐漸長,看管上頭也漸嚴了起來,便是爲防範着些不好聽、不好說的事兒。玉姐縱往程宅去,也是一堆人擁簇着,作目不斜視的樣兒,趙信並不好下手。彈了幾日琴,徒惹陸氏重淚嘆息,洪宅裡半個出來遞帕子的人也無。

正無計間,老天偏要送他個機會來。卻是厚德巷內趙家要續絃。趙大郎自死了妻子,與妻守了一年孝,孝滿,也不提這續娶之事,娘子林氏母家提着一口氣又放着心。豈料一年二年的過去,文郎都要能考秀才了,趙大郎冷不丁要續絃。先前事兒鬧得太大,林家不佔理兒,實是無法攔着,欲待要來個妹代姐職,趙家卻是不肯答應。林家不敢再鬧,只得答應了。

趙家這裡說了二十歲一個老姑娘做續絃,乃因着父親早喪,要操持家務,養活老母幼弟,這才耽誤了。到如今只好與人做個續絃兒,嫁妝自然也不多。然人勤快,又樸實。趙家取中她老實,不似林家好生事兒。林家這頭看,她孃家不強,不敢慢待文郎,也勉強認了這門乾親。原來這前後妻,風俗上兩家頂好認個親。林家捏着鼻子認了,這姑娘也把針線奉與這門乾親。

這頭事畢,那頭便操持起來。因是續絃兒,便沒有這許多講究,操持起來也快。不日厚德巷的街坊便要來喝個喜酒,陸氏青春守寡,不好來,接了帖兒便叫念郎去。念郎正好邀了趙信做陪,這頭陸氏見念郎離不得趙信,還道他兩個投緣兒,自家姻緣有成。卻不知這兩個卻是別有肚腸。

既人衆人都到的,洪家自然也要到,然秀英總帶着玉姐,他兩個也要在男人一處坐。卻有個好討巧兒的辦法:玉姐總要帶着丫頭,許多事情便都是壞在丫頭身上。

念郎出一兩銀子,使自家小廝兒買了幾支絹花兒、一方帕子、一升瓜子兒,又拿出一陌錢來,卻使趙信的書僮兒拿去與朵兒。

這小書僮兒也會說個話兒,叫住朵兒唱個肥喏:“大姐好。”朵兒正忙,趙家人亂來亂去,天氣又熱,她忙回家取了扇兒來與秀英、玉姐,見個清秀小書僮兒叫住了他,倒也好脾氣:“你要做甚?”小書僮兒道:“借一步說個話兒,有事央告。”

朵兒道:“我不是這家裡人,隨姐兒來做客哩,你有事,尋他家人。”說罷一伸手指,指了個趙家丫頭與這小書僮,自家卻擡腳走了。這小書僮也是生得清秀,人見他總要住一住腳,多看一眼,再沒想朵兒這般乾脆利落走開了去。待要伸手拉人,又拉一個空,只得另想辦法。

他原想着,朵兒看着憨直,必是好說話,哪料朵兒憨得過了頭兒。只好再尋機會,恰看着小茶兒,又與小茶兒搭話。這一回卻是盛讚“姐姐好人物”,又送禮物與小茶兒。小茶兒何等伶俐,又在這巷子裡見過他隨趙信來回走,且知趙信與陸氏有首尾。見他這般,心頭暗啐,卻只做聽不懂:“我又不識得你,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再說,我叫喊起來,仔細捉你見官。”

一句話有百樣說法兒,小茶兒這般口氣顯不是故意嚇唬他,乃是真心不喜,這書僮兒只得住了口。回來朝趙信回報:“那兩個小丫頭子好不識擡舉!”念郎道:“待你家郎君納了她家姐兒,將她兩個與你出氣。”又問趙信該當如何,趙信道:“說不得,我須尋個人商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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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信因逼債的甚急,吃幾口悶酒,便有些上頭,推說出來散酒氣,實則要去尋孫友。事是孫友提了頭兒,總不好他委屈與人做西席,孫友卻在外頭逍遙。兩人在茶樓上碰個頭兒,二樓揀個臨窗雅座兒坐了,尚未說話,且看街景,卻叫趙信見着個熟人兒。他一眼望見了賴三兒,賴三兒是他債主,一看之下趙信便要躲藏。孫友卻事不關己,一看之下忽地樂了:“他兩個怎地混作一處了?”趙信悄眼看去,是賴三兒與洪謙打了個招呼。

賴三兒識趣兒的人,洪謙今做了秀才,他便不敢稱兄道弟,然路上遇着了,閒說幾句還是要的。趙信急紅了眼的人,見此情狀,便有些疑上是洪謙要合着賴三兒害他。暗罵洪謙不地道,肚裡也下了決心,要做個破釜沉舟。

這頭孫友聽了趙信要買通了洪家使女偷人家閨女貼身有表記的物件兒,反嚇了一大跳。他攛掇着趙信與陸氏之事,故是湊趣兒,也沒當成大事兒。其後使趙信勾搭玉姐,也不是因“風流雅事”,似這等直接去偷人東西,孫友便不幹了。若是勾搭成奸,倒還好說,若是這等偷人東西,日後翻將出來,趙信已做了洪家女婿,洪家不好計較,他孫友這個狗頭軍師卻要折在裡頭。

便說:“如此,還不如與那寡婦相得哩,你出入他家不禁,拿她樣東西,又有何難?她壞了名聲,又有前頭繼子在,鬧將出來,還不收了她的房兒?不嫁你,還能如何?”

趙信也不與他分辯,只說念郎意不平,辭了孫友,徑使書僮兒千萬央求了小茶兒。小茶兒今年十四了,漸曉些兒人事,卻也覺趙信主僕不可靠,她初道是這書僮兒有心於她,雖不喜書僮油嘴滑舌,卻也不是沒幾分羞澀得意。卻是一絲兒東西不敢收,亦不肯收,見那書僮兒便不輕易啐他。畢竟情竇初開時有個生得不壞的男子對你似是有意,你縱不喜他,也要軟和一些兒,小茶兒便說這書僮兒:“你那郎君不似個樣兒哩,你好沒個成算。他文不成武不就,沒個前程,家也無一個,你跟着他,要往哪處去?”

書僮兒見她爲自家着想,自以得計,便笑說:“待我家郎君與你家姐兒成了好事,這家自然便有了,你我也……”

小茶兒聽了,便如叫人揭開頂樑骨澆下一盆雪水來,臉兒都白了,顫聲道:“你說這個,可是真的?我如何不知曉?”

書僮兒因要用着她,便悄與她說了,如此這般,末後道:“我家郎君也是雅人兒,與你家姐兒豈不般配?”又比出紅娘的典故來。

也是這書僮兒託大,往常與趙信一處時,那些個行院人家裡行走,趙信與花娘調情,小丫頭兒也與他眉來眼去,哪消用心?三言兩語便可勾搭上來,大便宜佔不着,揩油的事情也沒少做。不想今日遇着良家了,非但姐兒不是他們能見得的,便是丫頭,也瞧他們不上。

這小茶兒心道,想那人人道好的紅娘,卻做出幫着主人家姐兒與個書生未婚成奸的事體來,也算不得好人。縱是老夫人曾有言在先又反悔,你兩個可情投意合,卻不好未婚苟且。你只讀《西廂》何曾知道還有個《會真記》? .тTkan .℃O

小茶兒心頭有成算,哄了書僮兒問了內情,打發走了書僮兒,往還家裡。秀英與玉姐正看金哥寫字兒,這小子也不知似了誰個,會說話,偏偏不肯多開金口。自打會說話,你哄他,他叫爹孃阿婆,每見你面,只喚一次,你想他不停叫喚,卻是想都不要想。然論起寫字兒,倒是可以一遍又一遍寫來。

玉姐把着金哥的手,一筆筆寫着,秀英擡眼看小茶兒,見她面色不對,便問:“這是怎地了?”小茶使一眼色,秀英使叫胡媽媽抱了金哥走,又叫小喜、小樂兩個守在門外。小茶兒這才當地一跪,一五一十,皆說與秀英、玉姐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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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茶兒知悉圖謀,說這念郎如何許趙信借住他家彈琴、翻牆,說趙信如何要他竊取物件,只作無意拾取,要與玉姐說話等等。秀英便如叫人渾身掛滿了炮仗,點火便要着,小茶兒慌忙道:“娘子噤聲,傳出去旁人要怎生說姐兒呢?!這等事體,萬不可與姐兒有關聯的!”

玉姐也回過神來,一臉鐵青,對小茶兒道:“你去請了爹來!”

屋裡秀英將玉姐往懷中一摟,罵起趙信:“他痰迷了心、脂迷了竅,錯看我家了!”又大罵讀書人,“都是些下流種子,既是無用、不得人青眼,便只好白日做夢。還要將夢話寫將出來,只求誰家姐兒看了信了,好自甘墮落與他成事!”次後又說玉姐:“一心換一心,你這兩個丫頭都是好的,要好生待她們,養熟了,只與你一條心比甚都強。”

洪謙正與蘇先生說文章事,小茶兒一臉焦急來請,還道出了什麼要緊事,蘇先生亦非不通情理之輩,說:“稿子留下,我再看看,你去罷。”洪謙一路行,一路問小茶兒:“究竟是何事?”小茶兒滿頭汗,只管搖頭,洪謙愈發心疑。

到了秀英正房,只見秀英只管摟着玉姐哭,玉姐一臉鐵青色,顯是怒極。小茶兒將門一掩,秀英只落淚,且不敢號啕,玉姐道:“小茶姐說與爹聽來。”小茶兒復將如此這般說與洪謙聽,越說身上越冷,擡眼看時,洪謙一張臉看不出喜怒,一雙眼早眯了起來。

玉姐便似釘在當地一般,死活不肯離開。洪謙胡亂往張凳兒上坐了,問:“你們兩個待如何?”

秀英道:“不能聲張,雖咱家清清白白,然女孩兒名聲,但凡有人提了這等事,又提到你名字,便是洗不掉了。這殺千刀的,終是個禍害,不除不行,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里防賊的哩。還有那小寡婦家那個餓不死的小雜種!這般心黑手狠!”

洪謙卻看玉姐,玉姐冷聲道:“他要爬牆只管叫他爬,待他爬到牆頭兒上,卻叫聲‘有賊’,那寡婦家裡必有人醒的。鬧將起來,趁亂一棍兒打死了,使人知道他爬寡婦家牆,叫鄰居看着了當賊拿,管好叫他身敗名裂。府君不大問事兒,縱問,這等深夜亂事兒,他也問不明白,便做個死無對證!”

秀英聽了一呆,旋即又道:“那遊家小雜種呢?!他與他那個偷漢子的娘一日不死,我一日不安!今日能做出這等事兒,明日不定有甚惡毒主意哩。”

玉姐於此卻無主意,便去看洪謙,洪謙垂下眼睛,道:“他不仁,我便不義罷,一道打殺算完。兒子捉了親孃的奸,卻與姦夫混戰,一道死了。這事,須細做安排,不可泄漏了風聲。凡事當密之,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你於今可有所悟?”

玉姐一點頭,便聽洪謙安排。

這頭計定,秀英又說小茶兒:“你是個好的,只此事不可聲張,我不好明着賞你,日後你有看中的小女婿,我與你放良,備下一套妝奩來發嫁了你,你娘在我這裡,自有她養老錢。”小茶兒忙跪着謝了,又說:“我是姐兒的人,只爲姐兒盡力。姐兒說甚,便是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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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謙亦贊其忠誠可靠,又說玉姐:“你這丫頭,要待她如心腹。”

玉姐道:“我曉得,心腹去,人也活不得了。”

當下定計,小茶兒往與那書僮兒道:“你家郎君生得倒好,只是裝束上不雅相。我說與你,若無心呢,就此收手,若有心呢,卻要好衣着。”說着玉姐喜歡甚樣打扮,叫他趙信依樣裝束好了,這內裡有幾樣佩飾卻是趙信沒有的。小茶兒便說,這遊家便有,念郎從他娘那裡討了他爹遺下的一支仿內造的金簪兒與趙信別了,又將一塊上好藍田佩也偷了來與他戴了。又教他身上卻攜一紙書就的《鳳求凰》,待說得入港時,留下來做表記。

卻不是爬牆。這兩家宅子只好隔一道夾壁,兩家朝着后街各有一道角門兒,后街平日沒人走,唯有收夜香、垃圾、又或是打更之人路過。待梆子響過,這頭角門兒開了,只等那頭小茶兒引了玉姐來見趙信。

那頭洪謙早佈置停當,趙信這頭一冒頭兒,那頭便不知何處有人叫喊:“有賊。”四下燈籠火把打起來,烏壓壓一堆人涌將出來,照着趙信便是一套打,連書僮兒也打得沒聲兒了。那頭念郎還在門內未曾走遠,連着念郎的小廝兒,也是一套打,洪謙一棍敲到念郎後腦,直打出血來,眼見有進的氣沒出的氣,卻將棍兒塞往趙信手中。

趙信叫打得急了,一頭擋了頭臉,早叫打蒙了,只會說:“休要打!嗷!”話未完,又叫打了一下。手上亂舞,恰撈了條棍兒便要四處亂打。衆家丁且打且大聲叫嚷,蓋過了他的聲音:“打的就是你這個賊,你還敢還手。”也不聽他說,只管打,打得趙信沒了聲音。

此時四鄰亦驚起,各點了人、拿了棒兒出來打賊。想這黑夜裡,又是暗巷,縱有燈籠火把,也是看人不清,這趙信又穿一身白衣,原爲做瀟灑樣兒,一羣人早往他身處招呼,不打他,又去打誰個?

這頭遊宅裡陸氏也驚醒,喚念郎不着,急披了衣裳,也點起家丁。走到後門上,卻見人在打賊,家丁也興起,拎着棍兒上前。這陸氏畢竟母子連心,叫她瞧着地上躺着個人,酷似他兒子念郎。當下也顧不得,急上前看,可不就是念郎?當即號啕了起來:“狠心的賊,怎地傷我兒性命?”

衆鄰居雖不與她親近,然想她寡婦傷了兒子,也有些兒義憤,下手更重。趙信叫人一套亂打打死了,書僮兒亦沒了氣息。這纔將燈籠聚攏了來看,地下躺着兩個死了的是趙信主僕,那頭念郎主僕誤了救治,混亂中叫人踩了無數腳,待陸氏救起時,卻是由溫至涼了。

陸氏號啕起來。不想衆鄰居勉強分辨出是趙信來,看她的眼神兒便有些不同。紀主簿是個做官的,當即主張將屍身圍起來,不令動,又派人看守,只待天明報往衙裡,再請和尚道士來做個法事。洪謙聽了冷笑,暗道活且要叫我治死,死又能奈我何?這等豬狗,該下十八層地獄來,只怕佛祖來了,也渡不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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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趙信、念郎各有盤算,一心要使玉姐墮落,不想小茶兒是個忠僕,甚好處不收,卻將事報與主人家。玉姐承程老太公之餘烈、襲洪謙之風範,趙信、念郎敢算計於她,她便要請這兩個去死上一死!

這兩個一套亂,皆叫打死,那頭衙內來了杵作,來填屍格。驗得念郎致命傷在腦後,兇器在趙信手中。趙信叫亂棍打死,卻不知是哪條棍兒打的。兩個小廝書僮,也是混亂中身亡,卻是鄰居“義憤”。又因趙信面目打得稀爛,只依稀辨出是他,卻於屍身上搜檢出兩樣鐫有遊氏表記的飾物來,且有一紙《鳳求凰》,是他筆跡。又取鄰居證詞,知曉陸氏常與他新衣穿。

洪謙卻說:“因與他家離得近,聽得有搏鬥聲,不得不出來相看。左右鄰居,不得不相幫。”衆鄰居亦是如此語,又說洪家近,先出,我等稍遠,後至,總是因遠近而來。

又有說念郎不欲這趙信娶他母親。這頭卻是孫友聽了凶訊失口:“他竟因那家小兒不喜,爲娶這寡婦害人家兒子性命?”一語傳出,便也好做個證人。公堂之上,孫友見出了人命,便隱了自家攛掇,卻說起趙信要弄人家寡婦,人家兒子不願之語來。因見洪謙也在堂上,便將曾謀他家女兒之事爛在肚裡不敢說。

那頭縣令看了,再無遺誤,且這《鳳求凰》是個才子爲勾搭寡婦寫的,此情此景,萬分匹配。又有賴三兒拿了趙信打的欠條,求追討趙信之遺物充抵。縣令覺是趙信欠了賭債,要勾寡婦賺錢,不意念郎意不平,便做出兇案來。

顧不得趙信曾得酈玉堂青眼,準依了杵作所驗,又因念郎、趙信皆死,正好結案。陸氏是寡婦,便不在“通姦”條目所管,縣令亦不打她板子或施徒刑,卻不須判。這頭陸氏死完兒子又成□,百口莫辯,蓋因那簪兒、玉佩,都頗貴重,遊氏大戶,凡貴重之物皆有遊家表記。

遊家大郎聽聞亡父之物叫這婦人偷與了姦夫,登時叫人遞了狀紙,要來追討。堂上驗看,自認得自家物件兒。又是一場好鬧,又遞狀紙,將陸氏手中一分銀錢追回,連宅子都收了,只把嫁妝還與陸氏,且將陸氏宗譜除名。陸氏家中本是貧極,方將個黃花閨女與個一腳進棺材的老人做填房,能有甚嫁妝?幾是淨身出戶。

因死了兄弟,遊大郎收回錢物,卻說念郎早夭,止在陸氏宅內做幾場法事,便匆匆尋個地兒燒埋了事。卻將這宅子鎖了,蓋因出過人命,二、三年裡,倒不好租賣。

事卻未完,卻是州縣兩處之官吏,將趙信十八代祖宗也要罵盡,連着陸氏也捱了無數句“狠心不顧親子的□”。你道爲甚?卻是因着這樁人命官司,他們今年的考績又要記上一筆。但凡做官兒,最恨境內有人生事,蓋因這吏部考評,除開租賦之徵繳、安撫境內之民、招徠流亡、教化民衆多出有功名之人,極要緊一條兒,便是境內不好有違法之事。

你境內出了百起案子,全破了,還不如那隻出了十起,只破了八起的。江州先時頂天是出些兒偷竊案,又或是爭產案,何曾有這般人命官司?一報上去,大家金身便要齊破。由不得不罵。

酈玉堂於書房裡嘆氣,自恨瞎眼看錯了人。那頭洪謙也頭疼,卻是玉姐不開心。事雖了,玉姐經此事,心中終是不快,秀英看在眼中,便要說帶玉姐去慈渡寺裡燒香。玉姐去了一回,面上平靜,終不復往日活潑。洪謙看在眼裡,不覺心疼,便說:“趁一早一晚天涼快,咱們去城外頭騎馬散心去。”

54、情竇

洪謙因一直埋頭苦讀,忽忽兒要說領女兒出城騎一回馬來散心,蘇先生一想,便也不去攔他。洪謙便往外面租兩匹馬兒,帶着捧硯幾個,小茶兒與朵兒也將頭髮束起,陪侍玉姐出城去。

時已四月,暑氣上來,在外頭行走,只有早晚方舒坦些兒,是以這日一早,洪謙起來用了兩塊點心一碗粥,便叫玉姐裝束了一道出城。一則是天氣涼爽,二也是因二姐長大了,人來人往的拋頭露面也不雅相。因騎馬,再罩個蓋頭便不相宜。饒是如此,且是洪謙帶着玉姐出去,過一個時辰,程實自城裡僱頂轎兒來,往城外候着,玉姐縱馬過後,與程實匯合,乘了轎兒回家。

如此,方是萬無一失了。

玉姐一早起來,小茶兒取來昨日尋來的箭袖服侍她穿上,朵兒又取一雙小靴子來,往妝臺前一坐,小茶兒與她將頭髮挽起,戴個巾幗。玉姐也不戴累贅墜子,卻叫朵兒取一雙赤金耳塞子來。收拾停當,與洪謙一處吃些飯,外頭馬早牽來,父女兩個帶了人,往城外去。秀英於門內囑咐:“早去早回,休要等到天熱了,我使袁媽媽熬了酸梅湯來冰鎮了等你們。”

洪謙應了下來,便叫出門。

無論捧硯抑或是小茶兒,都巴不得這一聲兒,畢竟孩子心性,常年在城裡住,得往外頭散心,自是甘願。便是朵兒幼年在鄉下長大,也恨不能隨着一道出去。洪謙父女便如了他們的願,將他們一道帶出。

城裡不好放開了跑,只叫捧硯與來安兒兩個一人牽着一匹馬,父女兩個坐着,慢慢往城外去。夏日天長,城門開得早,早有四處往城裡販賣的人陸續來了,各個行色匆匆,也有賣菜的、也有賣雞蛋的、也有賣雞鴨魚肉等的,人來人往,卻都只顧自家生意,並不顧注目這父女兩個。

待出了城門,又走上三、五里地,小茶兒等在一處等着,或說話,或揪草莖兒掐野花玩耍,洪謙便帶着玉姐於不遠處策馬奔跑。馬非千里名駒,洪謙也不敢帶着女兒瘋跑,然四條腿兒的終比兩條腿兒的快。漸漸跑起來,便覺身邊生風,直如騰雲架霧一般。

玉姐這些時日說不憋悶那是假,然見父母關愛,小茶兒忠心,如今父親爲恐她煩悶,又拋下書來陪她。旁處縱有再多不如意,一時也可拋了去。且前些時日之事並不曾傷她,是以難過也是有限。此時一旦奔跑起來,只覺胸中鬱悶之氣也隨着清風飛走了半絲兒也不剩,以此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洪謙一直跑在她身側,見她這般,也放下心來,一勒馬:“終是笑出來了。”

玉姐也勒住了馬,笑音裡帶些微喘,側過臉兒來,笑道:“爹又冤枉我來,我哪日不曾笑?”

洪謙仰脖兒去看天上雲朵,口中嘟囔道:“有個丫頭將她爹看作傻子哩,真笑假笑分不出來,強顏歡笑也看不懂。”

聽得玉姐暗啐一聲,一甩頭,揚鞭又往前:“看誰個先到那棵樹那裡。”洪謙故意讓她幾步,方鞭馬上來。玉姐雖是先發,洪謙終技高一籌,超了玉姐一個馬身到了樹下。玉姐坐在馬上,也不惱,笑看着洪謙跳下馬。小茶兒等看這兩個住下了,也忙趕了過來。這些人也僱匹大青騾兒,馱着些氈布、茶果,又帶手巾、臉盆兒,連同玉姐回城要用的蓋頭,也一併包了來。捧硯往河裡取了水來,小茶兒投了帕子,與玉姐擦臉。

洪謙帶玉姐出來,本爲了散心,現玉姐開懷了,這馬跑不跑也便如此了。洪謙盤膝坐,玉膝跽坐,卻看朵兒方纔採了草莖兒編的蚱蜢。朵兒針線上稍不及小茶兒,這些事情上頭,卻是靈巧。一會兒編一個蚱蜢,過一時又編只小狗。看得洪謙也贊:“倒好巧手兒,多編兩個,拿回去時,多的拿與金哥玩。”

玉姐看朵兒口上不說話,只管悶着頭,手上加緊,便說:“仔細着些兒,不在這一刻,休要割傷了手,疼哩。”朵兒悶悶:“哎哎。”兩聲權作應了,手下也不放鬆。玉姐看她憨直,便也笑,說與小茶兒道:“我再跑一會兒馬,你看着她,過一時與她些茶果吃,休叫累着了。”小茶兒應了,朵兒卻纔擡頭道:“這點活計,累不着人哩。”又悶頭去編。

洪謙暗道,有此忠僕,也是玉姐的福氣,也是洪家之福了。那頭玉姐已扳鞍上馬,倒將洪謙嚇了一跳,原來在家啓程時,門口有個上馬石,踩着便上。這野地裡,卻往哪裡去尋?洪謙原預備着託女兒上馬,不想她自家猴兒上去了。玉姐鄉居時也學過騎馬,卻並不精,此時上去,洪謙如何不怕?也跳上馬去,追着玉姐跑。

父女兩個跑一回,玉姐道:“可惜不曾帶了弓箭來哩,下一回出來,我要帶着。”洪謙向來縱着女兒,聽她這般說,便應了:“過幾日咱再來。”玉姐道:“爹還要溫書哩,我便隨口一說。”

洪謙道:“不礙的,你爹我有數兒。”原來這洪謙與蘇長貞久處,蘇長貞對他也盡心指導,卻總忍不住要譏諷一二。且蘇長貞對《易》的興趣經久不散,且又忽地喜好家長裡短起來。嘲諷起人來,又添了些市井俚語。洪謙只覺得再與蘇長貞處下去,他怕忍不住掐死這個死半仙兒。然蘇半仙兒教她閨女盡心盡力,對他也盡心指點,且爲人端方,縱是嘲諷,也是有理有據,他又不能真掐死了這個半仙兒,只好時不時眼不見爲淨一下兒,也好保蘇長貞一命,免教人說自己“恩將仇報”,也對不起程老太公一片心。

玉姐聽父親這般說,便不強求,暗中打定主意,過一時回去悄悄兒問一問蘇先生,她爹這般做,於學業有礙否。她心中自是想與父親一處玩的,卻也不想誤了父親前程。

洪謙一鞭馬兒,揚鞭道:“去那處。”玉姐忙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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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之地少雄峻之山,卻有幾座秀氣的矮峰,餘者便只有幾座略顯不平,俗語叫做“小土包”連山也算不得的凸起地而已。這一處說是小土包兒,卻也長些矮木青草,遠看處青翠欲滴。洪謙與玉姐兩個跑馬過去,將將到那土包兒腳底下,卻於土包兒後頭轉出個人來!

這人卻是洪謙認識的,玉姐凝神一看,也覺似曾相識,再一想,這不是那個將外祖母打河中撈起的盛小秀才盛世叔麼?不意竟於此處相見,玉姐忙翻身下馬來。她漸長,又經趙信之事,於女眷與外男之別便有些上心。然無論打不打照面兒,她總須下來。

那頭洪謙也想不到盛凱會在此時往城外來,也下了馬來,拉着繮繩兒,上前與盛凱斯見。玉姐聽洪謙說:“我攜女出遊,世兄因何在此?”便也拉着馬兒,上前只待與盛凱行個禮,想來這盛凱在鄉居時也見過的,當不致於此時挑這個禮數。

這盛凱原爲家中事煩心,無論學裡還是街上,識得他的人總不少,總不能安靜,便趁着清早,溜出來散散心。他自打成名,便有許多人想要他做個女婿,不幸祖父死了,此事暫擱下。待一家人回了城,盛凱出了孝,便有人往他父母面前躍躍欲試,想要提個親事兒。且有申氏那一等顧慮着盛父未出孝,不好說的,也有幾個。今春出了孝,說此事的便更是多。

這幾日,便有人提到他母親跟前,他多少聽聞了些兒,總是家中想他前程似錦,不肯即時定下,恐辱沒了他,言語之中多有挑剔。雖不是在他面前說,然家中狹窄,他又有一雙弟妹,小孩子家不懂事兒,免不了將此事當作秘密說與他聽,權作討好兄長。盛凱一頭想着考試,一頭又擔憂着婚事,如何不憂悶?

哪想他已跑得這般遠,還是叫個熟人給逮着了。幸而洪謙爲人識趣,也不聒噪,盛凱與洪謙一揖:“洪兄一向可好?我在城中呆得煩悶,隻身出來走走。”洪謙便知盛凱不欲與人多說話,只喚玉姐上來見一見,便與盛凱告別。

盛凱已知這是兩人,因與他家有些淵源,總要與玉姐互致個禮,方好告別。他心裡這着急走,自先擡起頭兒來,一看之下,不由一呆。玉姐一身大紅箭袖兒,連巾幗都是大紅的,滿眼青翠之間,真真是“萬綠叢中一點紅”。盛凱上番見她時,她還是女童身量,如今已長開了些兒。更兼眉眼如畫,跑了一陣兒馬,面上沁出些汗來,恰好似往那花朵兒上灑了幾滴露水珠兒,更是鮮活得讓人心裡直顫悠。

洪謙原是將她當作孩童,冷不防一瞧,卻已是個半大姑娘,又生得貌美,半倚着匹顏色灰不灰土不土的馬兒,更襯得這滿眼裡只有她了。那頭玉姐放開繮繩兒閃了出來,與他一禮,口中稱“世叔”。盛凱還未回過神來,直到玉姐手中馬打了個響鼻兒,噴他一臉熱氣,他只覺整個人都叫這團熱氣蒸熟了,恰似那蒸籠裡的秋螃蟹,頭也紅、身也紅、爪尖兒都要紅了。

這男女之間,頭一眼,相貌實是頂頂要緊的。盛凱便落入這窠中了。偏生玉姐還不知曉爲甚。她喚這小秀才做世叔,那便是長輩了。一禮畢,盛凱也叫馬噴得回過神兒來,強忍着不敢再往玉姐臉上看,也與玉姐回半禮。又與洪謙一拱手兒,嗑嗑巴巴:“我、我,賢、賢父女自便,我去了。”步下頗飄飄然。

四遠不掉近的時候,依稀聽着風裡飄來那清脆笑語:“這世叔好似心不在焉哩。”心頭又是一緊。

洪謙豈能看不出盛凱不對勁兒來?初時這小秀才急着想獨處,後竟臉都紅了!再看不出來,洪謙便白活這三十幾歲了,幸爾盛凱還識些禮數,曉得不妥,竟落荒而逃了。洪謙回過頭兒,看自己花朵一般一個女兒,又烈烈如火般明媚,心中既得意,又覺這盛凱人似還可,可惜家中父親與妹子不妥。見玉姐猶無所覺,洪謙也不點破。這般好的閨女,他還要多留幾年,千挑萬選哩。

眼見日頭兒漸上來了,洪謙便喚玉姐回城,且說:“下回再來。”心中卻想,這身打扮看着可真要了小子們的命,下回來,可要換身兒男裝纔好。以防遇着熟人,又有人說三道四,於玉姐名聲有礙

那頭盛凱原是爲靜心而來,卻暈頭脹腦回去了,家中卻沒甚響動。往書房裡一坐,書也懶待翻,只愣愣地發着呆。忽地聽外頭有聲響,卻是他母親帶着他妹子回來了。盛凱忙斂神,喚了童兒來問,始知這是一早應府君娘子之邀,去那裡了。

卻說這潘氏因生了個好兒子,人皆敬她,她的心裡,自家兒子休說大家閨秀,便是配個公主也使得,是以有人朝她提親,她皆不應,暗想着待盛凱高中了,再選個好媳婦。今年出了孝,府君娘子亦相邀。潘氏心裡,府君家也是天潢貴胄,身份倒也相合了,且府君家生活富裕,當有一副好妝奩,倒是略有些意動。哪曾進初進府時,引路的恁殷勤,見了這府君娘子,也是笑盈盈。一打照面兒,再一說話兒,便再無個下文兒。府君娘子又只管與洪秀才娘子幾個說笑,並不多與她說些甚麼,她便有些不忿。回到家中,臉上猶冷硬。

哪知那裡頭申氏正獨留下秀英來說話,也是面上冷硬:“盛家家教,是否不好?”秀英吃了一驚:“娘子從何看得出來?”申氏搖頭道:“看她女兒,女孩兒家眼神兒賊溜,目光不正。總好往這些耀眼物事上頭看,可見沒有教好。”

秀英道:“小孩子家見得少,看到新鮮物事,多看兩眼也是有的。”

申氏笑道:“你休與我打這馬虎眼兒,新鮮看是一樣看法,恨不拿到懷裡看,又是另一樣看法。小孩子家也有眼皮子淺的,卻不見她這般但凡見着好的便想要的。你聽她說甚?爹孃出了孝便好了。好甚?不用守孝了,可以玩了。祖父死了,不傷心,卻是嫌他死了礙着她玩了。”

秀英道:“說來這盛小秀才的父親……”便將洪謙平日不喜盛父之語說了。

申氏嘆道:“你也看出來了,我原中意這盛小秀才的,今日一看,也只好作罷了。”因想九哥與玉姐之事,然五哥尚未定親,申氏雖與酈玉堂說,這些個兒子,哪個遇上合適的便與哪個定親,卻真不好上頭幾個哥哥一個動靜也無,便先盡着這頂小的來。又想那齊同知的女兒,倒是不壞,可與五哥先定下。忙完五哥,便定下玉姐。

秀英與申氏再說兩句,便也回來。她卻不知,申氏聽她說盛家不甚好,心中也是鬆了一口氣的。原來申氏不知爲何,卻有一個癖好,見不得人下巴上生痣,也不是不拘何樣痣都不喜,只是這潘氏下頦上一顆美人痣,無論大小、色澤、位置,皆是挑她最不喜的地方兒長,申氏看得忍無可忍,還是忍耐着撐到送走潘氏。現今可好了,不用一想有這樣一位親家便渾身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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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英回到家裡,洪謙早攜玉姐回來了,還了馬、算了租金,換了衣裳正在喝酸梅湯來。回來將盛凱之事當作談資說來,且嘆:“他終與我孃家有恩,卻要受家人拖累,可惜了了。”洪謙眉毛一動,斜眼兒看看妻女,復又一本正經坐着,端端正正端着碗來喝那酸梅湯,彷彿碗裡那不是消暑的湯,倒是止此一副的救命藥。

玉姐這裡喝完酸梅湯,往去尋蘇先生,袖子裡取中個油紙包兒來:“這是西街上那家秦記鋪子裡的好雞腳,滷得上味兒,帶來與先生下酒。”語畢便交與明智兒。蘇先生上了年紀,有些兒嘴饞,然又持養生之法,不肯亂了飲食,是以凡有這等愛吃之物,也只在飯時吃。

蘇先生鬍子底下舔一舔上脣,咳嗽一聲,和氣問玉姐:“心中可痛快了?”玉姐近來胸悶他是知道的,是以不禁父女兩個出遊。玉姐一笑:“好多哩。先生,爹說還要帶我出去散心,我爹這樣兒,可耽誤功課?來年考試……可能中?”說着便悄悄伸出手來,便兩手拇指食指捏着蘇先生袖口兒,慢悠悠來回晃着。

蘇先生看這小女學生嬌俏可愛,啞然失笑,故意板着臉兒道:“他用心,便能中,再胡鬧,便中不了。”玉姐悶聲應了。蘇先生看夠她蔫頭耷腦的樣兒,方說:“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出遊一二也是無妨,只不要太多。還是問心,心散了縱端坐讀書,也是沒用。若有心,一月裡出遊幾次,只要回來時讀書過心,也是無妨。”

玉姐猛然一擡頭,與蘇先生一個大大的笑臉兒,那般明豔,將蘇先生嚇了一跳,笑罵:“你又淘氣。”

自打有了蘇先生應允,玉姐便更快活。洪謙說與秀英,又與玉姐裁了男裝來。過不數日,待洪謙再看蘇半仙那小細脖勁兒便覺手癢時,又將閨女拎了去城外。這一回卻將弓箭也攜了出來。此時禁武,並非諸般兵器皆禁。譬如這弓弩,只禁弩,禁弓也止禁三石以上之弓,所謂禁的“強弓勁弩”。實則這三石之弓,須得百來斤力氣方能張得開,禁與不禁,與尋常人,也沒甚大差別。所防的,乃是三石之弓射得遠,恐行刺。

父女兩個並不用這等強弓,拿那一石半的充數兒,玉姐拿這弓,且開不滿。一路上也止射下幾隻雀兒,最大不過是隻野雞。回來卻好燉一鍋湯,端去孝敬了林老安人。

自此上了癮兒,待到秋風漸至,草尖兒黃了,她的準頭大有長進。卻獵那肥肥的兔子,拿來做了丸子,頗合蘇先生胃口。吃人嘴短,蘇先生卻並不理會這個道理,他老人家講究個“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玉姐開始練大字,往那粉牆上寫,寫一層,刷一層。哪一回寫不好了,蘇先生將嘴巴一抹,便要說她分神。

洪謙見有閨女做了難友,心中憋屈又去三分,甚沒良心地笑。轉眼又帶玉姐去打獵,且說:“到了冬天便不好這般出去了,趁如今這時光,好生玩個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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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玉姐與洪謙隔不數日便出遊之故,秀英閒來無事,也常往申氏處說話,她兩個自與胡商交易,自有斬獲,家資漸豐,兩年下來也好有數千銀子賺,秀英又經營針線鋪與繡坊,攢下不小一份家業。漸也覺出些味兒來,申氏似是對玉姐有意,然秀英還不敢想有這等好事,申氏詢問玉姐時,她更小心不少。

聽申氏問玉姐,秀英不好瞞,便說出城去了,又說:“我家那個說來,這丫頭一年大似一年,終是旁人家的人,嫁人做媳婦,便與孃家不同。好叫她在家裡快活一回,到了人家家裡,可要收了心,好生過活哩。便叫她換身衣裳兒,休要打了眼,往出散散心。過不多時,便要拘在家裡哩。”

申氏聽了也受用,反說秀英:“你家玉姐那般人品,有甚收心不收心的?伶俐活潑些兒倒好,與人相處,人也叫她帶得快活。真要拘拘板板的,又有甚趣味來?”弄得秀英又糊塗了。

申氏卻想自家兒子九哥,爲人略嚴肅了,正該要玉姐這樣一個娘子。越想越合意,又思五哥放定的好日子正在一月後,辦完這個,便說九哥之事!玉姐漸長,家中父母已覺,多半要想她歸宿,再不說便遲了。

卻不知她那心肝寶貝的九哥,正叫雷給劈着。

卻說九哥莊嚴端方,文武也都拿得出手來,只恨面上過於嚴肅,申氏也覺他少年老成年太老,囑了底下人,時時帶他出去散一散心“接一接人氣兒”。今日卻是功課之後,縱馬郊外去獵一圍,酈玉堂不曾去,是他們兄弟幾個一道。

秋高氣爽,便不須趕這一早二晚,兄弟幾個出了城,四下追捕獵物便四散跑開了去。叫九哥迎頭撞上了洪謙父女兩個。

彼時九哥正追着一隻肥兔子,恰玉姐也相中這隻兔子了,兩個斜往這一處來,九哥乘驪駒,這馬還是他祖父吳王賜下,頗神駿。玉姐追不得,便張弓,先往兔子身上插個標兒。待九哥趕到時,胖兔子早名兔有主兒了。

九哥暗惱,心道這人真不厚道,各憑本事追來,你卻作弊先開弓!冷着一張臉兒去看玉姐。恰看到個俊秀少年。玉姐一身青衫,衣角兒叫秋風吹飄,將頭髮緊於頭上挽個揪兒,插一根玉簪子。衣衫頗貼體,便顯出那修長上身。其時秋天已深,遍地枯草,樹上也是黃葉,這般黃葉天枯草地上,恁地顯眼兒。看着他,便覺春未走遠,皆在她身上,那一身青翠,好似能發芽開花一般。

九哥兔子也不搶了,呆愣愣看玉姐。玉姐卻是不識得九哥的,見他呆了,也覺自家不甚厚道,拱手揚聲道:“我性子上來着急了,實是對不住,是我不好。”

小聲兒也清脆,真是好聽。九哥又一呆。玉姐見這少年一張冷臉,木呆呆,竟不回話,暗道,這人真是。又說:“我已認了錯兒,你爲何竟不答一聲兒?縱是我不太厚道,你也忒不給面子。”又悄眼看九哥,看他生得端正,一雙眼睛烏黑有神兒,坐在馬上也是嶽峙淵渟,口上抱怨,卻也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九哥只覺滿耳朵灌了這聲音,身如在雲端,甚也沒聽清楚。九哥不應聲兒,玉姐殊是爲難,她知道自家是個假小子,不好硬上前,她這般行止,實有胡鬧之嫌,又不知要如何迴轉來。虧得洪謙來尋女兒,方打破了這一方靜寂。

九哥與洪謙互識得,玉姐一見洪謙,先說:“爹,我犯了錯兒了。”九哥見了洪謙心頭更是一顫兒。竟是他家兒子!這可如何是好?

虧得九哥天生一張瞧不大出喜怒的臉兒來,洪謙面前竟沒多露出。洪謙聽玉姐先認錯,自承胡鬧先放了箭,再見九哥硬着一張臉兒,便不覺有甚不妥。出言與九哥道歉,九哥這回聽着了。也說:“不過遊玩而已,又不是我家養的,小郎君要,便都拿去。我、我去尋我哥們,往那處去。”言畢,落荒而逃。

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兒:原來我活了這十幾年,竟不知自己是個斷袖兒!!!

作者有話要說:九哥:原來我活了這十幾年,竟不知自己是個斷袖,TT(淚奔跑掉)

55、心事

卻說九哥往城外走了一遭,回來便有些兒不對。申氏百忙之中,還是覺出他與平日舉止有異,將跟着他的小廝兒叫來一審。小廝兒也說不出個四六來,用力想了一回,依舊搖頭道:“九哥出城去,並未遇着甚險事,也未遇着亂人。”他跟在九哥後頭,卻沒得匹馬騎,並不曾寸步不離。

申氏不得要領,又問九哥,九哥如何敢說?他年紀並不大,僅止初曉一絲兒曖昧之情,還是因家中有數位兄長,連年不斷地說親娶親,才於衆人閒談之中聽得一鱗半爪。縱是這一鱗半爪,他也知曉當是一男一女方合陰陽之道。這兩個男子之事,他是曉得,也曉得不是甚正道兒。

申氏教導子女原教得極好,非止九哥,旁人有甚心事,多半也會叫她察覺,隱私事上她總能不着痕跡與些開導,正經事上,她說起來也不含糊,子女們也樂得與她說心事。九哥幼時也是這般,及漸長,自家拿主意的時候兒多,做完了,也要與母親說一句,好教她知曉。然眼下這事,九哥也不知自己心中是怎麼想的,竟硬不是敢說與她聽。laidudu

申氏再問,九哥便說:“空手而歸,有些兒掃興。” 來讀讀小說網

申氏這頭,要在年前將四姐、五姐發嫁、與五哥定了婚期,來年開春便將五哥之事辦完,再爲六哥張羅,恨不得一個身子劈作八瓣兒來使。見九哥這般說辭,倒也信了幾分。因酈玉堂之故,九哥有些兒倔犟,這回甚也沒拿回來,不開心也是有的。申氏有事要忙,開導九哥兩句,便撂開了。非是不看重九哥,實是四姐、五姐之事更着緊些兒。

再說這九哥,因家中忙,難免有些兒顧不上他,恰合了他的心意。往書齋裡一坐,滿心滿眼裡全是那個“他”。玉姐正在這雌雄將辨未辨的年紀,又一身男裝。九哥家教又嚴,何曾有機會學那分辨衣衫下是男是女之道?家教好,卻苦了九哥這個呆子,看人男裝便當人是個男子。

因五哥要娶新婦,家中又忙四姐、五姐出嫁事,九哥不免也於兄弟互相取笑時,偶有所想:我想要恁般娘子?

他心中,母親辛苦,固是個極好極好的女子,得之是福。他卻想要個溫婉女子,自己當上進有出息,不好令妻子似母親般勞累,只須賢惠和氣,上事父母下育兒女。自己外頭忙碌時,她能在家中閒坐,或烹茶、或蒔花、或調琴、或閱經,總做她喜做之事,天然一股和氣,不須似母親那般奔波一身銳氣。與自家一處坐來,也不說話,便有無限柔情。再將手兒搭她肩上一攬,香噴噴抱個滿懷,便圓滿。兩人好作一處時,輕輕親一口在她眉間鬢上……

可他眼前卻總晃出這個……青衫風流眉眼如畫的,九哥想得出神,臉上便紅,猛地將本已挺直的腰背再挺得直些兒。終忍不住,憑空伸出手去抓,堪堪抓着個筆海,方纔醒過神兒來。

自筆海里抽出支筆來,自有書僮兒爲他磨墨。九哥本是呆坐,後見着這一面包墨,板臉擰眉,揮去了書僮兒。取張素箋兒來,落筆寫下: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寫完了,魔魔怔怔地看着紙,右手搭出去,放筆,一放二放,也沒放到筆架上,最後一鬆手,一支狼毫便落在桌上。他雖不是少女,也沒想過嫁人,反倒想娶了那個誰,然此時,卻覺唯有這一闋《思帝鄉》方能道中心中意來。寫完了,便盯着看,看着看着臉上便漸生出絲笑意來,柔和輕淺,看得書僮兒驚掉了下巴。

九哥的書僮兒是申氏特意挑的機靈孩子,然也年幼,亦不明箇中道理,只看着罷了。 卻見九哥發一回愣,外頭申氏使人喚他去吃飯,九哥匆忙應了,卻將箋紙細細折了兩道,往懷裡一揣。

九哥天生一張威嚴面孔,平素也不大愛笑,板着臉兒吃飯、板着臉兒看戲、板着臉兒聽訓,也沒什麼人看得出他有甚不對來。更兼家中爲三樣親事忙,他這小小別扭,縱有人察覺,還道他是因姐姐出嫁而不快。四姐、五姐又合力爲趕做了一雙新鞋,權作個念想兒。

那頭九哥接了,心下慚愧,他姐姐臨出門子還想着他,他卻一心想個美貌少年郎,更是訥訥無語。累四姐將他抱到懷裡好一陣揉搓,申氏便說四姐:“你好生將養着,與你燉的湯水日日吃來,他個男孩子家,皮糙肉厚的,你休理他矯情。”卻也笑撫九哥,暗道兒子重情意,必能長成個好漢子。

四姐出嫁這日,江州凡有些頭臉的都來了,洪謙一家掛着末梢兒也到。惜乎內外有別,九哥竟不得見玉姐。婚禮上忙碌,實無功夫深談,以秀英與申氏之熟識,也止是寒暄數語而已。

四姐是宗女,婚事上頭許多事兒便不全依着風俗走,自有典章規範。江州城裡人在十月裡看了場大新鮮,至數十年後,尚有人坐說其事,開篇便是:“這天家規矩,與平頭百姓是不同的……”

四姐之後便是五姐,皆依乃姐故事,兩人皆是年前發嫁,端的是乾脆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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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這頭四姐、五姐嫁了,申氏又馬不停蹄將五哥婚期定在明年四月裡。卻說玉姐卻並不曉得這世上已有個方頭方腦的呆子,男女且尚不辨,便想娶了她去。因年關漸近,家中忙年,林老安人便說與秀英,叫玉姐過來幫忙。玉姐來時,林老安人卻將一應事務悉放手叫她去做。

林老安人實是上了年歲,腰也駝了、腰也彎了,行動需得人扶,無人扶時便要扶杖。素姐從來沒幹過這個營生,也只好叫玉姐來了。且說這素姐,不知爲甚,這二年對玉姐比對金哥且要好些兒,走路怕她磕着,喝水怕她燙着。幾十年積下的釵環簪佩,時不時便拿來與玉姐。秀英每說她:“玉姐有我哩,孃的私房都收着,往後與金哥娘子。”

素姐卻說:“我不定能不能看着那一天哩,玉姐在我跟關,我得疼她一日便是一日。”依舊習慣不改。又因玉姐要學繡、學廚,她也不遺餘力地教。玉姐暗道這外祖母許是先時做事不周到,現要彌補,拒她好意,恐她又要多想。便坦然受之,卻也時時或做個抹額、或做盤糕點,拿來孝敬素姐,倒撫素姐之心。

卻說玉姐往這裡來,素姐樣樣聽她的,往常秀英或林老安人與她些豔衣服穿,她尚要陰一回臉,不定還要哭上一回,嘆一回寡婦不好穿衣。這番玉姐勸她穿一件玫瑰紫金線繡的通袖袍,她也笑着穿了。看得林老安人直呼祖宗顯靈。

那宅子裡秀英也與一家老小備了新衣,連同蘇先生,盡皆有份。金哥打扮尤其喜慶,一身大紅,脖子上一個金項圈兒,內套一枚金鎖。一身衣裳悉是素姐針線,唯有腳上虎頭鞋子是玉姐手筆,竟無須秀英動手。

兩處吃了團圓飯,新年便過。這一年過燈節,金哥已可親自掌了燈,與左右鄰居家一般大的哥兒姐兒賽燈了。秀英牢記了玉姐的教訓,令胡媽媽須得緊緊跟着,以防生事。這厚德巷裡也算是人丁興旺了,雖搬了楊家、柳家,人口顯得少了,這二年卻是一直繁衍着,連新娶繼室的趙家,新婦人也有了喜信。紀主簿娘子何氏那裡,又與兒子訂了親,明年便完婚,不消一、二年,又將聞嬰兒啼聲。

正月裡拜年,洪家卻比往年更熱鬧幾分,一是洪謙功名,二也是府君青眼。秀英四處吃年酒,也有人問玉姐境況,秀英只含糊着說:“教她識幾個字兒看得懂書本賬冊兒,拿得了針,做得了衣衫鞋襪罷哩。”卻不肯透出太多意思來。她肚裡又有一本小賬,雖有意與諸如舉人家結親,然不好即時便應了,洪謙今年下場,若中了舉人,玉姐便好嫁得更高些兒。

雖有語說“侯門一入深似海”,卻也有詩云“貧賤夫妻百事哀”,翻來覆去一掂量,又覺玉姐也不是個笨的,總不致叫人生吃了,還是高嫁些兒合適。再則金哥還小,也須得長姐扶持不是?

除此而外,往來登洪宅之門的人也是不少,有洪謙同年,也有似紀主簿家這等好友,又有林老安人侄子林秀才等。內裡又有一個盛凱。

這盛凱識得玉姐,一見之下,便有些兒小心思,回來與他父母說:“男子漢不立業無以成家,現要用心攻書,休提那些煩人事。書中自有顏如玉,待中了進士,自有好女兒。”正合了潘氏的心意。

盛凱安撫了母親,心中存的卻是待明年中舉,有了功名,能在家中說話作數,央了父母去提親。此時便顯出來,一早自己無甚底氣,二又未免有挾恩圖報之嫌。然與洪謙見面總有些不自在,要顯着自己學識以求其刮目相看,又不大好意思上前巴結。未免有些忽冷忽熱,弄得蘇先生都跟着莫名其妙起來,忍不住問洪謙:“他這是怎地了?倒好似中了瘴氣,左搖右擺。”

洪謙眼明心亮,知道盛凱這是爲何,卻並不點破。他心中盛凱人倒還好,雖有淑女之思,卻並不曾逾矩。然家中卻是一個爛攤子,並不配他寶貝閨女。既盛凱不說,他便也只作不知,回蘇先生好大一個白眼:“他與先生情意相投,先生尚且不如,我如何得知?先生不如去起一卦?”

氣得蘇先生回去拿着三枚古錢直搖,不知是否算洪謙甚時候踩進坑裡崴個腳。

洪謙看蘇先生不開心,他便開心了起來,只恨只能暗樂,閤家上下連着閨女,都無人肯與他一道樂——家下心中都敬着蘇先生。樂一回,又將眉頭皺起,這盛小秀才鎮日裡磨磨叨叨,倒是提醒於他:玉姐這過了年已經十三了啊!

洪謙思及此,便渾身一陣不自在,尋秀英說話,要秀英多多留意玉姐。將秀英嚇了一跳:“難道有什麼不妥?”洪謙道:“等有,就晚了。她也大了,我的意思,不急在這兩年。今秋我便下場,明年入京,蘇長貞旁的不好說,文章上的眼光還是有的,他埋汰我上了癮了,既他說過勉強可過,我便能過。入京再說!”

秀英猶豫道:“縱你去趕考,哪有帶家眷的道理?考完了再去做官兒,總不回這裡,或在京,或在旁處,咱們再去尋你,再看?只怕人生地不熟,不好相看哩。”

洪謙道:“我有數。無論男女,成婚太早,懂得便少,難免吃虧。”

秀英心下難安,口中應了,心中卻打着暗中看着有無可意女婿的主意,若江州真個有好孩子,洪謙還能不答應?只管暗中留心,真個覺着好了,再說與洪謙,他若應了,再與親家說話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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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九哥尚不知曉,他那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兒,險些要叫心上人的親孃立意嫁與旁人了。實因秀英再託大,深覺閨女千好萬好,也不曾想過將女兒“高攀”他家。雖說宗室大半是隻剩個空殼子,申氏卻是能幹,酈玉堂這一家,還是興旺。秀英與申氏相處,雖也想過如何如何,終是將腳又踏到了地上,亦不曾想申氏早已相上了玉姐。

申氏雖有此意,眼下一門心思卻是忙着五哥之事,因連嫁兩女,她在江州這二年經營之盈利貼進去八成,五哥放定雖不需太多,然接着便要娶了齊氏,這花費便又不小。且五哥成婚,又要與他另收拾房兒來住,虧得四姐、五姐已嫁,否則這後衙還沒有這許多房兒哩。

將將把新房收拾利落,再看庫房,也空了一半兒,申氏將指頭一曲,卻舒了口氣。只剩六姐、七姐兩個女兒並六哥、七哥、八哥、九哥四個兒子了,五哥成婚,過兩個月便打發往京中謀個小小官職,頂門立戶去。六哥也快了,她這擔子已卸了大半。酈玉堂在江州不過二、三年,再留個二、三年也是應有之意,界時底下幾個婚嫁的錢也都有了,並不用動她的嫁妝,手上也能留些老項。

申氏一開心,便有幹勁兒,見何人都是笑盈盈,心頭將五哥娶妻之事想而又想,再無疏漏處,又想起九哥來。九哥近來略瘦,申氏撫養大了幾個男孩兒,知道他到了這年紀是要抽條長個兒了,瘦些兒也是尋常,當年四哥在這個年紀便是瘦似麻桿兒,只吩咐着廚下燉好魚好肉與九哥吃。

酈玉堂雖不管事,到底有九個兒子,前頭八個一個接一個地來,總在他眼前過過一回,見九哥這般,也只笑一句:“俗話兒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他倒好能吃哩!”申氏心道,你本就窮,兒子靠你養,早餓壞了,我有好的與他吃,你倒說嘴。口上卻道:“他躥個兒哩,錯眼不見便長一寸,這長出來的肉要哪裡出?還不是靠飯頂上?”

酈玉堂道:“我總說不過你。”

申氏道:“不用你說,你去寫罷。寫信往京裡,央王府裡與五哥謀一事做,也好養家餬口,成家了,該立業了哩。再寫信與大哥,叫他看顧兄弟。”無論五哥所領之差在京在外,他是宗室,總要返京一回。且新娶婦,亦需攜妻回去,認一回親戚、拜一回祖宗。酈玉堂有官職在身,非奉詔卻不好回去,只好叫個心腹管事一路陪護。

這頭酈玉堂將信送出,那頭京中又有信至,卻是京中吳王府與六哥訂了一門親事,姑娘是吏部尚書的孫女兒,因父母早亡,養在祖母跟前,吳王子孫衆多,總有些事兒要勞動這孫尚書,便與他結個親家。酈玉堂鍾愛此子,不想叫他爹給禍害了,連連頓足道:“阿爹怎地如此?!怎好如此?!從來喪母長女不娶!”

申氏道:“事已至此,還有甚話可說?想那尚書孫女兒養在祖母身邊,總不至於失了教養。且是尚書家,於六哥也有進益。只好死馬作活馬醫了。休要再說甚喪母長女,既做了咱家兒媳婦,連外人的氣我且不肯叫她受,何況自家人?初閨媳婦、落地孩兒,用教的!”

她說的這是正理,酈玉堂嘀咕一回,索性閉了嘴巴。申氏道:“回信應了罷。再叫五哥兩口子捎一份兒與孫尚書家禮物,幸爾我早預備着五哥事畢便辦六哥事,凡插定等禮,都是現成的,現在要添一些便可。”心中卻有些兒發愁,諸媳之中,唯長媳出身最高,其父是從五品中散大夫,其餘孃家父兄皆在六、七品上。乍來一個尚書孫女兒,恐凌於諸嫂之上,難免要費一番周折。

申氏不免動起腦筋來,實是不好,便令分家罷。

吳王系的風俗,便是男子成婚後便要謀個差事,得一份俸祿,除開長子,都要分出去住。起因乃是吳王府雖大,架不住兒子多,住不下,必得分。酈玉堂當初分得京中一處五進宅院,很是不小,然前院要待客,住不得人,書房女眷也不得入,實打實只有三進住人院落。自家又有馬廄,酈玉堂還有花房,又有下人住處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往常孩子小,倒也罷了,酈玉堂又在外任上,現京中住着三個兒子,因房貴,便都在這一處。次子卻是放了外任,做個縣令。這孫氏若好,便一處和睦,真個不好,申氏便想作主分家。

思忖定,申氏便去打點帶往京中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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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頭申氏計定,叫酈玉堂親告六哥婚事已定。酈玉堂心中不甚滿,然在兒子跟前卻不多說,只說:“你阿翁與你定一門親事來,是孫尚書孫女兒。”

六哥聽了,也無旁話,從容應了。

不一時,這消息便如長了腳一般,家中上下都知道了。五哥尚未動身,叫上七哥、八哥、九哥,都來看六哥。九哥正在那處對着鏡兒看新上身的青衫袍,冷不防叫五哥拉了來,一路上便聽五哥說:“六哥好事近了。”

到了六哥房裡,才知始末。衆人與六哥說“恭喜”,六哥心中實不甚喜。若是申氏爲他定個親,他便歡喜無忌,這京中,他實是信不過。那位祖父,險些兒將三姐兒嫁與個商戶,堂姐妹不知叫如此這般嫁了幾個,事兒做得並不光彩。

卻聽五哥道:“這回京裡辦事還算厚道,與你個官家姐兒。”八哥便朝七哥擠眉弄眼兒:“下一個便是七哥你了。”七哥沒好氣道:“你排行在我下頭哩。六哥省了咱孃的事,下來便是咱們兩個。”

這便說到婚事,又是親兄弟,不免無忌起來。六哥說:“但如幾個嫂子一半兒,我也知足了。”兄弟們又笑鬧,五哥因成婚,心中似脫胎換骨一般,雖也笑鬧,卻隱隱有些兒擔當模樣。看九哥不則聲兒,便問九哥:“你越發沉悶了,今年你也有十三了,咱娘總不會忘了你,你想要甚樣娘子哩?趁早與娘說,免得叫京裡胡亂配了。”

九哥近來最怕提這個,吱唔不言。他再黑麪,兄弟們也是一處長大,不留心便罷,一上心便覺出不對來。五哥過來人,見他這樣,便說:“你可是有心上人了?是哪家好姐兒,若合適,說出來,哥哥們與你做保,請娘提親。”

九哥哪裡肯答?

五哥面容便整肅了起來:“你是不是看上不該看的人了?你從來最懂事兒,若是家中使女,你萬不可私下做出事來,有甚事明着說來。你未娶妻,可不敢先做下這等事,鬧出人命來不是玩的!要是外頭的,好人家女孩兒倒也罷了,若是不乾不淨的,不用你氣着父母,我先打你!”

六哥道:“五哥慢些兒說,九哥向來懂事的。”

五哥道:“你們當曉得,咱家裡孃的家法最是明白不過的。不許先有庶子,也不許寵妾滅妻,這兩樣是禍家的根本。再有,要敬重妻子,萬不可叫妻子難堪,那是承奉宗嗣的人,你不把心放她身上,卻要心疼誰個來?真個有顏色好的,若人也本份,擡來做妾也使得,卻不可漫過了妻子去。明白否?”

九哥聽了這“擡來做妾也使得”,搖頭道:“真歡喜了,便一刻也不想撒手來。我疼誰個,便真個疼,當不令他與人伏低做小,委屈爲難。那般做,必是沒把人放到心上的。”

六哥花容失色:“除開背書,未見你說這許多話來!你真個外頭有人?!”

九哥道:“如今沒了。”

五哥忽覺背上一冷,只覺他幼弟忽而冷如鐵石。九哥是申氏獨子,又是最小一個兄弟,因申氏待他們好,又有酈玉堂那一種怪癖,九哥平素又用功辛苦,他們也頗疼九哥。七哥道:“只要是好人家女兒,我們與你做保去。”

九哥頭也不搖,眉也不挑,道:“不用了,過去了,何苦叫人爲難來?”

把他四個哥哥嚇得不敢言聲,正互使了眼色兒,立意即刻去告訴申氏。九哥忽地道:“原是我心事,我這裡過了便過了,往後再無妨礙的。娘近來夠忙了,哥哥們還當我是兄弟,便休說告爹孃。”

他這臉上樣子忒嚇人,五哥一點頭,暗道:我先應了,等會便告訴娘去。六哥心說,五哥應了,我可沒應,九哥你可別怪哥哥。纔想完,九哥便說:“人無信不立。”盯着五哥點了頭,又拿眼睛看六哥,挨個兒將哥哥們逼勒一回,見都應了。方一起身,長長一揖:“我謝哥哥們了。”

諸兄實是無言。此時方覺平素那沉默寡言的幼弟實是諸般可愛,似這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樣兒,還是少拿出來嚇人爲妙。五哥道:“我與你一個月兒,一月後,你還放不下,我行前便要說與孃的。”

九哥深深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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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得了諸兄之諾,回房裡睡去,輾轉反側,求之不得之心益盛,直到三更綁子響,方迷迷糊糊睡了。睡夢裡,那青衫少年忽地笑了起來,不知怎地頭上簪子沒了,一頭青絲落下,拂到他臉上。他伸手與那少年理頭髮,指尖兒觸到那張臉上,只覺一陣滑膩,不由心中一蕩,身上也熱了起來。忍不住一手握髮,一手攬了人家腰,真個盈盈一握。

一觸之下,他又覺唐突,實是幹了不好的事。沒那個心思便罷,止如尋常男兒間勾肩搭背;有了,再這樣攬着,就不好了。忙鬆了手去,口中含糊着致歉。卻不聽少年說話。

九哥忐忑,擡眼看那人,生怕他生氣,卻見那眉眼極秀氣,柔和萬分,那白玉般耳珠上竟有個小小耳洞。夢中的他一驚,再擡頭細看看時,卻見眉黛輕掃,紅脣塗朱。垂下的發也不見了,卻盤成雙鬟。青衫少年換了一身湖綠衫裙,竟化作個妙齡少女來。

九哥這一夢極是暢快,竟誤了起牀,申氏聽報,還道他病了,忙來看。卻又叫不醒,忙來搖。

九哥夢中正與她說:“你家在何處,我求爹孃去你家提親。嫁我罷,我總待你好,一輩子。”那少女羞紅臉兒,將將點頭,九哥開心得要飛起來,不想叫申氏一掌拍到地上,問他:“你怎地叫不醒?”一伸手來,試他額上,“有些燙。叫個太醫來看看罷。”

九哥美夢被驚醒,黑着一張臉:“不用,我這便起,教母親擔心了,是我不是。兒大避母。”

申氏一噎,一指戳他額上:“你個小正經兒!”看九哥有力扮黑臉兒,更試一試他額頭,這時熱度已下,便離他牀前,自往外間坐了。那頭九哥喚童兒拿衣裳來穿。一起身,卻見穿着褻褲溼了一大片,臉上更黑!他居然尿褲子了!

作者有話要說:九哥:居然尿褲子了,T T(繼續哭着跑掉……

哈哈,九哥,人不二傻枉少年啊!

其實我還是會寫感情戲的,對吧?以及,我發現我總是會寫爆預定字數!這章本來計劃六千搞定的,上一章也是,結果……

唉唉,不過九哥明天會知道真相的,到時候又是一道炸雷啊!偷笑着跑掉。

56、顯靈

話說九哥一夜不如是不是好眠,卻必是好夢,誤了起牀時辰,申氏因擔心他,親來探看,卻叫這黑臉兒子噎了個哭笑不得。果然是“兒大避母”,申氏好氣又好笑,又不放心兒子,便在外頭坐了。

九哥自有一處獨院兒,院不甚大,座北朝南三間上房,兩邊幾間廂房,九哥自住着正房,房子也不太大。申氏在外間坐了,聽着裡頭悉悉索索,不一時,九哥便叫:“書童兒。”

申氏聽他喚書童,又是一笑。但凡有些錢的人家裡,哥兒都會有個書童兒,或伺候筆墨,或陪伴玩耍。九哥長到五、六歲上,申氏先與他安排一個書童兒,與乳母一道伺候着,漸漸撤了乳母,到八、九歲上,與他再配上二、三侍兒。申氏猶記當初叫他去看書童兒,說:“你不好總與乳母媽媽一道了,與你個書童兒伺候着。”

九哥其時便虎着一張胖臉兒,點點頭。申氏問他要哪個,他說:“憑娘給。”申氏與他一個小書童兒,說:“這個書童兒便與你了。”也不知怎地,此後九哥便認準了這個書童兒名字就叫個“書童兒”,到後來也不曾改口。

申氏正偷笑間,卻聽裡頭嘰嘰喁喁,卻聽不真切,一時又有翻箱倒櫃之聲,卻纔憶及九哥幼年時,心頭一軟,聽這聲音便不太放心,便進來一看。卻見九哥光着兩白腿兒,當地站着,牀腳下塞着一團物事,書童兒大半個身子埋進衣櫥裡,嘀嘀咕咕:“那條褲子是藕色的,今天穿青衣,須要有相配的色兒纔好哩……”

申氏進來,九哥面上強作鎮定,一手拽着被子擋在身前,口中道:“娘怎進來哩?”書童兒忙拔出頭來,又太急,撞了頭,卻將眼睛看向牀腳。申氏早有疑慮,這九哥房舍最是整潔,從不亂放東西,如何牀腳堆了這一團?一個眼色兒過去,她的使女小蕙兒,便上去將那一團藕色揀起,理開來卻是條褲子。

九哥大急,總不能穿着這尿溼的褲子出門罷!叫人聞見了多不好?!是以令書童兒找新褲子去。哪想申氏又進來了?她自己進來還不算,還要帶着個使女。九哥光着兩條腿,不好在使女面前動作,將被一裹,避開來去。小蕙兒忍笑捧了褲子與申氏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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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申氏看他那條溼褲子,九哥耳朵都紅了。申氏看一回,暗納罕,抽抽鼻子,忽而大喜,笑着將手兒一擺,叫小蕙兒將褲子交與書童兒拿着,令小蕙兒出去。自從櫃子裡取出一條新褲子來,笑看九哥道:“這是好事哩。你長大了,好娶新娘子了。”

九哥並非無知孩童,正在懵懂間,因一夜美夢,忽叫母親捉個正着,一時心慌,方誤以是尿牀。申氏卻知,這兒子已經十三歲了,他自三歲以後就沒尿過牀來!笑道:“快穿了衣衫來,廚房裡有與你留的粥菜。這事兒,我叫你哥哥來與你說。”言畢,叫來小蕙兒,扶着小蕙兒的肩膀出去了。

九哥如遭雷劈。申氏將話說到此處,他還有甚不懂的?甚發悲憤了起來:真個斷袖兒了,夢着個好看少年,就夢到泄了出來……

書童兒緩半刻也悟了,然見九哥冷着臉兒,只好偷偷笑兩聲兒,卻不敢上前恭喜了。

卻說申氏因九哥“長大”,滿心歡喜,想九哥與玉姐同年,如今又是這樣,近來便與秀英提上一提。在此之前,自然要先與酈玉堂說上一回。使秦媽媽去尋五哥來,也不自家說,卻叫秦媽媽在跟前暗示與五哥。五哥聽了也笑:“九哥總老成,忒威嚴,能臊上一臊,也是好事哩。此事交與我,我與他說去。”

申氏打發與五哥,與秦媽媽一對眼兒,兩個都笑了。秦媽媽道:“九哥再過兩年便好娶新婦,娘子有主意了?”申氏道:“有哩,不過不好叫他早早沾這些男女之事,傷身,先定下來,過個三、四年,他再多些兒書,明白些兒事理,方好成親。”秦媽媽笑道:“正是。這事卻要與先與府君說的。”申氏道:“這還用說?”

主僕正歡笑間,酈玉堂卻來尋申氏商議。他因六哥婚事,終是意難平,越想越憋氣,便來與申氏做計較。申氏見他來,起身迎了:“怎地這般不樂?可是先時那個案子又有甚波折?”酈玉堂道:“那個有甚波折?人證物證俱在。”

又說:“他們越發沒成算了,須快些兒將兒女婚事都定了,免教京裡亂配。”申氏便知他對六哥婚事不滿,便不在他氣頭兒上勸,橫豎六兒媳婦兒是在自己跟前過活,酈玉堂與她無甚大礙。

扳着指頭兒道:“女兒有上封信在,倒不愁京中亂安排。江州城的好男兒,最好的兩個已是你女婿了,剩下的卻要有些周折了。說不得,好再拖個二年,看你下一任到何處,再作計較。倒是他們哥兒幾個,也都不小了。”

申氏便趁機將九哥、玉姐說了,酈玉堂喜道:“我常聽人說女生類父,洪謙的女兒想是不差的。你既也說她好,那便是她罷。”

申氏道:“那我便知了。先與洪秀才娘子知會一聲兒,將事兒說一說,待七哥、八哥放了定,纔好走這禮數兒。總不好叫兄弟早過哥哥去。”酈玉堂道:“是這個道理,一應事,全看娘子。”申氏道:“這說的甚話?難道只我一個去見親家不成?”酈玉堂捋須而笑:“但憑娘子吩咐。”

申氏這裡,想且悄悄兒與秀英說,備下幾樣表記,又遍尋自家妝奩,想挑個好物事與玉姐。看了數日,總不如意,終於翻出一隻紅漆包金的匣子來,打開來,紅絨襯裡上兩支鳳頭金簪子,是內造出來,寶石爲目,鐫金爲羽,鳳口各銜一枚大珠,簪身上細琢祥雲紋樣。申氏越看越喜,便就是它了。

待要約秀英,卻一看九哥,見他精神不振,強做歡笑,人又支離憔悴。不由大吃一驚:“這是怎地了?”五哥幾個知悉內情的,卻不敢此時說,因九哥說:“一月之期不曾到哩。”只得暫忍數日。

申氏見兒子精神不好,問他,也說無礙。強押九哥看了太醫,卻說是思慮過重。問九哥,卻問不出來。申氏一想,先時秀英提過,要爲洪謙去寺裡燒香,又說這寺極靈、和尚也是得道高僧。

申氏騰出手來,帶九哥去慈渡寺。一想五哥夫婦將回京,六哥還未見未婚妻是個龍是個鳳,其餘諸子女人生大事也未定,便令六哥也要去、七哥也要去、八哥也要去,爲他們求個姻緣,又帶上兒媳女兒,命五哥押轎。

巧了秀英也在這一天去。慈渡寺原就是秀英告說與申氏,又是洪、程兩家常去的,大家都挑個吉日,沐浴更衣,又都在近日急去燒一炷香,可不就遇上了麼?因洪謙考試日近,秀英近來越發虔誠,發願近日多往慈渡寺裡去。又要親自抄經,叫玉姐也抄一抄,心裡卻是爲玉姐求個姻緣。

程、洪兩家人口少,收拾着車兒轎兒便去。酈家人口多,女眷也多,故而紛亂些,卻是洪家先到。到這寺裡卻不須頂蓋頭了,世人看僧人,卻總好將他自男女大妨裡繞將出去。玉姐攙着林老安人,秀英與素姐一併走,洪謙卻牽着兒子金哥之手,一路與他解說,慈愛異常。

那蘇先生也跟着來了,將手一背,慢慢兒踱來。他因常走失,走的路比尋常人都要多許多,也練出一副好腳力來,卻是步步安穩,平步上山來。

到了廟內,內中僧人自是識得他家人,累年來這家人往廟裡佈施無數,又虔誠。每回來,多又帶個蘇先生,總弄得方丈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要多念幾聲兒“我不入地獄誰個入地獄”,方能作出持重樣兒來接待這位先生。每到此時,小沙彌們聚一處偷笑幾聲兒,師傅們是不會訓誡的,只因師傅們也忙着偷笑。

果然,知客僧迎這一家人入,蘇先生徑去捉方丈,洪程兩家諸人燒香。林老安人因攔着,叫洪謙先拜一拜:“今日你是主哩。”洪謙拗她不過,拜前三叩,衆人卻不知他求的是甚。

僧人拿了籤筒兒使他搖,他卻說:“先時搖過,再多,便不靈驗了。”

次便是林老安人,求的是兩家平安,金哥平安長大,光大程家門楣;洪謙得中,封妻廕子;秀英能生個兒子,於洪家立住腳;玉姐有個好歸宿,夫榮妻貴。叨唸許久,思忖再三,終搖了搖籤兒,抽中個大吉。

素姐卻不肯搖。秀英見狀,也縮了手。兩人皆想,老安人搖了個上上籤兒,我沾個光兒便好,何須再搖?玉姐只將佛經供上,也不去搖,心裡想的卻是,頭先兒搖的一簽不壞,再搖恐不靈了。

林老安人又要去解籤。秀英又添香油錢,又出錢爲那沒緣的孩子點香燈,求唸經。正解籤時,外面又是一陣人聲,卻是酈府君府上家眷來上香。知客僧入來說與師傅:“府君家幾個哥兒押車,女眷們都來了。因有男客,此處女眷還請斟酌閃一閃兒。”

素姐聽了,便牽玉姐往幡後走。原來凡大些兒的廟裡殿上,並不使牆隔斷,卻好從樑上等處垂下許多長幡來,兩頭剪繡作蓮花樣。紛紛複復,也似簾子一般。聽說來的人裡有男客,縱是秀英與申氏相熟,也只好走避於幡後。洪謙因思來的有女眷,也隨妻子至簾好。因兩處相識,便不好避而不見,且待酈家禮佛畢,卻是男人見男人、女人見女人。

申氏等人也聽聞知客僧說:“裡頭是洪秀才一家來禮佛,男女都有,待小僧去說,休要兩處男女衝撞了,卻是不美。”申氏因問:“是哪個洪秀才?”知客僧如實說了,申氏想,這豈不是洪謙家?可是巧了!

那頭九哥一聽“男女都有”,心幾要跳出嗓子眼兒,卻躲也不好躲。八哥站他左近,只覺九哥袖子動了一動,便看他一眼。申氏道:“既這般,我們也速去。禮佛畢,我倒好與他家娘子說說話兒。”又令九哥兄弟幾個與洪謙見一見:“他是你們父親看重的人,卻是真個有本事的,與那些清客不同,須得敬重。”

五哥笑道:“洪秀才我們也曾見過的,是個肚裡有貨的人,娘且放心。”又囑妻子齊氏,好生侍奉母親、照顧妹妹。齊氏應了:“娘甚周到,我不過跟着學些兒罷了。”

話畢,先往禮佛。卻是女眷先拜,申氏打頭兒,其次纔是男丁們。女眷拜完,僧人引着,將洪謙換將出來,金哥年幼,便留在母親身邊。

幡後影影綽綽,當是洪家女眷,申氏已往後頭去,兩處小聲說話。九哥恰排着最後,他心中甚亂,然聽僧人唱經聲,又漸平靜。仰面看佛祖,心中已是淚流,暗道,若那日不出城便好,也不是今日這般爲難,卻又想,心中卻是一絲兒也不後悔。忽起想起那個夢來,此夢自醒之後,他便時時想,復暗禱:我知心思不好,卻不能管住心,佛祖慈悲,若那日少年是個女孩兒便好了……心下也知荒誕,然這般念頭不起則已,一旦萌生,卻是抓着根救命的稻草般,禱而復禱。

卻是申氏要與秀英說說玉姐之事,將提個頭兒,申氏卻與秀英說:“玉姐真個好,也不知哪個有福氣得了她去。”

秀英道:“我還要爲她求福氣哩,只求她入個和順人家兒方好。”

申氏道:“我看她便好。”齊氏便道:“娘,我與六姐、七姐皆是初次來,想出去看個景兒哩。”又問秀英:“大姐兒既常往來寺中,還請她與我們就個伴兒,不知嬸子可允否?”

秀英心道,齊同知在江州好有五、六年了,說你沒來過這寺裡,誰個信?卻笑道:“有甚好不好?要去,便一同去哩。”不由心如擂鼓,莫不是?擡眼看申氏,卻見她也滿面笑。

秀英因金哥小,恐他一時不開心鬧將起來壞事,又或是小孩兒嘴不緊,胡亂說出去,於玉姐不好,打發他出來尋洪謙。

這頭玉姐與齊氏姑嫂幾個沿着幡子往殿後走,那頭九哥不好擡眼看女眷,卻看洪謙——五哥正與洪謙說話——心頭又是一陣淒涼,見着洪謙就想起那少年來了。他知洪謙有一兒一女,想洪謙與他也算和氣,他卻肖想人家兒子,竟比肖想人家閨女還要無恥。不對!洪家男人不是都出來了麼?那……那個少年呢?

思索間,終忍不住又去看洪謙身邊。一擡頭兒,卻見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子,頭髮剃成個梳子背兒。大紅肚兜水紅鑲邊的衫褲,卻聽他朝洪謙叫“爹。”

九哥登時傻了,腦中一片糨糊。他知洪謙有一兒一女,女兒大、兒子小,再往細處,先時是不好多探聽人家家中事,聽來便聽了,不知道的便不知道——總不關他的事。後來想知道了,卻又不好意思,又恐給那少年惹來麻煩。

眼前這男孩兒管他叫爹,那……去年城外管洪謙叫爹的那個又是誰?好容易自拜墊上爬起來,九哥扶着腦門兒,簡直不敢相信,要是他還沒傻透,那……那他想了這大半年的,竟是個姐兒麼?!

九哥仰着頭兒看那佛祖,佛祖笑而不語。

此時卻聽腳步匆匆,一個小沙彌跑了來尋玉姐,將幾人堵在後門處:“檀越,令師……”話未畢,秀英等皆笑了起來。玉姐道:“先生又與方丈相談甚歡了?”小沙彌小光頭上也紅了,合什點頭。玉姐因說與齊氏等人道:“我家中先生最喜與這處方丈說話,總要有人勸解一二,方不致留在此處也做了法師。”

小沙彌見玉姐有人結伴,爲難半晌道:“後山有好景,施主不嫌棄,請一處去。”到得後頭,將這幾個人攔一下便是,免得方丈窘態叫許多人知道。幾女應了,一道出去。六姐、七姐與玉姐相熟,又說上回說過那繡屏,齊氏卻看玉姐行止,也是滿意。不出意外,看婆婆那個樣子,這便是將來妯娌了,總要模樣好、性情好,方好相處。

寺中大殿都是如此,有前後門兒,前門進去是佛像,繞過佛像纔是後門。並不礙着九哥聽,玉姐這聲音,正是夢裡聽過千百回,可不就是她的聲氣麼?九哥如何不喜?

九哥咚咚叩幾個響頭,虔誠狂喜之狀無以復加。佛祖顯靈了!又許願,但我有能爲時,與佛祖重塑金身來!

那頭秀英等聽了申氏之語,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秀英道:“娘子莫不是與我說笑?”申氏道:“這等事,如何玩笑得?縱我拿兒子說笑,也不好拿旁人閨女說笑不是?”林老安人祖孫三代,面面相覷,都是歡喜。終是林老安人道:“這事須問孩子爹哩。”

申氏道:“我那裡官人早允了,他認得府上官人,再沒一個不歡喜的。如今府上官上正在外頭,我家九哥亦在外頭,何不使人去說,再見上一見?若相得中,便成,咱們回城便議他們兩個事。若相不中九哥,也是他沒這福氣,如何?這裡佛門清淨地,一個亂人也沒有,縱不成,也沒個誰傳舌頭。”

秀英思忖片刻,便使小喜去叫洪謙,申氏也使眼色與秦媽媽,叫她去提醒九哥。洪謙撩幡而入,卻並不靠近,爲避申氏之故。秀英上前,悄聲兒將申氏之意說了。洪謙心裡,要與玉姐好生挑個女婿的,猛叫人敲了一棍,一時有些發懵,呆片刻,方道:“那個哥兒也不是不好。只是,先前沒想過是他,乍一提,倒有些兒倉促了。”

秀英便回與申氏道:“我夫婦先前實沒想過高攀來,猛一聽,有些歡喜得呆了,不知哥兒……”

申氏道:“我叫他來,你們只管看看、問問,他那八字庚帖,我回去自備了來,要看他功課也好、看他爲人也好,回去總有時候兒。如今不過與你一說,恐玉姐這般人才,早早叫人定了去,卻不是九哥之失?”自家雖與天子同族,然是求娶人家女兒,總要將九哥擺於人前看上一看,驗上一驗。

秀英放下心來:“我與他說去。”又往傳話。洪謙這回卻明白了,原是提一聲兒,又有些兒不快,這申氏不知將玉姐看了幾回了,先前他卻不曾細審這九哥。他原看九哥不壞,倒也點了一點頭。

外面九哥叫秦媽媽拉住小聲一說,真真喜從天降,臉上也現出神彩來,一張臉卻不是灰敗死硬,復作那冷麪狀,板得越發肅穆了,只求給未來岳父、岳母一個好印象。

後頭玉姐不曉得將要被許人,走不一半,當頭遇上了方丈。玉姐奇道:“方丈好,我家先生哩?”

原來這蘇先生於方丈處見一紙舊經,道是前朝大家手書,迷上了書法。方丈逃過一劫,玉姐掩口而笑。齊氏等見堂堂一個方丈,這般逃命樣出來,也是一笑。玉姐等復抽身往前頭去,想來蘇先生沒功夫弄哭這方丈了。

前頭洪謙與九哥早熟,憐他懂事,又有酈玉堂這樣一個說正經又不正經的父親,酈玉堂喜洪謙,洪謙也常是酈玉堂坐上客,又重這嫡子,有客常令做陪,行止是無須再問的,平素也未曾聽聞有甚不好之事。他知酈玉堂已自吳王府分出,見這家和睦,這一條便已允了。原本還覺這九哥少年人,聞說親竟不動聲色,有些兒不好,及見九哥走路,竟同手同足,不由失笑。

申氏聽這輕笑之聲,便知事情成了大半兒。又看秀英,秀英看九哥,是丈母孃看女婿,越看越歡喜,自也見他同手同足之狀。這兩個樂了,林老安人與素姐也無話可說,且九哥也是相貌堂堂。

申氏見狀大喜,因示意秀英:“可否?”

秀英卻看洪謙,洪謙一點頭。九哥嘴角兒一抽,又生生抿住了。申氏一擺手兒:“長輩們在這裡,你又冒失進來,快與我出去罷。”九哥步下略踉蹌,旋轉身,腳下生風走出去,又朝佛祖許下無數願來。

申氏便試探,事既有成,可否喚玉姐來,暫換禮物。一應六禮故事,卻要返城走過一回纔好。洪謙見申氏周到,便也點頭。玉姐恰回來,是方丈陪着,原來這方丈想,他與玉姐一處,想來縱蘇先生追將出來,也有玉姐這個護身符在了。秦媽媽人老眼不老,遠遠看了,笑道:“可是巧了,正想着她們,這便回來了。”

卻說這方丈到得前頭,恰聞這喜事,方丈出家人,又再次自蘇先生魔爪裡逃了一命,也不免染一回俗:“阿佛陀佛,佛前結緣,兩家好緣份。”兩處一想,可不正是?!也是歡喜。因事情幾定,申氏悄令將幡兒打起。

小蕙兒輕輕理開一道幡子,玉姐將身一閃,走開幾步去,只靠在秀英身側。外頭五哥等已知此事,還恐九哥有甚不妥,卻見這呆子臉上浮出一個笑來,將四個哥哥嚇得腳下一軟。九哥破例能進去,他們幾個去不能,留在外頭,擠眉弄眼,成分不解,又擡眼看一回佛祖,盼佛能解惑。

內裡玉姐雖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如此倉促,實有些兒手足無措。心中百般滋味兒,只得垂了臉兒,不令人看着,好遮了眼中委屈疑惑。她爹素來疼她,雖說父母命,她總覺父母不致問且不問一聲兒,心中難免不順。用力捏了捏拳頭,將臉上掛一絲兒笑來。

那頭九哥卻開心得要命,只是天生那一張臉,心裡着實看重玉姐,面容不免凝重。看得申氏恨不得掐着他兩邊臉頰,與他掐出個笑來。九哥看玉姐,見她真個一身湖綠衣裙,裙上桃花開遍,頸間一枚金鎖,青絲束作雙鬟,與夢中一般無二。一時便看個不住。

秀英伸手一戳玉姐,玉姐只得擡頭。玉姐看九哥,好生吃了一驚,暗道,怎地我只搶他一隻胖兔子,倒要把我賠與他了?他又府君家公子又如何?姓酈又怎樣?也不能這般不講理。又微一失笑,想來爹孃不致如此荒唐。她不笑還好,一笑,九哥越發呆了,更臉一張傻臉。申氏真恨不得將他重塞回肚子裡,免得丟人來。

玉姐因知熟人,再看九哥,只見他兩耳粉紅,不知怎地,也覺頰上燒了起來。

當下將九哥頭上玉簪兒,換了玉姐頸間金鎖來。六姐、七姐皆笑:“我們常說與你總有話說不完,要留你在家裡住幾日,好一處說話。這下可好了。”

佛前定了姻緣,皆許事成,要往廟裡再還願來,方丈微笑:“是你兩家緣份到了。敝寺不敢居功,若得心中常念有佛,多誦幾卷經便是。”

兩家各各離去,申氏原意是令九哥送親戚下山來,然蘇先生還在後頭入定,只得酈家先走,洪謙去揪了蘇先生出來:“我閨女方纔定親啦。”蘇先生險跌到地上去!後知是府君家,方說:“也好。”卻常在玉姐耳邊念,說洪謙不厚道。

洪謙也不理他,只管讀書備考。那頭申氏卻忙,將五哥夫婦打發回京,又在兩三月間,將江州治下梅縣縣令之女定與七哥,又與八哥定了一個錢教諭之女。將將忙完,那頭舉人試開始了。

洪謙卻中了第二名舉人,申氏聽得消息,便令叫了官媒來,將禮物收拾妥當,去往洪宅提親。男方的媒人使了親家齊同知,女方這裡紀主簿本欲毛遂自薦。蘇先生與洪謙慪了半天氣,還是捨不得玉姐,也要做個媒證。秀英等喜不得,自是依蘇先生,何氏來探口風,聽聞秀英已有盤算,便不提這個話,只與秀英說起玉姐嫁妝事來。

作者有話要說:我已經證明我會寫感情戲了,對吧?

第57 青澀

世間結爲婚姻,總要按六禮走,先往納采繼而問名,兩家換了庚帖,去合八字。

此時申氏方知玉姐大名兒叫“成玄”,還說這名兒略硬氣,與此相比,九哥的名兒就土氣得多。原來這九哥恰是“明”字輩,上頭八個哥哥,大哥兒出生的時候便叫個酈明乾,二哥便叫明坤,依次排下來,恰是用的八卦排序。

這也是情非得已,吳王家人口太多,起名兒,不照個次序來,一是亂不好記,二是恐重了名兒。八卦都叫八個哥哥用盡了,輪到九哥,只好叫個“明生”。此情此景,申氏也不好說甚麼,誰叫……酈玉堂能生呢?總好過酈玉堂的長兄家,當時覺得生個五男二女便好,便取了五常次序,不料生了十個兒子,爲後頭兒子續起個名兒想破了頭。

想着一事不煩二主,索性拿往慈渡寺裡求個安心,自然是求了個大吉,諸事皆順,天作之合。於是便寫訂婚書,放定。待放定後,再定吉日完婚,因兩家孩子都不大,且九哥尚有兄姐未曾完婚,卻不須太急。

媒證的名字,也要寫於婚書之上,與雙方父親名字、子女名字一道,工整書上,待事成,須往衙裡蓋印訖。九哥是宗室,除開這個,酈玉堂尚要修書一封,去京裡,使家中知曉,再往宗正處報備,待成親,好將玉姐名字往玉牒裡添上。及十年一修玉牒時,重整入冊。

眼下且不急京中事,先將此處文書做好即可。兩家父母連同媒人都到洪宅來,寫訂婚書,畫押,旁人還要往衙裡走動,酈玉堂自家便是江州的府君,此事最是方便不過。

九哥亦隨父母來,悄悄兒將眼張望,卻不曾見着玉姐,反叫八哥戳他一指頭。玉姐實則在簾內,只待訂婚書寫就,申氏將帶來的定禮與了洪家,自將一雙金鳳簪與玉姐插上頭,纔是全了禮——卻不好叫他見着。

衆人依次書名,可憐官媒人,原該兩處牽頭兒的,如今只好做個看客。做人父親的,兒子定婚,自然要檢看婚書,打開一看,酈玉堂只覺渾身叫泡進了熱水裡,泡得連骨頭都酥軟了。將那薄薄紙兒拿起,細細看了一回,猛地跳將起來,坐下椅子都叫他仰倒了!

蘇正!

酈玉堂幼時在京中生長,彼時蘇長貞尚未入京,待蘇長貞入京,吳王爲生活計,又拖家帶口赴了外任。酈玉堂長大,卻一向在京外,故不曾識得蘇正真顏,常以不得親見蘇長貞爲憾事。他識得蘇先生字跡,細細一對,怎能不又驚又喜且疑?

這般形態,恰與他兒子九哥有得一比。九哥知曉意中人是女非男,且母親即時便與他定下媳婦兒來,便是這般心情——樂得簡直不知道要怎生是好!

酈玉堂抖抖索索,只把眼睛看向蘇先生:“先、先,先生便是蘇正蘇長貞?”

齊同知也是個不曾見過京中蘇先生的,聽酈玉堂如此問,也一驚:“這個蘇正,便是那個蘇長貞?”酈玉堂寶貝一般取出高價收來的蘇氏真跡:“看看看看,還能有假?”取得如此順手,乃是幼子放定,親家洪謙又得他心,他咬牙拿出珍藏字畫來充一充門面。

齊同知字兒寫得比上司好,然書法上鑑賞卻又不如酈玉堂,且奉了上司親家之命去權充個媒人,有正事要辦,聽酈玉堂提醒,方細細看來。看完便倒抽一口氣兒,兩眼一翻,險些昏了過來。他進士出身,讀書人,眼睛裡能看得起的便少,值得崇敬的更少,蘇先生便是這其中之一。

蘇正蘇長貞,仕林之中大大地有名,才學不消說,人品也是值得敬重的,滿朝上下,自不是人人都喜歡他,然再討厭他,也說不出他德行不好來。遠的不說,近處便有一個例子。洪謙與蘇長貞相看兩相厭,恨得想擰斷他那小細脖子,恨得一口一個蘇半仙兒,也得說,這蘇先生倒真不曾辦過什麼錯事兒,沒心過什麼壞心。恰相反,此人急公好義,剛正不阿,又不畏權貴,還以誠待人,真真是個好人。

這樣一個人,還是帝師,還畏外戚之勢,一力盡忠,又一心維繫正統,真真是天下名士。能梗着脖子請官家將繼後所出的魯王弄出宮去,能不看太后與皇后的臉色,該參的參該罵的罵,實是個正人君子。且一筆好字,哪怕銷聲匿跡,哪怕官家爲太后所擾不得不請他離京,哪怕他現下只是個白身,一幅好字兒還要幾百兩銀子。

端的是天下聞名。只可惜雖然得罪了陳氏外戚,卻不曾有人圖影天下,通緝於他,他的長相,未見過的人自然無從知曉。

酈玉堂與齊同知親家兩個,你看我、我看你,簡直不敢相信!酈玉堂便問洪謙道:“親、親、親家,這位可是那個蘇先生?”

洪謙無聊道:“我家便只有這一個蘇先生,不知那個蘇先生是誰。”蘇先生眼見他學生的放定禮將要變成認親禮了,腰間拿出一方私印來:“驗明正身,可放定否?”

(我必須要插播一個場景:酈氏父子&齊親家:=囗=!救命!拿人家先生的字當定禮神馬送過來的,蠢爆了啊!)

齊同知話兒也說不順溜了,眼神兒發直,問蘇先生道:“是是是是,您不是這家、家、家裡西席,教、教、教這府上小娘子的?”

酈玉堂兩腿一軟,齊同知忙扶起他來。

酈玉堂忙將兩個手掌在身側衣服上擦了兩擦:“定定定!必得定!”說到最後,幾要嚷將起來。又扯過兒子九哥,令他拜會蘇先生。洪謙險要氣得將這親家與那先生一齊掐死。

九哥自是知道蘇長貞的,蘇先生爲人,誰個不讚一聲好來?早經聽得呆了,幸爾他面上不甚顯,前後搖一搖,又立住了,面無表情去看酈玉堂,只見他爹滿臉潮紅,知道的是說他見蘇先生,不知道的,還道他……咳咳!實在有些兒不雅相!

忙將他爹扶得立正了,先往洪謙面前拜上一拜,洪謙眉頭一展,笑道:“好孩子。”九哥“嗯”一聲,再與蘇先生長揖,道是敬他娘子的老師。那裡頭申氏捂着胸口兒,滿眼喜色,拉着玉姐的手兒,喜不得。六姐、七姐也樂,七姐道:“九娘有這般好先生,也不說與我們。”

玉姐自從見了九哥,也說不上心中是甚滋味,總不厭他就是了。洪謙與秀英心中取中九哥,且九哥這相貌,酈玉堂不甚喜歡,卻是岳父岳母愛的好模樣兒。秀英也曾悄悄兒問玉姐:“如何?”

能問這一聲兒,已是開明父母,許多人便如六哥一般,尚不知相伴一生之人是圓是方,便叫定了下來。幸而玉姐也不是小心眼兒,想那時搶個胖兔子,九哥也是身手伶俐,此番再見,人又長得高了些,行止也有理,再者……他的耳朵是紅的。

玉姐當時一笑,小聲道:“他像爹。”這話叫洪謙聽了,險沒背過氣去,洪謙自以生得風流倜儻,貴介公子模樣兒,哪似九哥一張方臉,好做個判官?!閨女不滿女婿,他要焦急,這誇起人來,當爹的又要吃醋。玉姐雙掌合什道:“檀越,着相了。”一笑,拎着裙子跑將出去了。

更因佛前結緣,卜測大吉,玉姐也算是舒心了,再沒想到夫婿合心了,這先生又叫她鬧心來了!

然則所謂燈下黑,便是說的眼前了,玉姐在這樣一位先生跟前學了近十年,蘇先生還大大方方地將名姓顯出來,她竟不知道先生還是這般大人物來!

這也難怪,她又不入仕林,年紀還小,周圍只要沒個人說與她,她又從哪裡知曉?蘇先生事,程家密之,洪謙懶得爲蘇先生歌功頌德,誰個能想着巴巴往她跟前說來?是以她不知。自家先生,將姓名擺到面前,她卻不識廬山真面目,玉姐心中着實不是滋味。

七姐這般說,玉姐還能說甚,只好將頭一低,橫豎她今天定親,羞澀些兒也是應該。心裡卻將蘇先生連着三天的雞腳給扣掉了!

外頭因蘇先生提醒,終於全了這套禮數。裡頭申氏也將一雙鳳簪別在玉姐頭上。玉姐尚未及笄,也將頭髮挽起,以備這插戴。此時風俗,舊禮已丟了許多,多少人家已不行這笄禮、冠禮。其時男女,十二、三歲便成親的大有人在,親都成了,還理會甚個笄禮、冠禮?有一、二守禮人家要行這禮,人倒要側目。倒是天家,還有這個禮俗,也止是禁宮裡住着的那家人家守罷了,且守得也不甚仔細。譬如冠禮,遇有事,許就不到二十便強加冠了。

外面洪謙仔細,請酈玉堂與齊同知等暫密蘇先生行蹤,衆人一想,蘇先生雖不知如何一路來的江州,源頭卻是明白的,確不好大張旗鼓。當下各約束內外男女,皆不許大肆聲張。裡頭女眷也知輕重,都閉口不言。七姐暗道,怪道九娘方纔不說話哩。

禮畢,內外擺起酒席來,請街坊、親戚來吃酒。街坊等原也有小有家產有些自矜,且酈玉堂家人口衆多,又有僕婦得圍隨,申氏又與親家做臉,攛掇酈玉堂將儀仗擺開,街坊等且插不進去。待禮成,方將這許多累贅散去,請人來吃酒。酈玉堂留心,卻見街坊等並不知蘇先生真身。這也是自然,家中都喚他蘇先生,是以衆人皆知他叫蘇先生,從不想名叫蘇正,字長貞。

待裡紀主簿夫婦最是得意,蓋因與洪家處得好,蘇先生也說他們夫婦是心有善念之人,府君面上,似上已記得他們,又誇紀主簿人品既好,合該多擔些責任,教護黎庶。紀主簿再上一步,頂好做個縣令,卻是主官,他沒個人出身,能得此官,也是喜出望外。

酈玉堂磨磨蹭蹭並不想走,捱到街坊都走了,還不從椅子上起來。九哥與他父子同心,卻又有些扭捏。難得在椅子上挪了兩下兒。

酈玉堂忍不住問蘇先生:“這裡街坊只喚您蘇先生,您在此處,是真名示人否?若是,可有些兒麻煩。”九哥心中無奈,暗道若蘇先生身份早叫人知道了,哪還用等您察覺?

蘇先生卻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又不是姓蘇名先生,我姓名又不是見不得人。”

洪謙心裡丟他一個白眼。

酈玉堂卻贊蘇先生是端方君子,又求蘇先生:“但得閒時,請往寒舍一敘。又小兒尚在讀書,若不嫌棄,我打發他親來登門求教,只恐擾了先生清靜。”

九哥聞言,終於捨得從椅子上起來,比那日叫他戳了個透心兒涼的胖兔子麻利得多了,往蘇先生面前一揖,卻拿眼睛看洪謙。洪謙見他嘴兒緊抿,一雙眼睛卻可憐巴巴,也覺好笑,點一點頭,便是許來過來。

蘇先生細看九哥,見他相貌堂堂,較之洪謙之流多了一身正身,比盛凱之輩又顯出十分剛毅,看來便是木訥可靠之人,也是歡喜,也想看看玉姐夫婿是何樣人。便點頭應下,卻又約下日期:“府君公子日日奔波終是不美,且府上有西席,我怎好擾人教授?若得閒,請三、五日來一回便罷。”

酈氏父子皆喜。

裡面申氏也邀玉姐常往家中去。玉姐卻悄悄與六姐、七姐說話,準討了申氏、酈玉堂的尺寸,好與他兩個做鞋襪。六姐偷笑,道:“過兩日,我叫人拿來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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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酈、洪兩家定了親,雖不曾立時操持婚禮,拿到天邊兒上說,也已是親家了。自此非止厚德巷裡,便是江州城內,也敬着洪家幾分,便是程家,提起來也只有讚歎的。都說這程老太公一雙慧眼,識得了洪謙,興旺了程家。

那頭蘇先生卻在書房裡打着轉兒,他已經兩天不曾吃着雞腳了!又不好自家提起,君子總不能好這口腹之慾,內心實是不快,他不快,便要挑剔洪謙一二,洪謙便不告訴他,他這是得罪了玉姐。

州府裡卻歡喜無限,六姐回來故意說要與申氏量個尺寸,申氏道:“我的尺寸你竟不知道?”六姐道:“我知道,有人不知道哩。”因說玉姐要討了尺寸來。申氏笑道:“她果然是個有心人兒。”六姐附耳道:“還要爹的尺寸哩,緊趕慢趕,到年前都有了。我想將九哥的也悄悄兒與了她,她見了,必能猜得出……”

申氏橫她一眼,想一想,道:“已然定了親事了,倒也無妨了,也不要弄鬼。你便說,這是九哥的,且慢,將九哥尺寸放上一寸、寸半再與她,九哥到長個兒的時候啦。”

六姐應了,申氏道:“九哥是你兄弟,先定了他的事,非是我不心疼你,你與七姐皆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哪有不疼的道理?我已與你爹與京中說了,你們兩個的事,由我與你爹做主。那盛小秀才人雖不壞,你也看見他母親妹子了,是緣份沒到。”六姐含羞道:“我明白的,娘,我去尋九哥要尺寸,許能見着他變個臉兒。”申氏叫她逗笑了,拍她背上一記:“又促狹了。”

六姐去九哥處,九哥端坐書桌前,面前擺一張箋子,瞪着那箋子。六姐進來,九哥伸出手去,當着六姐的面兒,從容折一折,再折一折。六姐一皺鼻子,說了來意。九哥道:“六姐原知我尺寸的。”

這九哥因錯將女郎作少年,自家爲難了大半年,以後凡遇事,便好多問幾句“究竟如何?”有人回說某人好,他便要問如何好,說某處結了個碩大冬瓜,也要問到底有多大。

六姐道:“我是知道,旁個人不知哩,快些與我伸了腳來,有好事哩。”九哥耳朵一動,死盯着六姐。六姐捫胸:“瞪我做甚?”九哥道:“她做與爹孃便要許多功夫,我這個……”

六姐驚道:“她?哪個她?”卻見九哥意味深長看着她,哼了一聲:“我懶待看你那臭腳!”扭頭兒走了。九哥又將箋子拿出來,打開,瞪着,他六姐手裡有他尺寸。

次日,九哥便叫父親喚了去。酈玉堂原將一幅蘇長貞的字兒作定禮送走,心疼得彷彿割了他的肉,眼下也不心疼了,看着九哥也眉花眼笑,問:“你何時去你岳父那裡?”九哥道:“過幾日。”言畢便上嘴巴,酈玉堂將他左看右看,忽地臉一垮。

九哥一拱手來,退了出去。

回來便使書童兒拿了一陌錢,去街上買個陀螺來。書童兒下巴險掉到地上:“九、九哥,要買陀螺做甚?”

九哥話都不回一句,只拿眼看書童兒一下,書童兒捧了錢,有人追他似地跑了去,不一時抱了七、八個陀螺來。九哥逐個兒拿起來,仔細驗看了,挑了三個,取個匣兒裝了,將剩下的賞與書童兒。書童兒道:“我已大了,不玩這個了。”九哥只作沒聽着:“你且出去。”

書童兒哭喪着臉兒,抱着陀螺出去了。九哥左右看看沒有人,將門一掩,拿出個陀螺來,將那小鞭子往陀螺上一繞,往地下猛一抽,陀螺飛了!噗通一聲響,書童兒門外揚聲叫:“九哥。”

九哥皺眉,硬聲道:“不許說話!”又揀個陀螺接着繞,手上拿捏着力道,又將腕子微斜,慢慢摸出門道兒,一道一道地抽着。

書童兒外頭聽得心驚膽顫,他有些兒猜出來九哥在做甚,卻不知道九哥爲何如此,便更害怕起來。好容易裡頭沒了聲音,九哥將門一拉,又是往常模樣了。次日,書房不時響一陣兒聲音,又熄了下去。到第三日上,九哥稟了父母:“往去看蘇先生。”

酈玉堂大喜:“是該去,也要與你岳父、岳母問安。”

定親後初次登門,申氏爲九哥備下了禮物,且說:“往後熟了便好了,你也不好總常處,說出去不好聽。”九哥點一點頭,一個眼風兒過去,幾個小廝兒擡了禮盒,一路往厚德巷來。

那頭洪謙與府君做親,登門者驟增,洪謙不勝其擾,次日便號稱要閉門讀書,來年入京趕考,門前方冷清了些。九哥登門,恰在清淨時。先見洪謙,將申氏所備之物奉上。洪謙道:“何須如此客氣?”九哥道:“應該的。”又將客套寒暄話說畢,復言:“我、我總待玉姐好。”洪謙見他這樣兒,肚裡偷樂,又一點頭。

九哥復陪洪謙坐一陣兒,翁婿兩個,你不動,我也不動,呆呆坐了足有兩刻。直到秀英那裡使小喜來說:“留九哥用飯。”

九哥一面應了,一面說:“家父仰慕蘇先生,小婿敢請一見。”洪謙叫他呆坐着沒了脾氣,語頗恨恨:“去罷,使個人回你家裡說一聲兒。”九哥道:“是。”洪謙暗恨,這個呆子,豈不要悶着我玉姐?一抽袖子,叫來安兒引九哥去見蘇先生,自去尋玉姐。

洪謙這頭與玉姐說:“那就是個鋸了嘴兒的葫蘆,你好有個數兒,待我收拾他去。”玉姐只管笑:“原先爹也多話來?”洪謙恨聲道:“女生向外!”玉姐歪頭看着他,也不惱,反把洪謙看得撇起嘴兒來:“我去聽聽蘇長貞又埋汰我甚去!”

玉姐卻叫朵兒:“你悄悄跟了去,看看究竟怎樣。”朵兒去了,回來笑道:“好叫姐兒知道,那一位正與咱家金哥玩哩。”小茶兒笑道:“這可是好,從來討好娘子,先要討好丈母孃與小舅子,都說那一位不喜言笑,我還恐他太呆,原來是個肚裡分明。想來是年輕臉嫩不好意思往岳母面前嶽來,不如從這小舅子下手,岳母止此一子,待金哥好,也是討好岳母了。”

玉姐嗔道:“小茶姐今日話好多。”言畢起身:“也不知爹與先生抖嘴了不曾。”小茶兒與朵兒兩個對望一眼,一齊偷笑,又故作嚴肅樣兒,跟着玉姐出去。將出院門兒,朵兒快走幾步,卻將玉姐引至金哥處。

那裡九哥正教多哥抽陀螺。他那日見過金哥,愛屋及烏,也看這小舅子極順眼。九哥琢磨着他實不大懂女人,心頭娘子尚未琢磨透來,能如岳母何?不如從小舅子下手,他小時候兒偶見乳母家孩子玩,心實嚮往,偷偷兒玩了一回,又叫酈玉堂給禁了。如今想來,便是這陀螺了罷。

金哥對這姐夫也只是尋常,蓋因九哥一張臉委實鎮得住人。然陀螺又好玩,一玩二玩,那冷臉姐夫竟將下襬往腰間一塞,與他一道玩,他也覺有趣,跟與九哥玩做一處。

胡媽媽看了,心裡直笑:金哥平日也不多話,他兩個倒好似兄弟哩。擡眼一看,卻見着玉姐正站立在旁,九哥心有所感,也看過去,正看到玉姐站在那裡。手裡尚拿着條麻繩兒編的小軟鞭子,衣襬又塞在腰間。書童兒侍立於旁,直爲他發愁,這樣兒,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可怎生是好?

因見有小茶兒與朵兒在,胡媽媽便上前喚金哥:“哥兒與我洗手去罷,將開飯了。”將金哥帶走。金哥走前看一眼九哥道:“下回咱還一道。”九哥低頭道:“下回你將功課寫完,我看了,再與你帶旁的來。”金哥一仰頭,翻他一個白眼:“成。”隨胡媽媽走了,卻於過小茶兒時,道:“不許離了我姐。”小茶兒笑得雙肩直抖,忙點了點頭兒。

只見九哥與玉姐隔不數步,這頭玉姐也不好過去,卻將帕子掩了半張臉,露出一雙笑彎的眼睛來。那頭九哥將手裡鞭子揉來揉去,因憋着勁兒,一張臉更是神情肅穆,忽地從容將鞭子放下,正一正衣襟,彷彿方纔與金哥一起抽陀螺的不是他一般。

玉姐愕然,忽又笑開。

書童兒看了,簡直想哭,說話也真帶着哭音兒了:“九哥,笑一笑,笑一笑。”那是九娘,不是府君啊!

九哥也想笑來,卻不知爲何,總怕笑得傻氣,叫玉姐不喜,越發憋着,終於忍不住,盡力笑一個來。玉姐卻一扭臉兒,走了。眼見佳人芳蹤隱去,九哥心中悵然若失。忽聽蹬蹬之聲,卻是玉姐去而復返:“蘇先生愛吃雞腳,已斷了三天的糧了,你明日再來便捎些兒來與他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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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雖被留飯,卻是與洪謙、蘇先生一道吃,並不曾見着玉姐。洪謙冷眼看着,九哥竟真個是“食不語”,不由暗道這小子好裝憨兒,既與金哥抽陀螺,又在蘇先生面前扮面癱。待用完飯,九哥告辭去,金哥又小,洪謙只得自送他出來。

玉姐與秀英兩個也不曾多見九哥幾面,都悄悄兒來看,玉姐看到秀英,扮個鬼臉兒,轉身便走。洪謙忽覺不對,又見九哥人立着,雙足一絲兒不動,那頭也不轉,卻是耳朵帶着,隨着玉姐足音一路斜了過去。彷彿一縷香蕉皮兒,被人手抻着一頭兒往下拽。不由大笑:“蘇先生愛吃雞腳,你明日捎些來與他。”

九哥聽這父女兩個一般說,心裡便有了底,次日非但攜了雞腳來,還捎了一罈美酒。又與洪謙道:“小婿見金哥已交五歲,卻未曾開蒙入學,這不知……”在此時,實不好勞動蘇先生了。洪謙道:“你有心了。我先與他開蒙,他年紀小,尚不費事。明年春再與他作計較。”

九哥便不多問。說話時再不曾見着玉姐,不由有些失望,暗道莫非真是昨天笑得不對?原來昨天他回家,書童兒一長一短將他昨日所爲說了,且說:“九哥笑得忒……瘮人來。”申氏聽了也是且氣且笑:“虧得我下手快,將玉姐定下了,不然你這一笑,非得嚇走了人家不可!”

與洪謙作別回來,九哥便對着鏡兒,盡力翹着嘴角兒要笑。卻不知,他看那一張素箋時,笑得便極和軟。

作者有話要說:沒雞腳吃的蘇先生,甚萌!

我早就想打這個表情了=囗=了!果然不吐槽憋得慌啊,考慮寫個吐槽番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