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攜行

話說酈玉堂接着京中發來的加急文書,登時便如叫人揭開頂樑骨灌下一盆雪水來。饒是正月間房兒裡燒着頂頂好的銀霜炭,他還是手足冰涼,頭暈目眩,當地晃了兩晃,手裡捏着素箋,腳下踉踉蹌蹌,直跌坐到了羅漢榻上,方覺得眼前不冒金星兒了。

將手裡的素箋翻過來掉過去地看,怎般看,怎般寫的是太子薨逝。縱以酈玉堂之不喜問政事,也知這回事情大了。於私,太子是他族侄,於公,更了不得,國之儲貳、未來之君,就這麼沒了,官家雖在壯年,然是年壯人不壯,後宮前前後後爲他養了十數個子女,到眼下存活的只有四子三女,除去一個太子,便只有三子了。四個兒子四樣身份,長子齊王是淑妃陳氏所出,太子是元后王氏所出,三子趙王是後宮李才人之子,少子魯王卻是繼後、淑妃堂妹陳氏所出。

太子去了,照說當是魯王大位有望,壞就壞在據說太子是因吃了皇后賜的冷食發病死了的。齊王是長子,卻又是庶出。且淑妃之父是嫡長,皇后之父先時卻不如堂兄風光,最要命是淑妃之父與太后同母,皇后之父與太后異母。休說朝堂,便是陳家自己,也好有一番官司要打。

酈玉堂叫這番錯綜複雜晃花了眼,又憂心起九哥來,然君子重諾,既親自帶了兒子上門兒,便不好再毀約。卻又不免把九哥拎將過來,千叮萬囑,不許他攙和進去。九哥道:“京中誰個認得我?”酈玉堂啞然,將手兒一擺:“你去罷,我再多寫幾話叮囑的話兒,你一併捎進京裡去。”

他還想訓誡兒子,京裡吳王也是這般想的。朝廷的邸報來不到一日,吳王府的信使也飛奔而至,彼時酈玉堂正換了衣裳,欲親往洪宅與蘇先生說個明白,請蘇先生寫個字兒,他好送往京裡,京中核實了身份,他便急“安排”蘇先生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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酈玉堂問過父母安,使這信使去見申氏。這信使申氏是識得的,乃是吳王府裡得管事的兒子,將信送來,申氏便打發他下去吃茶用飯。酈玉堂卻拆了信來看,一看之下,漸由驚心轉作安心。

吳王信中言道,這太子病說是因皇后而起,然他素來體弱,倒也在意料之中。次後吃的藥,卻是齊王獻上的藥材煎的。這便是打不清的官司。

據吳王推測,無論是哪個做下的,官家都無法嚴懲,不爲旁的,只爲餘下的趙王生有殘疾,兩條腿兒不一般長。趙王平日畏縮,賴太子時時護持方得安生度日,朝臣頗覺他不似個皇子樣兒。若將齊王、皇后嚴懲了,倒好叫哪一個來承這萬里江山?只得胳膊折在袖兒裡,悶聲認了。夜裡將大被矇頭,好生哭一回他苦命的太子。

齊王、皇后,哪個都不肯認這個賬,風評煞是不好,無論官家要立齊王還是魯王,總要與他個好些兒的名聲。一想二想,不由以手加額:“不是還有他麼?”

官家想念蘇先生,無日或忘,卻架不住皇太后日日說他不好,官家一耳朵進、一耳朵出,卻也怕陳氏對蘇長貞不利。俗話說得好,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蘇先生那個性兒,又好迷個路兒,再叫他在京中做官兒,哪日氣急了,皇太后叫人罩他個麻袋往暗巷子裡一拖一揍,家人還道他走丟了。只得趁皇太后生氣又不算太氣的空檔兒,將他遠遠打發了,也好保他一命。

眼下無論齊王還是魯王,都須用着這蘇先生的好名聲兒,是以官家與太后說:“召蘇正回京,做太子太傅,不管立了哪個,都好叫讀書人少說些話兒。”皇太后一聽,正是此理。昔日趕人出京,她費盡心機,待今日要尋人,方恨當日做事太絕,連呼:“冤孽。”

你道爲甚?

俗話說得好,“一人藏物,十人難尋”,放到蘇長貞這裡,卻是“一人走失,萬人難覓”。藏東西還好猜,總是藏在那犄角旮旯兒、夾縫隱蔽處多,這蘇長貞,你曉得他是在山上還是在河裡?是生還是死?

是以兩宮焦急,只管要一個蘇先生回來。

吳王信末言道,若酈玉堂能尋着蘇先生,實是大功一件。然蘇先生正人君子,叫酈玉堂尋人時休要囂張擾民,免得蘇長貞頭腳入京,先不着急走失,便要參上一本。

禁宮裡那一家人家的事兒,休說京中,便是酈玉堂這般常年在外的人都曉得,那是一團摻了鋼絲擰成團兒的亂麻,快刀都斬不斷的麻煩!他有自知之明,曉得這些事兒他吃不透,便索性不管了。然眼前局面,他卻明白:無妨!不計誰個得了半副鑾駕,都要倚重蘇先生,這便是立於不敗之地了。

想明此節,酈玉堂大感欣慰,便不尋他那齊親家商議,反往他洪親家處說話。你道爲何?一因蘇先生在彼處,二也是防走泄了風聲。蘇先生如今,乃真奇貨可居也。

酈玉堂攜九哥到了洪宅,彼時蘇先生在拿着洪謙逼他練字兒,用蘇先生的話說,洪謙的字兒是“蟹爬轉作蒼蠅爬,丟人丟得小些兒了,卻還是有些丟人。”

氣得洪謙將家下人等召集了來,道:“都不許帶他出門,聽那潑婦罵街。”學會了盡來氣我了!

酈玉堂登門,拿了邸報急信,一五一十說與蘇先生:“眼下京中情勢緊急,還請先生賜一紙字,晚生好發往京中,堪驗了身份,護送先生回京。”

蘇先生也不罵洪謙了,當下急扯了紙來,書就一封慰問官家之信,言辭肯切、其情殷殷,末了將一方私印蓋上。也不用來人驗看他是真是假,只消覈對了他的筆跡,便知真僞。這便是尋人尋個一代書法名家的好處了。

酈玉堂接了信兒,也顧不得與蘇先生磨蹭,匆匆告辭便去:“留九哥下來聽訓,先生但有何吩咐,只管說與他。他是九娘夫婿,便是先生晚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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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遵了父命,在蘇先生書房裡立得好似一杆槍。蘇先生卻緩和下來,一擡眼,看九哥繃得像根柱子,一招手兒:“你來你來,看我這卷經書抄得如何,”又朝洪謙揮手,“你於今單看也無大用,還是去練罷。”

洪謙正眯着眼想事兒,叫他一揮打斷了,轉身便走。九哥忽聽蘇先生道:“他那個樣子,別是憋着什麼壞水兒罷?”九哥一字不吭,用心看那經卷。蘇先生書法,海內知名,用來抄經,實是大材小用。九哥便問:“先生書法,非晚輩輕易可評。只是用來抄經,未免……先生這是?”

蘇先生長吁一聲,道:“與那個光頭兒送去,好歹相識一場。”九哥想,那一回便是在慈渡寺遇着的玉姐,回來七姐說這蘇先生偏好尋方丈算命,想來兩人私交極好。那方丈能得蘇先生一卷手抄經書,倒好便這寺裡傳世之寶了。

想畢,九哥便問蘇先生:“先生想上山?”

蘇先生點點頭:“也好叫有始有終,回去便不好這般了。見一見面兒,斷一斷念想罷了。”九哥默然,蘇先生再回京,便不好如往日那般,看甚有意思便去鑽研了,須得更嚴明,爲新太子做臉。

“我奉先生去。”

蘇先生看他一眼道:“也好。叫上玉姐,總是你們結緣的地方。”

九哥應道:“先生說的是。”

蘇先生見他不羞不臊,一派從容,忽覺堵得慌,他素喜這寵辱不驚的君子,然九哥是他學生的丈夫,聽着這結緣的地方又不驚不喜,卻叫蘇先生肚裡好一番不快。九哥見他不說話,便向他告辭,要尋玉姐去,蘇先生左右打量他好一陣兒,方道:“去罷。”

玉姐那裡正與秀英說:“卻纔往阿婆那裡去,阿婆哭哩,想往慈渡寺再上炷香。”秀英聽說素姐又哭,眉頭便是一緊,及聽說是不捨想上香,便又鬆了開:“那便一道兒去。這些年,那廟裡雖受咱香火,卻也實是靈驗,你也去,拜得誠心些兒,求個好運道,咱這是上京去哩。口裡說着輕快,做事卻要上心,那處能人多哩。”

玉姐挨着秀英坐了,伸手撫上秀英眉間豎紋,撫平了,方道:“能人也是人。樑相也不是京師人、先生也不是京師人,便是本朝太祖、太宗,難道又是在京師長大的了?皆是各地英傑,因有了能爲,這才往京中去。京城地界兒,不過是集舉國之菁華罷了。”

一語畢,洪謙掀了簾子進來道:“就是這個道理。”

見他來了,母女兩個都站了起來,玉姐叫一聲“爹”,便肅手立着了。小樂兒見狀,悄溜出去端茶來與洪謙。

洪謙道:“京裡那些事兒,你當它是事時,便覺敬畏,看透了,便也沒甚好怕的了。人還是那些人,頂多壞些、滑些、小氣些,那等人,何處又沒有呢?”又問,“收拾得如何了?”

秀英道:“除開正在使的傢什,旁的都齊了,玉姐嫁妝也齊了,只等裝船。”

洪謙道:“蘇先生不定隨不隨咱們走,與他備份兒禮物罷。”

秀英驚道:“怎?”

玉姐道:“可是京裡有事兒?先生要先走了?”

洪謙道:“你卻猜來。”

玉姐道:“彷彿聽傳說,太子薨了?這是京裡要蘇先生回去了罷?”

洪謙笑問:“怎地這般說?”

玉姐道:“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着哩。東宮不可久懸,繼立的總不如原配的,要與他支架子撐門面罷咧。皇后淑妃,尊卑易位,早晚有一場好爭鬥。先時有太子壓着,倒不大顯,如今太子去了,還不定如何。界時輸的固然不好,贏的也要狼狽,卻不要乃着個端方君子撐門面?”她於皇室中事,近來頗爲上心,又有申氏等一意教導,是以知曉其中門道。

洪謙豎起食指來,玉姐笑着抿了嘴兒。秀英便又說要往慈渡寺裡燒香一事,洪謙道:“去便去罷,挑個暖和天兒,多與些香油錢,那處廟裡叫人看着舒坦。”玉姐笑道:“那處方丈,叫人看着也可憐。”說得洪謙秀英都笑將起來。

九哥行到院內,便聽裡頭笑聲,一揚眉。待要進,小樂兒捧着茶來,看着他又看看茶盤,時頭統共三盞,忙揚聲道:“姑爺來了哩。”一面打起簾子,請九哥進去,自家卻溜去廚下又添一盞熱茶,依舊端了來奉上。

九哥進門,見這一家三口笑容未斂,也不多問,只說:“卻纔家父命小婿聽先生吩咐,先生因抄一卷經,要親送往慈渡寺去,未知岳父岳母如何安排?”

秀英笑道:“這卻又是巧了!我們正說行前要去那裡哩,總與先生一道去罷。九哥可去?”九哥看一眼玉姐,道:“自然是去的。”

秀英道:“如此便看個晴暖日子,僱了轎兒去。”

若是旁人要出門兒,九哥自可留下與玉姐說兩句話兒,然出門的是有名的“找不回來”蘇先生,九哥便須回家與酈玉堂說一聲兒。再親回來,總要看好了蘇先生,免得在此時刻走失。洪謙笑道:“既是他要行,確是要小心。”放九哥回家。

偏生連着幾日,江州又陰起天來,初時是小雨,次夾雜着小雪花兒,最後竟分不清是雨是雪。因雨雪,路上溼滑,更因太子之薨,各家顧不得正月尾的熱鬧,將那燈籠收起,戲酒暫停。一城冷清。

待天暖放晴,已是三日後,洪家又硬等了一日,方舉家往那廟裡去。酈玉堂卻是不去的,他須得安排這一城事。將城中與國喪有礙之物事除去,又要親自驗看官船,預備使九哥與蘇先生同乘一條大官船,申氏原與九哥備的船便正好多裝些備貨。

這頭酈玉堂拿六百里加急發了信,京中卻使八百里回信。官家自身急,後頭皇太后亦急,她那兩個侄孫已有些兒不對付了。蘇長貞那“出去找不回來”的名頭兒委實太響,兩個都怕他走失了。官家於旨意上寫“教酈玉堂親自送先生來,毋要使先生走失”。

這教酈玉堂來京,卻是孫尚書的主意。他孫女兒也不小了,酈六哥也快二十了,早早定下,早早成婚方是正經。不趁眼下機會,等酈玉堂回京要等到何時?二人父母皆不在,還成的甚親?是以孫尚書向官家進言:“天下之下,酈玉堂尋人如此之快,尋的還是蘇先生,可見其能幹。當此用人之際,正可召來聽用。”

官家一想,正是,這位堂兄雖然算不得“能吏”卻也中平,在這時刻,朝廷盼安穩,也須這等不疾不徐的人,好不好用另說,能充場面卻是實的。便有了令酈玉堂親送先生入京的旨意,另一道旨意卻是單發與酈玉堂的,叫他調往京中,來任個宗正少卿。孫尚書志得意滿,回家使老妻安撫孫女兒,年內便可出嫁。

當年之樑相與蘇先生乃是故交,向蘇先生家人通報了好消息,又寫了個條子,請官家過目後,夾着一道傳下:“着酈玉堂使船送蘇正到京,以防走失。”樑相心想,走路,腿兒長你身上,坐船,你可不會水,我看你怎生亂跑!

酈玉堂接了旨意,又看了樑相手書,更忙了,急往後衙尋申氏:“喚咱一道入京哩。”申氏大驚:“這又是爲了甚?”酈玉堂道:“恐蘇先生走失也。”申氏瞠目結舌,半晌道:“宗正少卿也好。我去打點行裝。”只恨宗正少卿不是個來錢營生,又算一回賬,六哥、七哥、八哥婚事的財物儘夠了,年前又一筆銀子到賬,好填六姐、七姐的窟窿兒。待到九哥婚事,就只好這一番上京,多攜些繡品、胡椒、香料一類,轉手販賣。她心裡,總好在江州再呆個一年半載,令庫裡再豐盈些,除開孩子婚事,自家手裡好有些兒餘錢。界時上京,無論走禮、過活,都鬆快些兒。

申氏不由有些兒頭疼,她原想着江州賺個差不多,回京好養老,眼下京中來了這一手兒,旁的都夠了,只回京生活,又要精打細算了。

縱有諸般算計,卻抵不過聖命難爲,申氏終嘆一口氣:“人算不如天算,左右是我的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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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悉酈玉堂返京“高升”,又曉得蘇先生竟一直隱於江州,江州便熱鬧了起來。未料先生比府君還要難得一見,如齊同知等人,想見酈玉堂如今倒容易些兒,雖在國喪中不好飲宴,卻好一處喝個茶兒,送些儀程,囑託幾句,也好是“京中有人好做官兒”。齊同知娘子又寫信,央申氏攜與女兒。

卻苦了七哥、八哥兩個未過門的娘子家,原就猶豫,現在下卻不須猶豫了。玉姐可上京,乃是隨父母去,自是無礙。他們兩家女兒卻要如何去?兩家父親身皆有職,離不得。且縱上京,京中太子新喪,酈家又是未出五服的宗室,也成不得婚,倒叫女孩兒如何自處?

只得約定,待京中事畢,六哥完婚,酈玉堂送信來,這裡便送嫁去京裡,一面着緊打點起嫁妝來。齊同知更聰明,使他娘子往見秀英玉姐,以女相托。齊家娘子亦非空手而來,贈玉姐四匹錦鍛,又與她整套頭面,復與金銀等物。也是她明白,玉姐是申氏“親兒媳婦兒”,說話總是管用。也是齊同知說,那位炙手可熱的蘇先生,卻是玉姐的先生,正經拜過師的,說不得,與宮裡那位官家,還好是同門。是以齊家不敢輕看於她。

不多時,七嫂、八嫂家,亦有女眷來相托,七嫂家與一尺高白玉觀音,八嫂家與一方古硯——皆有拜託。玉姐向三家長輩稱“嬸子”,行動十分謙遜,秀英也十分和氣。

只可恨這許多人來,卻終不得見蘇先生,蘇先生傳出話來,道是國失儲君,他無心見客。衆人暗道,蘇長貞果然名不虛傳。哪知這無心見客的蘇先生,卻往慈渡寺裡,去做了一回客。

因天氣好,申氏也攜着六姐、七姐,一道往慈渡寺裡去,九哥兄弟幾個護持着,與洪家約好,同日而去。城門口兒聚齊,兩處並作一處,都往慈渡寺裡去。山腳下各下了車轎,申氏一眼看去,見玉姐已換了月白襖兒、寶藍緞裙子,頭上也不戴鮮豔絹花,心下大爲合意。

拍拍九哥手兒,一呶嘴兒,九哥便先往見岳父、岳母。那頭秀英亦推玉姐去見申氏,便又是男歸男、女歸女。申氏嘆道:“這一回上完香,不知日後還有無機緣再來哩。”秀英感觸更深,語間哽咽道:“是哩,一想起來心裡便空落落的。”

玉姐知她心意,非止不捨這寺,更是不捨家鄉,想一想,柔聲勸道:“娘想想金哥,想想阿婆,想想爹,心裡可填滿了?”將秀英臉兒一捧,正對了道:“看看看看,滿眼都是我,眼裡可也滿了。”逗得秀英想哭又想笑,拿帕子試淚,朝申氏笑道:“親家見笑了,我就養了這麼個促狹鬼兒。”

申氏道:“我偏好她是個解憂客。”

女人們多愁善感,幾將這寺廟踏遍。男人裡,九哥虔誠與佛祖磕頭,因發下宏願要重塑金身,只恨自家於身手頭月錢且要母親發與,一時不能如願,只好先磕幾個頭兒,將這一筆記下。

蘇先生依舊去尋方丈,一路上小沙彌皆停下手中活計,三三兩兩,指指點點:“那便是蘇先生了,聽說他好迷個路哩。”

另一個十二、三歲的團胖沙彌聽了頗驚奇,他人圓頭光,看着便喜慶,口中道:“別是假的罷?聽說那位先生好迷個路兒,這位但往咱寺裡來,尋咱方丈,從來不曾走岔過哩……”

一語未畢,光光頭兒上早教師傅敲了個暴栗子:“出家人不打誑語!你怎可信口雌黃?與我將今日功課加一倍!”胖沙彌不免抱頭哀嚎。

洪謙陪着蘇先生一路走,一路走,強忍着笑,卻又似忍不住,時不時漏一兩聲兒。九哥板着臉兒,去看他岳父,卻見洪謙沖他擠一擠眼兒,九哥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入方丈內,方丈顯是早已知曉,卻與往日無異,該誦經時便誦經,客來了,該奉茶時便奉茶。蘇先生此番來,方丈極是和顏悅色,洪謙暗道,想是知這蘇半仙兒要走了,終於脫離苦海,高興的罷?

方丈接了蘇先生的卷經,見蘇先生面色悵然,笑道:“京中僧道甚多,檀越何須不捨?”

蘇先生嘆氣:“廟中有僧道,卻無蘇某人啦。”

方丈一笑轉贈個木魚兒與蘇先生:“愁時敲一敲,煩惱自然消。”明智兒忙接了去。

一時無話,蘇先生告知而去,方丈也不送他。

不兩三日,申氏已將閤家行裝整治好,與洪家一道,乘船赴京。江州士紳一齊來送,也只見蘇先生露一個臉兒,與衆人拱手而已。因人多,便使轎兒將女眷擡上船,底下人並不曾見這些女眷露面。秀英申氏各入船,且分派船艙、點看行裝是否裝齊,有無遺漏物事。

那頭蘇先生將將拱完手,卻在人羣裡看着一個光頭!卻是那山上方丈不悟法師,不着袈裟,作個行腳僧打扮肩擔行李,棕笠兒推到頸後掛着,帶個小沙彌,閒閒適適,於人羣中遙望。酈玉堂從旁見着他往那處看,兩個光頭很是顯眼,他聞說蘇先生與慈渡寺方丈有些糾葛,又知蘇先生親抄了經卷送去,便命人請這不悟上船話別。

蘇先生眼看一人上前與不悟耳語,不悟亦點頭,從容上前來,一步步行到他跟前,不由道:“世人恨別離,此處一別,不知何年得見也。”

方丈笑問:“從來聚難散易,我欲往京中去,不如檀越何處去?若小僧雲遊時遇着了,或可再敘。”

蘇先生:“=囗=!”(這個表情必須有!)呆完復問:“你如何要去京裡?”

方丈道:“打卦的去得,唸經的自然也去得。”

蘇先生一噎。

酈玉堂見方丈年紀雖長,卻是相貌清癯、舉止嫺雅,不免又動了念頭兒,道:“既如此,不如與我等一處。”他將話說出,蘇先生只將一雙眼睛看那方丈,方丈含笑而興。

這頭秀英素姐等因連年家事頗順,便顯虔誠,聽說方丈要赴京,便請方丈隨行,一應開銷她們供奉,又命趁未開船,趕回城內買口不曾用的新鍋來,好與方丈燒素菜吃。方丈一笑,也不推辭:“如此,便有勞。”

方丈便攜小沙彌與蘇先生一個船上住,船家使長竿點着岸邊青石,一點點開了船,再換槳,慢慢搖着前行。

第63 閒話

江州城地處要衝,無論水陸交通盡皆便利,來往商客雲集,便是消息,也比旁處靈通,是以程老太公硬撐在此處,便爲的是哪怕有人欺負他家孤兒寡婦,風聲也好傳得遠些兒,好叫我忌憚。他能相中的,旁人自然也能看得出。是以當年洪謙隨着流民趁食南下到得此處,走得累了停下,便不再挪窩兒了。蘇先生迷路到此處,又叫他揀着後,掂量一下兒,便也答應留下來。

不悟法師也是這般,方丈與蘇先生同乘一船,每日功課畢,也好與蘇先生閒話。頭一日便坦承入京之因,蓋因這不悟法師乃是於京中大相國寺出家,卻又不樂久居京華繁榮之地,早早兒地雲遊四方,行至江州地方,也是看中這塊風水寶地,便在慈渡寺裡持單。寺中老住持見他佛法深厚,也不拘那門戶之見,力保他接掌了慈渡寺。

“此番入京,乃因忽有一夢,彷彿回到大相國寺,又接昔日師兄書信,道是年齒漸老,總想在坐化前再見一面。”

不悟如此坦誠,倒叫聽的蘇先生與酈玉堂兩個唏噓起來。蘇先生年歲自不用說,酈玉堂也年近五十,聽到此等“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之嘆,皆觸動一絲兒愁腸,更因一個是學生死了兒子,一個是堂兄死了嫡長子,此番入京,便是去收拾爛攤子的,能有甚好心情?經此一事,三人倒生出些兒惺惺相惜之感。

酈玉堂既仰慕蘇先生,又見這方丈也是一派林下風範,更有京中旨意,叫他看牢蘇先生,休教走失。竟常棄了坐船,倒好往這船上來。聽這不悟方丈說那佛教、道教,南宗、北宗,又聽不悟方丈講經說禪。弄得七哥、八哥兩個交頭接耳:“虧得在江州時爹不曾往慈渡寺裡去,但去了,咱們少不得日日陪他與佛祖磕頭,也磕出個肉髻兒來哩。”

此情此景,晚間往女眷船上住,白天往先生船上讀書的洪謙只拿鼻子與他們說話。他身上氣息與這三個全然不同,縱是不言不語,只低頭想事兒,也比這三個長吁短嘆、感慨人生的透着朝氣。

那頭不悟尚在與蘇先生感嘆京中情勢,着實令人爲難。酈玉堂消息靈通些,船每過一地,便要往京中發加急文書,毋令官家等得過於心急。船行中,官家也每寫書信與蘇先生,總脫不了慰問求救之意。蘇先生亦回信,請問官家:太子究竟因何而薨?官家便顧左右而言他,請先生回京詳談。

酈玉堂與不悟每與此時總要避個嫌疑,待蘇先生看完信寫完信,再與蘇先生說京中之繁盛景緻。三人皆在京中住過,說些京中人常知的熱鬧處,甚大相國寺、甚瓦子、又是甚的城中河邊的熱鬧商鋪。

卻不知洪謙於艙房裡笑得極是陰冷。

江州地處南方,河面到正月末也未曾結冰,只是往來船隻略少些兒。這一段水路行得便略順,運河自江州城東邊兒由南往北地擦過,往北不幾百裡,便折而向西,京師實在江州西北處。往北不幾日,漸便覺寒冷了起來,河面上也常見幾塊浮冰,卻是開了春,沿岸強破了冰,以待船行。

原來這京師人口衆多,四圍地界之出產無以供其用度,總要各地往京中解運無數財物,以供使用。糧草是租賦解遞進京,其餘如各地土產,也有商賈販賣。縱是冬日裡,南方物什北運,於那未冰封的行船,到得冰封河面之處,再轉騾馬貨車馱運。未是京中人不知囤積過冬,實是人口太多,許多人家又囤不起這許多,只好做一天活計得一天工錢來買取。

因天冷,船上女眷開箱籠取了厚斗篷披上,又多點上炭火,時常縮於艙中不出。申氏那裡,每於天好時,或邀洪家女眷過去,或攜了六姐、七姐來說話。秀英等越離京近,便越想打聽京中之事,事無鉅細,皆想問個清楚。申氏母女幾個脾氣倒好,也一一解答,漸與林老安人、素姐漸得熟了。

又行不半月,京城在望之時,二月十六,恰是洪謙三十四歲生日。旅途枯坐無味,能有一事可以解悶,幾條船上的人不免都開心起來。玉姐更親自下廚,做壽麪與他爹吃,因想燈節時洪謙吃了兩枚大紅燒獅子頭,特特取了自傢俬房錢來,與靠岸時,央船家往岸上買了新鮮肉來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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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六這日晚間,天尚短,幾艘船兒早早靠了岸,下了碇石,一處拴了,也不上岸,便在船上吃壽酒。因酈玉堂的官船寬大,便借他的船,擺下壽酒來。出行在外,禮法也是要守的,理一道簾子來,隔出個內外,堂客在內、官客在外,又單與不悟方丈擺一桌素酒。

這日天公也是作美,晚間一絲風兒也無,天上晴空萬里,一輪明月捧出。林老安人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今天日子正好哩。”申氏亦笑:“府上也是人月兩團圓,又逢赴考,不出數月,再添一新科進士,卻是吉兆。”

玉姐金哥日間早覷了空兒與洪謙磕了頭,此時便都在外頭秀英身旁,縱不吃壽酒,壽麪還是不能少的。外頭因九哥起身與洪謙斟起酒來,秀英便推金哥出去支應,也是叫他學一學樣兒。

那頭蘇先生見了,忽嘆道:“近鄉情怯,一別十數載,忽不知如何面對家人了。”不悟道:“長貞身負重責,也只好於此時感慨一二了。”酈玉堂接口道:“正是,京中局勢紛繁,且……事關重大,先生界時恐無力分心也。若先生家中有甚事,只管說與我來,縱我無能爲,跑個腿兒還是做得的。”

一頓壽酒,便說至東宮身上了。這些日子,衆人漸知了京中之事,總脫不過個左右爲難。依禮法,當是立魯王,然皇后又有些兒說不清道不明,朝臣可參魯王無禮,卻無法參皇后。若立了魯王,衆臣又不能依。齊王偏又是個庶子,藥還是他出的。京中已有許多傳聞,有人說是皇后欲使親兒登基,存心害死太子。現有的例子,皇后待東宮,總是不冷不熱,時不時要爲難一下兒。且衆人心中,後母總是不如親孃的,這後母要有了親兒子,再處在那個地位上,不動心,是不行的。

更有人說是齊王故意毒害太子,使皇后、魯王頂缸,若問了皇后、魯王之罪,則正入齊王圈套。總是說甚的都有。

說着說着,便不知爲何又說到了繼母與繼子上頭。酈玉堂是宗室,卻頗小心,本朝宗室,總是於這些事上輕易不肯越界。蘇先生可直問官家,皇后究竟是否無辜,酈玉堂卻要避一避嫌疑——然心中實有疑慮。便假拿繼母說事:“世間爲繼母者,待繼子總不如親生。”

簾後申氏正挾了筷子壽麪,頓時晾在了半空,麪條兒又細又滑,無聲落回碗裡。卻聽蘇先生道:“凡事不可一概而論,現有的,京中樑相母親,卻是個好的。又有大理寺卿夫人,繼子無狀,她卻始終如一。”

酈玉堂疑道:“大理寺卿?朱震?他何時有繼妻來?他哪有個不好的兒子?”轉揚聲問簾後申氏。

申氏面上已緩了過來,道:“他這個便是繼妻了,元配生下長子後得了產後疾,不半年而亡。又過了一年,便娶了現在這個。”酈玉堂猶問:“他兒子不好?”申氏道:“這個只是風聞,聽說早死在外頭了,現只餘個使女生的庶子在京裡,旁的就不知曉了。”

洪謙手中兩根筷子捏得“咯吱”一聲,響得頗爲刺耳。蘇先生咳嗽一聲道:“傳聞而已,浪子回頭,猶未晚也。”

酈玉堂大讚蘇先生說得好:“人孰無過,有過能改,善莫大焉。”秀英因聽這是大理寺卿家事,心道這也是好大個官兒,多知曉些兒,不定日後有用,便悄聲問向申氏打聽。玉姐聽了,一拉秀英袖兒。申氏已笑道:“這個我不甚明瞭,卻好叫他們來分說。”吳王府因酈玉堂此番有要務,亦知他不擅此道,故特意打發個機靈人兒來伺候。

來人也機警,因是男子,便只在簾外回話,內外都聽住了。卻聽他說:“這大理寺卿頭前個兒子叫朱沛,母親是現義安侯一母同胞的親妹子,不想母親去得早,他父親又討一房娘子來,朱沛打小便與這繼母不甚相得。那後頭娘子也不是一般人家兒,她父親原做的正侍大夫,她兄弟現也是個正侍大夫。那個朱沛,一身的機靈全用在淘氣上,小時候兒便有推搡繼母、毆打繼母侍婢事,及長,又辱繼母所出之幼弟,且瞧庶弟不起,又不愛讀書,專一生事,又好花錢,成日與一羣狐朋狗友鬼混。壞得京中無人不知,是花街柳巷的常客,又好賭,常與人毆鬥,還叫御史參過哩。後來有一天,他忽不見了,遍尋不着,皆道他是死了。有人便猜,他是惹上事兒了——您道爲何?蓋因他走失不一月,還是他繼母從家中尋着他的使女,已有了兩月身孕,做下這等不體面事來,只好躲開了去。算一算,卻是服侍他時有的,便養了起來,足月兒產下一個兒子,纔不令他絕了後。朱沛此後再不曾露過面兒,只好當他死了。他繼母也是良善人兒,終是以德報怨了。”

這機靈人兒說話直如說書一般,抑揚頓錯,內外都聽住了。忽內裡玉姐一聲笑,秀英嗔道:“可是作怪,你亂笑個甚?”玉姐道:“倒好問娘來,這裡間除開我,與六姐、七姐,皆是有兒有女的人兒,誰個肯將閨女說與個前頭養出庶子來的人家?誰個兒子做出這等事體來,不是掩了,非要養着?”

說得申氏與秀英皆是一怔,玉姐續道:“這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不是見着那真心慈愛的,我也要道這人是個有良心的人哩。甚叫不令絕了後?方不見了一個月兒,便急將使女養起來,她就恁般捏得穩瓶兒,曉得這頭前兒子必死了?既是不知,便是做事疏漏,這可不是做人孃的該的事兒哩。”

蘇先生一驚,看一眼洪謙,失聲道:“竟是另有內情麼?這是謀害……”

玉姐笑吟吟看一眼秀英道:“這個我便不知了,清官難斷家務事,我不過一說來,我只曉得那人家裡正經嫡長子沒了,繼室所出的就是拔尖兒的。可是作怪,都說家醜不可外揚,推搡繼母便罷了,打個婢子也要傳出八條街來,當家主母可管的好家哩。這樣的軟弱人還能有滿京城的好名聲兒,難不得皇城天街上走的不是人,卻是豬?”

內外人等皆是聽住了,玉姐又道:“未滿週歲的孩兒,甚都不懂,還不是師長教導來?怎怪到孩子身上?三歲孩兒都會背那‘人之初,性本善’,誰個不知‘苟不教,性乃遷’?”

秀英要爲閨女搭臺兒,也說:“想侯爺妹子嫁妝不少,誰個不曉得無後這嫁妝便要收回來?這女人心忒狠,有這般心思,怕不知那不令絕後的孩兒是誰個的哩!”聽得外間男人皆驚,細一想,確是如此。不悟宣一聲佛號,低聲唸經去,蘇先生面沉如鐵,看洪謙時,見他面上泛出獰笑來。

酈玉堂目瞪口呆,忽而起身,朝內一揖:“娘子是我恩人。”

申氏且笑且淚:“當家人是惡水缸兒,既受人尊重,來便要操持一家子,總要愛敬長輩,教導子女,休問是否已出。否則要她做甚?一家子難不成是請個祖宗來?似那等踩着人爲自家添名聲的事兒,好人且不幹哩!”端的是擲地有聲。

第64 抵京

秀英母女兩個,借朱家事指天論地,卻實不曾與朱家人有甚交情,不過因玉姐警覺,聽酈玉堂隨口一句話,又見申氏面色不對,也行那“借古諷今”之諫。明着貶朱震繼室,暗中實狠贊申氏賢良,故有“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之句,果然酈玉堂不曾蠢得徹底,聽完便想到申氏所行,端的是正大光明,便有長揖作謝之舉。

六姐、七姐於簾內望向玉姐,便目含感激,申氏一抹淚兒,啐過酈玉堂,卻拉玉姐之手,一切盡在不言中。外間九哥亦是感玉姐之恩,知她是爲解母親之圍。申氏忽地嗔道:“今日是親家好日子,你們說這些亂七八糟的做甚,快快罰杯酒兒,與壽星公賀壽去。”

申氏一聲令下,九哥先行了起來,恭恭敬敬與洪謙斟起酒來。金哥忙也站起,七哥、八哥插科打諢,席上重又熱鬧了起來。這一回卻不再說那教人鬧心的話了,然蘇先生興致似不很高,許是想起禁宮中那一家子來了。洪謙似是胃口大開,連嚼了兩隻大大的四喜丸子,又吃壽麪。

簾後女眷們又是另一番熱鬧,申氏心下暢快,便又想起一事,因問秀英:“我看親家帶這許多物什,京中房兒恐顯狹窄,可要換個大些兒的?”

秀英自家兩條船,林老安人又單僱一條,後爲着方便,程家那船便只裝傢什,母女二人搬來與秀英等住一條船上,彼此也好有個照應。京中買房不易,洪、程兩家在江州且不是一等人家,到京中更難遽買合意大房,秀英因託申氏租個房兒來住。酈玉堂在京中除開自住的房兒,倒好有兩處取租的房兒,申氏卻不能將這房兒租與親家,更不好租王府取租的房兒,輾轉租了位侍郎的房兒。照申氏估量,三進房兒,在京中也不算狹窄了,未料這兩家傢什着實不少,這些時日看這三條船兒,申氏未免有些替秀英犯愁。

秀英笑道:“這卻無妨的,這裡頭還有大半條船的胡椒、繡件兒、土儀哩,到京裡,且尋間乾淨房兒堆放,不幾日脫了手,便不佔地方兒了。”申氏一想也是,便熱心道:“你那貨物,卻待如何如手?”秀英道:“我家那個說,西市裡好賣這些個。”申氏聽了,便不再言語,那頭六姐又轉誇起玉姐來,指玉姐身上一件自打的絛子說她:“心靈手巧。”

洪謙這一生日過的,竟是親家比他家還要暢快。因總在船上趕路,起早起遲,實無所謂,只須船工早睡早起,明日依舊是兼程前往。然飲宴諸人各有心事,酈玉堂想着早早與申氏甜言蜜語一番,不悟尚有功課要做,蘇先生滿腹心事,洪謙……有些兒吃撐了。他幾個皆無意徹夜縱酒,簾後女人們也不好久坐,吃一碗壽麪,申氏周到,早命自家攜的廚子蒸了壽桃兒送來,秀英亦命袁媽媽蒸了壽桃,彼此分食,坐一刻便各歸各船。

酈玉堂與申氏夫婦處,柔情蜜意自不消說。六姐、七姐兩個聯榻夜話,且說:“看九娘這般機靈,娘也好有個幫手哩。”那頭九哥叫七哥、八哥兩人逼在牆角,好一通揉搓,都說:“恁好命,有這般好娘子。”他兩個心下原就感念申氏,今日叫玉姐說破,更曉申氏之德,待這幼弟更不一般。惜乎九哥平日全不是少年羞澀模樣,二人無處可展身手,只得與他混鬧一番,以示親近之意。

蘇先生就着燈燭,卻將文稿看而又看,不知寫了些甚。不悟方丈卻睡得正香。玉姐爲準婆婆辯白完,自覺完了差遣,洗漱罷,解了頭髮,朵兒與她掖了被子。玉姐道:“夜裡江面冷哩,你還與我一道睡罷,兩人挨着,倒暖和些兒。”朵兒聽了笑道:“那敢情好哩,姐兒先睡着,我去篦了頭髮。”

朵兒頭繩兒還未解開,便聽着間壁有響動。當下也不解頭髮,按了玉姐不叫她起來:“夜裡冷哩,姐兒休起來,我去看看,有甚事,回來說與姐兒,姐兒再起不遲。”拔腳推門兒,又將門帶上,伸頭去看,正是洪謙秀英艙房裡的響動。

原來洪謙席上吃撐了,回來喝兩口茶,便打嗝不住。秀英不及解發,便叫小喜兒往素姐處取話梅來與他吃了消食。原來素姐初時暈船,第二日靠岸,便聽船家娘子之勸,往岸上買了幾斤話梅,時時含着,略有些效用。洪謙吃了數枚,還是止不住,秀英又叫燒熱水來與他喝,道是壓一壓,依舊無用。又想嚇唬他,哪知洪謙最是禁嚇。秀英愁道:“你這如何睡得?”

朵兒回來說與玉姐,玉姐便披衣而起,笑道:“不得了,千年難得一見的景兒,我須得看一看,過了這個村兒就沒有這個店了。”朵兒只得取件斗篷與她披上。洪謙見她也起來了,一頭打嗝兒一頭道:“你又做甚?仔細着涼,我一氣不順,打嗝兒而已。說不得,吐將出來便好。”說話間又是五、六個嗝兒打將出來。

玉姐一招手兒:“爹,你低下頭來。”洪謙不解,還是依言低頭。玉姐道:“你閉上嘴,休動。”將手一伸,一手按着洪謙的頭,不令他動,一手捏着他的鼻子。那洪謙嘴巴緊閉,鼻子又叫閨女捏住了,憋得臉上通紅,嚥了幾口唾沫,漸要甩開頭去。秀英見了,忙說玉姐:“你這是做甚?”

玉姐且不回話,心裡默查了三十個數兒,方鬆開了手,問洪謙:“如何?”

洪謙轉轉頭,竟真的不打嗝兒了,玉姐得意道:“我在先生那處雜書裡看來的,竟是真的有用……”秀英嗔道:“你這是拿你爹練手兒哩?天晚了,都睡去罷。”

衆人方慢慢散去,朵兒隨在玉姐身側,將她斗篷又拉攏一下兒。

洪謙不打嗝兒了,依舊睡不着,看着帳頂直挺挺躺了許久,便問秀英:“那朱家繼母真個不妥帖?若那庶子真是……朱沛的呢?”秀英迷迷糊糊叫他問醒,聲音便有些含糊,不耐地道:“你管人家事做甚?是不是的,有甚要緊?未婚先有個庶長子,凡講究人家,誰肯將好閨女嫁與?有了,且要不認,管他是與不是,那婢生子原就不該生,生也不該早早這般養。這原就是做孃的該管的事,竟往反道兒上管,可不是作怪?”

所謂庶出,也因世情差異,而各有不同前程。婢女產子,縱知其父,也多半是與嫡子做個伴當,好些兒許可做個管事,差些兒也止比僕役吃穿略好而已。除非主人家寬厚許他入了族譜,又或是孩子生父恰好是官家這類人物,婢生子纔好算個庶子。

洪謙聽了更不言聲兒,秀英說這一通,又過了悃意,翻身道:“那也是京中人家事,當個笑話兒聽了就是。且惹不起哩。不欺到咱頭上,誰個多管這閒事?又不是御史。縱是御史,誰個能分清這裡門道兒?便是你說的,誰個曉得究竟是不是哩?沒憑沒據的,縱能看出她壞心來,不過口上說說,還能吃了她不成?她官人做這好大官兒,誰個平白好得罪與她?”

洪謙道:“我不過忽問一句,倒招來你這許多,睡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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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酈玉堂又有所感,將眼來望蘇先生:“皇后,實是,唉~”他因昨日之事,再思這皇后,便覺她做得不夠。

蘇先生卻另有心事,直嘆:“鬼魊人心,防不勝防。”回來卻狠狠逼勒着洪謙讀書、寫字、作文章,且放言:“今番考不上,無顏見人也!”洪謙面上死氣沉沉,將蘇先生氣個半死,恨恨拿出幾個題目來,叫洪謙來作詩。其時科考,非但考經史策論,亦要考作詩詞。洪謙捏着題目,自回艙房作詩不提。

這頭不悟方丈做完早課,施施然來與蘇先生閒話,見蘇先生面色凝重,還道他憂心京中之事,便道:“□、空即是色,檀越着相了。”蘇先生微一苦笑。兩人於船頭對坐,看兩岸楊枊抽出嫩芽兒來,各有心事,並不言聲。

船行至午,便靠岸停下來,船家常年在這河上走慣了的,拿捏着路程,何時行、何處止,何地有清水等補給,都在心裡。往這處一靠岸,船家便與兩家管事人等上岸採買一番,順帶聽些新消息,回來報與主人家聽。此處是一處縣城,酈玉堂便取了名帖,加上印信,命人去取邸報來看。有甚新消息,也好說與蘇先生來聽。

因人地兩生,船上人皆不許隨意下船,玉姐等女眷尤其不便,只好靠在板壁上,將那窗簾兒打開一個角兒,指點着看岸上風物。李媽媽見了,又拉她們不令多看。原來這運河沿岸,凡這等略大些船停靠之處,總有些兒不三不四的人,女孩兒家休說與此等人交談,便是看,也不雅相。那碼頭上扛包卸貨的苦力,此時已是一身短打,更有一等上身都精赤着,李媽媽如何肯令玉姐去看?

上前阻攔間,又聽岸上一個男童聲氣道:“爹,好大一尾新鮮鯉魚兒,回來燒與爹吃。”他語調古怪,玉姐頭平生聽人說話,不是官話便是江州方言,一路行來,聽着各地方言,便好湊個熱鬧,多聽兩聲兒。此時悄悄換了個窗戶,尋那男孩兒看去。

一看之下,大吃一驚,這男童做個小廝打扮,着個布衣,對面兒一着綢衣的青年男子將手裡扇兒束作一條,往他頭上打去:“我的兒,偏你機靈兒。回去叫你娘賞你果子吃。”玉姐大奇,暗道怎地這做爹的穿綢衫、戴高帽兒,做兒子的卻這般寒酸?

回來與秀英一說,秀英也覺稀奇,還是午飯時洪謙一語道破:“那是他那處叫法兒。他們當是東州人,那裡人隨主人家兒女,管主人叫爹,管主母叫娘。京中也有些東州人,再聽他們這般說話,休要認錯了鬧笑話兒。京中各地人都有,稱呼也千奇百怪裡,再有東北、西北處人,因與北邊兒,也有管主人家叫爺的。”玉姐暗記下了,道:“爹,你懂得真多。”洪謙笑道:“多吃兩年鹽罷了。”

用罷飯,酈玉堂使去尋邸報的人也回來了,又有京中人估算着他們行程,往此處傳遞的信件消息也到了。酈玉堂先看邸報,見皇太子諡號已定,叫個孝愍太子,一應喪儀皆依禮而行。因是突然薨逝,其墓未及完備,工部等處正着緊建造。

信件裡說的卻不是甚好事,竟是京中皇太后心神不寧,召了真一法師來,不知怎地就打起卦來。那真一法師使大神通,竟測出太子是爲趙王所妨克。道是先前太子受天地祖先庇佑,乃是正德,趙王卻是邪路,因太子氣盛,趙王克他不動,乃遭反噬,是以身有殘疾。後太子傷病,爲外邪所侵,趙王“趁他病,要他命,”便剋死了太子。

酈玉堂看完這信,不由打個寒顫,曉得這裡頭必是有人出手了,卻又覺困惑,有些兒看不透,想來是皇太后要救她兩個侄孫,然事情往下會如何,他卻難猜測。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自家又理不出頭緒來,索性袖了這幾頁紙,往尋蘇先生。

那船上蘇先生正在坐枯禪哩,與不悟方丈兩個,臉兒對着臉兒,皆是一臉肅穆。酈玉堂袖着手兒站了兩刻,見他兩個依舊動也不曾動一下兒,不由咳嗽一聲兒:“且住一住,實有要事。”

兩人方停了下來,因坐得久了,還要明智兒與小沙彌兩個扶上一扶。腿雖麻癢,卻不去揉,淡然坐着,臉上因硬撐,更顯嚴肅了。酈玉堂也是一臉晦氣,看一眼不悟,想這方丈也是要入京的,京裡消息早傳開了,便也不避他,將邸報與文書拿來與他兩個看。兩人看完,麪皮兒終動了一動,蘇先生面上便怒,方丈面上便苦。一個直說:“荒唐。”一個便道:“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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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的消息,不消到晚飯時分,便你傳我、我傳你,傳得人盡皆知。酈玉堂說與申氏,申氏便說與女兒,又說與秀英母女,秀英如何不說與洪謙聽?傳來傳去,七哥兄弟幾個也知了,連林老安人、素姐都聽着了。

素姐膽小,直說:“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哩,咱家入京,可以小心則個。”臉上便帶出憂來。玉姐安撫她道:“要遭殃的凡人已遭過一回了,咱只要不挑事兒,便做不了那池魚。”素姐聽她這般說,方放下心來。也不是她聽懂了玉姐說的道理,實是心下不安,只要有個人說個“不礙事兒”,她便肯信。

申氏道:“若是真一真人說的,卻不好善了了。”秀英道:“我也聽人說,宮裡是極信這真一真人的。”申氏道:“誰說不是呢?”

原來,這宮中崇道,上自皇太后,下至諸宮妃等,皆信這道士。真一真人非但掌着道錄司,還得了官家親封的“真人”之號,端的是風光。宮裡人還就信他,凡是講經、做道場、打卦、說心事,都要尋他。前頭太子薨逝,臨死前上章首過[1],他也在場伺候。連帶着道士們的身份,在京中也是水漲船高。民間雖崇佛,漸次因上有所好,道教卻也漸次興旺起來。這真一真人還真有本事,宮中崇道,天下道士裡便頗有些人想往宮中湊的,甚符籙、丹鼎、上清、正一……哪一派沒個能人兒,他自家是符籙,又不燒鉛汞,卻能牢牢把着這禁宮道場,端的是能耐非凡。

若是真一道士卜測出來趙王妨克了太子,趙王多半會有麻煩了。無論魯王還是齊王,便算是脫出一半兒身來。

另一船上,蘇先生自然也看得出來,連着不悟方丈的面色都不大好看。蘇先生道:“子不語怪亂力神!官家難道也信這個?竟致傳得滿城風雨,實是荒唐!”又拿眼睛看不悟。不悟苦笑道:“我佛門輩出家人,從來只念經修行來,昔年釋祖在天竺,卻是不會拆字兒算卦的。到了中土……”

蘇先生啞然,旋即怒道:“這等妖人,離間天家骨肉,惑亂宮廷,合該逐了去!”不悟合什,宣一聲佛號,又面壁做功課去了。

有此一事,船上諸人心情越發急迫,再沒心思飲宴,或靠岸看風土人情。就是蘇先生,往日還說洪謙:“你縱底子薄些兒,用心苦讀,又不叫你做謝令安。必是能成事的。”如今卻只一意壓着洪謙寫詩、作文章,又以隨意說經史來,要洪謙分說下句。

謝虞,字令安,真真正正少年得意一個人兒,自十五歲下場,十七歲上便做了狀元,一科也不曾落第,號得天下靈秀之半。比蘇長貞早三年登科,然蘇長貞未及入京考試,謝虞便因故傷心過度,出家雲遊四方去了。蘇先生未得見這位少年前輩,常引以爲恨事。

洪謙不消他說,自家也用功。忽忽數日,三月初,一行人便到了京城外遙望城牆。京城有水門四,可放船通行。洪謙等所攜行李頗多,不好城外卸了搬運,便直乘船於水門驗訖文牒,早有帶了車轎的人來接這蘇先生一行人等,酈玉堂頗放心將子女交與申氏,自奉蘇先生往宮中見官家。玉姐百忙之人,使朵兒送出個滿滿的錢囊來與蘇先生,叫他出了宮好僱車。

來迎之人頗覺有趣,笑道:“官家已與先生賜宅,出宮少不得安排車馬相送。”朵兒不理他,只管把錢囊奉與蘇先生。因見有人接送,洪謙便不叫明智與平安陪伴,只預備將人送往蘇先生宅裡,這些卻不須當這許多人說出了。

那頭申氏又使心腹人引洪謙等往預先租好的房兒去,約好不數日,安頓下便親往洪宅去拜訪。又命將自家船上貨物往倉棧內堆放好,才領了兒女往吳王府內請安。那不悟方丈謝了衆人美意,只說:“貧僧原來過京裡,看這街道未曾大變,自去尋大相國寺即可。”依舊一身行腳僧裝扮,往大相國寺尋他師兄掛單去。

第65 開端

京師繁華地,與江州別有一番不同,江兒Ⅵ雖也是個水陸要衝之地,之京師,仍有不足。頭一條兒便是不如京師人多,休說停頭的碼頭上,便是再遠出三條街去,依日是一聲鼎沸。街上人來人往,說是摩肩接踵亦不爲過。

蘇先生有人接,自有兵丁清道,洪謙等人就沒這等好運氣了。

作別申氏等人,洪謙看一看手中條子,上頭寫着賃的房兒的地址,便命申氏留下來的人先去轎行僱幾頂轎兒來,又去往車馬行租運貨大車。園地利之便,此處碼頭常年人來貨往,無論轎行抑或車馬行都在左近,不一時便租了來。卸貨裝貨的都是慣做的熟手,輕手輕腳,便將行李捆紮妥當。

洪謙對秀英道:“帶來的人皆不曾上京來過,咱便先走,也無人留下來看這許多行李。看他們做活計倒是快,不若等上一等,一應捆紮停當,一道兒帶去那處房子裡。”

秀英初人京,看甚都新鮮,心下小有不安,然見洪謙就立在身旁,又安下心來。想自家帶來的人,可不都是江兒州舊僕麼?這幾船東西里,休說沿有胡椒等重物,便是玉姐的嫁妝,又豈能不小心看着?思及此,她便說:“你是當家人兒,自是聽你的。阿婆與娘那裡,我去說來。”

秀英等自帶了蓋頭,頂着蓋頭坐上轎兒。玉姐在轎兒裡取下蓋頭,悄悄往外頭望,京中氣象與外地自是不同。許是此處碼頭停船登岸的皆是些體面人,河邊岸上便也不如一路那些個碼頭那般粗糙雜亂。

打船裡擡出來的傢什,擡一件裝一件,使破布墊着邊棱,拿麻繩兒來扎。另一船將船艙打開,卻是胡柵,此物固值錢,卻好裝卸。又一艙裡放着繡屏等。這頭貨還未裝完,便叫常年在碼頭奔波的經紀盯上了。似京師這等地方兒,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門道兒。

商人若得其便,總喜附官船而行,既省稅錢,又免被搜檢,只須付些兒孝敬,較一路獨行之艱難,實算不得什麼。故而此處碼頭便常有各種經紀,將一雙煉出來的毒眼往來往人身上看,又看人家船中所卸之。但凡似是往來販運的貨物,便捨出臉與套個交情。洪謙船上搬下這許多物事,又是隨官船而來,且把他當作個商人,往前便想搭個話兒。

因見程實在旁,便先往程實這邊靠來,套個近乎問一問:“客從哪裡來?”

程實一開口,經紀便聽出他是南方人,程實因初到京中,不欲得罪人,便說:“江州來。”

經紀便先誇讚一番江州的好處,次便問:“府上來京中是販貨還是久住?”

程實將下巴頦兒一揚:“我家官人來考進士哩,因恐家眷擔心,便都攜了來。”

經紀萬沒想到自家竟猜錯了,忙轉了顏色,將那皮笑肉不笑里加了幾分真誠:“兄弟先賀貴主人高中啦~”其次纔是打聽,“貴王人家好大一份家業,這些傢什在京中也不算差了。”

程實道:“你這人可是做怪,無事獻殷勤,又打聽人家事,我家與你又不相熟,你要做甚?”

那經紀慌忙擺手兒:“休要誤會、休要誤會,我是這裡經紀,因見你家這裡有好物什,便想問賣不賣。”

程實拿眼睛將他上下一打量,經紀盡力笑得純樸些,程實道:“我家姐兒要在京中成婚,自然要帶着嫁妝。”

那經紀看程實這警惕模樣,只得熄了今日便能談下的心,將一張名剌譴與程實道:“府上若想發賣貨物,只管尋我來,包管賣個好價兒。”

程實倒也接了,道:“我須稟與主人家知曉。”

經紀千恩萬謝,又袖兒裡滑出陌錢來要與程實,程實如何看得上這一陌錢?推拒着並不拿,轉身走開了。

不一時,又有旁的經紀來,皆是一般心思,程實雖不勝其擾,卻依日將這些名剌收下,轉交與洪謙。

洪謙正張着眼發呆,見譴了名剌來,胡亂掃一眼。這些名剌頗粗糙,想是經紀等人胡亂寫的,便道:“不拘哪裡放着罷,我自有主張。”

程實答應一聲,取張皮袱皮兒,將這些名剌一股腦兒包了。

碼頭上討生活的,果然都是熟手兒,半個來時辰,便捆擾妥當,當下起行。

賃來的房兒離碼頭頗遠,在一處青石街上,前後三進,格局與厚德巷上的房子差不多,卻要小一些。也無個花園子,東西跨院兒也狹窄些。好在房內有兩口井,吃水方便。到得地方,便有看房子的老蒼頭迎了上來,彼此道明瞭身份,驗了文書,老蒼頭將鑰匙一交,拿了洪謙名帖,自去目主人話去,洪家上下便開始忙碌了起來。

這街上住,也是般人家,有些是自家房兒,有些也是賃房而居。見這家拖了許多車轎,又有許多人口,街坊裡雖自恃身份,也有圍觀。洪謙且顧不得這許多,團團打個揖兒,道:“在下初到京裡,家中忙亂,安置妥當,再與各位廝見。”

京中賃個房兒比江州貴上許多,程、洪二姓便又重住回處。林老安與素姐住了最後進,們使女養娘皆住在院中廂房。洪謙、秀英住了主屋,東廂是金哥,西廂也是侄女養娘。前院便是客廳。西跨院也是三進,便是廚房與成家下人居處。東跨院兒三進,玉姐居中,後頭小院房裡堆着了嫁妝,前頭小院兒裡便是要發賣貨物。擠是擠了些,倒也熱鬧。

安頓妥當,正已當中,袁媽媽往廚下時,卻見既無米菜,更無燒柴,井水倒是現成。忙來回秀英,又問如何是好。秀英道:“聽親家說,左近便有賣菜地方兒。只不知這柴要往何處買了……”終是婦人,既有個丈夫,便沒有不用道理,往來問洪謙。

洪謙道:“取錢往街上買去,且把今日對付了,明日早再往外採買。”他既發話,家下人等便動了起來。又有不識路,洪謙索性自帶了人,往街上買了菜蔬嗄飯,酒漿茶果,捧硯跟在他身後,直看得眼花繚亂,再想不到京中竟連洗面熱水都有得賣。

採買妥當,回來洗臉吃飯,鋪蓋早支了竿子晾曬過了,往牀上鋪,各換了衣衫歇息。洪謙卻又帶着小廝兒往市上走趟,不多時,便談定了發賣貨物之事。約定商家先付了定金,三五日間,陸續將貨運到。算來這船貨,竟賺了五千餘兩白銀,秀英看了直呼暴利:“與親家同那胡商交易,次才得個、二千,這裡竟有這般多?”

洪謙道:“物離鄉貴,道貨物是這般好販賣?尋常商人走貨,這路不知要叫抽去多少稅哩。且河上也不甚太平,也是因與親家道走,他那個是官船,這裡又裝了個先生,沿途自有人照應。他們路自走,也有討個官人字號行船,卻又要孝敬人許多財物……”

秀英道:“罷罷,有這項,咱也不白來京中回,留個千把備與玉姐辦喜事,其餘便換三、四千銀票,家中只留三、四百零花,可使得?”又說想買個宅子:“沒個自家房兒,心裡不踏實哩。”

洪謙道:“房兒不着急買,且看看,待考過了再說。”

秀英道:“出去功夫兒,使人四下看了賣柴米等地方兒,明早便去採買,京裡米貴哩。”洪謙道:“總要生活。那胡椒留了石,咱自家吃,繡屏也不全賣,總要應急着使。”秀英道:“便自主來。”又問洪謙是否要出去與考生交際,洪謙搖頭道:“不用理會。”

兩人又商議着明日往親家酈玉堂處遞帖,總要在京中見過回方好。秀英忽道:“也不知蘇先生怎樣了。明智兒現在咱家,他那裡不知有沒有使得順手小廝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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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先生過得委實不怎樣,“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蘇先生遠在江湖時便憂其君,回到京城,這份擔憂並不曾減去分毫。實因他入京往叫護送着進宮見駕,禁宮門前兒,恰遇着羣太學生聯名上書,言趙王之冤。宮裡收了。

蘇正心頭沉重,酈玉堂等忙勸他入宮,面見官家,有事說事。蘇正正衣冠,大步上前去。

官家早在文德殿內坐着了,見蘇先生來,竟不等他老淚縱橫地伏地拜見,搶先跑將來把臂而泣:“可算盼着先生了,學生這些時日,五內如焚!焦灼之心,無以名狀。”蘇正也是感慨萬千:“臣無日不思官家!”

兩人抱行、哭行,酈玉堂等上來勸慰,官家方收了淚,再行禮過。官家與蘇正賜坐,又賜茶,這才定神細看,蘇先生比先時竟不顯多老,官家卻已兩鬢蒼蒼。憑哪個做爹人,但凡還有些兒人情味兒,平空死了個兒子,餘下三個兒子裡,個個說不清,這做爹也要愁白了頭髮。

官家先看酈玉堂,稱這位堂兄“能幹”,竟能尋得到蘇先生。酈玉堂不敢居功,卻說:“是恰巧遇上了。”這也是洪謙所託,自陳需考試,不想借蘇先生之名,必要自家用功使人另眼相看纔好。酈玉堂與蘇正皆允了他,橫豎蘇先生走失是常有,說不清自家行蹤也不是甚大事。

官家又復誇讚堂兄回,便放酈玉堂回去,且說:“明日再與四哥說話。”酈玉堂便去吳王府,雖已分家,似這等長途歸來,頭日,且要在王府裡承歡。

那頭蘇長貞正色問他學生:“臣在京外尚聽到許多謠傳,竟致有妖言惑衆誹謗皇子者!”

官家卻與蘇正道:“知道,已叫他們不許再說了。”

蘇長貞道:“臣猶記昔年奉官家讀書,那史書裡,夢吞日月入懷有孕者、有夢龍盤衣上有孕者、有生而異徵者,從未聞有妨克之說!”

官家羞愧道:“先生說是。”

蘇正便問:“不知內情究竟如何?”

官家道:“二哥(太子)體弱,從皇后那裡用了餐飯便病了,大哥(齊王)進藥,二哥不久卻去了。”說着便有些哽咽。

蘇正道:“皇后那裡賜食?”

官家道:“知先生是何意,他兩個是有些兒……二哥平日見皇后,也有些兒抑鬱,這回卻不好說。二哥在時,御醫也有脈案,只是體弱,既非中毒,又非受寒。”

蘇正又問:“齊王那裡?”

官家苦笑道:“他進藥,二哥未曾入口。然……二哥情狀,御醫說是極似誤食馬錢子,待查看時,半分馬錢子也未曾食。”

蘇正皺起了眉毛,官家眼巴巴看着他師傅,只盼還似少年時,這先生好與他解惑。蘇正亦通醫理,卻……實不知還有甚藥物能有些奇效,時想不着,便且拋開來,皇太子屍身,難怪要尋個杵作來驗?他且說正事:“請聖人驅妖人真出宮!”

官家道:“這……宮中素崇……”

蘇正打斷道:“官家,官家四子已去其,安忍再看趙王重蹈覆轍?!士大夫尚且不敢離間天家骨肉,何況妖道?!官家是天下主,見人構陷親子而袖手,是何道理?民間村夫,有人罵他兒子,且要與人理論,官家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還要與他俸祿、與他官做,養氣功夫真個到家哩!”

蘇正知曉這學生,贊他說是“寬厚仁德”,諷便說他“失之軟弱”,叫皇太后逼迫,孝字當頭,皇太后昔年於他正位東宮確有大恩,他實硬不起來。

蘇先生自入紅塵,口舌之伶俐,言辭之刁鑽,更上層樓,官家實是招架不住:“便逐,便逐!”於蘇先生眼睛下,刷了道旨意。朝臣士大夫,早瞧這妖人不順眼,無人封駁,不消半日便將真道人之官人褫奪去,又削他門籍,不令再入宮。

蘇先生出得這口惡氣,再來安慰官家:“官家,今春有大考啊!屆時天下菁英雲集,卻來聽天家閒話兒?能聽麼?再兩個手欠無德,寫個甚遊記、雜記,流傳千古,君臣皆無地自容也!”

官家叫他番安撫,面色漸好了起來。又與蘇先生追憶太子,蘇先生離京十餘載,走時太子纔多大?並不記得太多,只聽官家傾訴,肚裡卻打着主意:召來必有事要做,須與樑明山(樑相,號明山)通個氣兒纔好。這宮中事雖是事,也有家事,有些兒看不大透,玉姐好似於家宅之事有見地,總要問問。

那頭官家也不好頭回便直與蘇先生說差使,憶完太子,便道先生辛苦,又說與蘇先生賜處七進大宅,配了奴婢若干,以謝師恩。蘇先生因猜官家有事要用他,便坦然受之,且想,東宮之事恐還有好番爭執,等臣子焉能避事?且收下,官家見了,便知願預其事,也好從中出些力,不能教羣后宮婦人胡爲!

官家見蘇正收了他禮,也舒口氣,轉問蘇正:“先生看,那堂兄如何?”蘇正想了回,方悟他說是酈玉堂,中懇道:“中人之姿耳。”官家便嘆口氣:“總是個和氣人。”又問蘇先生些沿途風物,便命備車送蘇先生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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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蘇先生歸家,見妻子兒女,先與夫人作揖:“娘子辛苦。”十餘年不見,子女皆成人,孫子也老大。他原有三子二女,皆已婚配。長子家長孫如今都十六了,他老友樑明山與蘇夫人說定,將自家孫女許與蘇正長孫蘇平。次孫乃次子所出,今年十五,正待議婚,蘇正又將次孫看了幾眼,見他生得雖不及長孫英俊,倒也是個周正孩子,暗想,倒也不愁說不着媳婦兒。

爲這子孫婚事,親朋皆有些兒愁,如今蘇先生回來了,有了主心骨,都放下心來。

蘇先生大名在外,蘇夫人與他般行端坐正,門風淳厚,三子因乃父之故,仕途上頭稍有壓抑,此時也當奮起直追。又他那八個孫子,已有三個中了秀才,蘇家兒女,極是搶手。許誰不許誰,頗費周章。

正見間,外頭明智兒領着車土儀來送,又有申氏那裡亦遣人送土儀來。蘇先生方有了與兒孫見面禮,兩處主母心細,樣樣周全,又有單與蘇夫人繡屏胡珠等物。蘇先生也只說:“故人相贈。”旁人便不相疑,蘇夫人道:“顯是交情不壞?也要回個貼兒,豈有白受之禮?”蘇先生道:“有數兒,今且不用。”

拿眼睛將孫子們看來,又問功課,把眼將人打量。這些小郎,祖父離家裡長者不過幾歲,幼者尚未出世,祖父大名在外,他們不免有些緊張。待說了些話兒,見祖父並不如傳言那般嚴肅,漸次放開來。

蘇夫人看看日頭不早,便勸蘇正去梳洗更衣。又問:“聽說是吳王家府君路送來?明日叫大哥登門道謝,可使得?”蘇正道:“叫二哥去罷。”蘇夫人便應下,只說蘇正須記得親筆寫張貼子纔好。

酈玉堂若得蘇先生手書,怕不要裱起來早晚爐香!然則此時他卻沒那分心情,蓋因自王府請安歸家,見過留京子媳等,晚間申氏便與他說了個壞消息:“娘問六姐婆家來,若沒有,那朱家要爲他家小兒子求娶咱六姐。娘極心動,三娘他們都眼紅哩。那時席上人多,不好說,便說回來與商議。”

這朱家,便是他們歸途時議論過大理寺卿朱家,這小兒子,便是朱震繼室所出。

第66 佛緣

話說酈玉堂先隨蘇先生入宮面聖,申氏吩咐了家人將自家行李搬往自家宅裡,便攜子女先往吳王府拜見吳王夫婦。十數年來,申氏做得如何,吳王與王妃看在眼裡,尤其吳王妃,更高看她一眼,收了她敬獻的土儀,一絲兒也不挑剔,且留她用飯。

申氏等在碼頭上,轉過一條街便遇着特特請了假來接的長子幾個,順勢是一道兒入的吳王府。吳王府人口衆多,饒是如此,吳王妃還是盡力安排了晚宴與他們一家接風洗塵。單是自家人開宴,便比旁人家開門迎客還要熱鬧些兒。

男女分開來,酈玉堂先與吳王說了與蘇先生是在江州“巧遇”,因他亦應承了洪親家,且不先說與蘇先生有淵源——肚裡實是得意的緊,他小兒媳婦兒實打實是蘇長貞親傳弟子。吳王此生,生得富貴,卻活得勞累,對這第四子也不曾多留太多意,只知他略平庸,也不多問。只數年不見,吳王看着九哥便喜歡,因九哥生得“威嚴丈夫相”,又知酈玉堂已與九哥定親,不由惋惜,照他看來,倒好與九哥結門好親事纔好。

酈玉堂一肚子氣,暗道爹你爲六哥定的親事我還沒曾說甚,你又挑剔起九哥娘子來。待將九娘娶過門,你才知道他兩個般配哩。且那洪親家,亦非池中物,休管你喜與不喜,我與我娘子喜歡,便好。

後頭吳王妃卻信得過申氏,聞說幾個孫子都定了親,便也不多問,只與申氏說:“孫尚書家姐兒在京中,我是見過的,真個不好,我也不能叫定了。雖是失了父母,卻是祖母面前長大,也不是失了管教的。”定都定了,申氏又能說甚?只好謝了吳王妃費心,又說:“今日剛入京,待明日安置下了,便往那家送個帖兒,官人與我不回來便罷,回來了,總要與親家見上一面兒方顯得鄭重。”

吳王妃含笑道:“你說的很是。”吳王世子與酈玉堂乃是一母同胞,世子妃與申氏是嫡親的妯娌,平常累年不見,年節各有禮物來往,因處得少,齟齬便少,也跟着誇弟妹“周到”,又說:“四娘在京中住得少,有甚不方便處,只管回來說。”申氏又謝了大伯夫婦對大哥兒的照顧。又有三娘等妯娌湊趣兒,一時也是其樂融融。

酒至酣處,吳王妃便隱問六姐之事,申氏也含糊應了,實是不敢信吳王。吳王妃便悄留了她下來,與她單個兒說話:“我知你席上不好張揚說女兒家婚事,然六姐也不小了,總不好那幾個都尋了好人家兒,六姐、七姐卻要磨牙。她們更是我好孫女兒,我亦不忍她們受苦憋氣。現有一個的……”

原來這朱震元配生下朱沛,不久即亡,次娶了繼室段氏,又生三子一女,長子朱清、次朱源、次朱潤,幼女朱潔,長子、次子皆已成家,幼子朱潤年十八,正在說親時。因蘇先生要進京事,酈玉堂之名便有人傳說,又知他家事,段氏便動了心思,想他家家教亦好,便要爲兒子求娶她女兒,先與吳王妃說,微露其意。吳王妃也心疼申氏,想朱震家現也和睦,便想爲六姐定這婚事,又因前番酈玉堂的信來,道是六姐、七姐皆有安排,然又無後門,是以先問申氏。

申氏心裡咯噔一聲兒,堆出個笑影兒來:“此事須得官人做主,不瞞娘說,官人他看女婿,這個……”吳王妃便失笑:“他總有一等怪癖,也罷,你先與他說去。這朱家子可有許多人喜歡,三娘都眼饞哩。”

申氏回來便與酈玉堂說了。酈玉堂一聽,便道:“你當時便要拒了他家!”申氏道:“怎生拒的?說他家不賢良?你有何證據?你是御史,好‘風聞言事’?否則便是口舌。”說得酈玉堂不言聲了。

申氏厚道,既覺這朱家有些不好,雖不曾有實據,總覺怪異,便不想夫家侄女兒去受氣。然一切皆是猜測,她又不能直說,說便不止是犯口舌,也是得罪了九卿家。且朱震是自家科考做的官兒,卻是侯府次子,他兄長霽南侯也當朝站班,其餘幾個兄弟,也都有個官身,實不好擺佈。

酈玉堂道:“你便與娘說,我不喜歡他家。聽便不順耳,看便不順眼……”

申氏道:“又說氣話來,聽說蘇先生前陣兒好卜個卦,我便說你閒來無事也愛上這個,偶爾心頭一動,曉得這門親不好做,如何?也不得罪人。我也拿這個好勸說。”

酈玉堂道:“使得。”

兩人又說起洪謙與蘇先生兩家有帖兒送來之事,酈玉堂道:“兩處都該我們去拜會哩,豈有叫他們來的道理?”申氏道:“不然,洪親家那裡,人家是女家,合該我們先去。蘇先生那裡,先生纔回來,忙哩,去也見不着人兒,他既使兒孫來,咱便接着。”

當下議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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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平到酈宅的時候,酈玉堂已自宮中回來了,他是回來做宗正少卿的,又是遠途而來,且是官家堂兄,一早往宗正處驗了文書領了新信印、官袍等,便得了幾天假。宗正也是酈家人,輩份兒上較酈玉堂長了一輩兒,年紀上與吳王也差不多,乃是酈玉堂族叔,倒也看顧他這族侄。

申氏親攜了九哥、六姐等往洪宅去,酈玉堂自在家中接待蘇家來人。來者乃是蘇正次子蘇曄,攜着其子蘇平。

蘇平十五歲年紀,生得不頂好,卻也周正,與酈玉堂心中所思之頂好少年尚有些差池,然蘇平是蘇正之孫,言行舉止無一不合規範,酈玉堂看了,便將這相貌上的不足舍了去。蘇平學問亦好,與酈玉堂說話,雖非字字珠璣,亦是言之有物。待告辭時,酈玉堂捨不得,拉着蘇平的手兒,叫他常來常往,又說:“犬子與君年紀相仿,今日隨他母親外頭去了,不日命我便攜他登門。”

申氏這裡到了洪宅門前,前日說好的經紀已使了車馬來搬取貨物,申氏正趕上最後一趟車。母子幾個在巷口兒等這貨車走過,方使僕役上前打門。洪宅之門尚未關上,識得是酈了家來人,程實忙使小廝兒飛奔入內稟報。

九哥將這宅子左右一打量,因思岳父入京,不日便要考試,總往這處來,未免打攪。便說與申氏:“與那不悟方丈一道入京,總是有緣,昨日聽說京中不太平,兒想好護着娘與六姐、七姐往相國寺裡上炷香兒,也好求個籤來。”申氏道:“也是這個道理。”她非止想到京中不太平,更因六姐親事不順,也想禮佛,去去晦氣。既到了洪家門口兒,又想洪謙是要考試的人,不如約了親家秀英母女一道……

秀英接了申氏道:“我們能這般安頓下來,還是託親家的福,合該先登門哩。”申氏道:“既是親家,何必說這個話來?我只恐有甚疏漏,親家住不舒坦。”秀英道:“極方便的。”申氏又問秀英,門前裝貨是何因。秀英便說:“是我家那個,昨日到了,這裡收拾房兒,他便往街上轉去,也是運氣好,竟遇着個大方經紀,便談妥了。不想那頭這般焦急,竟是一早頂門兒來搬取。”

申氏與秀英說着閒話,玉姐見過申氏,便邀六姐、七姐,往她房裡去。她這房兒較江州狹窄些兒,卻也佈置得精緻秀氣。因發賣繡屏,自家揀了幾樣留下自用。林老安人教她留個大的,充進嫁妝裡,自家房裡又摒一、二富貴花樣小繡屏。

六姐、七姐心裡與玉姐親近,便說昨日回王府見人事:“王府里人可多哩,昨日都未見全,除開大伯孃、二伯孃、三伯孃,七嬸往下,我都記不清了。”又悄悄兒將一張紙塞與玉姐,吃吃笑道:“回來與七姐兩個湊來的。”玉姐打開一看,面便泛紅,她認得這筆跡,卻是九哥的,上書各人年貌等。不由嗔她兩個幾句,轉過話頭兒,請她們吃茶果:“那頭買來,與江州有些兒不同,卻也可口,你們嚐嚐?”

三人皆非京中久居者,吃着都透着新鮮,七姐道:“味兒好哩。”玉姐道:“既好,我明日打發人與你送去。”六姐便笑:“是哩,七姐與九哥從來吃食上頭口味兒一樣。”說得玉姐跺腳不跌。

那頭申氏已與秀英說了朱家求娶事,兩婦人湊作一處,多半是說些家長裡短。申氏道:“元配嫡出的兒子尚且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留下孩兒也不知是誰的種。如今京中提起來,哪個不說她是個賢良人?說那元配不如她,命數不如她長、生的兒子不如她的好,子孫不如她的興旺?這還是佔着禮法的人呢,死了且叫作踐,我六姐入她門便短一輩兒,孝字當頭,叫人嚼得連骨頭渣子不剩,咱也救不得哩!這樣的親,便是我死了,也不能叫他結成了。自家閨女如此,也不好瞧着侄女兒跳火坑兒裡不是?”

秀英大爲贊同,又說申氏做得好:“我原也說來,那樣人家,誰個平白得罪去。想那孩子舅家都不出頭兒,咱縱不平,又如何插得下手去?遇着這等人,遠遠避開了是正經。”

申氏道:“今日回去,明天我便與阿家[1]說來。”秀英道:“六姐好好一個姐兒,可是要上心哩。”申氏便說要往大相國寺裡上香,秀英一想,自家貨物也將發賣完畢,洪謙考試在即,也該當求個好運道,當下應允。

那頭九哥見過洪謙,卻因形勢,不好單尋玉姐。又思,母親恐已邀了岳母與玉姐,岳父要備考,不好護持,除了自己,還有哪個好來接人?也將一顆心放到肚裡。

次日,申氏往王府裡說了酈玉堂不樂與朱家結親,又說酈玉堂心中虔誠,只恐家中有人結朱家這門親家,他會不喜,又是那個性子,恐兄弟生份了。吳王妃罵兩句:“這個扭性兒的混賬!”也拿他沒個辦法,反安撫申氏,“你這些年着實不易。六姐、七姐不愁沒個好婆家,她們定了親,我自有好物陪送。”申氏笑着謝了。吳王妃又說:“九哥媳婦,可好一見?”

申氏道:“那頭親家是今年要科考的,眼看不幾日便要下場,此時恐怕不相宜。”吳王妃道:“你總是這般周到,替旁人想得多,自家委屈。”申氏道:“婚事原是男求女,且,九哥岳父專一考試,一朝得中,九哥面上也好看不是?”吳王妃聽說是士人之女,心中先對玉姐高看一眼,又是申氏定的,自然放心,要看一看,也只是長輩心思罷了,聽申氏這般說,便道:“都依你罷。六哥婚事,可操辦起來了,他後頭還有七哥、八哥哩,其次纔到九哥。你既喜歡這個媳婦,早早過了門,也好與你搭把手來。”語音頗慈愛,還撫申氏之背。

申氏因又說:“將考試,現下誰家有個女兒,不好留着搶個進士女婿來?咱家也不急此一時。”吳王妃聽得有理,道:“正是如此,我與殿下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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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氏這裡又與孫家送帖兒,約了後日往見,見那孫家姐兒,今年十七,年歲已不小了,生得貞靜嫺雅。申氏想她一介孤女,也是不易,不由溫言,孫家見這婆母慈和,便也放下心來。

其次方是與秀英去大相國寺,秀英必要帶一百兩銀子佈施,心裡想的卻是:“這方丈也算是女兒、女婿結緣的見證,我多佈施些兒,也是心誠,也是與方丈做臉。”申氏卻無這般心思,見秀英與得多,說起方丈,便叫九哥:“你去尋方丈說些話兒。”

不悟實不用這兩個這般做臉,他師兄正千盼萬盼,盼他歸來。與他說了這京中形勢,又說:“那班道人,咄咄逼人吶!幸爾蘇長貞入京,頭一日便逐了真一出去,否則……”釋教自入天朝,信的人越來越多,漸凌道教之一,及其成勢,縱時有天子崇信道教,於民間百姓而言,還是信佛的居多。今一時之間道凌佛上,和尚們未免發起急來。且道人總愛多管個閒事,弄得僧人極是不滿。

忽聽得外頭有人要尋不悟,他師兄不空笑道:“畢竟是你,入京才幾日,便有人來尋。”不悟一笑:“順其自然罷。”出來一看九哥,笑道:“原來是舊識。”不空聽了,也與九哥點個頭兒,不悟卻將九哥引來見不空:“他與他娘子,卻是佛前結緣。小郎君好,小娘子更好。”因盛讚玉姐如何好,知書達理,云云。

九哥心道,我娘子自蘇先生手裡救你多次,你自說她好來。又聽不悟問玉姐等,便說:“與家母、岳母、家姐、舍妹都前殿。”不悟便作主,引這些女眷來見。

不空自四十歲上便主持大相國寺,見不悟這般優待,也不輕掉以輕心。趁九哥去接女眷時,不空問了沙彌,方知秀英布施百兩,便取笑不悟:“你遇着好人了,與你做臉哩。”不悟淡然道:“他家最是虔誠,心又正,自然有緣。

不空和尚人人推崇,凡來大相國寺之人,輕易不得見他,今既見着,兩家喜不自勝。不悟因遊說,道玉姐九哥佛前結緣,請抄幾卷經。秀英因思洪謙事,也攛掇玉姐抄了送來。申氏亦有心事,也說九哥:“你也抄了來。”

玉姐尚謙遜:“寫得不好,恐見笑。”不空道:“在心。”不悟因說書法,玉姐、九哥聽他說得在理,都聽住了。不悟說到興起時,拂紙舒筆,自寫來,又使玉姐來試。玉姐便書一大大“禪”字,不空見了,神色頗驚疑,不悟笑道:“我看寫得便極好。”

不空又與幾人說禪,各興盡而歸。那紅塵俗世裡,卻頗有些兒煩雜。卻是皇太后道是做了個噩夢,必要做個法事,方能安心,實欲真一復返耳。官家待要應允,又遭蘇先生阻攔,樑相諱宿的那個,比蘇正狡猾百倍,勸官家弄個旁的道士來,又引了個道號清靜的道士來。

蘇正也不再說官家,徑直上書,官家看了,不得不照着蘇正上書,往勸太后:“要考試哩。天下士子都看着哩,孝是一說,不問蒼生問鬼神,又是一說哩。”把個老太后氣得真個噎着了。

以上只是小事,因考試在即,皆不好鬧大,卻待數日後考完,再掀風浪。各人各有盤算,卻想不到,那不久後興風作浪的,並不是他們,卻是一個正閉門在家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二更完畢~

67、相見

蘇正看不慣“整日裡只會鬼畫符兒”的道士,也只是逐了一個出去,並不曾逼勒追究真一“誹謗皇子、離間天家骨肉”。皇太后陳氏想召真一回來,不惜臥牀不起,卻在清靜道人入宮後也捂着胸口坐了起來,只還未曾如常行動。無論魯王抑或齊王,皆恨不得官家下一刻便說叫他做太子,卻也都按捺下來,反往趙王府上跑,安慰兄弟去。趙王更是閉門不出,只管悶頭睡覺,又或對着太子先前贈物出神兒。

滿京之旅舍、佛寺、道觀、茶樓酒樓,皆涌進許多咬文嚼字兒,着長衫拿紙扇兒,以文會友之輩。許多高官名士家門房收來的名刺文章字紙,足夠拿來做柴燒。京城裡凡有女兒人家,俱摩拳擦掌,將家丁挑了又挑,選那忠誠可靠、身大力不虧的,與他們裁了新衣,又將自家女兒、孫女兒好生打扮了,又將妝奩聚攏。

此情此景,京城裡住過幾年的人便知考試在即了。

因着考試,官家得了喘息機會,往皇太后宮裡問過安,便推說政務繁忙,也不入後宮,自自在在閒了些時日。他一寧靜下來,皇太后與皇后、淑妃便不寧靜了,蓋因官家近來哪個兒子都不獨見,只圍着蘇先生打轉兒。恨得皇太后暗罵自己失算,怎地將蘇正又弄了回來?欲待將他弄走,卻已力不從心。官家此番是鐵了心地巴上了蘇長貞,賜爵不消說,又拜以殿閣大學士,做侍講,等等等等。又有樑宿等爲止張目,且有滿城士子仰慕於他。皇太后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再三說,這也是爲着新太子。可新太子在哪兒呢?誰都不曉得。

蘇先生卻不管這些,他自來後,除開見官家,便是見故人。先是故友。樑宿與他說這十餘年朝中變幻,原先許多熟人,有升有降,也有許多故去,又有丁憂等等。蘇先生原先掌過御史臺,昔年手下小御史裡有個姓鍾名慎的,如今也掌了御史臺,又來拜會老上司,與他說這御史臺近來要彈劾真一道人等。

又有國子監、太學等處慕他之名的學生,抑或祭酒、博士等原先見過的。蘇先生曾於太學做過幾年祭酒,也有許多學生,如今不少在京中爲官。老師回來了,自然要探望一二。

他竟比那正在謄寫考卷的還要忙着些兒。爲防“以字取人”出疏漏,天朝繼糊名之後,更添這一道手續。待將卷子抄完,才交與各房考官評定,定完名次,再解糊名,將原卷取來。由主考官將各取人的卷子看上一回,若遇字跡好的,又或是投了主考官胃口的,將他名次往前提上一提。

除此而外,主考官尚有一事要做,便是複審一回那已叫黜落的卷子,看有無“遺賢”。今科的主考乃是樑相的親家,文華殿大學士、禮部尚書於薊,晚樑宿三年科考,也是個狀元。他將黜落的卷子看了又看,不曾見有甚值得拿回的。又將那寫得好的卷子裡,抽出幾份改個名次。休要看着這中與不中才是大事,實則排名也是了不得,前一名、後一名,便是進士與同進士。

於薊乃將落到第二十三名的一個叫洪謙的人的卷子提到第四名上,一考官道:“他這卷子答得倒也條理分明,只是詞藻上缺了些兒。”於薊道:“正要這等言之有物的人哩。”考官心想,我又沒個兒子要做傳臚,你要點誰便點誰罷了,橫豎這一甲三名,文辭嫺雅,很是能看。

既定個名字,便要連同卷子一道報與官家,便與樑宿道:“傳臚不如探花文彩好。”樑宿因說:“故而探花是探花、傳臚是傳臚。”又請一看卷子,看完便笑稟道:“詞雖不如,理卻更勝。”官家雖有蘇正這位先生,自家資質並非極佳,既是兩位狀元說的,那便是了。

當即定下名次來,張榜公告。這君臣二人說個“傳臚”、“探花”說的只是名次,從來狀元第一、榜眼第二、探花第三、傳臚第四。實則須得殿試後重新排過,這探花、傳臚之名,方能落到頭上。殿試從來少黜人,只爲防着前頭考試時有人代考或是夾帶等作弊,必要當着官家的面兒,試一試深淺。

是以此榜一出,誰個中的、誰個不中的,便都曉得了。蘇正自知洪謙已中,那頭酈玉堂更是關心非常,早使了人去看榜,一看之下,大喜過望,恨不得嚷得人盡皆知——他親家中了!隨手扯過個長隨來:“去將九哥與我採了來,叫他換整齊衣衫,去與他岳父道喜!”

長隨未喚九哥,先報申氏,申氏直說酈玉堂糊塗了,親來勸他:“還未殿試哩,你便做這樣大陣仗,便顯輕狂了。”方說得酈玉堂冷靜下來,搓手道:“待官家親筆點了,再與親家道賀去。”申氏笑得兩眼一彎:“哎呀,這下好了,阿家還要看一看九娘哩。”酈玉堂道:“阿家必會喜歡九孃的。”

申氏道:“不幾日發了榜,怕不要搶女婿了?咱家六姐……”酈玉堂面上又是尷尬又是興奮還添些兒,再搓幾下手:“娘子,前幾日蘇先生家孫子來,我看那孩子極好……”申氏素信蘇先生之德,然未見蘇平其人,也不好下個定論,只說:“這須看一看哩,我且不知他人,也不知他家有無定下親事。”酈玉堂道:“還是你整理清楚,你看——”申氏道:“洪親家原說,不發榜,不好登蘇先生門,看這情勢,過不幾日,他們兩家便要走動起來。”

酈玉堂大喜:“正是,正是,可託洪親家做箇中人。”申氏道:“且慢來,那個且放一放,我先備了與洪親家的賀禮。又有,六哥與前頭孝愍太子是族兄弟,也有幾個月的孝在身,如今出了孝,且要將他的事辦了,再去信江州,好叫那頭親家送親來完婚。”酈玉堂悉將諸事付與申氏。

申氏家中尋九哥,知九哥又往洪宅去,不由笑罵一句,吩咐:“九哥回來,叫他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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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洪謙進場,九哥便日日往岳家去,或將玉姐抄完經卷帶往相國寺,或陪着岳母說話,說些:“今日是第幾日,是第幾場,考的是甚,還有幾日便回。”的話。秀英等進京,便是爲了陪考,這等何時開考,需考幾天的事,早在肚裡滾瓜爛熟。然人在心焦的時候兒,有個人在耳朵邊兒唸叨兩句有關的事兒,也能減減躁意。

玉姐心裡,她爹入場是三個指頭捏田螺——十拿九穩的事兒,面兒上平靜,還好言好語寬慰着母親。一扭頭兒回了房裡,自家卻由不住地擔心,對着朵兒時,不由說:“也不知在那裡吃的怎樣、睡的怎樣哩。”

玉姐這般放心,也是有所恃。蘇先生這般名師首肯自不消說,從來文無第一,你說李太白與杜子美哪個第一哪個第二?大差不差的,要比的,便是旁的。字跡是一條兒,另一條便是看你是否中規中矩,言辭太過,有那等慧眼識英的,便取你做狀元也不一定,換一個不喜此風的,擡手便黜落了也未可知。她爹最是明白不過的一個人,斷不會做這等出頭之鳥,從來都是算無遺策。那主考官是何人,喜何等文章,也是早經知道的。這要再不中,只好說是老天不佑了,那便是凡人力所不能逮,也了無遺憾了。

到了出場這一日,程實領人去接了他來。洪謙熬着考這些天試,總比平常憔悴些兒,回來重洗漱更衣,抱着飯碗吃盡兩碗粥,漸緩過氣來。漱一漱口,先見九哥:“你有心了。”次是說秀英辛苦,再次是問林老安人與素姐好,最後見玉姐、金哥。

幾樣事畢,方慢騰騰補眠去。

待次日一早,睡飽了起身,正對上秀英一臉肅穆臉兒,洪謙失笑:“擺這張臉做甚?起來梳洗罷。”秀英不敢多說,與他起身穿衣梳洗。飯桌兒上玉姐比秀英痛快得多,直問洪謙:“考得怎樣哩?”洪謙笑道:“都答出來了。”

玉姐便不多問,只說:“爹這幾天辛苦哩,可要狠睡幾日,待發了榜,可不得這般清閒了。”洪謙笑道:“發了榜,我也依舊帶你們姐弟出去玩,如何?”玉姐衝她一皺鼻子,金哥眼巴巴看着洪謙,也不說話,洪謙伸手揉一揉他的頭。

林老安人見洪謙神氣還在,也放下心來,她的心裡,休問考不考得中,人總是還在的。且在京中生活些時日,實在不行,江州家業仍在,回去雖不大富,也不貧寒,日子照舊過得下去。又有些兒疑心:玉姐這般鎮靜,想是知道甚旁人不知的事,飯後倒要問她一問。

飯後,洪謙去看些閒書,又打一通拳,抱着金哥教他識字兒。玉姐原欲往那大相國寺裡走上一遭兒,後思京中士子云集,考完了卻待等着發榜,不定有多少人結伴四處閒逛,大相國寺正是一個好去處,若無人陪伴,設若衝撞了,又是一番麻煩。上回兩家合作一處,去便去了,這一回總不好獨個去,且來京數日,尚未往吳王府拜會,便這般時常出門,豈不是爲自家、爲申氏招惹麻煩?便止在院兒裡習幾趟拳。

那頭洪謙也不隨意出門兒,他肚裡有數兒,此番考試,正值朝廷多事,該說甚、不該說甚,他早有計較。且那於薊,樑宿的親家,兩人志同道合,喜甚樣文章、不喜甚樣筆觸,也不難猜。洪謙也不要去爭個狀元探花,只消混個進士,倒也有些把握。此時也無須多與書生們交際,待發了榜,中了自有同年,不中,回頭再來便是。

如是忽忽又過數日,張出榜來。看榜這日,洪謙是不自去的,使了程實去。程實於江州時也曾擔過這差使,自以準備妥當,又領了明智等幾個小廝兒一道去,爲的便是搶出一條路來。不成想到了那處,已是人山一海,他這幾個人去,與獨個兒去,也沒甚大分別。待擠到榜前,前襟都叫擠開了,帽兒也歪了。但凡看榜,休問自家考得好與不好,總愛從頭往下看,程實看到 “江州洪謙”時,前頭纔看了三個人。

程實早與明智兒幾個擠散了,左邊兒那個着青布長衫似是個貧寒舉子,盡力掙扎着擠來,一肘搗到程實腮上,右邊兒那個是短打,像是家丁,將那厚實肩膀一揮,程實身子都叫揮歪了半邊。後頭也不知是個甚人,又往前推,程實便叫壓到牆上,險些叫壓平了。

程實好容易掙扎出來,耳邊又是一陣炸雷聲,許多家丁模樣的人吆喝着:“我家姐兒年方十年,貌美如花,有千貫嫁妝、百頃良田……”、“我家姐兒及笄之年,嫁資五千……”、“我家太公良田千頃、牛羊滿圈,欲將掌珠嫁與……”卻是未及殿試出來,便有那一等先下手爲強的人家來此招女婿了。

程實好容易回過神來,見今天特特穿的穿鞋面上滿是鞋印兒,帽兒也飛了,頭髮也毛了,一件體面外衫只餘兩隻袖子掛在胳膊上頭。程實一抹額上汗,咋舌道:不愧是京裡,單是看榜,便比江州兇險百倍哩。

又等片刻,明智等也擠將出來,其狼狽情狀與程實不相上下,卻人人面上帶笑,程實道:“回去等賞罷!”邊上卻有旁家來招女婿的人嘲笑他們:“怎這般性急?往前搶個甚來?也未曾搶着個好姑爺。”不等程實等答應,就有那老江湖道:“老兄幾個可是爲自家郎君看榜?高中第幾?我家太公有……”

聽他一說,便又有圍將上來,程實等落慌而逃,回來報了信兒,秀英大喜:“聽說這一榜中了,殿試便少有黜的,這便是成了,縱是排名上有些升降,也脫不了一個進士了。”又賞他們幾人各一陌錢來,又親往與洪謙道喜,還要叫閤家上下都換上新衣衫與洪謙道喜去。

忙了一圈兒,又使人與親家處送信,再看一回表禮,只待殿試排名完,好往蘇先生那裡登門道謝。又打點出香油錢,好往大相國寺裡還願去。忙完這些個,纔想起來問:“可知原江州來的舉人,有幾個中了的?”程實道:“小的只顧看官人哩,官人排第四,小的看完便回來,誰個記着後頭的人?”

秀英便使他再去探看一番,若有同鄉,也好互做個倚靠。程實後回來,道是江州此番尚有一箇中了同進士的中年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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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洪家人到了酈家,酈玉堂與申氏先使了人來道喜。想洪謙尚未中舉前酈玉堂便看他與旁人不同,後又做了兒女親家,又連着一個蘇長貞,如何不矚目科考?早早使人往那榜下等候,看了次序,回來喜不自勝,從宗正處請了假,親回家裡說與申氏。

申氏也喜:“真個是好事兒,先使人道個喜去,過幾日殿試畢,纔好正經賀喜哩。”酈玉堂一面點頭,一面忍不住開心,看九哥也順眼不少。申氏卻想,親家既已中了,殿試不過是個場面事兒,合該先往王府裡去,說與婆婆,早早地安排玉姐見太婆婆一面,方是全了禮數。

一面使人去洪家賀喜,一面親往吳王府裡去,見了婆婆吳王妃。吳王妃原小有不順意,孫媳婦入京,不早早來見,確是有些兒不妥的。只因信申氏眼光,又聽說洪謙要考試,心下嘀咕一句:“讀書人總有些臭毛病兒。”才忍了下。及申氏來報喜,道是如此這般,親家榜上居第四。吳王妃方重又真心喜歡起來:“怪道能考這般好,原是個有志氣的,也是九哥福氣了。”

申氏使說,待殿試發榜,便好約了親家,尋個機會,將玉姐送到吳王妃面前來看。吳王妃笑道:“正是。”盤算將要將原先兒備的見面禮換作更貴重些兒的纔好。又想六哥將娶孫尚書之孫,孫尚書現掌着吏部,似九哥岳父這般正經科舉出身,自家姻親,再無不幫一把之理。酈玉堂一家有這兩門親戚,也可受益,心下更是舒坦。

孫尚書確如這吳王妃所思,他早經打聽得酈玉堂嫡出幼子的岳父今年要考試,待榜出來,一眼便識得這洪謙,思忖再三,想這洪謙也不是個尋常人,既是姻親,當幫則幫。轉眼便想天下有何等優差,好叫洪謙去做。

此時並無那等殿試完了考三年的庶吉士,乃是一經殿試,便可授官。孫尚書每逢此時,便有無數人請託。今年又與以往不同,東宮未定、蘇正歸來與太后對上、趙王又遭橫禍、真一那個道人恐也不肯干休……這般情勢之下,孫尚書一個老滑頭,自不會輕易許諾。只管照着規矩走,一步也不肯錯,一絲兒過格的財物也不肯收。

展眼殿試之期便至,蘇正早知排名,卻一聲兒也不吭,只靜待結果。便是家中蘇夫人問他之些年來如何過的,他也只說:“遇着個老翁,人甚好,教他家曾孫女兒,糊個口罷了。”

秀英這時卻不甚着急,卻有些亢奮,前幾日申氏過來與她商議,殿試後,只待名次出來,洪家去拜望蘇先生是應有之義,其次便好攜玉姐去見一見吳王妃。秀英一頭扳着指頭算着洪謙名次,一頭又想玉姐到時候穿甚衣裳。

殿試考得極短,又不須經史子集吟詩策論各輪一回。官家頭一個先看人,次方是出題,衆人答題時,他再踱着步兒看一回。前頭說了官家文武皆不甚出挑,此番不過虛應一回故事,名次竟未大動。

照官家之意,洪謙生得委實太好,看着便是個赳赳丈夫,必是心志堅定之輩,通體的氣度,狀元探花皆不如他。欲待將他點做個狀元,無奈這文彩實是不如。休說是狀元,便是榜眼、探花,也不大好叫他來做,做個二甲傳臚,已是不壞。官家心中不免惋惜,不好誇他文采,便說他是:“勤懇務實這輩,棟樑之材。”

又因原選中的頭甲第二名生得眉清目秀,是個好俊美男兒,便叫他做了探花去。更因那頭甲第一名生得一口齙牙,只得將他調到二甲第二名,卻將原頭甲第三名做了狀元,二甲第二名弄來做榜眼。

殿試名次便這般定了。

榜文發處,又是一番爭搶,這纔是真正的“榜下捉婿”了。名次排定,京中自是有人歡喜有人憂。洪家自不消說,秀英又張羅着與報喜的賞錢,又要放炮仗,又要收拾家務、做新衣、備見師禮。縱然忙,也是心底暢快。

玉姐於房裡點着些針線,要見吳王妃,自然要有孝敬。又有將見蘇先生,先生無妨,師孃卻也要恭敬着待的。自家衣裳也要理一理。總是忙。

那酈玉堂樂得發癲,再忍不得,逢人便說,這洪謙與蘇正有半師之誼,先前閉門讀書,便是染之君子之風,不去鑽營。順口又提,蘇先生正經弟子卻是洪謙的獨生愛女,這閨女現在卻是他家九哥定下的娘子了。連吳王面前,他也這般說,又說這門親事結得好。不多時,京中便都知這傳臚是個謙謙君子。

原本似樑宿這等人,是不好圍觀新科進士的,皆是些小官小吏好湊個熱鬧,回來一對嘴,說哪個生得如何之類。此時一聽他與蘇正有牽連,便都有些懊悔——該當早看一眼的。然事已至此,也不好湊上前去,橫豎名次排了來,與新科進士幾日功夫閒逛,便是要往禮部學些禮儀,好赴那瓊林宴去,屆時怎樣人見不到?便都安靜下來。

洪謙果備了禮,攜了女兒去見蘇先生。蘇先生原看洪謙不順眼,今見他這作派,也道他是個好人,叫開了大門接了來。又命人將玉姐引去見夫人,玉姐與秀英等往見蘇夫人,先獻土儀,其次是玉姐獻自家針線。

蘇夫人頭髮花白,人略瘦,面上卻慈和,既見玉姐生得貌美,又見她針線好。開口便是官話,拜墊上一跪,也是端端正正,蘇夫人心便歡喜。她雖不似蘇正那般好認個死理兒,卻也是個心思端正的人,因洪謙考前不赴名師之門爲已造勢,得中便返身來拜,也覺洪家是好人。

聽酈玉堂放出風聲之後,她也曾問蘇先生究竟爲何。蘇先生便說這程家如何是女戶,洪謙先做贅婿,期滿依舊將金哥與程家,自家發憤苦讀等一一道來。蘇夫人更道洪謙是個有良心的,也憫程家遭遇。待秀英、玉姐更親切。

一番廝見,不多時京中便又添一道新聞,自此,洪謙便忙了起來,見同年、見考官、見親家、見同鄉……他也不甚忌諱出身,將那家鄉遇災、流亡入贅、發憤讀書之事一一認了,神色之坦然,衆皆稱其爲君子。

便是樑宿這等久經官場之人聽了,也要讚一聲:“君子坦蕩蕩。”縱有一二不忿之人,也敵不過洪謙有這許多硬氣後臺。更可詭者,乃是官家,也不知爲甚,他竟也交口稱讚洪謙,提便說是“真丈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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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此時,玉姐見着了吳王妃。

這一日百花盛開,吳王妃家中設宴,也不須邀好友親戚,只自家人便足夠圓場捧哏兒。早便送了帖兒,邀秀英母女前往,申氏掐好了點兒,半道上“巧遇”了她們母女,一道入了吳王府。那一頭卻是洪謙自投了帖兒,登吳王之門好相見。

玉姐頭一回來,見這王府門面闊麗,心中暗生警惕。及入,卻是開了正門兒,將轎兒擡進,再換小轎,入到後頭去。蓋因秀英是親家,洪謙又是本科傳臚,頭回登門之故,是以隆重。

到得王妃正室,吳王妃高座,底下雁翅般坐着幾多婦人,也都插金戴銀,也都衣錦着繡。入得門來,滿室脂粉香氣撲鼻。吳王善斂財,王妃這頭擺設亦好,玉姐識得幾樣瓶爐,似是前朝古物,非銀錢可買得。

世子妃代婆母往門口兒接了秀英等,拉着她的手兒道:“可算是盼來了。”又看玉姐:“真真個可人兒,怪道四娘要定下來,我一看便也喜歡哩。”只說這兩句,便將人引上前。秀英心便跳快,捏一捏帕子,定一定神兒,又有申氏在旁,方覺好些,上來先見王妃。

王妃如何敢叫她叩拜?世子妃與申氏兩個忙攙秀英,秀英便只一福禮。輪到玉姐,卻是孫媳婦要見太婆婆,往拜墊上跪得痛快。吳王妃連聲說好,又叫玉姐上前來,拉着她的手,摸着手背光滑柔嫩,掌上幾個薄繭,想是執筆拂琴故。朵兒又將玉姐針線奉上,吳王妃看了一回道:“都說南邊姐兒秀氣又能幹,好針線、好模樣兒,今日一看果然不假。”

又拿把見面禮拿來,亦是一套赤金鑲寶石頭面,簪釵掩鬢俱全,便是認下這個孫媳婦兒了。其次便是去賞花,吳王妃悄眼看着,玉姐伴在她身側,也與她答案,官話說得也好。行動不魯莽,卻又時時不經意閃個身兒,叫她能瞅着旁人,也好將話引得世子妃與申氏等相接,端的是個周到人兒。

吳王妃看到此,便放下心來,若非九哥是她親孫,申氏又好,這許多多孫兒,她何來功夫費這等心神?衆人見她滿意,也跟着說好話兒。申氏從中道:“這是某娘子,這是九哥堂姐。”玉姐照着九哥與她的條子,暗裡將這些親戚一一對上號兒。

前頭洪謙更是如魚得水,酈玉堂好個斯文,吳王卻酒色財氣樣樣好,又好名馬等。洪謙於這等吃喝享樂之事無不精通,頭口酒,便品出是三十年佳釀,吳王連叫三聲好。待酒到半酣時,吳王已險些拉着他的手兒叫“兄弟”了,必要他去馬廄裡看馬,又贈洪謙一匹寶馬。

等到洪家人歸家,日已西移。雖累着,倒也了卻一樁心事。洪謙隔日卻要去習參拜之禮,好去往那瓊林宴上去。

哪料往禮部尋的一處房兒一去,卻又遇着了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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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洪謙着尋常衣衫,往那處習那參拜舞蹈之禮,一頭半晌,習得頭暈眼花。非是他不好,蓋因這百多人,想要整齊一致,面聖時好看,卻不是一個兩個好給遮得住的。因後半晌還要練着,洪謙便不歸家,與幾個同年一道,往外頭酒肆裡尋頓吃食。

走不多遠,卻遇着個人,兩人對上眼兒,那人便怒:“孽子!你還知道回來,我道你死在外頭哩!”

68、親疏

卻說洪謙與一干同年於午間尋處酒肆用飯,習禮儀本是有定食,然午間時長,一干春風得意、走馬觀花之輩,雖在習禮之間,也不想總拘於靜室。胡亂用了兩口,便相攜出來往外尋好吃食。

頭甲三個較旁人尤累,他三個比旁人更不同,過幾日瓊林宴畢,打馬遊街,他三個須作個品字狀走在前頭。如今除禮儀外,更要先試一試馬,學會於那萬人圍觀之時,控馬不亂的本事。

都是男子,累了一頭半晌,恨不得多吃幾口。定食雖也不差,卻不如外頭酒肉。尤其探花郎年才二十餘,正是能吃的時候兒,雖生得斯文俊秀,卻恨不得眼前全是肉食,好充一把力氣,經得住後半晌搓磨。

內裡三甲頭名卻是京中人士,知曉休息有好吃食。便說此處不遠有個酒肆:“賣得好酒漿飯食。因在這街上,每年有進士來習禮,好往他家尋飯吃。他家也攢足勁兒造辦,他家大廚是宮裡做御膳的兄弟,倒好有秘方兒。”且不須這些新科進士出錢,屆時無論三甲哪一個題個字兒,也好抵這一頓飯錢。待來年,又有士子慕名而來,往這處瞻仰前輩筆跡,再狠宰一把。

這許多新科進士裡,便有幾個早些時日叫這店家狠宰了的,此時正好吃幾頓,撈將回來,也不算虧本兒。百多進士,那頭街上倒有好幾家酒肆,各尋鄉親覓朋友,四散開來。洪謙因是傳臚,名聲又好,且與蘇先生有些兒關聯,讀書人裡頭也敬重於他。各人只恨他閨女許嫁得早,兒子又未長成,不好即時做了親家。

彼時那狀元公姓彭名海的猶未死心,他家有個姐兒,是結髮妻子所出,今年五歲,少金哥一歲,極欲與洪謙結親,此時不顧腰痠背疼,正與洪謙磨牙。洪謙因說:“雖是我的兒子,卻不是與我一個姓,只恐委屈令嬡。且此事須稟明瞭岳母,纔好定奪哩。實不敢輕易應了,後又有波折。”彭海很是惋惜。

正說話間,卻迎面來了個老者,花白鬍須,頭上頂個頂翅紗巾兒,巾子裡隱約可見一根金簪兒彆着了頭髮。衣飾修潔,醬色紗袍子,腰懸玉佩,身邊跟一中年長隨、二伶俐小廝兒。迎面撞上,這老者先是驚愕,次便惱怒,見洪謙一聲兒不吭,便怒道:“孽子!你還知道回來,我道你死在外頭哩!”

洪謙冷着一張臉,衆同年見狀不好,彭海便先出來,一拱手道:“這位老丈,在下與我這同年皆是今科進士,他父母早逝,老丈想是認錯人了罷?”老者一愣,雙目如電,往彭海便身上掃將過來,彭海因是狀元,也不甚懼,平平與他對視。

彭海手裡也捏着兩把汗,因習禮儀等,不免將本朝典章制度拿來一觀,看出這老者裝束思是尋常,然腰間所佩,乃是三品方能懸之佩。眼下只得權作不知,且洪謙身世,早經驗看過的,乃是江州人士,與這京中高官長者,能有甚關聯?還是一個“回來”?

老者又狐疑將洪謙看了又看,洪謙面上不動,且由他看,老者看得兩道眉毛幾要皺作一處。方一甩袖兒道:“卻是像得離奇。”那頭三甲頭名京城蒲慶修,忙上來打一圓場:“一場誤會,誤會。”洪謙皮笑肉不笑一點頭,一副紈絝相兒:“原來是認錯了。”將老者險些氣得噎死過去,同年卻不覺他無賴,想來無論何人,街上當頭叫人認作了兒子臭罵,也不會有好臉的。

兩下別開。老者家長隨與小廝上來扶着:“太公。”老長撫胸道:“去聽聽,那些個都是何人。”內裡一個高個兒小廝便去打聽,長隨便來安慰:“看着是像咱家大哥,然物又相同,人有相似,新科進士,恐不好認,且……”大哥豈有那考中的能耐?

老者按着胸口,只覺一顆心撲撲直跳:“我覺着便是他!我的兒子,我豈認他不得!”長隨不敢深勸,便轉過話頭兒來,道:“日頭大哩,且尋處茶樓坐下歇歇腳兒。這裡處四下都是進士,您慢慢兒看。”

原來這老者有個幼女,今年十六歲,欲待擇婿,恐榜下捉婿乃是盲婚啞嫁,誤了女兒終身,便欲在此處新科進士扎堆的地界兒細細看看。他覺道場面上見的,不定是不是裝出來的,這私下相處,方能看出本性來。不想遇着個洪謙!他篤信這父子連心,必要那小廝兒去探聽。

那頭洪謙等人胡亂入家酒肆裡坐下,蒲慶修因見洪謙面色不佳,遇着此事也十足掃興,然那老者確是個不好得罪的。便與這些同年分說:“那個是大理寺卿哩,洪兄休要着惱,他也是個可憐人哩。他本是侯門次子,襲不得爵,發憤讀書中的進士,說來還是咱們老前輩。娶了個門當戶對的元配,不想元配福薄,早早死了,留下個兒子。又續絃兒,又養下三兒一女來。旁的兒女都好,只這頭前的兒子,年紀大些兒的人還記得,不是個省油的燈。”便說朱沛如何不好,又走失。

彭海嘆一句:“可憐天下父母心,無論兒女如何,父母總是不捨的。”蒲慶修笑道:“又與咱們何干?少往他面前撞便是了。且便是不曾誤認了洪兄,他心裡也不痛快哩。”那探花便問他:“怎麼說?”蒲慶修道:“他那後頭幾個兒子,卻比這長子爭氣,第二個兒子未及弱冠便中了秀才,又做舉人……”

彭海笑道:“這有何不痛快的?”蒲慶修道:“若是這個兒子自打做了舉人,每逢入場便不得中進士呢?總好了十年了罷,回回如此。餘下兩個兒子,也是順順當當做了秀才,卻是舉人也不曾做得一個。如今看諸位這般,豈有痛快之理?”那探花郎嘆道:“真是難爲他了。這樣人家,倒好有蔭職哩。”

說得洪謙也笑了,搖頭道:“屢考不中,偏生又要考,想是有個緣故的。恐是家中長輩不樂他以蔭職進身哩。”衆人見他也緩過面色來,便一齊叫開飯。因後半晌還要習禮,故不敢飲酒,悶聲吃飯。一時食畢,上了清茶來。蒲慶修便說:“如何?這家飯食還使得罷?從來京中飯食最好,蓋因各地人物往來,甚樣菜色都帶了來。”

彭海便說他家鄉那裡有道湯更合胃口,清淡開胃,漸次便說起飲食來。洪謙道:“總是北邊兒飲食偏鹹,南邊兒好甜。從先未到江州時,家裡飲裡與京中參差彷彿。後家中受災,不得不遠行,及到江州,又是一變。且北地好面,南方好食米飯。”衆人裡倒是北人居多,唯探花是南方人,虧他說得一口好官話,讚道:“正是正是。我一路過來,因飲食不對,餓瘦了幾斤去。”

談笑一會兒,店家便來求字兒,衆人推讓一番,便由彭海來留下字兒,寫畢,衆人一涌而出,復去習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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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那老者朱震聽了小廝兒回話,如此這般,那官人他好似北地人,流落到南方去的,朱震神色便有些不對。回家裡來寫了帖兒,往戶部尚書處投帖,約他吃酒。家中夫人段氏聽聞他回來,往書房來看他,其意殷殷,便問:“可有與三姐般配之人?”

這段氏生得小巧玲瓏,一雙眼睛會說話,見人便筆意殷殷,看着十分溫柔。她比朱震小不幾歲,總有五十多年紀,然望之如四十許人,保養得極好。她說這三姐卻是她所出的女兒朱潔,前頭有兩個庶姐,早已出嫁。

朱震原有心事,便不冷不熱地道:“豈有一眼便看中的?我還有事。”話已至此,段氏只得訕訕而去,卻在門兒又囑咐着小廝兒好生伺候着。此後一連兩日,朱震也不往外看,卻似有心事一般,又與禮部尚書一處吃酒。段氏問他,他也不耐煩細說。

段氏往孃家送信,不多會兒,段氏孃家便來人接她,道是她母親想她。段氏收拾行裝,便往孃家去。她母親問她:“怎地這般着急?”段氏道:“官人不知爲甚,忽不去看那些進士。三姐已青春老大,他不急,我還急來。不如叫他舅舅看看,有哪個好,咱先打聽了,再與他說。”

她母親便勸她:“你消停兒罷,休要再惹惱了他。”

段氏口角噙一抹笑,道:“三姐總是我親閨女,我難道做不得主?這些年,我伏低做小也夠了,”說便憤憤,“那一年,因着鶯兒管我清兒叫一聲大哥,他倒好拿大棍子將人打死。他的好兒子早不知跑哪裡去了,不是我與他尋着瑜哥,他那好兒子倒好絕後哩。”

她母親便問她:“瑜哥你要怎生辦哩?說是家裡哥兒,又不曾入族譜,說不是,又那般養着。是與不是,你總要早做打算,他頂着那頭前小子遺腹子的名頭兒,日後分起家來,你待如何?”段氏道:“我又不須急,自有人急。那頭人還想要那小子有個後人供碗飯哩。何須我來催?”

段氏母親知曉,那義安侯家確不好斷了這門姻親,蓋因外甥不爭氣,自家女兒待那府裡也如自家一般的走動,不好撕破了臉,是以先時一分嫁妝皆在朱家庫裡。初時是爲着若外甥歸來,自家收了嫁妝並不在理。其後便是如段氏所言“還想要那小子有個後人供碗飯”。朱震不鬆口叫這瑜哥記入族譜內,最着急的,卻還是義安侯家。

段氏母親道:“得饒人處且饒人罷。只要礙不着你,便搭一把手兒罷了。”

段氏道:“娘爲這些個人費的甚心來?我爲這家裡操持,哪樣不盡心?教的兒女哪個不說好?去做繼母,輕不得重不得,我豈不苦?那小子請的先生換而又換,總是教不好,天生一個犟種,不是我忍氣吞聲,與他請來好先生,灌進一星半點子墨水,怕不叫人說目不識丁?他七、八歲上,我懷着身子哩,他倒好推我,我不早早籌謀,難不成要等他大了吃了我?他身旁那些個調三窩四不調兒的,不是我察覺攆了出去,不定在家裡興甚風浪。我哪樣做得不好來?難不成因我的兒子好,婢妾生的我也教得好,獨他一個不好,便要怪罪於我?他爹且見了要訓斥哩,我待他可比他爹好多哩。”

她母親道:“這些個話,只在咱家裡說說便罷,出去可千萬說不得。”段氏一揚臉兒,道:“我這不是爲三姐着急麼?他推過我,難道有假?我不說,自有人說哩。”

母女兩個又說一陣,段氏母親終應了女兒,待兒子段佑歸家,便說與段佑,看一看新科進士裡可有合適之人至尊靈器。段氏滿意而歸,她兄弟段佑得了空兒,也好往禮部那處看新進士去。不兩日,白着一張臉兒回來,說與他母親:“我看一個人,倒好似阿姐家頭前孩子沛哥。”

他母親聽了大驚:“怎會?先前不曾聽得風聲哩。”段佑道:“我細打聽了,道是江州洪謙,名兒也對不上號兒、籍貫也對不上號兒,然相貌真個像。”

進士裡聽了蒲慶修說書,也有人嘀咕道:“難不成真是是他?”內裡又有人嗤之以鼻:“一介紈絝,轉身便做傳臚,何其天差地遠也?”衆人雖聽過“浪子回頭”一語,確難將勳貴之家惡名在外的紈絝,與自強自立仁義堅毅的傳臚看做一人。

蓋朱沛之惡名太甚,能襯得旁人家紈絝子弟乖巧異常,但有人家父母嫌兒子不好,一比出朱沛來,便又覺着兒子還是自家的好了。難有人能尋得出一個使人信服的緣由,如何使其改變。能爲此者,大約得是佛祖菩薩現世點化罷。

且洪謙如此之好,待岳家那般仁義,品性又高潔,且不諱贅婿之經歷。怎生看,怎生不似傳說中的惡人。贅婿經歷且不避諱,又何諱少年輕狂?不過是個少年輕狂,又做了傳臚,父子抱頭一套大哭,有何事開解不得?

衆同年便信洪謙爲人,又彼此約休再傳這閒話,免教洪謙聽了不快,他家裡人也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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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頭秀英卻不曾聽得這謠言,蓋因洪謙深入簡出,且不四處遊玩。京中識得朱沛,又隔了十幾年好記着他且能立時見着洪謙的人實也不多。她只管忙,見過吳王妃,事便議定。眼下所想者,乃是六哥婚期將近,她須往酈家吃酒去,又要備禮。想那是玉姐將來的夫家嫂子,又是尚書孫女兒,恐禮薄了,不免斟酌再三要再添些兒。又有,也不知這京中嫁妝如何算?恐玉姐嫁妝薄了,叫人恥笑。

玉姐與九哥兩個,因在京中,且洪謙風頭兒又頗盛,恐見面太頻,遭人口舌,也只得壓下了。轉便習書抄經,又做些兒針線,見林老安人與素姐太閒,便拉上秀英,湊一局牌來。牌桌兒上便說秀英:“太子尚未入土哩,旁人家便罷,宗室家哪個好在這時節辦喜事來?左右等太子入土爲安了,纔好辦,娘且休急。”

秀英打張牌,道:“也不是哩,你爹好要做官兒,那吏部尚書現管哩。縱有蘇先生面子,他也止一個人,咱家又不是他親戚,怎能事事指望着先生?且聽說,先生與宮裡,也好有一場官司要打哩。止因着要開科取試,方緩了一緩手兒。你也不想想,面兒上緩了,底下不定怎麼鬧騰哩。”

素姐只管打牌,林老安人道:“你要倚着他,他家孫女兒無父無母,夫家也要倚着人哩。各都有數兒的,且有那傳臚名號兒在,總不致太次了。孫女婿又不是呆子,咱家自江州起,恁難一條路,也走到如今。縱一時做了官兒,也不比那些個大人物,事總不好到他身處。”玉姐笑道:“也是。”

四人依舊打牌,端的是平和。秀英道:“只等幾日瓊林宴過,好授個京官兒,咱家便在京裡住下。也是天子腳下,好氣象。”她旁的不大懂,卻曉得依着最大個管事兒的好升遷的讚道理。卻不是不想家。"

晚間洪謙回來,戲與秀英說今日遇着個老翁,蒲慶修說他是大理寺卿,將我認作他丟了的兒子云雲。秀英訝道:“怎地這般亂認人?真個這般像?”洪謙嘲道:“誰知道哩。”秀英便道:“不是說走失了十多年麼?這一打照臉兒就將人認作他兒子,是記錯了,還是日日想着?”洪謙道:“管他做甚?我自家事且管不過來哩。過幾日瓊林宴後,我與你一道往看蘇先生去,再往大相國寺裡燒香去。”

不幾日,禮儀粗成,新科進士各換了衣衫,往赴瓊林宴。席上新進士自是衆人矚目,好些個平日端着不好往前湊,卻想與之親近一二、或結交或結親的人,便各尋目標。內裡有幾人,一見洪謙,便如見着鬼一般,洪謙也只作不知。依舊飲宴,談笑自若。'

瓊林宴後,便發下各人去處來。孫尚書照顧姻親,將洪謙放到御史臺,做個七品御史去。至如狀元、探花等,因文彩好,便放去館閣裡,與學士們打下手兒,混個編修等職。餘者也有留京的,更多是往外去做個地方小官兒。

新中進士裡,春風得意,哪個不與三分顏面?一朝定了差遣,便翻成旁人下屬,攻守易位也。往日誇你的老大人,轉眼便要支使你做這做那。哪回沒有自以星宿下凡的新科進士,因受不了這差別,一時想不開,致使蹉跎?

洪謙暫無此憂,蓋因瓊林宴上,官家屢次注目與他,凡議事,總好叫他說個幺二三出來。又好拎他出頭兒,險令將他的座次搬至彭海之上。衆臣見了,也只好說“君臣相得,乃是天賜,非我期盼可得”。孫尚書暗道,與這姻親一好官,算是給對了。

何解?從來新科進士,一入仕途便做御史,乃是相當難得。御史與館閣、太學等處,皆是清流,又極易得名。且眼下京中事多,御史尤其引人矚目。凡有些兒上進心,不欲養老的,怎好不掙一掙這一好聲兒?況洪謙與蘇正,又有許多牽連,做個清流御史,正是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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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謙領完宴歸來,家裡曉得他做了御史,無不歡欣。秀英便要張羅買新房:“手上錢儘夠了,買完房兒,還好剩千把兩,正好置些地來,足夠京中過活。”洪謙道:“且休忙來,金哥六歲,胡亂開蒙,如今安家於此,恰好讀書。你收拾些兒禮物,我們往蘇先生那處去,看他家子孫在何處讀書,也好附個學。”

秀英大喜:“還是官人有計較。”又忙去收拾。

一時酈玉堂又來與洪謙道喜:“從此同朝爲官。”又有彭海等在京同年,因家眷地外地,皆得了假,臨行一處吃酒作別。回來便覺常有人跟在身後,家門四處也時有人看着。連秀英都覺出來,說與洪謙:“京中還有這等圍觀風俗麼?”

洪謙道:“管他們做甚?咱自守好門戶。”又問秀英禮物備得如何,好去看蘇先生。秀英聽他提及金哥,便將旁事拋下,復忙此事。洪謙也得假,卻比彭海等少,正好用來拜會酈玉堂、孫尚書等姻親。並往蘇長貞處說金哥事。

蘇長貞正在家中,聽了洪謙請問讀書事,便說:“他們幾個長者入太學,幼者只與樑明山家一同讀書,金哥也該開蒙,你備下束脩來,我領金哥往他家學裡走一遭。那處學裡風氣又正,教得又好,樑明山閒時也去授課。你若得閒,也可往那處與他們說道說道。”7 K&

洪謙笑應了,蘇長貞又說:“你既做御史,便要有志澄清天下,疾惡如仇,不可賣弄聰明。近來朝廷多事,須得站得正。”洪謙起身應了。蘇長貞忽地嘆一聲:“可憐天下父母心吶,你有何計較,須得明瞭,要對得起良心纔好。”洪謙又應。"

蘇家長子、次子知父親方正,待他將正話說完,纔好圓一回場兒來:“洪兄好容易來此一遭,且吃茶。”上回來時,洪謙乖覺不好拿女兒是蘇正學生之事論輩份兒,自承矮了一輩兒,與這兩人平輩論交,至如玉姐,便是“各算各的”。是以二人喚他“洪兄”。

那嫡嫡親的小師妹,卻正在蘇夫人面前坐着,低眉順眼,握着帕子,端坐如一幅仕女畫兒。與蘇夫人說話者,卻是秀英。乃因蘇夫人問及酈家六姐:“因我家這老翁翁回來說,府上姻親端的是好家教,我家這許多小子,書讀得也能看,行事也還算端正,便想求一淑女。他回來與我說,府上親家家六姐,年倒好說親,也不知,有人家沒有?”

蘇夫人何嘗不曾打探?然吳王府卻有不少女孩兒真個是嫁與商戶,她心中實有些覺着不妥。非是看輕商戶,蓋因此乃“買賣婚姻”,卻是不恤骨肉。蘇夫人眼裡,商戶人家未嘗沒有好孩子,只這般結了親事,女孩兒在婆家如何擡起起頭來?

今聽秀英一說,便將吳王府內事一說,道:“因此事,我便好細問一下這少卿家風,冒犯毋怪。”

秀英一聽,樂得這兩處結親,便說:“那家家風真個好來。說句掏心的話兒,不好,我能把閨女與他家?縱他家是王府出來,我也不是賣女求榮的人兒哩。那頭親家母實是再賢良不過一個人,頭前孩子也養得好,給娶一房好妻,庶出的兒女也是盡心。聽說,這宗室裡多有將女兒胡亂嫁的,那家女兒皆尋些書香人家,或是士紳之輩,再不肯輕易許嫁。六姐未嘗聽說許人,也是不欲胡亂發嫁之故。”又說旁的不知,在江州發嫁的,實是嫁與書香人家。

蘇夫人道:“我家那老翁翁也是如是說,然男人總是粗心,如此我倒放心了。正有一事要託與秀娘。”一使眼色,她的次媳胡氏,蘇平之母便起來與秀英福一福,秀英忙回禮。胡氏便說:“好請您往那處說一說哩。”

秀英笑道:“那六姐是個周正好孩子,常與我家大姐一道,也會做針線,也識文解字兒。令郎既是先生之孫,想也是極好的。我等吃謝媒酒哩。”蘇夫人與胡氏便拉着玉姐的手兒,問長問短,也問六姐之事。那頭蘇夫人長媳,見婆婆與妯娌皆有正事,只管看顧金哥,與他果子吃,又問他讀何書。

不多時,秀英看日已正中,便要辭出,蘇夫人挽留,她卻說:“家中還有老人哩。我明日一早便往大姐婆家去,若順利時,後半晌來回話兒,可捨得?”蘇夫人含笑謝了。

恰洪謙也看着日頭兒辭出來,夫妻二人見彼此皆是面帶笑意,便知見面順利。出得蘇府門兒,秀英、玉姐皆乘轎兒。洪謙先將金哥掇上馬,自家隨即翻身坐在金哥身後,一手攬繮繩,一手摟兒子,慢慢走來,與金哥分說京城風物。

到得賃的房兒門前,洪謙忽覺不對,一扭頭兒,猛見街口立着個半大少年。少年十五六歲模樣兒,揹着日頭站着,看不清臉,一身青衫,後頭跟着個小廝兒,見他看來,少年深深看他一眼。金哥見了,仰着臉兒叫一聲:“爹。”又朝兩頂轎兒呶呶嘴兒,洪謙反身下馬,將他抱將下來。)

再看那少年時,人止留了個影兒,小廝兒追着叫“瑜哥”,洪謙丟一眼色,捧硯會意,悄悄跟了上去。

69、不慈

卻說秀英隨洪謙往蘇府裡去,洪謙既爲金哥討了蘇先生人情,將金哥將往當朝樑相家學裡附學,蘇夫人又託她做媒,試探酈家之意欲爲蘇平求娶六姐。端的是雙喜臨門,一是金哥非止有名師教着,更與當朝宰相家有了淵源,洪家在京並不根基,此番求學實與金哥有益。二是蘇家也是與酈家做了親家,與洪家也成了姻親了——蘇先生曾孫要喚洪家女兒做舅母。

既遇着這等好事,秀英滿心滿意便都撲在這上頭,坐在轎兒裡,一時想着束脩、金哥上學要穿的衣裳、要使的筆硯、要買個小廝兒跟着,一時又想明日往見申氏,今天是否先使人去個帖兒說一聲。洪謙在門見停那片刻,她並未察覺出來。

待回了家,秀英脫去外頭大衫,換了家常薄衫兒,袁媽媽奉上井裡湃的茶來,小喜又與她打扇兒,天已入夏,京城人口又多,房兒又窄,無端更添幾分燥熱。玉姐等亦換了衣衫,金哥還在想着騎馬的事,悄悄兒問秀英:“娘,我上學怎生去哩?”

秀英道:“啊吔!”方纔想了這許多,竟忘了這一條兒,順口道,“等我與你爹商議,看這京裡小郎都是怎生上學去的。”金哥低着頭兒,拿鞋尖兒划着腳下地。叫秀英在肩上不輕不重拍一下:“要上學的人了,不許再這般毛躁。站便站好、坐便坐好,”擡眼見洪謙回來了,又與洪謙說,“瞧瞧你這好兒子,站沒站相的,往那裡讀書前,先教他些兒禮儀罷。”

洪謙笑摸金哥之首,道:“也好。”秀英便問洪謙金哥如何上學,洪謙道:“叫明智兒跟着他去就是了,過些時日與他買個書童兒聽使。先僱輛車兒,大些了教他學騎馬,便與他買匹馬來騎。”金哥眼中放光,立正了站好,洪謙不由莞爾。

秀英一拍金哥:“你還不去溫習功課?”將金哥逐去,卻對洪謙道:“蘇夫人央做媒哩,我婦道人家不過搭個嘴兒,人事場上,還須你出面,如何?”洪謙亦應了。秀英方纔無話,往出準備金哥上學物什去了。

洪謙往書房裡坐不多時,捧硯便歸來了。先一揖,便回道:“官人,我隨那二人一道走,那小郎直入一處宅裡。那裡人來人往,問了一個路過賣漿的,說是霽南侯家的家學。”言罷,便要上前與洪謙端茶水,洪謙一擺手兒,捧硯只得退下。

捧硯跟隨洪謙有年,後又由秀英做主,娶了小喜做渾家,如無意外,也是個洪府管事的胚子。洪謙出門總好帶着他,他因總往外頭行走,知曉的事兒也多些隱隱曉得有些不好的風聲,卻是與那霽南侯之弟有關。現打聽得此情,再看洪謙面上無笑,再不敢言聲,悄悄退了下去,今日做了甚連渾家也不敢說與。

他不說,洪宅卻不是無人有知。

洪謙依舊該做甚便做甚,面上一絲兒不顯。然洪宅周遭,實多了些人。有往左鄰右舍打聽的,左鄰右舍也是賃個房兒居住,彼此也無甚大交情,只知這家裡是個新進士,又做御史云云。捧硯既能打聽旁人事,旁人自也能打聽洪家事。這日,袁媽媽去買新鮮菜蔬回來好整治做飯,卻在街頭遇着個人。常人眼裡,袁媽媽這等老年婦人,最是管不住嘴,是謂“碎嘴婆子”,便藉着撞她一下兒,又與她揀拾掉下來的東西搭上了話兒。

一頭道歉,一頭說:“不知府上哪裡,我與老媽媽送去罷。”袁媽媽因說不用,那人是個三十來歲乾淨婦人,必要送的,袁媽媽道:“就在這街上哩,不遠,我走得過去。”那人順她指頭一看:“好乾淨人家兒,不知府上主人家是何樣人物哩。”袁媽媽與有榮焉,便說是新御史家。那人順着話頭兒往下問。

豈料袁媽媽在舊主人家裡時便是最膽小怕事一個人,自來洪家,因主人家寬厚,立意在此處養老,更是不肯行差踏錯,犯口舌之禍,登時警覺,抱着籃兒便跑。回來一顆心撲撲直跳,與小茶兒道:“可是做怪,如此這般。”

小茶兒與程智兩口兒早知秀英安排,必是要做玉姐陪房去,自是一心向主,說與玉姐。玉姐從小便有主意,卻叫小茶兒與朵兒兩個出門買果子,每出,便做碎嘴樣兒,嘰嘰喳喳,說些兒街頭巷尾傳聞。果然,便有那一等來問話的。朵兒固憨,小茶兒卻機敏,一絲不透。那頭程智卻躡其後,卻是義安侯家來問。

玉姐暗暗納罕:我家何曾與這些京城權貴人家有甚牽連來?忽地問道:“只問我爹來?”小茶兒道:“我聽出來哩,雖是閤家都要問幾句,話頭兒卻落在官人頭上哩。”玉姐眯起眼來,招招手兒:“你叫明智兒出去茶樓酒肆裡打聽一回,義安侯家有甚新聞,有甚仇家,有無走失人口。”

小茶兒應了。

玉姐卻不等小茶兒來回話,巧的是秀英往申氏處去做媒,叫申氏留了用飯,要多問些事兒,晌午便不回來。玉姐自下廚做了幾樣小菜兒,端到書房去尋洪謙。洪謙深諳“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之理,且又在此時,便將下巴一揚,似笑非笑看着玉姐張羅:“看你那樣兒,便是有話要說,說罷。”玉姐道:“爹,吃飯。”

洪謙一噎,失笑搖頭:“也是,吃頓斷頭飯哩。”玉姐且抿嘴兒笑。洪謙略動幾箸,問玉姐:“你不吃來?”玉姐道:“爹平日煩心事多哩,多用些兒,也好有力氣。”洪謙嘆口氣,慢慢兒將菜吃盡,朵兒來收了杯盤,出去時將門兒反扣上了。

洪謙道:“我便知你是個仔細人。”玉姐道:“爹既吃飽了,便索性與我說了罷。我也好心裡有個數兒,近來總有人在咱家宅子外頭晃哩,小茶兒與朵兒出去買果子,還叫人攔着問了。爹不過是個御史,又不是御史大夫,哪值人這般?必有個緣故兒。爹說與我,好過我外頭聽了,措手不及。且家裡還有娘哩,爹不說與我,也要說與娘。”

洪謙道:“不過是京中謠傳,說你爹與大理寺卿家走失的兒子生得像罷了。”玉姐嚇了一跳,又咬着袖子看洪謙,洪謙道:“做甚怪模樣兒?”玉姐笑個不迭,道:“可真是緣份了,來時船上便聽着這人,竟與爹生得一般模樣兒麼?不知爹做無賴相時,是個甚模樣兒?爹好早說與娘知,娘近來也得閒與些個官娘子一處坐哩,休叫那碎嘴的婆子說甚前頭有個婢生子來。”

洪謙叫玉姐笑得一個哆嗦:“混說甚!你是我頭個孩子,原道你懂事,好教導你兄弟,你倒學會這等言語來!仔細叫你娘打你。”玉姐道:“我就聽爹這一句罵哩。”言畢,一拎天水碧色裙子,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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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頭秀英在酈玉堂分家得的宅子裡,叫申氏與幾個兒媳團團圍住了,端的是禮遇非常。秀英頭回做媒,實不知旁人做媒都是怎生說的,她將玉姐許與九哥時,聽着消息便開心,早忘了當時情況、媒人說了甚了。

是以秀英遞了帖兒到酈府裡,次日到那家裡去,申氏接了,雖不知她有甚事,依舊親熱非常。秀英入來,既不知如何轉個話頭兒,索性寒暄畢,便笑說:“我有一件好事要說與親家,只未出閣的閨女不好聽來。”

六姐、七姐雖不知何事,然知秀英向無惡意,便悄悄兒退了出去。諸媳未見婆母發話,都留了下來。

其時申氏正盤算着,太子之墓營建得差不多了,她與於太子的孝期已過,早待太子入土,便要與六哥迎娶孫氏。只因是宗室,眼下不好大張旗鼓準備,卻聚了兒媳等人,先一處密密議着家下庫裡有多少、還缺甚物事等,又將六姐、七姐帶在身邊好學些事兒。聞說秀英到,手上事只好停下。

秀英見兩個未出閣姐兒已走,便直與申氏道:“昨日我家裡往蘇先生那處去,原是爲問問先生,京城哪處先生教得好,好與我金哥開蒙。不想蘇家夫人拉着我,你猜怎地?”

申氏心頭一緊,便問:“怎地?”

秀英道:“卻是有件事兒,蘇夫人因蘇先生說府上風氣好,他正有十五歲攻書的一個孫子尚未娶親……”一語未畢,申氏不由:“啊!”地一聲。秀英笑道:“是哩,是想問問六姐許了人家沒有,若不曾許,倒想做親來。”

申氏念一聲佛,面上笑意壓也壓它不住。她幾個兒媳婦便管秀英叫“嬸子”,圍簇着直說嬸子是福星。申氏也喜不迭,笑道:“那回蘇先生使他家兒孫來,我們家那個,送客走了便與我說蘇家孩子如何如何好——這卻不是緣分了?未知是哪一個哩?”

秀英便說:“是他第二個孫子,叫做蘇平的。”

申氏道:“就是他!”秀英道:“親家這便是允了?不須與親家公說一聲兒?六姐那裡也好相看相看哩。”申氏道:“他那沒一個不好的,蘇家孩子,我真個想看上一看。咱六姐,也不好不叫那頭夫人娘子不看。”秀英道:“那我便回個話兒了?”申氏道:“不急哩,咱好生說說話兒。”

說話間,五娘因是江州人,便滿口嬸子叫着,來央留。大娘去往廚下看飯食,三娘卻往後頭說與六姐、七姐,有客,兩位姐兒且在後頭吃,又笑與六姐說:“六姐恐好事近了,大造化哩。”但凡有人使這般口氣說話,閨閣少女多半能猜着爲何。六姐臉上一紅:“三娘不是好人,打趣我。”三娘笑道:“不好便不好,六姐好了,我不好,也是情願的。”六姐上來抱着她的胳膊直道不依。三娘卻來陪六姐、七姐一道用飯。

那頭秀英吃飯時,也看她家規矩,卻是大娘幾個兒媳眼着上了菜,與申氏布幾筷子,申氏便叫她們都坐了,並不須時刻伺候,食並不語。暗道申氏厚道。

待飯畢,秀英叫申氏攔着,便將能說的都說盡了,又說蘇平之母胡氏:“極乾淨溫柔的一個人兒,眉梢眼角兒都透着和氣。那樣人家,說句不好聽的,哪敢有不好的婦人呢?”申氏想,自家閨女也不是不識禮數沒個心眼兒的,往那等書香人家裡去,也是合意的。

待送走秀英,申氏往後看玉姐,越看越合意,玉姐羞不得,顧不得母親,甩手尋七姐一道打雙陸去了。晚間酈玉堂回來,看申氏笑吟吟的模樣兒還奇怪:“你今日怎地笑得這般怪來?”申氏道:“還說我笑得怪,我倒要看你能笑成個甚模樣兒。今兒洪家親家母過來了。”說着便故意一頓。

酈玉堂道:“來便來,你接了便是,我何故要發笑?”

“來說親的。”

酈玉堂道:“與六姐?”

申氏再不賣關子,直說:“要將蘇先生第二個孫子說與六姐……”

酈玉堂歡喜得要瘋了,居然一蹦三尺高:“我發達了!”申氏忙將他扯了下來:“瞧你!”酈玉堂口中唸唸有詞:“好啊好啊,真是好啊!這是好親事,應了,趕緊應了。我說與爹孃去。”

申氏扯住他:“日頭偏西了,那府裡也該關門了,你去打的甚門?庚帖未換的,倒顯得女家輕狂了。顯待事定得差不離了,再說去。哎,九哥這門親事結得可真是有福氣哩!他與九娘佛前結的緣。親家母又與說了這一門好親。”

酈玉堂咧開了嘴,放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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酈家歡喜,洪家夫婦卻有些兒凝重。

洪謙既應了玉姐,亦覺此事與其叫秀英從旁人口裡知曉了,不如打自家口中知道。便與秀英說,有人說他與大理寺卿家走失的兒子像來,不定會有人藉此生出甚事端來,秀英若在外頭聽了不好的話,千萬留意,不要衝動。

秀英臉上煞白問道:“甚叫不好的話?流言何須這般鄭重說與我?你究竟姓個甚?”不等洪謙回話,又道,“那日在船上說的,那個叫做朱沛的,還前頭有個婢子生了個兒子的?”

洪謙硬梆梆地道:“我只姓洪,是你官人,咱有一兒一女,我與旁人,並無瓜葛。你曉得這個便好。”

秀英將牙咬得咯咯響,眼兒直直望到洪謙眼底:“你與我賭個咒來。你總須與我說個實話,我好有個數兒,休教我這頭攀高兒,你那頭將梯兒撤了。卻纔你說只姓洪來,可要說實了。我便與你捨出臉來,也要護這家裡停當。”

洪謙道:“我自有主意,你不須與人撕打。”

秀英冷笑道:“你懂甚?先頭船上我說的、玉姐說的,你道是過耳秋風哩?女人嘴裡最是狠毒,管你有影沒影!若那家繼母個賢良人兒又出頭,死咬長你一輩兒,打殺你,她也止徒三年,何況罵幾句兒?這閤家上來還要臉不要了?玉姐往後在婆家如何立足?金哥怎能說得媳婦?”

洪謙道:“她是朱家人,我自姓洪,家下祖先你過年也拜來。”說完,便一撩衣襬,直個與她賭個誓。秀英聽他說:“若姓朱來,管教身敗名裂。”忍不得,吞聲而泣。她與玉姐一般,心裡也有計較,十餘年夫妻、父女,略上上心,也知洪謙模樣兒不大對了。他又是北地逃往江州的,平日裡舉止也與旁人不同。京城大街小巷恁熟,官話說得恁好。

秀英哭完,卻將洪謙摟將起來:“狠心的賊,你吃了多少苦頭兒?”

洪謙道:“我何曾吃過苦了?不早了,安歇罷。”

誰個也不曾說洪謙究竟是不是朱沛,此言卻是不可宣諸口的。

兩個一夜也不曾睡好,秀英起來又要與洪謙打點些銀錢等,卻是要送江州不第同鄉返程。同科另一考中的授了一處遠州里做個下縣的縣令,先回家報喜,搬取家眷赴任,也要回鄉。洪謙去送一回。盛凱此番未中,洪謙也說他:“你還年輕,不要氣餒,來年再戰一回。”

盛凱低聲應了,立誓下回入京,必要考個好名次。

洪謙回來一切照舊,該吃時吃、當睡時睡,彷彿不曾知曉外頭有流言一般,秀英也穩重起來,又要與蘇、酈兩家說合,卻是在自家使袁媽媽做好酒菜,道是江州風味,請蘇夫人品嚐。蘇夫人來時,是蘇平護送來,那頭申氏也帶着六姐、九哥來看親家。兩家打個照面兒,風評自不用說,一看人物,彼此滿意,便有了八分了。其次便是尋官媒,寫庚帖兒,又謝秀英等,端的是喜氣。

家裡頭太平了,外頭卻又不太平。原本因科考而平息的流言,又興起來。起因卻是齊王家,齊王原是不信趙王命硬的,不料他的嫡長子騎馬時摔斷了脖子,不免疑神疑鬼起來。又有真一道人死死咬住他算的不曾錯,死活不肯砸了招牌。齊王止此一子,爲叫王妃生出嫡長子來,齊王前頭連生了三個閨女,才硬生出這兒子來。傷心之意,無法言表。

淑妃唯此一孫,原知這趙王是要做冤死鬼的,哪料孫子死了,淑妃竟漸信了是趙王妨克的,宮中流言日盛。李才人不得已自縊,遺書爲趙王辯白,似更應了趙王命硬之說。

正經讀書人是不信的,太學生又聯名上表,不料皇太后卻突臨官家面前。官家此生,最怕皇太后,真個“畏懼”,他原是先帝庶子,本想做個太平王爺,哪怕兄弟們一團混亂之後,皇太后親將他送入東宮。又嚴加管教,官家年幼時,皇太后還做皇后,在宮中便極有威嚴。他初入東宮,略寵幾個孺人宮女,皇太后說他不好沉緬女色,活鳩殺數人,官家自年輕時起,便怕她。凡事無論對錯,皇太后臉一板,官家腿便有些兒顫——打小兒叫她嚇着了。

皇太后突臨面前:“怎地我看重誰,便要弄走誰麼?官家好孝心!”官家便不敢應了太學生“逐妖人真一出京”之請,只得將這摺子扣下了。

說也怪,官家怪皇太后,朝臣卻不怕。打頭陣的卻是洪謙,新御史也不說甚流言,也不說甚妖人,卻拿一味藥材來說事,其表節略曰:“《世說》有云桓公入蜀,至三峽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猿岸哀號,行百餘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絕。破其腹中,腸皆寸寸斷。公聞之怒,命黜其人。是禽獸亦有天倫之情也。[1]桓溫,謀篡之臣,尚存憐憫之心。今聞宮中婦人卻食鹿胎以爲養顏,捕其母,挖腹取胎,何其忍也?臣實不忍聽!既忍做此事,有何不忍做?女有四德,德言功容,德爲先,容最末,請皇太后、皇后,爲天下表率,休要如此不仁不慈。”

一字不提京中亂局,更不說太子薨逝、趙王遇誣,卻將皇太后與皇后的臉皮撕了往地上狠踩。便是鍾慎這等起家御史,外頭廝混一圈兒,復掌了御史臺的,也要說洪謙這手,委實刻骨。本章既上,頃刻滿京皆聞。趙王口中念着:“既忍做此事,有何不忍做?”不由流下淚來。“不仁不慈”之語,更是叫許多人念在口裡,誰個不知真一是得皇太后青眼之人?

宮中皇太后、皇后等無奈,只得頒下懿命,宮中禁鹿胎。鹿胎此物,確有養顏之較,更是婦科佳品,尤其後妃想誕育子女,恐有宮寒之症,便要食它,非是特爲養顏而來。然但凡懂醫的,便不能說它不能養顏,兩宮吃了個啞巴虧,將洪謙往死裡恨。

那頭吳王卻將酈玉堂好一頓臭罵:“你結這兩個親家,沒頭沒腦,好沒計較!得罪皇太后是不怕的,你可知官家只有三個兒子了?趙王廢殘之人,唯齊、魯二王有望東宮,不拘哪個,他兩個能得着好來?”

酈玉堂先往家裡炫耀來,不意吃這一頓好罵,他卻不懼:“公道自在人心,且,便是官家,也不能得罪士人。”吳王氣個半死,手裡一把柺杖飛向酈玉堂,打得他抱頭逃回家來。

次日,便是太子下葬。蘇正冷眼看着三個皇子,趙王憔悴自不消說,齊王眼睛通紅,魯王哀哀哭泣,然三人相較,趙王已人不勝衣,其二王雖要人扶持,步子倒穩。不由微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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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葬後,京中更是熱鬧起來。這頭酈玉堂家六哥與孫尚書孫女兒完婚,又寫信往江州去,請另兩位親家送親來完婚。

那頭皇太后朝上發威,將幾個進士出身的官兒奪官發落,說有些個讀書人是“貪名好利的僞君子”,官家只好躲着不出頭兒。洪謙曉得她是指桑罵槐,又上一表,直指皇太后干政“牝雞司晨”。也虧得他敢說,也虧得官家護着他。官家見洪謙罵人,便與洪謙撐腰,說他是“貞介耿直之臣”,真個是站他腰後頭扶着他站。

那頭御史見洪謙一人便直接皇太后,紛紛羞愧,且有幾個同年遭了皇太后毒手奪官。一個個義憤填膺,卻不求同年,轉而彈劾外戚不法之事。朝上直如開了鍋。

然不消數日,卻又有洪謙是朱沛的流言傳出,言他奸狡虛僞,不顧人倫,數典忘祖,是個好邀名的僞君子。直至有御史參這位洪同僚,言昔年識得朱沛的人說,他耳上有紅痣等表記。衆人往洪謙耳上看,果有人看着了一顆紅痣。

蘇先生便坐不住了,先時是流言,他作不知,便是樑宿也不敢問到他面兒上,生恐吃他一句:“非禮勿聽。”如今卻是御史參奏,蘇先生不得不當堂逼問洪謙。

洪謙從容道:“先生這話卻是好笑,我自姓洪,要我認了別個人,便是說我不是洪家孩兒。不是誰個說你不是你爹的孩子,你就要跳起來辯白的,說話的人才該拿出實據來……”掃一眼那參他的張御史,脣角一抹冷笑,“張某人難道忘了,他是城外叫花子收養的行院□生下來私的私孩子?從來乞討長大,討達官貴人口邊一口殘食,便做人家的狗,四處亂咬亂吠。你道張御史與你長得像,你便換身官皮,我便不認得你了麼?”

蘇先生此生從未見過此等無賴,卻又不知如何答應是好。那張御史一張臉更氣得鐵青,跳將起來,道:“你你你、你信口雌黃,你、你、有辱斯文!”洪謙掏一掏耳朵:“你也知甚叫信口雌黃?”

張御史道:“京中人都知。”洪謙道:“不消三日,京中人確都知你是個小龜公兒。”張御史兩眼一翻,噴出口血來,便厥了過去。

官家大感痛快,居然樂不可支。叫蘇先生狠瞪一眼,嚇得打了個嗝兒,忙捂了嘴兒退朝去。

既退朝,蘇先生便揪住洪謙,一同往蘇府去,書房門兒一關,蘇先生審起洪謙來。洪謙不等他發問,便道:“自登科後,便有人於四周徘徊,大理寺卿亦誤認我,故知先生昔日爲何對我嚴厲。”蘇先生正經人兒,經不得洪謙巧舌如簧,疑惑道:“你真個不是朱沛?”洪謙無奈道:“我是洪謙哩。且……確是相似。不瞞先生,我曉得些他家事兒,也是有淵源,隻眼下不能說,不多久,便可真相大白。”

他不說,蘇先生也不好再逼問。且血脈之事,實無法可確驗究竟是與不是。蘇先生正人君子,寧願相信洪謙所說是實,且那船上說朱家事時,且是他妻女道朱家繼母不好,洪謙一言未發,不曾作憤慨之狀。

洪謙說到做到,那張御史的身世愈傳愈離奇,再不敢有官員於朝上胡言了。然女人間的流言卻是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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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還好些兒,雖定親,卻未成婚,不過與些個未出閣女孩兒一處,誰也不好說得太粗俗,免遭人恥笑。

這日卻是鍾慎夫人邀人賞花吃酒,秀英玉姐亦與,玉姐那裡見着許多女孩兒,皆是不識的,便與六姐、七姐嘆道:“在江州時還道咱們已見過世面了,如今才知何謂井蛙之嘆。”她兩個不熟識京中人物,是以大娘便遊說申氏,使六娘孫氏領她們一處。孫氏素在京中,閨閣中有名的人物她皆見過。一一指與三人。

她幾個一處,自成一格,因不知底細,且不急與衆女攀談。卻見着一個高挑個兒的紅衫少女打眼前過,白淨面皮,杏臉桃腮,臉兒揚得高高的,嘴角常翹。孫氏道:“那個是淑妃孃家侄女兒,原侯嫡出的閨女。她旁邊兩個,是她庶妹。”玉姐看時,果然衣飾略不如。

孫氏又悄指另一杏黃衫子的少女:“那個是皇后孃家侄女兒。”卻是生得沉靜端方,雖不愛笑,人也不輕她。

直至有一起人打身邊兒過,丟下幾聲冷哼來。玉姐愕然,她自來京,人且不識得幾個,如何有人哼她來?孫氏有些兒尷尬,卻不得不說:“那是大理寺家的三姐。”玉姐一挑眉,口角便噙笑。孫氏見她也不怒,也不羞,暗道九娘真個好度量。怪道祖父說,她不可得罪,她爹忒厲害一個人,想來她亦然。又想,如何朱三姐也來了?鍾御史家不似這等疏忽之人。

不等想過,卻又有兩個少女相攜而來,眼帶好奇,與孫氏招呼:“大姐自嫁了,也不與我們一道了。這是大姐妹妹?”孫氏道:“是哩。這是洪御史家大姐,這是我婆家六姐、七姐。”又與這三個道:“這是義安侯家三姐、四姐。”義安侯董家,這些日來也頗難安。玉姐含笑與她們問好,她姐妹兩個一個拉着玉姐一隻手兒,問長問短,又問江州情狀。

玉姐笑道:“那處故鄉,若問我時,只有說好的。”三姐便笑:“見着你,可見那處真個是好的。”

外頭女人堆裡卻是另一番模樣兒。秀英早覺有人看着她,也只作不知,與申氏一處,又與鍾家夫人說話。權作陪丈夫上峰娘子交際。不多時,鍾夫人往見旁客,便有人也來與秀英說話。

因說京中事,且不說洪謙事,只說誰個家中小郎要相看娶媳婦兒,便漸次說到如何相看媳婦。內中有一個失言,順口便說到朱潔身上,說她家教好,段氏好等等。實是這京中婦人提起,十有□也會說到段氏身上,確是個有本事的人,家裡也安順——如何不提?便似說到少年才子,那謝令安便要中一回槍一般。

秀英一撇嘴兒:“知人知面不知心哩。”在座的都是官娘子,也有些兒城府,然若洪謙真個是朱沛,那便真是“忘祖”,且聽聞,義安侯府等處,也蠢蠢欲動,往他家看。有些人的丈夫昔年也與朱沛一道輕狂過,回來都說,真個像,雖隔十餘年,然朱沛那顆痣還是那個樣兒。

便有不憤之人,細說段氏之好,又說她實對得起頭前義安侯家董氏,更指洪謙便是朱沛雲去。

秀英將兩條眉毛一豎,怒道:“你若有個兒子,好鬧出個未婚生子來?大張旗鼓生怕人不知?你有個閨女,肯嫁個未婚先有奸生子的人兒?這還好哩?聽說那家有個啞巴兒子,直捂到十八歲上成親,都無人知曉是個殘疾哩。怎地這個便出來了?天下有這般賢良母親否?還好人哩!”

“是拜前頭人哩,一天去三回,早上說‘我兒子比你的好哩’,晌午說‘你兒子今日去外頭鬼混,我與他錢哩’,晚間便說‘我弄來個孩子說是他奸生子,帶家中養大了,看誰家肯把好閨女嫁與’,你說有趣不有趣?”

“賢良人是甚樣兒?兒女都養好。似這個,弄壞人家嫡長之子,即將庶出的養好來做牌坊,欺負死人不會說話吶!那頭有手有腳個人不見了一月,不想他何時回來,便急匆匆不知從哪裡弄個大肚子的來充數兒,播種兒的還未吭氣哩,她就篤定人不會回來說這不是他家孩子?她怎知人就不會回來哩?莫不是叫她害死了罷?!”

“這等奸人說出來我家官人似他家人,你也肯信?莫不是天熱沒得涼茶吃,熱得發昏了罷?”

衆官娘子也有尋常百姓出身,夫榮妻貴的,也有口舌伶俐從不饒人的,卻不想秀英一張嘴這般厲害,說的話這般嚇人。一想那段氏對着個牌位說話,便不寒而慄。

鍾夫人已聽着了,也不好攔。她宴客,也是千挑萬選,請了洪家便未邀朱家,也想次後悄留了秀英來說話,問個端底。哪料姐兒們那處來報,說是朱三姐兒死活央了個好友,溜將進來。董家亦有兩姐妹,也是悄悄兒隨了人來,人都來了,又不好真個將小姑娘趕將出去。她恐那頭出事,便抽身去看。哪知姐兒們倒平和,這頭娘子們先發作了?

鍾夫人也想,這段氏恐真個不如面上那般好,然而是人便會人云易雲,往日不多想。且皇后亦是繼室,與東宮不睦,誰個沒事拿這個胡亂說事?皇后容易對付,太后卻不好說話。正要打一圓場時,那頭叫秀英說着了的娘子也是個急性兒,便道:“你如何將人心想得這般壞?不定人不是那樣,是你心思陰暗哩。”

秀英啐了一口道:“那天下青天、刑部尚書,審陰斷陽的官兒,便都該下十八層地獄裡滾油鍋哩,誰個叫他們看破鬼蜮伎倆破那些個冤枉、兇殺、構陷案來?”

鍾夫人走來道:“說甚哩,這般熱鬧?”秀英笑道:“不過說些京中談資。”除開叫秀英掃了臉面的那一個,旁人都在想,許真是這個理兒。衆人皆是內宅婦人,於這些事上頭最是熱心,越想越是。一個後母,佈下狠毒之局,隱藏得又好,總比一個不孝子有嚼頭得多。縱是官娘子們,也忍不住回去要與人說。

內中那個替段氏出頭的,既是義憤,也是與段氏平素相好,此時心中不是滋味,又想必要尋個時候往朱家問一問段氏纔好。

衆人卻不敢得罪秀英了,一是她一張利口,二是因洪謙究竟是不是朱沛實不好查驗。若是,那是人家家事,朱沛有錯,照秀英說,這段氏也不賢良,明晃晃朱家瑜哥兒長到十五、六歲,確是段氏做得不對,不該是那樣一個謹慎人做出的事體。若不是,便是與洪謙強安上一雙父母,又拿這強安來的父母罵他,豈不招人恨來?

清官難斷家務事,鍾夫人也不點評,只招呼衆人看花兒。段氏不良的名聲,卻傳將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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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頭婦人裡事還未了,那頭洪謙看熱鬧不怕事大,更具一本,請召還沈氏。官家見他提議,立時便允了,卻將這遍尋沈氏的文告取將出來,沈家子氏是耳有紅痣,手有疤痕。便有許多人望着洪謙耳上

作者有話要說:[1]《世說新語》裡的段子,提到肝腸寸斷這個成語的時候,一般都會提這個典故。

媽蛋!前面又爆字數了,本來這章只打算寫七千的,結果……沒寫到秀英噴人,於是只好寫寫寫,一直寫到凌晨一點TT

蘇先生,還是那句話,君子可欺之以方,有時候,他們不相信世界上有那麼多壞人,有那麼多齷齪心思。唉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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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公子的伏筆神馬的……

御姐爹的兇殘無賴神馬的……

他從來不肯吃虧的。

70、往事

暑天酷熱,便催生出一門生意——賣冰,常有富商開大冰窖,冬季裡存上幾窖冰,到得來得夏天,使車拉了,往城裡賣去。凡有餘力之家,總要時不時買些兒來消暑。京師繁華之地,做這生意的只多不少,只要囊中有銀錢,無買不來之物。這筆買賣只好與那中等人家做,更窮的買不起,更富的,自家有冰窖,也是冬日屯冰,夏日拿出來使用。

霽南侯家乃是開國的勳貴,至今近百年,旁的不消說,這冰窖卻是有的,家中用冰自然也不消去買。霽南侯的母親太夫人華氏原也是勳貴之女,兩家聯姻,做這侯府女主人已數十年,所居之處自是少不了消暑之冰。

太夫人居處正房五間,三明兩暗。此時太夫人卻不在正堂屋裡坐,只在次間一張交椅上坐了,霽南侯朱雷與其弟大理寺卿於她下手對坐。室內清涼,三人心下卻止不住有些兒燥意。虧得都是經過幾十年風雨的人,倒還能把持得住。

太夫人一如天下所有老婦人,年越老,越好信個僧道,宮中信道,她偏好信個佛,手中一串數珠兒輕捻,珠子本是木質,如今已頗瑩潤,想是時時撥弄之故。太夫人手中不停,先問朱震:“真個是沛哥?”她年近八旬,一頭白髮,精神倒還好,不說耳聰目明,腦筋卻還沒到糊塗時。

朱震擡頭看他母親,叫太夫人耳朵上兩隻大大的鑲寶金耳墜子晃得眼前一花,低頭沉聲道:“我看着像。”

朱雷急切道:“是便是,如何說像與不像?”

太夫人道:“你也立朝站班,你倒說是與不是來。”

太夫人積威有年,她一開口,朱雷也不敢接話了。朱震道:“快二十年了……”朱雷不敢接母親的話,對弟弟便好開口訓斥了:“現在說這個有甚用?是與不是,及早拿出個章程來的好,”朝太夫人一拱手兒,“娘,那洪御史我也看着過,乍見時嚇好大一跳,便覺是沛哥。然他又不認,又自稱是江州人。”

朱震道:“我尋了門路,與戶部尚書、吏部尚書那裡都走動一二,承了他們人,親往檢看了黃冊。吏部那裡,洪謙是江州我。戶部那裡江州是有個洪謙,自贅婿轉做尋常民戶。落戶江州卻在十五年前,那時沛哥已走失二、三年了。洪謙落入江州,乃因流亡,原籍是北定府。北定府連遭大旱大水,流民四起,朝廷一手撫一手剿,又許南下趁食,洪謙隨着流民到了江州。黃冊上倒好寫着人體貌,又無圖形可查,北定府真有個洪謙,也止寫年幾歲,面白無鬚一類……”

朱雷焦躁道:“說這些個有甚用?是與不是,你這做親爹的與我們個準話兒罷,我們也好有個應對。如今這不上不下的,成個什麼體統來?辯白又不好辯白,不理會又要遭人背後指點,”說着火氣便上來了,“你家裡那個,真是個攪家精!你也是,當初該轄制了她纔是。”這便是罵的段氏了,渾然不覺段氏初嫁之時,他與妻子倒還說段氏柔順來。

太夫人也不捻那數珠兒了,開口嘆道:“這須怪不得二哥,這事上頭,我有錯,你也有錯兒。這續絃兒是我與他定的,當時看她開朗爽快,又善理事,便以是良配。又做主將沛哥接過來養,好教你兄弟與她好生處一陣兒,開枝散葉,有了孩子她也好收心。不想人心是會變的,沛哥早早養她跟前,許能好些兒。又不曾打小有情份,待她有了親生的兒子,自是要看沛哥不順。”

朱雷曉得太夫人說的是實情,太夫人因心疼次子青年失偶,又想朱震房裡沒個主母終不是個事,朱震一過了妻孝,便與他說了這個段氏做填房。更憐朱沛失母,且接到身邊教養。待段氏過門兒,又恐段氏年輕,不會照顧孩兒,又想段氏多多陪伴朱震,早日再添兒女。段氏也爭氣,入門一年,便有了身孕,這便是想照看朱沛,太夫人也不好叫她照看了。

————————————我是揭密往事分割線———————————

段氏也是好本事,生完兒子坐完月子,過不多時,又懷一胎,到了六、七月上,不慎跌了一跤流了個哥兒,有些傷了身子,不得不靜養着。

那頭朱沛便在祖母、伯母那處長大。太夫人疼他,伯母也是憐他年幼喪母,又因他已是隔房孩兒,且無生母,照小叔子朱震的意思,必是要他好生讀書,將來科考入仕的,好生待着他,也是自家孩子堂弟,好一處做個幫手,總歸一筆寫不出兩個朱字來,是以對他也好。

朱沛幼時頗聰慧,然隔輩親,伯母又疼愛,雖識字背書快,性兒裡實有些驕縱之意。到朱沛五歲上,老義安侯故去,喪禮畢,太夫人便做主將這兄弟兩個分家,免得到時候夾雜不清,兩兄弟傷了情份。又是搬傢俱、又是分銀錢,兩兄弟便是都謙讓,這家分得也還算太平。朱沛卻不得不因此在祖母跟前養到六歲,再回自家時,便全不似在祖母面前境遇了。

那段氏自幼也是千伶百俐,說話做事恁爽快,太夫人取中她,正因她這性情。初嫁時,已知是做填房,因朱震是次子,她也曉得爵位無份,只管養一養頭前的兒子,自家再生幾個兒子,籠絡了丈夫,好過生活。到時候縱分家,她兒子多,也好多分些兒。那頭前的兒子,若是養好了,也不失是個助力。

太夫人又體恤她,叫她生與朱震生個兒子來,她也是舒了一口氣來,當時朱沛不過個歲餘孩兒,她真怕養不好病了死了,便是她的罪過了。待婆婆將朱沛養過幾歲,孩子輕易也不會出事兒了,她自家也有兒子了,兩下便宜。她只須每日侍奉婆母時看朱沛兩眼,顯得沒忘這孩子便得。

不想一拖二拖,多拖了一、二年,朱沛好曉事了纔回來。家中便反了營了。朱震憐這兒子襁褓中沒了親孃,不免看重些,將段氏所出的次子倒要往後放上一放,親教了朱沛。朱沛在太夫人處時,只須禮儀過得去,餘者全依他。這繼母也只是平日看上一眼,說話也是和氣,不意離了祖母跟前,她便要管束自己。

更兼朱震因對這長子期望不小,見他已六歲,在太夫人處識字又快,便親與他正式發矇授課,管束甚嚴。次子因少朱沛兩歲有餘,還未到正經讀書年紀,且往一旁放,段氏看到心裡難免有些兒發酸。她自入門兒,婆婆也講理,丈夫也守禮,也沒個得寵的婢妾敢與她臉子看,又掌這一房內務,實養出當家人的風範來,也拿出母子的樣子管教這繼子,又要他敦愛手足,多在朱震面前提朱清。

彼時朱沛心裡,父親嚴苛,繼母不冷不熱又好壓他頭上,更因閒聽了幾句後母不好的話兒,兩下印證,可不就是“有了後孃有後爹”?如何肯再聽段氏說話?言語間雖不頂撞,卻將段氏視作無物了。朱震卻容不得兒子不敬繼母的,不免板着臉兒與他說道理。朱沛心早叫養野了,越發執拗起來。竟跑到太夫人那裡,一住數日,太夫人眼裡,段氏也算不得錯,朱震更不是錯,朱沛孩子心性亦難說錯,三個不過是擰了勁罷了。便留朱沛住數日,更與他講些道理,待氣消了,更送他回去。

哪料朱沛伯父朱雷待侄兒也是看顧,受朱震之託,教侄子些騎射功夫,勳貴家起家,多半是因軍功,子孫裡也有不忘本的,便習這個。朱沛正厭了朱震講這大道理,倒與伯父甚是投緣。待回到家中,攜了一堆兵器回來。自此心愈野,瞧讀書人便不順眼。

他與父親慪氣,朱震卻不好不管他,縱再忙,日日拎來授課訓誡,也沒少挨戒尺,少時那一些墨水,都是朱震打進他肚裡的。段氏因朱震心在朱沛身處,自己兒子便不得常在朱震眼前,酸意更盛。行事上難免帶出些兒來,也不克扣衣食,然相處自然不如親子。家下人等自然也看得出來,兩處縫隙越大,連同伺候的下人間,也時有口角。

朱沛一不開心,便往祖母處,尋伯父、堂兄等習武。朱震氣惱,太夫人卻說:“從來軍功最高,他又不是去做個兵,做也好做官兒,並非必要科考的。如今北邊兒亂哩,且須些年月方能平定,他長大了,正好趕上收尾兒拿軍功。”朱震卻不想叫兒子做個莽夫,縱做武官,也要識些書本禮儀,好做個儒將,否則武官不識字,立朝也只有叫擠兌的份兒。雖不禁他尋伯父,然督課愈嚴。

父子裂痕愈深。

到朱沛八歲上,段氏又懷一胎,朱清也始讀書,兄弟兩個實不親近。小孩子家口角打鬧是常有的,朱沛雖不屑打個小他許多的弟弟,奈不住朱清卻往他面前炫耀段氏對親兒子愛護之意,朱沛聽得心煩伸手便推開朱清,朱清跌了一跤,手掌蹭破了塊油皮。回來段氏見着了,也不說朱沛,徑往朱震面前道:“我終不是他生母,輕了重了不好管教的,他兩個總都是官人兒子,還請官人一視同仁罷。”

朱震不免又斥朱沛不恤兄弟,朱沛也懶待與他爭辯朱清挑釁在先。他這般冥頑不靈,朱震難得又罰他家廟裡跪一個時辰。跪完朱沛便又尋太夫人去了,也不說因果,只說家裡煩。太夫人又教導他“休要擰着來”,他也不理。回到家裡時,段氏只管朝他冷笑,他也不與段氏行禮,段氏身邊使女攔着,叫他一腳踢在腿骨上跌倒了,他撥開段氏便要走,段氏便失足。

朱震回來,聽說他推了懷孕繼母,免不得又與他一頓好打。自此朱沛生性暴戾的傳聞便漸次傳開了,偏他愛習武,時不時演練那麼一回,出手又狠,竟是信的人多。那頭朱氏卻是待義安侯府與自家孃家一般,只有說朱沛好的,沒有說朱沛壞的,又,結親時也往義安侯府處認了乾親,認董氏爲長。

總是朱沛舅家也叫他過來,說了許多要尊敬繼母的話兒,朱沛連舅家也一併覺着膩味。段氏轉臉便把朱沛乳母發落出府,因朱沛八歲了,也不須乳母了。朱震亦是此意,覺長子不好與婦人處得太久,好與他配小廝兒伺候了。乳母是朱沛生母陪嫁丫頭,聘了外頭做正頭夫妻,卻不放心小主人,故而求了太夫人恩典依舊伺候。不在朱沛房裡伺候了,也時時看顧他。後因婆母去世,不得不與丈夫回鄉守喪,方斷了聯繫。

朱震白日總要到衙裡應卯,又要辦些公務,段氏便不禁朱沛出行,橫豎朱沛出門也不肯與她說的,她只作不知,縱有事,也是朱沛小孩子不懂事兒,不稟父母便出門兒。卻又做足樣子,朱沛份例一絲不少,由他出去揮霍,時不時倒添補他些兒。

總是弄得太夫人也要嘆這孫兒小時伶俐,越長越歪。朱沛十三、四歲上,便是京中有名紈絝,衆人皆知他爹白日不在家時,他後母管不住他,偏生又有朱清等好學的襯着,越發顯得他不堪。他生而伶俐,只要想學,學甚都快,學好快、學壞自然也快,不消半年,便五毒俱全。然因伶俐,從頭至尾,只在頭一回下賭場叫人坑過三百兩,回來段氏於人堵上門兒後痛快付了賭債。次後無論玩甚,他都不曾虧了錢去。

然人人說他不學好,又有蘇長貞這狗拿耗子的參他,平白爲他揚了名,人家揚名是揚好名,他揚名是揚惡名。朱沛心下不服,也氣惱,卻堵不得人的嘴。

往後忽有一日,朱沛起意要往外頭打獵來,卻再也不曾回來。不多時,段氏便領回個丫頭來,說是朱沛收用過的,已有了身孕。此時朱沛未歸,家中人實信朱沛這不學好常走花街柳巷的能做出這個事來。太夫人立意要落這一胎,段氏卻又攔着,說:“總要問過大哥,回來又置氣來。”說便哭了,道是這孩子兒打了容易,自己必要難做的。朱沛不怪旁人,必要怪她。

太夫人知朱沛脾氣,倒真個是這般了,也不得不放緩了,還安慰段氏來。外頭卻不知何時傳出朱沛未婚有子,鬧大了侍女肚子便躲將起來的消息。朱震大爲失望,直至這日段氏的使女鶯兒說漏了嘴,管朱清叫了“大哥”。

彼時朱震聽了一聲“大哥”,他心中激動,還道朱沛回來了,一句“孽子”含在口中,未及吐出,便看到朱清。朱震雖時有“這孽子生來便該掐死”的念頭,也只是恨他不爭氣,實不欲他死的。這使女口中竟將他嫡出的長子弄沒了,朱震如何不惱?偏段氏還未察覺,還要招呼朱清,竟似默許一般。

朱震不通內宅之事,只因不曾想過自家內宅也有不諧,頂多不過是朱沛年輕不懂事兒,長大了娶房賢妻許就好了——誰個沒事琢磨枕邊人不好呢?他並非人便呆,否則便做不到大理寺卿了。然眼下由不得他不琢磨一二。尤其這朱沛再也沒回來。

朱震立時杖斃了鶯兒,這鶯兒雖是段氏侍女,朱震卻是主人家,他做事也不留把柄,竟是明着走了手段打殺了。對內因她無視朱沛,對外卻說這丫頭偷竊時叫失手打死的。段氏還想求情,朱震卻連見也不肯見她,又將段氏提拔上來的管事等一一黜落,想這管事之職,多半有油水,一抄一查,打個半死遠遠發賣。收了她管事之權,凡事皆交與老僕,但段氏母子有欺壓老僕時,先採朱清來打一頓。不消兩頓,便都消停。

段氏弟弟段祐原是要求姐夫走門路長個官兒的,朱震原與他籌劃好了,因他也是武官出身,便往下頭攢些功勞,回來升遷時便不至叫卡着。這回也不與他奔走了,段祐生生卡在正侍大夫階上,又無實權,便一直蹉跎着。

段氏原是不覺的,實因段祐在外做官,彼此因饑荒有流民,段祐奉命驅逐。因要些軍功,便在撫剿並用之時,做武官的先想剿。這日打掃時,卻掘出條腰帶來,段祐瞧着眼熟,取來看時,腰帶有血跡,玉帶鉤上竟有朱家標記。不動聲色取了,回來與段氏一說,段氏還道她兄弟做了件好事哩。那便如何?朱沛沒了,朱震還要靠着她的兒子養老。——這卻是朱震等人不知道的了。

後因朱震手段越來越辣,方覺出味兒來,只得小心在意籠絡着他。一發不敢說朱沛已死,終磨回了朱震一絲心意,復與她生養了一兒一女。

————————————回憶完畢轉回——————————————

太夫人道:“她要是個元配的正頭娘子,也能將日子過順了。一切不過造化弄人,只可惜了我沛哥。”說便哭將出來。兄弟兩個忙勸慰。

太夫人抽泣道:“早已對不住沛哥一回了,也對不起他娘,人去了,便把她孩兒沒養好,反倒逼得在家存不住。又因沛哥不見了,二哥還要兒子承嗣,不得不……這是再對不住他一回了,都是我的錯。”

朱震忙跪下道:“是兒子無能,內不能明整理,又不能好生教導沛哥。他離了家,倒成人了。哪用甚證據?看着就知道是我的兒子。找證據,不過是爲了與人剖說罷了。”

朱雷原以洪謙是朱沛,後因朱震沒個證據又起疑,此時不由問道:“真個是沛哥?”

太夫人道:“父子連心哩,哪能認錯了?他耳邊紅痣我曉得,頭頂兩個旋兒,聰明。說甚沈家孩子耳上也有痣,手上還有疤,那孩子小時候兒我也見過哩,痣不記得了,單一張臉兒,便與沛哥生得不同,如何能混了?卻又拿他來說事?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兒,是人都曉得他兩個不一樣,也只好糊弄人,得一句‘縱有表記也不定是’罷了。若不是時,他佔着理兒,打將起來都是輕的,哪有這般閒適,好有鎮定與那張御史對罵的?他那娘子倒是個好的,知道護着丈夫,卻句句咬着段氏不賢良,若不是時,何須這般在意這個?罵也不該這般罵法兒,該罵咱家鬼迷心竅,浪蕩子丟了不尋,見着個進士便要巴上去哩,她這是與丈夫打抱不平,出氣哩。”

朱震不由悔恨交加。朱雷道:“那……”

太夫人道:“休說無憑無據,縱有證據,也不可叫他認了。他要認了,這一生便毀了,他娘子、一雙兒女,也便毀了。早先對不起他一回,這回便要保他一回了,或可贖了罪孽了。是咱家沒這福份,要這進士子孫罷了。真是自作孽。”

母子三人抱頭痛哭,朱雷將段氏恨個半死,又因是弟媳,不好動她,便思要拿她兄弟段祐並幾個侄子開刀,要將他們身上官職奪盡。只恨眼下自家不好妄動,立意過一時風聲不緊了,便要動手。

這頭母子三人下定了決心,將此事掩了不提。太夫人便要朱雷命人放話,道洪謙不是朱沛,生得委實是像,故而洪御史閒時,請往家中一坐,以慰太夫人思念孫子之情。又叫朱雷之妻韓氏往義安侯處去說,縱有證據也請埋進肚裡,認了,洪謙聲明盡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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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頭朱雷夫婦依令而行,那頭朱震作無事狀依舊上朝應卯。霽南侯家風聲也放了出去,義安侯家風聲也放了出去。義安侯家原聽了段氏之新傳言,一想,可不正是如此?幾乎不肯見韓氏,韓氏費好大週摺,方見着義安侯家太夫人,如此這般一說,義安侯太夫人也放聲大哭,兩處倒好和解只痛罵段氏:“黑了心腸,總要有報應的。”

總是自家孩子好,若有不好,也要尋個別人害他不好的理由來。

義安侯太夫人哭了一回,卻問:“那瑜哥究竟是不是我外孫的兒子?他小小年紀受這委屈,可不好再在子嗣上受氣。我看那洪御史沒個認的樣兒,多半不是了。”

韓氏道:“瑜哥未入族譜,便是二哥留與沛哥處置的。幸而未入,倒好安置了,與他些田宅,遠遠打發了便是。奴婢生子,老夫人也是曉得的,縱是親生的,也不過如此了。弟妹那一房,若您老合意,阿家的意思,自我們家過繼一個孫兒去承嗣。弟妹嫁妝,還與親家。”

義安侯太夫人連忙擺手兒道:“使不得使不得。”嫁妝一討,兩家情份便無。雖則骨肉之親也有翻臉無情的,義安侯太夫人還心疼早逝的女兒哩。

韓氏道:“卻是有個緣故。洪御史還有個兒子,隨了岳家姓兒,也是襲他的血脈來。這哥兒今年六歲,附樑相家學讀書,是個安靜端正的好孩子。府上好有姐兒與他年歲相仿否?連嫁妝一道許了罷。”

義安侯太夫人大爲感激:“我這便與他們說去。”不論血親之事,單說結一門進士親戚,也是划算的。義安侯太夫人生的嫡長女兒肯嫁與個次子,便因朱震自家用功,考了個進士。

於是兩家太夫人一同求到洪謙頭上,要見他一見,洪謙蓄滿了力遇着了搗蛋的,登時傻眼。兩位老人的轎兒到了他家巷口兒,見是不見?他只得捏着鼻子上前拜了。

兩位一人拉着他一隻手兒,不停說:“像、真個像!”洪謙身後還跟着個金哥,放了學由父親親自接回家,見這兩婦人哭起來比他外祖母眼淚還多,不由怔住了。

霽南侯太夫人拉着洪謙的手兒,因靠得近,在他耳邊說:“頭頂是兩個旋兒罷?腰上有個痣罷?”義安侯太夫人於另一旁道:“天熱了腳底還癢不癢?”洪謙怔住了。

兩人卻都說:“若我孫兒活着,恐也生得這般大了。”並不認他作親孫。又道歉說失儀,一個拿他頭髮說:“我孫兒頭上一個旋兒,他是兩個,果然不是。”另一個將他手攤開,說朱沛手心有胎記,洪謙沒有。爲洪謙洗了嫌疑,那頭張御史枉做一回龜公,又叫罷了官,灰溜溜回了家。

這頭洪謙也灰溜溜叫兩位太夫人挾持歸家,喚秀英、玉姐等來拜見。朱雷、韓氏、義安侯董格、義安侯夫人於氏等陪着,兩下坐定,義安侯太夫人抱着玉姐便不鬆手,直叫:“我的大姐。”玉姐肖父,雖有些秀英的影子,大模子卻脫自洪謙,洪謙生得類母,一傳二傳,雖不極像,太夫人眼裡卻認定了她。

於氏便勸婆母,各又有見面禮贈,又要結姻親,又要認乾親。秀英不敢即應,手足無措便望向洪謙。玉姐倒落落大方,溫言安慰義安侯太夫人,又拿自家帕子輕手輕腳與她試淚。這原是做得極熟的,蓋因素姐眼淚極多。

霽南侯太夫人則將秀英來回看,與韓氏兩個口裡直說好。

洪謙忽地長嘆一聲,與這幾位一揖:“諸位錯愛我了。不數日,我或要辦一件對不住的事情。非爲私,乃爲公,勢成騎虎,還要着落在源頭身上。”霽南侯太夫人道:“這是甚話哩?爲公的事兒,哪好不叫你做去?”又要做媒,將董格嫡出的孫女兒說與金哥。

洪謙再不敢辭,當下自秀英發上取了枚金釵,權作表記。朱雷拍着洪謙肩膀兒,也不言聲。洪謙道:“前番風聲太緊,晚輩反脣相譏,前輩降臨,固是與我解圍,也顯得我先時枉做小人了。”

朱雷雖不是進士出身,也聽得出這說的是段氏之事。動段氏哪能不牽到朱家,至少也要與朱震有些干連。然則朱雷曉得朱沛秉性最犟,哪怕洪謙自認了是朱沛,這段氏也是他仇人,今他兩家與洪謙解圍,實是陷洪謙於兩難之地。回過神的人不免要問一句:你不是便不是,咬着人家後母做甚?反露馬腳。

朱雷訥訥,洪謙笑道:“晚輩自有計較,只恐對不起前輩愛護之意。”董格反覺洪謙該與段氏個教訓,咬牙切齒道:“這些年拿我等做傻子哄來!若非爲了妹子一碗飯,我等倒忍她胡亂弄個人來……”於氏咳嗽一聲。

朱雷遂將兩家之意說了。洪謙眼睛便溼了,秀英已抹起淚來。然衆人實想不着,洪謙要拿段氏做甚,又如何連累着朱家。其後事發,兩家人方隱隱後怕,始覺着“好人有好報,虧得當初沒存着壞心”。

三家人家處得好,兩位太夫人與老安人都是年老婦人,又一處說話。林老安人何等警覺?更將洪謙在江州如何如何好,說與這兩位聽,兩位聽了也自歡喜。林老安人心道,這親結得倒不賴,我家自弱,金哥有這個媳婦,倒好立足——只不知性情如何?又想,那姐兒也小,總有調-教餘地。

卻不想,這兩處親戚的好處頭回顯出來非是應在金哥,乃是應在玉姐。又數日,宮中皇太后傳話與申氏,要她進宮來,且叫攜了六姐、七姐並玉姐一道去。皇太后論起來還是申氏堂伯母,要看看堂侄兒家未來媳婦兒,實是情理之中。

皇太后心中憋着氣,便有此一着,更有皇后攛掇。之所以不令秀英入宮,蓋因秀英因是外命婦,卻是士人之妻,玉姐亦是士人之女,平白叫了來出個醜兒,保不齊彈章能埋了禁宮。若是皇太后看個侄孫媳婦,縱挑剔些,誰個又能說什麼?皇太后打得一手好算盤(其實我想說,作得一手好死)。

作者有話要說:又寫爆字數了TT

還欠一個御姐爹版的中二少年二缺回憶錄,後文會有插敘。

71、御姐

山河千里國,城闕九重門。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

唐人駱賓王一首《帝京篇》,道盡禁宮奧妙。縱本朝立朝時尚儉,次後繼位幾帝皆不好奢侈太過,禁宮較前朝並無擴建,且要狹窄些兒,裝飾也不那麼般闊麗,然則畢竟是皇居。玉姐也算不得沒見過世面,吳王府且去過幾回,又蘇先生賜宅頗寬敞,也是見過的,然見此情況,也不由心胸開闊了起來。

玉姐是申氏領進來的,秀英未奉召,不得前來。一路上申氏將玉姐與六姐、七姐都叫到自己車裡,再三叮囑,說些何處行禮如何答話等事,復將玉姐看而又看,玉姐今日上着件鵝黃衫兒、下着石榴裙兒,一頭青絲挽就,別兩三根簪子,十指纖纖握一方羅帕。

申氏自家越看越滿意,道:“娘娘威嚴天成,你無須過於懼怕了,她總是有些分寸的。她不喜歡太拘板的人,你要是心下不平,也不要死板着臉兒,笑一笑兒,自家心裡也好鬆快些兒。”

玉姐果低頭一笑,六姐捂胸道:“這一笑可不得了,我魂兒也要沒了。”申氏嗔着戳她額頭,又說:“但有話,你不好回,便不搭腔兒,我便說你年輕靦腆罷了。”玉姐笑道:“嬸子休爲難,我省得事兒。”又問六姐可看過蘇夫人了。

蘇先生十數年未歸,且當初離京乃是罷黜,蘇夫人於京中雖有蘇先生故舊朋友照料,擔心卻是一絲不少。蘇家子孫皆成器,想來蘇夫人也是操心不少。初時能撐着,如今蘇先生回來了,她一時開心,數年積下來的勞累便發了出來,一病臥牀。因金哥與蘇家孫子是同學,便曉得此事,回來便告訴他姐姐,玉姐轉手賣個好兒與申氏、六姐。

六姐道:“見着了,大夫說是上了年紀,須溫養。”玉姐道:“上回那個郎中也是這般說,看來便是這般了。”

申氏聽得車外沒了嘈雜人語,便做個手勢,叫這兩個不要說話——禁宮近了。

申氏等有門籍,玉姐眼下卻還未有,入宮便比尋人入宮要慢些兒。一路穿過了前朝,直往後宮裡去。皇太后並不居於正中殿內,而是居於西路慈壽殿裡。到得慈壽殿,裡頭卻早已經鶯聲燕語,來了好些個女眷了。

申氏忙攜着媳女上前見禮,皇太后聲音倒平和,也聽不出喜怒來:“都是一家人,哪裡來這麼多虛禮來?賜座兒。”申氏有得坐,背後三個卻只好立着了,皇太后將眼一打量,六姐、七姐她是見過的——蓋因吳王妃總說申氏賢良,自回京後,皇太后也召見過她們母女數回——眼生那個便是洪謙的女兒了。

皇太后一眼看去,這姐兒十四、五歲年紀,瓜子臉兒,鳳眼修眉,身形嫋娜,亭亭玉立。便是在這滿是美人兒的宮裡,也是極出色的,若非是洪謙的女兒,皇太后還真個就要喜歡她了。可誰叫她爹是個禍頭子呢?

前些日,洪謙一本突上,弄得皇太后狼狽不堪,實是自蘇正上回遭逐出京之後,十餘年來皇太后頭一回遭人指名兒“勸諫”,其中羞惱之情便非旁人所能體會了。這也便罷了,橫豎洪謙與蘇正之間的勾當,滿京城都知曉了,蘇正回來了不發難,她反覺着不對了,誰叫她要用着蘇正、借他的名聲呢?否則單憑這皇后、齊王與太子之死洗不脫的干係,且有得牙磨。

然用着也不能白捱了打,真一都叫逐了,來個清靜她也認了,動不得蘇正,還不興動一動蘇正的走狗?恰巧了有洪謙貌似朱沛的風聲兒傳來,皇太后與皇后近些年也是有意無意的拿青眼看這段氏,雖不明着褒讚太多,也要暗有期許之意。非爲朱震,更因段氏是個填房,頭前的兒子不好,她生的兒子又上進云云。實有些兒不能說的心思。

誰想着洪謙能這麼無賴?那張御史算得上是皇太后系的人兒,借他的口彈劾人來,做得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往常罵戰,不說全身而退,總還留幾分情面。誰曾想洪謙居然扒了斯文的皮,朝堂上滿口胡柴起來!

滿朝文官像死了一樣,個個耳聾眼瞎,不聾不瞎的竟成了啞巴。往常連帽兒戴歪都要叫御史揪來整頓,洪謙滿口胡柴竟無人理會!

更可氣的乃是洪謙如此橫行,居然投了諸人的緣法,彈章紛上,或跟着參張御史,或要爲張御史先前所參之人平反。更有一等人,加倍指責起外戚不法來。連元后王氏的孃家,也有些兒異動,又有太子妃、王氏的侄女兒,尋死覓活要一時要守陵、一時要出家,生的女兒也摟得緊緊的,一副人要害她的樣子。

皇太后,真個是諸事不順。次後段氏叫秀英扒了皮,無論做過沒做過,名聲已毀了個乾淨,恰如當初朱沛一般,辯無可辯。皇太后明白人兒,不是朱沛,你死咬段氏做甚?哪想霽南侯家與義家侯家兩家至親,都說洪謙不是,卻反與他結親。皇太后一口氣着實咽不下去。

陳氏一脈常暗捧這段氏,以朱家事影射東宮,如今段氏出事,東宮又薨,陳氏一脈亦是有口難辯。宣段氏入宮又有些兒顯眼,皇太后底氣不壯,實不到“笑罵由人”的境界。只好拿洪謙家人來個下馬威,好叫他曉些兒事,少與自家作對。皇太后真個不怕蘇先生這等正人君子,卻真個怕洪謙這等無賴,咬人時比瘋狗還狠,全不在意咬的是手還是臀。

思及此,皇太后胸中怒意便揚,面上不動聲色,招手道:“這便是九哥沒過門兒的娘子了,過來我瞧瞧。”申氏扭頭兒對玉姐道:“娘娘叫你,去吧。”語氣中帶出幾分慈愛來。

玉姐輕移腳步,皇太后留意,壓裙禁步一絲兒也不響,偏又不顯畏縮不敢動。換個身份,皇太后不定要誇讚成甚樣兒,此時也只是淡笑而已。問玉姐姓名,又問多大年紀,玉姐一一答了,一口官話極是清楚。一頭答,一頭想,這皇太后確是有威嚴。她心裡頭明白,自家與這皇太后,已是死敵了。蘇先生必要問明太子死因且不提,洪謙一本奏上,也將皇太后得罪了,且又是蘇先生的學生,想摘也摘不乾淨的。

皇太后便指底下一羣婦人,有老有少:“這是齊王妃、這是魯王妃、那是三娘……”玉姐嘴角噙絲兒羞澀笑意,略微着頭兒看過去。這些人裡有尚有陳家幾個姐兒,她在鍾府見着的幾個也在內,此外還有幾位年老婦人,或是宗室,或是外戚。內中又有一個與玉姐身份相仿的女孩兒,卻是吳王幼弟燕王嫡孫未過門的媳婦,還未放定然兩家都相中的,只因放定的吉日在太子喪期裡,一切只好重新來過,新的吉日還未到。

這姐兒姓方,是太常少卿之女,溫良端方,舉止得宜。皇太后喚她來,也是要與洪謙女兒做個對照,好生誇方氏,以顯洪氏之不好。縱聽說蘇正是教的洪謙女兒,皇太后卻寧可信這是個障眼法兒,蘇某是與洪謙勾搭做一處來。以洪謙之無賴、洪妻之潑辣,能教導出甚樣好女兒來?然畢竟青春少女,靦腆多思是會有的,兩下一比,也與她父親添個堵,好敲打一二。

哪知玉姐真個一絲錯兒也不教她挑,從行動到言談,一釐也不越界。如此規矩,倒與她那雙父親竟不似骨肉之親了。難不成真個是……蘇正教出來的?蘇正又是個老年男子,這卻又不像了。再看玉姐,真個綿軟靦腆,頭並不揚,連那絲笑,都像是帶着羞怯。

確是個可人兒,可惜了有那樣一個父親那樣一個先生。想到她的來處,皇太后便又覺得她這般一絲不錯,乃是心機深沉了。收起感嘆之心,道:“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可要好好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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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是淑妃親女,早已下降,雖則本朝公主素來和軟,也少不得過來先將玉姐拉過去:“快到這裡來。”玉姐依舊是軟糯羞澀看一眼皇太后,一雙秋水般眼睛彷彿能叫你覺着眼波從身上劃過,便似水流生漩,將人帶着往前一步似的。皇太后點頭,她又看一眼申氏,申氏也點頭,卻將六姐、七姐推往前去:“你們年輕人一處,好生與三娘學些兒淑女樣兒。”又說七姐有些兒憨頑。

那頭皇后侄女兒依舊喜着杏黃衫子的陳氏,十五、六歲年紀,排行第二的便問玉姐:“聽說蘇先生在府上時曾做九娘先生?蘇先生當世書法大家,可否則寫幾個字兒,叫我們見識一下兒?”她堂妹,那個喜穿紅衫的陳氏,與她年紀相仿,巧的是家中亦是行二,便看她一眼,笑道:“你欺負人家頭回來,這般靦腆,如何好意思?不如你們各寫一幅,免得倒像是考較新婦了。”

原來這些人裡頭,皆是讀過些書的,又數方氏書法最好,幾人便存了這個心。

皇太后道:“你們說什麼呢?”齊王妃便回道:“她們倒好一處寫字來。”皇太后便要看,又命鋪紙磨墨。

玉姐雙手握着帕子,依舊一絲笑,聲音又清又輕,卻又叫衆人能清着:“怎好獻醜?”六姐聽了簡直想笑,玉姐平素雖也有理,卻不是這般模樣的。且玉姐的甚本事,六姐還能不知?她刻意仿的蘇先生的字兒,橫豎六姐是看不出,酈玉堂也看不出,家中唯九哥能辨認。

衆女一番推讓,卻讓方氏先寫,排玉姐第二。方氏雖非師從名家,卻也臨過名家之帖,寫出來也似模似樣。玉姐見她書寫之時下筆極穩,沉腕用力,想是苦練過的,再看她的寫,倒也寫得不壞,閨閣之中,實是上品。不孝說一句,那模子恐比洪謙寫的還要好些兒。然玉姐見多了蘇先生的字兒,倒不顯驚訝,次便輪着她。

玉姐一看這陣勢,便知這不是個鴻門宴也是個下馬威。若皇太后明着考較,也是光明正大,偏要這般,似又是藏着奸。不是玉姐託大,換個人來,在方氏面前便要敗下陣來。便是她自己,若品評之人有心偏袒,從來文無第一,非要說她不如方氏,她又能如何?可見今日事不能善了,若是示弱了,不說丟了父親、先生的臉面,往後縱嫁與九哥,也要在親戚裡擡不起頭來了。

玉姐從曉得洪謙參奏禁食鹿胎起,便知要有此一劫,早心中有數兒,其計既定,其心便正,更無所畏懼了。皓腕輕舒,落筆如有神助,寫的是“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甚和其師之風。

從來評判,縱無個標準,只要有個對比的,便高下立判。衆人還未及品評,外頭卻來了通稟的宦官,道是霽南侯太夫人與義安侯太夫人連袂而來請見。兩家都是開國勳貴,縱是皇太后,也不好說不見。縱知這兩個是爲何而來,她也只得將人宣了進來。

韓氏、於氏各陪着婆母過來,將眼一掃,見玉姐依舊一副水靈模樣兒立着,想是不曾吃虧,且放下心來。她們四個一到,皇太后也不好將偏袒做得太過。且玉姐所書,確是強上方氏,霽南侯太夫人又說:“寫得可真好,我可要向娘娘討一幅兒與家中丫頭們看着,看看人家也是年輕姐兒,怎這般上進。”義安侯太夫人又要討另一幅。皇太后無奈只得判了玉姐爲先,又賜一雙玉環做了彩頭。

玉姐還要謙遜:“先生忠介耿直,剛毅不可奪志,這個卻是我小女子所不能及了,娘娘說我寫得好,我實不敢當的。若說字裡有風骨,便是家父,我也是不及的。”又拿眼睛看皇太后。那眼中竟顯出嘲諷之意來!

兩位太夫人這般迴護,本就激起皇太后心中不滿來,更要讓玉姐顯出個不足來方好。又覺她既本是樣樣都好,還要作羞澀樣兒,果然是外裝老實內藏奸狡!此時竟敢嘲諷!皇太后更要與玉姐個教訓,總要尋她個缺彩之處出來。黃衫的陳二姐兒又要比畫,卻也不如。

經此一事,便知玉姐文采上頭確是符了蘇長貞弟子的名頭,至於武藝,女子卻不講究這個。至如針線等,江州是甚地方兒?刺繡也是天下聞名的。歌舞樂器更不好直白來說,皇太后一轉眼,便笑道:“看着這些年輕姐兒,我心裡也年輕了。”便問玉姐:“先時不曾見過你,會玩牌不會?”

七姐嬌憨代答道:“江州時娘教過哩,說是回來好陪祖母摸幾把牌,陪老人家解解悶兒。”

皇太后便命支起牌桌兒來,玉姐十分推讓:“我止初學而已。”復又怯看申氏一眼,且望向兩位太夫人。她心中愈發篤定這是個下馬威,雖不是明着撕破臉,也是要藉着機會敲打着她父親、先生。齊王妃便笑:“這裡誰個是專好賣弄這個了?一處玩罷了。”

韓氏心中大惱,誰個不知這宮中婦人無事可做時,便好弄這些個,深宮寂寞,長年累月,旁人不說,淑妃便是個中好手。聽兒媳婦說,這齊王妃與她婆婆乃是一脈相承,玉姐纔多大?又是個靦腆模樣。想玉姐這般年紀,哪能樣樣都通?多是顧着一頭兒丟了另一頭的。

魯王妃道:“既如此,不如打個雙陸。”

玉姐有洪謙這樣一個五毒俱全的親爹,小時候兒又常與洪謙往街市上走,有些兒遊戲,卻是玩得精熟的。連贏兩個小陳氏,又與方氏鬥象棋,亦贏。三娘覺新奇,要看誰個解九連環快,又輸與玉姐。

玉姐依舊靦腆笑來,且笑且看皇太后。皇太后倒叫她看得心裡越發焦躁起來。皇太后總帶着一絲矜持,不好直叫人了來採她去打一頓。兩位太夫人並申氏也看出苗頭兒來了,至於爲甚,一想洪謙與蘇正,還有甚不明白的?

最後便將那牌桌兒又支了起來,這一回玉姐卻是真個面露難色,將手輕擺。皇太后笑道:“不過隨手玩玩罷了。”玉姐道:“玩了這半日了,不曾侍奉長輩,非禮也。”那玉姐力壓了衆人,面上卻帶着些羞澀,又似笑非笑,眼睛往皇太后處看去,皇太后生生自她目中又看出一回嘲諷之意來!

皇太后便道:“你便算陪我玩的。”又招來皇后、淑妃,並玉姐四個,好打個麻將牌。皇太后卻不自家動手,使個宮女兒與她碼牌,皇后便用魯王妃,淑妃用着齊王妃。三面桌兒,皇太后坐東,宮女兒與她一面兒坐,皇后坐南魯王妃與她並坐,淑妃坐西,齊王妃旁伴,獨玉姐坐着北面兒。兩位太夫人與申氏要往前來,玉姐一回頭兒,微搖着手來,輕啓朱脣,聲兒綿綿:“不用的。”皇太后更看她不順眼了。

紅衫兒的陳二姐便說:“九娘可要賭個利物來。可不成總從慈壽殿裡拿好東西走。”

玉姐口裡道:“娘娘所賜,我卻不好拿來賭了,那是不恭敬,旁的,有何好賭鬥呢?小賭怡情,大賭傷身。另擇些兒不貴重的罷。倘我輸了,前先兒便白贏一回了。總好叫我帶些兒彩頭回去與父母看,想娘娘也不會小氣。到我手的東西卻是輸~不~起~的。”

皇太后在她右手邊坐,又叫她看毛了。便命取金銀來,宮中金銀鑄做錁子,以備賞賜時用,也有用來賭鬥的。卻見來了八個有力宦官,兩人一對兒擡着極沉的一副硬木托盤來,盤子兩尺見方,上頭皆是鑄的小金錁子,金子質地細密又沉,一個二兩的小金錁子竟能使兩指輕易捏起般大小,擡着卻吃力。

玉姐便笑道:“我可沒有帶這個。”於腕上卸下一對金鐲兒來,輕輕壓在手邊兒。這般狂傲,連同申氏也有些訝異了。

不想此時官家又至,他卻是叫蘇先生逼着來救他師妹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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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女躲闢不迭,玉姐也將鐲子一拿,溜了。官家便問這是做甚,皇太后道:“不過偶一玩笑,官家來做甚?前朝無事?”官家笑得尷尬:“想娘娘了,便來。”

皇太后道:“我們玩,你又來看來。”官家見着金錁子,道:“娘娘將庫好搬了一半兒來。”[1]皇太后冷了臉來道,你又來打攪。官家最是怕她,忙不迭躲了:“娘娘玩,我且看看,平素不玩,倒有些兒想了。”

皇太后道:“都是女人家,你來湊甚熱鬧?”官家便遠遠揀張凳兒坐了,口中道:“我只管看來,都是自家親戚,有甚好避諱的?”皇太后便將牌局又湊齊來。

頭局皇太后坐莊,各洗牌畢,命宮女兒代擲色子。這宮女兒慣做此事,洗牌時早手裡暗釦了想要的牌,碼放一處記下了,一擲色子,十有六七是她想要的點數,便可開牌,最好贏。以手下手快慢,碼一回牌,總好有八張是一開牌便是想要的。玉姐左手握着帕子,支在頰邊,眼睛看着那色子,一副期盼模樣兒。右手卻不小心拍了下桌沿兒,好叫那色子不停在那人想要的點數上。——玉姐如何看不出她的手腳?

其次便發牌,前頭三個各出一張廢牌,輪到玉姐時,卻將牌一摸一推,是個地和。三家賠錢。次便皇后的莊,這一回玉姐卻不是地和了,摸兩圈牌,又生生自家槓上開花和了。再次淑妃莊家,她又和一回。輪到她自己,卻一摸牌,也不打,看這個又看那個,一推牌,卻是個天和。

所謂天和者,便是莊家摸完牌便是和牌,其餘三家有多少賭資都須拿出來賠與莊家。想來無論那宮女兒還是二王妃,打牌再精熟,論起作弊手段來,卻是熟不過五毒俱全的紈絝。那宮女兒會碼牌,玉姐手更快過她,玉姐坐莊時,那宮女兒手段不夠,卻搗亂不得。

次後一數,那八盤子金錁子合有五千餘兩,玉姐掩口,瞪大了眼睛,看着皇太后:“這可怎麼好?這般多來,如何好貪得?搬了娘娘一半兒家底兒,可不敢叫娘娘心疼。只拿一個做個彩頭,回去好叫家裡人開開眼便夠了。”便只掂一隻袖了。她說時笑盈盈,好似親暱小輩兒與長輩撒嬌一般,然這二人實不曾如此親暱。

皇太后怒極:“這點子金子,我且輸得起,須不賴你的賬來。”官家遠遠地道:“是極是極!”皇太后待怒,瞪着官家,忽看了官家身側之人,又忍了下來,你道這是誰?從來帝王身側,左史記言、右史記事,官家來朝皇太后請安,乃是孝順的大好事,如何不能來個人跟着記下母慈子孝之種種?今番卻好記下皇太后的賭債來。

玉姐笑意盈盈收了這五千餘金子,竟不忘了出宮前要登記,免得將來說不清楚!

及辭出宮,頗沒義氣將這官家師兄丟與皇太后,宮門前見兩侯家女眷目露關懷,也斂衽一禮:“放心,一切都平安的。”申氏使車兒載着媳、女並黃金,看着金子便犯愁:“你從來是個有計較的好孩子,如今怎好開罪了娘娘?”

玉姐嘆道:“嬸子知道的,我家早開罪兩宮了。今日來,何其兇險?不這般,若叫人拿捏住了,我便要成笑話兒了。縱是嬸子,也不免叫人譏諷有個拿不出手的兒媳婦兒,九哥面上,又如何過得去來?只是連累了嬸子家裡,實在過意不去,若到那着緊時候,嬸子便斷尾求生罷,免教我良心不安……”

申氏忙捂了她的嘴,道:“我家不做那沒良心的事。縱有事,也不叫連累着你身上。”以蘇先生之耿直,太子生前受些兒擠兌又死得蹊蹺,怎會不問?一問,怎能不生出事來?既得蘇正名聲之利,便要承其果。果然是因果循環。申氏想,縱洪謙不出頭,酈玉堂恐也要嚷,還不是一個賬?

玉姐悄聲道:“官家纔是天下之主哩,這些時日駁參外戚的,有幾個獲罪來?”言畢又坐正了身子。申氏想一回,道:“這些大事兒,我一時半會兒也弄不明白,你明白便好。”她想這玉姐是洪謙之女,洪謙素有見地,今日之事已有預案也未可知。

卻不知玉姐是自家心中有主意,想要保全父親與蘇先生。明擺着,官家只餘三子,趙王殘疾,便是太子真個是皇后抑或齊王治死的,新君也須優先在齊、魯二王裡頭選一個,這也是皇太后繫有恃無恐說趙王命格不好的緣由。她知蘇先生秉性純正,哪怕無法深究,也要爭個是非曲直,至少……須知曉哪個無辜哪個有罪,將有罪的黜了,無辜的纔好正位東宮。

然無論如何,皇太后是不會倒的,官家且無那個志氣,敢揚言“不及黃泉,無相見也”,將來無論齊魯二王正位東宮,皇太后必要氣蘇先生壞了陳家名聲兒,這便不好。新君登基是要感激蘇先生這些人的,然則皇太后在世的光陰,大家便要難熬。

欲與皇太后相抗,休叫蘇先生再叫逐出京,頂好是與他一處安身之所,譬如一座書院。玉姐本欲遊說洪謙來想法子籌這銀錢,寧可砸了家底兒,也要與蘇先生在京郊建個書院講學,好集天下仕子來做他學生,屆時皇太后只要不想遺臭萬年,便不好動蘇先生一根寒毛。否則便是黨錮之禍的源起了——這卻是不拘哪個人都不敢背的名聲。

今日皇太后恰要送上門來做這個冤大頭,她自然要笑納。她將賭資贏回,轉手蓋間書院,傳揚開來,也是林下風氣,正應太白之“千金散盡還復來”,皇太后只好與她、她家先生做個墊腳石了。

申氏將她送回洪宅,幾盤子黃金也搬了下來。將秀英眼也晃花了:“我活這一世,也不曾見這許多金子,這是哪裡來的?”

玉姐笑道:“皇太后喜歡我,故意輸與我的。”申氏哭笑不得,拍了她一巴掌:“你倒好大膽來,我們將要嚇死。”秀英忙問何事,申氏幾語說了,秀英聽皇太后要爲難她女兒,也是一臉怒氣,聽到最後,反是笑了:“跟她爹一個樣兒,總不肯吃虧哩。”申氏道:“真個不礙事兒?”玉姐搶道:“我真個有個主意,只待與我爹議定了纔好顯出來。”申氏便不問。

玉姐又說:“往年往佛前許願來,又與佛有緣,如今有了金子,好與菩薩重塑一回金身。嬸子……可好貼我些兒?算作,兩家一處……”這塑金身也非是拿金子鑄來,卻是與佛像外頭貼金,將金子碾成箔,細細貼上,花費卻少了許多,玉姐拿出五十金來,申氏卻會意,更許五十金,算作九哥份子。

玉姐又分出百金,卻是要與蘇夫人送去:“辛苦這些年,先生也清廉,夫人又病,好與夫人壓驚。”卻要親自送上門去。申氏見她頗有計較,真個當是洪謙有謀,便也信了。從來女子聰慧,也不免想依男子之計,申氏亦不例外,略放放心走了:“我那裡備了金子,明早咱們一處往大相國寺裡去。”玉姐親送她出門。

待洪謙來,玉姐如是這般一說,要建個書院。洪謙以後加額:“得之矣!”玉姐請洪謙一道往蘇先生府上去。卻於那處遇着了清靜道人,原來清靜道人修的是丹鼎,卻不敢在宮中煉丹藥,然有好歧黃之術,聽聞蘇夫人病,又好些個御醫看了皆不管用,便毛遂自薦了來。

蘇先生雖是大丈夫,卻也覺對蘇夫人不起,縱他是個出入慈壽殿的道人,蘇先生也容了他來。卻說蘇夫人既是勞累,實則有心病。蘇先生圍着她打轉兒,她卻也不說。直至洪氏父女來,清靜道人見蘇先生與夫人皆有客,便先辭出,免得礙事。恰與玉姐打了個照面兒。

洪謙與蘇先生說,玉姐卻陪着蘇夫人,如此這般三言兩語間說完,蘇夫人忽覺身上輕了許多——她實是不放心蘇先生的脾氣,恐他再對上皇太后又受搓磨。卻知蘇先生爲人,是攔不住的,只好自家擔心。如今玉姐這是與蘇先生備一退路,蘇夫人心病一消,自然輕快。

蘇先生聽洪謙說這般那般,便說玉姐:“胡鬧!皇太后的手段,她哪裡知道得?這一回不過是她運氣好,下一回,不定怎樣哩。”洪謙笑道:“她敢,叫她再吃一虧來。她不過佔着個名份兒,我卻要拿着‘大義’,看誰幹得過誰。先生可願護玉姐一回?好與她揚個尊師重道知恩圖報的名兒?”

蘇先生道:“竟是誰護着誰呢?”卻也心動,非要自身,亦是想傳道,多收幾個學生,好弘人間正氣。洪謙笑道:“我這便去籌謀着買地、買磚瓦木石。至於學生,須得早些人告訴人,纔好有學生來。”蘇先生便允了。

不消幾日,京中便傳出事情始末來。洪謙父女之名更好,蘇先生名氣更大。洪謙買地也順利,買材料也順利,書院未建成,已有無數學生與學生的爹投了帖上門,求來讀書。

秀英於家中卻說:“那金哥豈不也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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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后聽了消息,真個老羞成怒。她此番弄這些個婦人手段,並非因自目光短淺,雖則困在深宮,能扶個非己出的兒子上位,將兩個侄女兒弄來一爲後一爲妃,又令官家孫子都有了且不敢當面說一個不字,皇太后絕非易與之輩。她這也是幾十年順心日子過下來,不免懈怠,也是叫這些日子的事情鬧得心裡不痛快。這其中洪謙是最叫她不痛快的人。

太后要見玉姐,只爲給個小教訓,也不罰她跪,也不罰她站,也不打也不罵。不過一處玩,要顯她侷促不安,弄她有苦難言。洪謙既鍾愛此女,她便藉此敲打洪謙,好叫他收斂。哪想整日打雁的叫只雛兒啄瞎了眼!

她如今不心疼金子了,彼時只覺這洪氏奸狡,哄她錢去。今日始知洪氏已非奸狡二字可形容,簡直就是隻修成精的九尾狐了!有這等好名聲,又有兩侯府護着,如何動得她?蘇長貞開山立宗,她縱是女子,讀書人也要認她做個護法,如何再動得?連同洪謙,也不好輕易動了。

蘇長貞等於立儲事上又是曖昧不清,皇太后一時也是手足無措了。經過先帝時手足相爭之事,她是不信齊、魯二王能和睦相處的。太子在時,兩個能合作一股力,如今,不當面打起來已是好的了。

皇太后原以爲便是糟心,哪料洪謙又具本,參奏十餘年前,段祐“截殺百姓,僞做流寇,以充軍功”,又彼時段祐的頂頭上司乃是皇后的弟弟陳奇,連同陳奇也一道參了。

這已是近二十年前的舊事了,北定府災荒,災民裡便有些人做起不法勾當,朝廷又剿又撫,於文官是苦差,於武官卻是比御外敵輕省得多的優差。有門路的無不趁此之時多冒些功勞。皇后的哥哥有個朝廷頒與外戚的侯爵,這弟弟便只好自己掙一份功勞。又遇着在外歷練的段祐,真是天叫結下一段冤孽了。

72、憶昔

洪謙自中了進士以來,一舉一動,便每每引人注目。自做了御史,頭一個便拿皇太后祭旗,這份膽量,已是令人側目。偏他還不肯收手,這又開了一炮。原本御史參個武官濫殺平民以邀功,實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一是武人裡難免有人會有這等惡習,二也是文官地位總高於武官,想參便參。

可這回被參兩個人,身份不一樣啊!陳奇乃是皇后的弟弟,再正經不過的國舅,段祐沒阿奇那等好出身,卻是……段氏的弟弟。而洪謙在前番流言裡,卻又是朱震之子,段氏乃是朱沛繼母。這裡頭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真個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了。

陳奇與段祐兩個實不曾想到十餘年前的舊事也叫洪謙給翻了出來,阿奇看洪謙的眼神,簡直將這位新科進士當做瘋狗一般。段祐眼中卻是流着懼意與不甘,自這個洪謙不知從哪裡冒將出來,他便開始擔驚受怕起來。最後他姐姐竟真個因這個洪謙,失了三十年的經營。朱家將董氏嫁妝還與義安侯家,義安侯家轉眼便將個姐兒與洪謙的兒子訂了娃娃親,那嫁妝的去處,不言自明,他姐姐偏是一個不字也說不得。

次後,朱家開祠堂,將朱雷一個嫡孫朱珏過繼與失了蹤的朱沛做繼子。朱震之嫡長子便算不得無後,這朱珏也是朱雷千挑萬選一個人,本身算不得太好,也算不得太次,然他的母親卻是兵部尚書的掌珠,親外祖父捏着段祐一家武官的命脈。且這朱珏今年已十五歲了,早經成長,想叫他出個意外也不能夠。

朱震更早早往宗族裡將家產分割妥當,留朱潔一分嫁資、朱潤留一份聘禮,其餘家財,因憐朱珏年幼,且是承嗣之孫,獨得一半,餘者三子均分,往衙裡備了案。

原本朱震因段氏之故,也是爲他籌謀過的,只不幸次後有了鶯兒之事,朱震後來雖叫段氏又籠絡了,卻終再不肯與他出力。此時再想指望朱震撈他,幾乎已是不能。

人便是如此,早先沒有期望,便也無從生怨,因有了慾念,生了“這早晚/應該是我的”之心,最終求而不得,心下便要滋生怨念來。哪怕他希圖的,原本憑他自己也是不應該得到的。段祐不甘到了極點。

然再憤恨,只要叫御史參了,他兩個便須即時出列請罪。非止干係文武地位之別,更因御史清流,便是參了丞相,丞相也須暫請罪,若參的事件過於重大,丞相也須暫停職。且御史有“風聞言事”之權,旁人告狀須得講求個證據,否則便是誣構,重的要反坐,御史卻可捕風捉影,管你有證據沒證據,參了再說。當然,爲聲名計,御史敢參權貴,卻不好總用“風聞言事”之權,總要留作關鍵時刻來用。孫尚書與洪姻親這個職位,端的是大大的一個人情。

朱雷一聽了洪謙當朝的參奏,暗自咋舌,他原本是要胡亂尋個錯處往段氏父子身上一推,叫他們滾蛋的。洪謙這一參,陳奇定是無事、頂多賦閒在家,爲息洪謙之怒,段祐只好做只替罪羊,去死上一死了——陳氏許還道陳奇受了段祐牽累哩。段祐也是想到這一條兒,方畏懼已極。

那頭朱震聽了,簡直是頭上炸了個響雷,單北定府三字,便可引他心神。洪謙原籍在北定府,隨流民南下,段祐去北定府,殘殺饑民以冒功。朱震昔年因這小舅子在外,還曾託他尋過兒子哩!朱震眼睛便似要滴出血來,狠狠看着段祐,只恨段祐是武官,審判須經樞密,否則早出來請旨將段祐拿下大理寺去拷問了。

陳奇的履歷還有人能記得,段祐原是無名小輩無人理會的,經不得他姐姐前陣兒大出一陣風頭,連帶着他也出了回名,許多人便也知曉了些兒他的事兒。洪謙更是個風頭盛的,更因其“身世之謎”原籍、經歷等早叫人說爛了!這等微妙聯想,朱震能想得到,衆人皆能想得到。

縱是此時爆出洪謙是朱沛,衆人也要同情他,非但要同情他,還要讚揚他。何謂孝?小受大走爲孝。謂不陷父母於不慈也。雖然現在揭出段祐來有些兒算賬的意思,連上個陳奇,又顯得正義了許多。陳氏外戚,自太子薨後,忽爾變得不得人心了起來。

上頭官家也驚呆了,瞪大了眼睛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許久,也不問丞相,也不問旁人,便使樞密院查理此案,陳奇、段祐暫解職。樑宿聽了,不免心中感嘆:這等君臣相得,實乃天授了。無論洪謙是否是朱沛,能使官家硬氣些,也是社稷之福。

朱震心頭盤算着,兩位太夫人既已出面說這洪謙不是自家子孫,家中又做主立了嗣子,實是無法反覆的。他心中對段氏姐弟的怒意又上了一層,暗想必要與樞府那裡遞個話兒,縱樞府想草率結案,他私下裡也要查個清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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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謙朝上又捅一個馬蜂窩,逼得原侯不得不與族中兄弟商議,又求見皇太后。原侯的意思:“休要再與洪謙糾纏了,不理會他,他不定會生事,你一理會他,他必要往死裡與你糾纏。”

皇太后心中惱怒,道:“我何曾惹他了?分明是他先惹我來!前番他那個閨女……”

原侯也顧不得打斷皇太后了,連擺手道:“此話說不得,”他是淑妃兄弟,皇太后的親侄兒,父親去後,一族之長,說話行事倒有些分寸,“無論如何,眼下不宜生事。也是段氏行事不端!”

若將洪謙認做朱沛,板上釘釘,是陳奇受了段祐連累。若不是,此舉便是與陳家有干係,考其出身,恐與蘇正之意難分。蘇正最是正直,太子之逝,衆說紛紜,讀書人未必肯信太子就是自己死了的。便是皇太后,也頗疑心皇后又或齊王是不是做了甚麼。

若照原侯本心,齊王是他外甥,自然希冀齊王登基。皇后與魯王雖也與自家有血親,終不如齊王親近。若能將事情推到皇后頭上,牽連了魯王,便不須自己鬩牆,倒好使個借刀殺人之計。原侯悄悄將這盤算與皇太后說了,眼下情勢分明,衆人已將趙王看做了個死人,外患既消,內鬥便起,也是人之常情。魯王佔着嫡子的大義名份,除非死了,抑或狂悖謀逆,終比齊王有勝算得多。

皇太后道:“洪氏父女着實氣人。”

原侯笑道:“至多不過添一蘇正耳,若事成,有何懼哉?”

皇太后靜下心來一想,也對,蘇正有天下名又如何,不過是在這需要遮羞的時候拿來用罷了。將洪謙炮製成蘇正那樣的人物,也是好的。至如洪氏,總要嫁予宗室,屆時想出氣也易,不想出氣遠遠打發了也易。

是以原侯家竟不救陳奇,只恨樞府不能牽連上魯王——魯王延時年幼,無法說他指使。官家原還恐皇太后叫他平息事端,躲了幾日不入後宮,不想皇太后居然說:“萬事依法而斷。”皇后來尋,官家便有了底氣,將皇太后的話兒原封不動轉與皇后。

皇后先已往皇太后處哭了一回,欲將甚事都推到段祐身上,管洪謙是不是真個是朱沛,都說段祐的詭計,謊報軍情,現在想來,是想借刀殺人。也是死馬當做了活馬醫的意思。哪想皇太后只嘆息,說洪謙現下也正盯着她,若叫洪謙藉機再生事,合族都脫不得身,陳奇至多一時奪官削爵,日後自有機會回來,此時宜靜不宜動“否則便真個像是他做的一般了。”

陳氏內隙於焉初顯。

挑事兒的人卻正在御史臺裡與同僚講古,講的是個他少年經歷。那年北定府來了個少年,說要投軍,然一無路引、二無薦書,虧得當時邊關吃緊,方收了他,哪知爲防逃兵,又要臉上刺字,他便逃了。再不入營,只在北定府裡廝混,或獵些野味換柴米,或與人寫個書信賺房錢。這一日少年與洪謙在街上打了個照面兒,彼此都覺着親切,原是生得極像。道是緣份,便引少年入自家居住。

直到北定府災荒,衆人逃難。逃亡人羣裡,少年與洪謙一家一道,一路扶持。哪料路上遇着突變,不特亂民殺人,官軍亦殺人冒功,許多人喪命,洪謙只孤身掙出命來,一路逃,便也隱姓埋名。原想民不與官鬥,了此殘生,直到機緣巧合讀了書,入了京,方鼓起勇氣來揭露內情。

這少年是誰,不消說,衆人也猜着了。洪謙道,自入京來,聽了這些傳聞,方知內有蹊蹺,頗爲其不值云云。

他地名記得極熟,也算是線索。此後不數月,樞府用心,朱震從旁推動,確是查出陳奇、段祐等殺平民冒功等事。至於是否知曉朱沛所在,故意行兇,那便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總是陳奇削職爲民,段祐運氣不好,因不是文官出身又不是外戚,沒了保命符,朱家又要治他,陳家又要拿他來與天下個交待、與洪謙朱家等一個交待,欺瞞主將、擅殺平民,條條累積,先奪官後便判了個秋後問斬。案子審結,離歷年秋斬之日也只有三天,連拖個一年半載周旋的機會也無了。

段氏攜其三子一女,哭泣於朱震面前,求他看兒女面上保段祐一命。朱震竟不生氣,只說:“我自家兒子且不知魂歸何處哩。”驚得段氏沒了聲兒。兒子們不敢說話,朱潔待說兩句,卻又恐觸怒朱震。

段氏活不痛快,卻又不敢死,她一死,幼子幼女又要守孝三年,兒子還好,女兒可真就沒處說個好親事了。只得暫且忍下,不意太夫人又至,整頓內宅,將母子幾人心腹之人或打殺或發賣,拘段氏於小佛堂,命她靜心念經。朱潤、朱潔婚事,待風聲過了,她來主持。

那頭朱震上疏告老,官家不許,太夫人亦勸:“不過忍一二年,也好與大哥互感做犄角,珏哥出門,也好說話。”朱震除開每日勤懇公務,回來便親教珏哥。這日珏哥至,卻聽祖父喃喃:“朱玉、朱成玄,多好聽的名兒,比姓洪好聽多了。”

珏哥不敢言聲,內心實是同情這位嗣祖父,原本錯便不在他,誰料是眼下這個結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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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洪謙與同僚說了許多亦真亦假的話兒,回到家中居然悶悶不樂。飯也吃得不多,將自家反鎖在書房內,說要想事。不知怎地,又想起當年來了。他與御史們說的,也真也假,他自然不是北定府人,然那處原住的早流散殆盡了,倒不怕有人拆穿。他卻是真個想去投軍建功業的。

朱沛原是叫父親大罵一通,說出“沒有你這樣的兒子”的話來。他也賭氣,要泄憤,好生出去殺戳一回。

本是打獵散心,後因追的那隻狐狸太狡猾跑不見了,他早追着跑了上百里地。一時貪景,竟不回去,見天地之寬廣,忽生豪情,要投軍御北地胡人,掙些軍功,分明是“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翌日衣錦還鄉,好叫那些瞧不起他的人閃瞎一雙狗眼!

這志氣很是可嘉,只恨唯有一人一馬隨身幾塊金銀,手上連張地圖也無有(必須插播,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一路走,好容易摸到到北定府邊兒上,險作乞丐模樣,卻記起他的乳母洪媽媽,婆家正在北定府。洪媽媽夫家姓洪,她隨了個夫姓,喚做洪媽媽了。

洪媽媽見了他便抱着哭:“好好哥兒,怎做這般模樣兒?”又喚丈夫、獨生兒子洪平來拜見舊主人家,依舊供奉着小主人,又想將兒子與小主人做小廝兒使。

朱沛推辭道:“我是來投軍的,怎好叫媽媽的兒子再來伺候我?”他是要打胡人立功業拼殺的,洪媽媽止此一子,不好遇兇險事。哪料投軍也有個講究,他模樣倒還能看,武功也能看,然則一無路引文書、二無保人薦書,沒將他做奸細綁了刑訊,還是主官心腸好。又,做大頭兵,面上須刺字,朱沛瞪大了眼兒,鎩羽而歸。

總不好叫洪媽媽供養他,縱洪媽媽一家寬厚樂意,他也不肯,年輕人臉嫩,總好個面子。幸而他謀生手段亦多,打獵一類止偶爾爲之,甚設局坑人事他都會做。不幸一回坑了人家二百銀子拿回來,叫洪媽媽知道了,再不顧尊卑,抽了根掃帚枝子追着他打,且打且哭:“我對不起娘子哩~好好一個哥兒,竟學了這些下作手段哩~你怎不學好?你怎不學好?凍死餓死也不能落了下賤!”

打完一丟掃帚枝子,哭天抹淚又要上吊,她丈夫、兒子忙攔着,她便拉着朱沛的手哭:“我的哥哥兒,你娘死得早,你也要好爭氣,堂堂正正做個人兒。休做那見不得人的事體兒,少年時不覺得,到老自家都羞於說哩。若你娘活着,必不叫你這樣的。哥哥兒,你當做個體麪人兒。我老婆子不會說話,卻知曉些好歹,咱好好兒過活,休走那邪路,下坡兒容易上坡兒難,你與那些人一處了,再想做回體面人,便是千難萬難。奴婢脫籍從良,子孫還要叫人說哩。這莫不是一個道理?”

朱沛活這般大,沒少捱揍,卻天生少淚,朱震打得再狠,他也不哭,這回卻叫洪媽媽打哭了。從此勤懇度日,他又識個字兒,便擺攤兒與人寫書信,洪媽媽上下打點,暫將戶口落在洪家。洪媽媽倒有意與京中送信,朱沛轉頭便走,洪媽媽也不敢強他,只想哥兒不是池中之物,眉梢眼角都帶着銳氣,在那處許受了委屈,在這裡消了氣,便會回去,依舊是個尊貴公子。

又恐他脾氣執拗,天天兒與他講些兒道理,叫他收了那些個不良的嗜好。又勸他與父親服個軟兒:“可曾爲了你書讀得好打你?”朱沛倒也服她此說。然他書讀得好時,也未見誇獎,又對朱震不滿起來,更念有個段氏,心中便不快活。暗道我在此處落籍,來年考個進士,氣死他們。

所謂造化弄人,便是個紈絝想從良,卻遇害着北定府先是大旱,次後大水。洪媽媽家日子過不下,又不想他跟着受苦,要護送他回京。朱沛想,京中雖父親不管他,他總還有些親朋,也能照顧洪媽媽一家。

一行人往京城裡走,須過一條河,河邊止有小船兒,滿裝了人,半道船又翻了。朱沛不會水,洪家獨生子爲救他,叫水捲走了,他便自認了姓洪——橫豎你沒我這樣兒子,我便姓洪罷了。自取個名兒叫洪謙。

哪料一路上洪媽媽又病死,洪媽媽的男人卻是與人毆鬥死——只爲搶幾口吃食,那等作亂流民要搶,洪爹不與,洪謙一個照料不着,叫洪爹死了。洪謙不免心如死灰。遇着官軍截殺時,他也只躲在暗處,並不去出頭兒,對他好的人全都死了,旁人死活與他何干?

一路辛苦自不必說,流民裡各種陰暗不法事皆有。又到死不肯棄了親生骨肉的,也有易子而食的,他方知先前於家中過得……真個已較許多人爲好了。不免暗悔起來,是否先時他也做錯了許多事兒?直到了江州,便想明白,縱父母有不周之處,他也有錯,縱是那段氏,他也覺是自家有錯在先,畢竟,子不言父過亦不可忤逆母親。心下厭她,也不當暴躁發狠。又思爲親人所棄,便隱姓埋名,又感念洪氏活命之恩,方做了贅婿。程老太公於他,確是恩同再造。他確不敢表露身份,只好認真過活。

次後方知這後母不好,復思而又思。及聞婢生子事,更知段氏良心早壞。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再也回不去了,縱回去也要束手束腳,妻兒跟着遭殃。既不好下手動段氏,也不好動弟妹,只得將且事按下。他們不來惹他,他也不去惹他們。然頂着這張臉兒,怎能不生事端?自打決心赴京趕考,便知有這一遭,他也想了對策來,橫豎他的戶籍一絲紕漏也無。事要來時,便自來,要叫段氏孃家倒個大黴來!

洪謙心裡頭一件事兒,卻是眼下儲位之爭。若是太子活着登基也還罷了,今生他死了,皇太后心疼齊、魯二王,先時又極待見段氏,洪謙又是蘇先生半個學生,必是要扛上的。洪謙口上不說,心裡也須認蘇先生之恩,實不忍心這個老書呆子一輩子沒迷路在山溝裡餓死,臨老臨老叫老太婆治死了。且太子是前妻之子,其死之突然,洪謙心中未嘗不有些怨氣的。好歹又讀了些書,知東宮乃是國本,實不好叫陳氏接連把持——若是賢良婦人倒還罷了,觀兩宮行爲,怎生看也不是個爲國的。

這也是洪家發家的機會。

原本還有絲兒猶豫,及傳來趙王命硬妨克的說法兒,洪謙便再一絲兒猶豫也無了。做御史正命他意,誰個說必要宰相方能成大事來?從旁做個推手,看旁人按他心意而行,也別有一番樂趣不是?

洪謙冷笑,甚個齊王、魯王?官家又不是止有這兩個兒子。一個一個拆了罷了,由外戚而至皇子,總能牽連上的。他從外戚入手,先查陳奇,卻一查二查,只覺段祐履歷有些兒面熟。嘖,有得用時須得用,何必投鼠忌器呢?

天又與他個好閨女,要弄出座書院來,連後路兒都有了,他還有甚可怕的?

他這哪是衝着段祐?分明是劍指陳氏。皇后且要哭訴:“我不知道段家賤-人怎麼樣的,我只知道……阿奇叫彈劾了!”忘了當初要借段氏名聲時如何親切了。

趙王極好,極好!至於命格,真一能說他不好,自然有人會說他好。不悟那賊禿,爲何偏於此時上京來?說他沒個計較,不管旁人信不信,洪謙是不信的。這些年僧人叫真一那道人壓得也狠了些兒,與他們個機會,這些個四大皆空們,縱將旁的空了,也不會樂見佛門空了。

洪謙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定了定神兒,抽出一疊紙來,開始籌劃着書院之事,與共指望蘇呆子,還不如他自家來,便是他閨女,在這些俗務上,恐也比蘇呆子強些兒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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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謙他閨女卻在看信,因要往大相國寺去,頂好有個男丁護持。金哥姓了程,因讀書,取個大名兒叫程炎,雖有大名兒,實當不得大人使。終是須九哥護送,酈家那裡送了信來,玉姐正讀哩。

信是九哥所書,言明日來接她,少年心事不好訴說,只說“緣定佛前,佛門不滅,你我不離不棄。”玉姐看了,只管笑。

次日,玉姐這裡匣兒裝了五十金,那頭九哥來接她往大相國寺裡去:“我先接你來,七哥護着娘與六姐、七姐也去。”

京中規矩大,不好見面,唯趁此機會。九哥道:“我總與你站一處。”他是酈家人,先有皇后、齊王害死太子之傳聞,次後趙王命格卻不須猜疑定有皇太后手筆,真個恨極這家婦人坑害他家人。

玉姐輕笑道:“我從來不覺你不在我身側。”

九哥臉愈板、耳愈紅,秀英看不下去了,道:“該動身了。”

到得大相國寺,不悟果在的,兩家合了百金,湊個圓滿數兒,要做佈施。縱在京城,這也是筆大數目。不悟與師兄不空同來,女眷不須避僧人,玉姐便也在秀英下手坐了,與這兩位說閒話兒。不空道:“原來兩家是佛前結的緣,真真是天註定的了!”待他們愈親切。

申氏因九哥玉姐結緣,連帶六姐有了好歸宿,且以洪家算無遺策,書院一出,太后也難動彈,更信佛祖有靈,與她家帶來好運。欲再與七姐求個好姻緣來,便請攜七姐求籤,不空應了。

玉姐別有心思,卻與這不悟說話,真個是父女同心,雖不曾商議得,玉姐亦覺以佛門對道人,再合適不過。宮中崇道,民間更信佛哩。

與不悟久不見,倒也有些兒話說,不悟便說:“初到時還見過兩回,如今那位蘇先生可有事忙?恐他過剛易折。”

玉姐道:“因師母病了,故不曾前來。”不悟頗關切:“夫人可好?少年夫妻老來伴,情份非比尋常。”

玉姐奇道:“大和尚亦知俗情?且放心,有清靜道人在,師母吃幾副藥便好了大半。那道人真個有本事哩,蘇先生也通歧黃之術,竟對他讚口不絕。”

方丈:“=囗=!”

作者有話要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中二少年神馬的,又二又萌又欠揍啊!

73、合流

書院上的事情,若由蘇先生來定,縱使銀錢充裕,他也辦不大來。國事籌劃,議政論政,乃至調撥錢糧等事,蘇先生說來也是頭頭是道。然他是個正人君子,這做事的折扣人情,他就不很通了。未必是看不出來,要他去做,簡直比殺了他還要叫他難受。

洪謙所來,也只是告知他買了塊地,一應材料都訂好了,只等招了工匠,便可搬取了磚瓦木石平地起屋。連圖紙都有了,佈局極其簡潔,洪謙所想乃是佈局越簡潔,書院山長蘇先生才越不會在自家書院內走失。須知這書院頗大,既有藏書樓還有演武場哩,玉姐先拿千金買地,買的並非良田,而是京郊靠着矮山一溜地兒,連着座小山包,上千畝地上起房兒,蘇先生走不丟纔怪!

樑宿見那一僧一道表了態,也關心起書院之事來。他與蘇正不同,心中固有正義,他卻更懂周旋,人情世故較蘇正好了許多。想這洪氏父女此舉,也是幫蘇正一個大忙,樑宿便不由多想一下。他爲相多年,想的也比洪謙周到,便問洪謙:“由京裡往書院去止有一條土路了,路要怎生辦?”

有路蘇先生都能走丟,這沒個清楚的路,蘇先生早上跟家裡人說去上課,恐怕中午還不一定能到,兩處人倒要出來尋他,還不定尋不尋得到哩。洪謙道:“這數月,進料皆從運河,一路過來,路也能壓平實了,界時略整一整,便能連上外頭大路。”

樑宿讚許一點頭,洪謙又道:“畢竟是在城外,無論師生,都不好早出晚歸,也不利讀書。書院又非私塾,且外地學子漸也會多,晚輩想,於書院後築幾間房舍,以供師生等人居住,以免奔波之苦,也好省下時間來多讀些兒書。又,房舍之維護,書籍紙張購買,或買或僱些個門房、灑掃之人等皆須用錢,再置百畝田,以出息供奉書院。有那一等貧寒子弟,也可與他些資助。等他讀書有成,叫他還將回來更助貧寒後來者。”

其時各地也散着些個書院,卻大多不是一蹴而就,許多是因來了個大儒,結幾間“草廬”要講學,便有些個慕名而來的學子跟着來,次後當地鄉老、官員漸次出錢,修擴房舍,遂成書院。便是住宿之地、衣食之資等,也是隨書院越辦越大,纔會被人想起。初始時,讀書人仗劍走天涯,僕人負糗於後,落地而居。“爲人傭耕且讀書”並不以爲恥。初時不過是依大儒之心意,待人聚得多時,方拿出規程來。

似洪謙這等一建書院便將各種章程齊備,連學生食宿都想好了的,實屬少見了。洪謙於庶務上頭這般周全,樑宿不免對他另眼相看。洪謙的身世,他早猜着七、八分了,眼下這般結局,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既是蘇長貞都不曾與洪謙割席,樑宿更加不會管這等閒事。他有那樣一個好繼母,愈發看段氏不上眼。拋開這些個,洪謙爲人真個不錯,有信有義,有禮有節,朝政也不失立場。樑宿心裡,便記洪謙一筆,朝廷非止一相,縱梁宿以自己第三子也可做個守成之相,見有爲後生,也想幫扶一把,與己子互做個援引。

當下樑宿和藹道:“書院四鄰鄉民那裡,也要妥善相處。又有,這書院除開長貞,也當別請幾位先生纔好。”洪謙道:“彭海與我同年,他又是狀元,學問想也是好的。”樑宿又指點他去那位鮑牙兄,巧的是他正是姓個鮑:“那是個文章寫得好的人。書生欲爲國效力,文與質皆不可少,文多質少,恐誤國,質多文少者,某又恐其不得中試。汝多質少文,未嘗不是遺憾,否則……”真個狀元也做得了。

洪謙稱是,樑宿又與蘇先生道:“你我也有幾個同年,也有幾個同學,不妨咱們兩個老東西寫信邀他們來。你我休沐時,也好往書院去與年輕人多說說話兒。”又說,自家族學裡的子弟,發矇還在自家,待長大了,想送往書院裡進修。言語間便又說了一些兒洪謙不曾想着的地方兒。

樑宿哪裡知道,這洪謙想得這般仔細,乃是因……少年時實是個不省心的人,一度思忖,若是有個去處得不歸家也好,此處須得是有住的、有吃的、有人一道兒又,能學些個真本事,回來好叫輕他的人都驚訝的。由是觀之,他欲投軍,實非偶然。

那一僧一道坐着聽這三個籌劃,清靜忽道:“不知書院風水如何?”蘇先生猶未明白,樑宿、洪謙與不悟卻忽爾悚然,不悟問洪謙:“如何?可有不妥?”洪謙道:“我力通些兒風水,不見有甚不妥。”樑宿道:“捕風捉影,從來不須證據,此事我去辦。”

捕風捉影四個字,蘇先生聽懂了,不由眉頭緊促。旁的時候說這個,他是想不到的,然皇太后才指使真一說了趙王命格不好,蘇先生又不是真個呆傻,如何猜不着清靜言外之意?朝樑宿一拱手兒:“明山多費心。”又贊清靜仔細。

不悟輕笑道:“他們敢胡說,難道咱們便沒了舌頭麼?”說完又宣一聲佛號,還直說,“罪過罪過。”幾人便又商議一番如何應對,次後,洪謙心中一動,又請清靜門下錄《道德經》存入書院供借閱,又請不悟往書院裡講課。其時無論僧道,只要技藝高的,無不通些個經史棋書,非是止會念經做法裝神弄鬼而已。不悟文辭尤美,不請他授課,實是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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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府內幾人計定,各分頭行事,不悟與他師兄回報去,不空眼下之意,只爲求佛門休再叫打擊,能得這個結果,已算不錯。清靜自去串通丹鼎一派,又挑書法好的弟子去抄經,又思若真一那頭說書院選址在個甚“龍穴”之上,他要如何與之針鋒相對。洪謙且去忙書院事,又……思忖是否當發帖兒與朱家爲書院招學生。

蘇先生回房便又拜章請聖人早日將孝愍太子死因暗中查清,以防翌日生悔,誤國誤家。勸官家暫休要立新太子,且看看餘下三子如何。樑宿不愧是宰相做老了的人,往文德殿見了官家,道:“孝愍太子入喪倉促,可見皇家雖求節儉,不肯效法漢時奢侈,卻也不可不早做籌謀的。營建山陵雖不急於一時,選址卻不好太,皇太后春秋日高,請早定幾處吉穴,免得到時爭辯。從來朝臣有心吵架,吵上幾年也有的。”

官家道:“卿說的是。”

樑宿因朝廷非他一相,雖做個首相,掣肘也是有的,尤其宰相里還有着樂聽皇太后差遣的人。他早悄悄往欽天監去,命欽天監將京城周邊之吉地測繪而出,此時正好獻將出來。欽天監從來不是個熱竈,平日裡後人甚推崇之度量衡、星象、天文地理,於朝而言卻不要緊,頂要緊的卻只是算個年曆,每年算好了,朝廷頒佈。抑或名山崩了、日月蝕了、流星現了,官家這般人物要大婚,又或是死要要卜葬吉地等,纔好用着他們。

這些個神神叨叨的事兒,道士做起來,比欽天監更合身份些兒——叫真一道人擠得夠嗆。樑宿要用着他們,他們自然樂得聽差遣。這份吉□鑑上頭,自然是無有書院所在之處的。

不想另一丞相靳敏以皇太后故得爲宰相,與蘇長貞等人便不對付,硬要請真一給看上一看。樑宿便面斥他:“朝廷自有人材,何須一閒散道人指手劃腳?!諸事皆問於一出家人,朝廷威嚴何在?”又有欽天監的出列來訴苦,洪謙趁機便參靳某人身爲宰相,卻“不問蒼生問鬼神”。此句便是所謂“斷章取義”,用於此處,卻也說得上。

官家便躲在御案後頭跟着道:“不要臉!”這話說得過粗,蘇正出列道:“官家,請慎言!”又說了一串子話,說得官家幾乎要抱頭而躥,口裡不斷道:“是朕錯了。”

皇太后再剛強,畢竟不得再垂簾,他知悉時,靳敏已叫罰了一年俸了,錢不算少,於靳敏來說卻也不算多,最可氣都卻是臉面掃地。

皇太后於慈壽殿裡險要摔了杯子,問:“竟無人再辯駁麼?”原侯道:“齊王喪子傷心,今日未曾到,魯王並不發話。臣等人微言輕,亦無法爲一道人爭執……”總是一句話,爭不過,且皇后那頭人並不肯爭。皇太后道:“這個時候,她還在使小性兒!當日若非淑妃事爲大臣所阻,也用不着她來!”

皇太后不開心,此時方想起,可以風水爲引,煞一煞洪謙等人的銳氣——生氣也晚了。且她的心裡,皇后如今比洪謙更該值得小心。洪謙再如何,也是臣子,他女兒縱從慈壽殿“將庫搬了一半兒”,皇太后一朝受挫,漸回過神來,也暫放下。便是蘇正,也不值甚麼了。他們都是臣子,皇太后眼盯的卻是東宮,是將來誰個做官家。

皇太后自然是想的齊王,則魯王於今不爲真一說話,事雖不大,其心可誅了。想皇后初入宮時,又生下個魯王,皇太后彼時,真個有些兒不喜,她中意淑妃,中意齊王。其時太子尚在,陳氏須一致對外,這才容了下來,這些年倒也算和睦。皇后雖不太聰明,也沒忤逆過她,待淑妃母子也有禮。誰曾想眼下卻又……成了絆腳石了呢?

淑妃曾哭訴來:“雖是一筆寫不出兩個陳字來,如今家中爹做了侯錦衣玉食,旁枝還有吃不上飯要來打秋風的,那也是一筆寫不出兩個陳字來哩,能一樣麼?”皇太后聽進心裡去了,元配的嫡子都沒了,繼室的嫡子,略尋個錯處兒來,不弄死,只叫他失位,榮華富貴依舊與他,叫他做個太平富貴的親王,卻也是能夠的。也不算過得不好了,且繼後之子,帝位原也輪不上他。

皇太后思忖着,如何既壓了魯王一頭,又不叫他太慘。

不想她不滿皇后,皇后更不滿她。皇后之弟陳奇眼下正在停職待審,皇后求了皇太后,皇太后裝聾作啞,皇后恨極,向魯王哭訴來:“當年她家那丫頭不頂個用,元后短命早死,背後靠着慈宮也不能扶正。她又不想便宜了旁家人,又不想淑妃受虧,偏要拿我來頂缸!回來我個皇后,不敢即受淑妃全禮,還要敬她爲姐,萬事依着她,宮中份例,幾與我等。又叫我看顧大哥,又叫我防着東宮。好容易有了一個你,正正經經的嫡子,你爹那裡不如那短命鬼的兒子,慈宮眼前還不如個小婦養的!她家出了事,便要我們出頭,我這裡有事,她便做縮頭烏龜!兒啊!今時不同往日,慈宮心思,路人皆知,必想扶大哥做太子,你便是眼中釘來肉中刺兒,是個要搬開的絆腳石哩!我不甘心!我不恨洪謙不恨蘇正,我恨那該恨的人!”

魯王一想,正是!甚樣臣子都拋往一邊,眼前要他命的卻是自家親人了!是以朝上緘默不語。聽皇后要他救陳奇,便道:“阿舅既無性命之憂,也無流貶之責,依舊居於京中,此時此刻不好生事。娘娘說的,盯着咱們的不止那些個腐儒哩。”皇后偏小道:“我懂,日後你可不能忘了你舅舅。”魯王應允,且說:“咱又不曾真個害了東宮,大哥送了藥去他方死的。縱問罪,娘也不過是照顧不周,他卻是謀害儲君。既如此,蘇長貞耿直人,洪謙自家恩怨已了,也不會爲難於我。”

皇后道:“正是!先前說我不好,他們悄沒聲兒地將人治死了,如今人都說我不好,想叫我頂缸,她做夢來!當年我頂過一回缸兒了,這回再不能夠了!那洪謙、那洪謙……”

魯王道:“不可記恨於他!休惹他,他不好弄,看着便叫人發毛來。用得好時,或有奇效。”魯王外家並不幾個能人兒,他自又姓酈,這上頭看得反比兩宮明白些兒。親外家倚不上,原侯家有齊王,他只好倚着大臣。此時又後悔起來:早先不該託大,以東宮之後便是自家,是以故做淡漠狀。

思及此,魯王道:“後日吳王家孫女兒與蘇學士家孫子結親放定,我也討杯喜酒喝去。”

皇后道:“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個我省得!咱且拿咱該拿的!待日後……”魯王一搖頭,便要早些兒回去,叫王妃將原本備的禮物加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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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姐放定,來的人真個不少,酈玉堂宅子已算不得小,卻也坐不大開。吳王便將王府開了,與孫女兒放定。秀英等也來添妝,玉姐將一包十個金錁子、十個銀錁子來與六姐添妝,好湊個十全十美。蘇家那頭胡氏親來,看六姐打扮齊整,愈發有模樣兒,也喜不迭。

吳王先時因酈玉堂與蘇正等人行得近,恐生事,恨得揍他。及書院動工,又有樑宿等迴護,便又轉了顏色,直罵:“傻人有傻福。”吳王妃不愛聽這個,啐道:“你便是個傻子爹!”今日魯王又到,吳王忽想明白了,魯王與齊王,亦非鐵板一塊哩,笑容更盛。魯王也得意,暗想真個是來對了!

復與酈玉堂道:“叔父家好事連連,遍結清貴之親,實令人羨。七哥、八哥不知何時娶妻?休要忘了與侄兒張貼兒,到時好討杯喜酒喝。”他知六姐放定,還是因酈玉堂親家是蘇家之故。七哥、八哥要娶妻事,還是魯王妃順口說來。

酈玉堂道:“就在這幾日,親家船再兩日到了便操辦起來。”

七娘、八娘兩家人家接了信便結伴一齊來,兩家都使的叔父與兄長並舅父送親。玉姐因手頭鬆快,便與父母商議,於京中自買了一處三進宅子,這處比租的要大些兒,住得更舒坦,搬過去住。租的宅子因預付了一年的租金,便也不還也不轉租,依着洪謙之意,權與這兩家在京中無個落腳處的,做發嫁時新娘子出門的地方。

兩家人一齊道謝,又贊洪謙仁義等等。兩家又攜種種禮物與洪家,又向洪謙道:“老親休愁家中事,房舍田地倉鋪等,有我等看顧。”洪謙與他們寒暄,將房兒指與他們,又說:“都是親戚哩,七娘、八娘都是我家大姐兒嫂子,一樣的身份兒,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耳。”

七哥、八哥前後腳兒地娶妻,前後不過隔了十餘日。禮畢,親戚還鄉。魯王皆至,恨得齊王大罵這弟弟狡猾。他便也重放□段,卻遲了一步,只趕上了八哥娶妻。

因二王皆要顯賢良,與朝臣、宗室、親貴交好,京中頓時波譎雲詭了起來。此時趙王卻又厚贈這一兄一弟,他兩人又齊往趙王那處安撫這沒用的兄弟去,好顯得友愛手足。

74、鬩牆

書院上的事情,若由蘇先生來定,縱使銀錢充裕,他也辦不大來。國事籌劃,議政論政,乃至調撥錢糧等事,蘇先生說來也是頭頭是道。然他是個正人君子,這做事的折扣人情,他就不很通了。未必是看不出來,要他去做,簡直比殺了他還要叫他難受。

洪謙所來,也只是告知他買了塊地,一應材料都訂好了,只等招了工匠,便可搬取了磚瓦木石平地起屋。連圖紙都有了,佈局極其簡潔,洪謙所想乃是佈局越簡潔,書院山長蘇先生才越不會在自家書院內走失。須知這書院頗大,既有藏書樓還有演武場哩,玉姐先拿千金買地,買的並非良田,而是京郊靠着矮山一溜地兒,連着座小山包,上千畝地上起房兒,蘇先生走不丟纔怪!

樑宿見那一僧一道表了態,也關心起書院之事來。他與蘇正不同,心中固有正義,他卻更懂周旋,人情世故較蘇正好了許多。想這洪氏父女此舉,也是幫蘇正一個大忙,樑宿便不由多想一下。他爲相多年,想的也比洪謙周到,便問洪謙:“由京裡往書院去止有一條土路了,路要怎生辦?”

有路蘇先生都能走丟,這沒個清楚的路,蘇先生早上跟家裡人說去上課,恐怕中午還不一定能到,兩處人倒要出來尋他,還不定尋不尋得到哩。洪謙道:“這數月,進料皆從運河,一路過來,路也能壓平實了,界時略整一整,便能連上外頭大路。”

樑宿讚許一點頭,洪謙又道:“畢竟是在城外,無論師生,都不好早出晚歸,也不利讀書。書院又非私塾,且外地學子漸也會多,晚輩想,於書院後築幾間房舍,以供師生等人居住,以免奔波之苦,也好省下時間來多讀些兒書。又,房舍之維護,書籍紙張購買,或買或僱些個門房、灑掃之人等皆須用錢,再置百畝田,以出息供奉書院。有那一等貧寒子弟,也可與他些資助。等他讀書有成,叫他還將回來更助貧寒後來者。”

其時各地也散着些個書院,卻大多不是一蹴而就,許多是因來了個大儒,結幾間“草廬”要講學,便有些個慕名而來的學子跟着來,次後當地鄉老、官員漸次出錢,修擴房舍,遂成書院。便是住宿之地、衣食之資等,也是隨書院越辦越大,纔會被人想起。初始時,讀書人仗劍走天涯,僕人負糗於後,落地而居。“爲人傭耕且讀書”並不以爲恥。初時不過是依大儒之心意,待人聚得多時,方拿出規程來。

似洪謙這等一建書院便將各種章程齊備,連學生食宿都想好了的,實屬少見了。洪謙於庶務上頭這般周全,樑宿不免對他另眼相看。洪謙的身世,他早猜着七、八分了,眼下這般結局,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既是蘇長貞都不曾與洪謙割席,樑宿更加不會管這等閒事。他有那樣一個好繼母,愈發看段氏不上眼。拋開這些個,洪謙爲人真個不錯,有信有義,有禮有節,朝政也不失立場。樑宿心裡,便記洪謙一筆,朝廷非止一相,縱梁宿以自己第三子也可做個守成之相,見有爲後生,也想幫扶一把,與己子互做個援引。

當下樑宿和藹道:“書院四鄰鄉民那裡,也要妥善相處。又有,這書院除開長貞,也當別請幾位先生纔好。”洪謙道:“彭海與我同年,他又是狀元,學問想也是好的。”樑宿又指點他去那位鮑牙兄,巧的是他正是姓個鮑:“那是個文章寫得好的人。書生欲爲國效力,文與質皆不可少,文多質少,恐誤國,質多文少者,某又恐其不得中試。汝多質少文,未嘗不是遺憾,否則……”真個狀元也做得了。

洪謙稱是,樑宿又與蘇先生道:“你我也有幾個同年,也有幾個同學,不妨咱們兩個老東西寫信邀他們來。你我休沐時,也好往書院去與年輕人多說說話兒。”又說,自家族學裡的子弟,發矇還在自家,待長大了,想送往書院裡進修。言語間便又說了一些兒洪謙不曾想着的地方兒。

樑宿哪裡知道,這洪謙想得這般仔細,乃是因……少年時實是個不省心的人,一度思忖,若是有個去處得不歸家也好,此處須得是有住的、有吃的、有人一道兒又,能學些個真本事,回來好叫輕他的人都驚訝的。由是觀之,他欲投軍,實非偶然。

那一僧一道坐着聽這三個籌劃,清靜忽道:“不知書院風水如何?”蘇先生猶未明白,樑宿、洪謙與不悟卻忽爾悚然,不悟問洪謙:“如何?可有不妥?”洪謙道:“我力通些兒風水,不見有甚不妥。”樑宿道:“捕風捉影,從來不須證據,此事我去辦。”

捕風捉影四個字,蘇先生聽懂了,不由眉頭緊促。旁的時候說這個,他是想不到的,然皇太后才指使真一說了趙王命格不好,蘇先生又不是真個呆傻,如何猜不着清靜言外之意?朝樑宿一拱手兒:“明山多費心。”又贊清靜仔細。

不悟輕笑道:“他們敢胡說,難道咱們便沒了舌頭麼?”說完又宣一聲佛號,還直說,“罪過罪過。”幾人便又商議一番如何應對,次後,洪謙心中一動,又請清靜門下錄《道德經》存入書院供借閱,又請不悟往書院裡講課。其時無論僧道,只要技藝高的,無不通些個經史棋書,非是止會念經做法裝神弄鬼而已。不悟文辭尤美,不請他授課,實是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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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府內幾人計定,各分頭行事,不悟與他師兄回報去,不空眼下之意,只爲求佛門休再叫打擊,能得這個結果,已算不錯。清靜自去串通丹鼎一派,又挑書法好的弟子去抄經,又思若真一那頭說書院選址在個甚“龍穴”之上,他要如何與之針鋒相對。洪謙且去忙書院事,又……思忖是否當發帖兒與朱家爲書院招學生。

蘇先生回房便又拜章請聖人早日將孝愍太子死因暗中查清,以防翌日生悔,誤國誤家。勸官家暫休要立新太子,且看看餘下三子如何。樑宿不愧是宰相做老了的人,往文德殿見了官家,道:“孝愍太子入喪倉促,可見皇家雖求節儉,不肯效法漢時奢侈,卻也不可不早做籌謀的。營建山陵雖不急於一時,選址卻不好太,皇太后春秋日高,請早定幾處吉穴,免得到時爭辯。從來朝臣有心吵架,吵上幾年也有的。”

官家道:“卿說的是。”

樑宿因朝廷非他一相,雖做個首相,掣肘也是有的,尤其宰相里還有着樂聽皇太后差遣的人。他早悄悄往欽天監去,命欽天監將京城周邊之吉地測繪而出,此時正好獻將出來。欽天監從來不是個熱竈,平日裡後人甚推崇之度量衡、星象、天文地理,於朝而言卻不要緊,頂要緊的卻只是算個年曆,每年算好了,朝廷頒佈。抑或名山崩了、日月蝕了、流星現了,官家這般人物要大婚,又或是死要要卜葬吉地等,纔好用着他們。

這些個神神叨叨的事兒,道士做起來,比欽天監更合身份些兒——叫真一道人擠得夠嗆。樑宿要用着他們,他們自然樂得聽差遣。這份吉□鑑上頭,自然是無有書院所在之處的。

不想另一丞相靳敏以皇太后故得爲宰相,與蘇長貞等人便不對付,硬要請真一給看上一看。樑宿便面斥他:“朝廷自有人材,何須一閒散道人指手劃腳?!諸事皆問於一出家人,朝廷威嚴何在?”又有欽天監的出列來訴苦,洪謙趁機便參靳某人身爲宰相,卻“不問蒼生問鬼神”。此句便是所謂“斷章取義”,用於此處,卻也說得上。

官家便躲在御案後頭跟着道:“不要臉!”這話說得過粗,蘇正出列道:“官家,請慎言!”又說了一串子話,說得官家幾乎要抱頭而躥,口裡不斷道:“是朕錯了。”

皇太后再剛強,畢竟不得再垂簾,他知悉時,靳敏已叫罰了一年俸了,錢不算少,於靳敏來說卻也不算多,最可氣都卻是臉面掃地。

皇太后於慈壽殿裡險要摔了杯子,問:“竟無人再辯駁麼?”原侯道:“齊王喪子傷心,今日未曾到,魯王並不發話。臣等人微言輕,亦無法爲一道人爭執……”總是一句話,爭不過,且皇后那頭人並不肯爭。皇太后道:“這個時候,她還在使小性兒!當日若非淑妃事爲大臣所阻,也用不着她來!”

皇太后不開心,此時方想起,可以風水爲引,煞一煞洪謙等人的銳氣——生氣也晚了。且她的心裡,皇后如今比洪謙更該值得小心。洪謙再如何,也是臣子,他女兒縱從慈壽殿“將庫搬了一半兒”,皇太后一朝受挫,漸回過神來,也暫放下。便是蘇正,也不值甚麼了。他們都是臣子,皇太后眼盯的卻是東宮,是將來誰個做官家。

皇太后自然是想的齊王,則魯王於今不爲真一說話,事雖不大,其心可誅了。想皇后初入宮時,又生下個魯王,皇太后彼時,真個有些兒不喜,她中意淑妃,中意齊王。其時太子尚在,陳氏須一致對外,這才容了下來,這些年倒也算和睦。皇后雖不太聰明,也沒忤逆過她,待淑妃母子也有禮。誰曾想眼下卻又……成了絆腳石了呢?

淑妃曾哭訴來:“雖是一筆寫不出兩個陳字來,如今家中爹做了侯錦衣玉食,旁枝還有吃不上飯要來打秋風的,那也是一筆寫不出兩個陳字來哩,能一樣麼?”皇太后聽進心裡去了,元配的嫡子都沒了,繼室的嫡子,略尋個錯處兒來,不弄死,只叫他失位,榮華富貴依舊與他,叫他做個太平富貴的親王,卻也是能夠的。也不算過得不好了,且繼後之子,帝位原也輪不上他。

皇太后思忖着,如何既壓了魯王一頭,又不叫他太慘。

不想她不滿皇后,皇后更不滿她。皇后之弟陳奇眼下正在停職待審,皇后求了皇太后,皇太后裝聾作啞,皇后恨極,向魯王哭訴來:“當年她家那丫頭不頂個用,元后短命早死,背後靠着慈宮也不能扶正。她又不想便宜了旁家人,又不想淑妃受虧,偏要拿我來頂缸!回來我個皇后,不敢即受淑妃全禮,還要敬她爲姐,萬事依着她,宮中份例,幾與我等。又叫我看顧大哥,又叫我防着東宮。好容易有了一個你,正正經經的嫡子,你爹那裡不如那短命鬼的兒子,慈宮眼前還不如個小婦養的!她家出了事,便要我們出頭,我這裡有事,她便做縮頭烏龜!兒啊!今時不同往日,慈宮心思,路人皆知,必想扶大哥做太子,你便是眼中釘來肉中刺兒,是個要搬開的絆腳石哩!我不甘心!我不恨洪謙不恨蘇正,我恨那該恨的人!”

魯王一想,正是!甚樣臣子都拋往一邊,眼前要他命的卻是自家親人了!是以朝上緘默不語。聽皇后要他救陳奇,便道:“阿舅既無性命之憂,也無流貶之責,依舊居於京中,此時此刻不好生事。娘娘說的,盯着咱們的不止那些個腐儒哩。”皇后偏小道:“我懂,日後你可不能忘了你舅舅。”魯王應允,且說:“咱又不曾真個害了東宮,大哥送了藥去他方死的。縱問罪,娘也不過是照顧不周,他卻是謀害儲君。既如此,蘇長貞耿直人,洪謙自家恩怨已了,也不會爲難於我。”

皇后道:“正是!先前說我不好,他們悄沒聲兒地將人治死了,如今人都說我不好,想叫我頂缸,她做夢來!當年我頂過一回缸兒了,這回再不能夠了!那洪謙、那洪謙……”

魯王道:“不可記恨於他!休惹他,他不好弄,看着便叫人發毛來。用得好時,或有奇效。”魯王外家並不幾個能人兒,他自又姓酈,這上頭看得反比兩宮明白些兒。親外家倚不上,原侯家有齊王,他只好倚着大臣。此時又後悔起來:早先不該託大,以東宮之後便是自家,是以故做淡漠狀。

思及此,魯王道:“後日吳王家孫女兒與蘇學士家孫子結親放定,我也討杯喜酒喝去。”

皇后道:“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個我省得!咱且拿咱該拿的!待日後……”魯王一搖頭,便要早些兒回去,叫王妃將原本備的禮物加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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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姐放定,來的人真個不少,酈玉堂宅子已算不得小,卻也坐不大開。吳王便將王府開了,與孫女兒放定。秀英等也來添妝,玉姐將一包十個金錁子、十個銀錁子來與六姐添妝,好湊個十全十美。蘇家那頭胡氏親來,看六姐打扮齊整,愈發有模樣兒,也喜不迭。

吳王先時因酈玉堂與蘇正等人行得近,恐生事,恨得揍他。及書院動工,又有樑宿等迴護,便又轉了顏色,直罵:“傻人有傻福。”吳王妃不愛聽這個,啐道:“你便是個傻子爹!”今日魯王又到,吳王忽想明白了,魯王與齊王,亦非鐵板一塊哩,笑容更盛。魯王也得意,暗想真個是來對了!

復與酈玉堂道:“叔父家好事連連,遍結清貴之親,實令人羨。七哥、八哥不知何時娶妻?休要忘了與侄兒張貼兒,到時好討杯喜酒喝。”他知六姐放定,還是因酈玉堂親家是蘇家之故。七哥、八哥要娶妻事,還是魯王妃順口說來。

酈玉堂道:“就在這幾日,親家船再兩日到了便操辦起來。”

七娘、八娘兩家人家接了信便結伴一齊來,兩家都使的叔父與兄長並舅父送親。玉姐因手頭鬆快,便與父母商議,於京中自買了一處三進宅子,這處比租的要大些兒,住得更舒坦,搬過去住。租的宅子因預付了一年的租金,便也不還也不轉租,依着洪謙之意,權與這兩家在京中無個落腳處的,做發嫁時新娘子出門的地方。

兩家人一齊道謝,又贊洪謙仁義等等。兩家又攜種種禮物與洪家,又向洪謙道:“老親休愁家中事,房舍田地倉鋪等,有我等看顧。”洪謙與他們寒暄,將房兒指與他們,又說:“都是親戚哩,七娘、八娘都是我家大姐兒嫂子,一樣的身份兒,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耳。”

七哥、八哥前後腳兒地娶妻,前後不過隔了十餘日。禮畢,親戚還鄉。魯王皆至,恨得齊王大罵這弟弟狡猾。他便也重放□段,卻遲了一步,只趕上了八哥娶妻。

因二王皆要顯賢良,與朝臣、宗室、親貴交好,京中頓時波譎雲詭了起來。此時趙王卻又厚贈這一兄一弟,他兩人又齊往趙王那處安撫這沒用的兄弟去,好顯得友愛手足。

75、瞠目

今年夏天,京城裡天兒熱、人熱鬧。一國之都,人必是多的,房兒必是密的,商鋪林立,茶樓酒肆的幌子飄滿了街,商鋪不說,茶樓酒肆裡卻聚了許多人,說着種種新鮮消息,一解夏日之煩悶。這裡頭茶樓又比酒肆更熱鬧些兒,人來人往,喝着茶水,也算消暑。更有一等說書人,瞧着人多熱鬧,也交與茶樓些兒抽頭,往那裡支個攤兒,擺張桌子、安把椅子,桌兒上一杯茶、一把撫尺、一柄摺扇,餘下便全看那口上功夫了。

茶樓裡並未張貼着“莫談國事”的條子,說書人說起來顧忌也略少。有許多說書人專心去淘那朝廷邸報,拿過來說一說,雖是淘來的邸報,並不是當日的,卻也聊勝於無,市井百姓遲一、二日聽到這消息,也是大差不差的。

前陣兒說書人好說個東宮懸案,至今未決,又蘇先生回京,黜了真一。正所謂公道自在人心,縱有趨吉避凶之意、不敢強出了頭,也不妨礙着這些升斗小民口上討伐一二。兩宮不慈這等話,於人多處是不好說的,指桑罵槐的本事卻是天生的。次後便是新科進士之事了,洪謙的故事又叫好一通說起。連着段氏之不慈陰狠,真兒個傳得街知巷聞。又有洪謙參奏陳奇、段佑事,這等九曲十八彎的豪門恩怨,實比一個浪蕩子往行院裡行走有意思得多。

兩侯府太夫人認親事又似是一部傳奇話本,民間倒是肯信洪謙不是朱沛,不免便將段氏認作那“指使親弟殺害前妻之子,意圖霸佔前妻嫁妝”的惡婦人了。流言從來越傳越離譜,不消三日,朝廷尚未有公認,民間已將這等人判了刑了,又弄出無數話本來。連着將段氏的事兒安到了皇后的頭上,以“陳奇若無辜,怎會與段佑並提”,傳言出是皇后害死了太子,好叫自個兒子做東宮。

繼而又有皇太后輸了五千金的傳奇故事,究其原因,自然又有一等民間高手“想當然”,不外是皇太后因其父正直,便要虐待其女,不意天地神明從來佑着好人,皇太后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竟也叫他們圓成了一段故事,說得口沫橫飛,直如親眼看見一般。

又有建書院等種種趣事傳出,好事者將許多機智故事、因果傳說附會到玉姐身上,又傳出許多新本子來。洪謙往街上去閒逛,聽了不免好笑,回頭笑對捧硯道:“若大姐真做過這般事情,一件一件地累將起來,她平日裡甚都不幹,只做這個,今年也須得有三十歲纔好將這些事做完了。”

說完自家也笑了,捧硯也笑了。主僕兩個見道旁有個賣胭脂水粉的鋪子,又進去買幾盒脂粉,捧硯見洪謙挑選,便也自替小喜買了兩盒。袖了脂粉再轉一條街,另一處茶樓裡卻又在說趙王之事了。

有了前頭啓發,傳言裡皇太后自然也不是個慈祥人兒,真一便成了個仗着權勢的妖道,害死了前頭太子,卻拿趙王來頂缸,真個不是好人。然則皇太后畢竟尊貴非凡不同旁人,這說書的便穿鑿附會,將她的名姓兒隱了,只說“不知哪朝哪代,有這等事……”又或悉推到了真一身上,說他不是個正經修行的人兒,只好偏執權勢、挑撥事非、迷惑慈宮。

茶樓中更有茶博士,除開伺候往來客人吃茶,也兼講些兒小道消息,那口裡更是能跑馬。茶客們也將四處聽來的流言往這裡說,茶博士聽了上個茶客帶來的話,又轉說與下個茶客。甚“那清靜真人才真個是有道真人,蘇學士夫人久病,他老人家幾副藥下去,便好了大半。”“佛家最是靈驗,前頭那洪御史家的姐兒,便是誠心向佛,方得的庇佑,她與吳王嫡孫結緣,也是在佛前哩。”“兩個都是好的,聞說都要往書院裡去,他們若不好,蘇先生肯應了?”

又有說許多佛、道二家顯靈之事,某人虔誠,久婚無子忽夢個菩薩抱個孩兒與她。某人心善,路上遇個老人扶他回城,半道老人忽不見,遺下一地金銀,後往道完裡去,看那三清造像,方憶及這老人與那元始天尊容貌一般無二一類。這些個人多半也是從寺廟道冠裡聽了這些故事來,又往外處一說,好弄得信佛的愈誠,好道的只認清靜,反把真一拋了。

總是謠言滿天飛。

跑得再遠些兒,又有一處卻是酒肆,幾個醉了酒的開始嘲弄趙王:“個可憐人兒,往昔有太子友愛手足時還好,如今太子已薨,餘下的便要欺負這個可憐人兒了。前番兒我瞧見了,趙王府裡將那些金珠寶貝一箱一箱的送與齊、魯二王,一般是官家兒子,何其天差地遠也!”

他的酒友酒也高了,下手也沒個輕重,拍着他的背道:“誰個叫趙王不爭氣來?見眼子不操,是無天理!”

另一個道:“你懂個P!趙王倒是想來,齊、魯二王是甚樣人物?一個是慈宮的心尖子,一個是繼後的兒子,太子都叫他們治死了,何況趙王?官家縱有心,一個孝字壓下來,慈宮不喜,官家又能如何?趙王親孃都叫人逼死了,他要想活,只好與他兄弟裝孫子罷了!”

前頭一人聽了大笑,手下更用力來拍他那酒友,直將人拍得吐了,酸得臭了吐了一地,將一室喝酒的都薰跑了。

朝廷大人們還未有所舉措,民間卻已看兩宮如惡狼,連齊、魯二王,也不像是好人,只不敢多言罷了。京城已是如此,京城之外,更不知如何了。

朝廷官員大多是想攔卻無法攔住,且……越是攔,便越叫人信這流言是實了。連蘇先生這等正人君子,固不喜慈宮不慈,也要維持朝廷體統,欲待進言,卻又喪氣,從來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他情知慈宮雖不如傳言般惡劣不慈也是真,欲禁言又無底氣了。

更有一等人,巴不得有這一聲兒,實是陳氏兩代外戚,礙着兩宮的面子,許多人吃了陳氏不少虧兒。譬如有一官,兩個都能做,偏要與了那與陳氏有關聯的人,你說可惱不可惱?此等事體官場上雖常見,然陳家接連得勢,未免顯得多了些兒。

原侯等人自是想攔的,卻苦於無法,人家又不曾指名道姓兒罵你,只說不知哪朝哪代,豈有上趕着認了的?虧得二王不笨,上趕着往趙王府去,要破一破那流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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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於九重宮闕之中,對外間流言知曉得並不多,頂多自二十年前就曉得外頭有些兒說法,不外是兩宮對太子不甚疼愛。眼下外頭風言風語,他也只想到:鬧得有些大,有些兒物議也是難免。

蘇先生請官家密查太子死因,官家也扣了下來。此事不外兩個結果,一、皇后,二、齊王。齊、魯二王,哪個他都不甚歡喜他們上位,卻只能於這二人中擇其一。官家煩躁,便想先拖拖再說。幸爾皇太后也不着急,實因中意齊王,魯王禮法卻佔着先兒,她尚須些時日佈置一二纔好。

官家難得得了喘息之機,崇政殿裡召見了洪謙,問問他是個怎生看法。洪謙道:“論禮法,當是魯王,其餘,臣不便言。”官家道:“卿試言之。”洪謙道:“孝愍太子之薨,衆說紛紜,臣恐後來者更生僥倖,以致天家骨肉相殘。”

官家遲疑道:“傳說皇后與齊王,皆有嫌疑。”洪謙便閉口不言,他委實瞧不上官家這副倒黴相兒,比朱震還不如。親兒子叫人治死了,縱投鼠忌器,又要個天家臉面,也不該哪些優柔寡斷,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官家道:“趙王懦弱……”洪謙聽了直想發笑,官家這話說得,好似他自家不懦弱一般。洪謙擡起頭,正要說話,卻見官家一雙眼睛黑得發亮,直勾勾盯着他,彷彿……玉姐兩歲時看着他手裡拿着塊糖一般,登時連想說什麼都忘了。

官家與洪謙瞪了半晌眼兒,左右看看,招一招手兒,洪謙趨上前去,官家附他耳旁道:“陳氏外戚,其勢太過,月盈則虧水滿則溢。慈宮於我有大恩,我不忍陳氏有虧溢那一日,倒好想保全於他們。”

洪謙忍不住道:“官家既知,如何不去做呢?”官家嘆道:“奈何太后不知。”

洪謙真個無話可說,有個如官家這般的皇帝,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了,幸者,他肯聽你的,說好聽些兒叫做“善於納諫”,然他心志不堅,既肯納了你,也肯納了旁人,你便免不了與旁人爭上一爭。這官家卻天生好使一個“拖”字訣,與金哥幼時一般無二,自家往牀上一縮、朝被兒裡一鑽,口上叫着:“你看不着我。”便能不叫揪起來吃些青菜了。待熬過了下頓飯,桌兒上又是他喜食的蝦仁兒。

果然,官家擺手道:“這個我已知了,容後再議。”洪謙心說,李才人就是叫你這般給拖死的,拖死一個李才人,難道還要再拖死一個趙王才肯甘心?界時只有齊、魯二王,你拖了又有甚用呢?當下將臉一板,道:“從來知易行難。”官家侷促道:“如之奈何?”

洪謙嘆道:“旁的不好說,趙王生母薨逝,官家安撫一、二也是應當的,可封其母、賜其金銀,趙王稱病,官家召他來,父子見一見總是可以的。也好使外人曉得,趙王再如何,也是官家兒子。也免教人說慈宮不慈。”

這倒不難,且……洪謙說話斬聽截鐵,官家最吃這一套,當下允了。洪謙便欲告知,官家硬留他下來。追封李才人之事,官家恐有人有異議,且不說。遺使賜趙王金銀、衣服、器具等卻是可以的,又召趙王來見。

官家見趙王的時候,硬是拉了洪謙作陪。洪謙見過趙王幾面,印象卻不深。趙王於兄弟之中,真個是最不起眼的那一個,便是放到人堆兒裡,也不大能顯得出甚天家氣象來。近來更是深居簡出,受了委屈連哭都不會哭,只會給他那一兄一弟送禮。

然似洪謙說的,這樣的性子有壞處自然也有好處,好處便是性格和弱,能聽得進勸諫,總好過齊、魯二王的大主意。二王並非不好,觀其行事,倒也是有章法。只恨背後有個陳氏,母氏再不好,他也不能夠趕盡殺絕,反而要護着。

洪謙曾與樑宿論政,言及漢武:“漢武剛強之主,也須爲太后不直魏其。武安小人,以姐爲太后,位極人臣,構陷百端,乃誣賢者。雖終遭報應,然逝者已矣,不得復生矣。當今誰個容了武安,是篤定自家做不了魏其麼?”

趙王好便好在無甚外戚,爲人也和氣,且與兩宮不親近,實是諸朝臣之福。國家非在危急存亡之刻,未必就要個英主,只要不是個昏臣便成。想那隋煬帝,滅陳之戰功勞是他、鑿那“至今千里賴通波”的大運河也是他,只因想着要文治武功,卻敗壞了國家,自家也叫人殺了。還不如眼下官家呢。

樑宿也被說服,這道理,一經說出真個是誰個都明瞭的。以漢武之剛強,且動不了武安侯,何況旁人?這洪謙是得罪了兩宮的,得罪兩宮的卻非止他一人!甚而至於,若陳氏心更大些兒,樑宿許就是絆腳石了,那靳敏還在虎視眈眈着呢。不說非要扶着趙王,齊、魯二王,至少要弄掉了一個,賣個好兒與另一個,叫另一個礙於物議,不好朝老臣下手。

這頭因趙王之“仁弱”,好些個朝臣看中了他,洪謙進言,官家召見。官家實不甚喜這趙王,畏畏縮縮,生得不好便罷,還生了副叫人欺負的好性兒。更可恨者,趙王實乃四子之中最肖官家的那一個,一般的臉型,一般的眉眼,止官家已蓄長鬚,趙王只有脣上一點鬍鬚,趙王腿腳又不靈便。

眼看着趙王一歪一倒過來,悉悉索索叩拜,報名的聲兒都不大,官家沒來由心中一陣煩悶。胡亂說了兩句:“要照顧好自家身體。”便再無甚好說了,看洪謙在側,叫洪謙安慰他。

洪謙倒是溫言勸說趙王:“上爲父母、下爲妻子,留有用之身。王自萎靡,如官家何?如妻兒何?如孝愍太子何?”又以李太白“天生我材必有用”之句相激勵。道趙王貴爲親王,已強過旁人許多,男兒當自強,又說《易》中之乾卦相勸“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趙王唯唯應了,眼中有絲兒感激。官家哼了兩句,又賜數物,命趙王退了。轉朝洪謙嘆道:“似這般,我還能盼着他做甚來?”覺着無趣,又誇洪謙養的好女兒,九哥好福氣一類。洪謙因說,說定之時他還只是個秀才,是酈了家不嫌棄,又說九哥亦好。

官家便要見九哥。

九哥被宣之時,尚不知緣故,摸不着頭腦地來了。來了叫官家看着了就喜,這官家看九哥面相方正,體格健壯,步履堅定,其音朗朗,其目灼灼。喜不迭道:“哎呀呀,真是吾家麒麟兒!”弄得洪謙都不知道出了甚事!

這官家便是如此,自家受制於太后,便常腦中想着,能有這般一個人,剛毅果敢,遇事不屈。此人做事,他也當是自己做了一般,一解心中惡氣。先是蘇先生,只是他當時不敢與皇太后相爭,蘇先生又過於耿直,官家爲保他,暫叫他出京避禍。次便是這洪謙,真相想做甚便做甚,連同洪謙之女,也叫皇太后叫了個虧,官家做夢都能笑醒。

今日一見九哥,卻又別有一種不同——九哥是他家後生晚輩。官家真個恨不得九哥是他親兒。先時他心中最愛是太子,乃因太子面上柔順,內心剛強,陳氏女竟不得入東宮,以其不屑故也。可惜太子早逝,官家心中悲慟實難與人言。經此一事,凡與陳氏不合的,他都要撐一撐腰,躲人身後遞飯遞茶遞刀遞槍。

太子生得還文弱,這九哥生得已見雄偉丈夫模樣,官家如何不喜?竟從陛座上走了下來,把着九哥兩邊肩膀兒,好一套拍,連說:“好!好!好!你兩個真個冰清玉潤也!”要授他官做,將之置於千牛衛做個將軍,位從四品。

九哥這官兒得來得莫名其妙,也唯有謝恩而已,回了家、說了事兒,猶不知爲何。家中人與他道賀,他大哥乾生問他:“官家周遭兒可還有旁人?”九哥道:“我岳父要哩。”乾生道:“那便是了,你岳父向着你哩。於今環衛官兒都是虛職了,卻也是個品階,於你有好處哩。”又戲說他好運氣,原來酈玉堂至今,也不過是個從四品的宗正少卿,雖有些兒實權,與兒子卻是同級了。

三哥道:“這也是九哥的緣法了,他結這親時,洪御史止是個秀才,娘選中了九娘,看中了他家人品,便不計較旁的,如今卻是得其善果。是好心有好報哩。”

一提申氏,他們哥幾個也都敬佩,想這好心有好服,也者歎服。六哥又戲言:“聽說九娘那頭老太公街上遇着蘇先生走失,揀了回來,也……是好人有好報罷?”說得衆兄弟都快活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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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頭哥兒幾個說着“好人有好報”,那頭他們族兄弟趙王卻在琢磨着怎生好教“惡人有惡報”。他生母卑微,也不敢有甚野心,卻每叫宮奴輕慢。孝愍太子仁厚,屢屢照拂與他。連他納妃,也因孝愍太子力陳之故,將妻妹許與他,他方有這門好親。

他心裡,真個感激太子。一顆心,全在這嫡兄身上。只盼着二哥得登大寶,便不須受這許多閒氣,縱無法奈兩宮何,陳氏外戚總擠兌不得東宮了。哪料晴天一個霹靂下來,太子死了!

趙王曉得,太子體弱,半是真、半是作戲,不這般無以掩人耳目。你若身強,只好由人搓磨。若一罰你,倒“病”,自有耿直之臣上本,請兩宮待太子慈和些兒。父親貴爲官家,只好與太子屬官、與太子名位,其餘事上,他竟護不得這個兒子。後宮悉在兩宮之手。

孝愍太子故去,他幾欲以身相隨,及往東宮慰問,聽太子妃道:“二哥好好的,怎地就會沒了?”趙王方悟!

能存活至今好三十年,二哥本沒那般弱!斷不致吃一碗冷飯便死!爲何竟真個死了?齊王!好大哥!趙王無日不切齒。然他人微言輕,又有妨克之語,連他生母也叫牽連自縊,一時無法動彈。

若拼命弄死了齊王,便好便宜了魯王,他娘繼後也不是個好人,這些年給二哥多少排頭吃?我倒好幫了欺負二哥的人了!

猶豫不決時,今日一見官家,趙王更是失望,這親爹真個指望不上了。他心中蘇先生一系自是好人,洪謙說的也是正理兒。他要不好了,叫死去的二哥怎麼辦呢?二哥難道能白死了?心中一念魔生。

思及此,趙王便往府內藥房裡去,翻出些兒馬錢子來。

又設宴“請”那一兄一弟,且請其攜眷而來。二王皆道他受賜而不自安,爲着自家名聲計,皆來。

席上,先是趙王殷殷相勸,二王因平日趙王畏縮不言,也不以他爲意。趙王又喚中全家來,請二王保他閤家性命。二王並妃等皆說:“自家兄弟,何出此言,有我一日,便保兄弟無礙。”又叫子女去拉趙王子女起來。

趙王親與二王家滿斟了酒,一壺酒盡,自家杯兒卻空,又取一壺新酒來,一齊喝下。

不消片刻,兩家人便抽搐不止,欲以手扼喉,似喘不過氣兒來,再一時,皆亡。

趙王看着便笑了:“二哥,我與你報仇了!”將他王妃與子女嚇得不輕。

76、震驚

卻說齊、魯二王攜眷赴趙王之宴,不想兄弟歡宴卻成陰陽兩隔。二王攜家出行,不能不帶僕役隨從,主人家倒了,死狀猙獰,這些做僕役的一半兒已經嚇傻了,撲過去待要救人。哪裡還能救得活?待要揪了趙王來,趙王雖平素懦弱,趙王妃管家倒是中規中矩,雖然嚇着了,見有人要冒犯丈夫,忙喝令趙王府下人來擋。

紛擾間,趙王忽道:“嚷個甚?官唯餘我一子。”

一語既出,衆人皆忘了言語行動。趙王俯身,將自家兩個兒子一手一個牽着手兒安撫:“不怕不怕。”又與王妃道:“不須攔着他們,叫他們扛着死人走,還未宵禁哩,隨他們叫嚷,我倒要瞧一瞧,朝廷大臣慈宮中宮是怎生一個說法兒。”

弄得二王隨從皆不敢言。趙王一句話真個說得直白到了極點“官唯餘我一子”,官家只剩這一個兒子了!

當初孝愍太子過世,衆說紛紜,或疑皇后或疑齊王,卻哪個都不能明着說,爲何?只因孝愍去後,官家唯餘三子,一個趙王看着像個廢物,早早被人忘了,餘下這兩個,皆是東宮有望,真查出個一二來,是其中之一還好,若是兩個都有說不清的事兒,叫官家指望哪一個去?

所謂投鼠忌器,便是這個意思。

如今連選都沒得選了,就趙王一根獨苗兒。這些個人多半是兩王親隨,多少聽過幾絲風聲兒,私下裡也好嘀咕兩句,平素也有恃無恐,所恃者不過是二王皆東宮有望,不值爲一個死了的兒子,弄壞了兩個活着的兒子。是以趙王命格之說盛行,竟不能禁。雖有蘇先生等人仗義執言,直說荒唐,也只是斷斷續續而已。誰個叫趙王是個廢物,其餘二王是個人物呢?

眼下卻是叫個廢物翻了身,二王隨從面面相覷,四顧茫然,竟不知如何是好。內心惶惶不安,直到趙王妃命人取了趙王的印信,使心腹人等急往叩閽,這些個人方回過了神兒來。一醒過來便開始着慌,先時不安是因主人一家亡了,於今害怕卻是因他們這些個隨從竟眼睜睜地瞧着主人家死了,便是朝廷大臣不管,官家與兩宮也不能叫他們活了。

且,眼前事乃是趙王所爲,這等駭人聽聞的事情,總是皇家醜聞,他們這等小人物聽了,也不知還有命也無?眼下卻要如何是好?搶回屍身?似也不用去搶,趙王不似要扣着的模樣兒。

趙王早領着兒女走了,趙王妃吩咐了家下人等將此處屋舍看顧起來,內心也不平靜,忙追了趙王去。趙王兩子着實叫嚇着了,叫馬錢子毒死之人,死狀頗猙獰,非止面目扭曲,連四肢也彎扭得嚇人。趙王兩子未過十歲,雖有母親師傅教導,自家也爭氣,乍一見此情景,也有些受不住。二哥僅三歲,因不大懂生死之事,倒好些兒,只覺叔伯面容難看,心下不喜。大哥六歲,卻已曉些事了,不免驚着了。

又傳了御醫來開了安神定驚的湯藥來,兩個哥兒服了藥躺下了,趙王妃也自心驚,自服一劑藥。戰戰兢兢來問趙王:“王將兩王如此炮製,如何與官家交待?”說着使流下淚來,“王便不惜妻子麼?”

趙王道:“你有何可懼?官家拿我,我便上表,請將大哥過繼於孝愍太子,若我死了,你便與你姐姐同住去。”王妃之姐,乃是孝愍太子之妃。趙王妃也顧不得哭了:“你如何說出這等話來?你……”

趙王道:“我早不想活了,可我就算是死,也不能叫那等惡人活着享樂!他們且與我一道下去,十殿閻王面前對質去!二哥已在下頭了,我可不能太遲了。”說得趙王妃又嗚咽起來。趙王道:“休要哭,孩子還要指望你哩,這些年,因我無能,你們母子受委屈了。我必力陳令大哥過繼,沒有孝愍太子,便沒有我們全家,你須記着了這樣教導兒子,要柔順孝奉太子妃纔好。”

今日政事堂當值的宰相既非首相樑宿,亦非慈宮門下靳敏,乃是狀元出身的另一個人——田晃。這田晃聞了官家急召,還不知出了甚事,慌忙跑來,便見官家身前跪了個人,燭火之下,官家面色十分不好。田晃忙上前問:“官家,有何軍國大事?”心中還要納罕,有甚軍國大事,總是要先經政事堂宰相過目,着實緊急者,方報與官家,否則便待明日一早。此等大事,實是少之又少,一、二十年間,也不過寥寥數件而已。且不經政事堂而直稟天子,實是奇也怪哉。

官家一指地下的人,話兒都說不成溜兒了:“你、你你你,你問他!說!”

這叫官家指着的正是奉了趙王妃之命來叩閽的家人,他低着頭兒,看不着官家動作,頓了一下兒,覺着旁邊兒沒個動靜兒,方乍着膽子擡起頭兒,看着官家兩顆眼珠子都要瞪將出來地看着他,一根指頭還指着他,一轉頭,田晃也正看着他。忙一個哆嗦,將今日之事說將出來:“我家殿下心中惶恐不安,故請齊、魯二殿下來吃酒,將別時,不知爲甚,二位殿下與王妃、哥兒姐兒一道……歿了。”

田晃一個踉蹌,不由問了一句:“歿了?”

“是。”

官家已驚得拿不出主意了,直問:“如何是好?如何是好?”田晃畢竟是宰相,朝官家一拱手來:“臣有話要問他。”見官家點頭,田晃便問這人:“趙王一家可有損傷?跟隨二王的都有哪些個人?有無走漏消息?二王遺體現在何處?”

這人又磕一個頭兒,道:“我家殿下一家安然無恙,唯王妃與兩個哥兒驚着了。跟隨二王的人正在府裡守着二王遺體,王妃叫看嚴了門戶,命小人來報。”

田晃便向官家請命:“官家,此事幹系重大,暫不可走漏消息,令中外驚疑。臣請旨,命殿前禁軍往趙王家,將二王遺體搬取回府,使禁軍嚴圍三家王府,對外只說,三王染病。後續之事,請官家明日朝後,與諸相、重臣再議。”

官家一一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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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三王一齊未到,又一齊染病,且聞殿前禁軍有異動,朝臣怎能不驚疑?次後七位宰相皆叫官家留了下來,又有蘇正等老臣,宗正寺卿、吳王等宗室長輩,一個個都叫留得摸不着頭腦,田晃這個知曉內情的,官家不發話,他也不敢泄露,否則今日早朝便要有一場大風波。

留下諸人隨官家入了偏殿,心中皆是不安,似這等陣仗已許久未曾出現了。且昨夜有人叩閽事,許多人都知道了,都在猜是否有大事發生。再看一眼官家,眼下青痕宛然,眼泡兒還腫了起來,整個人搖搖晃晃,須得內侍扶行。衆人你看我、我看你,眼中皆有疑惑。蘇正甚是擔心,唯恐他這學生走着走着倒一頭栽倒。樑宿看一眼田晃,田晃回他一個苦笑,心道:眼下你心急想知道,等會兒聽了,怕你寧可不知道了!

趙王府報信之人因田晃之議,叫秘密拘在宮裡,旁人不知,此時一夜也不曾好眠,又叫拎來說了一回。衆人聽了,一時竟想不着是趙王所爲,蓋趙王平日實是個“溫和王子”。他有甚膽子做下這等事體?漸次便回過味兒來——縱使不是趙王做的,齊、魯二王閤家罹難,後頭兩宮又豈敢幹休?

恰在此時,“護衛”趙王之禁軍處又傳來趙王之親筆上疏。官家看了,腫了的眼睛都瞪大了。樑宿不得上前問:“官家?趙王可是有甚發現?”

官家抿一抿嘴兒:“朕唯餘此一子了。”語氣中竟是無比堅定。

趙王疏中奏稱,孝愍太子之薨,他五內如焚,然上自禁宮下至朝廷竟然沒個說法兒。他於孝愍太子薨後曾親往爲其穿衣,見其面容不平,四僵扭曲,顯是非常之狀,問過御醫,道是與服食馬錢子中毒而死相類。不想周圍人等竟無一人說出,實是叫人心寒。[1]

孝愍太子薨後,衆人唯知問新太子是誰,竟無人關心孝愍太子身後無嗣。他請以長子爲孝愍太子之嗣,過繼之日,他往侍孝愍太子,以全兄弟之義。又言,自幼頗受孝愍太子照拂之恩,魯王以繼後之子,推他於地,扶他起來的唯二哥一人而已。

官家也不將奏疏與衆人傳閱,便只說出一句話兒來:“吾意立趙王爲太子,諸卿以爲如何?”

還能如何?你都已經說了,唯餘此一子,除了他、那也就是他了。衆臣只能附議。至如孝愍太子繼嗣之事……世間有哪個死了無嗣的太子能得即時立後的?如此置新君於何地?衆臣都曉得這個道理,是以從先便無人提及。縱立後嗣,也須得新君踐祚,江山穩固之後,由新君施恩。便是蘇先生,也不欲此時生事。

管那趙王是不是瘸了,便是聾了瞎了啞了傻了,也只剩下他了,總不好叫官家大好的江山送與旁人罷?換了誰,也是不幹的。想當初魏王李泰言以百年之後殺子傳位與弟,太宗便知其僞。箇中內情,真個唯有在玄武門下弒兄殺弟的太宗方能明察秋毫了。好歹趙王還是個男人,還能生兒子,所出兩王雖不特聰穎,也不愚笨,更不殘疾。——這是衆人心裡想的,卻不敢直白說來刺官家的心,官家……只剩這個殘疾兒子了。

這等消息是瞞不得人的,此事一定,便要傳出消息來,道是三王飲宴,二王家遇難,趙王家受驚。無論皇太后抑或淑妃、皇后,先時皆知有人叩閽,正好奇有甚大事,是否是二王晉身的機會,哪料卻是二王訃聞?一時後宮幾乎陷入瘋狂。

何者?蓋因幾人都疑起了趙王來!趙王是官家親生,官家迴護他,他卻不是皇后、淑妃親生,雖是皇太后之孫,他那防克之名,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是誰個指使散播的。一頭是心頭肉叫剜了去,一頭是塊爛泥眼看要鍍了金子貼上牆,你說焦心不焦心?

既不叫喜樂蒙了眼,便要疑惑起來,淑妃甚疑趙王真個是命不好,克這許多人。皇太后:“休胡說!他那命格是怎生算來的,旁人不知,我還不知麼?且,甚樣疾病好叫旁人一家子死絕,獨他一家子活來?!必有隱情!去,把皇后叫來。”

大家孩子都死了,卻也免了一時爭鬥——報仇要緊!

不一時,皇后眼睛紅紅地來了,見面便撲到皇太后腳下,與淑妃兩個抱頭痛哭。皇太后直呼:“這是作的甚麼孽喲~”又說,“叫人去大哥、四哥府上看着你,記着叫他們舅舅帶着懂事兒的忤作、御醫,我疑這死因有蹊蹺。若真個是趙王,你我死無日矣!”

趙王並不曾想瞞着,哪料官家卻想他做太子來?皇太后等人卻使了懂醫的人僞做原侯等人隨從,隨着看了一回屍身。親舅侯爵要撫屍痛哭,也只能由着他了,懂醫的人趁勢瞧了,幾具屍身者是一個死因——中毒。

陳氏一脈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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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王禁令既解,雖則長子叫嚇着了驚悸發燒,他卻須得奉召入宮來謝恩。官家神色複雜,看他那一歪一倒的樣兒也不覺礙眼了,只說:“你好生活着,我即日立你爲太子。”

趙王當地一跪:“兒不願,兒心裡太子只有一個!齊王不行、魯王不行、兒也不行!兒請以子繼二哥後。”官家一拍案道:“你懂個甚?!你那兒子纔多大來?我一日歸去,你叫他靠着哪個?他出繼,便不是你的兒子了!是慈宮曾孫、中宮之孫!你能管得着他?好叫他再娶個陳皇后來?”說着便是喘氣。

趙王一愣,依舊道:“官既知,何不早行?二哥便也不用死了。”說便大哭。正哭間,慈壽殿傳了話兒來,叫官家與趙王同往。官家道:“你隨我來,到了慈宮,你甚話也不許說,與你茶水也不許喝,點心也不許食!”

趙王無畏,官家看得眼角直抽。到得慈壽殿,裡頭三個女人看官家便是淚眼汪汪,看趙王便是目欲噬人。趙王一絲兒不亂,一歪一倒上來,行個禮兒,官家還說:“你腿腳不便,免與皇后、淑妃行禮罷。”將二女噎得說不出話兒來。

皇太后卻細細打量這個從前不曾正眼瞧過的孫兒,越看越覺心口疼。他就活着噁心你!依舊是那拱肩縮背的樣兒,依舊是那細裡細氣的聲兒,連說話都還是一般的口氣。偏生是他害了二王,又成了僅存的一個皇子,先時太子薨,朝廷不狠計較,便因繼承大統之人要出自二王,今日因這般想法兒受益的竟成了這個兇手!

因果輪迴……皇太后也不由去想這四個字來。又鎮定了下來,說趙王道:“大哥、四哥往你那處去,閤家不得回還,你竟全須全尾,倒是好!”趙王無謂一笑:“我命硬哩。”聽得官家眼角一跳。皇太后拍案,又不知說甚好,那頭皇后、淑妃一齊哭將起來。此事不了了之,官家帶着他這兒子跑了。

皇太后並不肯幹休,說兩個侄女兒道:“就知道哭!今日之事你們也看着了,這個禍害,真個成了禍害了!使他活着,陳氏族矣!”

皇后道:“如之奈何?官家唯餘一子了……”皇太后板臉道:“那又如何?事以事此,你道他還能奉你如母?”皇后語塞,淑妃切齒道:“縱是身死,我也要叫他身敗名裂。”

淑妃一生,自以悲苦之情無以言表。官家是她姑母扶上位的,卻因有了元配,她只好做個妃子,先於元后生了兒子,便安慰自己:天下總歸是我兒子的,她便做了皇后又如何?未及說完,元后生了太子。熬到元后死了,自以能扶正了,又爲大臣所阻了,弄來一個先前她都瞧不上的堂妹做了皇后,壓了他一頭。壓便壓,當成你與我守着位子了,弄倒了太子,大哥依舊是長子。哪知皇后又生了個兒子。

到得最後,他非但兒子沒了,孫子也沒了,一絲兒留戀也沒了,淑妃如何能不瘋狂?

淑妃咒誓要趙王死,引得皇后也惱了,官家身子大不如前,這幾年宮中一個嬰兒也不曾生下來過,連抱養一個都不成。此時若由着趙王得意了……李才人可是叫她們一道逼死了的。

三個女人抱成了團兒,又傳言出來,道是趙王害死了二王,趙王真個是命硬,先克太子、後克生母、繼克二王全家,若容他活着,下一個便要克了官家。

流言傳得極快,半日後街知巷聞,許多牆上都刷了揭帖,樑宿急調了禁軍,不消半日揭了個乾淨,京城中卻是人人知曉了。——人都不信是趙王做的。趙王聽了街上流言,卻又說:“他們對不起孝愍太子,孝愍太子去了,與孝愍太子死狀一樣,乃是因果報應。”衆人卻都願信了,實因兩宮待這太子不如二王好。

民間尚且如此,文武官員等更知悉內情。連同二王死狀、趙王宴請等一併都有消息靈通的人打聽出來了。

洪謙張大了個嘴,一聲兒也發不出來,竟是傻眼兒了——萬沒想到趙王竟然如此果決瘋狂!他肯扶趙王,乃因與齊、魯二王實合不來,又趙王也不是那等陰狠之人。眼下……他簡直想哭,好似又回到了洪媽媽一家死的時候了。

我怎地這般命苦?遇上了這麼個人兒?官家又只有此一子,簡直非他不可!這可要如何找個下家?

愁的非止他一個,蘇正、樑宿等人頭髮原是花白,是再急不白了,卻開始往下掉來“渾欲不勝簪”。這些個人,原因二王薨逝想的也是趙王,然這等手段,不能不叫他們心寒。一個個往宮中尋官家:“怕是趙王做的罷?”這等老油條,聞着風兒便知上風頭站的是龍是鳳,如何猜度不出內情來?先時不知內情便罷,眼下知道了,哪怕唯餘趙王一個,這樣的人也不好叫他做太子了。

官家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那樣兒,已叫人猜着八分了。卻也不敢即說,若問罪趙王,官家便無子了。不問?如何能放心叫這樣一個人來做太子?不是趙王,又要如何善後?真個愁煞人!以蘇正的見識,趙王所爲真個是失德,出手滅兩門,性情暴戾,實不堪爲君。然趙王一脈又是官家僅餘骨血,蘇正便要說出“遠躥邊州”,也要先在肚裡苦惱一回。躥了趙王,官家只好過繼,則趙王一脈,還能活命否?

慈壽殿裡皇太后卻有主意:“眼下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兒了,事關合族存亡,那等陰毒之人,要他活着,我們俱沒了活路。他既害我兩孫性命,我便要他死上一死!”

淑妃道:“趙王尚有兩子,亦是官家血脈。”

皇后冷道:“他害我孫兒時,卻不曾這般想過!”

三人便想,必要趙王閤家償命來。哪料不等他們動手,趙王長子因受驚發燒,竟沒挺過去,吃了幾天藥,竟死了。慈壽殿稱快,皇太后又有計較,宣了原侯來,要他悄悄兒看一回,看京中宗室近枝,有何等親近好男兒,合適過繼。且要原侯看那:“不可太幼,恐不得看到他成長,我便要去了,屆時皇后佔着長輩名份,你們抗她不過。要個年長些兒的,又不曾娶妻的,將三姐許與他,我便助他入繼。”

原來這陳二姐早有人家了,今年科考後不久便定了親,這三姐少她兩歲,豆蔻年紀,較乃姐更沉穩有度。皇太后雖覺她有些兒拘謹無趣,卻覺要做大事,三姐總強過二姐,是以有此一說。

又議定要謀趙王性命。

豈料趙王無所畏懼,那頭官家似是頭回發覺還有這麼個兒子要回護一般,配禁軍護衛且不提,空前強硬起來,且命捉那真一歸案,說他誹謗皇子、妖言惑衆。也不知怎地,便在真一的房兒內起出許多法器符紙,又有上書諸皇子名諱的符咒來。此事非同小可,前去鎖拿的禁軍慌忙上稟。

欽天監也來湊趣兒道:“夜觀星象,果有不利有皇子者。”又說,他們不是道士,於符咒不甚懂,偏又薦了個丹鼎的清靜來看符,道是符篆派的恐與真一有牽連,不如叫這個丹鼎的來看看,總歸都是道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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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清靜原還恐真一不是自家弄下去的,是發案死的,要受誅連,便將真一說得十分不好:“他這是學藝不精,是要禱齊王得登大位,不想符兒畫錯了,將人咒死了。從來學道之人不敢違天道,天命不在齊王,禱亦無用!我等正道之人,是不幹這個的。”

官家愈怒,樑宿趁機請誅真一,又將真一一脈逐出宮廷。只要不須直面皇太后,官家又有宰相撐腰,下旨也下得痛快。那頭大相國寺裡也開場講經,說那因果報應,孝愍之逝,天下哀之,二王並薨,死狀相類,以此說法,真個叫人信了“惡有惡報”。

卻將趙王脫了罪來,不說他俠肝義膽,卻少有人罵他殘害手足了,雖知他做這個事未免太絕,卻也不能說不是有情可原。既不好評論,便只好丟往一邊。那京中的茶樓酒肆,又開始猜測起爲何真一必要禱齊王得登大寶?如此,孝愍之薨真個是有內情了?是否便是齊王害的?

似這等人心向背之事,實非上位者權勢所能及,只得由他去了。皇太后更加緊要治趙王,又指使翻出許多脈案等來,然趙王不認,誰個又敢去審他?趙王府上下正欲借這從龍之功,誰個又肯平白誣自家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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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料趙王卻爲諸人解了疑難,他仰藥自盡了!臨終寫下遺書,還傳得街知巷聞,其言殷殷,稱不能代太子死,是終身憾事,今大仇得報,再無牽掛,遺書請將次子過繼於孝愍做兒子,也好不絕了太子血脈。

又嘲笑,他哥哥死了,往百姓人家放,也要過繼個兒子來好供一碗飯,到了天家,人死了,兄弟只顧爭奪儲位,巴不得太子無子,竟無人關懷太子後嗣。他蒙太子照拂,無以爲報,自家本是畸零之人,也不求甚後嗣,只求太子後繼有人。且言,太子與二王乃兄弟,若二王有嗣子,太子亦須得有!若太子無嗣,二王便地下忍飢挨餓去罷!

事已至此,真個峰迴路轉。

洪謙嘆一回:“趙王,真人傑也!”也不能說做得便對,該悄沒聲兒地叫這兩個死了,餘下事豈不隨你擺佈?卻也贊他待先太子一片赤心可昭日月。

蘇先生卻將寫好的表章收起,他這表章上寫着,雖餘趙王一人,然趙王其心不正,不可爲君,請躥之遠州。趙王此舉,卻是洗了自己,卻又顯得做事不周。蘇先生嘆一回罵一回,燒了表章,於廷議上力陳二王謀害太子無憑無據,趙王謀害二王,也是無憑無據,兩下扯平。與趙王爭了個“隱”字爲諡,另二王之諡,卻是一哀一懷,曰齊哀王,曰魯懷王。

官家欲撫趙王之子,非特皇太后等不樂,連同蘇先生、樑宿等亦言不可了,一則是趙王行悖亂事不敢擁立其子,再則又恐此子一入禁宮便不得生還,官家便真個沒了血脈了。

兩頭都不答應,官家也強硬不起來。只得將趙王三歲之子封爲安王,付與太子妃王氏撫育。

至此,官家膝下便空,中外震驚。

77、攘動

官家此生,少年時從未想過自己能做天子,及做了太子,也少果決。這一分柔弱在他做了官家之後,竟沒能改過來,真個是時也命也。官家一心想做個好人,上孝順皇太后、下慈愛諸子女,也常納諫,也不奢侈,毀就毀在爲人君而不英明果決上。

官家好歹是個男子,自家有兒孫,哪個想過繼來?朝臣自然是不應的,趙王之事,雖則外界只是流言,肉食者皆知內情,固然連蘇先生這等方正君子也要同情他“事急從權”,卻不能說他做得對極。不問他的罪過,已是因着心中有些憐憫,使其得以王禮入葬,又不追究妻子,若想再進一步,卻是不能夠了。

慈宮更是不肯的,趙王與陳氏打下了個死結,再叫趙王的兒子登基?哪怕那個是曾孫子,皇太后也是不肯的。非特不肯令他登基,連養在太子妃那裡,皇太后也不樂見。在這一條上,朝臣們與皇太后都是一個意思:趙王次子不可養育宮中,頂好京外尋個地方兒安置了,以免再生後患。

朝臣爲的是國家安寧,免教這孩子生長宮中生出甚不該有的心思來,屆時若做下甚事端來,官家方是真正的斷子絕孫了。這也是保全此子的意思,只要他不沾事兒,衆人議一個有情有義的新君來,還能保他一命,好歹能做個富家翁。

慈宮卻是不想便宜了趙王血脈,更是爲着若這孩子養在太子妃膝下,意義又有不同。太子妃與趙王妃是親姐妹,與慈宮只差沒有撕破臉,天下輿情洶洶,皆疑這趙王爲兄報仇,後被逼勒自盡,兩系只餘一子。虧得天家與旁處不同,否則王氏一家要爲閨女出頭兒,將這孩子過繼往太子妃名下,便是現成的太孫,誰也比不過他。

兩處使力,終是朝臣說服了官家,樑宿說以保全:“置於禁宮之中,官家放心否?置於衆目之下,官家放心否?”蘇正說得更直白:“其能自保乎?”不能,連同官家也不敢說若真個青眼看他了,能保着孩兒平安長大。衆人雖未說出口,心中早認定慈宮不安好心了,否則不能說出這些個話兒來。官家不得不默許了不日將趙王次子出京安置,命趙王妃隨行,爲保這孩子,他又令此孫襲趙王爵,也不降等,朝臣等也默許了。

蘇先生因與官家更親近,性耿直,說得真是鮮血淋漓:“臣請官家且休關注他人,請爲江山社稷保重自身。國賴長君,慈宮佔着大義名份,官家若一病不起,又或不能視事,慈宮要過繼誰、便過繼誰了。屆時母后臨朝,也未嘗不可。”

這話兒說得樑宿都不由深看蘇正一眼,樑宿曉得他這個老友,耿直盡有,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然卻有幾分呆氣。若是講經說理時,他也是其言滔滔、人不能辯,若說這些個陰私人心,十幾年前,他是說不出來這等過於通透的話。

官家一驚,細一想,也是。他是極信蘇先生爲人的,這位先生從來不說些沒來由的話兒,縱先時也講些個空泛大道理,也是有據可依的。

田晃跟着,想自家也是宰相,不好叫這兩個人將話者說盡了,心動一動,道:“皇子相繼凋敝,不知下一個是誰?”

官家默然。幾人趁機說服官家,於子侄內擇其厚重者入繼。樑宿又說官家及早動手,也好挑一個自己喜歡的嗣子,免叫慈宮先說出人來,屆時官家是聽呢?還是不聽?

便是靳敏也勸官家:“先下手爲強。”

靳敏這般說話,倒叫官家將他一頓好看,這靳敏是因慈宮常識而爲相的,官家對他說不上討厭,卻也喜歡他不起。靳敏不由苦笑:“臣終是個讀書人。”他論起資歷等,差着衆人一些兒,然做官的人,武將萬里覓封侯,文臣,自然是想拜相。求而不得,幾成心魔,不得已,走了慈宮的門路,竟叫他做上了宰相。

人便是如此,無時便想有,有了又嫌來路不正,恨不得叫衆人都忘了他的來處、曾做了甚醜事方有今日。靳敏便是這種人,不好說他壞,也不能說他好。想得的都得了之後,便想要名聲兒了。每日裡因依附太后叫人冷眼相待,他這日子過得也不甚舒坦。且正如他所言“終是個讀書人”,讀書人有的心,他也都有,爲臣者依附後宮,自家都覺羞慚,不肯認賬。

若依的這位慈宮是個賢后便也罷了,若慈宮有爲能做武則天第二,他也認了。這上不上、下不下的,實是憋氣。是以宰相聚議之時,靳敏想這倒是個好機會,失了這一次,往後想證明清白也不可能了,便倒戈,言辭頗慷慨。

靳敏既如此,許多原本便不喜外戚的人,更是如此了。昔年陳氏尚不如眼前張揚,衆人忍也便忍了。眼下連太子都叫害死了,趙王也叫逼死了,再忍,他們便也白讀這些聖賢書了。靳敏既明心意,便說:“恐出繼事上,慈宮要生事端。或擇與陳氏有姻之家,抑或將陳氏女許與新皇子。”

蘇正便一甩袖兒:“國家養士多年,正爲此時!”

說得衆人也慷慨激昂了起來,是以便有齊勸官家之事。

官家迫於形勢,只得答應了過繼之事。此事雖議定,卻仍須與慈宮說一聲兒,官家步履沉重往慈宮去,他這一張冷臉兒,衆人也不覺得有異,憑誰個兒子一個接一個地死,也擺不出甚笑臉兒來。明明有個親孫,還要過繼子嗣,他的家業還是萬里河山。怎好不木着一張臉、僵着兩條腿來?

哪料皇太后竟溫言撫慰他,也對他說:“東宮不可久懸,國賴長君。”她心裡的盤算乃是過繼了個年紀小的,若叫過繼給了孝愍太子怎生是好?臨朝便要算上太子妃王氏一份兒,王氏與陳氏從來不是一條心。哪日有一個身上流着陳氏血的皇子被冊做了太子,皇太后方覺得她這才能安心。她且急着將孃家侄孫女兒嫁與嗣孫做元配正室,再生個嫡長子來,這才叫圓滿。

官家見皇太后也應了,便乾巴巴地道:“如此,請娘娘保重,兒前頭還有事。”皇太后有心留他下來,說以自家心中取中之人,官家卻一躬身兒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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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無子,又要過繼嗣子,消息傳出,京中便攘動了起來,宗室們的心幾要跳出胸膛!過繼!將來便是要做官家,萬里河山,錦繡天下……許多人彷彿自家人已入主東宮一般,歡喜得將要喘不過氣兒來了。

本朝宗室雖有爵位,卻無封地,只好靠些個俸祿與初封時的賞賜過活,有本事、有門路做個官兒的還能有份兒俸祿,這些都沒有,能娶房好妻打理家業,又或自家有本事經營,倒也能過得下去。除此之外,窮死的窮死、買賣婚姻的買賣婚姻。許多人過得實在不甚體面。

眼見天上掉下個大餅來,多半是要搶的!縱有幾個冷靜自持的,也要淹在這一片熱炭團兒般的心裡。宗室們活躍起來,也有往姻親處打聽的,也有往宰相門前探問的,也有使妻子往慈宮請見的,更有拿錢朝內侍們買消息的。京中幾看不出官家死了兒子的跡象。那茶樓酒肆裡的熱鬧新聞,便也改成了“我聽某某說,官家想要甚樣兒子”、“某王請見了”、“原侯往某王家中去了”,先時諸王死訊、繼母不慈等等話頭兒早經放下,竟似從未提起過一般了。

蘇先生往那街上聽了一回,心中連連嘆氣,又生怒意,這等事情,竟是隻與這些個看客做談資了!氣得也不聽了,裡裡外外也就那麼幾句了,蘇先生下得茶樓來,將眼一張望……又不識得路了。不識便不識罷,他四下裡踱着方步兒,心事重重,只想着這些個宗室,過繼個甚樣的與官家好呢?

一頭走、一頭想,忽而覺得周圍安靜了下來,原來他已走出市坊熱鬧地兒,四下裡高牆深戶,前頭忽來了一隊人,竟是樑宿。樑宿將眼一看蘇正,見這老友身旁一個隨從也無,便知他這不是特特來尋自家,又是走失了的。來便來了,走失了還能走到自家門首,也算得是緣份了,樑宿將蘇正讓進來,回頭囑咐一句下人:“往蘇學士府上送一口信,便說學士在我這裡,請夫人不要擔心。”

樑宿將蘇正引到自己書房,門兒一關,說起事來。眼下頭一件要緊正事便是官家過繼之事,蘇正因問:“政事堂有何定議?”樑宿道:“哪裡來的定議?說來與官家血脈最近的乃是先帝第九子,當年那些個事也算是過了,老兄弟裡只餘這一個了,誰知……他竟是三代單傳,只有一子一孫,這如何過繼得?”

蘇正道:“那便只有再往上尋一輩兒從先帝兄弟處尋來了。”樑宿道:“正是。”蘇正奇道:“我記着先帝兄弟餘下的倒比官家多些兒,吳王、燕王皆在,越王雖前幾年薨了,子孫也不少來。何況吳王子孫之繁茂,他自家都未必數得清,燕王十餘子,孫子更不消說。你愁得甚?”

樑宿將頭一歪,看着蘇正,蘇正叫他看得莫名其妙,便也歪頭看他。半晌,樑宿笑了:“你還是這般模樣兒,先時我還道你開竅了,原來……”這話說得叫人摸不着頭腦,蘇正皺眉道:“你究竟想說個甚哩?”樑宿道:“你難道不曉得本朝宗室最好做的事了?凡人提到宗室,好說個甚?”

蘇正竟也愣愣跟着重了一句:“好說個甚?”樑宿氣道:“買賣婚姻!”蘇正真個呆立當場了:“這可如何是好?”

宗室過不下去了,把個女兒嫁與個富商,也不陪送甚財物,反白得許多聘禮,到了婆家,宗女一應鋪陳自也是婆家出,還要算做宗女的嫁妝。這等事,說出來都污人耳朵,卻是許多宗室會做的。蓋因宗室難做顯宦、不好經商、輕易不好投軍,又要過得體面。嫁女的算是好的了,還有娶進商家女做媳婦的,更是說不出口。要這樣人家出了個官家,則官家便要有商人姐夫、妹夫,商人外甥,抑或是侄兒有商人舅家。這些個商家再仗勢欺人,丟的是天家的臉面。

從來“與民爭利”便不是個好話,這親自上陣做買賣的,又算怎麼一回事兒呢?不到萬不得已,真個不能擇這樣人家的孩子入繼大統。

蘇先生道:“我原想着,過繼之子須得體貌端正、文武皆修,又有孝悌忠義之名。且,頂好是嫡出的。於今看來,這些個都不要緊了,姻親上頭,纔是真個要命哩!”又問樑宿,“可有無此等姻親的?”

樑宿道:“概莫能免,硬要說來,唯有三數人,兄弟家有與商家通婚的,自家卻是沒有的。”

蘇正長出一口氣道:“那便好,左右有十數個可選的。錄了名兒,咱們看一回,名聲十分不好的黜去,餘下的悉交官家定奪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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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頭蘇正與樑宿說得熱火朝天,那一頭洪謙卻在與清靜品茗。清靜如今不說春風得意,卻也不似先前那般憂心忡,常懷抑鬱了。真一伏法,他的名聲更顯,實是道門裡數一數二的人了。兩人一處說的,也是這官家要立嗣子之事。

清靜道:“如今外頭可熱鬧,便是貧道這等化外之人,也不免聽了些兒風聲。”洪謙道:“左右壞不事兒,你我還是照舊過日子罷了。”清靜道:“果真?”今日是他下了帖兒請洪謙來的,爲的就是說這個事,怎會叫洪謙輕易掙脫了去?

洪謙一挑眉:“不然還能如何?這許多宗室,合適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你推這個、我推那個,一時半會,哪能有個結局?”清靜笑道:“令婿似也在選?”洪謙也笑:“慈宮未必喜歡他。縱喜歡他,又未必喜歡我家大姐。只要不是姓陳的坐龍庭,旁人於我無礙。也不知是怎地得罪了他們,真是。”

清靜道:“說起慈宮,還真個是。原侯數日拜訪了許多宗室人家,見了不少‘外甥’哩。他倒好看好燕王家兩個孩子,聞說誇個不迭。燕王家內眷拿着兩份兒庚貼好叫貧道推算一番,是個甚命數。貧道看着也是尋常,他家便不歡喜。”

洪謙道:“忠言逆耳。”清靜道:“罷罷,貧道打機鋒也打不過你,便不兜這圈子了,只問一句——真個不心動?”洪謙道:“我勸道長也休太活潑了。”清靜點頭,又忍不住打點。洪謙笑道:“我一區區七品官,能知道個甚?我只知道,凡事總不好只看開頭兒。政事堂與慈宮,還不定是個甚事兒哩。道長不動,自有人求你,動了,便是你求人了。”

清靜笑道:“我也不求人,我也不須人求,只要您休忘了我還有膀子力氣便得。”洪謙一舉茶杯兒,清靜與他以茶代酒,碰了個杯。

洪謙心中所想,實不是清靜以的那般,且不說這些個鳳子龍孫如此之多,便是少了,又豈能篤定必是九哥了?鬧得狠了,想要的得不着,日後如何自處?如今陳氏已招了衆人不滿,眼得到了虧溢之時,洪謙何須再去畫蛇添足?了不起到時候將陳氏算盤打碎,這等事上,一個御史,成事不足,敗事卻是有餘的。

與清靜品完茶,洪謙便回家去,問玉姐時,玉姐卻不在家,秀英道:“她去看她婆婆了。”

玉姐正在九哥一處說話,本是申氏想她了,又趕上休沐日裡九哥在家,申氏便也與他兩個行個方便。申氏是不自安,自打宮中出了這道旨意來,她心中便有些兒氣不平。兒子或可入繼於孩子前程固然是好,她又捨不得,說與酈玉堂,酈玉堂笑道:“你又操的這些個閒心!九哥那一輩兒,多少族兄弟?”申氏便也失笑:“是哩。旁的不說,王府裡頭住着的與他年紀相仿的還有四、五個呢,一拳高一拳低的,都差不離。”

畢竟心中不大妥當,總好與人說個話兒。玉姐猜着她的心意,也不直說,只說:“秋老虎最是煩悶,您若心裡不自在,不如往廟裡燒一回香,聽聽經來,心靜自然涼。”申氏想也是,道:“果然是我心裡不安呢。又甚好不安的哩?”一看玉姐捂着嘴兒在笑,便也失笑道:“這京裡怪亂的,弄得人心都亂了。”又推玉姐去與九哥說話。

前因三王之薨,六姐的婚事只好再延期,九哥是六姐之弟,定親定得早,成親最好是在六姐之後,是以玉姐與九哥之事要更晚些兒。

九哥一直避在一處等着哩,待玉姐攜着朵兒出來,他便攜着書童兒於道兒上攔着。那書童兒機警,腆着臉兒要“請小朵姐去吃茶”。朵兒將臉兒一仰:“你好沒計較,孤單寡女,誰個與你吃茶去?”說得書童兒臊紅了臉,再看朵兒,她又緊跟着玉姐了。玉姐道:“你不想,便不去。”朵兒痛快答應一聲。

九哥擡頭,見玉姐含笑看着他,便說:“我有話與你說哩。”

朵兒接口道:“那你兩個不許走遠了,我須看着,還未成親哩,回來不好與家中官人、娘子交待。”說得九哥也勉強笑了一笑,拉着玉姐手兒往一處牆根下站了,朵兒一雙眼睛,便往那處看去。書童兒上前要擋着:“人家兩口子一處說話,你看甚哩?”朵兒把手將他撥開:“你休廢話,還未成親哩,再絮叨,我打你。”

那頭玉姐見九哥面色不對,便問:“你怎地了?有甚話要與我說?”九哥定定看着玉姐,見她一雙烏溜溜眼睛也正定定看着他,沉聲道:“如今京裡的事,你聽說的罷?”玉姐不與他再打機鋒,道:“京中事多,不知你說的是哪一件來?最大的?”九哥一點頭:“自宮裡旨意下,要各家宗室男兒整裝待宣,打從王府往下,都是一片熱鬧。”

玉姐便問:“那又如何?”九哥道:“官家恁多侄兒,哪輪得到我哩?與其丟醜,不如先退一步。”玉姐有些兒訝異道:“人是多的,究竟花落誰家,誰個也不曉得,你如今倒有這個想頭兒,是你自家想的,還是?”

九哥道:“王府裡可熱心,爹孃也有些兒心動。只是……不瞞你說,家中兄弟雖多,獨我一個兒是娘生的。我不說必能入繼的,單是想一想要拋了親生父母去爭名奪利,便覺不自在。不是說甚國家大義,要續甚絕嗣,我止心疼我娘來。”

玉姐想了一想,她只要不是她家得罪過的人得勢便好。九哥是她將來夫婿,總是要聽他的,這事上頭,干係血親,她實不好硬拿主意,且宗室這麼多人,爲個不定之事硬要九哥上前拼爭,實還不到那個份兒上。

便笑喚:“九哥。”九哥應了一聲:“嗯。”玉姐又喚一聲,九哥又應,如是者三。玉姐方道:“看,我喚九哥,你便應了。只要你還是我的九哥,管你是無名宗室還是千牛衛將軍,抑或其他,我總與你一處罷了。”

九哥低聲道:“你只別當我沒出息便好。”玉姐笑道:“未及弱冠便官從四品,你沒出息,哪個還有出息來?往年在江州的時候,你還沒來哩,我伴着我娘、紀主簿家何嬸子一同往慈渡寺裡上香去,你猜何嬸子禱的甚?”

九哥便問:“她說甚來?”

玉姐笑道:“她說,休叫何主簿官兒做得太大,否則,那就不定是不是還是他男人了。”

九哥握着玉姐雙肩道:“你是我求來的,我怎不是你……”後頭兩個字,卻羞得說不出來。玉姐伸出食指來在臉上刮上刮,從他手下溜了出來。

玉姐回到家中來,因事關重大,便將事與洪謙說了,洪謙便說:“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玉姐笑道:“若機會在眼前,我也不會放了,止眼前百八十號人兒,何苦出那個頭兒?叫人看了好說個‘如蠅逐臭’,成了也不好看,不成徒惹笑料。”

洪謙道:“且看罷。人雖多,總要依次選取的,生得好看的、嫡出的、家中兄弟多的……”玉姐擺手道:“那可不干我的事兒了,等九哥有幸留到最後,再說罷。慈宮未必願意見我哩。”洪謙冷笑一聲,也不接話,暗道,她還不知怎樣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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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后再想不到洪謙將她看做了半個死人,正攜着三姐、原侯同母弟家的三姐、四姐,三個姐兒在宮中漫步。將宮中規矩、殿閣樓臺、職事處所,一一指與她們。三人半是懵懂,半是有悟,皆聽了。

那頭原侯也看了幾個宗室,回來報與皇太后:“燕王家有一個,可惜與方家姐兒定了親了;越王家一個哥兒,也是生得相貌堂堂,卻是未婚。”

原侯看人,也是與旁人一般想法兒,好要生得好的、出身正的。這兩個都是嫡出,又生得好,年歲亦可,是以報與皇太后。

皇太后問了又問,方憶起來:“燕王家那個七哥?好俊的哥兒。越王家……”越王家那個,面相嫌剛毅,恐性格也剛強,那便不好擺佈了。皇太后心中,取中的便是這個七哥,止這婚事不好辦。皇太后便不由皺眉,原侯因問何故。皇太后道:“他原有了妻,難道要三姐重蹈覆轍?”

原侯笑道:“大丈夫何患無妻?方氏女比我家出身次着一頭,事成時,許她以妃位,想也不算虧待了。沒有咱家,這七哥連個郡王郡公也做不得,方氏得個四品誥命也頂天了。”

皇太后這才點頭:“是這個道理。”

原侯便將此意轉達,那頭燕王家思忖再三,竟真個答應了。明晃晃的御座在眼前,何惜一女哉?!便是七哥,嗟嘆一回,也點頭應了。宗室眼中,官家每叫慈宮壓制,慈宮堅持之事,無有不從者,燕王家不肯得罪皇太后,自然只好請方氏委屈一下了。

方家那頭,這口氣不忍也須得忍了,蓋因事關重大,家中尚有一家老小,不可因一女而禍及全家。那方氏性雖剛烈,耐不得父兄以全家事相付,只得忍了,卻見七哥:“若得七哥一世順遂,妾甘願居側室,只七哥休忘了你我情份。”七哥又是感佩又是愧疚,許下無數諾言來。

燕王家與方家再無波瀾,哪料原侯家卻出了岔子,三姐年紀雖小,卻有主意,聽聞此事,琴也不彈了、字兒也不寫了、書也不看了:“我不要!”說着便哭了,原侯夫人本是悄悄說與她的,不想她竟這般激烈,待要說她時,她已提着裙子跑了

78、婚事

卻說是陳三姐乃是原侯嫡出,雖不及二姐活潑招人的眼,畢竟是正室之女,一應份例俱是頂好的。雖不引人注目,也不曾有人虧待過她。與二姐不同,她是個喜靜不喜動的性子,雖也會些閨閣遊戲,卻不常與人戲笑玩鬧,最愛靜坐,或觀書或習字,或是想事。閨中呼爲“達摩”,以言其不動如山。

原侯夫人再不曾想過三姐也會這般憤激叫嚷,這等好事旁人求且求不來,這個犟種不喜也便罷了,竟然惱得這般醒目!原侯夫人叫這閨女這般作態驚着了,直到使女養娘們追喊:“三姐。”原侯夫人一甩頭:“噤聲!叫個甚?!隨我尋她去!都與我閉嘴,方纔的事兒,一個字兒也不許傳出去,誰個亂說,我一體撥了你們的舌頭!”

使女養娘們個個噤若寒蟬,垂下頭來心下難安,打着眼色,一路隨着原侯夫人也不再使人喚三姐過來,徑往三姐房兒裡去。三姐跑回房裡,住她間壁的二姐聽着了動靜,要來看上一看。二姐自訂親,訂的也是個侯門子,許的是安化侯家的兒子。自以可惜早許了半年,否則正可趕上今遭盛事。

二姐原還羨慕三姐好運氣來,心裡泛着些兒酸意,及至妹子房裡,見三姐眼睛紅紅,使女正打水與她洗臉。二姐不由嚇了一跳:“你這是怎地了?遇上甚上了?”三姐道:“沒甚,風吹沙子迷了眼睛。”三姐是個肚裡有主意的,下定了決心便難更改,二姐偏是個好事的,必要問,終是問不出來,反將自家問得暴躁了,一甩帕兒:“我不管你了。”擡腳便要回房,三姐站起送她。

二姐見妹子起身送自家,依舊不肯說這內裡緣故,走得更快了。門旁遇着了她母親原侯夫人,原侯夫人道:“你來做甚?”二姐道:“三姐好生奇怪,我來看看,問她她也不說,真是個悶葫蘆。”原侯夫人道:“你將要出門子的人了,多做幾樣針線兒,到婆家也好送個人。”二姐一撇嘴兒:“我回去了。”

母女兩個話畢,原侯夫人來看三姐。那陳三姐往閨房裡一整紅妝,卸了簪環首飾,正要更衣。原侯夫人不須避忌,只管進來看着她:“你又犯的甚個毛病兒?這等大事,豈能由你任性兒來?”

三姐衣裳也不換了,低頭垂手,對原侯夫人道:“娘休多問,我尋爹說去,看爹說有理沒理。”原侯夫人目瞪口呆,回過氣來怒道:“我便是這般教你與我說話的?”三姐緊抿了嘴兒,再不開口。原侯夫人拿她無法,只得叫來養娘看緊了她。

待原侯晚間歸來,原侯夫人一長一短將事說了,原侯不由皺眉道:“都這個時候了,她怎還要鬧彆扭來?”原侯夫人道:“我也這樣說來,她說有話要與你說,再問,她也不與我說,不如便喚了她來,聽聽她有甚心思。”原侯首肯,使人喚了三姐來。

三姐過來,將這夫婦二人嚇了一頭,只見三姐頭上光光,不戴簪釵,身上素素,不見文繡,齊道:“你這是怎地了?”

三姐當地一跪,落淚道:“爹孃容稟,前聽娘說那燕王家事,那家實非良配。”

原侯道:“你又知道了?你懂個甚?長輩肚裡自有一本賬。”

三姐道:“不過是連橫合縱罷了。爹與慈宮可曾想過,他家與方家定親許久,只差走禮,如今爲着儲位便能拋棄,是何等薄情寡義之人?婚姻本爲結兩姓之好,他結而復叛,何等無信?既是無信之人,如何得敢以身家性命相托?得登大位時,他再要尋那微時劍、思那舊時衣、愛那糟糠妻,我卻往何處去哭來?他那時大權在握,還不是想做甚便做甚?人只好說他念惜舊情,是個好人,誰個想我處境?爹此議,實是爲人作嫁!”

一番話直說得原侯羞怒不已,拍桌兒道:“胡言亂語!且看當今官家如何?還不是聽着慈宮的?先時淑妃身上吃了虧,如今長輩爲你籌劃,休要不識好歹,方家都答應了,你爲他們操的甚心來?家裡養你這十幾年,就是要圖你個忤逆麼?”

說得三姐一道流淚一道傷心,叩首道:“難道我是爲了自個兒?前有漢宣後有光武,你幫了他,他坑了你。”

原侯怒道:“他敢?!此事你休管,安心待嫁就是,”緩了口氣道,“慈宮必會要他盟誓的,他不敢違。霍氏之廢乃因霍顯毒害元后,郭氏之廢也是真定王謀反,我家又不要謀逆,哪會遭禍?”

三姐說了這許多,她父親一句也不曾聽進去,不由失望已極,又叩首道:“爹既心意已決,便請放女兒出家,爲祈家宅平安。”原侯氣不得,轉臉對夫人道:“你教的好女兒!你與她說!”拂袖而去,往個新寵的美婢那處解悶去了。

原侯夫人年輕時也是一張利口,卻說不動這閨女,氣極只得將她關在房裡,不許她出門兒。三姐只在房裡呆坐嘆氣,又要絕食明志,一連着五、六日,餓得起身的力氣都沒了。原侯見她這般,實是瞞不下去,只得回覆皇太后,如此這般一說。

皇太后命三姐入宮來面陳,三姐就着小菜喝兩碗米湯,慢回過神來,又含兩片參片,到了慈壽殿,才能對答。

皇太后道:“事到臨頭,我如何能退得?先前爲着立後的事兒,爲避嫌疑,家裡原在外任、或是領兵的都叫召回了。再不掙扎,只好與這京中諸侯一般,泯然衆人矣,不出三代,你家中這許多人口,一分家,還剩甚家業?”

三姐道:“總是捨不得這權勢,家裡榮華富貴也夠了,家裡本是隨太祖打江山的,當靠着男兒爭氣,縱一時低落,只要人口氣性尚在,刻苦上進,何愁家業不興?如何反要靠女兒……”她家男丁並非一個不落全召回京,她的親哥便在外頭做個偏將,她叔父比她哥哥還要強些兒,已領一軍。皇后那頭的陳奇原先也有些個“軍功”自領一軍,只是前些時候事發叫罷了。只恨勳貴人家子弟讀書考試的甚少,家中沒甚讀書人。

皇太后叫她噎着了,怒道:“你不願,自有人願!家業不興,你倒能嫁得好人?你自幼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綾羅綢緞,住的高樓廣廈,用的諸般器具,賞的名人字畫,哪樣不是榮華富貴來?百般嬌養,倒學會教訓長輩了?慣的你!男人爭氣?男人有男人的爭氣法,女人有女人的爭氣法!總不成你只消百般享用,一點事也不消做罷?你便是這般回報父母的?”

說得三姐又糊塗了,眼神迷惘一瞬,復叩首道:“便叫我死,也不皺一下眉頭兒,何況嫁人?只這個人,嫁不得。”

皇太后疑道:“你看上別個人了?”

三姐既羞且憤:“並無!若有私心,管叫我天打雷霹。”

皇太后緩聲道:“你小孩子家,讀幾天書,便道能指點江山了。肯看長遠是好事兒,只休看岔了。他便是個劉秀,郭聖通肯送他一包末藥,也不致爲人作嫁,頂多兩敗俱傷。沒腦子、心不狠的人,有好姻緣她也能糟踏了,日子,總是人過的,是好是壞,端看你的本事。先帝昔年寵過多少美人,眼下這些人何在?”

三姐不語,皇太后又道:“甚叫男人爭氣?你道恁般容易?你大哥,是不是爭氣?他能出頭,是因他是原侯嫡長之子,是我侄孫,否則天下勳貴子弟這許多,怎地就輪到點選了他了?你道這街上閒逛吃酒的人裡,就沒人比他強了?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聽着不壞?你知天下多少田舍郎?登天子堂者又有幾個?多的是連筆紙都買不起的!這等還要讀書?遇着災年,自賣自身做奴婢,只爲求一口飯吃的都有!”

三姐道:“外頭哪有這般險惡呢?咱家……縱一時,熬過這一陣兒便好。”皇太后道:“怎生熬?你娘那套首飾,你知道要多少錢?她能忍着禿了頭不戴?成體統麼?那田莊商鋪,你沒了權勢,還能與現在這般拿這許多租子?做夢!不幾日就得成了別人家的了。你道今日不爭,明日還能這般消閒?你奉承過人沒有?除開這裡,你往哪處去,人都敬着你,你道是爲甚?真個因你人品貴重?”

三姐叫皇太后說傻了,竟覺這皇太后說的,也是這個理兒。皇太后賞她首飾、綢緞,叫人送她回家,安心備嫁,又與燕王家將事辦起。

前頭與方家只是商議,因日子不對,總湊不上,尚未曾放定,燕王家一應器物卻是齊全的。卜測了吉日,卻因靠近的這個日子離三王喪期太近,燕王家又是宗室近枝,不好太過匆忙,恐惹物議,只得擇了另一個日子,又與三姐八字不合,一來二往,再定的日子卻已是年底臘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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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家七哥與原侯家三姐定親,事未定,親中宗室暗罵燕王家奸狡!卻又無計可施,誰叫人家捷足選登了呢?且燕王家七哥生得也好,真個溫文爾雅,平易謙和,真個要拿自家孩子與他比,倒好有一大半兒比不過他。

一時間京中風聲,好似他真個要做太子了一般。然則彼時三王初喪,這七哥連族兄弟的孝期都還未過,並不敢張揚,恐御史參他“不哀慼”,因小失大,只多與原侯家來往。這般做派,卻又叫宗室再罵無恥。

雖不敢帶出來、亦不敢說出來,心中難免不快。吳王常於家中大罵:“慈宮竟是要將天下玩弄於股掌之中麼?好將人做猴兒耍哩!不如將三省六部的官員悉趕回家,將三公九卿全罷了官兒!將天下宗室全坑殺了,好叫慈宮做天子,陳家據朝廷!”被王妃捂住了口:“你作死也不看時候兒!”

吳王實是氣憤,他與官家血脈親近,自認比燕王有能耐,兒子都比燕王生得多,孫子更多,便是閉着眼睛往下點,也該是他家中比燕王家更容易中。哪料這混蛋嫂子橫生枝節,竟弄了這一齣兒。吳王要不生氣,便不是吳王了。越王家裡恐也如此,越王已薨,老王妃尚在,也是臉不是臉,直接靠了病,正旦都不曾進宮。

衆宗室原是希冀着自家能出一天子,縱是出續,也好添些光彩、得些實惠,哪知孩子還未送到官家面前,便說已叫燕王家七哥比下去了,只因七哥背信棄義,拋了原定的方家姐兒,抱上了陳家大腿,要做原侯女婿。

此事好有一比,便譬如這科考,是個讀書人做夢都想着自家能高中,凡有試,多半要下場試上一試。有些個人是情知學得不好、書溫得不熟,也不免抱着僥倖,常想“若萬一中了呢”。似這等人,考完了,說不中,也止垂頭喪氣一回,收拾書本,來年再中。若是還未考時,有人說“今科某某必中,原是考官許了,”那他心中便會不平,縱是考完發榜了,出了這等事,也要不平。好似只要公平考試,他便能中,這作弊的搶了他的飯碗一般。

如今宗室中便是有這麼個想法兒的居多。卻不敢與慈宮鬧,實是慈宮積威數十年,近來雖不見她再多施辣手,不知怎地,衆人心中還是有些兒顧忌。縱如此,背地裡也沒少有人嘀咕。那是整個天下啊!家中子弟但有一個僥倖中了,提攜着全家不用爲錢財發愁了,閨女也不用嫁商人了,多好!

市井之中嘴巴更毒,不知怎地、也不知自何處便說出許多歌謠來,傳得最廣的還要數:“天子不決事,陳氏決天子。”不消數日,便傳得人盡皆知。

往常這等市井中言,官家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此番卻不同,幾乎是一聽到消息,便有重臣求見。往常最好碎嘴的是御史,他們的消息簡直比家中廚下常往外買菜的二大媽還要靈通,有事無事便要往四下探聽消息,旁人不知的事他們先知、旁人未覺的事他們先覺。

這一回,竟是宰相比御史還要碎嘴,靳敏得了消息便來報了官家。七哥事一出,靳敏心便不安,這七哥行事好沒計較!悔婚便是背信棄義,人品不好,與陳氏合作,與虎謀皮,是爲不智。且,若存着利用陳氏而後有所圖謀的心思,便是城府極深。做臣子的,願意輔佐一個雄材大略的君主,卻不能伺候一個滿腹陰謀的主子。

靳敏手中捏着一把汗,暗道總是賭一把,贏了,不特有了好聲望,縱陳氏伏法,他也不消受牽連,輸了,不過是將原本不該得的再退回去,以往阿附外戚之名也可洗刷了。思及此,心志愈堅。

不料官家開口,卻不是說此事,只問靳敏先時議的繼嗣之人,可有結果。靳敏道:“前與宗正等翻檢籍簿,正在梳理。”官家便召諸相議事,樑宿等趕來時見靳敏已到,眼中不由疑惑。靳敏微一點頭,待諸人見禮畢,方輕聲慢語將自己方纔所報之事並官家欲問之事說了。

樑宿道:“未知官家如何決斷?”問完,不見官家回答,卻是一殿寂靜,樑宿正待再問時,耳邊傳來一陣咯咯之聲,不由背上一緊,細辨時,卻是官家在磨牙。只聽官家問:“吾家可有心志堅定的好兒郎?”

樑宿聽官家這般發問,便似身上壓着的大山叫人搬走了一般,道:“正在細辨。必叫官家滿意纔好。正旦將近,官家或可趁正旦之時,宣他們入宮飲宴,也要親自考較查看。”他也不敢將話說得太死,恐眼下說了,消息傳出去,慈宮又有要生事,若官家頂不住慈宮,先時的力氣便都白費了。

官家一點頭,樑宿又道:“臣觀官家面有憂鬱之色,有事鬱結於心便不好,不妨往道觀裡品品茶,往大相國寺裡參參禪。”

官家連死四個兒子,左右都與陳氏有莫大關係,尤其趙王,顯是“官逼民反”,這等血性,官家尤其痛心。若與慈宮爭執時,他又有些兒茫然,似空有一身力氣,不知往何處使來——他實不慣與慈宮相悖,不知如何與之爭執。縱有心,眼下卻不甚得其法。既然朝臣與慈宮有隙,則朝臣說甚,他便做甚好了。

且他心中確實不安,人便如此,每逢此時便要求助神佛。管你是登基還是造反,管你是娶妻還是入葬,卜上一卦,心中也好安寧些兒。也就生孩子不好預先定了時辰,然若這孩子生得日子不對、時辰不好,日後也要叫人指指點點。

官家心意既決,外頭道家頂有名的道長便是這清靜了。卻不是官家往外去,而是宣清靜入宮來,入得宮裡,茶也是宮中的貢茶。沏好了,薄胎瓷盞兒奉上,兩人靜坐不語。許久官家方道:“我心中有一事不決。”

清靜笑道:“官家果不決事?”聽得官家耳朵一跳。清靜復作高士狀,他留三綹須,真個有些兒神仙模樣:“有人慾爲官家決哩,前幾日,好有人拿兩副八字與貧道,叫算來。”官家道:“卿試言之。”清靜將這兩個八字拆解了,道:“雖是原侯拿來,貧道也不好不說實話,這八字委實不夠厚重,承不得大福氣。”

官家親拿筆記這兩個八字記下了,暗道,這兩個必要黜了!定下決心來,心中生出一種報復的快意來。待清靜也和顏悅色了起來,問起清靜平日愛做甚事。清靜答曰:“平日做功課、講經,得閒時也與寄居相國寺的不悟和尚辯難。”

官家便對不悟生出好奇來:“其人如何?”

清靜笑道:“官家面前,不好妄言,官家何如親試他一試?”

不悟相貌清癯,靜雅入骨,來與官家打一問訊。官家問其修行,不悟便與官家講那佛經變文,說的是“割肉喂鷹”與“捨身飼虎”。官家便嘆:“怪道修行難,如何下得去手來?”

不悟笑道:“吾以陛下行此道極易。”

官家訝然:“怎生說?”我自家做不做得到,自家難道還不曉得?

不悟道:“陛下喪父喪母、喪妻喪子,若要捨身飼虎,也不過是再進一步。九十九步都走了,這最後一步卻是真個容易。只是歷年葬身虎口的人也不少,卻是未曾聽說還有哪一個也成了佛的。”

說得官家面色鐵青,不悟猶一臉安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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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眼年關便至,燕王家往原侯家放定,京城人圍觀了好一番熱鬧,然吳王夫婦並不曾去,有些個宗室也不曾去,卻也有些想趁熱竈的跑來奉承。一時看去,也是熱鬧非凡。宮中年宴,也行將開始。

凡要往宮裡去的宗室,大半是沒精打采,預備給官家、給慈宮一張木頭臉兒。也就頗開心的,譬如九哥,然則他天生一張冷臉,也不大看得出來。拜見之時,是特意安排了這些個宗室家待過繼的孩子出來,一字兒排開,依着齒序,卻是自左而右,燕王家七哥不偏不倚,恰在正中。

官家問了他名姓,又問八字,一對,果與清靜說的那個合上了——先前數人只是問個父祖名姓而已,卻與他說話最多。七哥頰上略紅,口角帶些兒笑影,一一從容答了。官家忽道:“你與方家女定親有年,慈宮亦知,怎地忽要做了原侯家女婿?”場面登時一凝。

官家卻不聽他回答,又轉臉問下一個人了,許多宗室的心又活了過來。待官家走到九哥面前時,笑道:“這許多子侄,難得有我認識的。”九哥躬身爲禮。官家又召了下一個來,問其可有甚差使做。

因這一出,樑宿得不得不叩閽請見。官家一派平靜:“衆卿毋疑,吾做一回天子,總要決一回事的。”

蘇先生道:“臣等請問陛下心意,是否聽從慈宮!”

官家道:“立嗣家事,東宮國事,自是國事爲先。”

蘇先生進逼而問:“請官家明言。”

官家大聲道:“我不聽她的!血都要叫吸乾了!肉都要叫吃盡的!剩下的該敲骨吸髓了!”

樑宿伏地流淚道:“惟願陛下堅定心智,否則臣等便是滿門禍事。聖人毋憂,縱原侯女婿風姿過人,臣等拼得身家性命,也爲陛下攔下他來!不令太子、趙王枉死!”

官家道:“你說來!”

樑宿道:“原侯女婿家姻親不好。”因陳說宗室買賣婚姻之事,官家大喜:“卿真社稷臣也!”真恨不得即日便頒下旨意來。

等正旦過後,官家便將樑宿等人挑選的三家不曾與商家聯姻的堂兄弟家的侄子喚至跟前來,各賜金帛,內中卻並無燕王家七哥,反有七哥叔父家的堂兄弟。再次日,又將燕王系盡黜,獨留着越王系與吳王系。

皇太后便坐不住,試探問官家,官家此番答得也是理直氣壯:“其姻親不良,在商籍。”樑宿尋的這個理由,皇太后也不敢反駁,嘴巴張了兩張,竟一字也吐不出來。縱使眼下商人子侄或可科考,又,世人也頗重錢財,然更重名節。[1]真個說與商家結姻無礙,她便不佔道理了。

吳王真個做夢都能笑醒,越王系因越王早逝,比他家差遠了,子孫難免有些兒展不開手腳。酈玉堂九子,申氏教養得極好,頗能拿得出手兒,尤其九哥,又得官家親賜了高位。吳王便樂,吳王妃也笑道:“看他也似個有福氣的。舊年宮裡賜下一雙玉兔兒,我不知怎地就想給了他,如今又要叫帶走了。”吳王道:“眼下還不是說這個話的時候,不要冒失輕狂。”

吳王妃再不說這個話了,吳王卻忍不住了,問九哥玉兔之所在。九哥心中正不耐煩,冷聲冷氣地道:“與我娘子了。”八哥悄聲取笑:“還未擡進門兒哩,就說得這般親熱。”吳王道:“宮中之物,怎好輕與?”九哥道:“她也與我東西了。”吳王道:“何物可與此物比?”九哥一揚頭兒:“她與我篆了一方印。”

吳王腳下一溜,險些趴下了,喃喃道:“天意。”

吳王府、酈玉堂宅裡,賓客漸變得多了起來,姻親們頗有彈冠相慶之勢。九哥心下不喜,常勸酈玉堂:“官家失子,奈何歡笑?”他心中不捨母親,然眼見自家兄弟裡好出個官家,心中愈煩躁起來。

酈玉堂同母兄世子家卻有些兒消沉,蓋因其庶女叫吳王嫁了個商戶人家,連累幾個兄弟都失了資格。

又過兩日,官家面前,便只剩九哥一個了,親近之人愈喜,九哥面色愈陰。家人都聽他言,不敢戲笑,申氏又罰了二、三得意忘形之奴僕,家中漸安靜下來。然神色之間愈恭敬,便出得門去,外頭人看這家人,也要高看一眼。

便是玉姐,隨秀英應霽南侯太夫人之邀往吃年酒去,也要囑咐母親:“休要太喜慶了,不好,便顯輕狂,官家才死了兒子,未必歡喜的。”秀英也收斂住了。

霽南侯府裡,因認的是乾親,然太夫人等皆知她二人身份,太夫人叫她兩個一左一右坐了,看她兩個頗矜持不戲笑,也道是頭回往這府裡飲宴是以拘束,偏不甚在意。來往賓客見了,也只做忘了先時兩家之事,只說些邊角趣聞。

不意朱清之女九歲的大姐意下難平,故意說玉姐:“聞說那家九哥要入繼大統,要你做貴人了,果然是有風範的,往人家吃酒也板一張臉兒。”

她這話一出口滿屋的人都改了顏色,玉姐道:“哪家九哥?我竟不知來?官家頒詔還是政事堂擬旨來的?縱是,又如何?可曾讀《晉書列女傳》?魏文帝得立爲太子,抱毗項謂之曰:‘辛君知我喜不?’毗以告憲英,憲英嘆曰:‘太子,代君主宗廟社稷者也。代君不可以不戚,主國不可以不懼,宜戚而喜,何以能久!魏其不昌乎?’豈可輕狂無狀?!且是與生身父母別,因得權勢之喜而忘離別之憂,是畜類也!”

聽得一屋婦人,年長的便訝,年幼的便慚,暗道,縱真個九哥過繼,她也能立得住哩。玉姐這話說得正義凜然不假,這些個內宅婦人,多少也猜這時頭有做戲之意。縱做戲又如何?只要做得好看。

這話兒甚好,諸人樂得傳上一傳,不兩日,又入官家耳朵,連慈宮也知道了。皇太后委實惱了玉姐,便說與官家:“九哥甚好,我亦喜歡,止他先時定的妻子不好。官家過繼便爲子嗣計,洪氏少子,怎可不慮?不如別採淑女,以配太子。”

官家道:“無故毀婚,是不信不義,先貧賤後富貴,不棄。”

皇太后必不允:“東宮是國事,我爲孫子擇妻,是家事。”

官家道:“天子無私事,東宮亦然。”竟一字不讓。

外頭九哥得了消息,報與申氏,申氏因吳王妃言其靈異事,更因素喜玉姐,回來便與酈玉堂道:“大事不好,慈宮要害我兒子,不定將陳家甚樣潑婦配與九哥!我是認了洪家大姐的,你快與蘇親家、洪親家商議,將兩處婚事定了,若蘇親家不嫌棄,請先辦了九哥的事兒!”

79、代價

話說九哥得到宮中消,慈宮萬不得已應了官家要過繼他,卻又生事,想叫他換個妻來娶,忙奔回來告訴他娘。申氏從來是個當斷則斷的人,聽了便催酈玉堂,要將兩家親事辦下。

照申氏與酈玉堂兩個躲進臥房裡說的悄悄話兒來看,便是:“哪怕爲着娶了洪家大姐兒過繼不成,我也認了。看現今官家,做了官家又如何?只因一個孝字,聽了慈宮的,鬧得家破人亡了。”

酈玉堂素來是個甩手掌櫃,萬事聽老婆的,再一想官家今日下場,唯有心寒而已,當下便應了,又向吳五府裡說去。吳王府裡因着九哥之事有眉目,也須多聽聽酈玉堂夫婦的主意。因着官家過繼嗣子之事,吳王等宗室對陳氏不滿漸多,實不忿再叫陳氏張揚,爲着這一條兒,吳王也不想叫九哥娶了陳家女。

吳王是個精明人兒,玉姐父親只是個七品御史不假,卻是簡在帝心的,她老師又是蘇正,更離奇的是,這洪謙與霽南侯府、義安侯府又有些兒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她兄弟又與義安侯府定了親。這樣的人,是你想不要便能不要了的?何吳王妃直誇着申氏是福星,眼又看得準,洪氏也不似個福薄的人,吳王思之再三,吩咐家中一力襄助着酈玉堂夫婦,早日將九哥婚禮辦了。

申氏遣去送帖子的人將到洪家新宅門口兒,卻遇上裡頭打發出來去尋洪謙的人。程實親自去跑這一趟,臉上的喜色掩都掩不住。許是官家賞識,許是婚姻之故,官家硬將洪謙點爲翰林學士加知制誥,到任之前與了他幾天假期。自上至下雖有反對之聲,這旨意下的卻極快,蓋因政事堂一力贊同,門下省也不封駁,順順當當地頒了下來。

洪謙有假也不閒着,城外書院因不遠處有一引水灌溉的石渠,且漢時藏書之館亦名石渠,官家開心,便題了石渠書院的名兒,也算是一語雙關了。洪謙近來也好往那處去。去年冬天裡書院便成,卻因京中多事,故而今年開春方正式開課授徒。內中先生由蘇正牽頭兒,頗集了幾位大儒,又有不悟、清靜等人湊熱鬧,倒也有趣。

年初開課之時,蘇先生也不得不乘了車兒,叫人圍隨着去了。彼時過繼人選漸浮出水面,洪謙便不令玉姐出行,叫秀英在家中看護着她,自攜了金哥前往。金哥叫裹在大氅裡,置於程謙身前,父子倆騎着馬,後頭跟的捧硯乘口租來的馬,也跟着。卻不徑往,拐了個彎兒,路過了霽南侯府門口兒,順道與朱家人並行。珏哥過年便十六,高高個兒,也是弓馬嫺熟,老實退了洪謙半尺之地,聽他說着書院佈局。

朱震年高,卻因朱珏“喪父”,書院又不遠,也跟着前行。因天冷,便與朱雷等乘車,看着洪謙,動了動嘴兒。朱雷撩開車簾,對洪謙道:“早起天寒,城內便罷,出了城,將哥兒往我車裡來。你要帶他跑馬,等後半晌日頭升了天回暖,再帶他。”

洪謙點頭應了。朱雷放下簾子,對朱震道:“知足罷。”朱震苦笑道:“我豈是爲這個?難道我還要鬧笑話不成?我所憂者……大姐與少卿(酈玉堂)家九哥定親,那九哥將來是何前程,你我盡知。將來,唉……”朱雷道:“沛哥不是不識好歹的孩子,你怎地還?”朱震道:“他吃了這些苦頭兒,又天幸與了他機緣,苦讀成了進士,又有好名聲,又立得正,且在壯年深得君心,翌日封麻拜相也未可知。”

朱雷道:“這不是好事?”朱震道:“大哥不是走的讀書的路子,是以並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讀書人,哪個樂意做外戚來?”朱雷名字裡頂着個雷字,其實也扛不得雷,眼下叫兄弟一道雷劈了,人也傻了。

本朝雖無明文禁絕外戚干政,只許恩崇他們,卻有些個約定俗成的做法兒,譬如,外戚可崇以高爵厚祿,卻少有執掌中樞。非特是諸後、妃之母家,便是不幸尚主的駙馬,也少有能出頭的。婚姻好講究個門當戶對,不少勳貴之家倒以結姻帝室爲榮,何者?誰個能保證子孫代代興旺來?或嫁或娶,中間兒有那麼一遭兒,也好使家裡緩一口氣兒。

讀書人則不然。他們從源頭上便是憑本事考上來的,又重氣節、又重風骨,還好有個治國平天下的抱負。凡有這等想頭的,因着陰差陽錯一樁婚事,卻將一家大好前程拋卻,心頭滋味實是難辨了。

文士與勳貴,雖則同朝,彼此不定還能結成朋友,想法畢竟是有些兒不同的。是以朱雷開心,朱震這個自家讀書拼出來的見了便心中難受。他心中實是愧疚的,否則也不會依了太夫人那不認的主意,眼見洪謙過得順當,也替他歡心,心下少安。哪料天上掉下個餡餅兒來,餅兒卻是有毒的,不吃還不行!朱震這幾日愁得臉上皺紋都多了幾條。

洪謙才三十五歲,傳臚出身,御史清流,簡在帝心!九哥入主東宮,不立時即位,他還能有幾年餘地,一旦九哥登臨,他便只好領一侯爵,頂好自請辭了身上實職,回官家賜宅裡聽歌看舞。何其悲也?!其子孫,唯一一條路,便是讀書讀出來,然而除非有大能者,否則,也只好遊離於政事堂之外。過個三、四代,好有人忘了這外戚出身,子孫有能者,入政事堂方不致受大非議。

朱震是讀出來的,曉得讀書這條路並不好走,與他一道考秀才試的,到如今,能做了進士的,也不過十數人而已,這已是數十年過去了。

結姻帝室,於士人而言,實是……葬送子孫名望前程!

朱雷因兄弟讀書,於這些事上頭也不是十分不解,一經提醒,也是苦笑:“事已至此,便又如何?”他本極看好洪謙的,所謂進士身份,不過進身之階耳,從此步入官場,可不是看你詩作的好、文章寫的妙,是要考你做人做事的,洪謙長處,正在於此。正該迎風展翅、翱翔萬里之裡,叫人捉了去往籠兒裡裝。朱雷也覺憋氣。

朱震悶聲道:“他恐心情不好,你與他說說去,他愛聽你的。”

朱雷覷了空兒,與洪謙提了兩句,也微露朱震關心之意,洪謙低着頭,靴尖兒划着足下地,悶聲道:“我也想着了,總還有幾年,能到哪處是哪處罷。容我再想想後路。”

此後便常往外去,也在書院裡佔一間房兒,裝些兒書籍,也好往演武場上耍槍棒。

程實乃是因着家中秀英有孕,將請了郎中來看診,得了喜信兒往外送的。不防門上遇着了親家來人,忙招呼了兩聲,順嘴兒一問,酈家人也順嘴兒一說。程實也不忙往城外去了,先去回稟秀英,且說:“請娘子示下,是否一道說與官人?”

秀英道:“如何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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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實往外尋洪謙不提,秀英卻與玉姐道:“唉呀,這下我可放心了。”玉姐心裡發苦,秀英有孕自是好事,她與九哥的親事,原也是好事,現在下,卻不知是福是禍了。以她聰明,又是自幼充男孩兒教養的,明白過內裡境況,竟比旁人還要早些兒。外戚之名,實不好聽。勳貴人家倒罷了,人家也算有些兒根基,倒不怕,讀書上來的人家,不好背這名聲。

她原道九哥爭氣,若有機緣自家又有本事,公侯之位或可期,王位雖不敢很想,也不是不行。這倒也還罷了,自家也算不得外戚。哪料事情急轉直下到這般地步來?先時九哥說不想爭時,她尚略有不平,待事將明晰,此事若成,卻是拿她父族前程來換,整個人都覺不好了。真個坑爹了。不特坑了她爹,她兄弟也只好頂着個國舅名兒長大了,到她侄兒長成時,纔好洗一洗這名頭兒。

玉姐心中愧意,實難描摩出來。未免一意叮囑着母親:“叫金哥好生讀書,不可墜了志氣,家風要立起來,休問得不得着功名。若以讀書無用,則遺禍子孫。”秀英嗔道:“曉得啦。”玉姐想這不是個事兒,須得與父親多說些纔好,又恐說了叫父親心中難過,年裡年外,她心情實重。

又想,既拖累了孃家,好歹與他們多安排安排,也好稍解心中愧意。程、洪兩家與她許多嫁妝,江州又有田產一類,她手上有自慈宮處坑來的金子,除開造書院花費兩千餘,餘下的便在京中買宅,兩座五進宅花費了一千餘,分與程、洪兩家。先時買那新宅乃是三進宅,略便宜些兒,也寄到洪謙名下。如今玉姐再買宅來,秀英便不肯要,林老安人與素姐更不肯。

秀英道:“你要出門子的人,留着些兒私房,將來往婆家好急用。”玉姐道:“我還有甚好急用的?休帶礙了慈宮的眼纔好哩。家裡養我這些年,總要回報一二,也是我的心。難不成要我到了婆家,再拿婆家的補孃家?那又成甚麼人了?彼此名聲都不好聽哩。”

便議定,眼下居住三進宅過戶與金哥,五進宅一座留在孃家,一座充做了嫁妝。又要買田,以每畝十貫錢,買了十頃地,付與秀英。自將江州地作嫁妝攜了,尚餘數百金,又打造頭面,花費不過數十金而已。

秀英擰不過她,只得由着她,一道應了酈家,一道收拾她的嫁妝,又要將首飾等翻揀一回,再添新樣,又要備玉姐之嫁衣。兩侯府聞說,也使來幫忙。二府在京中經營數代,一應都熟的,且心懷愧疚,又要結好。玉姐之嫁衣卻是霽南侯府尋上等繡娘趕製,義安侯太夫人又爲置珍珠衫兒。

待添妝時,蘇正夫人、樑宿夫人等皆到。連同兩侯府處、洪謙同年處、鍾御史等處,皆來。金珠寶貝,流水般往箱內填。玉姐又取閨閣不便攜帶之物,並些江州繡屏一類,分贈與各家未嫁女孩兒。

京中嫁娶,好曬個嫁妝。蘇先生極不含糊,親書“佳偶天成”卷軸,又贈以書籍。總是書院內學生多,樑丞相腦筋極靈活,因也兼着個講學的名頭兒,便擇那字跡好的學生,命他們抄書。從來人多好做事,不多時,抄成數百冊,頂着蘇先生贈書的名頭兒,也往嫁妝裡放了。倒好做成一段佳話。

因衆人成心幫扶,雖日子倉促,卻也辦得似模似樣,到這一日,玉姐妝扮畢,真個兒顧盼生輝。秀英喜極而泣,滿室婦人皆與惜別。吉時至,有使女扶母女二人一上一下立定,皆鳳冠霞帔,秀英便說:“往之汝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

及出,又有洪謙戒之:“往之汝家,以順爲正,勿忘肅恭。”

因金哥年幼,不得背玉姐出門,使的是蘇先生的幼子,總算是有個同門名份。霽南侯太夫人看了直抹淚,卻也說不得甚。

男家是九哥親迎,衆兄弟、堂兄弟圍簇而來。民間早有傳聞,這九哥將要入繼大統,都齊來圍觀。見他一身禮袍,相貌端正威嚴,都說“好男兒”。不論他生的是醜是俊,只要面相方正剛毅,看似不好拿捏,圍觀的便都喜——實是不想有個軟弱太子。

到得洪宅,也有一干婦人,卻不好狠攔,戲攔一回,叫九哥吟幾首詩便放他接新婦。

玉姐帶着小茶兒兩口子並朵兒、李媽媽,並秀英新與她配的兩房人家,餘者並不多要,秀英還嫌少,恐寒酸,玉姐卻說:“我有主張哩。”是以陪房並不多,使女也不多。反是她那嫁妝,叫看客議論紛紛。她這一分嫁妝,縱在京中,也算得豐厚了。那後頭擡的書,更有一絲意味。

到得酈家,先撒谷豆,牽巾而入。新人交拜天地,送入洞房。這房兒是九哥原居的,並不甚大,內裡鋪陳一新,先是洪家亦遣人來鋪房。又要撒帳,唱那撒帳歌,不外是求子孫繁息、家下和睦一類,其詞不能一一記數。又合髻,將兩人頭髮各剪下一綹來,結作同心結,以作信物。雖則大儒譏合髻之儀,然上自公卿、下至黎庶,頗有人信之。玉姐九哥兩個,卻是內心頗喜的,飲那交杯酒,也似飲蜜般甘甜。

禮畢,九哥往外與客飲酒道謝,玉姐坐於內,頗不自安。酈家她是極熟的,晚間之事,她卻不甚熟。秀英算得潑辣女子了,與女兒說這閨房之事,比尋常母親也略露骨些。蓋因洪謙叫她多教一些兒,既說得多了,玉姐頰上便燒了起來。

虧得酈家上下人等與她都好,六姐、七姐來相陪,又有江州老鄉七娘、八娘,皆感去年成婚時洪家看顧之德,與她解圍。此時爲順,新嫁娘總要羞澀些兒好,縱有如人有一二酸話,也叫她們擋了去。

外頭九哥亦如是,他兄弟九個,堂兄弟無數,不須另拉旁人,足以擋那四面八方來的酒水了。到這時,吳王妃也須說:“還是兄弟多些個好。”全忘了吳王生這許多子女,子又有子、子又有孫,爲愁如何養這許多人時的火氣了。

一場婚事,最開始的並非小夫婦二人,卻是秀英與申氏,秀英這頭,雙喜臨門,一則嫁女、一則有孕,家內招呼人時,也每扶着腰。霽南侯夫人韓氏看了,肚內暗笑:慈宮怕要氣壞了罷?

申氏卻是開心,一輩子只養了一個兒子,若不能親爲他操持娶妻,必是一件憾事。縱知這兒子留不住了,搶着娶進這個兒媳婦,她心裡也是快意的。倒要謝一謝慈宮了,不是她橫生枝節與了這上佳藉口,申氏也不好這搶着出手,恐這輩子也喝不得親生子的媳婦茶了,豈不遺憾?這一番非止如願,還要賺上“有信有義”、“不畏強權”的好名聲兒,也是爲玉姐張目,申氏心中之喜實要壓過兒子將要變作旁人家之痛。

凡來之客都是肚裡有數的,誰個這會兒不懷好意鬧個不痛快呢?縱有,也要叫周遭想巴結的給按下去了。九哥今日酒並不多,賓客們也極有眼色,瞅着差不多了,便自行散去。申氏看九哥臉上紅着,步子還算穩當,猶不放心,喚人與他打水洗臉,又叫他漱口,含片雞舌香,才放他去洞房。

房兒裡玉姐牀上坐了,來的女賓早走了,六姐、七姐等得了消息,也各離去,留玉姐與府內幾個等九哥到來。玉姐心下忐忑,卻不知九哥比她還忐忑,一顆心,既緊張又期待。此等境況,九哥夢裡不知夢過幾回,此時猶恐是夢中。盡力定了定神兒,九哥大步往房兒裡去。這氣勢,不似新婚洞房,卻好似要征戰沙場,抑或是步入考場。

申氏家教得好,不許兒子們與婢女胡來,一是防婚前生子名聲有礙,二是恐年紀沉緬壞了品性,更是怕庶孫生得多了養不過來,拖窮一家子。九哥這婚事又倉促,不及細教,推與酈玉堂父子幾人。父子幾個一商議,也不好叫他往行院裡去,欲要與他婢子,他又死活不要。唬得父子幾個道他“不行”,連連逼問。

九哥叫逼得窘迫,怒道:“我與我娘子成親,幹婢子何事?”酈玉堂目瞪口呆,只得塞他幾本春冊,又將各自秘藏的一些個物件兒暫件與九哥賞玩,各人各有囑咐,無非是些個男人間說的下流話。九哥不好意思,臉板得更緊,耳朵卻豎了起來,一連幾日,天黑了便在臥房內點起燈來,揣摩那周公之禮。

今日九哥與自己打氣,必要……咳咳。不想步子太堅定,將房內玉姐驚着了:“這是怎的了?”九哥看玉姐的臉兒,愈發扭手扭腳不知要怎生是好了,硬着頭皮,往前一步,坐她身側,鼓勁兒將她手兒握住了。玉姐扭臉兒看他,九哥正看着她,四目相對,玉姐低頭一笑。九哥看她姣美側臉,喉頭抖動,忍不住攬她入懷。

玉姐待要掙扎,九哥也不放手,兩個好似遊戲一般你來我往,身上都升起股燥熱來。九哥終於開口道:“好娘子,我盼了好些年、夢了好些年了。”

玉姐將眼兒斜眼,眉梢眼角滿是情意,九哥湊過臉去……

紅燭高燒,鴛帳低垂……(沒燈!光線不好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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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兩個不敢久睡,九哥固志得意滿,玉姐亦情意無限——只身上有些兒痠軟,卻也忍羞起身,嗔着瞪了九哥無數眼,九哥也不惱,只管傻樂。

奉茶時,酈玉堂與申氏高坐,都喜不的。身前放兩拜墊,新婚夫婦來拜。玉姐改口極快,也不叫阿翁阿家,“爹”、“娘”二字咬得清楚響脆,申氏心中歡喜無限。奉茶畢,又與兄嫂見禮,玉姐絲毫不以將來前程等等自矜,兄嫂等皆喜。九哥見狀,心裡便更愛她。申氏見她那十餘年不愛笑的兒子望向玉姐時眉目便含情、口角便含笑,反欣慰:她非敬愛他不能這般和氣講理,他非信重她不能如此心地和軟。兩個一道往那處去,便好同心同德。

思及此,心又酸楚,往“那處”去後,九哥便不好叫自家娘,只好叫“嬸子”了。

那頭玉姐見禮畢,強撐往廚下,與公婆一家做幾樣小菜,又來侍奉申氏用飯。大娘笑道:“新婦頭一日,可好辛苦了,我們便好躲個懶兒。”申氏也說:“往後不用這般,咱家不用這些個虛禮兒,你與九哥過得好,便甚都好。”玉姐笑應了。

然卻接連數日親下廚與申氏洗手做羹湯,口內“娘”長“娘”短叫來。六姐但勸她,她反說與六姐:“眼下情勢,我不說,你也曉得,外頭看着鮮花着錦、烈火烹油,誰個想……骨肉……分離……我只恐再見時,這一聲娘也叫不得了,只好趁這時候兒多叫幾聲兒,趁還在這裡,多孝敬幾餐飯。”

一席話兒說得六姐也傷感,又說與申氏並諸嫂,閤家都道新婦明理體貼。往吳王府見吳王夫妃,兩個也是跪得乾脆。玉姐更奉針指,不以前程說話,只做孫婦恭順之狀。

九哥愈重玉姐,兩人婚後,玉姐便叫他“九哥”,九哥便呼她“大姐”。[1]回門時,九哥親與岳父母行禮,真個跪地而拜,實實在在磕了三個響頭。洪謙秀英見此情況,也放下心來,兩人並同林老安人等,實在玉姐身上傾注無數心血,玉姐出嫁,幾人真個數日不曾安眠,唯恐有失。今日見九哥這等做派,便知玉姐在婆家立住了腳。

玉姐卻更有肚腸,申氏疼她,她也抱着申氏胳膊撒嬌兒,滾到申氏懷裡討人情:“娘知我來京不久,買不着可意的人使喚,好歹賞我兩個可人兒,不管往哪處,我總好帶着。”申氏最牽心便是九哥過繼後,慈宮爲難,自家鞭長莫及。今玉姐故意討她身邊之人,實是叫她心安——有自己調-教出來的人跟着玉姐,也好照看九哥。

當下便允了,叫了她心腹的兩個使女,一名青柳、一名碧桃,皆是十五、六歲年紀,平實可靠之人。玉姐又私與九哥說:“好叫娘放心,有這兩個在,娘也覺心安。”九哥愈發覺她思慮周全。

二人婚不旬月,便降下旨來,命九哥過繼。這過繼之儀倒簡單,且將玉牒更改即可。過繼之後,方是冊封,旨意下時,九哥便是太子,玉姐夫榮妻貴,亦做了太子妃。因一應禮儀、輿服未曾齊備,典儀未成,卻要數月之後,一應完備,方好行禮。

官家得這個兒子,不喜也喜,九哥夫婦與酈家拜別,卻是淚灑當場。於玉姐,是丟了個舒適婆家,往與兩宮角力,固不怕,心實不喜,親爹洪謙之仕途眼見要絕,更是心痛。於九哥,卻是與親生父母禮法永隔,悲從中來。最難過是衆人皆道你佔了天大的便宜,再說難過便是你矯情。縱以玉姐之辯才無礙,也不能直說了心中難過。

移宮之日,兩人往拜官家,官家感嘆:“常以汝爲吾家麒麟兒,恨不能是我兒子,今日竟真個做了父子。你不開心麼?”

九哥道:“國家有難,固不敢辭,然……如此我將失母。官亦失子,兩兩相對,不亦悲乎?且,將膺重責,敢不恭謹?”官家道:“你是個好孩子,我既已傷過心,便不要重蹈覆轍,你我父子,理當同心。”九哥躬身道:“敢不從命!”

官家又說玉姐:“你很好,若有人不好,可便宜行事。”

作者有話要說:這婚結的,損失慘重啊!

這個稱呼是存在滴,以及,還有婚後管老婆叫“大嫂”的。

80、交鋒

春已老,池畔柳依依。

石渠書院春日景緻委實不壞,諸學子來此不過區區兩月餘,有些個還是將將投入門下的,卻閒時好動個手兒,譬如將幾塊怪石挪挪地方兒,意境便與匠人堆砌全然不同了。有些這個人在,哪用多久,書院還是那間書院,格局還是那個格局,周圍細微之處已改了不少,於讀書人而言,確是順眼許多。

洪謙便是在這裡與樑宿漫步閒談的,兩個於今都是忙人兒,似今日這般看似愜意的時候兒委實不多,這散步的功夫,都是硬擠了來的。樑宿宰相,自是忙的,洪謙之忙在於新貴。幾多人羨其好運來?未顯之時便結姻宗室之家,及第後女婿又去做了太子。過繼之事,於九哥而言是拋別親生父母,於洪家而言,閨女還是自家閨女。又,因女爲太子妃,賜爵北鄉侯,妻爲郡夫人,官家賜宅居住。

這裡頭,又有講究。賜宅分兩等,一等乃是永爲家業,除非犯下大罪籍沒家產,否則便可傳與子孫,這等賜宅到如今已是極少了,唯有國戚、有大功之臣不可得。另一等卻是“賜與暫住”之意,是要收回的,譬如賜與蘇先生的宅子,又或樑宿現下居住的宅子。蓋因京中地貴,人又多,總不好叫新晉的宰相住到城外頭去罷?!官家手中便備些個宅子,專爲不收房租好借與大臣們住的,能得這等賜宅,也是一份榮耀了。

爵也分兩等,一是傳與後人的,一是止於自身的。若樑宿等職官,也可得賜爵,爵位或頗高,卻是無法傳與子孫,子孫之受益不過在於蔭封而已。至如宗室、開國勳貴、外戚等所得之爵,卻是可傳與後人的,只是本朝家法,卻是降等而襲。中間或有功勞,或有內情,方由官家施恩,政事堂議定,頒旨許他家此次不須降等——也僅限此一次,下一回若無旁情,也是要降等的。

洪謙這門親事,也算是賺了。何況他夫婦品級既升,名下限田額數便多,可有更多不須繳稅的家業了。

樑宿卻不這般想,他心裡,洪謙隱隱也是與自己親近的,觀洪謙行事,既不拘泥又有手段,看似狠辣,卻又留些餘地,心中自有一杆秤。固非世人所謂高潔君子,卻也不是小人,又有乾材,這等人,才最適合持國秉政。照樑宿看,好生栽培他,一是爲國儲材,二也是爲自家結個善緣,何樂而不爲?

哪料晴天來了個霹靂!九哥此人,也是樑宿默許了的,官家要立他時,樑宿也未曾攔着,是以深覺對洪謙不起。然則木已成舟,東宮總比洪謙重要,九哥看似個堅毅之人,也只好對不起洪謙了。樑宿思之再三,還是覷了個空來,與洪謙談上一談。

樑宿眼裡,洪謙怕是已想明此節,否則斷不會無故多往書院裡跑,想洪謙是打着儲材的主意。退居書院教書之事,洪謙固不及蘇正與一干老儒,好歹也是進士傳臚,此事他也做得。然樑宿卻不覺此是洪謙現下該做之事,是以要提點他一二一。

洪謙是個知情識趣的人,樑宿面前,他既是晚輩又是下屬,便先開口說話:“相公難得有一日閒,卻愁眉不展,公有何憂?”

樑宿道:“特爲君憂。”

洪謙與他目光一碰,一老一少兩個都是心思通透這人,洪謙也不與他打機鋒,笑道:“天下戶口幾千萬,每歲進學者無算,每試進士數以百計,又有幾人可爲相?”樑宿道:“你不同。”洪謙正色道:“謙本北地孤魂,江州贅婿,得有今日,有何可怨?昔日北地流亡,江州入贅,從未思踏入京城。只因機緣巧合遇着蘇師,方有今日,可見有些個事,實是天註定。違命不祥。”

樑宿嘆道:“卻是可惜。觀你之意,是要歸老山林,教書育人,也好留個清名,爲子孫長遠計了?”洪謙頷首,算是默認。樑宿道:“還不是時候兒,我將進言官家,調你往國子監去做個司業。”

這司業乃是國子監副職,僅次於祭酒,位從四品,洪謙資歷,做祭酒有些兒不足,因其進士出身,做個司業,有樑宿舉薦,又有目下形勢,卻是行得。彼時國子監,收的乃是七品官以上家中弟子,位高者多是掛名,許多人不往這處聽課,卻是掌天下學校,凡太學、國子學、武學、律學、小學、州縣學等訓導學生、薦送學生應舉、修建校舍、畫三禮圖、繪聖賢像、建閣藏書、皇帝視察學校,皆屬其主持籌辦。監內設三案,各管錢糧籍冊、考試、雜務。

真正讀書育人的地方兒,卻是太學。是以太學生數以千計,國子監生僅寥寥二、三百人。

樑宿笑了:“朝中誰人無個親朋故舊?若皆冠以結黨之名,是親也不敢結、學生也不敢收,世間無人矣!你越畏縮,倒越顯得像那個樣子了。切記張弛有度。”

洪謙肅容受教。

樑宿道:“你還年輕。識進退便好。你目光長遠,非是那等鼠目寸光、倚仗後宮之輩可比,願有始有終、持之以恆。外戚之家,名聲最是要緊。不沾政事也是不礙的,只要名聲好,子孫自可進身。”

次後,樑宿果表請以洪謙爲國子監司業,官家因問何故。樑宿道:“洪謙之女既爲東宮妃,許多事情他便不好去做,不如及早與他尋個去處。”官家方憶起這外戚爲官限制的舊例來,惋惜一回,便依了樑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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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消息傳入玉姐耳中時,玉姐正與九哥兩個看着宮正[2]喚了宦官來打人,打的卻是皇后先時賜下的妙齡宮女。

事情卻須從頭說起。

玉姐九哥新婚夫婦,入宮之前與酈氏夫婦拜別,酈玉堂囑以:“孝奉官家,善事兩宮。”申氏叮囑的便要多得多,恨不得常住在九哥院裡,想起甚來便叮囑兩句。因玉姐平日做爲,申氏甚是護着她,她的心裡,總要夫妻一心,其事方偕,平日裡教導幾個兒子,也是說:“人家一個小娘子,孤身到這家裡來,所倚者唯有你一個,不好沒了良心叫人過得不好。”

她對玉姐尤好,又玉姐自過門來,事她益親近愛敬,她自要爲玉姐張目。有這樣一個親近自己的“兒媳婦”,申氏方能放心九哥往那宮裡周旋。不得不多叮囑九哥,叫他“善待九娘”。

九哥恭敬應了,此事不消申氏說,他也是曉得的。滿宮都是生人,連那自幼用慣了的書童兒也因是外男,想貼身帶着,也須得淨了身,九哥又不忍,且書童兒年紀不小了,淨身也不知能不能熬過來。算來算去,便只有玉姐是他親近之人了。申氏與了玉姐青柳、碧桃兩個,也是思量過了的,二女容貌尋常,她爲的就是不叫玉姐心裡不痛快。玉姐做了初一,她便要做十五。哪家個傻婆婆嫌兒子家裡太順遂呢?

又因入宮,申氏不免將先前教導頭幾個兒子的話之外又額外添了些兒:“你幾個哥哥,我都叫他們少與婢子廝混,又傷身、又傷名,又不利家(費錢)。你這裡,到了那處去,我便不好管了,卻還是一般的囑咐。外頭民宅有個庶子或去子留母,或不入族譜,主母縱心裡一時不快,只要主人家把持得住,也不算太麻煩。宮裡頭看那齊王與孝愍太子,縱齊王不爭,還有人推他哩。世間最不缺小人,爲求個擁立之功,無所不用其極。你想齊哀王寧可與王妃先生三女,也不肯要一個庶出,忍到世子降世,又是爲了個甚?我想你去那處,慈宮還有手段要對你,便如當初將淑妃與官家一般,你要把持得住。否則叫人算計了去,我就是死了,也難閉眼。”

九哥心中大慟,忍淚道:“兒記下了。”他本就無此心,是以不驚,卻感於申氏一片愛護之意,思此慈母日後不得親近,不禁淚如雨下。

申氏又說九哥:“九娘極好,人又聰慧,又識大體知進退,她嫁與你,便依附於你,最是能與你一心的人。她入了門,便將自身交與你了,人做初一,你做十五,日子是人過出來的,不能單指哪一個出力。對她好些兒,兩人交心,於你也有益。”

九哥道:“娘,我醒得。”

申氏道:“你知道個甚來?去了那處,你好倚着誰來?東宮不設常官,官家要早有用,就不至兒子死絕了要過繼你,兩宮眼看要吃人,我怎能放心?你們相依爲命,休叫人離間了,我還好少夜間驚醒幾回!”

九哥方慎重應命。申氏道:“休多心。不是娘偏疼她,我雖疼她,難道能漫過你去?實是爲你好來。從來要家業安寧,做婆婆的便不可生事。想你岳母與九娘說話,也要向着你。”

這頭玉姐也不曾閒着,密央了申氏來裁些個月白、蔥白、藏青色的衣衫,做些布衣布鞋。非特她與九哥兩個做,連同預備要帶進宮的使女們,皆做了些沉色衣裳。申氏因問何故。玉姐道:“九哥現於孝愍太子、趙隱王等爲族兄弟,服期早過。過繼入宮,則爲兄弟,尚在齊衰期,爲禮故也。無論有沒有人提醒着,咱自備了,是咱不失禮。”

申氏愈發覺着這個兒媳婦娶得可意。九哥是去做太子的,一舉一動,無數雙眼睛盯着,尤其是慈宮裡那一雙,但有疏忽,便能做成大罪過。有玉姐這等周到人兒在身側,申氏放心不少。玉姐又說:“只恐這也是一關,且休聲張,也好看看衆人心意。這本是人盡皆知的道理,說與不說,卻是各人心意了。曉得各人心意,咱纔好有應對。否則一入宮門深似海,兩眼一抹黑的,也不好辨個好歹。”申氏深以爲然。

玉姐又將此言說與九哥:“你那處,連書童兒這些個人都不好帶哩,也好看看哪些個真心、哪些個假意,哪些個用心、哪些個胡混。”九哥道:“還是大姐想得周到。”玉姐道:“卻是我拖累你哩,慈宮原與你無隙,是我……”一語未畢,卻叫九哥皺眉掩了口兒:“我不知可與那等亂國婦人有甚親近之處。”玉姐臉上一紅,兩片脣輕輕顫着,拂着九哥自掌心一路癢到了心裡。

宮中服喪與宮外稍稍有異,也是如今守喪已不如早年嚴謹。齊衰也不須真個穿一年麻衣、孝服,是以只備些素色衣衫而已。

及入宮,禮拜長輩,卻只有官家、慈宮與中宮而已,淑妃處九哥則言:“當避諱。”竟不與淑妃行禮。將慈宮與淑妃氣個倒仰,皇后心中未免快意。官家妃嬪並不多,除開皇后淑妃,餘下不過二、三才人,自也當不得太子夫婦之拜。拜見之事,便如此草草收尾。非因慈宮與中宮便要就此忍氣吞聲,蓋因太子夫婦初入宮,不好鬧大,只好冷着,再想辦法。

東宮僚屬不常備,然樑宿等實忍不下陳氏,因言九哥未及冠,一口氣爲九哥配了三位狀元講經[3],並添護衛人等。又奏陳簡選東宮服侍人等,竟是攛掇着官家不經兩宮之手,安排了些個家世清白的宮女與老實宦官。狠扇了兩宮一記耳光,讀書人發起狠來,真是旁人所不及。

外臣將能做的便都做的,餘下便要瞧這年輕夫婦如何行事了。內外都捏着一把汗。太子以初入宮禁,有諸多事務須學爲由,除開五日一請安,餘時皆刻苦讀書,又禮賢下士。三位狀元喜不迭,回便言九哥這好。三人皆是禮法大家,頭回相見,乃是太子見師。九哥禮服未至,因得着官家賜的舊衣。禮畢,便由牽頭兒的戴銘提醒九哥:“太子今過繼,於官家爲子,與先薨諸王爲弟。爲兄弟當服齊衰。”

九哥肅容道:“因禮服未成,衣裳正趕製間。太子妃倒好與我在外間收拾了幾件素服帶來。”戴銘三人眼中均有欣慰之意,暗道畢竟是士人之女,行動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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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行動有方的士人之女卻在次日在慈宮處吃了個閉門羹——慈宮稱病。

太子可五日一問安,太子妃卻頂好日日往陪伴慈宮、中宮。玉姐與這兩位恰是冤家,皇后孃家能拿得出手的兄弟叫洪謙給參成了白身,慈宮叫她坑了五千餘兩金子,將慈宮私庫存金搬了一大半走修了書院好邀名,慈宮終明白甚叫“藉寇兵而賚盜糧”。又,九哥做太子,打破了慈宮算盤,太子不在眼前,正好有個太子妃。正可爲難一下。

慈宮稱病,大門緊閉,太子妃等是不等?侍疾是不侍?

皇后心中快意,她與慈宮不同,縱七哥做了太子,娶的也是原侯女兒,與她有何干系?孝愍薨後,兩宮間隙也生,待二王齊逝,兩宮說是彌合,實則差異仍在。慈宮與九哥是死敵,天下皆知慈宮中意七哥,皇后止與玉姐不合,九哥終要喚她一聲“娘娘”。縱九哥在位,扳倒了玉姐,與慈宮摘開了,再擇個可意的姐兒嫁與九哥,皇后較慈宮更有退路。

皇后只管坐山觀虎鬥。

不想玉姐不叫她如願,急請:“我年幼,尚不知宮中事務,娘娘可宣了御醫了?否則慈宮有恙,我等皆不安心。”皇后叫她推出頂缸,卻不得不出頭兒去問:“可宣了御醫?”慈宮執事人等不好拂了皇后面子,只得說宣了,御醫只說鬱結於心。慈宮甚人都不想見。

皇后故意要等,好叫玉姐不得不陪,她站着,玉姐總不好坐。不消片刻,又作搖搖欲墜狀,慈宮執事便設了座兒請她坐:“休叫慈宮曉得了掛心。”卻不與玉姐設座。

哪料玉姐上來一把握着她手臂,言辭懇切:“娘娘,娘娘一片孝心,豈不聞‘小受大走’?若因長立而有個不湊巧兒累着病着了,慈宮醒來豈不傷心?又是陷慈宮於不慈也。此是聖人教誨,慈宮醒來也只有說娘娘懂事的。請娘娘回宮歇息。”

皇后看她這樣子便咬牙,一個字也說不出,臉都叫憋紅了,眼睛直瞪着。玉姐伸掌往她面前一晃,急切道:“阿也!將入夏,天熱,娘娘身子嬌貴,立着長時候,熱得臉兒都紅了,快快叫步輦來擡了走。”氣得皇后好險沒當場使起潑來叫嚷她不走。

內裡慈宮聽了稟報再叫打開宮門時,玉姐早挾了皇后走了。又做張做勢宣了御醫,縱皇后回過味兒來說自家無事,玉姐依舊急切叫御醫診一回脈,且說:“慈宮染疾,緊閉宮門不出,娘娘必要立着大太陽底下等着。雖是一片誠心,卻也累不迭,我於一旁侍奉着,見着不好,急護送了來。”

御醫等聽了,一搭脈,見皇后不似熱着了,倒似氣着了,還有甚不明瞭。肚裡忍笑,胡亂開一劑溫補方子,說只消在宮中靜養,便告辭了去。宮闈陰私不好宣揚,這等趣事卻禁不住人說,不多時,內外都曉得慈宮將皇后與太子妃趕到門外了。官家與九哥急往探病,弄得慈宮不得不多裝幾日病。九哥又聽玉姐如此這般一說,心下也是快意。

玉姐見他口角含笑,心中也是得意。她早看出九哥不喜陳氏,這等小事,自有九哥爲她扛着。又看官家,官家還要誇她:“知書達理,既護皇后之體,又全慈宮之名。”這個官家,只好躲在後頭看人衝鋒陷陣,不必怕得罪人,只要你夠剛強,肯得罪他不喜之人,他便要在後頭隱隱爲你撐個腰。自蘇先生而至她爹至九哥,如今又是她,無不如是。

經此一事,兩宮不免重新審視東宮,倒安靜幾日。玉姐趁此機會,下令東宮內外人等,不許着綵衣,諸宮人個個素面朝天,又只許着些個藏藍、月白布衣,頭上不許簪花、身上不許佩飾、無時無刻不許笑,笑便要掌嘴,不許往九哥書房服侍,去便要打腿。

也是合該有事,滿宮上下都是長輩,無論孝愍、三王之逝諸人如何悲慟,喪禮一過,縱有期年之喪,誰個還去服來?縱有晚輩或平輩如九哥夫婦,也不須鎮日素白。各處侍奉人等,因是侍奉的死者長輩,也不須素淨着裝——除非官家崩了,那也尚有“心喪”[4]一說。其餘只是服期禁個婚娶、縱酒高歌,也便是了。

縱是實誠當差之人,也難想着此節。便是孝愍太子薨逝,除開太子妃王氏並其所遺之女,誰個又認真守孝來?喪禮一過,宮中便除了服,因慣例如是,是以都忘了。宮中女子節慶、朝賀時各依品級着裝,除此之外,宮中卻是喜着大袖衫,且喜色澤豔麗,多以紅色爲服,繡繁複文理,又插帶諸貴重首飾,衆人習以爲常。

玉姐這般不許宮女打扮的舉動,便好叫人誤會她是善妒一般。皇后便喚她來訓斥,見玉姐着月白衫子,也不多修飾。她青春少女,真個怎生穿都好看。又生得白皙苗條,叫素色衣裳一襯,人皆看她人物,反忘了衣着。看了真個……叫人愛,也叫人惱!

玉姐也只由着她說:“婦人當寬容不擅妒。”玉姐心中冷笑,她便不信,皇后忘了旁人,難道還能忘了魯王?魯王現於九哥也算是兄長了,從來沒有哥哥死了不到一年,做孃的嫌棄兒媳婦兒不叫侍女打扮好了往另個兒子前晃悠的!這是要害九哥不成?!

她真個是誤會皇后了,皇后雖哭訴時說兒子死未經年,官家已不理會她,實未將九哥夫婦真個當做自家人來看。禮法之上,過繼之子同於親子,人心之中,實是差着一層的。縱是記着了,也不礙着皇后藉機壓一壓玉姐威風,送幾個美貌宮人礙一礙她的眼,好出一口惡氣,使人知玉姐善妒不賢良,爲日後落個口實。且趁玉姐初至,立足未穩之時安插人手入東宮,遲了恐其立住了,再要行事便不方便。

見玉姐不言聲兒,皇后自以得計,想新婚小婦人,妒忌乃是常事。便要彰顯其惡,又予八名美貌宮人,叫玉姐領回:“好灑掃服侍。”

玉姐真個領了回去,卻第一句便是將幾人綵衣剝了、首飾除了,與了粗布藍衣,一人一把掃帚,叫掃地去。這八人春蘭秋菊各擅勝場,顏色上或有不如玉姐都,卻勝在口味齊全。既是容貌的不同,心智也有不同,那一等聰明的,便老實掃地,以逃了皇后之手,正可安穩度日,免教這上比不得慈宮、下吃東宮暗虧的主子給坑了。那自以爲聰明的,卻想着如何出頭,便不是爲皇后,也是爲自己——九哥年輕,玉姐未有所出,能先有孕,宮中不比民間,龍裔不可輕拋,卻不是出頭的時候到了?

乃極力巧裝飾,東宮許戴花兒,便趁浣衣局送衣裳之時,與了好處叫帶脂粉花朵兒進來。

玉姐只管冷眼旁觀,等她們打扮好了,一體擒了來。她與九哥夫婦兩個還恐這是皇后之計,要壞他們名聲,忙不迭催命般宣了宮正來,又故意叫嚷得滿宮都曉得此事。一人杖了幹十,被打的好有六個,另兩個驚得咬着指頭不敢說話。

兩宮聞了,皇太后遣宮中宦官直訓到玉姐面上,道:“那是皇后賜與你的人,你因妒成性,百般虐待也便罷了,如何要杖殺?行事如此刻毒,如何堪配東宮?”

九哥陪着玉姐一道肅立聽了,待要說話,玉姐一拉他袖兒,道:“慈宮有訓有問,不敢不回,宮使少待,我有章回奏。”

皇太后便收着玉姐請命表章,其詞曰:“伏聽中宮之訓,爲婦之道在德言功容……新婚婦人,當聽慈訓,然九哥現於孝愍太子、趙隱王等爲族兄弟,服期早過。過繼入宮,則爲兄弟,尚在齊衰之期。弟在兄喪期,理應潔身自好。吾爲人婦,與夫一體,是故命一宮皆服喪,又不敢使長輩聞而傷心,固自爲而不敢宣揚。曏者見賜侍女,既如東宮,便須一例。此輩心中竟無先王等,妖嬈妝飾,臣實不忍看!亦不知此輩心存何念!實不知命之守法,竟是妒忌之舉,此罪固不敢領!宮人,太子亦不敢幸。敢請毋命太子爲此不悌不義之事,而陷太子於好色無道之名,則國家幸甚、東宮幸甚。再拜頓首。”

81 安靜

兩宮再不曾想到玉姐將將及笄之年,竟然有這般心思,一時不慎,叫她打了個措手不及。慈宮還好,她只是“病”了,給然病的時候兒有些兒巧,然她年高,愛甚時病便甚時病,雖有些兒任性,也不算太過。皇后那處便是騎牆難下,她確是存了爲難玉姐的心思,卻真個不曾必要逼得九哥如何如何,豈料玉姐眼裡揉不得砂子,反將了她一軍。

皇后自入宮來,頭上雖頂着太后,太后還要護着個淑妃,除此而外,日子卻真個過得順遂。蓋因先前爲難旁人,總有太后在後頭爲她鎮着,淑妃又間或幫她一幫。此時捱了玉姐當頭一棒,腦袋便如叫人敲了一棍了,登時三尸神暴跳、七竅內生煙:“她怎麼敢?!”

她再如何,也是頂着太后姑侄兩個活到現在的皇后,也受她兩個些兒壓制,終是有些兒心機的,此時一想便明,這封奏章雖是上與慈宮的,內裡罵得最狠的,還是她!她幾可確信,這奏章縱慈宮不會泄漏,外頭也必能知道,不消數日,便要鬧得有盡皆知,人皆曉得她這個皇后不懷好意,輕的要說她非特爲難太子妃、做個惡婆婆卻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重的倒要說她故意帶壞太子、引太子喪期宣淫。

皇后氣極敗壞,欲待喚了玉姐來訓斥,卻聞說太子尋官家請罪去了。道是:“太子妃純真質樸,只知循依禮法而來,勸諫也太正直了,恐慈宮氣惱,請官家恕罪。”竟一字也不提她。皇后幾要氣昏過去,說太子妃正直只知循禮法而來,傻子纔信哩!慈宮閉門時,太子妃是怎生勸的?“小受大走,毋陷慈宮於不慈”能想到這個,怎就不能悄悄兒將事情熄了?這是明擺要將事情鬧大!皇后心中,太子妃真不是個好人!

豈知官家聽了太子之言,反說太子妃:“童言無忌,正直無私,甚好。”童言無忌四個字,意思可好可壞,加上正直無私,是人都曉得官家對皇后是不滿了。

官家是開心的,他受着慈宮幾十年的管制,至今依然不大敢反抗,有人敢出頭,他是樂不迭。這也是朝臣數十年如一日的勸諫起效之故。朝臣們也有些顧忌,讀書人雖狠,不叫逼到份兒上,也不好下決心去“離間母子”,如蘇先生這般的,因着禮法,官家初登基時見生母次數多過見嫡母,還要諫上一諫。也就是陳氏越來越過火,朝臣們叫逼得無奈了,才智計百出。又有諸王之事,方促得官家硬起心腸來。

世間事情便是如此,同是辯白,你爲自己辯白,總不如你旁人爲你辯白,縱是一模一樣的話兒,連語氣也是一樣的,他說出來,人便更想信。也不知是爲了個甚?譬如有夫婦二人,做娘子的護着夫君,做夫君的護着娘子,無論手段如何激烈,都有情可原,若是各自護各自的,雖結果相同,卻不如相互迴護的了。

九哥爲玉姐“請罪”,官家非但不問罪,反而誇他兩個猶記得諸王之喪,是有良心的好孩子。這卻是玉姐先就想着了的。

她所在意,從來不在宮內,向來便在宮外。這年頭,女人想要生出甚事端來,總是要倚着男人的。陳氏已叫這朝廷從上到下不喜了,縱生出事端來也是有限,她也對付得了。只是,今日之事她上完表章便有些兒後悔,這事做得,有些兒尖銳了。怕有人說她,是以溫言軟語要九哥做她靠山。

那日表章一上,東宮無事,九哥便說:“萬事有我,你總要時時在這宮裡,與兩宮這般硬扛,恐她們曉得你不好拿捏,更生毒計。”九哥心中,兩宮纔不是好人。

玉姐道:“你也說我是要時時在這宮中的,你總不能時時在我身旁。我不打頭起便施以顏色,此時旁觀的便也要來尋我晦氣以討好旁人了。再者……我不能放你與深宮婦人周旋,有些事兒,你曉得因果就好,你該去做大事的。爲些許小事煩心,累你大志。眼光總放在後宮這一畝三分地上,要將你眼界變淺窄,頂天立地好男兒變作只與深宮婦人鬥氣的人,便是我誤了你了。”

九哥硬硬地道:“我說過,不叫你受氣。”

玉姐噗哧一笑:“誰個與我受氣了?你沒見着是我氣旁人來?只要有你在,便沒人能欺我。我爲甚敢這般做派?還不是全因身後有個你?你可要好好的,好叫我倚靠。還有……在這宮裡,只許與我一個撐腰,不許給旁人撐腰子來氣我。”

九哥道:“我自然只護你一個。”

“現在這樣說,往後可不一定,再來個戴花兒着綵衣的,你護誰來?”她說這話時半真半假,帶着些兒取笑,眼裡卻是認真。

九哥卻不想這許多,依舊道:“你。”

玉姐掩口笑道:“我可不聽你現在口中抹蜜,我有這話,休說與我聽,說與你自個兒聽,說給你的心聽。你心裡記住了,我有眼睛,自是看得到的。”九哥悶聲道:“那你方纔還說那個話。”玉姐含嗔看他一眼:“幾多人當你是唐僧肉,好要咬一口哩,這不要下口的都來了?不看緊些兒,我怕你連骨頭都要叫人嚼着嚥了。到時候娘……嬸子管我要人,我拿甚給她老人家?”

九哥攬她細腰,附耳上道:“我是唐僧,你便是佛祖成不?十世輪迴,隔着十萬八千里也總要尋到你面前去。”

玉姐自識得他以來,從未聽他說過這般話話,臉都羞紅了,結巴道:“你你你你,哪裡學的這個話來?你不許學!學壞了叫聽了愛上了可怎麼是好?”羞得往九哥身處拍了幾巴掌,再看九哥時,他的臉兒比她還要紅。玉姐又笑了,這番笑得可比方纔暢快多了。

九哥的臉越發紅了,也板得越發硬了,他實也是平生頭一遭說這個話,說出口來自家也不好意思,玉姐一笑,他便……更不好意思了。

好容易玉姐止了笑,也使雙手摟他腰上,輕聲道:“咱們兩個便這個樣兒,可真好。”

【是啊,可真好……】九哥低下頭,偷偷在她鬢上香了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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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尚有心打情罵俏,慈宮連笑,都要笑不出來了!

【……敢請毋命太子爲此不悌不義之事,而陷太子於好色無道之名,則國家幸甚、東宮幸甚。再拜頓首。】

“再拜頓首、再拜頓首,哈!”表章是上與皇太后的,皇太后自然要看看裡頭寫的是個甚。不看則已,看了便是又驚又怒,只覺背上寒毛都豎了起來。淑妃自齊王薨逝,平日裡再無旁的事好做,便往慈宮來服侍。

淑妃現只做三件事:一咒趙王早死、二咒太子早死、三禱慈宮長壽。見慈宮緊繃着臉,要上來勸撫,慈宮卻一擺手,叫她先退。淑妃滿眼憂慮,終是輕手輕腳退了出去。獨留慈宮一臉肅靜。

慈宮面上愈平靜,心中便愈是驚濤駭浪,她是經過大陣仗的人,經過的波瀾也不少。此時感受,仿如當年先帝要立個逆臣之女做賢妃,百般寵愛,宮中幾百上千雙眼睛都在看着她、等她反應一般。不能自亂陣腳,慈宮心裡默唸着,幾十年不願想的往事又浮上心頭。

先帝不是凡人,他年幼時國家初建,百業待舉,雖已天下一統,卻也時有叛亂。打天下的事情他只遇上了個尾子,不及立下甚大功,平叛卻叫他趕了個正着。雖不是開國天子,倒也有那麼一絲氣度。天下實是在他手上安定下來的,又獎勵生產,安撫萬民,創了一番盛世。這般天子常有個通病:好任性。

他們任性也任性得有個明君模樣兒:國家大事上從不鬧大糊塗,宮廷內於女色上頭偏不講究,最可怪乃是好好清白女人不要,哪個矯情作幺、撒嬌弄癡、胡攪蠻纏、來歷不明、出身不正,總是哪樣女人不好碰,便喜歡碰哪個。弄得人目瞪口呆,只因他外面明白,連讀書人都不好宣揚他這個陰私,只在史書上略記幾句罷了。[1]

慈宮亦是功臣女,初時還鬧一兩回,她鬧一回,先帝哄一再,再鬧,先帝索性不理她了。終鬧到寵妃幾與皇后並坐,大臣們聽聞了,實忍不下去了,爲着禮法,狠諫一回。先帝方收斂了些兒,卻不是不親近女色了,只是寵愛也稍有個度,不叫人說嘴而已。

慈宮見了許多,便知,從來這男子聖明與否,與他對妻子好不好,沒個絲毫關係。只要國治得好,便是個好人,管他是不是冷落糟糠妻、麒麟兒,偏寵那妖嬈小妖精,小妖精一哭,便道是結髮妻虐待於她,一誣,便信了妻子是惡人。縱如此,只消他將這國治得好了,這些便都是“小節”。朝臣們也不好太多個嘴,只在禮法之下胡亂諫上一諫,縱說了,先帝也好將他們糊弄過去。

那時節,慈宮兒子因是嫡子,又做太子,慈宮便常以前漢竇太后自喻,縱是目不能視,只消兒子立得住,餘者也不足爲懼。如此,她便強忍下這口氣來,端的是賢良隱忍,反有個賢后之名。

每每勸自己:好歹有個兒子,正宮嫡子,將來做官家。只要熬過這一節,日後自然光明。那時候的她,真個是規行矩步,步步爲營,真個慈和大度、賢良淑德,內外交口稱讚,皆敬她母儀天下之風度。原以爲總有苦盡甘來的一日,哪料獨生的兒子十二歲上一場病就去了!眼瞅開始議婚了都!一剎間,看着後宮來來往往的妖嬈婦人,看着她們嬌笑着逗弄兒女,慈宮忽爾明白呂太后之恨。

可她終不敢去做呂太后。不得已,揀後宮個軟弱皇子,冠以仁德善納諫之名,扶了今上上位。因她名聲又好,不行差踏錯,孃家又是開國功臣之家。後宮也實有兩個鬧得不像話的宮妃,她們的兒子自受其母牽連。朝臣也叫先帝這樣弄得有些兒累了,終叫慈宮如願。

然獨子早亡,明明做到太子了,卻在離御座一步之遙跌死了,終不得登臨,這便成了慈宮心魔。必要叫與自己有絲血緣的人做一回官家,她心氣才平。且官家彼時雖有妃,卻無子。成婚六載,無嫡子降生,慈宮這才做主將侄女與他做了東宮良娣,次年便生了後來的齊王——彼時齊王真是衆望所歸。不幸齊王生不久,王氏便生出嫡子來。此後便是一通混鬧,兩敗俱傷。

慈宮也越陷越深,一頭紮了進去,不曾冷靜下來。昔年爲妃妾所迫之辱、喪子之慟,她總不願回憶。

今番諸般盤算落空,齊王、魯王皆遭滅門,儲君又非她所喜,太子妃出手狠辣,陳氏又遭創,慈宮方忍不住去想那前事。真個是舒心日子過得久了,有些兒肆無忌憚了。慈宮打了個寒噤,若換了先帝,遇上今日之事……

算來,扶今上登基,實是她此生做得最對的一件事了。又有些兒懊悔,不該鬼迷心竅,淑妃入宮也便罷了,次後實不該將遠房侄女兒弄來做這個皇后。更不該在太子薨後,鬧出這許多事來。她原先能這般穩,便是有禮法做倚仗,有朝臣輿論相護。眼下,這些恐怕都離她而去了,朝臣裡先前有多贊她,此時便要多厭她了。最可憂者,官家似也有不滿,與東宮也生隙了。

慈宮冷靜了下來。再難,還有以前難麼?慈宮靜思,究竟還有無旁路可走。眼下,真如當年一般,不可急躁,越急,越亂,越好出錯。慈宮默想前事,心中一動:確是不該動的。譬如眼下之事,她不動,所受非議便小。皇后動了,外間便有說:“尋常人家略有些善心的婆婆且不會做下這等事體來哩,正新婚哩。”朝臣也覺皇后此事做得欠妥,更有一等人,言道太子冊封之禮未成,一理爆出有甚失德之舉,則冊封禮也不須辦了。

慈宮愈悔:當初不該將這皇后弄過來的!若彼時繼後另有他人,叫那人與東宮互鬥去,自家正好坐山觀虎鬥,兩敗俱傷時,齊王揀個便宜。思及此,慈宮恨恨捶牀。眼下她縱袖手,大事全由皇后擔了,她也不免要受一二牽連,誰個叫皇后也姓個陳呢?

思前想後,慈宮眼前卻擺着兩條路:要麼徹底安靜,蟄伏下來,有甚後果,她有這個身份在,便是原侯家,不至有滅頂之災,硬挨一回,一時難過是有的,終不至無力翻身。只是這日子確是委實難熬了。然而她知道,官家是個心軟的人,東宮因過繼,也要礙着物議,不好下辣手。國家不好殺士大夫,勳貴之家也不好隨意處置的,又有八議之條。這些個死書呆子有千般不是,卻也有一條好兒,便是內裡終有些個人是認死理的。慈宮想,若有那麼一日,只恐受她排擠的蘇正,怕是第一個出頭來說話的人了。

要麼……先蟄伏,再反擊。只消伏得深,諸人不備之時,倒好出手。不能十拿九穩,也比眼下要好。只是成王敗寇,結果難料

做是不做?慈宮猶豫半晌,不能即時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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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內猶豫,宮外卻果斷,誠如皇后所想,這封本不該廣爲流傳的奏表,不說街知巷聞,也已傳播開來。也是她這事做得不仔細,更是太子妃抓着了禮法大義,叫人辯無可辯,街頭巷尾,乃至許多官員心中,太子妃此事做得極好!平日裡只聽着兩宮跋扈的傳聞,聽得人氣悶,如今皇后踢到鐵板,怎能不說是大快人心?

卻更有一等有識之士,於欣慰之餘,也有些擔憂:“年輕人,銳氣頗盛。”太子妃不好拿捏是件好事情,又緊扣一個禮字。仍有些人覺着此事做的,將母后臉面撕了,叫人說皇家不甚和睦,並不太好。不如前太子與太子妃,事事忍讓。

此等傳聞戴銘等人自也是聽着的,便來與九哥出主意:“做些個旁的,好遮遮眼兒。”九哥道:“凡事,總是做事的引人注目,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便是。此事不可深究,再做下去,便是畫蛇添足,流言越辯傳得越遠,叫它自家散了去罷。京裡再有旁的熱鬧新聞,人便不說這個了。”

戴銘想九哥說的也是,也不再說,轉與九哥上課了。

外頭秀英聽了,還有些兒掛心,她本是個好強的性子,然女兒嫁了,她又不想女兒也一般好奇,恐名聲不好,因將憂心說與洪謙。洪謙笑道:“不妨事兒,眼下兩宮不得人心。且玉姐若是尋常新婦,這般事忍也便忍了。九哥卻是個過繼的,宮中多少雙眼睛看着,只等看他立不立得起來。那處小人最多,最愛欺軟怕硬,打開頭兒不能鎮得住他們,日後不定要添多少麻煩。鎮住了,凡有人與東宮做對,也沒人敢做幫手。”

秀英道:“初往那裡頭去,該叫人覺着和氣纔好,似這般……好叫人忌諱哩。”

洪謙道:“這卻是不怕的,你且看,玉姐必有所爲的。”

這一年三月是玉姐十五歲生日,前人所說的及笄之年,方好嫁人。她未行及笄禮便匆忙成婚。玉姐卻一絲兒也不在意,反表明心意:亦在孝期,如何得慶賀?上書請一切從簡。果真止加幾桌菜,也不大慶祝。禮物卻是全收了,人也不多請。這般做派,讀書人便要嘆一聲好,忘她先時上表時透出的“剛強”。也有人覺她這般行事,未免過於清白,品性高潔是好,卻有些個不食人間煙火一般,禮法說得多了,叫人不好親近。

慈宮因許秀英等入宮,與玉姐做個伴來。衆人雖詫異,卻也領受其恩。九哥愈慚,心道,未婚之前是立誓要叫妻子享福的,不料如今連個生日也做不好。見洪謙時,待這岳父便愈恭敬。洪謙反安慰他:“不消多心。總會好的。”

那頭秀英又說玉姐:“做事繞個彎兒罷,你樣樣周到了,卻叫人怕哩。”玉姐笑道:“瞧娘說的,我省得哩。待過了冊封大禮,出了孝,我自有主張。那年節,我也好溫言勸人,九哥先生,我也殷勤尊敬。宗室長輩,我也用心禮遇。”

秀英口上不說,心裡明瞭,只盼自家肚子裡這個是個帶把兒的,纔好有底氣。眼下所倚者,一是洪謙,二卻是玉姐了。便又多說兩句:“叫人怕不如叫人敬,叫人敬,不如叫人愛。”玉姐笑道:“卻不如又愛又敬又怕。我好叫人曉得,我也不念舊惡,也不好欺。不叫人怕一時得罪我,便不得上岸來,又要連坐,平白添許多仇人來。”

秀英道:“你從來是個肚裡明白的,便不須我教來。”

玉姐道:“我便頭髮白了,娘眼裡還是孩兒時。”

秀英嗔道:“你又促狹來!我卻有個話兒要問你,你爹要與朱家珏哥兒說親,求娶蘇先生家五姐兒,兩頭都還不曾說,你看可使得?”

玉姐知這蘇五姐,單名一個敏字,生得清秀文雅,又通詩書、又會女紅,也見得人、也做得事。唯一短處,乃是嫁妝不夠,然則蘇先生之孫,又豈是看嫁妝的人家?玉姐道:“珏哥若是尋常勳貴子弟還罷了,若是求進之人,只恐還是他高攀哩。”

秀英道:“你爹也是如是說。”

玉姐道:“爹心裡明白,那便不礙的,珏哥雖有傲氣,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更兼五姐溫柔可愛,也不是目下無塵之輩。正好。”

82 家事

素姐將一隻匣子打開,裡頭是一支玉簪,做工極是精緻,雖比不上內造之物,也相差彷彿了。嘆一口氣,又合上了。焚香見她嘆氣,早習以爲常,焚香自七、八歲上到素姐身旁伺候,素姐便時常是這副模樣兒了。平日裡或迎風流淚,或對月傷懷,間或嘆個氣、吟句詩,閒了再念幾卷經。她要一直這般也便罷了,最讓人上火便上她平素如此,卻又好時不時發個善心,叫全家人跟她後頭收拾爛攤子。這等習慣,到焚香長大配了人、養了孩子,素姐還是沒改了分毫來。

一見素姐嘆氣,焚香便提心吊膽,老安人說了,不許叫她與生人說話,免教不知甚時便要惹了禍患回來。家中今時不同往日,出了紕漏誰都擔不起。往常是姑父依着程家,如今程家卻全依着姑爺了,萬一這一位一時腦筋不清楚,做了甚不該做的事兒,可就不好辦了。

思及此,焚香忙上前問素姐:“娘子,怎地了?”素姐近來倒不常哭,止有些兒寡言,道:“玉姐十五了,及笄的歲數兒了,我原想着縱不多熱鬧,也要爲她好生辦一場生日酒來。簪子都備好了哩,哪料這過個生日,還是一家不得團圓……”

一語未畢,焚香忙上前捂了她的嘴:“娘子休要胡說!咱大姐兒是有大福氣的人,出了門子便是皇家的人了,那裡頭一家團圓哩,有這處甚事?!如今家大業大,好些個奴婢下人是新來的,娘子這話叫人聽了,傳將出去,連同大姐兒也要吃瓜落哩。”

虧得素姐膽小,也不敢執拗,嚇白了臉兒也不敢爭辯,訕訕將匣子合上。焚香才舒了一口氣兒,縱是個婢子,她也曉得兩宮不喜東宮之事,前番洪謙、玉姐又與陳氏不偕。這話兒若真個傳將出去,和氣的只說是素姐小門小戶兒的不懂事兒,有心人不定要生出甚樣事來呢——九哥是過繼來,他與誰是一家團圓,還真個不好說。

素姐不敢說話,默默坐着,焚香又覺她口兒也不敢開的模樣兒甚是可憐,卻又不敢再招她,心裡狠憋一口氣。卻又憂心,老安人春秋已高,不定何時便要尋老太公去了,金哥尚幼,當不得事,算來程家戶主還是這一位,這可如何是好?不由愁腸百結了起來。一主一僕,相對無言。

待洪謙夫婦等自東宮歸來,家中方纔歡快起來。因秀英有孕,東宮裡賜下諸般珍寶來,藥材、綢緞、金銀寶器之外,又有玉姐特特翻揀出來的送子觀音像一尊,爲着就是禱秀英得男。秀英回來與林老安人等一說,林老安人行動已見吃力,說話也越來越慢,口齒倒還算清楚:“這些個,不像單與你的。”

秀英笑道:“我曉得,他們自往了那處去,與我們見面,倒比與那頭親家見面還要容易些兒。有時候兒,不過是借我的手。玉姐已與我說過了。”

林老安人點一點頭,又聽秀英說一回宮中情狀,嘆一回:“玉姐小小年紀,便要與那些個人精周旋,殊爲不易,家裡人倒要小心。”說着說着,竟自顧自打起盹兒來。秀英見狀,喚了人來將老家人扶入內室休息,方與洪謙說話。

洪謙聽秀英說不日要往去看申氏,也是贊同,內裡緣由卻不與秀英說明白了,他想的卻是由與申氏結好,可與九哥更貼心。口裡說的卻是:“生養一回不容易,也好有些兒念想,然他們過繼了,須有些兒避諱。藉着咱們的手,也算是全了情份了。”

秀英一點頭,將東西分一分,又與洪謙商議了一回。便說了與玉姐見面之事:“已說與她了,我卻還要問你一句,真個要做這個媒人?如今兩家都還不知道哩。蘇先生那裡嫁妝少倒不是甚大事,我只是想——義安侯家將原嫁妝取了回來,次後卻是全便宜了金哥。那家沛哥可就……”

洪謙笑道:“他得的可也不少了,我自有思量。”

秀英忍而又忍,終問了一句:“那家裡沛哥還有三個叔叔,兩個成親了,都拖一大家子,又有一個叔叔一個姑姑未成婚。那家那本爛狗肉賬兒你又不是不曉得,又有,還有個鬧不清來歷的瑜哥,這……叫蘇家五姐兒嫁過去,也是坑害人家哩。”

洪謙道:“爲着這些個,我纔要先往霽南侯府裡說去。他家總要將這些個事收拾完了,纔好與沛哥說親。”

秀英便不言聲。洪謙自言自語道:“我原想樑相家孫女兒也是不少,卻又恐那家太夫人多心。他家女兒、孫女兒,嫁也要嫁個有前程的少進士罷。”秀英聽了,越發不好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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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謙素來是個雷厲風行的,這頭說完了,尋個機會便攜秀英往霽南侯府裡拜訪去。霽南侯府裡聽說他兩口子來了,忙開門來迎。太夫人看着秀英的肚子,也是喜不迭:“看着懷相很好,必是個大胖小子。”秀英道:“您是有年紀的人,說是好,必不會差的,借您吉言了。”

霽南侯夫人韓氏因問宮中如何,太子妃生日如何,秀英也說:“一切太平,宮中在喪期裡不好大辦。能見一面,已是心滿意足了。看着那裡使人等眼下也老實了。”

韓氏笑道:“不吃虧兒便好。吃了虧兒,也要嚷將出來,不可吃了那悶虧。叫人賣了,還要替人瞞。”秀英笑着附和兩句,又嘆:“原本想多留她二年,好多教導些兒的,早些年在江州,也覺自家不差,到了京裡,方知甚是井底之蛙。總怕她露怯。現她看着剛強,這般行事,還是覺着,是不是顯怯了?”

太夫人拍拍她的手兒,笑道:“年輕,有些兒銳氣也是常理。往後休顯得太厲害,也便是了。慈宮氣盛,壓一壓也是該的,他陳家囂張得也夠了。只待旁人和氣些,慢慢兒也就圓回來了。”

秀英道:“家裡官人也這般說哩,您也這般說,我便放心了。總怕我們年輕,辦事不周全。”太夫人道:“都是打那時候過來的。”秀英便道:“如此,府上是想早些爲兒女說親呢?還是晚些?”

韓氏因問何故,秀英便微露其意:“因咱兩家有些個淵源,官人道是與府上那一位也是有緣見過,不免想爲他嗣子多一回嘴。”

此言一出,不特韓氏與珏哥生母華氏,便是太夫人,也是驚喜的。華氏是太夫人孃家侄孫女兒,珏哥於太夫人,自不比尋常兒孫。珏哥眼見要走科考的路子,能有這樣一門親事,實是大好。

外間男人們一處,也是這般說。朱震早分出去住,洪謙與朱雷卻是演武場上,一道比箭一道說話。聽了洪謙說要“做媒”,朱雷會心一笑:“你相事了甚樣好人家了?”洪謙因說了:“原想說的是樑相孫女兒,只恐,不是拜相有望的,人家不肯許,倒顯得咱們不識好歹了。蘇先生這裡倒是好說,珏哥也是一表人材。”

朱雷一鬆手,箭入靶心,笑道:“樑相女兒、孫女兒十數人,哪能個個都許了宰相了?你便說,又未必不成。”洪謙道:“他家太夫人厲害,令弟家裡亂得很,精明人家且不願趟這渾水兒。也就是蘇先生家裡人實在,好哄他家個好女孩兒。”

朱雷道:“你怎揀那老實的好欺負來?這卻不好,樑相家教好,女孩兒亦好,只要夫婿好,想是不怕事的。”洪謙搖頭道:“府上子弟,讀書的少,事又多,蘇家未必肯嫁。”朱雷心思,若能爲珏哥求娶樑家孫女兒,珏哥嗣祖父是九卿,外祖也是顯赫,真個門當戶對。他倒想爲自家孫兒求蘇家女,不想叫洪謙否了。只得嘆氣:“看來是個沒個緣份了。”

洪謙笑而不語。

夫婦二人走後,朱雷與母、妻說話,兩處都得了消息,皆道是好。太夫人卻嘆一口氣道:“卻是傷神了!那裡潤哥兄妹兩個年歲已大,尚無處說親哩。”說得朱雷夫婦皆默然。

洪謙雖不明說,字卻咬得極準“令弟家裡亂得很,精明人家且不願趟這渾水兒”,朱雷卻知縱命名蘇先生家裡人實在,洪謙也不會胡亂幫朱家“哄他家個好女孩兒”。不將朱震家一灘渾水澄清了,這親事也是不成的。如何澄清,便是要將這最後兩個婚事完了,將分家之事弄明白了。

太夫人道:“沛哥也算大方了,也不要他們命,也隨他們分家產,只不消叫這些個人在珏哥眼前晃着添亂而已。那家也該分了,清哥自成婚來,已有了四兒三女,又有幾個婢妾,源哥也開枝散葉,那處家小,盛不來這些個人了,不如趁現在都分了罷。免教添亂。”

韓氏冷笑道:“也不知是甚樣人教的,好好一個姐兒,吃年酒時竟說出那般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話兒來!休道人家姓洪,便真個姓朱,她也是對長姐不敬,譏諷天家!虧得太子妃好肚量,娘想,能治得兩宮緘口的人,只說教她兩句,可不是留夠體面了?卻是瞧誰面上不與她計較的?我只恐這許多人的臉面不夠她一個人糟蹋的。”

太夫人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我管不得他們那許多了。大哥便與二哥說去罷。”

朱雷答應一聲:“兒便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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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震聽了朱雷如此這般一說,既喜珏哥婚事有成,又憂幼子幼女之親。京中勳貴等人家中子女婚事,遠不如平頭百姓想的那般容易,父母富貴家資卻要分與諸多子女,各人分的便少,分家後過得不如以前的便多,是以婚配上頭便格外小心。都想要個有前途的女婿。尤其蘇家這般,不樂與勳貴家結親,朱珏還真個是高攀了。似朱潤與朱潔,結尋常士紳人家,親家是求之不得,若要好姻緣,真個難比登天。

朱雷道:“他們還想有甚大出息來?一拖兩拖,士紳人家也無有了,難道你要與商戶結親?商人重利,有利的纔要,這等……如何肯要?”幾要將“招災”二字說將出來。

朱震嘆道:“也只得如此了罷。”

朱雷道:“休說沛哥心狠,清哥家也真個沒個計較!好好吃個年酒,一個毛丫頭怎地那般多話?誰個教的她來?!無人教,她能這般無禮?存的是甚心?她是姓朱,終要嫁與外姓人,倒好對本家客人挑三揀四!挑揀也輪不到她!依着我,休要留,留下又別人怨念!旁人本不欲與她計較了,她偏要自己尋事,甚樣病人都救得,唯有尋死救不得!”

朱震道:“我聽大哥的。”

朱雷道:“潤哥兄妹婚事,娘自操持,早早將他們一娶一嫁,也好早平你這府裡事。只有一條——你那賢良人兒現在吃齋唸佛,她兒女婚嫁,叫她出來不叫?”

朱震道:“她病了,不能見客。”朱雷方纔不說話了。

太夫人與韓氏出手極快,不幾日,與朱潤訂下京外一鄉紳家女兒爲妻,又將朱潔亦嫁與京郊一戶殷實人家。兩處親事皆是太夫人與韓氏操持,先是朱潤定親,任他哭求,朱震也不許段氏出來。只得將淚兒一抹,板一張臉兒往岳父家去。朱潔比乃兄更得父意,也將眼睛哭得紅紅,朱震竟是鐵石心腸,一絲兒口風不肯鬆來。朱潔聞說要嫁與個土財主,恨得直叫“娘”。卻叫韓氏說:“沒你那個娘作孽,你也不至有今日。”

這兩個年幼的倒好打發,只消朱震威嚴,鬧不兩口,只將他兩個身邊人或打或賣一回,也都老實了。朱清、朱源卻都已成婚,且拖家帶口,又有岳家,朱震不理會兒子,卻不得不與岳家多費許多口舌。這兩家與朱家結親時,尤其是將女兒嫁與朱清的,也是因着朱清是朱震剩下來的“嫡長子”了,眼下情狀,女兒往孃家一哭訴,實叫家裡人難受。

霽南侯府鐵了心腸,單問:“將女嫁與繼室子,原該想着有這一日,怎又囉嗦,可是也有甚不好心思?”弄得兩親家不好再言了。

親事定得極快,不消半月,兩處新親家那裡便走禮畢。太夫人又示意朱震:“只待姐兒出了門子,便好分家!休待珏哥說親時,一干子叔叔嬸子來擺長輩譜兒。你且放心,珏哥之事,我自一力承擔。”朱震臉上皺紋更密,頗有些兒苦相道:“兒子不孝,還要勞累母親至此。”太夫人道:“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兒。哪個造的孽,我心中有數哩。”

這兩門親事操辦得極快,既快,難免有些兒倉促粗糙,卻是誰個都顧不得這些個了。朱潤娶妻,妻子不醜不俊,家資不厚不薄,娘子倒是個有計較的人兒,曉得輕重。洞房夜受了些兒委屈,也是不顯,敬茶時不見婆母也不驚。只管看好自家那一分嫁妝,慢騰騰過日子。

小姑子成婚,她也幫襯着,丈夫冷臉,她也忍耐着。待朱潔三朝回門兒,與兩個嫂子哭訴,她也一旁面露憂色,卻不多嘴兒。因她安靜,他家時,太夫人做主,將朱潤一分傢俬,悉交與她來看管,朱潤要吃酒,也只好尋她去討錢了。後因生了個哥兒,連朱潤,她都不管了,只管看着兒子過日子,不與朱清、朱源兩處親切,卻往與霽南侯府裡交往,養個女兒,也不令與朱潔等人親近。因而她這一房也得霽南侯府些照看,連同她中了舉人的孃家兄弟,也得補了個小官。——這卻是後話了。

卻說段氏叫拘於佛堂,無時不刻不念着她的兒女。忽一日聽聞家中兒女要成婚,心頭不由一喜,經由這個由頭,她也好出來了罷?哪知外頭鑼鼓喧天,留與她卻唯有一室清冷,俗呼號時,太夫人早遣幾個粗壯婆子來看守。段氏欲瘋不得,唯有默默流淚,竟連新婦一面也不得見,也不知女兒將來過得如何。

那頭朱潔成婚,太夫人也不好作踐親孫女兒,與她選了個殷實鄉紳人家,故不如侯門富貴,也是使奴喚婢,其家境與當年程家也彷彿不差了——又因朱家勢大,只要朱潔不犯大過,鬧些兒脾氣,婆家也只好忍了。只朱潔心氣不低,肚裡又帶着氣,嫁過去又擔憂段氏,並恨她三個兄長叫人刻薄了。因韓氏於她婚前好說歹說了許多,她也不算笨人,曉得出嫁女與在家中時不同,方斂了些脾氣。

不幸卻遇着了件奇聞——她自京中帶去的婢女也是經挑選的,固不妖嬈,比之鄉下使女,卻是標緻許多。卻不是她丈夫敢伸手,乃是朱潔丈夫的心腹小廝兒一眼便看上了朱潔一個侍女。這於朱潔是個好事兒,到便好籠住了丈夫的心腹,將來管家也是便利。

哪知能做到家中哥兒心腹小廝兒的,不是從小兒買來長大,便是家中家生子兒,總是在這家裡時日長的,叫人放心的。既在這家中年歲長,便有些兒門道、與家中人極熟。他這熟人裡頭,便有朱潔婆母身邊一個心腹大丫頭,這小廝兒與這丫頭原是公認的一對兒了,兩個都是家生子兒,父母都允了,家主也允了。只等哥兒事定,過一時,便好婚配成房。

豈料橫生這般枝節?

便又生出無數故事來,將朱潔好勝之心激起,惹得婆母不快。家中頻生事端,弄得婆家不得不將她高高供起,卻不令她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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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熱熱鬧鬧辦喜事兒,宮中卻一片太平。皇后叫打了回臉,官家趁勢命人訓斥了一回,且說皇后:“非特東宮在孝中,你我亦在孝中,想魯王新逝,皇后悲傷過度,致有昏悖之舉,亦閉門靜養。”禁了她的足。

那頭慈宮卻是自己沉寂下來“養病”,也不叫人侍疾,卻說夢着先帝了,要吃齋還願,連平日之請安也不見了。淑妃連番求見,慈宮只見她一回,命她:“老實呆着。”淑妃無奈,她卻是不能招見原侯等人的,只得在宮裡生悶氣。

青柳往外取新洗的衣裳,回來將這些個說與玉姐聽,且說:“可是作怪,怎地又不動彈了?”

玉姐笑道:“她們不動彈,難道不是好事麼?”青柳道:“瞅着不像老實人哩,且,若動了,咱是不怕。只怕她不動,憋着壞哩。”

玉姐擔心的也是這一條兒,卻別無他法,只得吩咐:“自今而後,要更小心纔是,我已佔着先手,縱有些個事,也會有人道是旁人陷害。你們出去,不可多說,只管多聽。”青柳等垂手應了,心中也是忐忑。

玉姐不免去問九哥:“冊封之禮漸至,會否出甚意外?”九哥道:“外有朝臣,內裡縱有些許小事,也無關大局。只管謹慎度日,過了這一時,便好。”玉姐嘆道:“好似滿頭烏雲,你將傘撐開,它只不落雨,好不磨人!”九哥笑道:“且有得磨哩,咱們年輕,磨得起。”玉姐深以爲然。

九哥道:“此事煩心,我卻有件喜事要說與你。”玉姐因問:“何事?”九哥道:“岳父與蘇先生家姐兒說親哩,將五姐說與大理寺卿家的嗣孫。”

玉姐早知道了,口上道:“啊?這也是好事一樁,可惜我不得去,卻要尋好物事爲五姐添妝。”九哥道:“正是。”玉姐又說:“六姐好與蘇家二哥成婚了罷?”九哥道:“不好在此時張揚,只好暫緩一刻,好在親事已定,也不着急。急的是旁人。”

玉姐道:“你今日說話可多,誰個急的?”九哥笑道:“方家,將與燕王家無緣的那個姐兒,嫁往遠州去了。”玉姐嘆道:“原是那家男人不要臉,卻要毀個好姐兒遠離父母親人。”九哥道:“求仁得仁,夫復何求?”玉姐便不言聲,轉拉着九哥尋與五姐道賀之物:“蘇先生清貧高潔,恐嫁資不甚豐,我們總要儘儘心意。”九哥深以爲然。

這親事卻是洪謙做的大媒,朱潔回門走後,朱震便主持分家,將三個成了婚的兒子一人與一處宅院分將出去。京中許多人家也是這般做派,蓋因京中房舍窄,人口多的人家難擠下,縱父母在時也有分出去處的,卻是“從權”了。譬如吳王府便是這般。朱震家前後五進,雖略擠,也住得下這許多人,然他要說住不下,也只得由着他了。何況分出去的皆非嫡長房,嫡長房又有嗣子,誰也說不出甚來。

三房分出之時,兩房哭聲震天,一房暗自抹淚,朱震也灑幾滴淚,卻不說留戀之語。只說:“終有這一日,哭個甚?好男不吃分家飯,宜自爭氣。”

不兩日,洪謙便邀朱雷作陪,一道登門,與珏哥說親。見面委實有些兒尷尬,洪謙臨別,深揖而已。蘇家確不大願與朱氏結親,連蘇先生也鬧不清洪謙到底是姓朱還是姓洪了,更因段氏之事,朱震之家風有些兒不好。是洪謙許諾:“他家將分家,不斷了首尾,我也不敢坑了姐兒。縱有個旁人家,先生不妨去問夫人,有幾個沒幾房難纏親戚的?這一個,旁的不說,我在一日,便護持一日。”

蘇夫人思之再三,又因申氏、秀英之勸,方答允。

洪謙往朱府回話時,朱震也只乾澀說一句:“你費心。”幸有個朱雷打圓場,拉洪謙出去吃酒,又有朱珏勸慰嗣祖父,方將此事做成,約定明日尋人測算吉日。

洪謙出得門來,門首處卻正見一少年,身長玉立,容貌端正,略有些兒眼熟。這人卻已朝朱雷一禮,朱雷含糊道:“瑜哥來了?”

83、大事

卻說洪謙與朱、蘇二家做媒,事成出來,頂頭遇上朱瑜自外歸家。朱雷有些兒尷尬,洪謙卻大大方方與朱瑜頷首一禮。朱瑜長揖落地,眼睛卻不由往他身上看,再看時,洪謙卻已經出了門兒了。朱雷反手往他肩上拍了兩拍:“進去罷。”

朱瑜往內見朱震,朱震見了他,又是一頓頭疼。段氏將他母子兩個領來時,朱震也不得不爲了家宅和睦,免叫朱沛與繼母置氣,將那婢女留了下來。彼時想着朱沛不過是慪氣,過不多時回來,當着他的面兒發落了,也便完。不想朱沛十數年未歸,朱震也便不得不養着這朱瑜。幸爾朱瑜也算懂事兒,平日裡默默讀書,又諸事小心,並不生事。朱震心中猶不肯信長子已死,只想將他留着,縱入族譜,也要叫他親生父親發個話兒方好。哪料次後又出段氏之事,連朱瑜是否親生,朱震都不能斷定了。只好安慰自己,虧得並不曾入了族譜,若入族譜時,再翻出甚舊公案,說他不是,朱家纔要丟人。

見了朱瑜,朱震不免又想:眼下真個不知要如何安置他了。朱瑜比朱珏還要長着幾歲,朱珏已定親,朱瑜婚事連個影兒也無。朱家不好與他說親,朱家若不管,他又如何娶親來?總歸是養了十數年的孩子,平素也肯用功,並不曾犯下甚大錯兒,真個不管他,心下又不忍。

朱震心中煩悶,便不與朱瑜多說,只道:“回來便讀書去罷。”

朱瑜默默施禮,自往居所走去。那也有處小小院落,院裡正房三間,也有一間書房。往書桌前一坐,卻是一個字也讀不下去。只管想着心事,沉思半晌,隻身往外頭去。

這條路他走得也算熟了,將走到街口兒,卻叫個僕役打扮的人攔住了。這人他曉得,卻是洪謙江州舊僕。那僕役正是捧硯,笑對朱瑜道:“這位小郎君,我家主人樓上有請哩。”朱瑜一擡頭,正見路旁茶樓二樓上一人憑窗,觀其樣貌,隱約便是洪謙。當下一正衣冠,隨捧硯上去了。

到得二樓,卻是個雅間兒,洪謙一擡手,指面對道:“坐。”朱瑜一揖禮,撩起衣襬坐了,卻不知要說甚好。洪謙一擺手,捧硯便往門外守着去。洪謙笑道:“你跟隨我這多日,也是辛苦,有甚話,不如過來說個明白。”

朱瑜面上一紅,又露驚訝之色,他真個有事要問洪謙。

朱瑜自降生便沒了爹孃,自懂事起日子便不好過。一直長到如今,也是主不主、僕不仆地過着。說他是主人,又不曾入了朱家族譜。說他是僕人,卻又姓個朱,也是打小乳母、小廝兒伺候着長大的,不須他伺候旁人,反教他讀書識字。正因這反差,他才過得不甚好。若打頭兒叫他做個小廝兒,沒甚想頭,也便罷了。他偏又叫養在少爺堆裡,擡頭低頭,都對着人家正經子孫。

極小的時候兒還不甚懂,只覺旁人看他眼神兒便不對,略長大些兒曉得了,心中更是難受。卻是連個哭訴的人都沒有,他親孃難產時了,他“親爹”是個不知去向的紈絝子弟,多半也是死在外頭了。乳母是“祖母”段氏與的人,鎮日裡除開奶他,說些個不着四六的故事,便只做一件事兒,不拘拿着個甚都要說:“這是夫人與的,哥兒要記得夫人恩典,沒有夫人便沒有哥兒今日。往後要好生孝敬夫人、尊敬叔父、待弟妹們好。”又或說:“有人問起,且要說這新衣裳是夫人特特與你做的。”、“可要往大官人處說夫人說來。”

單指這個也沒甚,難過是那要他待他們好的“堂弟”、“堂妹”,卻並不拿正眼瞧他,最愛皮笑肉不笑與他打個招呼。家裡的人待他,還不如侯府里人自然。縱背後有甚話說,也不甚當面笑得那般作怪。

朱瑜打小便曉得自己身份尷尬,幸而朱震對他也算盡心,也與他請先生教導,也時時查他功課。只因他“來歷不明”不得蔭入國子監,連同太學也不好去上。他心裡委實有一絲兒委屈,有一絲兒怨恨,怨恨那素未謀面的“父親”丟下這一片狼藉便再不回來了。時日久了,又不由心生懷念,想若那人在,又會是怎般模樣兒。

去歲聽聞他“父親”回來了,還中了進士,卻改了姓氏不肯認回祖宗,他心中不知是怒是怨,又或是惱。悄悄兒打聽了,往那家門前窺去,卻見個俊美男子騎匹高頭大馬,懷前攬着個男童,是一家人出行歸來。朱瑜心中便如打翻了五味瓶,甚滋味都有。次後峰迴路轉,又說他不是了。朱瑜已提不起心來追究,卻又忍不住想看一看洪謙——若我父親真個是這樣兒,會怎生待我?

他曉得段氏母子良心不好,他的出身,時刻有人提醒着他,待讀了書,也曉得他這出身本不該生下來的。段氏說是與他有恩,他也不敢忘了,他乃是禮法不容的,否則何以朱震不令他續入族譜?且“堂兄弟”平日時作派,並不將他作一家人,那個“溫和賢良”的夫人,真個是言行不一了。且長在內宅,又是尷尬身份,他懂事便比旁人多,也漸覺出不對來。

後揭出她謀害嫡子事,朱瑜也不覺着有甚好驚奇的了。真個是賢良人兒,斷不至做出這等事來,也不會每使人於他耳邊耳提面命,恨不得他一張口兒便爲她歌功頌德。然於洪謙,他委實有些個少年人心結。一頭盼着他是,一頭又不想他是。

生做男兒,總有幾件事是不能釋懷的。其一便是不知來處,連父親是誰都不曉得,實是人生一大憾事。

洪謙說朱瑜要事要問他,真個是猜着了。朱瑜猶豫一下,一拱手道:“聽說先生識得……那位……”人都道他是朱沛兒子,他卻未入族譜,連聲父親也不好稱呼。幸爾洪謙解人意,截口道:“我是識得朱沛,也與他有些兒緣分,曉得他些事情,卻不知,你要問的我知不知道了。”

朱瑜把心一橫,問道:“他……我……我可是他兒子?”

洪謙大笑,口內茶也笑噴了出來:“你這話,卻不好問我,我卻是不曉得的。朱沛可不曾成婚,哪裡來的兒子?誰個告說與你,你該找誰個要去父親去。”說便將笑隱了。朱瑜麪皮脹得通紅,道:“您便不說,又何以取笑來?”洪謙道:“我且問你,誰個告說於你,說你是朱沛兒子的?你母親人呢?”

朱瑜紅着臉兒,道:“我曾問過夫人,她自是咬準了的,一鬆口,她死無葬身之地。我、我……”

洪謙冷道:“人是她尋了來的,事是她興的,怎會與你說實話?那家裡,哥兒七、八歲後身邊連只蚊子都是公的了!”朱瑜臉便煞白。

洪謙道:“少年人,英雄莫問出處,與其糾結舊事不如放眼往前看,我做贅婿時,實也不曾想過有今日。言盡於此,莫要再做無用之事,那裡不是你呆的地方兒,另尋天地去罷。”言畢,起身而去。

留下朱瑜發呆半晌,回家便請朱震爲他往城外不拘哪處好落下戶來。朱震再不想他有這般決心,問他:“怎忽地要走?”朱瑜流淚道:“阿翁養我這些年,是我白賺來的,今日始知,我非阿翁親孫。”朱震驚道:“你如何知得?”朱瑜只管搖頭。朱震必要問,朱瑜道:“我看那位,恩怨分明,又有一股傲氣。人不惹他,他也不理人。我不曾入君家族譜,是以此家未曾破。”

朱震啞然,以洪謙之性情,眼裡有誰,對誰便真個好,眼裡沒誰,白眼也懶待丟一個。要報復時,真個下手狠辣,揀最心疼處捅。以洪謙待兒女之盡心,連珏哥亦爲之思量,卻不曾提及瑜哥一句。朱家未遭辣手,只段氏一脈遭殃,思前想後,一是侯府情面,再恐是自己未將朱瑜入譜。否則恐立時便要天翻地覆。

朱震嘆道:“你比我明白。”與瑜哥往城外落戶,與他不多不少一份家資,落戶兒便叫朱瑜。朱瑜拜別朱震,又往霽南侯府裡磕頭,拜別而去。臨別太夫人叫朱雷:“贈他些兒金銀,也好安家落戶兒,與那頭打個招呼兒,看護些兒,終是有這一場緣分。”

朱瑜在京中本是無名之輩,悄離了京城,也沒幾個人掛人,並不曾起甚波瀾。洪謙知他離京,也不說甚,只攜了官媒,邀了朱震、朱雷,一道往蘇先生府上提親去。

蘇夫人因見洪謙將事辦得利落,五姐過門時家內乾淨,心下倒暢快。蘇先生固是君子,於朱震不能“齊家”稍有微詞,他又弄不明白洪謙究竟是不是朱沛,二十年前之蘇正,必是信了,這兩個不是一個人,如今卻有些將信將疑。然洪謙面上事情做得淨光,又拖了樑宿一道當這個媒人,如今朱震家宅清淨,蘇先生也挑不出理兒來。

樑宿一張嘴,石頭都能說得開了花兒,朱珏少年郎又生得極精神,最可恨是在石渠書院內,蘇先生嘴欠誇過他好幾回——蘇先生不得不應了。

兩處就近擇了吉日放定,東宮裡又傳出許多賀禮來,綢緞、金銀、首飾等擡了數箱,指名與蘇五姐。蘇先生推辭不得,嗔道:“自家還有大事要做,偏又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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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先生所言之大事,乃是冊封之儀。禮部等處緊趕慢趕,將一應器物與輿服攢造完畢時,宮中已除了服。無論慈宮還是玉姐,兩個都是精細人兒,趙隱王之薨與其餘二王差着些時日,兩處硬是等到趙隱王服滿,方撤了諸般守喪物事。

東宮裡齊齊換上新衣,玉姐自着硃紅大袖衫兒,頭上金玉之飾,將申氏放定時與她的一雙鳳簪插上頭。又令東宮侍女皆換妝束,皆着綵衣,許妝點,將沉色衣衫收起。內外也挑不出她一絲錯兒來。

外頭又進太子與太子妃諸般服色,自禮服而至常服,一應俱全。又進冠,太子妃之冠僅次於皇后之冠,極沉,連胎底加諸飾,玉姐頭上須頂着數斤之物,試戴不多時,取下時由頸至背都覺得僵硬。朵兒忙來與她揉按。

東宮內因有玉姐執掌,並不慌亂,將物事一一歸入庫裡,車輿等物卻不在東宮存放,東宮只放出行之步輦一類輕巧用具,其餘車駕等皆付有司,待用時,自有人準備。

外頭卻比東宮忙亂數倍,蓋因諸藩國使節要來太子冊封大典爲賀,又要奉獻諸般方物。這些個藩使,不拘大小,又好帶些個副手,還要攜些個商賈來往京中做買賣。使節出行,不拘帶了甚物事,自都是不收稅的。介時蕃商將賺來的錢物孝敬些兒與使節,卻比抽稅便宜,一路也安全。

是以鴻臚等處接待蕃使不提,京中卻防着蕃商一時涌入太多生出事端來。天朝人眼中,蕃人好生事。這卻也不假,許多蕃人好飲酒、好高歌大笑,又性憨直,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而毆鬥者衆。每逢大事,這些個蕃人都好叫人頭疼一番。

最叫鴻臚與京光頭疼的,還是此番北地胡人亦遣使來。天朝與胡人,戰戰和和,來往多少遭。無論戰和,遇上冊封新太子這等事,總是要遣使來探一探虛實的。巧了眼下卻是兩家和談十載,天朝未知如何,胡人卻有些按捺不住。

鴻臚寺正與樑宿發牢騷:“派個甚人不好,派了個狗爬字的兒子來!”卻是那個逼得天朝於糊名之外又加一道謄抄手續的“能人”往北地去娶妻生的兒子做了今番胡人使節。簡直是搶了你家衣裳,又穿了到你眼前炫耀來了!若非是朝廷命官,鴻臚寺卿自己都想上去抽這兒子兩嘴巴了!

樑宿聽了,斥道:“你這是甚模樣?也好說是個讀人來?你這小身板兒,打得過人麼?”那“狗爬字的兒子”偏偏生得宏偉雄壯,一身腱子肉,微黑膚色,端的是個大好男兒。鴻臚寺卿卻好是個仙風道骨,換身衣裳可隨清靜做法去了。鴻臚寺卿叫樑宿說一回,抗聲道:“下官亦知輕重急緩,卻實忍不得此輩!”樑宿冷眼看着他,看得他低下了頭,才道:“我也不喜他,卻不能因他誤了大典!着人盯緊了,休叫他生事。”

樑宿真個有先見之明,才說完不多時,卻傳出消息來,這個“狗爬字的兒子”不知怎地泄漏了身份,在瓦子裡與幾個太學生幹了一仗。最可恨是太學生居然沒有打贏!洪謙因是國子監司業,也一同過問此事,聽了便朝樑宿道:“太學也該整頓了,幹仗都幹不贏。此輩一旦入朝爲官,如何能與胡人相抗?”

氣得樑宿也不管他是不是太子岳父了,直說他:“荒唐。”又令鴻臚寺去安撫胡使,鴻臚寺卿心不甘情不願,也須忍氣吞聲往胡使那處去。胡使仗着天朝不能於此時生時,好生爲難了鴻臚寺卿一陣,將這老頭兒氣得七竅生煙,回到家中,真叫嚷着要食烤肉,將那肉當作胡使之內,狠啃了半條羊腿,回來又積了食,不得不開劑消食的藥來煎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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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冊封禮這日,天未明,便有人出來清掃街道,又安放諸般物事。凡觀禮之人亦早起,早早各就各位。

東宮裡亦是天未明便起身,玉姐與九哥略用些兒糕點,也不敢多吃,便要妝束起來。禮服極繁複,又頂重冠,非扶持,行動都有些兒吃力。凡冊太子,除開宣詔書,尚須有祭典,皇太子又要受諸臣朝賀,又要飲宴,且要往太廟祭祀。玉姐因與九哥一道受冊,所經之事並不比九哥少。九哥見朝臣,她便要見命婦。

先是,妝束畢,玉姐要領旨,往拜慈宮、中宮,次還東宮,自受賀。兩宮於衆目睽睽之下,也不爲難於她。往東宮時,卻又有一番講究。原來九哥親姐亦至,原本酈玉堂一家身份並不如何高,因過繼了一個兒子與官家,酈玉堂便叫冊爲郡公,申氏因爲郡公夫人,諸女裡大姐、六姐幾個也做了縣主。便都來。

申氏雖則是九哥生母,於今卻受不得玉姐之禮,反要來賀她。玉姐因說:“皆是長輩,我豈敢安座?”硬回了自吳王妃往下諸人一禮,與申氏四目相對,彼此都有些兒無奈。秀英位頗靠前,滿眼欣慰,又不好多說親密語,只得以目示意。

玉姐將眼往下一望,倒有一大半兒是生人,她來京時日短,一來便遇着洪謙身世等事,也不好張揚結交。平常不過往酈玉堂家、蘇先生家多走幾回,其餘便是兩侯府裡也過去看幾眼,混個眼熟兒,再次,便是鍾慎家有個花會,遇着些兒人。此時只得聽着底下唱名,於一羣妝束相仿的婦人堆裡,一一記着各人名號,甚是辛苦。又要與酈玉堂家大姐幾個和顏悅色多說兩句,又要問兩侯太夫人身體可康健,又要問蘇夫人可痊癒了……

然這等禮儀卻又有一種好處,乃是不用自家多費心,自有禮儀官不斷提醒,這一刻做甚、下一刻做甚。秀英看着閨女小小一個人兒,着這厚重衣裳,累得額上生汗,不由心疼起來。幸爾不多時,便有來催促玉姐更衣之人,秀英方舒出一口氣來。

又有朵兒,悄悄與玉姐拿了幾塊白糕並酒壺裝着一壺白水來喂她吃了,玉姐方覺腹中好過了些兒。晚間卻又要放煙火,玉姐不須動,九哥卻要往官家那處,一道往禁宮正門城樓上“與民同樂”。

一日下來,玉姐記了許多人,累出幾身汗。到得晚間九哥回來,也是累得一頭汗。兩人除了外頭大衣裳,燈下坐着,四目相對,都鬆出一口氣來。無論如何,走了今日這過場,尤其是告祭了太廟,兩人才真個算是名正言順了。玉姐道:“叫他們打了水來洗洗罷,這一日,渾身上下知出了多少汗來。”

九哥握着她的手道:“一道洗?倒省水。”叫玉姐啐了一口。終也不知是否如意。

次日起來,兩人各有事忙,九哥前頭聽政,玉姐這裡無論願與不願,慈宮“病癒”,連昨日之大典尚且從頭坐到了尾,今日玉姐是無論如何也需去她那裡侍奉的。慈壽殿裡,皇后淑妃是常客,玉姐來此,心下警惕,面上也作從容樣兒。

皇太后“病”一回,卻好似脫胎換骨了一般,往玉姐身上看的眼神兒都帶着慈祥。玉姐也溫文有禮,聽慈宮問她:“昨日可累着了?”她便說:“頭回穿戴這重行裝,起初略覺有些兒沉,次後便有了。”又問慈宮起居飲食,請慈宮保重自己。真個一室和樂,弄得皇后不曉得這兩個葫蘆里弄的是甚藥。

待問安畢,皇后便說玉姐:“太子也將回來上課了,你回去與看看他去。”將玉姐打發走,卻問皇太后:“娘娘待她這般,難不成是——這便要認了她了?”淑妃心中亦有疑問,她耐性實比皇后強些兒,是以不曾問出口來,聽皇后有問,卻是正合她意,也忙聽。皇太后道:“我不認,她便不是了麼?都與我消停些兒。”

皇后恨聲道:“我只與她幾個使喚人,不想她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硬要栽贓說我藏奸,鬧得人盡皆知。如今他們出了孝,我倒好瞧瞧,這個賢惠人兒又要怎生處事。”

皇太后道:“那你便只管看,休動手兒!”皇后訕訕,見皇太后不動如山,只得面上允了,心道:若有機會,我可不會放過。

許是老天真個生了雙耳朵,聽着了皇后所禱,兩月之後,夏末秋初,官家身旁侍奉之宮女竟然有了身孕!皇后聽了,簡直不敢信竟有這等好事!她召來彤史,翻看簿冊,便憶及太子冊封后不久,官家一時興起,果是臨幸過一個宮人,卻又沒了下文兒。因宮中多年未有嬰兒降世,又過繼九哥,衆皆以官家再生不出孩子來,哪料竟有這等事!

這若是個皇子,卻比九哥又親近多了!皇后聽了,忙命將這宮人接了來,又請官家與這宮人品級,好歹與了個才人。雖不低,卻也不高,正好拿捏。慈宮聽了淑妃急報,心頭一動,捏着念珠兒的手一顫,又平靜了下來:“且看看。”

淑妃急又將言,慈宮卻只不理:“不定是兒是女,急個甚?!”淑妃道:“既官家還能生……”何不叫他多生兩個?

慈宮道:“休要做得顯眼。”淑妃應了。

作者有話要說:咳咳,朱沛八歲的時候,乳母被打發出府後,朱震認爲男孩子不好與婦人多相處,給他配的都是小廝=      =!爲毛木有人發現捏?

本週二、週三兩天要出差,我只有一章存稿了,大家懂的……

84、反應

禁宮中出了這等大事,皇后先查了彤史又往慈宮稟報,便是有心禁口,也是瞞不住的。只是這消息實在不曉得是好是壞,縱知道了消息,也很有些人不曉得要擺出甚樣的臉兒來,索性能躲的便都躲了。深宮禁院裡竟演了一出“驟雨將至,螻蟻先遁”來。

官家知悉頗早,聽了皇后回報,眼睛不由張得大大的,嘴角兒也不由往上翹,連着脣邊鬍鬚也上下一抖一抖的。皇后見官家這般模樣,趁勢請將這宮人升做才人,宮人姓宮,此後宮中便稱她做個宮才人。

官家聽皇后說:“我與官家這般年紀,能再有個孩子,也是不易,可要好生照料這宮才人。照我看,且要撥幾個老實可靠的宮人宦官服侍她,也不叫她與胡才人幾個一道領飯食吃,與她立個小廚房兒單撥兩個手藝好的廚子,專管做她的飯食。再有,另立眼竈,爲她熬安胎藥來……”竟是無比細緻周到。

不是官家小人肚腸,這皇后在他心中,委實不曾賢惠到這個份兒上,便問:“皇后何其溫柔周到?”皇后道:“我與官家一體,官家兒子便是我兒子,宮才人那懷的可是咱們兒子,我豈能不盡心?”

官家聽了,心中驀地升起一股愁緒來,對皇后道:“宮才人處,你多費心罷。”皇后笑道:“不須官家說,我也是要盡心的。”因告退,回去便張羅將宮才人遷至皇后所居之崇慶殿左近小殿內居住,一應服侍人等俱由皇后調配而來。

這番舉動,饒是東宮從不插手後宮事,也都聽聞了。

彼時東宮裡,玉姐正在揀看庫房。中秋將至,東宮既要敬獻節禮與慈宮、官家並中宮,又要頒賜與親近之人,總須事先辦好了。又是頭回做這些個事兒,宮外的例不好帶進宮內來,還要翻揀舊時孝愍太子在時的成例,再酌情增減。虧得東宮庫內頗豐,暫不用爲財物發愁。

東宮冊封之儀,除開收了許多賀表外,又有許多孝敬,凡名人字畫、古董珍玩、金銀器皿、綾羅綢緞……等等等等,應有盡有。又,東宮新立,依例又要添補許多物什,國家專撥於東宮使用許多用度。玉姐自入宮來,官家後宮之事一概不去理會,閒在東宮,便將這一處整頓,許是那一頓大棍子打了幾個宮女,殺雞儆了猴兒,東宮倒是太平。

玉姐素來是個大方的人,宮人老實,她便也不苛刻,冊封時,東宮上下一等額外有一分賞錢。待侍奉人等好了,驅使起來,他們也盡心。這個“好”字,除開不無故作踐無辜之人,便是與他們些個恩惠而已。東宮服役之人,心中也想着東宮大好前程,較尋常忠僕,還要盡心些兒。玉姐使他們探聽消息,也不消出頭露腦,只管趁着往浣衣局去時,與各宮內宮人宦官一處說說話兒,往四司六局領用度時磨一回牙,自能聽着消息。

玉姐正看一枝菊花頭的簪子,預備與申氏,青柳匆匆而來:“娘娘,碧桃打浣衣局那處回來了,奴婢瞅着她臉色煞白煞白的,她道有事要回稟,我問,她也不說,想是有大事兒了。”

玉姐便將這簪子往匣子裡一放,叫朵兒:“這個是與外頭……嬸子的。”朵兒忙收好,主僕幾個出了庫房門兒,自有守庫宦官恭送,又將門鎖好。朵兒將這匣子與他登記,方抱了匣子追着玉姐往玉姐起居之正殿而去。

到了那裡,果見碧桃一張臉兒搽了粉一般白,玉姐從容坐了,問她:“如何這般慌張來?”碧桃上前幾步,將玉姐手裡茶盅兒接了往桌兒上一放,玉姐面前一磕,道:“娘娘,方纔奴聽了些兒話,娘娘請安坐,容奴稟來。”

玉姐笑道:“看來是個大消息了,你還怕我失手砸了它不成?”碧桃面上更白,道:“娘娘,方纔奴聽說,後宮裡頭有個姓宮的宮人叫升做了才人,皇后將她挪到崇慶殿旁小殿裡住了,單與她撥了廚子、使喚人,爲着……安胎。人都道,她懷了官家骨肉哩。”

玉姐不由一僵,朵兒與青柳卻已是倒抽一口涼氣,這抽氣聲兒將玉姐驚醒,伸手要取那茶盅兒,又縮了回來,不動聲色道:“宮中久未聞喜事了,有這消息,也算是好事了。”青柳急得顧不得,跺腳道:“我的好娘娘,旁人的喜事,未必是咱這處的喜事哩。”

玉姐牽起個笑影兒來問她:“那我當如何?”青柳啞然。

朵兒是獨個兒跟着玉姐進來的,因小茶兒是已婚婦人,又有身孕,且在宮外與程智兩口子看管玉姐在外之產業。李媽媽年高,玉姐恐宮中禮法森嚴,她一個不慎,入宮來反叫人挑剔,故也不叫她來。此時心中雖急,然見玉姐穩坐,朵兒便放下心來。便問玉姐:“娘娘,那咱要怎生辦來?”

玉姐說話間心裡也想明白了,道:“傳我的話出去,自今日起,咱比先前還要再小心些兒纔好。休要生事,有人問話,也只說咱這東宮一切照舊。外頭的事兒,尤其崇慶殿那頭兒的,事涉宮才人的,休要去打聽,有人說,你只管聽,也休議論,回來報與我。若有人當面說起時,都說這是好事。”

但凡遇上急事,最怕是無人拿個主張,便易弄得人心惶惶,哪怕這急事不是甚壞事,也要因這慌亂而弄壞。此時若有人發話了,對錯且不論,有了主意,人心便安定,餘下的事,便好處置了。

果然,玉姐令下,東宮便安寧,東宮一靜,許多觀望之人也都安靜下來,居然待東宮更透些兒親切了。待九哥自前朝歸來,冷着一張臉兒,卻見家裡一片安靜,以下也舒坦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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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玉姐見九哥歸來,想他也該知道消息了,便只提上一句:“我叫他們休往那處湊去,有崇慶殿娘娘看着,磕着碰着也不幹咱事了。”

九哥聽着“不幹咱事”不由苦笑,又板正了臉兒:“也是。”便更衣,又叫擺飯來用飯。玉姐留心看他,用得不如先時多,卻也用了些兒,想來還是有些個精神。看他吃完,便也停箸,兩個漱了口,一處坐着說話。玉姐將中秋節所備之禮慢慢說與九哥聽,又叫拿了單子來與他看。

九哥看着與申氏等的物件,眼中流中懷念神色,玉姐伸手劃一劃臉頰,羞他道:“多大的人,又想娘了。”九哥一笑:“也便這樣罷,如今風聲緊,多少眼睛都看着,不好有過禮處。”

玉姐道:“‘風聲緊’這三個字,原是切口暗語,你倒好說出來,不怕蘇先生聽着了說你。”九哥道:“他有別個事要操心,且不管我哩。”言至此,口氣又鬆了些兒,玉姐一合掌道:“你終露出個笑影兒來了。”說着便嗔了他一眼。

九哥面上一紅,握着玉姐手兒道:“是我的不是了,大姐在家,比我在外頭也不輕鬆。該當我護你來,又叫你開解我。”玉姐道:“你我又何分彼此?咱只管飯照吃、覺照睡,該見禮時見禮,該說話時說話。”九哥道:“我省得。事情未必那麼糟,咱若一有事便慌亂,縱終脫險,也叫人失望。”

玉姐笑道:“正是這個理兒,身正哪怕影子斜,是人都有眼睛的。我原也該關心那宮才人的,只是眼下有些兒尷尬,便不好常去了。”九哥道:“無妨。”玉姐道:“自是無妨,從來可沒有兒媳婦兒總往公公房裡人那處跑的。”九哥握緊玉姐雙手,鄭重道:“只是眼下處境艱難,你,多擔待。”玉姐道:“你先時說不肯爭着入繼,我便說凡事我總與你在一處,如今,我還是這般說。說甚擔待不擔待?你我難道不是一體?”九哥道:“渡此大劫,永不相負!”

玉姐道:“我道與你結髮爲夫妻,便已是永不相負了,何須其他?!”九哥慚道:“是我說錯了。”

玉姐一笑:“事上沒有邁不過的坎兒。”想,這孩子父親年高,母親卑下,生不生得下來是一說,生下來是男是女又是一說,縱是男兒,養不養得大,還是一說。縱養得大時,朝臣也不樂見朝廷動盪。這孩兒母親卑微,皇后模樣像是要抱養,朝臣正忌陳氏刻骨,如何肯叫個陳氏養大的孩兒秉政?

九哥心中實也隱隱有“朝臣未必樂見,儲位未必易主”的想法兒,卻實是說不出口來。縱他想的是對,眼下卻也須謹慎行事,不可令人失望——這卻比應對宮才人真個生了皇子還要難些兒。蓋因這儲位,實是“相見時難別亦難”,沾了便不好脫手,介時這滿宮上下,不知都是個甚下場了。只好硬着頭皮往下走了。虧得夫妻同心,九哥無須擔憂背後,待玉姐更與往日不同。又感申氏之真知灼見,愈念妻、母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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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次日再往慈宮之時,皇后正笑吟吟與慈宮說話兒。淑妃於旁也微笑聽着,心裡實瞧不上皇后這般作派,又尋思,官家既能生,宮才人這個還不知是男是女,總要安排幾個年輕有宜男之相的送上侍奉官家,有個皇子在手也好有一爭之力。

玉姐來時,見着皇后笑容,肚裡一哂,她要是皇后,絕不會這般做派——崇慶殿娘娘竟從未想到若是生女,便是將東宮得罪個死麼?

慈宮比皇后沉穩得多,問了玉姐:“中秋將至,宮中要簪菊,你那裡可備下了?”玉姐笑道:“東宮人口少,縱無鮮花,也有絹花兒,儘夠了。”又問慈宮起居飲食。說不多時,慈宮推乏了,諸人告退。皇后因說玉姐:“宮才人新孕,可是件大喜事兒,她也是有功之人,太子妃與我一道看看去?”

玉姐以帕掩口,語間帶絲兒羞意,輕聲笑語:“真個是好事哩,可從沒有兒媳婦兒圍觀老公公房裡人的,有娘娘在,自是樣樣妥當的,哪用我去看來?聞說這個時候兒最要靜養,不可驚着了,我可不敢仗着年輕便沒規沒矩了。”

堵得皇后一肚子氣,叫人指着鼻子說“沒規沒矩”卻一句也回不得。

那頭官家也叫九哥弄得不好則聲。是個男人,怎會不想着要親生兒子繼承家業來?過繼之時他還有個親孫子,只因朝臣與陳氏各有思量,故不得立,不得已而過繼——他心裡實想的是傳於自己兒孫。他心裡雖向着九哥,終不如親子親孫。虧得九哥爲人好,凡事又不生錯,他也便認了。

豈知過繼都過繼了,冊封者冊封了,他又老樹開花了!他原也道自己再生不出來了,猛然有些喜事,喜過了方憶起,他已冊了太子了。若放在宮外,這兒子再還回去就是了,放到宮裡,還也不太好還,留又不太甘心了……

是以見着九哥,官家便不好開口,神色未免訕訕。九哥卻待他一如往昔,弄得官家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此情此景,看到樑宿等人眼內,越發近着九哥。吳王系近來卻有些兒不安,吳王暗地裡罵了數句,又叫吳王妃攔下了,一家子悶聲度日。

到得八月中秋,東宮之節禮一如往常,不增不減,樑宿等人要便是這一份不驕不躁的心氣。恰逢着樑宿與蘇正的同年,那位丁憂的丁尚書回來了。丁尚書昔年是探花,自然生得一表人材,風姿俊秀,老也是個風姿俊秀的老頭兒。這位也算是少年得志,做官實比樑宿還機警,奈何命太好,到中進士時家中父祖猶在,一家和睦。是以做官後便總要丁憂,荒廢數年,做到現在才做個尚書。先是,才做官,祖父死,居喪,回來不幾年將升了,祖母又死,又居喪。不及升做侍郎,又居父喪,這一回卻是丁的母憂。終於將這輩子的憂都丁完回來了。

回來便有一干老友爲他接風洗塵,於樑宿家設宴,間或說些個朝中事。丁尚書歸來,樑宿又添一幫手,早爲他挖好了坑兒,只待丁蘿蔔來了好安放。還是叫他做尚書,卻是禮部尚書。又將近來京中事一說。丁尚書笑道:“休多言,我曉得,禮部,爭禮而已。”

丁尚書聰敏,知這宮中才生哪怕生個皇子,也不可將九哥退還了。休說已冊封不好還,便是能還,也不行!這皇子終是要慈宮、皇后撫養的,與皇后親生,也差不太多,陳氏外戚豈不又要禍國?孝愍太子生前受皇后壓制,趙王生叫她們逼瘋,照丁尚書話來說,乃是:“酷烈甚於呂、霍!”呂、霍也殘害皇室,陳氏說她們不曾做過,也無人肯信。

樑宿道:“東宮如何,兄自觀之。”

丁尚書道:“且放心——總不會比陳氏更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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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頭玉姐回了東宮,卻是面無憂色,她越想,越覺皇后算盤打錯,九哥得以入繼,固是九哥人品好,更是自上而下看陳氏不順之故。如今陳氏正該韜光養晦、示人以弱,凡事休插手,好不招人忌諱,叫人忘了不好還來不及,居然又跳將出來作死。玉姐真個不明白,若陳氏蠢笨至此,怎能有今日之勢?

不幾日,卻漸耳聞得因宮才人有孕,官家那處服侍人缺了,便補了幾個,宮人們私下傳遞消息,道是官家皆幸了。玉姐不由眯起了眼睛,一個宮才人,是例外。這幾個宮人皆叫幸了,卻不能當做例外了。只恐官家心中,又想多生幾個親兒罷?

玉姐想了想,亦做不知,凡有事,皇后想扛,便叫她扛了去罷。她管得越多,卻是越將那幾人後路斬絕。她借中秋之賜,使朵兒往洪家、青柳往申氏處皆遞了話,不外是:“稍安毋躁,毋輕舉妄動。”又捎信與洪謙,唯有四字“安劉必勃”。

兩處皆安,想來再無紕漏了。

玉姐如今,並不擔心宮才人的肚子,那還要幾個月才能見真章兒。她掛心的,是秀英的肚子,秀英快生了。朵兒帶來的消息,家中瞞着她宮裡的消息,她還不曉得宮才人的事,只爲叫她安心生產。

玉姐自己在宮中,又要備重陽節。重陽節,俗佩茱萸,登高飲酒。又食蟹。彼時宮才人胎已穩,慈宮於宮內設宴,她又有位份,也得預入。宮才人一入,衆人不由便去看她肚皮,看得她不由又伸手捧腹。

玉姐這才細看那宮才人,因有孕,白淨面皮上略生些斑,小腹已凸,行動間時時使手護着,個頭兒不高,倒有一頭厚發,使些金釵玉簪挽起。皇后養她養得白胖,腕上玉鐲與腕子間幾無空隙,硬塞恐也只塞得進一條絹帕了。再看她身上衣着,卻不是才人能穿得的好衣裳——皇后待她,確也是盡心。

皇太后笑道:“今日家宴,都坐罷。” 淑妃偷眼看玉姐時,見玉姐面色竟一絲兒不變,不由詫異。宮才人之位僅在淑妃之下,衆人面前各設單案,上些酒食,又有現蒸的螃蟹,獨宮才人面前無此一色,因蟹性涼,不敢與她食。宮才人想也曉得些理,只管悶頭吃麪前一盤青梅。

淑妃笑道:“酸兒辣女,你這口兒倒好。”宮才人陪笑道:“借您吉言。”又拿眼睛去看玉姐。玉姐只作不知,舉觴與慈宮上壽。慈宮含笑應了,又作擊鼓傳花之戲,花落誰手,便要誰說個笑話兒來。直笑鬧到掌燈時分,宮才人先撐不得,皇后忙叫她退去,衆人紛紛告辭。

玉姐因吃了酒,次日起身便有些兒遲,匆忙趕往慈宮處,卻是慈宮昨日食蟹,小有不適,要靜養,她便又辭了回來。返至東宮,卻是洪謙使人送了喜信來——秀英於臨夜產下一男。洪謙與他取名珍哥,大名早想好了,便叫個洪成紀。

玉姐接信,喜不自勝,九哥來時,她猶面帶笑意。九哥見她笑,不由跟着笑:“有甚好事,笑作這般模樣?”玉姐笑道:“我又有個兄弟啦!”九哥微一思量,便知是秀英之事,也歡喜:“卻是好事。洗兒、滿月,都要備起來了。開了庫,我與他選些物事纔好。金哥生日也將到了,卻是喜事連連。”

玉姐笑着便哭,九哥攬她肩道:“哭個甚?是好事哩。”玉姐哽咽道:“我自四歲上便知甚是絕戶了。沒金哥時愁兩家,有金哥後愁一家,今日終不用再愁了。”九哥想,自識得她以來,她常歡笑,便以她過得輕省;她遇事又不慌亂,樣樣處置妥當,便以她堅強。不意她心中常苦,亦會哭泣,心下更是柔軟,不由放輕了聲兒,細細安撫,又說:“你不方便去,叫朵兒回去看看,回來說與你聽,也是歡喜的。”玉姐一抹淚,靦腆道:“曉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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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兒因奉命往洪家去,攜了玉姐、九哥所賜之物,家中也不以尋常奴婢看她,引她往後頭來看珍哥。朵兒眼中,舊主人家自是樣樣都好,又說玉姐在宮中也是好。秀英猶不知內情,她自家生了兒子,不免爲女兒操心,拉着朵兒問長問短,且問玉姐有無身孕事。

朵兒心道,如今煩惱且來不及,哪還有心做這個哩?又不會編話,還是小喜笑着解圍:“她還是黃花閨女哩,如何……”秀英也是失笑。朵兒又要見一見李媽媽,將些個私房與她。又見小茶夫婦,說玉姐關切之意,留玉姐與小茶孩子兩匹宮綢。

因要覆命,不便久留,問好便出。到得門外,卻見許多車轎往這邊來,朵兒心中不由驚奇。且不急回,往一旁避了,拉了程實娘子問:“怎這幾多人來?都是個誰?”程實娘子道:“都是與家裡大官人識得的——咦?我倒好有幾個不認得哩,我去打聽來。”

朵兒一等兩等卻等來個大消息——除開霽南侯府、義安侯府等處,樑宿、蘇正、丁瑋等亦來。

作者有話要說:這是存稿箱,下一章……如果出差回來得早,就現碼,如果晚,就天窗。

85、勢成

卻說洪謙接着玉姐傳信“安劉必勃”四字,恰是他心中所想。昔年因蘇先生授課,父女兩個好做同學,有些個話不好與蘇先生說,便私下嘲諷。說這“安劉必勃”時,便說此輩雖安漢室,亦是亂臣賊子,直將天子血脈玩弄於股掌之間。爲方便漢文登基,竟生生給惠帝一氣扣了數頂綠帽子,真是……難得的“忠臣”!

想那惠帝共有六子,這些個重臣們竟說都不是惠帝的兒子,都是呂氏之子。彼時父女兩個看了,幾要將肚皮笑破:一個不是,兩個不是,難不成六個都不是不成?呂太后女主稱制,而天下清平,太史公稱其“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稀,民務稼穡,衣食滋殖。”怎麼看都不像是個失心瘋的主兒,放着孫子不要,非要拿呂氏子來冒充。便是惠帝不能生,旁取了孩子來冒充,也用不着這麼多。

照洪謙的話說便是:“這等私密之事,唯恐旁人知曉,做一次兩次都嫌心驚。非得偷弄了六個來,是生怕做得少了,留下的痕跡少、旁人看不出麼?所謂畫蛇添足是也。”

然也說呂后之不智,捨本而求末,拼了命地壯大呂氏之勢,生恐呂氏一弱便叫人欺負了去。洪謙便問玉姐當如何做,玉姐笑道:“其時齊王肥、吳王濞尚在,尤其吳王,多好的靶子?又趙隱王如意,高祖言之類己,漢高何等樣人?年近三旬一事無成,浣足見酈生、溺儒生冠中,無賴耳,像他?也是個小無賴,又有戚氏那樣的母親,放他母子去,必反。外有強敵,內中人便不得不一心,不數年,人心漸服,天下穩坐。惠帝江山既穩,又怎麼會不尊崇舅家?何必要將魯元之女與惠帝爲後?酇、留、絳、曲逆等功臣之家無女耶?哪個不可爲後?又幾家又無子耶?竟尋不出一個好兒郎來配魯元之女?”

洪謙深以爲然,又說這周勃等人,固爲漢室,亦有私心,無論因何,實顯臣下之能。無知之人常以天下之可悉決於天子,卻不知縱身爲天子,也有許多不如意事。譬如漢高欲易儲,衆臣不樂,事便不遂。呂太后去後,衆臣不願呂氏得勢,連惠帝都成了替人養兒子的烏龜。真個天下沒他們做不出的事來了。[1]

如今接着玉姐傳信,心下了然。以漢高、呂后之剛強,尚不能奈他們何,何況當今?本朝大臣雖不似漢初功臣有開國之大功,當今官家比漢高更是天淵之別。樑宿等不須再投胎,也能做一回周勃,官家便是再投一百回胎,也未必能變成得成漢高。而陳氏在這些個人眼裡,爲禍已類呂氏,是以洪謙於局勢並不悲觀。

自曉得宮才人有孕,洪謙便將眼一眯,管他是不是官家,敢將他女兒女婿想用便用、用完就扔,他是不肯干休的。這個不肯干休,也不休他去謀反逼宮,只消一派宴如,顯得寵辱不驚,又約束家下,不做違法之事,不做串連之舉,自然有人評定是非。周勃等議迎立代立,便是因其安份勢孤。

洪謙又登酈玉堂之門,說其約束親戚,一番作派下來,到珍哥降生之後,果有了回報。蘇先生、酈玉堂來,並不稀奇,兩侯府與洪謙有些兒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也是尋常。樑宿、丁瑋親來,便有些不能說的意味了。

洪謙也不戳破,先謝諸人來賀他家弄璋之喜,邀諸人就坐,自家相陪,只管說些家長裡短。因霽南侯府來人,朱珏乃朱沛嗣子,這身份與九哥實有異曲同工之妙。見了蘇先生,忙上前問好——他雖蔭入國子監,卻投了石渠書院做了蘇先生的學生。

及宴,朱珏侍立於朱震之側而非朱雷之畔,樑宿便贊這孩子“眼裡心裡明白”,丁瑋笑道:“這是自然,禮不可亂。”

談笑間,幾人已將立場表明,卻是甚露骨的話兒也不曾說。蘇先生酒酣處,拉着洪謙的手兒道:“我總看不透你,看你做事像要滑手,卻每每守着良心,只盼你始終如一。你今也有兒子了,得空時,告訴程翁一聲兒纔好。”

洪謙肅容道:“金哥尚幼,待他再長些兒,必要他親還江州去祭一祭祖、修一修墳——我既允叫他從母姓,縱心裡一般疼愛,也不敢忘他是承旁人家嗣的。程家在那處還有一門親戚,這些年承蒙照看,也不可拋到腦後。否則,何以立足?”

樑宿、丁瑋做官做得成了精的人兒,看他這樣兒也放心。洪謙已上了牆了,他的名聲頗佳,雖是外戚,卻也是清流,進便是周公、退便是王莽,雖權位不及姬、王二人,意思總是差不多的,他總須愛惜羽毛。這樣一個人,又有幾分義氣,雖與二侯府有些個不太清白的關係,卻也無傷大雅——他已姓了洪了。洪氏實比陳氏強了太多!若是先時齊、魯二王在時,必擇其一,諸臣也只能咬牙與陳氏周旋二十年。如今有九哥擺在這裡,休說禮法,單說人情,諸臣也沒有一個腦子裡想着陳氏的。

無須盟誓,不必立契,幾人對一對眼兒,便成了朋友。

不幾日,宮中消息正證他們不曾看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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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自宮才人有孕,宮中風向便略有些兒微妙,東宮依舊只管着自家那一畝三分地兒,餘事不問。崇慶殿卻忙碌了起來,不但忙,又歡笑。慈壽殿倒平靜,便是淑妃,也只選了三、四個相貌端正的宮人,悄悄補與官家,並不敢有過份之舉。

玉姐雖耳聞了些兒風聲,卻只作不知,她早說“兒媳婦不問公公房裡事”,皇后叫她臊了一鼻子灰,旁人誰個還去觸她黴頭來?玉姐雖安靜,卻也不是甚事不做,她收拾庫房,甚樣物事,只要自家有,便與孝愍太子妃王氏備一份,王氏居喪,又寡居,鮮豔飾物便不好佩帶,玉姐另擇相當之物替代。又王氏撫孝愍太子遺孤,是個姐兒,年不過數歲,玉姐亦善事之,事事不忘了她。

王氏三十餘歲年紀,若她頭生子活下來,這會子不定已做了祖母,眼下卻只好守着個女兒度日。與孝愍太子一處時,雖有二王逼迫之感,終是東宮,想着“日後”二字,真個是“苦也甜”。不料她這一絲絲兒盼頭也叫掐熄了,孝愍太子薨了。這十幾年辛苦皆拜這些人所賜,面上和氣,心裡早成仇了。

孝愍薨後,她再如何灰心,也須撫養女兒,原本還有趙王一家,不想趙王剛烈,弄得只剩下一個兒子。那是王氏外甥,王氏也有心撫養這個外甥,界時官家唯此一孫,也算是個盼頭。哪料外甥又叫流於京外,王氏難過得緊。

她是孝愍遺孀,孝愍去後,自然居喪,一應供奉便不如前。說不得剋扣,實不如先時做太子妃。譬如原先做太子妃,要點個喜食的菜來,送到眼眉前兒都是熱的,如今再點這個道菜時,揭開蓋碗時,只好是個溫的了。她卻又不能爲這些許小事與人爭執,只好自盯着小廚房,與心腹宮人等自料理了。

雖守孝,卻有個女兒,也不好真個出了家,依舊在宮裡住了,卻遷往一處偏宮。宮中是誰個主事,她心知肚明,想中宮如今滿心滿眼是照料那宮才人,如何還理會一個過了時的太子妃來?她吃了誰的虧兒,心裡很是明白。年節之例,旁人有的,她也有,其餘便是一根絲也多不出來。一個前太子妃,日子過得,便如宮中不得勢的宮妃一般了。

玉姐初奉她用度之時,王氏心中未曾不有別扭之意。然畢竟是做過太子妃的人,肚裡彆扭,面上卻從容使人道謝了。後見玉姐一直如此,王氏心中便有些兒意動。她心中,頂要緊是女兒。雖見着現在的東宮有些兒彆扭,也只是彆扭而已。左右一比較,她只有一個女兒,於東宮並不是那絆腳石,九哥登臨,爲了做戲好看,也要善待她們母女。換了陳氏接着得意,只怕現在吃溫的,往後就要吃冷的了!

主意既定,王氏收着玉姐的重陽節禮後,便用心回了一份兒禮物。玉姐看時,比自己準備的,還要細緻。便親攜了朵兒、青柳往道謝,便碧桃看家。到了王氏現居的會祥殿,見此處雖冷清,卻是極乾淨,不由暗贊王氏,雖失勢,卻仍掌住了家。

兩人見面,玉姐先拜見長嫂,王氏還了半禮,又叫來女兒三姐,嘆道:“如今我只剩下她一個了。”玉姐看三姐六、七歲年紀,生得雖不頂美,卻是行有度,笑道:“我一見三姐便喜歡上了。”又說三姐相貌,“是個有後福的”。王氏會意,也放下心來,問玉姐:“可還住得慣?”玉姐道:“漸也住得慣了。”又拿出重陽節安排來問王氏。

王氏便問她:“聽說九哥現有幾個師傅的?”玉姐笑道:“是,也備了些個物事,只恐不周。不瞞嫂子,中秋節的時候兒,還是翻了嫂子的舊例才應付過去的。先前不好來打攪,恐嫂子嫌我年輕話多。今天可逮着空兒了,嫂子可多指點我一二。”王氏道:“如何談得上指點?我也是自己瞎琢磨來的。”話雖如此,也添了幾分兒暢意,與玉姐說了些處置之事。

玉姐一一聽了,再謝王氏。王氏道:“我也悶得久了,難得九娘來與我說個話兒,不免也嘮叨了。休嫌我煩。”玉姐自不敢當。王氏朝玉姐道:“這些個都有成例,算是死的。這宮裡,難的是活的。”玉姐因凝神,王氏命人將三姐領下,方與玉姐說些個宮中人事。

原來這宮裡也與尋常人家一般,也有采買,諸般陰私事,只有多的、沒有少的。差使也有輕有重,有肥有瘦,各處主事人等各有依附之人,原也是依附着兩宮的略多些兒。王氏一一點了,又說:“若論起來,崇慶殿比淑妃也只多個名頭兒而已。”又將她原先相熟的幾人名字說與玉姐,玉姐嘆道:“嫂嫂殊爲不易。”

王氏道:“他們不過是看在孝愍太子面上罷了,如今……”灑兩滴淚,又說,“這宮裡頭,不到窮圖匕現之時,不過都是些個小事兒,然小事最是磨人,常能攪得人一個安生覺也睡不好,你休急躁,一樣一樣兒來。”

王氏所言之事,玉姐也有看出來的,也有不曾看出來的,大事兒不須王氏教,玉姐自有主意,王氏說的卻好填了她不知道的消息的漏洞。當即謝了王氏,看天色不早,方告辭出來。

此後,東宮與會祥殿便往來不絕。太子妃惠賢孝悌、孝愍太子妃仁慈之名漸次傳揚開來,二人雖非親如姐妹,也是一雙好妯娌。王氏寡居,尋常不好出門,玉姐便時常往會祥殿去,間或攜三姐出遊,三姐叫她“嬸子”,時與玉姐遊戲。玉姐也常揀合用首飾綢緞與三姐,又打扮她,這日三姐發亂,玉姐親與她梳髮,王氏見着了也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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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太子妃交好,兩處相處溫馨,卻致宮中更緊張了些兒。慈宮等雖知,也無法挑理。玉姐在宮中漸生出許多威嚴來,諸人見她扛得住事,心中無不歎服。又她口齒伶俐,心思靈活。想王氏當年還叫中宮擠兌過,玉姐自入宮來,凡對她有惡意的,無不叫她打還回來,中宮臉皮且叫揭去一層,何況他人?

衆人思及她那個做過御史的父親,又想她那好迷路的老師,再想她揭中宮臉時的言辭——誰個敢去惹她?她倒也有一樣好,人不犯她,她也不下手去整人,有小過錯者,她也不曾抓着不放,聞人有難處,倒好開解。是以威嚴漸生,看着可靠。連着東宮諸人行走,也少挨許多絆子。

這日,玉姐在慈壽殿裡出來,後頭許多婦人都鬆一口氣。皇后長出一口氣,皺眉道:“往日縱是王氏爲太子妃時,進這慈壽殿,也如要幹仗一般,事事謹慎,禮數周到又言辭隱晦,我也不曾這般小心。換了這個潑皮,你就不曉得她甚個時候翻臉兒。”

皇太后道:“她時笑語盈盈,何曾有惡聲惡言來?”皇后張口結舌,皇太后道:“我乏了,你只管照看那宮才人便是,與個小輩慪的什麼氣來?你既是皇后,便要有些個氣度纔好。”

皇后尚未告退,外頭又來了兩個宮女。皇后一看,識得是官家近來臨幸的兩個宮人,鼻子裡一聲冷哼,徑辭了皇太后去了。這兩個宮人是如何得幸的,皇后如何不知?顯是淑妃看着宮才人有孕眼熱,自家生不出來,便想出這等借腹生子的法子來了。皇后一挑眉,心道,縱有孕,也晚了,還是宮才人腹中胎兒早。

回了崇慶殿,一看宮才人的肚子,皇后又開心了起來。笑與心腹宮人道:“宮才人雖卑微,終有幾分顏色。今日看着那兩個,虧得官家能撐着下得口去!”

這宜男之相,不消說,便要略憨厚些兒,稍有不慎,倒叫人覺得不靈便,實不是好顏色。本朝後宮實不豐盈,官家這裡更少,然也不乏容色秀麗之輩,似淑妃尋來的這些個,確實委屈官家了。

非但皇后一人有此意,便是東宮裡,也有人這般想。玉姐出慈壽殿時,恰遇着這兩個宮人,兩人與她行禮,她不免問了旁人兩句。聽了這兩人身份,玉姐猶可,朵兒反應未及,青柳實是訝異。回到東宮,碧桃迎了來,關切問:“可有甚事?”

青柳看玉姐無不愉之色,便說:“遇着兩個官家臨幸的宮人了。”碧桃道:“她們捨得出來了?生得如何?可是美人兒?”青柳聽了“美人兒”三字,便忍不得,笑出來道:“美個甚?!官家吃虧吃大了!好便兩個肉丸子,身高骨頭大,鼻也圓、口也圓、臉也圓,連……屁、股都……”碧桃也忍不住笑了。

玉姐這纔出聲道:“休胡說!”兩人極力斂了笑,朵兒此時方道:“娘娘,那樣的,官家也幸?”她心裡,後宮娘娘總是要生得好的,連宮女兒也要清秀可人,這兩個,實在她預想之外。

玉姐道:“休說兩個肉丸子了,便是黑如崑崙、醜似無鹽,真個要用着了,閉着眼睛也幸了。”[2]朵兒口兒張得大大的,世有崑崙奴,色黑如炭,來自海中洲,販賣以爲奴。本朝尚膚色白,這色黑的,真個算得上醜了。朵兒實想不出,有誰個能下得去口。

玉姐道:“你休不信,還真個有。這話兒在這裡說說便罷了,出去休再提。”三人皆斂容。玉姐想着崑崙,便又失笑,九哥回來時,她猶掛着笑影兒。九哥原是冷着一張臉兒,見她微笑,便問:“想甚事?卻笑?”玉姐反問他:“想甚事?卻愁?”

九哥道:“我先時竟不知這世上還有秋汛,原以春化凍、夏雨水,是以江河暴漲易生水患,不想秋日還有汛。”玉姐與他擰了帕子,親爲他擦臉:“現在卻是知道了?下回再提及,你便知道了,這不就成了?誰個是生下來便萬事皆明的?還不是一樣一樣學來的。”九哥笑道:“我不是爲這個,多曉得些事,我也歡喜哩,卻是爲着疏浚河道事犯愁。”

玉姐道:“這個我卻不明就理了,你願說,我便聽聽。想要主意,可訪大臣,可閱書籍。”九哥道:“如何疏浚也不是沒有會治水的,眼下卻是缺錢。”玉姐道:“國家也缺錢?”九哥道:“可不是……這些官員,俸祿皆豐,人口又多,又蔭子孫爲官,人人有限田,皆不入國家賦稅。又要防着邊患,又要防着災民爲亂,養許多兵,也要錢。朝廷快拿不出錢了。”

玉姐也替他犯愁,卻不敢輕易開口,一則恐有干政之嫌,再則她實不大通這裡頭門道怕誤事。便說今日見着兩個宮人云雲:“青柳還說生得似肉丸子。”

九哥失笑一下,又抿了嘴兒,肅容道:“我們如何得言官家之事?”玉姐道:“誰個要管來?我只覺若是這般相貌,官家方免了叫御史諫他。”九哥無奈道:“官家心裡苦。”玉姐低聲道:“也是男子漢心志不堅之固,我去會祥殿,看着嫂嫂與三姐母女兩個,委實可憐。”九哥心裡一沉,道:“我知眼下咱們也艱難,生受你了,能看顧便多看顧她們些兒罷。”

玉姐道:“我說這話你休惱,官家早拿出這份必要生兒子的心來護着孝愍太子,也不致有今日了。宮才人落到崇慶殿娘娘手裡,也不知是護她還是害她了。”九哥聽玉姐說官家,倒不甚惱,他心中也是這般想,且官家實不是他親生父親,於他心裡,比酈玉堂還要差着些兒。及聽玉姐說宮才人,小一驚,問:“宮才人怎地了?”

玉姐道:“她要生個姐兒,許還能母女均安。若生個哥兒,那位娘娘可是個有成人之美、樂得爲人作嫁的人?”九哥皺眉,玉姐道:“但願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罷。這事,卻又管不得。”九哥亦嘆,兩個卻想不出法子來護持這宮才人了。

也沒有時候兒叫他兩個想這宮才人了,東宮也遇着事了。重陽後不幾日,有報山崩。雨下得大了,河水漲了,山上落幾塊兒石頭下來,並非罕見之事。這山的位置不大巧,離京有些兒近,便成了件大事兒。諸如山崩、地震、日蝕、月蝕,按說法兒,都是上天示警來。便有傳言。道是應在東宮。

官家於朝上發問,欽天監搶先回道:“是上天示警,卻不是應在東宮,乃是將有不利於國本者。

86、變故

國本,東宮也。看着、說的是同一件事兒、同一個人,用的詞兒不一般,聽起來的意思總會有些許不同。

國本,聽起來總要嚴重些兒。未出口的意思乃是認定了九哥,是將九哥與國運連作一處了。若單說東宮,便是隻說九哥有這一身份,縱九哥現在叫山崩給埋了,也“不過是”再死一太子而已。東宮,冊立即可。國本二字一出口,便不好輕言廢立。

休要小看了這欽天監,此處雖是個冷衙門,內裡也是朝廷命官主持。他們,也是讀書人出身,也是心高氣傲,凡讀書人有人的念頭,他們也都有。入了個冷衙門,不如旁人風光也便罷了,在這不甚風光的行當裡還不能混個魁首來做做,簡直讓人忍無可忍!

想當年欽天監雖不熱鬧,但凡有個甚事或卜個日子、或佔個風水寶地也都要用着他們,人見欽天監也都客氣。自打不知何處來了個雜毛老道真一,因依附宮中婦人而得勢,鎮日裡舌燦蓮花,專一揀好聽的、人愛聽的說,又好唬人,漸漸京中人有事,都要往道冠裡去了,欽天監愈發地冷了,看真一也更不順眼。

內有怨氣,某一日忽聽着道家的清靜道長咬牙切齒道:“老子懶待低聲下氣哄個蠢婆娘!”便內心開朗,着啊!並非我等才學不如真一,不過是因着我等有骨氣,不好攀附婦人裙帶罷了。心中又有些個洋洋得意。

蒼天有眼,真一完了,欽天監心中出了半口惡氣,另半口還憋着,蓋因真一併非叫他們拿真材實學證其僞而問罪,清靜這個好運的道人反在其中推了一大把,得了極好名聲。自是,欽天監裡自上而下,都巴不得有一事來,需用着他們,他們好一展才學。

是以一旦出了山崩之事,欽天監上下都如飲了陳年佳釀一般,自臉紅到了脖頸兒,身上便熱,恨不得立時挽袖上陣。

欽天監咬字極準,用詞恰到好處,令人一聽便明。許多人目中便劃過瞭然,只礙着官家在上頭坐着,不好說得露骨,卻也一個接一個上來,皆作忠臣之狀,言語裡憂心忡忡。個個順着欽天監的話往下說,樑宿說東宮之重要,丁瑋便論東宮須穩固,蘇正又言“請陛下父子同心同德”。

官家天生不會吵架,書也讀得不甚好,有些個意思,他心裡明白、口上卻不說不出合意的詞兒來,好似茶壺裡煮餃子——肚裡有貨、倒不出來。且他心裡,委實有些個隱諱難言的小心思,自家也覺這等心思不好說出來,確是對九哥不起。直將臉都憋紅了,也只說出一句:“我與太子,情同父子,有甚不好?”

九哥於他下手立着,聽着“情同父子”四字,咬緊了後槽牙,朝官家一揖禮。官家擦一把汗,只道此事已結,豈料蘇正出列道:“陛下慎言!”這先生當廷教訓起天子來了,甚“東宮過繼,便是官家兒子,何謂情同父子?同字做何解?”蘇先生又給這學生上起課來。

官家面紅耳赤,辯這些個,他更辯不過蘇先生了。且天生膽小,蘇先生又佔着個禮字,他駁無可駁。只得張開兩手,連連擺着,道:“是我失言、是我失言。”朝臣中還有要上前的——遇着這樣一個好性兒官家,諫他又可得名、又不須擔心日後捱整,就算官家想整他,也沒甚陰毒手段,大好的機會,如何不諫?——卻叫樑宿使眼色壓下去了。眼下還真個不到逼問官家的時候兒,大陣仗總要留到萬不得已時用纔有效。否則將官家膽子養大了,下回再一齊出言,官家扛住了,那便不好了。

官家朝蘇先生認了錯兒,又溫言撫慰九哥:“是我一時情急,東宮極好、極好!”九哥從來面色不易變,縱經此事,心中難免酸澀,臉兒略白了些兒倒也還算沉穩,又深一揖禮。他平素並不多言,此刻倒省了話了。

官家轉問欽天監:“如此,當如何?”欽天監便請官家祭一祭太廟、祭一祭天,朝天帝進上表章,寫明尊崇親近東宮之意。衆臣一齊上道,齊斬斬道:“臣附議。”

官家無可奈何,道:“準。”

散了朝來,也不見宰相、也不見太子,只往寢宮裡一坐,發起呆來。他又不曾真個蠢,諸臣之意,他雖不致明察秋毫,也能覺出一、二來。不由有些兒懊悔:不該過繼這般早的!當時爲防陳氏,早知是今日局面,他早該剛強起來,約束陳氏,免教大臣白生事來。

正想間,皇后到了,她是來與官家說話來,又說宮才人之事。皇后將宮才人養得油光水滑,官家也是放心,見着皇后,又將“約束陳氏”的念頭拋到一旁,關心起宮才人來。皇后肚裡泛酸,臉上帶笑:“她可結實哩,小哥兒已能動了,鎮日拳打腳踢,是個結實孩子。”官家也跟着笑了起來。

皇后道:“我看官家像是有甚煩心事?”官家道:“還不是山崩!”寥寥數語,便將朝上事草草說了幾句,皇后道:“東宮儲貳,原該重視的,大臣們說的也不算錯。我看東宮倒也厚道,想來也不會因今日之事記恨,也能善待官家親子罷?”說得官家心中更煩悶。

皇后見好人便收,又說起宮才人的肚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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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不開心,九哥也不曾開心到哪裡去。見天兒也沉着一張臉,往見玉姐時,還硬將嘴角兒掛出一絲笑影兒來。哪料玉姐見他這樣兒便覺不對,當下不動聲色,看着他換了衣裳洗了臉,使個眼色,將宮人等都支了出去,自家上前來輕聲慢語,問九哥遇着甚樣煩心事。

九哥不欲玉姐隨他一起心煩,只將頭一搖。玉姐看他臉色是真個不好,便也不強問,叫安放了桌兒擺飯來吃。心裡悄算着他的飯量,便知九哥遇上鬧心的事兒了。東宮飯食頗簡,九哥夫婦來自宮外,兩家又都非豪奢,二人縱在東宮,每餐肉不過兩味、羹不過兩盞、蔬果亦止食當季,九哥午飯時連酒都不飲的。一張桌兒,統共五、六隻盤子,一人面前一碗飯,每餐九哥吃了多少,全在玉姐眼裡。

飯後九哥沒興致,玉姐便打發他去胡亂看些個閒書,卻將九哥身旁宦官喚了來。九哥宦官皆是新配,玉姐爲收伏他們,也頗費了些個心力——不外恩威並施四字而已。今將九哥身邊一個宦官頭兒名兒喚做個胡向安,名兒是後來起的,因本名粗鄙不雅,分派到東宮前叫胡亂改了個名兒。

胡向安約摸着二十來歲,生得相貌端正,雖無須,倒也不顯女氣。既做了九哥貼身服待人,便知此後自己榮辱皆繫於東宮了。聽玉姐發問,便一長一短將朝上事說了,又說:“小人也無緣得入殿內聽個真切,只是在外頭,聽着裡面傳出旨來,又有些個官人出來時說話,也叫小的聽着了些兒。”

玉姐一笑,道:“我道是爲甚?原來是爲了這個,你也不用一驚一乍的了,安心做你該做的便是了。這天,總是塌不下來的。”

胡向安略安心。宮裡人與朝臣的想法兒還不一樣,朝臣想的是禮儀、是制衡、是國家,宮裡頭人想的更多的是官家、是慈宮、是大大小小的主人、是各式各樣的人情。休說宮才人還未生產,便生出個皇子來,朝臣到了此時也只好嘆一口氣,而後該如何頂撞官家還是如何頂撞他。宮裡人,一見宮才人這肚子,便要嘀咕,便覺要生出事來。

胡向安自五、六歲上叫賣入宮中去勢做了宦官,於今近二十年,也算老實可靠,實是長了一副宮裡人的心性。玉姐雖是女子,想法兒卻與朝臣不謀而合,她看得分明——官家不頂用,真個朝臣說甚便是甚。

你道爲何?便是官家,要下旨,也須過了三省,臣下不答應,做官家的縱寫了旨意,也能封駁回來。若是小事,官家寫個條子,繞過門下省,底下有心思活的人,許就給辦了。易儲這等大事,卻不是一個官家、一個小官兒,悄悄就能辦得了的。除非這官家有底氣又有一干心腹,能把握了幾個要道,官家才能“乾綱獨斷”得起來。否則便只好自家生悶氣了。

這些個事情,深宮、後宅裡過活的人少有門兒清的,尤其是底下宮女宦官等,識字原就少,曉得這些個典章制度的就更少,官家身側的首領宦官等或許明白些個,旁人卻難免想錯。胡向安這些時日便有些個不安。

現玉姐發了話,胡向安想她素日威儀,便也安心。

玉姐卻不放心九哥,問了九哥現在何處,回說:“在書房,不叫奴婢們伺候。”玉姐便往書房尋九哥去,臨行前又往菱花鏡裡照上一照,攏一攏頭髮。

書房裡,九哥眼兒紅紅,面頰上溼了一片。玉姐推門進時,九哥聽了聲音,忙將臉一抹,咳嗽一聲,嘶聲道:“誰?”

玉姐一聽便知這聲音不對,九哥哭了?玉姐呆了,立住了腳,道:“還有誰?自然是我?你晌午吃得少,我與你拿些糕來吃。”九哥道:“不用,不餓。”玉姐接過碟子,擺手叫朵兒退了,自己卻輕輕巧巧邁進了門檻兒來。

“你這是趕我來?你遇着難過的事兒,我卻不在你眼前分擔着,我又成什麼人了?朝廷大事我不懂,我只管你心裡舒坦不舒坦的事兒。你這樣兒,便是心裡難過了,我就必要陪你。你這是……害羞來?”說話間放重了步子往裡頭走,九哥卻再也不曾出口阻攔。

他心裡,委實難過。雖有衆臣支援,今日官家的言行,也弄得他心裡不快。這般不快,還能與誰個說來?他身份原就尷尬,皇子委屈了,好與母親說,他連母親都不能叫一聲“娘”了。若與旁人說時,又須不損寵辱不驚的口碑。

也便是玉姐了。想與玉姐說,又恐妻子擔心,便忍着了。可憐一個太子,連個說話的人兒都沒有。玉姐強進了來,他心裡實也是盼着的。玉姐走過來,見九哥坐張椅子上,便將碟子往桌上一放,走上前去握着他的手兒。

九哥哽咽:“我從未想過要做官家,也不想過繼來。怎地弄做今日這般模樣了?”玉姐知他說的是實,只得勉力安慰他:“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大臣爲國,並非爲着與官家作對。都是爲了國家,你……受委屈了。”

九哥淚珠兒流得越發兇了。玉姐撫着他鬢邊發,輕聲道:“有難過的事兒,甭積在心裡,還是說出來、哭出來的好。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我卻說只緣未到動情處。你是好人,若不是對官家有孺慕之情,便不會失望痛哭,若不是對……親生父母有思念之意,更不會難過。人說女人一輩子要投兩回胎,生是一回,嫁是一回,我這兩胎都是投得極好極好的。天憐我,叫我遇着個你,你是個有情有意,有心有愛的人。”

九哥將臉埋進玉姐懷裡,玉姐拍着他的背,哄着他,如撫嬰兒。九哥哭聲漸消,移時擡起頭來,頰上猶紅,待見玉姐雙眼含笑,也釋懷笑了出來。玉姐逗他道:“眼都腫了,好可憐的模樣兒。”九哥居然皺一皺鼻子,做一個怪相出來,惹玉姐也笑。

又叫擺茶,九哥就着茶將一碟糕點吃盡。深出一口氣,覺胸中塊壘頓消。玉姐歪着臉兒,伸出食指來往臉上劃兩下,羞一羞他,他也不惱。反手將玉姐抱起,足沾不上地,玉姐嚇了一跳,不由伸雙手抱着他頭頸,再看他眼中一片促狹,恨恨嗔他一眼。

兩個四目相對,也不說話,九哥只管抱她,玉姐只管嗔他,又齊無聲笑了。

自此九哥愈持重,事官家愈謹,待諸臣愈敬,理政更用心,上下皆贊。那頭官家終是爲山崩事祭一回太廟,又應了諸般祭祀之事,諸事畢,人卻有些兒悶悶不樂,連幾個宮人也不想幸了。慈宮與皇后名正言順來關懷,與官家母子、夫妻之間漸好了些兒。宮中人看到眼裡,不免又有些兒意動,東宮只作不知,轉眼便到了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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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秋末便覺身上不快,冬至大祭,已是勉力支持。今冬極冷,將十月,已飄起了雪花兒來。待宮中又一才人有孕之事傳出時,官家卻病倒了,不得不令太子監國,這宮人有孕之事,便也減了歡喜,張宮人也未得晉封。

又逢着雪災,連京兆都有凍死人的事兒報上來,又有大雪壓塌了草房之事。九哥初習政事,不得不兢兢業業。

縱許多人心裡,已認了九哥,不想叫換了,九哥依舊不敢懈怠。他實是沾了陳氏與官家的光,非他們,朝臣也不致這般齊心。然九哥年未弱冠,政事上頭也只是初學。他縱肯用功,先時只是個宗室之子,既無人教,也不須學這許多。他父親酈玉堂更只是個花架子而已,申氏因酈玉堂不懂這些個,在江州時方千叮萬囑叫九哥多聽岳父的,多跟洪謙學着些兒——實是學得有些兒遲了。

如今初來乍到,雖顯公正英明,終是時日尚淺,這些個老狐狸,哪個是叫你一做戲便拜伏的?史書固可這般寫,內心實不可考。你做戲哄他了,他這拜伏,必也是做戲。只好是前人灑土,迷一迷後人的眼睛罷了。

九哥監國,遇上的頭等難事還不是政務,而是勸諫。非是勸諫,是有人想勸官家。

都是男子,將心比心,大臣也知官家想有個親生兒子之意,便是蘇先生,如今也頗知些個世情。衆人都明白官家之心,終不是那等喪盡良心之輩,雖口上說,我爲國。心裡稍覺過意不去。眼下官家這般模樣,衆人也嘆氣,又想起他的好來。

官家真不是個好官家,性又軟,又不聰敏,又不果決,最難得是運氣還差到了家。然他實是個沒有壞心的人,叫人恨不起來。這樣個人,與你處幾十年,臨老想要個親生兒子,大家也都可憐他。

千不該萬不該,他太用力了,將自個兒弄病了,又弄大了兩個宮人的肚子。便有御史要諫他爲國保重,本章初時只上了一本,九哥等便覺出不好來。九哥先斥這御史:官家之病實因天寒,汝何得妄言?私下又又叫來鍾慎,叫他約束手下。

便是鍾慎也有些兒可憐官家,壓着手下御史,不令他們寫出彈章來,諫聖人休要耽於女色。已上表的便罷,未上表的,都收了這心罷。有那不服氣的御史還要歪纏,鍾慎便說:“那些個宮人,你對着她們能說出一句‘好顏色’來,我這御史大夫讓與你來做!”

看這些個宮人的長相,真個……說不出他好色來!小御史便將筆頭兒來轉,道:國家官職,豈可私相授受?!請慎言!如此不尊重,我要彈你!

鍾慎白挨一頓參,因有九哥諒解,又有樑宿等人護持,終還做他的御史大夫。那小御史因直言,得了些兒士林聲望,一時不好動他。他便左一本、右一本,左右開弓,先說官家不知保養,又責衆人不知勸諫,次後便將一把火燒到後宮,說皇后執掌宮闈,居然也不知道勸諫,真是失職。氣得皇后崇慶殿裡每日咒他三百回,不咒他死,卻咒他有朝一日成個啞巴,好叫他甚話也說不出來!

許是得着其中趣味,這姓黃名燦的御史,從此一日一本,無日不參,上至慈宮、官家,下至文武君臣,沒一個不挨他罵的。經冬至春復到夏,無數人捱過他的罵。因他這杆筆,連帶他娘子也要受些個排擠,氣得他娘子回家便罵他。他捱了老婆罵,也不與婦人爭辯,更起勁兒往外頭參人。凡他參的人,總沒有一個叫定了罪的,實是天朝一朵大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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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官家病了,眼下又只得九哥一個兒子,九哥必得往侍疾,玉姐恐他凍着了,盡心爲他備了各式冬衣。往他那袍子裡塞着皮襖,膝蓋等處格外加厚,唯恐他路上受冷。

慈宮也有些兒慌了,官家在,她的臉面大些,官家一去,九哥還有親生父母在,雖已過繼了,心裡的親近卻是旁人管不了的。如此一來,陳氏便要失勢,慈宮的日子怕也不會好過。深宮裡過活了幾十年,慈宮深明其中生存之道,甚得寵失寵、甚名位,都不過是倚着官家而已。休要看慈宮二、三十年來掌控着官家,她實是靠着官家,沒有了官家,她也便如一葉浮萍,或可得份面子情,卻不能似現在這般恣意了。

慈宮每思及唐時懿安郭皇后的下場,便覺不寒而慄。幾乎要動起旁的心思來了。宮中於藥物、兇器管制甚嚴,然身爲慈宮,真個想偷運些兒物事進來,卻也不難。譬如一包末藥。

長者賜,不敢辭,叫你吃下又如何?慈宮的手幾回伸到妝匣裡,又恐一擊不中,憂九哥早有防範而縮了回來。

終在官家病倒了一個月後,慈宮聽着了一個好叫她將手收回來的好消息。

——胡人犯邊了!

這幾年冬天都有些兒冷,今冬尤寒,凡這樣的時候兒,哪裡的人都不好過。指望着種田的還好些兒,只是冷,秋天糧食早入庫了。指望着牲口過活的便要遭殃。因天太冷,地又靠北,嚴寒較南方更甚,胡人圈養的牛羊凍斃無數,非搶劫無以過冬。恰這南朝秋冬糧草入庫,只須覷着糧草庫去搶,倒好省事。

餘事休問,且將邊患平息。朝廷正議對策之時,邊關倒傳來個捷報,道是原侯長子,早先入了軍中的那個,擊退了數回胡人進犯,守着了關隘,又援救鄰城,實是一員良將。

政事堂的臉好像京城上將要飄雪的天,連九哥,也不知是喜是憂了。

87、辣手

不拘哪個朝廷,遇着胡人犯邊都要頭疼上一回。自家地盤上,叫外人跑來搶一回,失了財產人口土地不說,面子上也過不去。縱容是萬萬不成的,否則便是“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不多久便要亡國了。

然而打也不是那般好打的。

打不打得贏姑且不論,“三軍未動,糧草先行”,都要先擠出一注錢糧來,這是想省都省不下來的。打得贏了倒還罷了,總是臉上有光,不定還能有些個牛馬奴隸俘獲,輸了的,不但這些找補皆無,反要叫胡人入關來擄掠一回,不定還要再叫朝廷賠上一筆“賞賜”下來。

雖是頭疼,因經得多了,歷朝歷代就沒個不受邊患困擾的朝廷,應對起來也有些個經驗。然而今年卻與往常不同。

接着了胡人犯邊的急警,政事堂真個着急上火了。國家大,諸事千頭百緒,卻也分個輕重急緩,數名宰相一同處事,也有人分擔,並不在乎事情多一些,橫豎他們辦事辦得習慣了。但若來的都是大事,再多的宰相也要難受。

眼下國家正遇有幾件大事,頭一等還是官家病重、太子監國,這纔是真正的國本。少了一個軟弱的官家來了一個有爲的太子,本是一件好事,然這官家再軟弱也是幾十年皇帝做下來做得熟了的,這太子再可教,也是趕鴨子上架,現抓了來不到一年的。都說養在深宮之中的皇子不知民間疾苦,難做得好皇帝,卻不知這長在民間的,他也不知朝廷內情,要做個官家,也要從頭學起的。

諸臣一頭忙着朝政,一頭還要教這太子理政,從來教讀書易、教做人難,教做官家,就更難了,這官家,真個不是教能孝得出來的。一頭怕自家沒說明白,另一頭又怕說得太直白了,九哥便不動腦筋不去悟。自樑宿往下,整個兒朝廷都眼巴巴巴看着這個太子。

又有許多勳貴、大臣、宗室別有些個肚腸,起些兒小心思,後頭躺倒的那個官家,又與大家弄了兩個還未出生的孩子來,加上慈宮、中宮攪局,這些個人心,還是要安撫的。官家病倒,民間也有些不安,一來天氣比往年都要寒冷,已有人嘀咕,二來這官家雖然不強硬,卻也不擾民,民間頗有些念着他的好的。一旦山陵崩,民心也要慌。

更兼天寒又生災民,國家實是亂不得。

這節骨眼兒上胡人又犯邊,縱以田晃之好休養,也忍不得要破口大罵這羣胡人:“不知禮義,誠畜牲輩!”樑宿持重些,斥道:“他便是畜牲,一來成千上萬頭,也要吃人!速命邊將堅守不出,今冬天寒,想他們也堅持不了太久。”靳敏苦笑道:“正因天寒,他們沒了吃的,纔要寇邊。前也是死、後也是死,不如拼命往前一搏,搶着了反而能活。”

說得衆相皆默。另一宰相關寧道:“此猶在其次,若誠因無食,非止今冬,明年恐也安寧不下來,須擇良將往去禦敵。”樑宿又頭疼了起來,國家已十餘年沒有良將了。承平之年,又有重文輕武的風氣。數十年前那位因字寫得不好覺着屈才了的能人投北,頗爲患邊關了些時日。也因此倒磨練出一批將才來,待這位人才在北邊兒死了,將才漸成,胡人討着着好,兩下倒安生了。

說不得是不是“卸磨殺驢”,老一輩兒領兵之將都叫召回“頤養天年”了,年輕一輩兒的也沒個經過大事兒的,朝廷也不甚重視。朝廷如今,實缺良將。忙將兵部尚書喚了來,問他那處可知有何可用之人。兵部尚書也有些個傻眼:“若說徵兵,不拘哪裡抓也抓些個來了,將卻不是順手便能抓來的。”

這等話,說與不說一個樣兒,將樑宿氣得額上生出兩個瘡來——急的。

九哥於上頭聽了,一時也插不得嘴去,他理政日子尚淺,若說這回雪災,他倒能說出個幺二三來,這等兵事,他還不曾習得哩。男兒總有熱血,九哥少時習弓馬,聽着有外敵來範,也是義憤填贗,恨不能點起百萬雄兵,一戰而定北地。比及聽宰相們及糧草軍需,再想一想國庫,他便啞了。暗叫一聲慚愧,便靜聽這些人商議。

樑宿等議論半日,不過是“堅壁清野”四字而已,如今寒冬,清野都省了,只管閉門不出,與胡人乾耗着。聽起來是窩囊了些兒,卻比冒然出擊要穩妥——國家眼下聽不得壞消息了。

不幾日,許是老天開了眼,來了個好消息——進犯之敵叫打退了。政事堂裡也不免歡呼起來,待聽了立功的人姓陳名熙,靳敏便道:“這不是原侯之子麼?”政事堂又啞了。樑宿不得不又請了丁瑋等人來商議,丁瑋道:“爲今之計,是使人往北地核實,他這戰報是虛是實!”

樑宿暗道慚愧,急令八百里加急,往北地尋問。不數日,捏着回報面色更苦,陳熙真個有勇有謀來!暫平了邊患是好事兒,立功的是陳氏子,便有些個微妙了。

許多年來,朝臣依着禮法大義,與慈宮相抗,蘇正等還叫逐出京。先時那位沈尚書還叫流放了,他兒子沈植叫尋了回來,也已兩鬢風霜,錄做個遠地縣令,實是樑宿體恤,叫他不必在京中苦熬,往外就官既有一筆豐厚俸祿,也好做出些個政績來,好起身發家。

眼瞅着慈宮勢哀,乾坤已定,陳氏外戚要萎了,卻又來了個陳熙。原侯本就是開國之時因軍功而侯,數代之後出個頗肖乃祖的子孫,也是人之常情,國家又正在用人之際。壞就壞在慈宮還在宮裡杵着!

不用陳熙,照情勢看,來看還有胡人寇邊,界時若挑不出個人來擔當,難道要眼睜睜看着百姓家破人亡?朝廷的臉面也不要了。用他,真怕慈宮再借機生事,宮中事,纔是真國本,到時候誰又擔得起?

不得已,樑宿又急與親近之人商議此事。“不用,恐邊關患生。用,恐內廷不安。如何是好?”

蘇先生卻是個心底坦蕩的人,總覺萬事都要依着道理來的,將顆白花花腦袋往上一揚:“那又如何?他還敢造反麼?我知諸公礙着慈宮,又恐他壯了慈宮之勢。他若有爲,自知輕重,若無能爲,也成不了氣候!只管用他!公等竟忘樂令之語乎?[1]慈宮,亦一婦人耳!”

洪謙亦與會,此時方徐徐道: “他手下兵卒補充須靠着朝廷、糧草馬匹也要朝廷撥給。諸公若不放心,可使可信之人督糧,調兵爲其護翼後路。待其功成,即調歸京便是。”

樑宿苦笑道:“見笑了,這些年實叫慈宮弄得風聲鶴唳了。眼下官家又在病中,慈宮乃官家之母,中宮又是太子之母,一旦宮車晏駕……”說到“宮車晏駕”便閉口不言。

洪謙心知,若這官家死了,慈宮固要擔心九哥效法唐宣宗,君臣未嘗不擔心慈宮以輩份壓人。蘇半仙兒腦子一根筋兒,就不知道個“怕”字怎生寫,樑宿卻是與慈宮打過許多交道,難免叫她磨得頭暈腦脹。至如洪謙自己,卻是並不怕慈宮的。

當下遣義安侯董格往督糧,又調數路兵馬,爲其後援。洪謙於董格行前特往一見,囑咐道:“國事爲重,毋短其糧,請禮遇之,以免非議。”董格笑道:“我豈是因私廢公之輩?該他的,我粒糧食不少,要多,卻也沒有,一旬發他一次糧,不須他催,他要屯,我也不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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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事堂裡,諸人愁了半日,方將如何應對陳熙之事議定。北地裡,陳熙的臉比政事堂還要難看。

陳熙乃原侯嫡出的長子,出生時慈宮已是皇太后了,原侯家真個鮮花着錦、烈火烹油,他本人也是叫捧着長大的。世人重文,原侯也與他請名師教讀書,彼時慈宮名聲真個不壞,教他的也是好先生——其人品性與蘇先生有些兒像。陳熙讀書也肯用功,卻讀得爲人單純熱情。

因陳氏外戚之家,親戚漸次榮養,原侯無事,便也好些個聲色犬馬,又有寵姬,生下一個庶子來。原侯夫人醋個半死,卻也挑不出理兒來——她已生了一子一女,長女是個姐兒,原侯也忍住了,不曾弄出個庶長子來,如今嫡長子已有了,原侯實是佔着理兒。

這寵姬也好有些能耐,勾住了原侯,生母既美,生的兒子也是聰慧達雅,頗疼愛這個庶子。偏原侯夫人生的長子有些兒呆蠢,數諫原侯身爲外戚要收斂,做人要方正,休要耽於享受。陳熙同母弟少這個庶子半歲,又有些個頑劣,兩相對比,更顯這庶子的好來。兩處不知掰過多少迴腕子,總是夫人拿正室款兒壓着妾,寵姬便施手段吹枕頭風吹得原侯腦袋直點。

待兩個小的長到十一、二歲上,一道騎馬,兩馬交錯,陳熙同母弟陳烈叫撞下馬來跌斷了腿。庶子陳煦倒是無恙而歸。家中一通好鬧,因寵姬哭訴再先,縱陳烈有傷,原侯見庶子立於一旁溫良恭謹,那陳烈卻真個是素行不良,居然不甚責罰陳煦,只叫他閉門思過了事。

原侯夫人還要再鬧時,原侯道:“他們兄弟兩個一處,偶有不慎磕着碰着也是常有的,何必非要說是殘害手足?三哥平日已叫你慣壞了,文不成武不就、性格暴烈,不定錯在誰哩,你卻又要賴誰個去?!你纔是二哥、三哥母親,教導事,在於父母,縱二哥有過,又與宛娘(寵姬)何干?!”

原侯夫人歸便與長女大姐哭訴:“他還曉得我是這家主母哩!當年那賤人生了個孽種,我也忍了,便說要抱來養。那賤人怎生說?必要攛掇了你爹要自養,生怕我養死了她兒子哩!如今又說兒子教導之事在父母,倒要賴到我的頭上來了!她個賤人養出來的賤種,小小年紀就知道殘害手足,長大了可怎生是好?可憐你兄弟,那麼小個人兒,叫推下馬來,全是命大才能活着回來!等那孽種長大,怕人大心大,要謀算這片家業,害我母子幾個性命哩!”

陳大姐卻有主意,雖是十五、六歲年紀,卻已是定下的齊王妃,又隨母親習管家務,登時柳眉倒豎:“娘休哭,有我!”原侯夫人哭道:“大哥那個呆子,只道人人都是好的,二哥如今又是這般,我的兒,我也只有你了。”

說得陳大姐更是火起,回房裡也不袖剪刀,只拿支做針線時使的錐子來,帶着幾個丫頭去尋陳煦。彼時陳熙還在陳煦處說話,他聽着這二弟與三弟一道出去,三弟跌傷了腿,身爲長兄,自要詢問的。陳煦見問,便先請罪,道是自己不合與三弟爭賽,三弟要上前,自當讓着他纔是。陳熙反安慰他來。

陳大姐隔窗聽了,氣極反笑,笑盈盈進來,也與陳熙一處站了:“你兩個說甚哩?”他兄弟兩個原是對面站着,陳大姐與陳熙站一處,正看着陳煦,陳煦警惕,又請一回罪。陳熙道:“事已至此,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將人心想得如此壞?往後小心便是。”陳大姐冷哼一聲,陳煦才放下心來——這纔像是陳大姐。

陳大姐似是叫弟弟說堵着了,一甩袖子:“隨你怎生說,二哥卻是禁足的,你與我看三哥去。”陳煦更放心,微笑道:“我送大哥大姐到門口兒。”陳大姐冷眼看他,他依舊微微笑。陳熙悄戳了陳大姐一指,陳煦看在眼裡。陳大姐一擡手,似是要甩帕子,卻是又準又狠,一錐子扎進陳煦左裡,狠命一攪又往右一拉,竟是廢了陳煦雙眼!陳煦十一、二歲少年,力氣不如陳大姐,竟叫她得了手。

這變故來得太快,陳熙嚇得面無人色,陳煦的小廝兒連滾帶爬出去叫嚷起來。陳大姐還有閒心,將錐子擦了一擦。

待陳大姐到了原侯面前,原侯恨不得抽她一記耳光,她卻將手中錐子朝外一亮,虧得原侯收手快,否則便是一個透明窟窿。陳大姐猶覺不足,聽那寵姬說:“大姐好狠的心,親兄弟也下得去手害!卻是誰教的來!”便笑道:“我們姐引入兩個一處,偶有不慎磕着碰着也是常有的,何必非要說是殘害手足?”

原侯咽得喘不過氣兒來,原侯夫人又大哭:“怎般說?怎般說?一樣的話兒,一樣的事兒,你這做爹的要怎生說?”原侯只得忍氣吞聲。然陳烈的腿,卻終是沒能如昔,也怪他性急,未及好便要跑跳,終落下殘疾,成了個瘸子。陳煦雙目已盲,因看不着路,也“失足”落水死了。

陳大姐此行,好似與她母親推開一扇大門,門外天寬地廣,原侯心愛的寵姬某一日便叫她打死了。

陳熙目睹家變,痛心疾首,勸母親,母親不聽,父親又變本加厲——只不敢再擡舉婢妾庶出了,勸也不聽。一抹淚,他便要離家出走。原侯夫人如今只指望他這一個寶貝,聽着風聲便截下他來,又尋原侯說話。原侯只得與他尋個蔭職,他又自請往邊關,幾經周折,終是父母擰不過兒子,想邊關無戰亂,去便去了,安排妥當才放他去了。

陳熙自到邊關,始知事間事並不簡單,漸有了些人氣兒。因是外戚出身,也沒少遇着事兒,虧得他心地好,終是磨鍊了出來。

此番立功,也是他自家真本事。男兒誰不想萬里覓封侯?從來軍功最重,有了戰功,是件喜事兒。陳熙心裡卻苦,他曉得外戚不好,這些年不知寫了多少信勸家裡,哪知家中與慈宮終是把事情做壞。他只得埋頭苦幹,希翼有些個成就,既可贖家中之過,說話又好有些份量使家裡人聽。

待真個立了功,他一是怕叫調回京裡榮養,再不能一展抱負,更是怕家中仗此之勢,再生出甚事端來!屆時,他真個惟有陪死而已了。思及此,他又修書一封,勸父親原侯,外戚休要張狂,請勸諫慈宮,只管慈撫後輩,休要干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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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熙想得不錯,他立功的消息傳至京中,慈宮一系一片歡騰,又活躍了起來。慈宮恐是這宮裡最關心官家之人,每親自看顧官家,又眼看着寫方抓以藥,見着某味藥材,還要詢問一二,唯恐官家死了九哥上位。

官家的病因着這樣,倒漸有些起色,雖不能理政,卻也漸漸好了起來。

慈宮開心,便叫人講陳熙血戰之事,日日聽也聽不煩。連着玉姐往慈宮那處去,也聽着了許多。卻是原侯夫人來說:“大哥原是守城來,不想那胡人兇狠,大寒天裡光着膀子也要往前衝的性子。直衝到城下,娘娘可知道,大哥守的城小,是個土城,城牆也不高,可兇險!”說着唸了一聲佛。

淑妃催問:“大哥如何戰來?”

原侯夫人笑道:“大哥聰明哩,叫人拿水往土上澆,北地滴水成冰,滾水落牆上都要結冰!將城上罩了個大冰殼子,滑溜溜,想往上爬,先摔死他!”

慈壽殿裡便是一片笑聲。玉姐聽着也微笑,原侯夫人說的,與九哥說的倒也差不離。這陳熙以此法守城,還將這法子傳了出去,真是不小一件功勞,倒也是個能人了。只盼他真個是有智慧,不是有小聰明的纔好。國家重文輕武,爲防藩鎮之禍,陳熙若是安份還好,不安份,他手下的兵,父母妻子皆在內地,是必不肯隨他爲亂的,到時候白得罪了人,誰也救不了他了。

聽完原侯夫人講述,玉姐便告辭。慈壽殿裡卻又嘀咕起來,皇太后意思,總要等宮才人等生產,是個皇子了,再好行動。淑妃不免有些兒急,皇后也想叫東宮過個不痛快的新年,好叫她曉得些利害:“新婚婦人便與長輩臉色看,如何能不教訓一二?”

皇后卻實拿玉姐沒個辦法,只得求助於慈宮。慈宮比她聰明得多,笑道:“這有何難?”便命喚來數個宦官,往東宮門外,遠遠綴着,或閒逛、或靜立,僞稱灑掃巡視,自白至黑,時不時冒個頭兒。但東宮有人出來,便注目凝視,看得人心頭髮慌。問他,他便說是奉命灑掃,並不入東宮,東宮曾言,只管自家宮事,不預後宮事務,他們又不礙東宮的事兒,噎得胡向安說不出話兒來。

人便是如此,有個噁心的人在旁邊兒,縱他不言不語,你心裡也要難過。曉得這些個是兩宮派來的,雖他們沒甚不良舉動,東宮許多人便連覺也睡不安生,三數日下來,好些個人眼底便青、腳下便晃。連九哥也皺眉:“比蒼蠅還要煩人!”

青柳說與玉姐道:“真個磣人!他們甚都不做,又不肯退,也不歸咱管。不知他們安的甚樣心!”碧桃道:“總不是好心!”

玉姐冷眼看了五、六日,估算着這些人作息,這日忽道:“差不多了。”命兩人也帶人灑掃,卻故將水潑於這些宦官常行走站立之處,今冬極冷,滴水成冰。再有人來時,便有不慎跌倒者。

東宮忽地打開大門,涌出一羣有力宦官來,上前好心攙扶:“唉喲,怎地這般不小心來?”趁勢將人再一推,這回輪班的是兩個小宦官,一推,將兩個於冰上推作一團,他再上來“攙扶”。

一手按着那倒地宦官的肩膀兒,穿着牛皮靴的腳卻狠往人膝上跺去!直疼得倒地之人呼痛都叫不出來!又伸手揪起那人頭髮,好似揪着個大西瓜,硬往地上摜去!

兩刻而後,慈宮那裡便收着兩個血人,玉姐親將兩人送來,一臉愧疚道:“這兩人常年在東宮外頭灑掃,今日天黑路滑的,跌傷着了。我想着我東宮雖不管後宮之事,可這是娘娘的人,長輩的使喚人,我們做晚輩的也不能以尋常奴婢視之,親送了來。”

慈宮檢視時,見這兩個人腿便折、臉便花,委實嚇人!

作者有話要說:都是狠人吶!

陳熙其實是個好孩子。

[1]出自《世說新語》:樂令女適大將軍成都王穎。王兄長沙王執權於洛,遂構兵相圖。長沙王親近小人,遠外君子;凡在朝者,人懷危懼。樂令既允朝望,加有昏親,羣小讒於長沙。長沙嘗問樂令,樂令神色自若,徐答曰:“豈以五男易一女?”由是釋然,無復疑慮。

尚書令樂廣的女兒嫁給大將軍成都王司馬穎。成都王的哥哥長沙王正在京都洛陽掌管朝政,成都王於是起兵圖謀取代他。長沙王平素親近小人,疏遠君子;凡是在朝居官的,人人感到不安和疑懼。樂廣在朝廷中既確有威望,又和成都王有姻親關係,一些小人就在長沙王跟前說他的壞話。長沙王爲這事曾經查問過樂廣,樂廣神色很自然,從容地回答說:“我難道會用五個兒子去換一個女兒?”長沙王從此一塊石頭落了地,不再懷疑和顧慮他。

——做女人真可憐!

88、胎夢

紅梅綺窗外,白雪紅梅,一片琉璃世界。室內香菸嫋嫋,東宮炭火足,玉姐着着宮裡人喜穿的硃紅大袖衫兒,淨了手來,擺出瑤琴,親燃了香,卻坐彈一曲《春江花夜月》。曲不應景,閒極無聊打發時間而已。

卻說玉姐自入宮中,實不如在外時過得痛快。在這兩處時,無人心懷惡意,自家不用說,哪怕婆家,也是和和氣氣的。何如宮中這般險惡?休言幾次爲難於她,便是慈宮與中宮待她笑臉相迎,從不挖坑兒叫她跳,她也親近不起這兩宮來。

想當初立嗣時,這兩宮打的是甚主意,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來,九哥便是陳氏富貴萬年的絆腳石,不搬走不痛快。這宮裡死的都是蠢人,因着一兩句好話便叫人哄得失了立場,真個死都不曉得是怎生死的,還要拖累家人。

是以玉姐自打曉得要入宮,便朝着吳王府、申氏等處請教,又問訊於常入宮之僧道人等。洪謙又暗使人尋出宮之宮女,或買通宦官,探問些消息。玉姐聽了這些新聞,便知兩宮也非銅皮鐵骨,肚裡已想了好些個對策。及入宮,見兩宮作派,便知自己所想不差。

朵兒猶擔心她,道是兩宮是長輩:“從來婆婆要搓磨兒媳婦兒,一磨一個準兒,這可如何是好?”她卻說:“這是宮裡,倒有一條好兒——她還能與宮外惡人一般叫我立規矩?除此之外,兩宮不足爲懼,她們也須倚着男人,官家離心、陳氏無能,我便不怕她們。朝臣只怕還要擔心我不夠無禮。”朵兒驚奇道:“家裡娘子常說,內宅不同外頭,門道可多哩。”

玉姐將手當空一斬:“快刀斬亂麻罷了。我不好先動,只恐她們不動手哩。”慈宮果然更能沉得住氣的,先跳出來的是中宮,叫她狠打了回來,也安生了一陣兒。眼下陳熙禦敵有功,真是叫玉姐不大痛快了。心中煩悶時,有人送上門兒來叫她出氣,她要“不識好歹”可就不是她了。

雖將慈宮挑釁抽了回去,她實領教了慈宮與中宮之不同,中宮做事,你看得出她壞,還能說出一二來。慈宮做事,無論看不看得出,除非蠻不講理與她歪纏,便說不出甚話來。玉姐索性甚話也不說,直接動手。

雖諸事不斷,玉姐依舊覺着無聊得緊。宮中事務在她手上並不覺難,宮務原本也並不如何難,本朝官家皆不甚好色,不興那後宮佳麗三千人,人少,事便少。且宮中又有各司局等各司其職,真個要拿她拿主意的,反是人事。將慈宮小宦官一臉血沫子地送回去,闔宮上下,恐都要再安生幾分了。

她在想的是陳熙。軍國大事,她也不是全然無知,近來又有九哥前頭有不順心事,回來也與她說上一二,她便知陳熙或可漲兩宮之勢,果不其然,兩宮又生起耗來。不過,也就這個樣兒了,只是麻煩些兒,一絲趣味也無,玉姐自覺尚應付得來,閒極無聊,便彈起琴來。彈到一半兒,又歇下手來,嘆道:“實是無聊得緊!”

既見她穩坐釣全臺,朵兒素服其能,再不多言。青柳、碧桃這些時日也知玉姐手段,然她們比朵兒伶俐些兒,又奉申氏之命來,便要將想着的說與玉姐:“娘娘怎說無聊?那頭恐還有手段未施展哩。她們累代經營,娘娘只初臨,東宮裡已叫娘娘制住了,外頭恐還有不安份的。”

玉姐冷笑道:“秋後的螞蚱,且看罷。她想伸爪子,我就敢剁了它!”語氣裡殺氣騰騰,將兩人嚇了一跳。玉姐緩聲道:“養尊處優數十載,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也。”陳熙於慈宮,恐是催命符哩。她要真個蟄伏了,玉姐心裡也不願下狠手。她一動,玉姐便心無愧疚了,到時候用甚樣手段,便不好說了。說她虛僞也好,說她有城府也罷,她行事向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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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宮養尊處優數十載,唯在官家立太子一事上失了手,其餘諸事皆順,又因事情緊急,是以叫玉姐打回,心下不無懊惱之意。卻也不得不恨聲道:“這洪氏倒是有主意!”淑妃不敢言語,皇后因手裡握個宮才人,婦科之御醫言懷相極好,似是男胎,她便底氣足,因說:“她打了我的臉,是我沒用,我也認了,如何敢這般對娘娘?真是不孝!”

慈宮冷道:“你去這般說到她臉上去?”中宮閉口,她是想攛掇着慈宮去對付東宮,自己卻不想動手來。慈宮對她頗失望,她未嘗不因先時慈宮捧齊王一庶子而無視魯王這個庶子心有怨惱。

慈宮道:“等罷。看大哥何時回來。唉——”中宮教唆不成,只得回去看宮才人。

淑妃待她去後,便問於慈宮。慈宮道:“她終不與咱們一條心!有了個宮才人,她的心便又大了,人又蠢,看吧,她坐不住。有她前頭惹事兒,旁人也好少說咱們兩句兒。宮才人叫她養成個豬模樣兒,生產時且有苦頭兒吃!怕她打着去母留子的心思哩!真個道我看不出來?”

淑妃道:“官家只與宮才人名位,那一個……”慈宮道:“這才安全。等官家好了,宮才人生了,那一個不是才人也不行了。”

淑妃合什念一聲佛,又說:“只盼大哥旗開得勝,萬里功成。”慈宮嘆道:“一個家,要單靠女人支撐,總是不成的,還是得男子。我真是後悔,當時大臣說榮養,我便真個聽了,不曾叫你兄弟侄兒暗地裡上進些兒。否則何以至此?”

淑妃道:“我憂心的,卻是東宮,官家自然是想自個兒子繼位,不拘哪個宮人有子,都可叫官家強硬起來。趙隱王那個賊,因只剩了他一個,官家迴護他時何其用力!或可與大臣相抗,界時又有大哥在外聲援,大臣裡再有支援的,倒還有幾分勝算。只恐太子妃有了兒子,大臣們便要懶省事兒了。”

慈宮垂眼道:“你休說,叫中宮說去,她是正經婆婆麼,管兒媳婦要個孫子,也是人之常情。”

淑妃輕聲應了。不幾日,往看宮才人時,順口便說及東宮事。皇后情知淑妃恐沒甚好心,卻也不得不關心,好歹手頭有個宮才人,她倒有幾分耐心,硬生生直等到過年時,方纔發難。她恨玉姐入骨,本就不是那般好忍的。待年宴時,許多命婦看她與看玉姐的眼神兒冷熱天差地遠,她就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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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九哥過繼,酈玉堂與申氏品級皆升,在外頭也是許多人捧着,然進宮的次數兒比原先在外裡還要少。酈玉堂連個宗正少卿也做不得了,鎮日賦閒在家,又或往石渠書院裡去,尋那些個風流才子吃酒賞花,叫蘇先生大掃帚拿着親趕了出來,不得已,又以往吳王府去,與吳王爺兒兩個吃酒。吳王好個聲色犬馬,酈玉堂以其庸俗,酈玉堂好個風流氣度,吳王說他矯揉造作。酈玉堂不服,道:“我是慧眼識英哩,洪親家便是我覺着氣度好,硬定了親事的,現在看,如何?倒是爹,只曉得花錢,叫娘辛苦,與你養兒養孫……”

酈玉堂其實是個單純之人,因覺申氏是個好的,便於家事上也上些兒心。雖天資不好,往深裡看不出來,明面兒上的事卻是曉得的了。譬如他只管與女人廝混,反要申氏與他養這許多兒女姬妾,吳王妃也是如此。這話兒憋在心裡頭有大半年了,好容易藉着酒意發了出來,與他母親打抱個不平。

吳王老羞成怒,喚人將他採來要打,衆人曉得他是東宮生父,哪個敢真動手來?只管攆着酈玉堂滿府裡亂躥。吳王平日好弓馬,雖老猶健,親上前來採他,酈玉堂不敢躲了,叫吳王一頓好打,閉門養了一月棒瘡。申氏也在家中照料他。

親生父子、母子相見,也只有在如年宴這般衆人都到的時候兒了。申氏入內,就有許多雙眼睛盯着她與玉姐,端看她們要如何行事。東宮須避嫌疑,若不知禮數總與申氏等相見,又待之愈禮,恐怕蘇先生便要頭一個跳將出來諫上一諫了,卻正合了宮中之意——正愁沒個藉口敲打東宮哩。

孝愍太子妃雖有孝在身,卻也是本家媳婦,自然在側,玉姐讓她上座。孝愍太子妃必不肯,玉姐道:“長幼有序。”說完便看一眼淑妃,看得淑妃惱意將起,她又收回眼去,自往下手坐了。王氏以袖掩口,微微一笑。她不好着豔衣裳,只着太子妃之禮服,也是深青顏色,也算合適。

玉姐且安坐,待衆人上來行禮。自越王太妃起,她便只受半禮,且說:“我年紀,縱有規矩,也是法理不外人情,頭回與諸位宗室長輩一道過年,不敢輕狂。”又還禮。王氏亦隨她起身,肚裡已明玉姐之意了。她是太子妃,按禮,親王太妃、王妃等亦不須全禮,蓋因天家骨肉之情。此時說這般話出來,便大有深意——申氏也是宗室長輩,總是不須當衆受了丈夫生母之禮。

她話兒一出口,便有人忍不住笑將出來,又斂了聲兒。慈宮與中宮阻攔不得,只得嚥下這口氣。二人縱橫宮中數十載,所遇之人無不俯首貼耳。慈宮年輕時還有寵姬之患,稍警覺些。皇后入宮便是皇后,誰也奪不去的位置,縱是淑妃稍無禮,也是有限。原是她們一出口,旁人便低頭,話兒也不敢回一句,由着搓磨,只敢暗哭。

縱是先孝愍太子妃王氏,與兩宮不和得天下皆知,兩宮面前也要老實,想頂嘴也要換個說法兒。賜個宮人,她擋着,賜良家女,尚須太子出面。哪像這一個,竟是街上潑皮,全無一絲禮儀體統,恨不能赤膊上陣撓人的臉,哪個大家閨秀是這般模樣兒的?哪個新婦不要受婆婆些調-教的?眼下更好,當着她們的面,與前頭婆婆眉來眼去,道她們是死人麼?!

真個沒教養!

皇后一個沒忍住,原本慈宮就想拿她當個槍來使,後頭與她撐腰,前頭叫她得罪人的。雖自訴忍耐受氣,她也就忍慈宮一個而已,對旁人時,卻是半點委屈也忍不得。

真個“業精於勤而荒於嬉,行成於思而毀於殆”了。見玉姐與申氏回話時,聲兒裡都帶着蜜糖,眼神兒裡都揉着溫水,行動間娉娉嫋嫋,真個香暖柔軟,全不似看她時那目含譏諷的模樣兒。皇后心中更添一把柴。

待諸人坐定,皇后便假意說申氏:“好福氣,行動有媳婦兒侍奉,我卻命苦。”申氏連說不敢,道:“不過將心比心,以情換情罷了。”皇后將眼往玉姐身上看去,玉姐並不起身,秀英下頭看着着急,恐她閨女吃了虧去,險些兒要起身說話,卻韓氏一把拉着了。

王氏心道,這般喪氣話,本不該於此時說的,你不是命苦,是人蠢罷?!笑接口道:“昔日魯王妃在日,與娘娘真是母慈媳孝,我想插跟針兒也插不進去。如此倒是嬸嬸[1]好福氣纔是,得娘娘青眼。娘娘這般,我可是不依的。”

她兒子丈夫都沒了,要她說與兩宮無關,她怕夫、子半夜尋她說話,問她良心何在哩。且她還有一個姐兒,玉姐又待她們母女好,不向着玉姐,卻又向着誰來。只要玉姐能護着三姐,便叫她豁出去與兩宮拼刀子,她也不皺一下眉頭。

待見了玉姐作派,她方悟:我先前這一、二十年都白活了!對這等人,便要這等手段!她們又能耐我何?我先時對她們,實是太客氣了!肚裡懊悔,又有個女兒要護持,說起話兒來,直如快刀,刀刀割着兩宮心腑。

皇后再沒想到孝愍太子妃居然敢這般明火執仗就站在玉姐一頭,怒急攻心,道:“你不頂用,我要與她說個悄悄話兒,好早早抱個孫子哩。”王氏叫她說得滿面通紅一,玉姐笑道:“不須悄悄話兒,您怎生說,我怎生聽便是。您叫生,便生,不叫生,便不生罷了。”

說便往宮才人腹上看,看得宮才人驚惶看皇后。一室命婦又都看着皇后,皇后發作不得,實憋得難受,笑對淑妃道:“聽聽她這張嘴兒,倒是會賣個乖兒。我如何管得這些事?”

王氏見皇后笑得勉強,心下大快,便也笑,笑得誠意十足:“您管不得,還有誰能管?難道要將事推與慈宮?”

皇后目瞪口呆,去看慈宮,慈宮也有些個失神,孝愍太子妃,何時變得如此口舌上不饒人了?她們卻不知,這世上媳婦兒,哪有真個笨嘴拙舌的?不過是礙着禮法情面不好說出口罷了。受了屈的媳婦兒,誰個不曾背地裡罵上兩句?孝愍太子妃先有顧忌,如今沒了,又認她們做仇人,如何不將往裡積怨潑將出來?

慈宮道:“你們倒說個沒完了,仔細菜都冷了。”次後連飯,也吃得安靜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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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雖叫妯娌兩個打了臉,卻也與玉姐找了個不小的麻煩,命婦們回去一說,也都惦記起太子妃的肚子來。有人猜陳氏要如先前一般,以無子爲由,以陳氏女充東宮,淑妃便是榜樣。有人猜陳氏心大,恐要對九哥不利。

兩宮又添請平安脈之人,每診完,便道:“並無身孕。”日子掐得極準,總在玉姐小日子前兩、三日來,他們不說完,

正旦時,官家居然能下地了,宦官扶持着,受了朝賀,二月裡,宮才人發動了起來。官家親臨,九哥、玉姐安坐東宮,靜聽消息。傳來消息卻是宮才人胎兒過大,大小隻能保一個,是人都曉得當保哪一個了。宮才人死前卻掙命生出一個女嬰來,官家當時便一臉灰敗,孩子也不看,只叫皇后好生照看。

皇后氣急敗壞,擂着桌兒問:“這是怎生弄的?”她那心腹道:“原弄了個男嬰來,餵了些藥,令他睡了,不想宮外查得嚴,凡寬逾半尺,長過九寸、深及三寸的器物,皆要打開查驗。道是防宮才人生產,有人爲不法事。”

東宮裡,朵兒卻問玉姐:“娘娘如何知道的?”玉姐道:“你哪曉得這等手段,卻是千百年前便有人做過的哩。[2]只要崇慶殿想要個兒子,就須得弄個兒子來,休管宮才人生不生得出!”

經此一事,官家又將另一宮人升做才人,果如慈宮所料。而宮內宮外,便有許多人開始議論起東宮的子嗣來了。官家沒心思問,樑宿便遮遮掩掩,問起九哥來:“不近女色是好事,然如今官家漸安,殿下輕省了些,當爲國嗣計。”

九哥卻不着急,反安慰玉姐道:“先是守孝,後有諸事纏身,我並不急。”玉姐冷笑道:“本就不該急,禮,女子十五而笄,男子二十而冠,爲其血氣豐盈易子嗣之故耳。如今我今年及笄,你還未冠,原在家時,兩處爹孃可曾說過要這般急着成婚的?宮裡住了一輩子了,婦人上的事情清楚得很,現在卻又來催!我呸!看宮才人,叫喂得安個尾巴就是豬了,這不死了?我們不準備萬全,如何敢發動?她能叫姆姆將出月子就將安,一日等不得哩。如今狗急跳牆,甚事做不出來?”

九哥道:“兩宮心思,我如何不知?休理她們。有甚事要我去做,只管言語。”他終是外頭申氏教大,家宅之事故不精通,卻也不是那等無禮之輩。玉姐心道,少不得,真個要“努力”一二了。

玉姐道:“那些個御醫,每月必來,真個討厭。”九哥道:“這個好辦。”不幾日,便傳出這兩御醫私賣藥材之事,九哥便不要他們入東宮。他做得也是明目張膽,只管與官家直說,又說官家也只用兩個御醫請平安脈,東宮便不要這許多了。減了這兩個,獨留一個下來。

玉姐卻在宮裡苦思,如何得避得開算計去。她走能跳時,自是千般好,甚也不怕。若真有個甚事,人卻比水晶還要嬌貴,尤其要平安的不是她一個,思前想後,除開離了禁宮,實不能保萬全。又有乳母等,非忠心又有智慧者不敢要,否則便生下來,玉姐也要害怕。

不怕賊偷,卻怕賊惦記。自家不怕,卻不能叫孩子遇險,大抵做母親的心,便都是如此罷了。事關子女,怎樣事都能做出,怎般苦都能忍得,止不住將旁人想得更壞。[3]

幸而邊關告急,九哥有着藉口說沒心情,這藉口說得好極,催促的人果少了些兒。秀英在家裡卻急得不行,她也是數載方有個兒子,真怕玉姐步她後塵,若先有個庶長子,豈不又是一齊王?將這心意說與洪謙,洪謙道:“且看太子罷,眼下他倒是一片好心,我們做得多了,反要叫他寒心了。”

秀英急往各寺、觀裡燒香,又百般許願。卻遇着許多百姓也來許願,祈邊關大捷,又有爲陳熙上香的,求他平安立大功。秀英聽了,心裡更慌。這百姓前陣兒還罵陳家,這回又爲他家祈福,蓋因若敗,少不得又要與胡人許多“賞賜”,又要加賦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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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春三月裡,玉姐生日,她忽而似有所覺。雖學過些皮毛醫術,然醫不自醫,又不敢令御醫等先知曉。她佈置未完,原是想裝個病來,直病到生產的,此時猛來這個消息,未免令她措手不及。

想一想,捱到平安脈前,估算着日子,總該有近一月了,想那清靜當能把得出來。便僞稱夜裡做了個夢,想去廟裡上香。若他不能,外頭更有能者,使朵兒回孃家探望林老安人時,捎了消息去。又與九哥如此這般一說,九哥縱平日面不改色,這回也生叫人看出個“呆”字來。

玉姐推他一下:“我還不定是不是呢,這纔要小心。”九哥一口應承了下來,轉朝官家請旨,道是夢着了孝愍太子等,欲親往大相國寺進香。又,欲請孝愍太子妃母女同去,然叔嫂不相通,故叫太子妃也一道陪着。順順當當將人帶走。

到了大相國寺,非止有和尚,連道人也有。幾人捻香畢,恰遇着秀英也在,王氏攜三姐看綠樹桃花,讓她們母女好說話。清靜手指兒略抖,慢慢摸着脈,又問玉姐諸事,皆由朵兒代答。

清靜道:“是。”不悟摸脈,亦是。又叫幾個暗中請下的大夫來摸脈,亦是。秀英喜不自勝,又以恐不是,期期艾艾問於清靜。不悟道:“說是,必是。”洪謙心道,若不是,必是叫兩宮弄沒的,這話卻不好當面說,只好暗中送消息與玉姐。

清靜捋一捋須道:“娘娘做了夢了?正好,天雨花,娘娘以裙承之,是吉徵也。”

這回連洪謙也驚着了,暗道這道士好心思。申氏道:“若不是個哥兒,追究起來又如何?可不能叫孩子擔驚受怕還要吃瓜落兒。”清靜目視不悟,不悟笑道:“誰個說吉徵必要生兒子的?天雨花,生個閨女又如何?照我說,夢月入懷更好些兒,月爲太陰,生個閨女也好有個說頭兒。下一回便夢吞日好了~只可惜孫伯符也是夢月而生的,卻是個男子。便這回雨花,下回吞月,再下回……想也不用再下回了。”

九哥:“……”

玉姐:“……”

不兩日,內外便傳出讖語來,道是太子妃夢天有五色祥雲雨花,以裙承之,因而有孕。

作者有話要說:[1]有些地方,管弟妹叫嬸嬸,管大嫂叫姆姆。這裡這樣稱呼,是顯親近的意思。

[2]做這件事情的是大名鼎鼎的趙飛燕,她因爲跳舞,吃了傳說中的肌息丸,生不了孩子,於是就假裝懷孕,要從宮外弄一個男嬰回來,結果……捂得太緊,孩子死了。她只好說流產了=囗=!

[3]後宮這片神奇的土地上,神馬奇葩的事情都能發生。比如,魏忠賢找人給懷孕的皇后按摩,把張皇后的兒子流掉了。能跟客氏一起,把懷孕的宮妃關起來活活渴死,真是隻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出的。

89、表妹

所謂雲從龍、風從虎,這世間但凡大聖大賢、真命天子降世,必有不同凡人之處,這等不凡,非特指出生之時,多半自降臨母腹,便有了徵兆。譬如“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被生下來的契,又譬如“見大人跡而履踐之”後叫姜嫄生下來的后稷,再或者其母“夢與神遇”生下來的劉邦,至於薄姬夢龍盤衣裾而生漢文,王美人夢吞日而生漢武。諸如此類,總教人覺着這些個明君,個個都不是他爹的親兒子。

只除了大禹,禹帝他是他爹生的,果然開創了“父傳子,家天下”。

這些個人,生的時候非有紅光沖天、衆人皆來救火而室內人不覺,不能說是有大人物要降生。直至唐太宗還要“出生時二龍戲珠於館外”。漢光武生無異徵,便覺自己不足,必要信個讖緯之學,緯與經相對,實不是個有甚光彩的學問。

誰叫民間愛信這個呢?縱然是能說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陳勝吳廣,起事前也需有隻倒了八輩子血黴的大魚,平白叫人往肚子裡了塞張帛書。又要委屈了吳廣裝一回狐狸。

休要盤根問底,總之太子妃之夢,實是安了許多人的心。又叫許多人息了心思,便連那現居在延慶殿的官家,心頭也不由着慌,暗想:難道真個是天命所歸?然他還真個有些兒不死心,好歹做了這些年官家,雖叫後宮管着、叫大臣諫着,竟顯不出甚氣度來,卻也有絲兒剛性。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雖因一場病,不敢如先時般臨幸宮人了,卻還存一絲希望,盼着能有個兒子生出來。

官家有心事,於太子妃懷孕之事並不如何欣喜若狂,然他又素來膽小,又遣使賜了東宮許多物件。九哥與玉姐接了,好生將這“天使”送走。兩個對着擺了正殿滿地的珍奇物件兒,都是失笑。官家與的這些個皆是內庫中的好物,也有安胎藥材、也有祈福吉物,至如綢緞珠寶亦是不少。

玉姐道:“這般周全。”九哥心說,必不是官家自己選的。兩人命將御賜之物悉收歸入庫,也不怎用它。九哥笑道:“你縱用不服這些個,可有旁的想要的,吃的玩的,我聽他們說,還要常聽些個雅樂,席不正不坐,目不視邪色,不聽淫聲……”

他這般笑,真個傻到家,偏生自家還不覺,玉姐也不覺,與他笑做一處:“你背書哩,背得這般周全。也就是宮裡,才這般講究,出去你看看,哪家這般周到的?不也養出好孩子來了?依着我,少作些事兒,安安靜靜的纔好。”

九哥此時,是她怎生說便怎樣是好,還要說:“大姐說的是。”又說:“這孩子生來便有吉兆,必是有福的。”那和尚道士胡謅吉兆的時候他也在當場,此時卻好似宮外愚夫愚婦般信了個實在,真個當自家孩子是上天所賜,必有禎祥。恨不得得閒兒便圍着玉姐打轉兒。

玉姐也不於此時提醒他,只說:“你且慢樂,後頭妹子百日,你笑得太過了,仔細有小人道你興災樂禍哩。”

九哥依舊是笑:“我出了門兒,自然不這樣。”又問玉姐,百日當送甚樣禮物,叫玉姐休累心,他去準備。玉姐道:“這哪用你操心來?百日不過那幾樣物事,我都備下了,皆是金銀份量十足的,誰個也挑不出理兒來。”九哥道:“兩宮娘娘怕也沒心情挑理了罷?”

玉姐頭回聽他說出這等話來,先時九哥埋怨陳氏,只說她們“禍國”,今日這番話,卻是帶上了些兒“私怨”了。不由肚裡暗笑。這樣兒也挺好,既有了私怨,便有了煙火之氣。玉姐雖師從蘇先生,骨子裡流的還是洪謙的血。平日遇着個方正君子,尚可欺之以方,若是家中有這麼個人物,真個能憋屈死。

設或有一日,兩宮忽而安份了,卻只拿她、她兒子練手,九哥因着禮法要叫她忍耐,她非叫這個人真個死上一回不可!眼下這樣兒,便挺好。果然這人吶,有了自己的骨血,便與先前不一樣了,官家如是,九哥亦如是。便是她自己,亦是如此。

是以便愈發不解,何以官家先時對孝愍太子之薨如此無動於衷?世上多有怪人,玉姐自以還能看明白一、二分,遇着了這位官家,實是看他不透了。

九哥還在一旁說話,玉姐從未察覺他還有這般嘴碎的時候,卻也笑着聽。自大相國寺裡歸來,九哥便平添幾分傻氣,玉姐也由着他鬧,並不阻攔。攔他做甚呢?她巴不得他再開心一點兒,將這份子快活記一輩子纔好。該她忍的,她都忍,該她孩子得的,她都得叫孩子得了。

九哥又憂心起妻兒的平安來:“只恐兩宮不肯甘休,往後你出行,多帶着人,叫朵兒與青柳、碧桃都跟着。哪怕火燒了房子,她們也不許離了你。”玉姐笑道:“我省得,我命大,你休擔心。”

九哥搖頭,大相國寺裡,申氏見縫兒插針將他喚了過去,話裡話外,不過是宮中兇險。雖說九哥已過繼,只好叫她一聲嬸子,卻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關懷之意並非改了一聲稱呼能斬斷的。玉姐懷的,正是她血脈相連的親孫,頭一個親生的孫子——如何能不介意?因時候兒短,她又不好說得露骨,只提醒九哥:“想孝愍太子原也有兒子的,長到四、五歲上還去了,誰曉得是天災還是人禍?”

九哥素服申氏,更兼兩宮確不甚和氣,如何能放下心來?自大相國寺歸來,那夢天雨花的吉兆傳了出來,又喚了御醫來診脈,確信了玉姐有孕之事,九哥便一時傻笑,一時皺眉,兩眉間險沒皺出川字紋來。直到玉姐答應了,出行必定小心,他猶不放心。

玉姐道:“我只消做出陣勢便好,帶的人多了,恐人多手雜,反要出亂子哩,”又嘆,“外頭只看裡頭如何富貴,哪知裡頭艱辛呢。我娘懷金哥的時候兒,我已覺家中兵荒馬亂,她卻還能出去串門兒。現在想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如今我這樣兒,連串個門子都要擔心。要還在家多好?嬸子手下,必是事事穩妥,咱也不須操這些個閒心。”

說得九哥非止有些個同仇敵愾,對玉姐也有些愧疚,更懷念起申氏來了,道:“是啊——”語頗惆悵。

玉姐聽了,心中暗喜,自來她便認申氏一個婆婆,兩宮卻是九哥還未過繼前便與她有隙的,九哥一過繼,立時便是仇人,不叫九哥念着申氏的好、與兩宮疏遠,她這些年就白活了。玉姐與九哥日日相對,外又有申氏,但見九哥便耳提面命,一頭關心九哥,一頭說:“今既非母子,心卻是與先時一般無二,不得日日相見,幸爾早與殿下擇佳婦,望夫妻同心。”

申氏養他十五年,血脈相連,玉姐是他自家鍾情,得之便如天賜,一母一妻,遙相呼應,自始至終,將九哥牢牢把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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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之憂心,實是多餘,以玉姐之能,又有孝愍太子妃王氏從旁提醒,兩宮便想插手也難。但有入口之食,皆須侍兒先嚐,到得慈壽殿,但有賜食,她只須乾嘔兩下,卻是一絲兒也不入口。坐得久了,便說腰疼,一覺不對,便害肚疼。

如是幾次,皇太后的臉色便極不好。皇后自宮才人生了個女兒,氣便有些兒不順,因說:“你這胎懷得可是艱難,宮才人那會兒,也不似你這般。”

玉姐應聲道:“要不她怎麼死了呢?”此言一出,殿下殿下侍奉人等都覺驚訝,旋即又想,這也是常理。這太子妃自未入宮前便不是個好相與的,入宮之後更是個敢下辣手的,些許言語口角,在她身上,實不算甚大事。

皇后氣噎。皇太后倒把持得住,居然還關切問玉姐生活。她笑,玉姐便也笑:“勞娘娘過問,聽說頭胎都要艱難些兒,也是沒法子的事兒,我都有數兒呢。”皇太后道:“頭三月兒,正是要緊時候兒,你既不適,且歇一歇兒,待胎坐穩了,再來。萬事都不如你肚子孩兒要緊,寧可旁的緩一緩。我這裡呀,連着崇慶殿,你都不須來了。”

玉姐笑道:“娘娘慈心。”

待玉姐離後,皇后道:“娘娘怎這般體貼於她?”皇太后冷道:“我不體貼她,也如你一般說她反叫她說回來?還不嫌丟人吶?”她近來真個漸覺精力不濟,眼下要緊的是盯着新晉之才人的肚子,萬事等生個皇子來再籌劃,且沒那心力與玉姐角力。

玉姐本就是個油鹽不進的主兒,幾番下來,何曾自她手裡討過好處去?也便是皇后這個蠢物,才三番兩次往人刀口上撞去。皇太后自陳熙有功,忽而大悟:女人的事,其實還是男人的事。現官家已不甚向着東宮了,若九哥有事,區區一太子妃,又有何能爲?先時孝愍太子妃,也是宮中撐着不倒的人,此時又在何處?

皇太后定下心意,便不理皇后,皇后無奈,也只得告退。孝愍太子在時,姑侄尚能一心,孝愍太子一去,兩處便各有盤算,早便是貌合神離了。皇后正琢磨,是否再擇二、三宮人,往去侍奉官家。

慈壽殿裡,淑妃卻擔心,問皇太后:“我恐才人這胎還是個女兒。”原本信心滿滿,必要生個兒子的,自宮才人生女殞身,淑妃便如當頭叫澆了一盆冷水,方記起除開生兒子,還能生女兒來。

皇太后道:“總是與官家留絲兒盼頭,他纔好堅持,否則他一心向着東宮,還有你我什麼事?”淑妃道:“太子妃有孕……總不好叫太子久曠。”皇太后道:“你道我沒想過麼?已與東宮做成死局,再安插人進去,立不立得住還是未知,官家那處,卻要如何安撫?”

淑妃道:“官家有一同母妹,下嫁與光祿大夫趙唯豐,育有一女……”

慈宮眼睛一亮,口角含笑,道:“我有好些時候兒未曾見着這些小輩兒了。自她母親去世,她也不進宮裡來了。”

不想這一召見,卻又見出一段公案來,這又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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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玉姐出得慈壽殿,青柳、碧桃兩個左右護持,朵兒與她撐傘,一行回了東宮。因她有孕,東宮格外謹慎起來,不肯叫她受寒,雖將入四月,已是夏天,東宮裡食水皆是熱的。

小宮女打了一回扇兒,玉姐身上的汗方消了些兒。朵兒又擰巾子與她擦汗,青柳笑道:“這般熱,想是揣這個哥兒,陽氣足哩。”玉姐聽了也歡喜,嗔道:“偏你生了張好巧的嘴兒。”朵兒與她擦完臉,又擦脖頸,溫水過後,玉姐始覺頭臉清爽,又取茶來飲。

碧桃道:“自娘娘有了身子,這宮裡上下愈發客氣了。也就是皇后了,恐是因宮才人的事兒不開心。連慈宮都和顏悅色起來了呢。”

玉姐放下茶盞道:“你曉得個甚?慈宮比中宮狠哩!”

碧桃驚訝,因問何故。玉姐道:“崇慶殿裡使壞,使在明面兒上,慈壽殿裡使壞,能叫你有苦說不出哩。想想她做的都是甚事?”

朵兒道:“慈壽殿做事,倒還留幾分哩。”

玉姐冷笑道:“單說她使人在門外頭不間歇兒地看着,也不打你們也不罵你們,你們幾個爲甚還要告說到我跟前來?心裡慌了!想有個人兒,見天盯着你,就是不則聲,也不動手……”

青柳打了個寒噤:“真個做夢也要叫嚇醒。”

玉姐見朵兒猶懵懂,暗道憨人有憨福,口上卻道:“也就是我這個鄉下丫頭,膽壯心粗,換個雪作肌膚花爲肚腸的,你看她揪心不揪心?嚇也嚇死了!不消息二三年,也要叫磨得香銷玉殞了,你還說不出個甚來。”

朵兒道:“既這般,我倒寧可叫皇后打一頓,也不想跟慈宮照個面兒了。”

碧桃道:“從來軟刀子殺人不見血,卻比那明火執仗的還狠毒哩。”

玉姐道:“所以啊,咱們明兒,還須得往慈壽殿裡去,我還要早早地去,否則,便要叫人說慈宮好心,我卻應得太快,太不識好歹了。你們或去取漿洗衣裳、或去取果蔬時,都說將出去。慈宮仁愛,免我請安,我卻不可不識理數兒,必要去的。”

自她懷孕,一應衣裳都是東宮內洗換,日用飲食茶果,也要經層層驗看,到東宮廚下自做了端上來。倒是宮女等衣物還是浣衣局等處漿洗。

朵兒道:“這般日日辛苦,娘娘身子要緊。”

玉姐笑擰了她臉上一把道:“誰個告說於你,道我要日日過去的?”聲勢做足了,坐實了自己不是輕狂人,叫人挑不出個理兒,她便能告個病,不再往慈壽殿裡去。心情好時,病便好,再往慈壽殿去,心情不好時,就再病,不再去。總是慈宮先時口碑太差,些許小事,只消留與旁人一絲兒替東宮辯解的由頭,餘者自不用她操心。且她眼內,慈宮也不是那麼難對付的,慈宮雖名聲已壞,做事卻偏還好扯張牀來掩了,捏着慈宮這道命門,應付起來便不吃力。

玉姐次日果又往慈壽殿裡去,皇太后又說:“有了身子的人,還要跑來。”玉姐笑得甜蜜:“我想娘娘了,一日不見,便想得慌。”皇太后也笑道:“你這懷的是個甚?將你這張嘴兒弄得比先時還要甜。”兩個人談笑晏晏,將個旁聽的皇后噁心得不輕。

正說笑間,忽有個宦官一路飛奔而來,到便撲到皇太后腳下:“娘娘,才人要生了!”

聽了這話,玉姐便扶額掩口,朵兒驚呼:“娘娘!”皇太后亦矚目,玉姐強笑道:“我一聽這生產,便覺着血腥,有些兒撐它不住。便不給娘娘添麻煩了,娘娘雖看才人去,官家骨血要緊。”言畢便搖搖晃晃,好像連椅兒也坐不住。

皇太后無奈,只得叫她走了。

玉姐回東宮,直到傍晚,方有消息傳來,這一位生的亦是個皇女。碧桃聽了,忍不住合什念一聲:“阿彌陀佛。”將青柳逗笑了。碧桃聽這笑聲,臉兒一紅,追打青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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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聞說又得一女,卻是頹喪已極。便是皇太后,也只好嘆一句:“時也,命也!”心雖不平,卻不好再攛掇官家臨幸宮人,一幸二幸弄壞身子,九哥便真個要上位了。

且皇太后心裡,現最不喜的是玉姐,轉思可否拉攏九哥。趁官家沮喪,便說:“終也是件喜事,宮裡多久不曾嬰兒啼聲了?如今連得兩女,也是添些生氣,好事將至也。”

官家渾渾噩噩,一拱手:“後頭事,悉託娘娘,兒往前去了。”

皇太后道:“看着這兩個孩子,我又想起下嫁的公主們來了。有些個孩子可憐,早早沒了,卻還有子女,也該叫官家一聲舅舅。外頭常說,親戚是走動來,一不走動,便生疏了,甥舅親,本該多親近。”

官家便將此事,悉託於皇太后。

皇太后回去不久,便於洗兒時道:“人老了便想熱鬧,想着小輩兒們,如今子孫凋零,又想見外孫了。”淑妃知其意,忙接話,與皇太后搬梯兒,三言兩語,便將事定下,將幾位出嫁之長公主翻將出來。

官家兄弟幾沒個剩兒,姐妹居然也是如此,蓋因本朝公主靦腆,有不如意事,便易生惱,鬱結於心。倒是大長公主還有兩位,卻也常年告病,並不出來走動了。皇太后與淑妃將這些長公主家中子女翻檢一番,宣了外孫女兒們入宮。

豈料這些個長公主之女,長者皆已出嫁,或有與夫婿赴任者,是以未能全到。皇太后與淑妃原也不是爲了闔家團聚,只看着官家胞妹淑壽長公主的女兒。使人去接時,卻又生紕漏,原來這駙馬家中竟然使人假冒公主之女!

卻說宮使至趙家,家中一片慌亂,竟拿個使女妝扮了送來。正要上轎兒前,忽有個老媽媽闖來,哭道:“那個是假的,那不是姐兒!”雖則趙家人千般解釋,道這婆子瘋了,宮使卻不敢怠慢,將這老媽媽扶起:“我是慈壽殿中使,爾有何冤屈只管說來,自有慈宮爲爾做主!”

老媽媽一行哭,一行說:“長公主活着時,駙馬便好寵那個小星兒,活將長公主氣死。長公主去年,這宅子裡越發沒個王法了,關起門來,管個小婆子叫‘娘子’,與小婦養的一家和樂,卻將長公主留下的姐兒拋到一旁。前幾日那小婦養的將姐兒推落水裡,撈將上來,也不與延醫問藥,現正在牀上掙命哩。求天使救我家姐兒!”

慈壽殿宮使一聽這話,暗道一聲“巧了”!將這老媽媽扶起道:“老人家請起,有慈宮在,必不使姐兒受屈!”復將臉兒一板,對趙唯豐道:“駙馬,引咱家見姐兒去罷?”他又不是“外男”連個藉口都無有。趙唯豐滿頭是汗,急塞與他個大大的紅包。

宮使將這紅包兒接了,卻轉頭吩咐小宦官兒:“去,往宮裡宣御醫去!”趙唯豐親要來攔他的馬,小宦官一撥馬頭,絕塵而去!

這頭老媽媽地上爬起,不管趙唯豐攔與不攔,扯着宮使袖兒道:“姐兒在這頭哩,我引您過去。”宮使顧不得嫌棄這婆子粗鄙,急步與她往後宅裡去。

穿牆繞院兒,卻到一處偏僻院落裡,夏季樹木繁茂之時,偏顯出一分破敗來。裡面止一個小丫頭子伺候着,想來這姐兒也只得一老婦並一小使女使喚了。進得屋內,素如雪洞,並無甚擺設,連牀上被褥,也是舊的。

牀上躺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面色蒼白,嘴脣兒上幹得起了皮,一頭細發凌亂灑了半牀。生得細眉細眼,精巧玲瓏,宮使道,看這病弱樣子,我這閹了的都要心疼,這家中父親怎地卻不理會?

趙唯豐緊跟了來,又想解釋,宮使椅子上坐定,扳起腳兒來晃着:“駙馬休問了,早早想好如何請罪罷。”不一時,御醫到,把了脈,又開藥。老媽媽一旁抹淚兒道:“好姐兒,你可要好好兒的,皇太后來救你了哩。”

90、胡說

淑壽長公主,官家一母同胞的親妹子,這麼個身份,縱在天家,也該是極親近的。不似那等與官家異母的,若是再有些個宿怨,便真個要討不着好兒了。淑壽長公主與那些個人不同,因生母並不如何顯赫,自幼便性情溫順,及官家登基,生母在時尚可,不幾年生母亡故,慈壽殿心裡對她實沒甚大情誼,並不如何關照。

想當初官家初登基時,心裡畢竟待生母親近些,致使慈壽殿心中於那一系都有些兒不喜,此後淑壽長公主薨逝,宮中不甚關心,也在情理之中。官家一介男子,自家兒女尚且顧不過來,又哪裡有心思記得亡妹遺孤?

今日合該叫遇上事兒了,誰想這淑壽長公主又叫慈宮姑侄兩個自故紙堆兒裡翻揀出來了呢?卻鬧出一段叫人瞠目結舌的奇聞來——聽過婦人叫夫家虐待的,沒聽過公主也叫丈夫逼得不想活了的。

官家連得兩女,原在心灰意冷間,卻叫慈宮一怒一激,又生起護犢的性兒來了,立時便應了慈宮所言,非特遣了御醫,連禁軍也要派了去。調軍不是小事兒,叫當值的宰相田晃給知道了,跑來問官家。

官家抖抖嗦嗦,將事兒說了,田晃也是大驚:“何以至此?”又說,“若屬實,當問駙馬之罪。”官家拍案而起:“是該問罪!他們眼中可還有我?!抓抓,都抓了來問罪!”田晃聽他這話不對,也只道他是氣極,忙下去分派,且諫言:“臣請且派禁軍圍其宅,姐兒既病重,恐不好挪動,須就地診治。又,真個要定罪,也須審過了,方名正言順。”

官家恨恨道:“卿且辦去。”

外頭又嚷將起來,卻是不知怎地叫御醫得了風聲,已參至御前了。官家將這快手快腳的御史的摺子拿來一看,擲與田晃:“已有御史參他了,正好拿他下獄!”田晃暗道,你怎地這般急性了?早幾十年有這般膽氣,也不致是今天這結局了!

當時安排下來,禁軍圍了趙宅,直將內裡的人急得如熱鍋兒上的螞蟻。趙唯豐並其寵妾兩個急急惶惶,這妾卻有個主意,將她與趙唯豐生的兩兒一女帶到趙唯豐面前跪了。哭訴道:“官人,官人縱不顧及我,也要看孩兒面上吶!官人再猶豫下去,這滿門上下,便無活口了。”說着,兒女齊上,膝行上前,抱着趙唯豐一齊大哭。

趙唯豐道:“門已圍了,信兒也送不出去,叫我怎生是好?”寵妾道:“您只管一樣兒也休應了,只管將阿青認作女兒,那裡頭瞧病那個,您一個也不識。那老婆子,一個下僕,主人家血脈,怎能叫她說了算?反要問她個誹謗的罪過兒!如此,才能保一家平安。橫豎出了這個門兒,誰又認得誰來?”

趙唯豐有了主心骨兒,這才定了神兒,扶她道:“你且起來,我曉得如何說。”只打好了腹稿兒,待到了御前好一鳴驚人。不想官家卻是見都懶待見他。復遣人來,將這家中人皆拘了,不拘主僕,騰出幾間房兒來往內一塞算完,期間家中金珠寶貝也不知失落了多少,不外肥了禁軍的腰包。

趙唯豐道:“你們如何敢這般待我?”禁軍也只作沒聽着,將人往房兒裡一摜,外頭將門扣了,憑他如何拍門,一聲兒也不應。

小院兒裡頭,老媽媽卻來了精神了,眼見來了救星,絮絮叨叨,便說許多趙唯豐不法事。慈壽殿宮使道:“你且歇歇,看看姐兒,有甚話,往宮裡回娘娘時再說——回話時可不敢這般粗野了。”又教她禮儀。

老媽媽方訕訕住口,一攏頭髮道:“老身也是宮裡出來的哩,原是長公主陪嫁。落到這虎狼窩兒裡,不潑辣些兒,早叫啃得骨頭渣子也不剩了。”

因趙大姐兒尚不得起身,老媽媽先隨了宮使去覆命,宮使見她醒過神兒來,禮儀間雖有些生疏,行動倒不失禮,才放下心來。慈宮原就是想收攏了這趙大姐兒爲己用的,自是盡心,滿面怒容,直說要爲長公主母女討個公道。官家也叫激起了火來,必要將人嚴辦了。

皇太后道:“也要姐兒好了才成,那家人,且下獄審着,舊僕也關了待發賣,都是些個壞了良心的,見這樣的事兒,竟不知告發!宮裡撥些人手去伺候姐兒便好。”

那一頭,趙唯豐下了獄,竟於獄中上表自辯,言他女兒真個是要送進宮的那個,病的這個委實不是。那喊冤的老婆子,卻是個瘋子。

趙唯豐這一折子上來,也引了些兒猶疑,實是衆人想不出,一個父親何致待骨肉如此之狠?又不記他與淑壽長公主相處究竟如何,只得將這奏摺上報。官家見了,也分清誰個對誰個,先問這老媽媽。老媽媽一把鼻涕一把淚,哭道:“長公主在時,他就待長公主不好,專一疼愛那個阿簫,與那賤人生了兩兒一女,活將公主氣死哩。他只認那賤人生的是親生,何曾關懷過姐兒?”

官家不能分辨,下旨令大理寺、刑部並御史臺會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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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審着,內裡玉姐卻納罕:慈宮在眼下當口,哪裡還有心情管這些個人?從未見慈宮如何關懷過淑壽長公主一脈,爲何此時動起這般心思來了?本朝當然有公主,能叫慈宮惦記的,也當數淑妃所出的三娘,這個淑壽,休說見了,玉姐幾不曾聽聞,還是入宮之前,申氏將一本冊子拿了來,叫她背了,卻是酈玉堂自宗正寺裡抄出來的近支宗室、宗女名字。

一時猜度不透,青柳道:“憑他誰,只消慈宮不把眼睛放咱們這處,便是阿彌陀佛了。”說得一屋子人都笑了起來。

正笑時,九哥回來了,卻是一臉不喜之色。他本就缺些兒笑影,玉姐倒分辨得出來,他這是真個不喜了,丟個眼色下去,衆女皆斂了笑。玉姐道:“是有煩心事了?”九哥繃一張臉,道:“嗯。”

玉姐親捧茶與他:“將你氣成這樣,想是不小?”

九哥道:“你沒聽說過?”

玉姐奇道:“聽說個甚來?”

九哥皺眉道:“淑壽長公主的駙馬,光祿大夫趙唯豐,氣死長公主、虐待長公主所出之女,又寵姬妾事。”

玉姐道:“這個我卻不清楚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來?”

九哥將事一說,末了怒道:“他爲逃脫罪責,居然不認親女,反說那冒送過來的纔是親生。”玉姐道:“這人人都見了的,如何只憑他一張口說便成?”話未完,便覺九哥身上怒氣似要破體而出,只聽九哥切齒道:“卻不是姐兒人人都見了,是那婢子,原是他寵姬心腹侍女,卻是好些人認得的!”

玉姐尚不知此節,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奇道:“哎呀呀,天下竟還有這樣的父親!”九哥道:“他道人是好哄的?大理寺、刑部、御史臺,三堂會審,哪個不是問案的老手?朱震一人未曾提審,先封他家賬房,又翻出那婢子身契來,比着手印兒,便叫她現了原形。”

玉姐聽到此節,忍不得笑出聲來:“單憑個手印兒就認了?物有相似。”九哥搖頭道:“旁的不好說,這兩個人手印兒卻是不一樣的。都是右手拇指,一個有鬥,一個沒鬥。”

玉姐嘆道:“那是他失計較了。”

九哥恨聲道:“只恨他計謀敗露,居然還大言不慚!”

玉姐道:“可是作怪,他連樁壞事都做不周全,還有個甚好自傲的?”

九哥道:“三堂會審,證據拿了來,先審那婢子,婢子膽怯,悉招了,那主意也不是他想出來的,還是他那寵姬想的,他還不如個婦人!便是這般禽獸,竟說若非尚主,他滿腹才華必能施展開來!竟是長公主誤了他!”

但凡曉得些兒典章制度的人都明白,光祿大夫聽着好聽,看着光鮮,品級也高,卻是並無實權,實打實的虛職散官兒。光祿大夫之職,始於漢武,設立之初便爲的是顧問諮詢,此後一直也不曾握個實權。趙唯豐原是駙馬,官家即位,因生母所請,加他一個光祿大夫,也只爲了看着好看罷了。他便以不得掌事,意常怏怏。

玉姐聽了,笑得直打跌:“本朝是要抑外戚來,可我也曾聽說,太祖萬安公主的駙馬乃是太宗朝的樞使。一個眼高手低的玩藝兒,也敢挑剔長公主!瞎了他的狗眼!”

九哥扶着她道:“你仔細些兒,不要大笑……我本不該說這些個腌臢事與你聽的,你懷着身子,不可聽這些個……”玉姐道:“他難道能一輩子不曉得?聽聽也沒個壞處,總不好養得不知人間險惡。”

九哥說了一通,心裡好過了些兒,嘆道:“就是這麼個東西,我恨不得他去死,卻也無可奈何?”玉姐因問:“怎麼說?”肚裡卻早明白,依律“氣死”實不是個說得過去的死法兒,不能實證他害死了長公主,便是身上沒個人命,弄不死他。至如虐待女兒,便是將這女兒打死了,頂多有人說他一句“不慈”,長輩無故毆殺子孫的罪名,絕不致死,何況這姐兒還活着。至如寵妾,既不能證妻是叫害死的,那便不是寵妾滅妻,哪怕人人心裡明白,也入不得他的罪。何況這妾實不曾叫扶正過。

此事若未曾鬧開,羅織旁罪來整治一個駙馬,倒並不難,一做成大案,反而不好痛快下手了。

果然,九哥也是這般說。玉姐道:“不是我說,長公主也是,爲母則強,哪兒就這麼平白撂開手去,她走了倒鬆快了,孩子豈不可憐?”九哥道:“總是做父親的不好!”碧桃正與玉姐換熱茶,聽了便笑:“九哥與娘娘真個是,男的說父親不好,女的說母親不對,莫不是怪反了?”

說得玉姐也笑了起來:“凡事當自省。”九哥點頭道:“正是。”碧桃見他兩個似有體己話兒要說,放下茶來便走,又丟眼色,叫了立着的宦官宮女一齊退了下去。

九哥見她們這般行動,面上燙將起來。玉姐咬着袖子,低頭悶笑,又悄拿眼來覷他。九哥道:“笑甚?笑甚哩?我看自家娘子哩。”玉姐道:“你看我,我如何不笑來?我怕往後,你不肯看我哩。”九哥道:“胡說!”玉姐道:“那可不定哩。休說無人催你納妾哩。我只好趁這會兒多笑兩聲兒,往後,我怕我便笑不出來了。”

九哥急道:“哪個說來?哪個說來?我一字也未嘗應來!我窮來,養不起這些個人!”玉姐便要哭,道:“養得起你便要養了?”九哥哭喪一張臉兒道:“我只有養你們母子的錢,旁人誰也養不起。”說得玉姐破涕爲笑:“你哪裡學來的油嘴滑舌?你學壞了!”

九哥急得賭咒:“都是真心話,我若說假話時,叫我立時去死!”嚇得玉姐忙捂了他的嘴:“我的哥哥,你怎將這話也說出來了?再說,我便真惱了。”九哥握她手道:“我不是那樣人。”語頗委屈。

玉姐聽他賭誓便後悔,見他滿眼委屈樣兒,心下更軟,溫言道:“是我的不是了,昨兒做了個夢,夢着四下大霧,我找不見你了。霧散了,你卻與個美人兒一道走了,我叫你,你也不理。”九哥斬釘截鐵道:“你是叫魘着了!”又悄悄附玉姐耳側,“我頭回見你,心便歡喜,你那時還作個男裝,將我嚇個半死,還道自己是個斷袖兒。後來曉得是你,你不知我有多歡喜。”

玉姐再忍不住,笑將出來:“駙馬一身富貴悉自公主,尚敢如此,我心身皆繫於你,唯恐見棄。你……早說當時事,好叫我安心便罷。再不敢胡亂賭誓了,再胡說時,叫我應了誓罷。”九哥連說不敢,小夫妻兩個越發濃情蜜意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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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裡和睦,外頭卻熱鬧得緊。慈宮、官家拍桌打凳兒,卻也不能將這趙唯豐真個如何了。三司會審出來,三主官御案前一立,只官家問:“只能如此?”有眼睛的都看着了,淑壽長公主多半是叫氣死的,趙唯豐不過削職爲民,流放而已。

鍾慎道:“依律,不過如此。不依律事,臣不可言,陛下亦不可問。”

官家道:“難道便如此結案?!”

朱震道:“案尚不可結,臣初審時,見趙唯豐家姬妾衣帛,此乃違制。[1]當杖責。”既是官家要出氣,他便與官家個出氣筒。趙唯豐事情做得不地道,法治不了他,朱震也要叫他難受難受。

官家道:“便宜他們了!着實打!”

朱震雖應命,心裡也瞧他不起,暗道,你也就這時候兒有本事。下去一套亂杖,不好打死,卻將那寵姬蕭氏打做半殘。又奏請官家,點了淑壽公主昔年嫁妝,皆封存留與獨女趙大姐。二十餘年下來,公主嫁妝也花費不少,清點之人卻不管不顧,比照原單追回。期間也不知捲了多少趙家財物走。

待趙唯豐要回來收拾時,家裡已不剩甚物件了。他原是勳貴子弟,卻自負才華,本要讀書考試的,不意卻叫尚了主,心中不忿,便不留心這些個細務。那蕭氏卻是明白的,回來一看,哭都哭不出聲兒來。

官家聽了這消息,方覺得快意起來。趙大姐早叫皇太后接到慈壽殿裡住下,日日湯藥伺候,只盼她速好,時時溫言撫慰,以安其心。宮中自皇后往下,悉來安撫,玉姐也來看她幾回。這趙大姐初見玉姐,卻有些兒躲閃,玉姐一絲不悅也不顯——慈壽殿裡住的人,不是這樣兒,她還不敢信哩——依舊和顏悅色。

慈宮待這趙大姐兒,卻又有些兒不滿,她使淑妃試探,問她可憶家中父親,趙大姐卻只會哭泣。反是那老媽媽,一聲聲“賤人”“小婦”罵蕭氏,卻忘了淑妃也是個妾,聽得淑妃渾身不自在。好容易支開這老媽媽,再問趙大姐時,她卻是個老鼠膽子,一絲報復的心也生不出來。生不出這心來,如何能堅強肯上進?慈宮真個有些兒失望。

這日卻也是巧了,九哥身爲太子,總不能不問候慈宮。往慈壽殿裡去時,趙大姐正侍立在側,兩人今算是表兄妹,慈宮便叫見禮,那趙大姐一見九哥,便覺他穩重可靠,不由心如鹿撞。慈宮看在眼裡,又生主意。她能看着,何況玉姐?玉姐看慈宮與趙大姐兒兩個這般,心中惱極:我道怎生消停了,原來在這處等着我哩?!

頭回見,慈宮不好多言,只說叫九哥常來。又說:“姐兒來這宮裡,我這裡都是老婆子,她也沒個說話的人兒,得閒時,叫她與你們做個伴兒去,也好與太子妃解悶兒。”玉姐道:“姐兒是娘娘寶貝,怎好拿來解悶兒?若是娘娘不嫌棄,我便常來看姐兒罷,她身子纔好,不可奔波。”

慈宮一笑。

回了東宮,九哥猶說:“原該是捧着長大的個姐兒,如今看着卻是嬌嬌怯怯的樣兒,話也不敢說,一動也不敢動,卻不可憐!”玉姐道:“你憐她,我便請她請了來,你護她一世,如何?”九哥聽這話不對,再不敢應,只說:“又說笑。”玉姐道:“那你說,她現養在慈宮,慈宮會將她送哪處去?”

事涉慈宮,九哥不由嚴肅起來。玉姐趁勢道:“慈宮可是她恩人哩。你是覺慈宮做不出,還是她受人恩惠卻不報?”九哥恍然大悟:“是以慈宮叫她常往咱這處來,你卻婉言謝絕?鎮日應付這些個事,生受你了。”玉姐放下心來,捧腹道:“我也練出了些兒來了。”九哥因嘆玉姐辛苦,便不常往慈壽殿去,又替玉姐告病。玉姐算着也差不離了,依他所言,自在東宮休養。

慈宮卻檢視趙大姐所學,見她唯女紅能拿得出手,餘者琴棋書畫皆不甚通,便有些兒惋惜。又思,趙大姐兒倒生得一張好臉龐,又身段兒也窈窕,有這兩宗兒,旁的有不足倒也罷了。又使人教她禮儀等,命人時於她耳畔說些個太子的好話,趙大姐少女情懷,原便看九哥可靠,又信慈宮不以這慈壽殿中人有壞心,漸將三分心思養成七分。

不想九哥卻尋着官家,十分關切這表妹,且說:“她終是趙家女兒,雖趙唯豐受責,血脈卻是斬不斷,若趙家要討她回去,咱也只好看着,卻叫她如何過活?”官家一聽,果然如此,忙道:“他還敢再虐待不成?”九哥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恐他狗急跳牆哩。”

官家因問何解,九哥微一笑:“您是姐兒親舅舅,與她做個大媒,擇一青年才俊配了,想趙家也不好說甚不是?”官家稱善。九哥又道:“趙唯豐身旁有小人教唆,恐夜長夢多,不如即時擇聘。世間如趙唯豐輩終是少的。”三言兩語,攛掇着官家草草將外甥女兒許了人。

擇的卻也是個侯門子弟,因非嫡長,不得襲爵,有這樣一個綿軟妻子,又有一大注嫁妝,倒也情願。這人還是九哥託了洪謙選的,岳父的眼光,他倒也放心。且將難處說與洪謙,洪謙如何不應?

趙唯豐還不甘心,洪謙卻使人說與他道:“老實應了,倒好全家流放一處,不應,天南海北拆散了,東三千里、西三千里,永不得聚首。”趙唯豐方不敢言語了。

玉姐訝道:“這就嫁了?”九哥奇道:“既知要生事,如何不早定?難不成要留下來成了禍患,傷了情份?我也憐她年幼喪母,如今發嫁了她,心裡還將她作個表妹,日後也能迴護一二。她真個與慈宮合流了,我連這個也做不到了,豈不可惜?”

玉姐笑道:“你怎生說,便怎生好,”又戲言,“慈宮便如這趙唯豐,都曉得她不好,卻又不能真個將她如何。”九哥大有知己之感,頻頻點頭。玉姐暗笑,故而她時常盼着慈宮真個做出個甚大事來纔好!九哥伸個懶腰道:“後頭總不幹咱們的事了。只可恨趙唯豐居然安然脫身。”玉姐順着他話頭兒說幾句,心情也是極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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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謙偏要將事做絕,待趙大姐匆忙發嫁了,又尋趙唯豐:“一路走好。”將趙唯豐氣得鼻子都要歪了。洪謙一旦皮笑肉不笑起來,這惹人生氣的本事,他敢認第二,沒人敢認做第一。依舊嬉笑道:“莫非你還覺懷才不遇?我有幾問,你若能答得出時,纔算你有才,否則,嘿嘿。”

趙唯豐受不得激,道:“你便問。”洪謙問:“先帝是明君否?”趙唯豐道:“自是明君。”洪謙問:“爲君者,國家社稷與子女,孰輕孰重?”趙唯豐道:“自是國家社稷!”洪謙道:“是哩,我便奇怪了,既如此,先帝如何捨得叫個社稷才做了駙馬不得一展抱負?想來,那便是個只配伺候夫人裙帶的草包罷?”又準趙唯豐幾篇文章批了個狗屁不通,他本人做學問上算不得頂好,然在國子監,又識得蘇正等人,請人挑個毛病兒卻是極容易的,這些個人出口,必能切中肯綮,真個不服都不行。

趙唯豐如遭雷擊,哆嗦着半日說不出話兒來。好容易想說句“你胡說”,洪謙早打馬走了。據說這趙唯豐此後便常說“胡說”,人也不知他“胡說”的是個甚。

作者有話要說:寫到凌晨三點半,終於可以丟存稿箱子裡了……

本來還想寫個奇葩表妹來的,結果發現,宅鬥神馬的、宮鬥神馬的,如果後臺夠硬,顧忌夠少,其實都可以很利索地解決……我果然是女主親媽~

91、傷逝

洪謙整治完趙唯豐,回來朝九哥覆命,並不說他單揀趙唯豐痛處死命踩,踩得趙唯豐疼傻了,只說這趙唯豐真是個膿包,沒甚才幹不說,連一絲兒骨氣也無,經不得風浪,不堪大用。總是此後保管他回不來,趙大姐在京中只管安心過活,只消她不生事,便不會有人來尋她的事。

九哥心裡哪管這趙唯豐是個甚樣人物?只消趙大姐兒休要在眼前轉,他便心滿意足。

趙唯豐之事,乃至淑壽長公主之死,都算件值得說道的事兒,稱不上多大,卻是熱鬧,致後世常有提及。然趙大姐一孤女,唯有在與官家、九哥歌功頌德時,方提及一二,以顯此二人之仁德。

只官家猶憤憤,以趙唯豐之大罪,居然只有這個下場,官家頗覺不滿。

非特官家不滿,宮中也頗有些義憤。碧桃、青柳兩個既是玉姐向申氏討來,玉姐平素待她們也不薄,如朵兒那般簡直與玉姐要合爲一人她們自認學不來,除此而外兩個也以心腹自居。且玉姐較申氏又年輕,是以她兩個在玉姐面前也能放得開,碧桃道:“怎能就這樣算了?可也太便宜他們了,非止長公主去得不明不白,連個姐兒,若非宮裡去得及時,怕也要保不住呢。就這樣,除開那個婢子,那頭的人竟全須全尾存了下來,真個……真個……不曉得外頭那些個大官人們是怎生想的了。”

玉姐也不與她計較,碧桃與青柳倒有這條好處,口上利索,卻曉得什麼時候說什麼話,這兩個是她自申氏處要來的,與旁個奴僕相比,難免稍有些兒不同。同碧桃抱怨,玉姐便笑道:“誰個說能全須全尾的?宮裡頭二十杖便能打死人,你覺着外頭的棍兒不如宮裡的粗,還是外頭的差役沒有宮裡宦官力大是怎地?”

碧桃張開了嘴兒,半晌方道:“我的佛祖!”玉姐道:“他們自做孽,幹佛祖底事?”碧桃聽她語意淡淡,方覺自己有些兒浮躁了,訕訕不語。玉姐捻起朵新採的梔子花,輕嗅一下,心中卻想,這趙唯豐能做駙馬,也不是個平頭百姓的出身,官家又一向軟弱,一時發起怒來,人也不拿他當回事兒。三堂會審,總要顧及些兒勳貴情面,斷不會判得過重。且如今這風氣也有些好笑,皇家偏好在這些個事情上頭博個好名聲,生恐人說“驕橫”了。自家犯賤,還有甚好說的?

“再者,”玉姐扯下片兒花瓣往地上一拋,“朝廷近來多事,北地胡人總是退不乾淨,廟堂上恨不得餘事不生,否則休說判刑了,口舌官司還不定打不打得完哩。趙唯豐也好不了就是,叫那等衙中小吏、軍中老奸自家中走過,還能剩下多少東西?趙唯豐兩兒一女皆庶出,休道將庶出入了族譜是他一家事,入了族譜,便是主母的兒子了,總要叫親家曉得何時多了這個外甥不是?旁人家裡,陪着小心、看着面子,許就認了。眼下宮中必不肯認這賬的,官家要是反口不應,你猜這三個,如今是個甚身份?金尊玉貴過了十數年,一朝翻做奴婢,慪也慪死了。趙唯豐這一生,妻沒了、妾沒了、心愛的兒女做奴婢,不疼的那個反後半生有靠。”他活着比死了還難受。三司這般判法,不知與趙唯豐有多大冤仇。

朵兒道:“沒聽着官家有這旨意下。”玉姐哂笑一聲:“趙家敢留他們麼?”

玉姐猜得不差,這勳貴人家子弟,若說能做個四、五品閒散官的倒也不少,再往上有出息,便是鳳毛麟角,再往下一輩兒想出頭兒,除開讀書(極少)、從軍(更少),便要看機緣、看會否做人。這最後一條兒,多半要着落在“貴人”身上,趙家如何肯願爲了趙唯豐的婢生子,將一家子兒孫的前程都斷送了?

是以趙唯豐尚未緩過氣兒來,家中已遙將他二子一女除名,押解官差催逼又緊,蕭氏棒瘡未愈天氣又炎熱。這蕭氏雖是賤役出身,卻生得美貌,也算是奇貨可居,打小兒沒受過甚樣苦楚。自與趙唯豐看對了眼兒,趙唯豐寵她異常,生活更是精細。一路搓磨下來,不及到了流放之地,她便病死路上了。人不收她,天收她。

趙唯豐與兒女抱頭痛哭,天氣炎熱,屍體不入土便將腐壞,官差因死的這個是他婢妾,又不齒他爲人,只肯與他三日就地燒埋,又不許他攜骨灰隨行,恐攤晦氣。做法事、厚葬一類是做不得了,蕭氏於半途做了個孤魂野鬼,心痛得趙唯豐大病一場。抱着兒女一套大哭,罵那蒼天不公。他兒子女兒卻好膽色,一套哭,一套大罵慈宮“何預人家事?”聽得官差忍不得,順手抄起水火棍兒來,胡亂打了數下。

洪謙將這些個分說與官家聽,官家這才改了顏色,痛快笑道:“惡有惡報!”洪謙聽了真撇嘴兒:這官家,外頭看着壯,內裡一包膿,說他善納諫,不如說他沒主意,誰說都聽罷了。他也不是不知道好歹,最難得是他知道善的期期艾艾不敢大膽去揚,知道惡的又縮手縮腳不肯去除。

若非官家近來說着對三堂會審之不滿,怕叫小人聽了,趁機參這三司,洪謙也懶待管這許多。

官家自前番九哥事後,見洪謙便有些兒訕訕,此時聽了洪謙分說,一時忘情,抓着洪謙手兒道:“非卿,朕幾不明也。”洪謙也與他虛與委蛇,哄個把呆皇帝,倒也不算甚難事。只消說:“官家一心向善,萬事總往好處想,是不留心這些陰□罷了。臣等食君之祿,便要多想些兒。”將這官家安撫好了,他才能少生些事端。

官家開心,便留洪謙宮中說話,與他一訴苦悶之情。這官家生是個男兒身,卻養成一副絲蘿性子,必要有個剛強的人在身邊,他才能覺着舒坦了。說到最後,便是一口一個“親家”,直到晚膳時分,也不叫與洪謙另設席面了,叫洪謙與他對飲。

官家除開今日痛快一笑,近二年過得委實不痛快,酒入腸愁化作兩行濁淚,與洪謙絮絮說些爲難事兒。洪謙聽他說得顛三倒四,自淑壽長公主一朝撒手人寰,女兒便叫人欺負,說到想孝愍太子、想趙隱王,又思千里之外的親孫趙王一類。不料官家最後拉着他的手兒道:“人說夫賢不如妻賢,子孝不如媳孝,你家女兒是好的。我去後,我這兒女,你記着叫太子妃多照應。”

洪謙忽然大悟,又覺無奈,這官家是覺着沒力氣再生個兒子出來,不想翻騰了,又恐九哥記仇,便想叫玉姐吹個枕頭風。誰個說這官家傻來?他肚裡可明白哩。因說:“此陛下家事。臣如何做得了這個主來?太子忠厚人,陛下有所囑咐,無不應。官家自去說,反顯父子親暱。”

官家醉眼朦朧道:“不一樣,不一樣,我原看好他的,後來是我做岔了。”洪謙道:“萬事自有制度,若有差錯,滿朝皆忠臣,如何不諫?”官家道:“若都依了制度,淑壽母女便不會這般下場了。”又耍起酒瘋來,洪謙不得不道:“若太子有不恤手足處,臣必上本諫之。”

官家聽了,扯一抹傻笑,卻滑到桌底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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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謙自宮內出來,他因乘馬,一路急行,須臾至家。秀英接了他,皺眉道:“你這一身酒氣,何處吃悶酒來?”洪謙道:“休提了,官家今日發酒瘋了。他在我左耳朵邊兒說話,右耳邊兒是他膳食配樂,聒噪得我頭都疼了。”

秀英忙吩咐打水取新衣裳,洪謙道:“我連頭一道洗了罷。”又問林老安人如何。秀英原在擺弄他衣裳,聞言便停手道:“怕不太好哩,畢竟年紀大了,往年常聽太公說,七十三、八十四,今年阿婆正是八十四了。是不是預備一下兒,也好衝一衝?”

洪謙解了外袍,頭也不回道:“年前不就備下壽材老衣了?將壽材取來油一油罷。”

秀英追他入了內室,看他解衣沐浴,也捲起袖子來,與他擦背,口內道:“我孃家祖墳都在江州哩,萬一事有不諧,要怎生是好?金哥又小,我娘又是萬事不沾手的。這家裡,活人住得,死人卻住不得。辦事兒,外頭自有玉姐與金哥置辦的宅子。可扶靈歸鄉又該怎生個歸法兒?”

洪謙道:“寄放大相國寺罷,那處方丈與咱家相熟,也不在此一事了,他們必細心照看。”秀英道:“我也這般想哩,可……總覺不好,寄放大相國寺,天這般熱,哪存得住?必要燒化。這如何忍心?再者,到金哥長大,又是多年過去了,不能入土爲安,終是不好。且咱們出來這好二年了,太公墳上也不知如何了。此事我實沒了辦法,才尋你討個主意。”

洪謙將頭埋水裡,移時方出,道:“我想想。”肚裡卻估量着,自己是否該回江州一趟?回去並不難,難的是甚時候回去,是他獨個兒走,還是攜家去。眼下他只盼林老安人能撐過今年——玉姐今有孕,不宜聽着噩耗。且若形勢不穩,也不能只留玉姐一人在京裡,還是在宮中,外頭沒個照應的。

更可恨是,這消息恐是瞞不住玉姐的,宮裡還有皇太后與皇后等,也是消息靈通之輩,她們若聽着了消息,如何能不說與玉姐聽?遇上這等事,洪謙也不由頭疼起來。依着他,林老安人停靈大相國寺幾年也不算太壞的安排,佛門清淨地,也不算不敬逝者。秀英一席話卻只有一件戳到他心裡:有二年未與程老太公祭掃了。

換個大家大族的,自家兒孫在外回不去,自有同宗同族相代,或是子孫繁茂者,於外打發一、二兒孫返京祭掃。偏生程、洪兩家都是人丁稀少,洪家單丁,程家女戶,還只有兩個老婦人與金哥一童子。哪裡再能變出個人來?!祭掃之事,自家子孫不到,又算個甚事?

怕什麼來什麼,六月裡,林老安人病篤。洪謙猶存一線希望,往宮中向官家請借御醫診治。官家正巴結着他這親家,言無不應。御醫一頭汗跑來,醫家講究個望聞問切,不及切脈,先問,一聽這病人高壽,險些兒甩袖子便走。看洪謙面上,方耐心道:“司業,尊親壽齡幾何?”她八十四、八十四了啊!你想叫她千年萬載啊?

看林老安人病篤面上,御醫纔沒說出甚難聽的話來,洪謙面色已十分難看。秀英慌亂中不忘包了茶錢與御醫,素姐已攬着金哥開始哭了。到了夜裡,林老安人越發糊塗了,一時叫金哥、一時又叫玉姐,次後將珍哥也喚了無數聲,將秀英急個不的。閤家上下這一夜點燈熬油,也唯有珍哥年幼,得睡了個囫圇覺兒。

次日早間,林老安人忽地醒了,秀英心裡咯噔一聲,唯恐她是迴光返照。林老安人極清醒,將素姐喚了來:“我生養你一回,實是對不起你,不曾教你好好過活,如今我將去了,只好將你託付與孫女兒、孫女婿了,往後有事,你不許拿主意,全交與他兩個做主!一應錢糧,你休過手,叫他們去辦!不聽我時,我死也閉不了眼睛。”

將素姐嚇得直點頭。林老安人又看秀英,秀英道:“阿婆,我省得,娘有我哩。”林老安人道:“說的就是你!”目視洪謙道,“孫女婿,你是我家大恩人,全仗你了,先時有對不住的地方兒,你都忘了罷!這死丫頭生來便要強,也是沒法子的事情,誰叫家裡沒個頂用的男人哩。現有了你,你管着她,她要不聽話,只管管教。”洪謙連說不敢,又說:“一家人,有商有量,休必說客氣話來?”

林老安人道:“可憐玉姐我是見不着了,地藏面前,爲她求個哥兒罷。”又叫金哥:“家中老太公是秀才,你舅公是舉人,你爹是進士,你縱不能做個狀元探花,也要好生讀書,書裡有前程。”且將私房分作三份,一份與金哥、一份與珍哥,另一份當與玉姐,卻交秀英與玉姐往寺廟、道觀里布施。

吩咐完,含笑而逝:“地下見了那老鬼,我也能有得說道哩。”

林老安人故去,頂好不能停屍在洪家,只得白日將人移往原預備與金哥的宅子裡,洪謙與秀英又操持起喪事來。來往的人都覺稀奇,互相打聽着,不消多時,都知是他家人。程氏與京中實無甚人曉得,只知是北鄉侯岳家辦喪事來。洪謙發貼,也只發與蘇先生家、酈玉堂家、兩侯府四處,蓋其餘人家皆與程家不熟,都是洪謙的門路。

他雖不發貼,曉得的人卻多,都看他面上過來。明明是家人一件悲事,倒好弄做衆人眼中一場熱鬧,許多圍觀之人指指點點,評說這喪事是否風光,來的弔客都有誰,比之上月死的那位夫人似還熱鬧些兒云云。金哥年幼,聽在耳內十分惱怒,欲待理論時,叫洪謙一把按住:“這便受不得,你以後要怎生過活?京中閒言碎語多了去了,全聽了他們,你氣也氣死了。笑罵由人,你只管做你自己便好。”

雖是這般教導兒子,洪謙心裡也有些躁意,已遞了表章與官家請安,丁憂是不須的,卻要與玉姐通個氣兒。這卻難住了洪謙。

虧得官家現在極善解人意,許洪謙修書遞入。書信遞入已有半個時辰了,此時未見迴音,洪謙憂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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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內裡玉姐正喜九哥與她一心,又叫慈宮計謀落空,轉眼便接訃聞,一時竟沒回過神兒來,將那箋紙握得皺了猶不自知。朵兒上來小心撫她肩膀兒,將她一驚,又低頭細看那紙上字,確是洪謙筆跡。登時眼淚便流了下來,抱着朵兒哭道:“老安人去了!”

朵兒是她家舊僕,曉得老安人這曾外祖母,聽着極遠,實則極親,見玉姐哭得傷心,她也慌了:“姐兒休要這般,倒好叫老安人不安了。”說着也與玉姐一道哭將起來。又心動碧桃、青柳,來問朵兒:“你哭個甚?出了甚事?”朵兒抽噎着將事說了。

碧桃忙叫小宮女打水去,青柳勸玉姐道:“娘娘,有身子的人且少哭,這會兒哭壞了眼睛,一輩子的事兒。”須臾,碧桃擰了帕子來與玉姐擦臉:“老安人高壽,也是喜喪。娘娘難過時,想想肚裡哥兒,千萬爲哥兒保重。”

九哥得了消息,亦回來看玉姐,揮去衆人,與她一張榻上坐了,攬入懷中安撫道:“你這樣兒,倒要我怎生與岳父說,叫他放心哩?你有身子,這等噩耗但能瞞,必會瞞的,何以說得如此快?不過是怕你從旁人口中聽來,不忍白費他一片心,又要裝作無事,平白憋在心裡。他一頭外頭張羅,還要憂心與你,彼此這般心意,你更該寬心纔是。”好容易將玉姐勸住,九哥又許以日後優加追諡。

玉姐嗔道:“又作怪,有追諡曾祖父母的,不曾聽說追諡外曾祖父母的。我哭出來,心裡倒痛快些兒了。”

九哥道:“岳父的意思,要請假,請扶靈返鄉。”玉姐不由愕然:“眼下?他?這……家裡便沒人了呀!”

九哥聽着“沒人”二字,不由心疼,道:“一道兒走,還要開墳合葬哩,岳父已不是程家人了,須得有金哥在。”玉姐落寞道:“惜我不得親往。”九哥笑道:“我使人隨着去。”玉姐大方道:“謝謝你啦。”九哥道:“謝個其?”

玉姐忽而想到:“那我娘與珍哥哩?珍哥太小……”九哥道:“岳母將珍哥託與霽南侯夫人照看。這兩家,還真個結了緣了。”玉姐失笑道:“我爹便是這般,好講個義氣來。一時覺着投了緣兒,便要掏心掏肺對人好,否則,也不至叫太公拐了做孫女婿去。”說得九哥也笑了:“這般脾氣卻是好,真性情最難得。”

玉姐打了個哈欠,九哥忙叫她歇了,玉姐靦腆道:“哭累了……”強撐着吩咐朵兒取了百金私房遞往宮往權充奠儀,且說,又無個一般大的姐妹,也無人好比,便就這些了。

朵兒去不多時,紅着眼睛回來,卻與九哥玉姐帶回一個消息來:“老安人白事上,見着不悟大師了。”卻是不悟與清靜兩個也來湊熱鬧,各帶了弟子來做水陸道場。這些個僧道皆是正經出家人,唸經也是念的真經,與一般野僧野道又不同,不是口裡胡柴休說旁人不知、他自己也不曉得在嚼些個甚的騙子。

不悟、清靜兩個卻與洪謙商議,因問洪謙喪事畢要如何安排。洪謙機靈,見着他兩個,又想他們也有所圖,登時百竅皆通、福至心靈,道:“餘者無憂,唯慮太子妃心下鬱郁,或可請二位與太子妃請經,以安其心。”

兩人皆稱善。

恰朵兒出來,洪謙便叫她帶了消息回東宮裡去。太子妃曾外祖母死了,因此頻繁與宮外有些往來倒並不出挑,玉姐說與九哥,九哥也贊同。於是這頭洪謙請假攜妻子扶靈返鄉,那頭九哥與官家說,請僧道來爲玉姐講經。官家允了,慈宮卻只肯叫清靜入來,於這不悟實有些看不大上。

慈宮素不信佛,且玉姐往大相國寺裡走一遭,回來便有吉夢成孕之說,慈宮雖不明就裡,也疑上和尚了。以和尚慣會“胡說八道”,不學無術爲由,不肯應不悟入宮。不須不悟自辯,他那師兄不空卻不情願了,他這大相國寺住持也是有敕命的,竟上書與官家,稱不悟絕非不學無術之徒,竟是非要辯個明白不可了。

不空有此自信,乃是因他知曉不悟底細,不悟出家前,俗家姓謝,名虞,字令字安,是本朝難得一見的天才人物。

知悉此事,非止慈宮啞然,蘇正自石渠書院一路摸了回來竟不迷路,滿朝文官出身的都抻長了脖兒,自大相國寺一路圍觀至東宮門前,就爲看這前輩。連官家,都只好喝一回悶酒,唱一回曲不成調的:“羽翼成,難動矣。”將將哭唱完,那頭不悟入宮講經,洪謙出京,邊關卻來凶信。

卻是胡人繞過陳熙之防線,劃了個半圈兒,連掠三城,將士死傷二萬餘,烽煙又起!

92

蘇先生再想不到他心心念念許多年的人,早與他打打鬧鬧許多年了,半道兒上截了不悟,大太陽下看着不悟泛光的腦袋,竟是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來。不悟瞭然一笑,邀他往大相國寺去吃茶。蘇先生迷迷瞪瞪,跟着不悟一道去了大相國寺,直到禪房內坐下,小沙彌上了茶來,他纔想起來問一聲兒:“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不悟微微一笑:“不過是出個家而已。”不悟只是個尋常和尚時,蘇正尚不覺如何,待知他是謝虞,便憤然道:“君負一身才華而投身空門,對得起天下麼?”不悟笑便轉苦,他就知道,蘇正是個書呆子,這等書呆子也確叫人敬佩。看蘇正氣得鬍鬚一抖一抖,不悟還真個怕將他氣壞了,開口道:“天下事自有天下人來管,何在我一人?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檀越不是也退而教書去了?”

蘇先生卻是經不得他這般說,臉兒也紅了,聲兒也大了:“我尚是奉朝請哩。眼下官家無事、東宮無事,我的長處又不在此!與其空耗,不如退而育才!”又數說謝虞十分不學好,官做不幾年便嫌無趣,一忽閃便沒了影兒。

不悟也是好脾氣,由他說,說完了,便問他:“你想叫我做甚哩?”蘇先生啞然,謝虞科考上是他前輩不假,卻因成名時年幼,如今細較起來,比蘇先生還要小上幾歲。然則於七十許人而言,區區幾歲差別也不大了。蘇先生自家還半隱退了,這會兒難道還要攆謝虞出山不成?

蘇先生悶悶不樂,不卻知道他心中總有一股呆氣,爲人正直,今日這般說,卻並非壞心。另起個話頭兒道:“君子不器,既做得官,便做理僧。且如今我爲僧卻比爲官便宜哩。”蘇先生道:“有甚好來?你也是個僧官兒。”不悟大笑:“可不是個僧官兒,僧官兒能入東宮,你能入否?”

蘇先生畢竟江州住了十餘年,日日叫洪氏父女兩個刷腦子,心頭一動,驚道:“難道你——”不悟笑點頭:“天下事,難道便不關出家人事了?”蘇先生面色嚴肅了起來:“縱有抱負,也要走正道兒,這……近乎於佞幸。”不悟肅容道:“我原爲護法而來,眼下不過因緣際會耳。”

說到這些個事上頭,蘇先生心眼兒便不夠使,不悟拿言語將他繞來繞去,將他怒火繞熄,已忘了他來是要問謝虞爲何不爲國效力的了。臨別道:“太子妃胸襟寬廣,並不難相處。書院裡,你既先前來了,往後也要來,多講幾回課。”又嘀咕先時平白放過不悟,早知道該叫他多往書院來。

不悟也知他性耿直,也不攛掇他回朝。不悟眼裡,蘇先生是杆好槍,“可欺之以方”,卻又惜他秉性才華,不肯利用。暗道與他個地方兒教書,卻是極好的安排了。不悟自己,卻定時往東宮裡去講經。

玉姐自聽說他是謝虞,便叫九哥將讀書時不甚明瞭之處記下,她好覷着空兒請教一二。玉姐自幼有明師教着,進境頗快,相較之下,九哥先生實是尋常,他年未及冠,雖成婚,亦須讀書,官家與他三位先生皆是大才,玉姐卻不肯放過不悟這個現成的勞力。

不悟看着玉姐月白衫子藕色裙子,知她因在宮中不便穿孝,這般衣裝權表心情。玉姐前見不悟數回,初時道他是個叫蘇呆子攆得要跳牆的高僧,到京見他諸事通透方覺他是“真人不露相”,到現在已無法評斷了。反是不悟先與她道個惱,又說:“北鄉侯臨行前曾往大相國寺裡去,頗掛懷娘娘。”

玉姐一愣,旋笑道:“我曉得,世間事,可總是知易行難的。”不悟掀掀眼皮,看一看玉姐,道:“哀而毋傷。”玉姐道:“我省得。”

不悟因問:“可覺無趣?”玉姐笑而頷首,語氣真誠許多:“到底是方丈。”自入宮來,就提不起勁兒,九哥道她辛苦,秀英、申氏道她長進,兩宮以她藏奸,她自家委實無趣得緊。聽不悟這般說,心裡便覺他親切,聽他說話,便更覺有趣。

不悟善言,語及蘇先生,玉姐便問蘇先生如何。不悟一面回答,一面觀玉姐神色,見她頗有嚮往狀,心道,這也是個安不下心來的,一閒,她便發慌。玉姐卻又憶及與蘇先生的往事來,說蘇先生:“督課甚嚴,我還好些兒,家父吃他許多訓誡。”不悟道:“嚴師方能出高徒。”玉姐稱是,便又拿出幾處九哥讀書時不甚明瞭的地方來問不悟。不悟也一一解答,末了道:“亦可觀書,只休傷神。”

玉姐道:“正因不是我思來,故而請教。”不悟合什宣一聲佛號:“阿彌陀佛。”玉姐將不悟親書之解語收好,卻問不悟外面新聞。不悟道:“最大莫過於兵事。”果見玉姐眼睛亮了起來,便將所知緩緩說出。留與不悟的時間並不很多,話說完了,他也告辭了。

九哥偏在這時候進來,兩下見禮畢,九哥頗禮遇不悟。玉姐將不悟批完的紙箋拿手裡晃晃:“方丈有好東西留下哩。”九哥真誠道:“方丈便是一寶。”復請不悟坐下,胡向安親接了小宦官手中的茶盤,與三人換上熱茶。又憶些江州風土、一路入京風聞,不多時,日已正中,玉姐苦留不悟用齋飯。吩咐朵兒親往東宮廚下看着:“使口新鍋,與方丈做飯菜。”

東宮用飯極簡,縱玉姐有身,也止添一、二喜食之物,加些補氣養元之食,餘者與平常無異。九哥依舊是尋常飲食,不悟看在眼裡,竟與自江州赴京裡一路所用之餐飯彷彿。不悟桌上齋菜頗豐,卻也不豪奢,原是一路走了一、兩月的,沿途稍用心,也知他口味,不悟心中自有一番計較。

佛經是經,六經也是經,休管講的是甚經,外間只曉得這不悟是來講經的。不空大爲快意,因佛門這一、二年來處境漸好,先時之苛政漸消,香火也比前些年旺了許多。不悟講的是哪個經,他便也不管這許多了。朝臣以謝虞出身,便不以尋常出家人看他,以其是同類出身,當不致爲亂,於不悟入東宮之事,卻也並無非議。

清靜於東宮卻又另有一番用處,他於醫道頗精,時不時入東宮,與玉姐摸一回脈,又以看一回玉姐飲食,以保無虞。

他原是個心思極靈的人,否則便不能夠在真一如日中天之時,瞅準了機會,硬生生尋着了蘇先生這條門路。此後更循着蘇先生這條線,與不悟等結成一體。不悟身份揭穿,清靜自知有不如之處,卻拋開嫉妒之心,別尋他途。

當初九哥言一句“漢家自有制度”,他便品出這一位的好來。人皆“愛之置諸膝,恨之摒諸淵”,九哥固不知如何,於大事上卻能明白不走極端。依附於這樣一個人,縱有不周之處,他也不會對道門下辣手趕盡殺絕。

這清靜與不悟能做好友,也是性情相仿:既無一教獨大之野心,又有弘揚教義之期盼。且又有些兒自傲,不肯與那等投機取巧、歪曲教義如真一者相提並論。如是而言,這二人實稱得上“得道”了。

是以兩個一見有機會,便不遺餘力要扶持九哥。巧了兩人與九哥夫婦皆有淵源,不悟原在江州,玉姐家累年往慈渡寺上香、做法事不提,他與清靜兩個皆與蘇正有些交情,與東宮中之誼實是再自然不過了。

這一日清靜來,與玉姐搭一把脈,又寫下替換的安胎方兒,九哥再次致謝,清靜連說“不敢”。玉姐從旁攛掇道:“你道謝,如何只口上利索來?”命取上等的龍涎香來與清靜,卻又笑看九哥。

九哥也投桃報李,議事時,將道篆司交與清靜,又與不悟敕封。官家既已將許多事務交付與他,這卻也是應有之義。有這兩個在,東宮若想生事,也不用倉促去買條魚來往腹內塞帛書了,若有個誰想潑東宮髒水,自有他們設法分辯。人心奸狡的是真奸狡,實誠的也是真實誠,凡信佛道的民夫民婦,無論待旁事如何,怪亂力神之事信起來卻是極虔誠的。有這兩個在,實是爲東宮省了許多事。

玉姐於旁樂觀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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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這不悟與清靜兩個,私下也常會晤。或往寺裡,或往冠內,烹甌茶兒,擺桌素果,抑或樹下布一枰棋,往來說些個事。

不悟尚有所憂:“太子妃似不喜安靜生活,頗有留意朝政之心。”他終是士人出身,先時一動念出家便罷,近又入宮廷,不說佛經說六經,讀書人的脾氣又回來了些兒。

清靜是得了玉姐實在好處的,說話也向着她些兒,因說:“許是當初,咱們真該說她是夢日入懷哩。”不悟道:“卻不大好,宮中事,她處得極好,手段卻有些鋒利了。我讀她上疏,不似個宮眷,倒似個御史。要是個男兒,許真個能做到高官。”

清靜將手中拂塵一擺,道:“北鄉侯便是御史出身,女生肖父,也沒甚不好。”

不悟道:“終有些兒違和。”清靜居然說一聲:“無量壽佛,”待不悟看來時,微笑道,“菩薩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他一道人,居然念起六祖的偈語來了。

不悟聰敏,聽了也是失笑,他原避居江州,自以已是四大皆空,不料一聞佛門有難,也慷慨赴京。入了京來,又爲此奔波。及近宮廷,又心憂天下起來。竟是一步步,又入名利場,不由再宣一聲佛號:“還是修行不夠啊!”

清靜滿不乎道:“人生在世,只消活着,終免不了這些。你和尚能不在意香火?不在意信衆?”

二位都是出家人,彼此都曉內裡,出家人也有爭鬥,往冠冕堂皇了說,是要弘法,那也是爭信衆。往直白了說,就是爭佈施、爭名聲。真真爭名奪利。

不悟長嘆一聲:“終不能免。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清靜大笑:“白賺了幾十年清靜日子,又來說這個!蘇先生幾起幾落,不也教書去了?我卻要這紅塵裡打滾兒的,總免不了與這些人、事打交道。”不悟道:“你比我看得開。”

清靜因說:“如今東宮又要有孩子了,咱總要拿個章程出來。日後太子若有姬妾庶出,又要生起事來,雖方外之人,也不能置身事外了。”不悟道:“這還要選?禮法爲先。”清靜搖頭:“我只認現今這個,熟人好說話兒。”

不悟默然,見清靜望他,便道:“也只好如此了。”清靜道:“難道還能比慈宮更壞?強如天后,也須歸政親兒。當世婦人,哪個能強過天后?婦人出差,還不是因丈夫無能?東宮又不是無能之輩!”不悟眉頭漸鬆:“也是此理。”

清靜舒一口氣,這不悟雖有些個讀書人的脾氣在,卻不是蘇正那等呆子,他也不想與不悟較勁。清靜心裡,眼下這般最好,細水長流的富貴,長長久久的傳教。

僧道親近之意,玉姐漸明,心下也是暗喜,有這二人,也是一助力。這兩個是奔東宮來不假,她與這二人之聯繫卻比九哥要深。想來兩處也知此理,九哥得益之事,她亦可得益,九哥得不着益的事,她更能得着。便如她懷的這一胎,兩人一唱一和,做出個弄兆來,口耳相傳,連九哥這知道底細的人都要信了。最佔便宜的,還是她們母子。

九哥卻又得着另一樁好處,不悟一日忽向他道:“不覺已到京兩年有餘,明年京中又要熱鬧了,屆時士子云集。”九哥聽得真切,答道:“國家重士,吾心亦然。”不悟合什而去。

清靜倒好常與玉姐說些外間風物,市井人情,又有京中許多人事。玉姐笑問:“真人知道的何其多也?”清靜笑道:“都是他們說來。有老人自覺要歸天的,臨終……”話問完,玉姐已笑將起來,信道的,臨終多半好上個表來,有甚遺憾、有甚悔恨、有甚虧心事,皆要道士代他奏於天帝哩。

縱不是將死之人,也會有許多煩惱,清靜又有好醫術,又會做人。三言兩語,套一套消息,也是舉手之勞。

玉姐因暢快,佈施亦大方,清靜也得不少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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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除開兒子在娘子肚裡一天大似一天之外,卻沒甚好消息了。

前頭打仗,後頭也遭殃。國乏良將,敲敲打打好有大半年,除開一個陳熙,能攻能守,餘者老將只好守個城,有些個連城也守不住。敲打磨鍊出來的後起之秀,且不能獨領一軍,眼見着青苗發芽,希望就在眼前,人卻快要叫餓死了,此情此景,九哥一張臉冷硬似鐵。

官家遇這等難事,也常問宰相之意如何,待宰相等擬幾個法子備選,他看一看,選一個。如今連這等事,都推與九哥去做。九哥與他心意不同,做法卻是一般——治大國如烹小鮮,九哥尚不熟練,實不敢輕動,唯恐禍國而殃民。

宰相等也頗有些爲難,無他,巧婦難爲無米之炊耳——國庫裡銀錢不多了。

樑宿朝九哥解說道:“國家原常備一筆錢,以作不時之需,只不曾想這回用得這般多。死傷將士要撫卹,破城百姓要安撫,三城須重建。又,興兵需糧草。夏秋又是水災多發時,又要備下這一注筆來。尚缺數十萬貫。”

九哥訝道:“幾十萬貫都拿不出來了?”說完自家也覺失言,你道爲何?自唐里宰相楊炎建言行那兩稅法,便是“量出以制入”,每年算好了要花多少錢,便朝百姓收多少錢,入多少,花多少,難有多少餘錢。此法沿襲至今,已成定例。

且眼下國家歲入已算不得少,花費也頗多,旁的休說,光是宗室也就今上略少些兒,旁人家一個也不少,一年林林總總宗室加起來便要花掉數十萬貫。又有諸官員之俸祿、養兵之花費、興修水利、修驛路等,統加起來,民間賦稅雖說不太重,卻也不甚輕。國家的錢總是徵自百姓,百姓出不起這賦稅錢,國家也難存下錢來。

樑宿見他沉默,知他是想起來了,也沉聲道:“擠也要擠出一注錢來,否則,戰事若有不利,只會更耗錢糧。”語中未盡之意,乃是天朝若輸了,只好再出一筆“賞賜”與胡人。以胡人的胃口,這筆“賞賜”斷不會少。

九哥又召諸尚書、九卿等一處商議,東挪西湊,將預備與自家兒子降生辦慶典的錢摳了出來填了進去。戶部尚書容韶連說:“不可。”九哥道:“有甚不可?他又不會因沒了這二十萬貫便不來了。邊關捷報,比那炮仗聲聽起來更和時宜。”

樑宿倒抽一口涼氣,心道:童言無忌。心下倒也讚賞九哥如此爲國爲民,擡眼看諸臣,也都頗滿意。

他卻不知,叫他讚了好一回的九哥,人前硬氣、極有風度,往東宮門內一走,便一臉爲難。

玉姐估摸着他回來的時候兒,早叫備下飯來,等他一道用飯。玉姐有身子的人,不耐久坐、不耐久站、不耐飢渴,一日倒要食上五餐,用餐時也是零嘴兒不斷,等他的時候兒且要往嘴裡塞兩隻肉餅,是以等得並不餓。

九哥心事重重來了,飯也吃得不香。玉姐因問何事,九哥強笑道:“前朝軍事。”玉姐雖好奇,卻也不多問,只哄他多吃些兒:“這是新燉的雞湯,撇去浮油了,一點兒也不膩。”九哥心裡越發愧疚了。

眼看玉姐用完飯,兩個一處說話時,九哥往玉姐面前,單膝一跪:“大姐,有件事兒對不住了。”玉姐臉一沉:“甚事?”九哥見她面色不好,咬牙道:“戶部裡原存了一注錢,預備着皇孫降生好做個大慶典,我……因戰事吃緊沒了錢糧,叫先挪了這一注錢來使。雖說是挪,兒子生時,卻沒錢還來的……”

玉姐噗哧一聲笑將出來,越笑越大聲兒,將九哥嚇着了,也不跪了,爬起來道:“你這是怎地了?”玉姐忍笑道:“你捨得爬起來了?嚇我一跳,還道有甚事對不起我們孃兒倆來?我方纔便想,你要是給我外頭弄個美人兒,好叫你跪一輩子!沒想到居然是爲了這個!你既做正經事,心虛個甚來?”

又伸手與他揉膝蓋,問他:“疼不疼?”九哥搖頭道:“一點也不疼。就是委屈兒子。”玉姐道:“有甚好委屈的?正事要緊。事有輕重緩急。他有福時,熱鬧少不了,沒福時,你與他做了大場面,恐也尷尬。叫百姓說,國家無錢御錢,卻有錢揮霍,好聽麼?”

九哥憨笑不語。

玉姐卻將臉一沉,佯怒道:“你與我請罪,是以我爲膚淺婦人,只知眼前富貴繁華,不曉道理麼?”九哥伸手將她鼓起的雙頰一戳,道:“我是知娘子深明大義,特來領訓來的。”說到此處,兩個都繃不住,笑作一團兒。

笑聲漸歇,玉姐便奇道:“國家怎會這般缺錢?自小到大,我總覺這錢也不算難賺。”

九哥道:“稅法如此。”玉姐來了興致道:“稅法我也懂得,我卻不信,漢武北擊匈奴之時,他那庫裡也是這般模樣兒?必有結餘。那是怎生攢下來的錢?雖說量出以制入,也時有因災減賦,江州的租稅,卻是有十幾年沒變過了,難道每年支出都是一個樣兒?”

九哥道:“確是不一樣的,不過某一年加了,往後縱用得少了,也難減下,總有人能爲這一注錢尋個去處。此事我還須細想,輕易不可加賦,加便難減。”

玉姐道:“你慢慢兒想,總不外開源與節流兩樣。”心裡卻盤算開了,這國家賺錢,與一家一戶賺錢,不過是一個大、一個小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介個,御姐的愛好確實不在宅院裡面。

93

前線戰了大半年,各有死傷,心裡各叫着苦,卻又都不肯先停下來。好似兩個毆鬥的頑童,各扯着頭髮、揪着衣裳,胳膊腿兒已漸無力了,口裡還要說:“你服不服?”手上依舊不停,眼睛還要瞪得老大,心裡實盼着對方先住手討饒。

兩處都有些個本事,天朝不消說,地大物博,家大業大,又有城池依託。胡人幾乎人人都習騎射,生不數歲便騎羊射鼠,最不缺精兵悍卒,且是爲一口救命糧來,端的是悍不畏死。撞作一處,也是一場好打。

然又都不想如此損失下去。天朝這裡,家大業大,開銷也大,弄到九哥截了自家未出世兒子的熱鬧錢來。胡人那頭更是艱難,原便是因着日子過不得了,才復又生起搶劫的念頭兒來,否則照那虜主的意思,尚要蓄力幾年,再一舉南下。偏又遇着天朝奮力抵抗,不肯叫他們輕易佔了便宜去。那虜主原是籌謀着蓄力一擊,實不願此時便將兵將空耗,算來洗劫三城,所得也不算太少,可解燃眉之急,虜主便生退兵之意。

天朝這裡早想兩下罷兵了,政事堂里宰相們自開仗起便算起賬來,由着胡人劫掠自是不成的,只會叫搶去更多財帛。再打下去,卻也不成,根子還在錢糧上。眼下正是罷兵的大好時候兒,再拖,軍費上頭花銷便不划算了。然卻不想貿然議和,事便如此,誰先認輸了,便要輸得更多,天朝先提出來了,胡人不免要在這盟約上頭多做文章。政事堂裡樑宿的意思,頂好是叫邊將反擊一二,有一勝仗,以勝議和,才能少出錢糧。

此外又有一等熱血兒郎,叫囂個甚“漢唐故事”,崇霍衛之功,又思慕天可汗。政事堂只好苦笑,九哥卻笑都笑不出來,恨咬牙,暗罵這些熱血兒郎簡直是一羣鬥鵝!回來與玉姐抱怨,將玉姐逗得笑個不住。

玉姐如今行動已頗有些不便,東宮上下更小心在意,連在宮外頭的申氏,都掛心於她。她卻偏好做些個叫人提心吊膽的事兒來,譬如無事好往慈壽殿裡問個安。驚得孝愍太子妃王氏聽了,丟下手裡與女兒三姐兒做了一半兒一件短襖,也往慈壽殿裡去。哪知到了慈壽殿,玉姐與慈宮言笑晏晏,好似親祖孫兩個,王氏也暗暗稱奇。

王氏卻不知,慈宮肚裡憋着的氣都要叫壓沒了。她許了玉姐不往慈壽殿裡請安,玉姐卻隔三岔五往她這裡來。上下多少雙眼睛都睜着她,只差不曾說到她臉上:休要害太子妃。若玉姐真個因孕不來呢,縱她不抱怨,總會有人說玉姐是“恃寵而驕”,玉姐卻連個說嘴的機會都不與人。由不得慈宮憋屈。

玉姐如今卻並不怎忌憚慈宮了,蓋因慈宮待她,竟是一絲錯兒也不挑了。下賜諸物,皆經造冊,無論藥材、衣物、飲食盡皆精美之類,並無夾帶之物。逢她上前,一絲兒惡婆婆樣子也無,也不故令她久站、也不故與她沖剋之物來食。

朵兒還好奇:“如此倒不似慈宮做派了。”玉姐笑道:“她沒個新招兒了。”心裡想的卻是,慈宮怯了,哪怕心裡還有圖謀,也沒了底氣。真個有鬥志的人,不是這般模樣兒。她待宮才人時,只賀一回,餘者甚物事也不與,是不肯沾手的。這慈宮,也是無用之人了,她忌諱太多,便放不開手腳,如此只好纏死她自個兒了。

九哥卻擔心不已,說她:“不好叫人挑了禮數去。我真個輕狂了,卻不是爲你惹麻煩?我也不是日日都去,再幾日天冷了,路上不好行,我便告病。”九哥這才放下心來。

玉姐見他眉間鬱郁之氣頗濃,問他:“還爲銀錢之事犯愁呢?”九哥道:“是也不全是。”將要說“你懷着身子,不要多思”,見玉姐神采奕奕,不知怎地,便將這話兒嚥下,暗道:她聽這個便有精神,想是在宮內悶壞了,我便與她多說些兒又有何妨?

便將政事堂之心,如何想以勝促和,又如何算着此時最省錢說了,末了道:“再拖,便要加賦了,否則國家就要叫拖垮了。”

玉姐道:“只怕將這些胡人養壞了,道是隻消打一打,朝廷便會與他們錢,無論勝負,他們總是不吃虧。勝了,有得搶、有得拿,敗了,也有賞賜。”

九哥道:“誰個要理會他們怎生想?”

玉姐歪頭道:“你們真個是讀書讀出來的正人君子,換了我,寧叫魚死網破,也不叫他們佔了便宜去。我在宮裡這一、二年,算是鬧明白了,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譬如眼下這般,寧可將賞賜化作軍費,哪怕多花些兒,也要叫他一個子兒也撈不着!”

九哥忙道:“你休動氣。”

玉姐氣笑了,道:“我纔不是動氣哩。你想,你街上遇着個搗子,他要搶你錢,你就與他撕打了起來。打至中途,你又想,若再打將下去,你便要延醫問藥、臥牀休養,需費兩貫錢,這袋兒裡好有五貫錢,不若與他一貫,自花一貫買帖膏藥。那搗子拿了一貫錢,也買貼膏藥治傷、又拿餘錢買了酒食吃飽,你依舊費了兩貫錢,搗子卻吃得一嘴油光,你說他下回還搶你不搶、打你不打?不如將他一套打,寧可自花兩貫藥錢,也叫他一文不得,疼上半月兒無錢看病,下回看他還敢不敢了!”

九哥聽了,只不致目瞪口呆,也是滿眼新奇,嘆道:“你這話兒一說,好似岳父大人在我面前訓誡。”

玉姐說這一大套話來,不免口乾舌燥,取了茶來飲,聽他這一嘆,“噗”一聲連裙子都噴溼了。朵兒忙上來與她擦拭,玉姐自擦了嘴兒,伸着脖子,自朵兒肩上看九哥:“真個像來?”

九哥笑而頷首,卻聽玉姐道:“我怎覺我和氣多了哩?”九哥再忍不住,伏案大笑。笑夠了,玉姐也收拾停當了,上前推他肩膀兒:“你笑個甚哩?”九哥起身,肅容道:“這也是一個辦法了。”玉姐道:“難道不是?一樣花錢,總是不痛快,自家不痛快了,難道還要強顏歡笑,叫那害你的人痛快了?莫不是腦子有病來?”

九哥臉兒上有些兒不大自在,可不是有病麼?他便是有病了。卻又強道:“也是開國至今近百年,諸弊漸生,又有些兒入不敷出,方出此下策。你看那街上,誰個遇事不是息事寧人?蓋因有家有業,有所顧忌耳。”他是厚道人教出來,行事總想穩重。

玉姐道:“只管打!爲甚是你顧忌人,不是人顧忌你來?!四夷賓服,纔是天朝氣象。橫豎要打贏這一仗的,不如多下些本錢,揍得他骨頭都疼了,也好叫他多老實幾天。”她卻是洪謙這狠人親女,耳濡目染,下手幹脆利落。

九哥聽玉姐此言,意有所動,卻勸她:“你真個休要動氣來。”一道說,一道比劃着將手往下壓。玉姐往他腿上一坐,九哥忙將她摟了,撫背道:“我初習政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玉姐想他以過繼之身,官家前幾月還未放棄要生親子,也知他爲難。伸手摸摸他的臉兒道:“你又瘦了些兒。”九哥道:“人過夏天,總要瘦些兒的。”玉姐道:“你既已將兒子的熱鬧錢捨出去,咱便索性更大方些兒。我如今也不好打扮,咱飲食上也沒那許多窮講究,我將這一年脂粉錢、置辦首飾錢統捨出來,咱飲食上頭原也節儉出許多,統充作軍費罷。你也好叫我揚一揚識大體的名聲兒,如何?”

九哥收緊了手道:“你怎生受委屈?”玉姐道:“好過叫胡虜打了臉。我說真的哩,你看我,凡有大慶典朝賀之事,自有冠服,旁的時候,我自己身子都覺得沉,哪還用那些個沒用的?你當心疼我,孃家老安人將去,我好容易有個藉口不想添置鮮豔衣裳首飾,可好?”

一番話兒,軟弱兼施,又許了錢帛,將九哥遊說過來道:“我一大男人,又用着甚新物事了?原在宮外,還常穿往年舊衣哩,更不須置備新的了,這二年我的用度以也省下來了。”玉姐一拍掌道:“可不是?咱飲食上原就不鋪張,也不吃甚新奇物兒,一年好省下幾萬貫來。再有衣裳等,總是一片心。回來便上表,如何?”

竟叫她攛掇着,自上了表,請儉省了用度以資軍需,九哥隨後上表,請自請減膳(實是早自行減了)、減用度。他兩個這般做派,叫朝中頗爲欣喜。九哥此時再提痛擊胡人而不與“賞賜”事,反對之聲便沒有那般強,有反對之人,也說:“只恐胡人不肯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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樑宿多年宰相做下來,又有個那樣官家,早練就一身拾遺補闕的好本身,略一尋思道:“卻也不甚難,開榷場互市便是了。早年停了互市,胡人所需之物多仰回易[1]。眼下所慮者,是前頭要打一大勝仗,方好說話。”

靳敏有些兒着急,眼下打仗要看陳熙,陳熙勝了,慈宮長臉,他這個反了慈宮的人,處境未免尷尬。陳熙敗了,於他也無甚益處。待要說甚,九哥卻道:“說與董格,一應糧草軍械,先盡陳熙,叫陳熙盡力一戰!務必功成!不過多幾十萬貫,省也省下來了。成是於國有利,不成不過省一年衣食。索性今年生日,我也省了!”

樑宿還要勸他,九哥卻一擺手:“不鋪張浪費,我也不覺有甚不妥。”他生日比玉姐尚小几月,故有此一說。

東宮這一儉省,非止爲小夫妻兩個掙了許多好名聲,也令前線士氣大振。士卒皆道衣食是東宮省來,心裡更生出報效之意。上有陳熙之才,下有士卒齊心,將士用命,又是經戰陣練出來。厲兵秣馬,一意操練整頓,雖於八月間遇着胡人“秋高馬肥”,對陣起來也不曾大敗。

陳熙因用計,又洞悉胡人之謀,以迂迴,潰胡兵之左翼,又俘一小王。政事堂大喜,命陳熙就地整頓,嚴防死守,一面將這小王押解入京。幾經周折,叫這小王修書與虜主,談這議和事。

虜主原存着“以勝促訛(這個字木有打錯)”的心思,不想卻敗了,要再戰時,也是不划算三個字。眼見冬天又至,較去年好得也有限,強出兵恐損實力。從來這胡虜裡皆非鐵板一塊,總是許多部落總攏做一處,誰個強便聽誰的,若虜主折損過大,恐有人取而代之。

不得已,兩下和談。

作者有話要說:[1]回易,軍隊參與的貿易。

好吧,我知道略少,因爲碼的時候狀態略差。下班回來再現碼一點,爭取雙更補足~

94

不悟自與太子妃講經,心中便常有些違和之感。他進東宮也不是日日都來,每隔個三、五日,或是他或是清靜方有一個入東宮來講一回經,待輪迴到他時,早已聽了一耳朵東宮的好話。初聽時他也覺欣慰,總算不曾識錯人,然他又不是蘇先生那等書呆子,細品之下,忽覺出有些兒異樣來。

這不似太子會做的事情。

那一等會看人的,不需日夜相處,只消與你打一個照面兒、說幾句話兒,是龍是鳳心裡便有個數兒了。不悟正因太聰明瞭,萬事看得透了,覺着這事間事甚沒意思,是以出家。與九哥見幾回面兒,便如九哥固不似官家這般軟弱,行事也果斷,然初秉政,卻不致如此大膽。他還曾想,他倒是認得個下手狠的,可惜那人攜家帶口回江州去了,一時半會兒書信往來也不及,究竟是誰個做了東宮幕僚呢?

想了數日,及東宮來人請他去講經,方想起來那個狠人的親生閨女,可不正在太子身旁兒,日日吃一個鍋裡的飯,夜夜蓋同一張牀上眠麼?

這一回入宮,不悟就帶一絲兒惱意:真個是胡鬧!

玉姐正在開心間,她似是尋着了甚新奇物事,現偏愛翻個輿圖,又好讀些箇舊史。這日正握着一本《漢書》來看,凡女人看書,總與男人不大相似,男人覺着無關緊要的,她們偏好一遍一遍翻來覆去看,還要問些個千奇百怪的問題。玉姐看呂太后本紀,便思:若是惠帝是個明主,結果將是如何?

她還不至拿這個去問九哥,如今來了不悟,卻好問上一問。不意不悟先與她講了一回經文,真個說的是佛經。玉姐也耐心聽了,不悟卻覺她心不在焉,不由嘆一口氣道:“檀越心不靜,可是有心事?”

玉姐道:“我正自在,有甚心事?”

不悟道:“東宮聲名正好,朝野交口稱讚。如今官家不做他想,慈宮亦高座安養,雖有外憂,卻不致成患。若論起來,如今天下,竟是這些年來光景最好之時。賢伉儷實是有福之人。”

玉姐聽了便喜,笑道:“借方丈吉言。”

不悟話鋒兒一轉:“檀越可知,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玉姐暗中留意,面上仍笑道:“方丈與道長廝混得久了,說話都帶着道家味兒。”不悟道:“三教原本是一家麼。”

兩個不鹹不淡打着機鋒,寒暄數句,玉姐正有話要問不悟,又知不悟不會無緣無故說甚福禍,便先開口:“方丈覺得,甚是福?甚是禍來?”

不悟皺眉,問玉姐:“殿下截了爲皇孫慶賀的錢,可是殿下自己的主意?”

玉姐一點頭:“然。”

不悟又問:“次後東宮減膳,卻是檀越的主意了?”

玉姐笑點頭:“然。”

不悟肅容道:“如此,老衲便明白了。想來政事堂不致冒進,只欲與胡人迎頭痛擊便罷。次後慫恿出擊的,卻是檀越了?”

玉姐想笑,又愣住了,嘆道:“世間還有甚事瞞不住你麼?”

不悟道:“世間事,不過如此。”

玉姐道:“想來方丈是看透世間事覺着沒趣味,方纔出家另尋些事做的?”竟生出一種知己之感,她便是覺這宮中無趣來。

不悟道:“原以看透了,今番回來,方覺世上更有奇人在了。檀越做這事,卻有失計較!”

玉姐聽他說得慎重,便問:“此話怎講?”

不悟道:“檀越曉得本朝兵將駐防、何處有多少人麼?曉得屯糧能支多久麼?知道哪處兵強、哪處兵弱,哪個將愚、哪個官賢麼?又知道邊境地理麼?一概不知!對否?”

玉姐默然。

不悟冷道:“甚都不知,卻要下口預事,若是北地只有迎敵之能,卻無追擊之力,致使功敗垂成,當如何?叫個只有本事吃一碗飯的,去吃上兩碗,撐死了算哪個的?!”

玉姐咬牙道:“我雖不知這些,卻知此時此刻,是萬不能退讓的。且……政事堂相公們,那個不是老成持國?吃八分兒就放下碗來的?”

不悟道:“他們若與太子說了實話呢?檀越出言之前,可曾想過?這是將成敗寄於莫須有?東宮心志堅定不假,適合修養生息。如今國家已有積弊,欲有中興主,當待來者,檀越慎之。”

玉姐順竿兒爬,當即道:“先生教我!我如何不知國家積弊?要不積弊,能叫東宮嘴裡省吃食去打仗來?先生想修養生息,過往一、二十年,也未有大仗,難道不算修養生息了?怎地就弄做眼前局面了?實是已不得不變了罷?”

不悟道:“婦人何得干政?”

玉姐嘆道:“我只爲明理。我自家也讀書,知讀書人的心,不瞞方丈,自小因家無男嗣,無生最厭做女戶人家。箇中辛苦,我受夠了!一家子,我是將來做主母的,不是做母豬的!只曉得吃吃睡睡,看看丫頭繡花掃地,管管廚下吃個甚飯?不拘哪個管家婆子都做得的事情,那是主母麼?一旦有事,或只知哭泣、或手忙腳亂,豈不害了自家?”

不悟忽覺騎虎難下,這差使是他樂顛顛自家答應的,如今玉姐又與他出了個難題。論起來,這世上再沒一個人比太子妃與太子更親近了,軍國大事她且能吹枕頭風,還成了,還有了收穫,日後說話,在太子心中份量更重。

【與其叫她甚都不懂,亂吹歪風,不如叫她曉得些事理,休亂出主意——講便講。】不悟既如是想,不免與玉姐先說朝廷官制。玉姐道:“蘇先生講過哩。”不悟不耐煩道:“他個呆子懂個甚!”玉姐便閉口不言,聽不悟說這官職竅門兒來了。

非止有文重於武、實職重於散官之別,更有升、降、平調的暗喻在內。有時節將你升一級調個位置,不定是看重,蓋因官場上還有個說法兒叫“明升暗降”。不悟與玉姐一一說了,哪處是實職,哪處是虛職。

口上講着,心裡卻想,蘇正不甚頂用,清靜又傾向於她,待北鄉侯返京,我倒要與北鄉侯好生說道說道。乃是存着眼下先穩住了玉姐,回來朝她爹告狀的主意。卻又忍不住叫清靜勸一勸玉姐:“正在雙身之時,休要生事。”

清靜卻又是另一種勸法,非但說了請玉姐保重身體,更說:“如今娘娘無論做甚,都有人叫好兒,娘娘可知爲何?既因娘娘總佔着一個理字,更因陳氏先前做得不得人心!何以不得人心?心太大,管得太多。請娘娘自家斟酌,休步其後塵,令朝臣提防。”

玉姐笑道:“道長與方丈都有心了,我領二位的情。婦人總要依着父、夫子,我理會得。”

心中卻想,這從來會投胎不如會嫁人,會嫁人不如會生子,會生子不如會教子。頭兩樁老天保佑,已算佔得先機了,後兩樁卻實是費心神的活計,尤其眼下已做了太子妃,將來無數難事等着。俗話說得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入了宮,便是婦人,也與朝政有了牽,如何能不知、不預前朝事?便不爲爭先,也要爲自保。自己必是要生個兒子做天子的,這兒子的教養,萬不可疏忽了,縱長大了有師傅,幼時開蒙也要仔細,總不能如外間那般胡亂放養着。

又想,再數月便要生產,屆時父母也要回來了,這乳母裡總要有自己心腹之人才好,少不得要麻煩孃家人了。又盼着洪謙夫婦歸來,又想不知程老太公墳上如何。

95

不悟想他回來,他閨女也想他回來,便是九哥,也頗思念洪謙,想他早些兒回來。此時洪謙卻不得不滯留江州,兩年未歸,又平步青雲,留於江州的許多事情便不能如前年赴京前安排那般行事了,他須另行籌劃,處置善後。

“太子他老丈人要回來了!”

先是,江州知府得到了消息,而後齊同知與洪謙算是“姻親”便也知道了,又有酈玉堂的幾個親家,諸如梅縣縣令等,縱江州知府不告知他們,齊同知也要與這些個姻親說上一說。又,洪、程兩家在江州皆有舊宅,又有僕人看守,洪謙等人回來是要將林老安人與程老太公遷墳合葬的,少不得還要有林家親眷來弔唁,須得於自家設個靈堂,總要回到自己家裡。再使程實先飛奔來主持打掃,街坊等便都曉得了。

又有林老安人孃家親戚,程家是事主,他們也須得出面,舊俗,姑母的喪事,須得孃家侄兒到場,否則便不圓滿。程家在江州,也就只剩這一門親戚了。

想當年九哥與玉姐定親時,因酈玉堂乃是江州知府,城裡人人皆知。九哥入京,過繼做了太子,這消息也是明旨傳佈天下,江州人尤其“與有榮焉”。連帶江州城的人格外愛聽東宮的消息,有些個風吹草動,便有閒人愛拿來做個談資。洪謙等回鄉之時雖在夏秋,田中正忙,城裡人倒不似鄉下,一農忙起來除開吃飯、睡覺連抱婆娘的力氣都沒了,卻有閒心傳些個消息。

洪謙一家子船到江州之日,來迎之人委實不少,皆着些個素衣,若非是回來辦喪事兒,只恐有人還要放炮仗、着錦繡綵衣來。齊同知等姻親自是要到的,洪謙在江州之時,是先朝他見禮的時候居多,更往前些兒,洪謙一白身贅婿,連見也輕易見不着這同知。如今洪謙打京裡繞一圈回來,非特是進士及第的傳臚,還成了東宮岳父、封了侯爵,天地顛倒。齊同知也只好嘆一句,同人不同命。又因洪謙是進士,齊同知心裡,待這洪謙反親近不少。

江州新知府亦是進士出身,姓張名嘉瑩,能得江州這一肥缺,爲人便算不得太迂腐。待洪謙既不諂媚,更不故作清高挑剔這個“外戚”,只將洪謙作個歸鄉進士,大家皆是同道中人,說不盡的親切和藹。先請洪謙“節哀”,又說叫洪謙先忙家中事,但有需幫忙的地方兒,只管使人與他說去。

這卻也是舊例了,讀書人裡頭許多並非權貴出身,縱家中小有家業,較之權貴數代姻親羅織下來的關係,也是寒磣得緊,是以讀書人另有一套親近的辦法。凡科考出來的,見面便生親近之感,只消你是進士出身,途經各處,休說驛站驗訖公文免費與吃住,當地官員聽說了,也要趕來相邀,接風、宴飲、送別。休問先前見未見過,只消現在見着了,便是同道中人,有甚不方便的要本地官員搭一把手兒,彼此都是責無旁貸。至如日後官場上有些個齟齬,那也是日後的事了。

張知府如此待洪謙,真個並非特意巴結,他不這般做,反顯得故與“外戚”生份,有沽名釣譽之嫌了。

林秀才等頗不自安,雖則舊年曾爲程、洪兩家幫過些忙,也跑過些腿兒,如今林老安人已逝,素姐與林家還有些個親近之意,到得秀英這一輩兒,已不如老一輩了。且,林秀才心裡小有些個尷尬,他與程家幫忙也不是白忙來,程老太公在時尚好,程老太公去後,每逢程家有事相央,必備了厚禮。親戚間行事,林家開頭推讓幾回,次後程家依舊如故,便以“再推讓恐其不安”每每收了。若程、洪兩家還如往常,抑或洪謙只是尋常舉子,也便含混過去了,今他衣錦還鄉,不說權勢滔天,伸隻手兒,也好將江州城的天遮去一半兒。林秀才思及往事,不免心中膽怯,極外陪許多笑臉與這“表侄女婿”。

齊同知以姻親之便,與酈四姐的公公一齊道:“時候不早了,先請入城安置罷,我待也好前往弔唁。”

當下齊同知等人與張知府皆回,林秀才家卻是一路跟着後頭到了那厚德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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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德巷街坊等也是一早曉得這家人家要回來,厚德巷裡這一帶,自九哥做了太子,便叫有些個好事的人叫做個“鳳凰窩兒”,悔得賣了房兒走的兩家人家腸子都青,旁的不論,捱到如今再賣房兒,也好多賣些銀錢。

巷子的青石板地早叫掃得乾乾淨淨,各家街坊皆穿戴好素衣,又各盡力備下奠禮,又有里正等人,早早招呼各家:“與理上說,凡街坊家裡頭有事兒,咱皆須搭一把手兒,各家勞力都預備下了,人家領不領情,端看造化罷咧。”衆街坊鬨然叫好。

這頭洪謙到了家,先送素姐往程宅裡去,又留金哥與秀英陪她,自往洪宅這裡看程實等收拾完屋子,將洪宅前院亦空中,亦作個待客之所。又叫紮起靈棚來,將諸般事務佈置一番。里正已領了衆街坊來,又說明來意:“貴人未必便用得着我們這些粗人,好歹是此處風俗,也是一片心意。”

洪謙團團一抱拳:“不過離家二年,何以分甚貴與不貴來?諸街坊有義,洪某謝過,連日之事,有勞諸位了。事畢,我請大家吃酒來。”衆街坊看他也不託大,都歡喜,里正便招呼着自司其職。洪謙又謝一回,道:“我須往那頭看一看,她們女人家恐有不便之處。”

里正道:“那一處也該扎靈棚點燈,叫這幾個人一道。再叫各家出幾個伶俐媳婦兒,往裡着陪夫人待客去。”

那頭素姐哭一回,已叫林秀才娘子勸着往佛堂裡歇着了,女人們正圍着秀英,名是道惱,實也有巴結之意。這個說:“看秀娘便是有福之人。”那個說:“在家多住兩日。”林秀才娘子抽身回來,撇一撇嘴兒,便問秀英:“秀娘一路可累?他們棚兒還未紮好,且歇一歇罷,後半晌便要辦事兒哩,先用些個午飯,都是家鄉菜。”

秀英在江州時,雖也當家作主,往外時總是奉承旁人居多,縱在京中,女兒做了太子妃,京中也有一干貴婦人須與周旋,又時時恐露出怯來。今一回來,叫衆人圍簇着,內心不禁生出許多感慨來。聽林秀才娘子如是說,便道:“嬸子說的是。往後這幾日,還請大家多幫襯來。”衆皆說不敢。

林秀才娘子又親服侍她與素姐吃個飯兒,心裡也嘆,這素姐人又懦弱、又不會做事,只因生了個秀娘,秀娘又生個玉姐兒,致有今日,真個是天上掉下來的福氣了。這世間比她用心過活的人多了去了,好事怎地叫她遇上了?

秀英吃過飯,便喚了金哥來見林家人,又叫金哥與林秀才娘子見禮。林秀才娘子連說:“使不得。”秀英道:“他小孩子家,與長輩行個禮又能怎地?”故雖不致叩拜,卻也長揖。林秀才娘子又問起玉姐:“娘娘怎樣哩?”一提玉姐,秀英便眉開眼笑:“懷上了,再幾月便要生哩,只盼她一索得男。”

林秀才娘子見她情狀,便知這話說對了,順着又誇玉姐有福氣,秀英聽了,不禁更喜。忽地以手加額,道:“我竟忘了這事了。小喜兒,娘娘賜下的東西哩?”

原來玉姐聞說秀英要歸鄉,也備了許多禮物叫散與故舊親朋。且囑:“歸鄉休要張狂,從來外戚不易,中規中矩且要背個不好聽的名兒,人聽說是外戚,便要側目相看。日後金哥、珍哥想要有出息,好名聲須從現在打理起。爹孃縱爲着子孫着想,也須以禮待人。”縱有孕,也收拾許多物什,叫帶回江州來。

小喜兒帶四、五個有力婦人,擡幾擡物什進來,又拿着單子一份一份兒念着。林家自林娘子往下,皆有所賜,雖算不得過於豐厚,卻因宮中所賜之物,格外不同。江州地產絹綢等,玉姐便賜與錦鍛等,正經的蜀錦貢物,一人兩匹,花色各不同,又有金玉鐲子、簪子等物,林秀才娘子額外得一支柺杖。喜得這林秀才娘子與媳女等跪領,又有小喜拿出一支匣子,內裡是玉姐單與舊友林月姐兒一套頭面,道:“娘娘說,與月姐乃是故時友,想月姐也到出嫁年紀,來與月姐添妝。”

月姐叩謝,林秀才娘子與月姐之母一同道謝。

後半晌諸街坊到,聞說玉姐與林家諸人賞賜,都朝林家慶賀,又贊玉姐“不忘故人”。秀英笑道:“故人自是忘不得的。”又說太子妃亦記着街坊。卻是分與各家些宮緞,又單與里正家三姐——亦是幼年玩伴之人——所賜與月姐等,招來許多羨慕。又有謝昔年裡正相幫之誼,洪謙秀英又有京城土儀分散與諸人,整個厚德巷裡,皆贊洪家厚道。

次日一早,一應白事所需盡皆齊備,弔客亦到,洪謙少不得攜着金哥接待官客,秀英自會堂客。二人於今權未必重,位卻是甚高,不須與諸人施禮,只因喪家,凡來弔孝者,孝子賢孫須與弔客回禮,初時將好些個人弄得手忙腳亂。洪謙與秀英倒好牢記“安遜”二字,行禮如故。便是張知府也要拿捏着多誇上兩句——這家人做派,實是無可挑剔。

又因有金哥在側充作順孫,林秀才將洪謙與金哥誇讚作十二分來:“姑丈生前實不曾看錯人,侯果信人。哥兒亦好。”

待這頭禮畢,外頭卻要將程老太公與林老安人合葬,程家已無宗族,少不得林家跟前跟後,那頭張知府又看他分外順眼格外照顧,其事頗順。因玉姐之故,推恩亡人,程老太公叫追諡了個縣令,這回合葬,正可改葬,將那墳頭兒堆得高高,以應品級。

待合葬事畢,洪謙又不能走,林老安人的孝到他這裡,忙完這一出,早過了。便換了件月白衣裳,先往拜會張知府,與他些土儀。張知府暗道:這洪謙雖年輕,這國子監司業實也做得。又見洪謙土儀,忙不迭道:“君侯客氣。”

這張知府見洪謙夫婦此歸,一應的做派是讀書人模樣兒,並不以外戚自居。心裡打一個轉兒,終決心與洪謙交好,縱洪謙回來是辦喪事兒,不好過於歡樂。他卻有個計較,因請洪謙這傳臚進士,往那府學裡去講幾回課,這卻比狎妓飲宴又更添風雅,真個君子之交。

洪謙再次便往見齊同知,代轉了酈親家交與齊同知之物,又有齊同知女兒女婿託捎的物件兒。齊同知因稱謝,道是凡他在江州一日,洪、程兩家留在江州的產業,便保無虞。洪謙笑道:“這個我卻不是不擔心的,我所慮者,恐留在此處皆是僕役,懼其生事耳。”齊同知一挑拇指,讚道:“聽君一席話,我今日算是真個服了,怪道你做了傳臚,縱不因兒女閒事,也做御史、揚名天下,簡在帝心。我卻只好老大年紀,只做個同知。”洪謙又謙遜幾句,齊同知因打了包票:“放在我身上。”

裡頭齊同知娘子見了秀英,也是道謝,又多有拜託:“太子出繼,已算不得我那女婿的親兄弟了。我卻要因着舊緣,腆着臉兒賴夫人件事兒,夫人厚道,我那女兒在京中,還請多照看了。”秀英亦笑應了:“縱不是親戚,也是江州鄉親。”同知娘子早經收拾了兩匣子金珠寶貝等,只等秀英離京好相送。

又有酈四姐等處,東宮冊封時,四姐、五姐皆入京到賀,卻又因御史等諫,不得不隨夫出京,此時見了申氏託秀英所攜之物,且喜且哭,又都謝過秀英。

至如酈家七嫂、八嫂孃家,更對洪謙夫婦千恩萬謝,因洪家借屋與他兩家女兒在京成親之故。此外洪謙便往拜會些箇舊年中舉的同年,又有些個熟人,只作與往昔一般無二,江州城裡人都說他好。

又有盛凱處,因感念其恩,亦有厚贈,且說:“明年又是大比之年,再往京裡時,只管來尋我,清靜房兒也有兩間,總好過與住客棧不安靜,又或與人擠廟裡。”

盛凱見他,頗不自安。因原傾心玉姐,如今玉姐卻爲東宮妃,連着當初不樂意的潘氏,暗中嘀咕兩聲,頗有後悔之意。彷彿這玉姐一嫁九哥,倒將原該着她家的好運帶走了一般。虧得她雖心下刻薄,卻知道個輕重,口內不敢亂說。

那張知府卻日日叫人將邸報送與洪謙看,洪謙也承他情,直到看着朝廷與胡人開戰,始有些兒焦急——恐九哥主持不好之故。洪謙曉得九哥爲人,孩子雖算不得頂聰明,叫他做個秦皇漢武,那是難爲他了,若做個守成之君,倒也使得。只是擔心他年幼,又是過繼人,朝臣不服管。

那張知府卻另有打算,喚來第三、第四兩個兒子,領着他們往洪宅裡去。先與洪謙見了禮,又叫兩個兒子報了名兒,一個叫張守禮,一個叫張守智。張知府這兩個兒子皆是正室夫人所出,生得也是端正,都在讀書。

洪謙見他這般作派,心中略有所覺,只管笑招待,且看張知府是何道理。他先贊洪謙之才,與洪謙寒暄幾句,方表明心意:“這兩個犬子也在進學年紀,他們母親有些兒溺愛,我想着慈母多敗兒,不若遠遠打發了,好叫他們也知道些兒世情,也好磨練磨練。江州地偏,不若京中人才輩出,是以腆顏請君侯攜他們一程。”

洪謙笑道:“府君是想令郎入書院呢?還是太學?抑或國子監?”張知府道:“想叫他們自家考個功名來。書院是極好的,太學也只叫他們考,國子監恐不收他們這般人哩。”洪謙笑道:“我知道了,國子監多權貴之子,恐學不着甚東西,倒將心性磨沒了,書院或太學,只憑他們本事罷了。官場之上,出身頂要緊,君家若無個世職,不若自己考來。真個與考官不投脾氣,再說旁的也不遲。”

張知府也是這個主意,想有個出息,沒個進士出身,真個難如上青天,乃道:“全憑君侯做主。以我這芝麻小官兒的兒子,入了國子監,難道倒好與人提鞋去?君侯想得周到。”洪謙道:“如此,我便攜他們先往石渠書院裡,如何?”張知府道:“得聽蘇先生講課,是他們福份。”

又叫兩個兒子上來與洪謙磕頭,說了許多話兒,方告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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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頭張知府有所託,旁人亦有所託。晚間吃罷飯,洪謙教金哥讀書,授課畢,秀英卻來看他。

洪謙見她似有話兒要說,因問:“老夫老妻,吞吞吐吐卻爲個甚來?”

秀英道:“林家那嬸兒求到我頭上哩,請爲她家孫兒謀個出路。”洪謙皺眉道:“她家有舉人進士?”秀英面上一紅:“沒有。”洪謙道:“這又要如何出路?若有功名在時,倒好看顧一二,以一白身,想做官?我的兒子且要叫人指指點點,他家兒子,卻不值我這般了。”

秀英道:“並不是要做官兒,他們想,我還不敢應哩。沒的給玉姐招閒話,這個我懂。嬸子是想,求咱將她孫兒帶往京裡,謀個太學生,將來也好有個前程。”洪謙一皺眉,又問:“她的孫兒能裝一筐了,十分出挑的也無幾個,她想託付哪個來?”

秀英道:“她那心裡,自是哪個都好,我卻說來,京中人多事雜,縱有人迴護,孩子自己不機靈,也要生事。有那等好的一、二人,只消拿得出手兒,我纔好與你說。”洪謙道:“她家那能拿得出手的孫子,不過辰哥一個。”秀英苦笑道:“做父母尚且有偏心的,何況祖父母?她卻想託付個皓哥。”

這林皓實不如其堂弟林辰書讀得好,然卻討老人家喜歡。林秀才原使娘子撞木鐘,存着能託幾個是幾個的主意。及秀英朝林秀才娘子說了難處:“嬸子也須叫我在官人面前好做臉。”林秀才娘子便說了皓哥。

林秀才娘子回來因說林秀才:“如今秀娘也有個難處,做主的到底不是她,我想着,做長輩的都想孩子個個好,既辰哥自家讀書能讀得出來,何苦白費個人情?皓哥書讀得不如辰哥,不如叫他去見見世面,如此兩個孩子都能掙出來。”將林秀才氣得眉頭深鎖,幾要罵將出來:“你懂個甚?!這人情是好託的哩?!無知!不將那有望的多推一把,卻與那無能的機會?”

林秀才娘子道:“你不也喜皓哥的?”林秀才道:“皓哥可愛,辰哥卻可教哩。你想有霞帔穿,還着落在辰哥身上哩。那頭大官人在江州多少年,家裡事他豈不知?辰哥有出息,許看親戚面上,他幫也幫了,你弄個扶不上牆兒的硬叫他扶,他是你家甚麼人,好與你出這把子牛力?”

林秀才娘子道:“先時你也幫過他家……”

林秀才喝道:“住口!休說往前咱幫他家事,他哪回不與咱家厚禮來?我還怕他記着咱每幫忙必要拿人好處的事,心裡不痛快哩。便說眼下,你將皓哥託與他,這樣大哥,你覺着要送他甚樣重禮?他可看得上?”說得林秀才娘子不言聲了,心中終偏向這皓哥,暗道,頂多我將私房出來,多備貴重之物罷。

次日便新往洪宅來,朝洪謙說:“是婦人無知,胡言來。是她心疼皓哥心疼得糊塗了。”洪謙道:“原本無可不可,兩個便都帶去又如何?入不得國子監,也可入太學,只有一條兒,國子監旬月便要考試,我能將入帶入了,帶能代他考試來?到時候一月一考,叫黜落了,我便無所謂,他還要臉不要?”說得林秀才老臉通紅,連辰哥之事都不敢說了。

洪謙因掛心朝中事,又不耐煩再有人請託,便要急行回去,卻叫秀英說:“掛心東宮娘娘。”便有許多人來送行,前番洪謙往京裡去,便攜了許多貨物發賣,如今不攜貨物,只帶土儀,也好裝了六、七條船,又有諸人相贈之物。此外齊同知等亦有攜至京與親家之物,張知府兩個兒子隨行,也收拾出一條船兒來,帶諸般物事。張知府中進士時的考官,正在京中,張知府亦備了與他之禮。

又有商人因着程家商鋪掌櫃,走了門路,想依船入京。洪謙一一覈實了,只攜那積年老字號的商家同行。

又使程實往林宅遞了帖兒,問林秀才可有甚話說。林秀才曉得這是與他家機會,只得舍了一張老臉攜了辰哥來見。洪謙見了辰哥,先考學問,見他雖不差,卻也並不優異,中平而已。這世間“唯上智與下愚不移”,剩下的也看教導也看機緣。洪謙掂量再三,將這辰哥收下。

那頭林秀才娘子卻悄悄與秀英厚贈,將金珠寶貝拿出兩帕子來,以皓哥相托。秀英如何肯收?她在京中也算見識着富貴了,又這金銀雖好,終不及女兒囑咐、兒子前程,故不肯收:“再收親戚錢,我成甚麼人了?”將林秀才娘子臊得滿臉通紅。秀英故意道:“嬸子託了我,我自沒話說,那頭老叔曉得不?休要少了一個孫兒,他卻問我要人來。”

一句話兒,說到林秀才娘子羞處,只得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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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是時,議和之事將定未定,一頭要開五處榷場,一頭只應開一處,一頭要“賞賜”,另一頭一文也不想與,玉姐稱之爲“與上街買個菜兒沒個兩樣,一般討價還價”。將取笑完兩頭,卻收着訊息:太子他老丈人要回來了!

96

兩個孩童毆鬥,若有一個的爹孃長輩在側,又不禁着他,這一個便要底氣十足。九哥現今,便盼着有個長輩在旁與他掠陣。親爹是指望不上了,只好指望一下岳父大人。

朝中重臣不少,不乏老成謀國之輩,這些個人立朝數十年,熟諳國政,九哥卻分外想念他那位也不曾做過甚安邦定國的大事的岳父來。這便是世人所謂之親疏,心裡親近着他,縱旁人再能幹,你也想見着他。

洪謙,實稱不上“不能幹”,恰相反,聞說他要回來了,京中許多人不免心中一顫。他身上透着一股子狠勁兒,確不曾殺人盈城,卻叫人膽寒。

九哥聞說洪謙已自江州啓程,忙不迭將這好消息說與玉姐來聽,夫妻兩個共湊一樂。玉姐近來也在想不悟、清靜之言,政事上開口,她確是有些兒託大了。然外事無所依託,又產期一日近似一日,也分外想念父母。且掛念珍哥,小小年紀便叫託付與人,也不知眼下如何了。

洪謙夫婦去時要趕路,走得快,歸時攜着許多物事,又有張三郎、張四郎並林辰隨行,歸程卻比來時慢了不少。秀英心下着急,小喜來勸她,秀英道:“這些個道理,我不比你懂?事到臨頭不由人,擱着十年前的脾氣,我纔不是如今這個樣兒哩。”小喜一低頭,便不再勸,她是知道,秀英是爲玉姐的事情着急。

洪謙也不甚開懷,他回江州算得上衣錦還鄉,合葬之事卻也觸動愁腸——無論程家、洪家,人丁都是太少!程家這個是真個無法了,金哥日後又要如何辦呢?程家墳地還住着幾代祖宗,難道要都遷到京郊?不遷,金哥又小,無論祭掃,都不便宜。

船行至半,兩岸田地一片金黃,秀英已命翻出行李內帶的夾衣來。洪謙便下令:“着緊行船,我多與賞錢。”秀英聽了,尋他來問:“我知你急,我也急,卻也不必如此。”洪謙道:“你哪裡知道?將到秋收時節哩,還有大半月路程,咱們再不快着些兒,越往京,他們秋收已完,正好走水路,往京中運糧。介時你要與漕糧船爭路不成?”

天朝地大物博,離京遠的數千裡,近的止數十里,皆有糧要輸入京師。每年若秋收後遠近皆輸糧便要致航道堵塞,便以遠近往京中輸糧,近道的秋收畢,便着緊輸入。遠道的卻要來年春天再輸入京,蓋因遠道的秋收完、錢糧入庫,再裝船北上,許就遇着水路堵塞,一拖二拖冬季天寒運河結冰,運輸便不易。

凡有經驗的船家,但走運河,都要想着法子避一開這春初河面解凍、秋末結冰之前,萬舟齊發的時候兒。一是易堵塞,二也是運河船多易碰撞,更因這押着漕運糧船的都是些個粗人,有個磕碰易吃虧。到得碼頭上,這些個人一來,又要吃喝,還有些個要嫖耍,總是生事的祖宗,連着沿岸的菜價都要叫他們吃得漲上幾十文。

洪謙前番入京,是搶在更遠處糧船入京前,走在漕糧船前頭。那時急送蘇先生入京,走得並不慢。今番又叫漕糧船在後頭攆着,卻因攜物頗多,比先時慢了,是以催促。

秀英聽洪謙這般說,立時醒悟:“是這個道理。”當下開箱取錢,多與船家些船錢,又叫添肉菜與船家吃,好多些個力氣,一路揚帆,趕在糧船集結之前抵京。遠遠瞅着京師的水門,洪謙整一整衣襟,喚來張氏兄弟道:“你們兩個初入京,想你們父親也有所囑託。京中人多口雜,清靜地難尋,你們兄弟年輕又攜這許多物事,且往我那裡居住。”

張氏兄弟齊道:“來時父親囑咐,萬事聽君侯吩咐。”洪謙便命他兩個跟隨。

林辰卻是隨着洪謙的船入京,所攜之物也不多,止隨身衣物與書籍等。他來之前,母親與嬸母大鬧一場。起因是林皓之母口裡酸酸,說到林辰母親面上。但凡女人,爲女則弱,爲母則強。林辰母親做人兒媳婦,婆婆偏心,她也只在自家房兒裡嘀咕兩聲,孝字當頭,不忍也得忍了。然事涉愛子,又是前程大事,婆婆硬要將自家有出息孩子拉下,換了二房林皓那個甚都不如林辰、唯一張嘴兒會哄人的,偏心至此,弄得閤家上下都聽着風聲了,林辰之母再也忍不得!

妯娌兩個大吵一架,虧得林家也算是書香門第,縱是後宅婦人,潑辣起來也鬧得並不太厲害,叫林秀才娘子壓住了。林秀才娘子心中有愧也有不快,兩房各打五十大板,都叫她一通臭罵,皆老實了。林秀才與了林辰二百貫一張錢鈔,並幾十兩散碎銀子,叫他在京中花銷。林秀才娘子與他二十兩銀子,又囑他:“好生掙將出來,休要忘了家中兄弟。得閒處,好生與親戚家說說皓哥好話,叫他也入京去謀個前程。”

林辰母親卻又有主意,把些兒私房與兒子,又說:“好生讀書,甚都是假的,你便是用心討好,又能強過皓哥討人歡心來?可見你長處不在這上頭!萬事聽君侯的,那處親戚實在人。這家裡這許多女孩兒,宮裡貴人在家裡,唯咱家月姐得她青眼,你道爲個甚?月姐兒從不刻意佔小便宜,待她實誠。人家心裡明白着哩,休做下那等眼皮子淺的事休來!那家人家可交,你卻也要拿出誠心來,人家又不傻來!”

林辰一一應了,他母親方氏抹一回淚,道:“到那處,要與夫人做臉,休學那一等浪蕩子,家裡人看着你哩。”又將林家與程、洪兩家往事說了一回,道:“實與他家沒甚個大恩德,否則人家何以只要你一個?那皓哥讀書雖不如你,也是個口甜的,帶一個是帶、帶兩個也是帶,何以阿婆求到頭上,人家也只肯帶一個來?先時情份不值當人家出死力的。你心裡頭可要明白。”

林辰領了母命,又往去領父祖之訓,林秀才所言,不過是:“好生讀書,光耀門楣,餘事休要操心。”他父親也是個累年不第的秀才,見了他,將臉兒一板說:“京中繁華,你休叫迷了眼,我修書一封與君侯,請他管束着你些兒,你若胡鬧時,叫他打折你的腿筋!”林辰也應了。

家中舊事,林辰悉知,是以一路默默,只觀書而已,並不張狂,連他的書童,也是個悶葫蘆。洪謙看了,反而高看他一眼,問他讀的何書,又看他寫文篇。平日與張氏兄弟說話,也帶着他一道。

如今到得京中,林辰便執晚輩禮,鞍前馬後,伏侍長輩。

洪謙入京,自有人接,朱震打發了朱珏領了人來,酈玉堂處亦有人,一齊往北鄉侯府裡去。朱珏又往秀英轎兒前問安,道:“珍哥那裡祖母與曾祖母照看仔細,又長了幾斤,鎮日吃了睡、睡了吃,醒時愛笑,老人家都喜不迭。”說得秀英念一聲佛:“生受老人家了。”

朱珏勒馬,卻與金哥一併走,逗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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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北鄉侯府,洪謙使人拿了他與秀英的帖兒,叫與酈府之人一道往酈了家去,道是安頓之後前來拜訪,又說江州姻親託書之事,屆時一併交付。又寥寥寫了張條子夾進帖兒裡,道是尚有物事託捎了來,因其物頗多,不好一併送到,隔幾日交付。

卻叫了朱珏來,細問其事,又將張氏兄弟、林辰喚來,彼此見禮。朱珏道:“府上初歸,必有事忙,今見一路平安,晚輩也該回去報個信兒了。”洪謙也不多留他,卻也使人拿了帖兒,與他一道去,亦致登門拜訪之意。

秀英道:“終於到家了,且將咱帶來的物事一一安放了,騰出西邊頭個跨院兒與三郎、四郎居住,他兩個捎來的物事,也搬過去,由他處置。他兩個帶的人,也一處安置了。辰哥便住他後頭那院子裡罷,辰哥只帶了一個書童兒,比三郎、四郎人少,恐不夠用,先撥兩個灑掃的婆子去,不許派了年輕媳婦丫頭。”

見她分派妥當,留守的袁媽媽纔上來請她沐浴更衣。秀英笑道:“出去這好二月,只想着媽媽的手藝了。”袁媽媽陪笑道:“是夫人心疼老奴,叫在京裡就近看着小茶兒哩。”小茶兒頭回生育,是以袁媽媽有此一說。秀英道:“都是當孃的人哩。”

袁媽媽便說些個京中雜聞,傳出來的東宮好名聲兒:“娘娘在孃家時,便是事事聰明通透的,萬事明白着哩。”說得秀英眉開眼笑,又說:“這幾日媽媽備下茶果,我們回來了,登門的人怕不少。不出幾日,我也要往外處去,還要接珍哥回來哩。”袁媽媽一一應了。

秀英梳洗畢,將江州攜來之物一一整理入庫。奉與自家的,都收好。齊同知等託捎的,單放一處。侯府之庫分兩處,一處在前頭與外賬房相連,放幾千貫錢、數百兩金銀、外間常用之物,以備不時之需。一處在後頭,與秀英正房不遠,乃是一處院落,兩層樓房,又附數間屋舍,且有地窖,放置珍玩、擺設、綢緞等等。秀英見這些家業,思初入京時攜的胡椒,一時失笑。

外間洪謙換了衣服,張家兄弟並林辰皆匆忙洗漱畢,張家兄弟又有些兒忙亂,將物事往房兒裡一堆,叫兩個帶來的家人守着,齊往外書房來見洪謙。洪謙見他們都識禮,道:“京中不比外頭,最不缺權貴,爾等只管讀書,外頭事,慢慢便曉得了。這幾日且溫書,將書揀起,過幾日,我自有安排。”

三人齊聲稱是,洪謙便叫他們一處用飯。吃飯時,因有酒,張守禮兄弟兩個搶來與洪謙斟酒,又順手與林辰滿了一杯,兩個一齊朝洪謙敬酒,張守智又拉林辰一下兒。

洪謙觀他們行動,暗道,這自幼處境於人之成長確也重要。如林辰,父祖雖是秀才,卻未免有些個呆。張氏兄弟父親是知府,想來酒宴見過不少,人又機靈,酒桌兒上便叫人歡喜。人的命,自生來便叫定了一半兒。

用過飯,洪謙不置可否,叫他們且歇息,又說張氏兄弟:“你們父親在京中或有故人舊友,也可拜訪一二。京中路途不熟,明日尋了程實,叫他派個人來與你們領路。”兄弟兩個應了。洪謙又說林辰:“你是老安人晚輩,我看你如子侄一般,也休拘束了。”

那林辰回房,觀這獨居院落及得得上江州他父親這一房人居住之地,固寬敞,卻也有些兒惴惴。他行李極少,一應鋪蓋等皆是洪府與他新置的,一個四十來歲的婆子手腳麻利與他收拾了,笑道:“哥兒萬福,夫人吩咐,在這裡如在家裡一般的,哥兒但有甚要吃的、用的,只管叫我老婆子稟了去。”

林辰因來時母親格外叮囑,叫書童兒取了兩陌錢來謝那婆子。婆子推辭一回,也收下了,便笑得真誠,格外道:“君侯、夫人人都極好,後院佛堂那位老夫人與哥兒還是舊親,後宅哥兒不好擅入,卻也好略表表心意,那位老夫人心是極善的。”

林辰若有所悟,卻也不敢造次,只說:“謝過媽媽了。”

那張家兄弟回到住處,張四郎便問張三郎:“三哥,如何?”張三郎道:“你忘了爹囑咐了?多看少說,君侯名聲極好,想不會做甚不好事,又平步青雲,既是自家有本事有氣運,也是會做人,你我兄弟只管學着便罷了。”張四郎道:“我又沒說個甚!咱明日便去遞帖兒見父親的老師?”張三郎道:“往那處去前,先稟君侯一聲兒,現住人家裡哩。”

張四郎道:“柱子舊年來過京裡,咱是不是朝君侯說一聲兒?”張三郎道:“自是要說的,只說,爹使他來,也好跑個腿兒。後頭院裡那個,也不是尋常打秋風的親戚,咱也客氣些兒。”張四郎道:“哥,你說過了哩。”張三郎道:“我再說一回,你記牢了。縱是打秋風的,也不是打咱的秋風,侯府與他白眼,咱也休這般。”

張四郎道:“哥,這府上不是尋常勢利外戚,怎會?”張三郎恨恨敲他兄弟一個暴栗子:“我不過白囑咐你一回,你當我嘴癢,成不?”

張四郎纔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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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張氏兄弟向洪謙稟明,洪謙也不攔他們,看他們兄弟除開書童兒,亦攜了幾個僕役,正好挑擔兒送禮,便隨他們去,只說:“晌午若有人留飯,使人回來說一聲兒,若沒有時,早些回來用飯。”

他自家卻使人往各相熟人處投帖,約了拜會時間。又去銷假,又往面聖。

官家與九哥皆喜他回來,官家更顯老相,然也歡喜,聽洪謙說一路看着,沿岸田地有豐收景象,不由道:“正好,打了一仗,正缺錢糧哩。”洪謙已聽聞此事,笑道:“陛下洪福。”官家嘆一口氣,卻不接這話頭兒,轉問路上風物,又贊玉姐:“極明事理。”洪謙笑道:“應該的。”

次後見九哥,將所攜之物進貢,九哥命拿往後頭給玉姐,自己卻與洪謙大吐苦水:“缺錢哩。”洪謙笑道:“凡國家興旺近百年,總有冗官、有兼併,遇着戰事,缺錢也是常有的。治大國如烹小鮮,殿下,事急,人不可急。”九哥道:“我曉得。”洪謙道:“國事總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事不難,人難。”九哥又點頭:“正是正是。”洪謙也不曾出甚主意,九哥卻覺心中暢快不少。

因在東宮,規矩與宮中便有些兒不同,東宮算得這禁宮內國中之國,九哥忍不住叫玉姐來見一見洪謙。

洪謙見狀,微翹了脣角兒,因兩宮掌管宮禁一事,秀英也不欲爲玉姐生事,總是非節慶之時也不入宮。九哥叫他父女相見,想是與玉姐兩個夫妻相得,否則便不致想到這個。

玉姐確也過得不錯,因有孕,吃得也好,人也圓潤了。自懷孕以來,洪謙這還是頭回見着她,雖則秀英懷孕了數回,那是妻子。這回看着玉姐腹兒高高,洪謙一時也傻了,恍惚間憶起秀英懷着玉姐時的景況。

玉姐不好意思起來:“爹又怎地?一路日頭曬着,昏了哩?”

洪謙聽她這話,便曉得他這閨女還是原來的肚腸。道:“昏了也認得你哩。”玉姐迎上來,把着他手臂抱住了:“那是。也不看是誰個的爹哩。”九哥目露羨慕之色,他雖有兩個父親,卻沒一個與他這般模樣兒的。洪謙一手一個兒,將女兒女婿拖進殿裡。

玉姐與洪謙說家常事,問金哥如何,問秀英如何,又問素姐如何。又哭一回程老太公與林老安人,叫青柳勸住了。洪謙眼睛往殿裡一掃,看這殿裡宮女兒,見九哥目光頗正,便也滿意。玉姐卻又說:“想叫娘打外頭尋幾個乳母來哩。”九哥聽了,心中一動,道:“是哩,我聽說了,這宮裡宮女也並不是全由宮中採來,有些個也是外頭薦的。還是自家尋來的人旋。”

洪謙道:“容我想來。”九哥自插了話,便又忍不住,復問洪謙與胡人議和事等,且說:“陳熙有功,而胡人恐非誠心議和,遲早捲土重來,真個叫人惆悵。”洪謙笑道:“這有何難?兵是朝廷的、糧草是朝廷的,命是他自己的,反不了。”九哥道:“都這般說。”洪謙道:“只是你心裡憂着?只要打仗,便有人死,也便有人能歷練出來。天下之大,何愁英才?看着便是了。”卻並不自薦。昔年北地之行,叫他老實不少。

玉姐有心與洪謙說朝政事,又有九哥在,想一想,只得另尋他途,橫豎……她快生了,生這孩子,後便有洗兒、滿月、百日、週歲,見面機會總是有的。洪謙走時,玉姐再三叮囑:“千萬記着尋個放心的乳母來。”洪謙揮一揮手兒:“我比你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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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謙回家時,日尚未過午,秀英已等不迭,自往霽南侯府去接珍哥。南所攜方物畢,與太夫人華氏說些個路上見聞。太夫人又與她說京中事:“如今慈宮安靜許多,她是個有城府的人,雖比不得東宮聰明,卻盤踞宮中數十載,東宮將要生了,乳母的人選,卻要當心。”

秀英道:“我也這般想來。”

太夫人道:“休愁,你有可意的人,也可薦了去,這宮人難道全是一總採擇入宮的不成?也有走門路的,只是少。乳母,也可如此辦理。”秀英一拍掌道:“那卻有人了,玉姐身邊原有自幼伺候的一個人,最是伶俐,因配了人有了孩兒,故在宮外。如今孩兒也生了,也養到將週歲了,她母親現在我家裡管廚下事,她男人原是我家舊僕。金哥現讀書,官人說,男兒不好總叫女人伺候着,他那乳母現也沒事幹,我看她可憐,留下來與我說話,卻是個可靠人,奶金哥這麼大。”

太夫人道:“那便也夠了。”

不一時,洪謙也來了,拜見了太夫人,太夫人眼中含淚道:“黑了,瘦了。”洪謙尷尬道:“凡回來,總要這般說。”太夫人看着他彆扭樣兒,破涕爲笑。又要留飯。

洪謙道:“打外頭帶了幾個人回來,不好將他們閃在家裡。”太夫人便問是何人,洪謙道:“是江州知府家正頭娘子生的兩個兒子,並老安人孃家那頭一個孩子。”太夫人道:“養得熟便養,養不熟趁早撒手兒。”洪謙笑應了。

那珍哥將到週歲,還不會說話,見了爹孃竟有些兒眼生,只管咿咿呀呀,往太夫人身上撲。洪謙伸手兒要拎他襁褓上橫捆的帶子將他提起,手上早捱了太夫人一下兒:“胡鬧!”招呼着秀英抱了孩子,囑咐一路小心。

到了家裡,張家兄弟並林辰皆在,洪謙問幾句張家兄弟事。張嘉瑩昔年考官如今卻是鴻臚寺卿,眼下卻算是個熱竈兒,兄弟兩個極有眼色,看出那家裡只是客氣,早早辭了出來。洪謙領着三個並金哥一處吃飯,秀英卻將今日之事想了又想。

待洪謙飯畢,秀英便等不迭與洪謙商議。洪謙聽了,笑道:“卻是想到一處去了。小茶兒好伶俐心思,與玉姐又相得,我還說朵兒太悶,恐在那裡頭不得用,虧得玉姐機靈,朝她婆婆要了兩個人帶進去。胡氏奶大金哥,雖不多言,卻是個謹慎人兒,正好!”

當下秀英便尋袁媽媽說話,袁媽媽聽了,心有不捨,卻是主人家吩咐,又想主人家待她們母女亦好,玉姐所出,也該當小茶兒盡力。秀英借登門拜訪之時,與申氏商議,申氏正憂此事,自是贊同。

小茶兒與胡氏原是人家奴僕,主人擡舉,也只有去的道理。胡氏本是無家婦人,有個去處已是萬幸。小茶兒原與玉姐處得好,雖不捨兒子,卻想,早與這主人家捆作一處了,也當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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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待前頭和談,討價還價開三處榷場,天朝硬扛不與“賞賜”只冊封虜主了事。盟約之日,正是小茶兒與胡氏走了手續,入宮之時,彼時天已入冬,冬至日官家也親往與祭了。

小茶兒與胡氏一入東宮,便有個樣子,玉姐原好走動,還好立個靶子拉兩回弓,小茶兒一來,眼睛一豎,玉姐看看自家肚皮,也只得訕訕放下手來。小茶兒口上不停:“萬事等哥兒順利生下來再做哩,走走不礙的,不動不搖的,養得太肥壯,生時母子受苦。這般事卻做不得,休叫家裡擔心哩……”

玉姐也只得由她說去。胡氏卻是一聲不吭,悶着頭,尋乾淨舊衣物,燒了熱水來煮而又煮,又曝曬,與孩子做尿布,且說:“舊衣比新衣好使。”

她兩個忙上忙下,玉姐看了不覺心中歡快。有了小茶兒,玉姐也好有個說話的人,小茶兒道:“委屈了哥兒哩,好好兒的,該大大賀上一賀。”玉姐便笑:“我纔不愁這個哩,他有福。你算算他的生日。”

小茶兒曲指一算:“好過年了?”玉姐道:“他爹算沒算過,我不知道,多半沒算過。我卻算過的,早了是臘月,遲了是正月,巧了是正旦。過年還能缺了熱鬧了?”

今年是官家臨朝三十年,自入冬起,各地便有無數祥瑞,幾乎一天一個,還不缺新花樣兒。正旦日更有大彩頭,“萬邦來賀”,趕不上正旦也不要緊,正月裡總能生得下來的,正旦三日,滿城燈火不禁,官家與民同樂,又有無數鞭炮,自日頭未落起便放,真個“火樹銀花不夜天”。

小茶兒悄聲道:“所以姐兒才這般大方來?”她越大方,太子便越愧疚,越要記着這份兒好。

玉姐笑而不答。

這世間的人,有個聰明的娘,真個自未生起便要享這母親的福。玉姐算得極準,正旦這日,外頭鼓樂齊鳴,玉姐正於崇慶殿裡見皇后。因勞累半日,卻又發動起來。衆目睽睽之下,玉姐直叫着回東宮。諸命婦裡生產過的極多,有吳王妃牽個頭兒,道是:“將發動,還早,早早回東宮,那裡萬事備是早備下的。”

一擁兒回了東宮,秀英與申氏等順理成章入了產房。朵兒與碧桃等手下不停,將玉姐頭上鳳冠取下,又除了外頭大禮服來。此時消息已傳至外間,朝上九哥險跌了個跟頭。洪謙頰上直跳。連大臣們都緊張起來,匆忙行完禮,也不做旁的了,齊在崇政殿內守候。

自午後而至日落,外頭紅了半邊天,衆人還道是走水,往外看時,一宦官匆忙來報:“太子妃產下一子。”

東宮裡,秀英與申氏脫力險些兒坐到地上,叫青柳等扶起。小茶兒抱着嬰兒與玉姐看:“是個哥兒哩。”外頭一老一小兩個守門的宦官聽了,也開懷,卻有心閒話:“外頭了半邊天,真個好看,這是吉兆罷?”

老宦官聽了,暗罵一聲傻貨,今天正旦,太陽落山了,外頭燈火不禁,那是火光映的!口裡卻道:“是哩,咱東宮的福氣。娘娘懷着時便有吉兆的。”

97 暗流

“景宗廣仁神文睿武孝皇帝諱章,世宗長子,母曰文明宣烈皇后洪氏。元和卅年正旦,生於東宮睿成殿。初,後夢天雨花,以裾承之,有娠,及產,紅光漫天。”——《景宗本紀》

凡是皇帝,只要不是亡國之君,總要叫人誇得天花亂墜,不單是死了之後兒孫與他做臉,便是活着的時候,也要吹噓一回。便說這當今官家,宮妃所出,文武皆有顯德,初時默默無聞,待到登基之後,他出生之時也有了祥瑞了。做個生日,各地亦有祥瑞上報。今年登基三十載,各地神蹟直如不要錢一般往外冒。甚個靈芝仙草,白雉白鹿,石生祥紋、樹長瑞枝,地涌甘泉……

管你是真是假,是天生還是人爲,橫豎官家的好日子,須得要此一色。

如今全便宜新生的這位大哥了,無論那些個祥瑞是真是假,如今他來了,便要分一杯羹去,日後寫起來,也是他生便有徵。

也是合該他命好,未出生便有一僧一道爲他弄出個吉夢來。生又生在個好日子裡,不管這滿天的紅光是不是因着三日燈火不禁燃起的燈燭火把,總是他出生之時外頭一片紅紅火火。哪個不長眼的敢故意唱一唱反調兒呢?

日子委實太巧,滿天紅光也是君臣看在眼睛裡的,連那最初造了假吉兆的清靜,都不由得要問:“當初……太子妃是說做了個夢,要出來解夢的罷?”竟迷糊起來,險認得那吉夢真個是玉姐做的。

更不要說九哥了,玉姐當時與他說的,便是要藉着做了個夢的由頭往外間去。九哥初時道是“僞作有夢,實覺有身”。眼下見這情境,無論讀了多少書,唸了多少回“子不語怪亂力神”,心裡也不由撲撲直跳:莫不是她真個夢着了,卻不好意思與我說?

端的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爲有處有還無”了。

可見這孩子生得時機委實是好。由是觀之,算得上是老天厚愛了。

新生兒因是東宮長子,俗稱便是“大哥”,是朝野上下眼睜睜盼了來的。名兒是早經起好了的,官家如今泄了氣,不知爲何不大敢信九哥,卻好巴巴想與洪謙拉關係,早早叫翰林們想了許多字,他來選,又叫這洪親家跟着參詳。最終大哥名便是單一個“章”字,喚作酈章。

原本官家登基三十載,便有許多慶典,如今也是便宜了大哥了。連同着大赦天下,即除十惡外悉赦,又賜民羊酒,免受災之地並北地租稅等,也一併添了大哥的大名兒。這卻是樑宿等因在宮中,躬逢其會,就地向官家請旨來。

有此一喜,晚間飲宴便格外暢快。各蕃使消息靈通的,算算日子,入京時便攜了要賀皇孫降生的禮物,消息不靈通的,入京之後便也知曉,也匆忙湊齊。晚宴時,便有許多人向官家、太子道喜。洪謙周遭也有許多人與他喝酒說話,酈玉堂身在殿內,心下固喜,面實尷尬。

申氏處境卻比酈玉堂要好些,玉姐雖是頭胎生得艱難些兒,勝在底子好,生完孩子還看了兒子一眼,見秀英抱了,旁邊是申氏,又有小茶兒與胡氏等看顧着,屋外是吳王妃等人,想來沒個差錯,她一歪頭便睡了。朵兒等上來打清水與她擦身,申氏看一眼孫子,囑咐朵兒一句:“這一月裡不能下地,休坐浴,也休洗頭,只拿溼手巾擦擦。出了月子便好了。”

秀英看不夠這外孫,及申氏說話,方戀戀不捨,交申氏手上抱上一抱。申氏也不客氣,抱來好好哄了好幾句兒,看這孩子生時哭得極宏亮,眼下卻睡着了,眼裡不由流下淚來。秀英悄聲道:“且忍一忍,往後日子還長哩。”那頭胡氏卻叫人去備下清水,煮得滾滾,放一旁涼了:“等哥兒醒了好喂一口。”

終於,申氏不捨道:“交乳母帶着罷,兩宮還在聽消息哩。我能混進來,已是萬幸,再在這裡久了,恐有人說話。”秀英道:“叫她們看着罷,我與你一道出去,晃一晃人的眼罷。”

出來時,衆相好的命婦一擁而上,申氏擦一擦眼睛,悄悄兒趁勢退往一旁,吳王妃媳女衆多,掩着她往一處說話。那頭秀英已經說了:“是個哥兒哩!”諸命婦一齊歡喜起來。吳王妃悄對申氏道:“這是好事,哭個甚哩?!”申氏大嫂世子妃,悄將自己一塊乾淨帕子換了申氏手裡溼帕。

衆人攘動一番,又齊往與兩宮賀喜。慈宮早在諸命婦當到與她朝賀之時少了許多人,便使人探問過了,亦遣心腹宮人往來探聽,卻並不靠近,連同淑妃,她都囑咐:“太子猶可,太子妃一顆心十七八個竅,休看她如今生產沒力氣,你離得近了,不定着了她的道兒,遠着些。”宮裡過活了幾十年的老人兒,自有其不凡之處,終悟了哪個好惹、哪個不好惹了。

中宮因氣惱,也不親去,卻在慈壽殿裡逗弄宮才人所出之女,宮中喚做十一孃的小皇女,看十一娘與十二孃姐妹兩個並頭躺着,口內咿呀。待消息傳來,東宮有子,中宮不由恨恨,女兒還不逗了,整一整衣裳,忍着氣叫人去道一聲喜。派去的人還到東宮,往東宮去的一羣人又回來了。

慈宮倒穩得住,先與秀英互致欣喜,及中宮面上略顯不愉之色,慈宮反出言斥責:“你歡喜得笑也不會了?”卻與秀英和氣說話。

秀英今日心緒極佳,百姓人家裡,女兒生產裡,孃家母親也多有不在眼前的,今日既得親看着女兒平安生產,又與她生了個白胖外孫,秀英心中歡喜之情較之她當初生了金哥、珍哥也不遑多讓。外頭百姓家裡,也盼着出嫁女一索得男,好在婆家站穩腳跟,何況宮中?

是以秀英如今看誰都是個大好人,中宮面上不快,她也不去計較,慈宮和顏悅色,她更有禮以對。與洪家交好的人家都歡喜,卻也有那一等離得遠的,又或眼明心亮的,譬如蘇夫人,看慈宮如此作派,暗道:她莫不是又有甚打算了?

慈宮的主意也漸定了,舍了個若即若離的皇后,與太子妃好生相處。外有原侯父子,內裡她與淑妃現也與東宮沒個好衝突的事兒了。雖有宿怨,只消東宮還有別個仇人,她又護着東宮,親如一人是做不到了,東宮不落井下石卻是能做得到的。與東宮交惡之人也是現成的,便是皇后。於是便有今日這一幕了。慈宮不怕皇后與東宮不好,卻怕她與東宮好了,自己無處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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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壽殿裡事,玉姐一概不知,她睡了一個時辰便醒,彼時宴尚未散,宮牆內外慶典正熱鬧着。今年天朝贏了一仗,又有皇孫降生,正該好好熱鬧熱鬧,一掃前兩年的晦氣。大哥生下來,官家便使人朝宮外宣揚消息,外面一片沸騰。

玉姐醒來時,胡氏正抱着大哥,一勺一勺兒地喂他些清水喝。小茶兒一旁看了,見玉姐醒來,忙上來扶她起身道:“哥兒好着哩,夫人們去往慈壽殿了。裡外都爲大哥降生慶賀哩,官家也有賞賜。咱大哥真個好命,趕這時節降生,滿天下一齊慶賀,往後每他生日,都是這般。”

玉姐笑道:“就你嘴兒巧。”朵兒已喚了宮人打了水來,玉姐擦了臉、漱了口,胡氏已抱了大哥來:“餵過水了,過一時便能吃口奶。頭口奶水,還是娘娘親自喂來的好。”凡寶貴人家,女眷沒有親自餵養孩子的,然胡氏與小茶兒想,這頭一口的事兒,還是讓玉姐爲先的好。

玉姐喜道:“也是。”

胡氏小聲問道:“娘娘奶水足不足?”小茶兒道:“足與不足,總有咱們,難道叫娘娘親自奶孩子?且下奶的吃食委實難下口,娘娘少受這罪爲好。”原來這下奶之物,不論魚湯、豬蹄、雞湯,抑或他物,風俗全是白煮來,鹽也幾乎不放,又有藥膳添些藥物,更是難食。

玉姐頭回生孩子,又年輕,奶水確不甚足,幸有個胡氏是有經驗的婦人,與玉姐揉上一揉,雖疼,略進些無滋無味的湯水,倒好餵了大哥一回。看着大哥吃得香,玉姐心裡便如由內而外泛出一股溫泉水來,浸得全身都暖了。

玉姐越看大哥越歡喜,竟動了親自餵養的念頭,胡氏忙勸道:“娘娘剛生產完,將養身子要緊,便是在外頭,婦人坐月子,也沒有自己帶孩子的,總要婆母、孃家媽照看。”玉姐道:“我不過一時心動而已,也沒這個做法兒的,他便要交與你們了。”

小茶兒道:“過幾日娘娘漲奶時,難道還要白白浪費了不成?自然要餵了哥兒,卻不必總惦記來。您如今生完孩子,好生將養是正理。頂好三年抱倆,多生幾個與哥兒做伴兒纔好哩。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玉姐笑道:“這說的是正理兒。”

小茶兒又道:“今天看着郡公夫人了,悄悄兒地來,悄悄兒地抱着哥兒,還流淚來,出去時也是悄悄兒的。那是太子親生母親,娘娘當時暈過去了,不曾見着……”玉姐道:“我省得。”小茶兒便閉口不言。胡氏原是個少話的,話叫小茶兒都說了,她也樂得自在。此時想一想,又說:“太子回來怕要看哥兒,且放在這裡罷,天冷,怕見風,待看過了,我們再一總抱哥兒去安歇。”玉姐亦允。

玉姐原已睡了一個時辰,又與小茶兒等說一回話,叫朵兒來:“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凡東宮執事人等,各賞一月份例錢。”朵兒應一聲,與碧桃去發錢,外頭還未領錢,先往殿外叩謝,一時歡聲雷動。

待前後忙後,九哥也便回來,頭一件事便是看妻兒。先看玉姐,見她頭上裹着帕子,燈下看着氣色還好,便與她道辛苦:“生受大姐了。”玉姐啐道:“我給自己生兒子,要你道辛苦來。”九哥也不惱,傻笑着要看兒子。

胡氏小心抱與他,九哥想接又不敢,硬着胳膊摟了來,話都說不順溜了:“這般小……又軟……”小茶兒道:“初生孩子骨頭軟。您別僵着,他不舒坦,胳膊略彎些兒纔好。”九哥與她是熟人,急滿頭汗問她:“怎生彎來?”他自覺胳膊劃了個彎兒,旁人眼裡他是一絲兒也未曾動。

九哥直挺着胳膊,將大哥弄得哭了出來,九哥也幾乎要哭出來了。玉姐道:“你那出息,將他拿來給我。”手忙腳亂一通哄,大哥重又睡着了,面上猶帶淚痕,將九哥看得心疼,口裡道:“兒子是用抱的,哪是用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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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裡有此喜事,朝中上下都頗欣喜,連城牆根兒下頭住着的與人幫傭好賺一家衣食之資、並無甚餘財的人家裡,父母也多取了幾文錢來與兒子去往街上多買幾塊粘牙糖來吃。真個算是普天同慶。

與此同時,四夷館裡卻有幾人正在密謀。內裡一人正是前番來過,叫人翻了白眼想揍的一個英俊青年。此人正是那因寫了一手爛字,叫黜落,便投了胡人之人的兒子,此人往胡地裡去,虜主以貴女妻之,生下子女來。先是以胡俗取名,後又歸了漢姓,這青年便叫個閻廷文,也通些經史,更習得騎射,此番又隨使節而來。

兩家既議和,通使便是應有之義了。閻廷文隨胡人之小王前來,也是身膺重責。兩家開榷場互市,胡人以牛羊皮毛等換取天朝之鹽、茶。雙方又各有禁,胡人不肯賣戰馬,天朝不肯賣的更多。天朝禁向胡人賣鐵器,可賣絲、麻、綢、帛,書籍也不肯賣與,尤其兵書、醫書等,又禁各色種子、糧食、硫磺、硝石、火藥、藥材等。[1]

因天朝極想要胡人的戰馬,胡人也需用鐵,縱不是兵器,也需幾口鐵鍋燒飯。兩下盟約時議定,每年胡人與天朝戰馬五百匹,換鐵鍋、鍋鏟若干,常見藥材若干。然總不敷用。

雙方禁的物件兒五花八門,總是胡人需得多,天朝需的少。胡人因要換更多糧食、鹽茶鐵,手中只有戰馬強天朝許多。是以此番是來試探,是想將這互市做得更大些,每年以千匹戰馬,換等值糧、鐵、藥。閻廷文心裡明白,天朝多半是會允的,因胡人與天朝互市換的戰馬,皆是騸過了的,並不能配種。天朝縱得了這些個好馬,也無法產下良駒,還是得與胡人交易。

閻廷文胡語極順,道:“這些個南蠻子最好面子,休說如今有了喜事,便是沒有,王帶着幾百匹駑馬來,道是朝賀,他們也要喜滋滋受了。何況要以良駒換他們鐵器藥材?”小王說是“小”,是說他這個王小,並非年紀小,這小王也好有三十餘歲,正在年青力壯時,一臉絡腮鬍須,生得高大健壯,一摸鬍鬚,大笑道:“他們就好要個臉,能叫陳熙離了北地最好。”

閻廷文道:“南朝人最不信武將,他打了勝仗,早要叫調回的。”小王道:“可汗也是這般說,咱只管做一場戲,好生好氣哄了他們,他一走,咱便好動手。”閻廷文心道,哪有這般容易事?今冬依舊冷,牛羊凍斃只比去年少些罷了,也要休養生息一陣纔好,最快也要到秋天馬肥。

兩人又商議一回,卻是閻廷文執筆,再寫一道慶賀的表章,將天朝吹捧,其次再談互市之事。

樑宿等也不傻,雖聽了吹捧,也不好不“仁義”,卻又說:“可與其藥,卻只好與幹藥、成藥,不與種子。甚個時候他們與種馬了,咱那與他藥材種子。”心裡卻暗道,豈不聞南橘北枳?人挪死、樹挪活,馬到中原好配種,這些個種子到北地,多半是發不了芽的。

兩下虛情假意,討價還價。都道自家佔了便宜,內裡究竟如何,便只有天知曉了。總是到皇孫滿月之時,兩下也議定了,每年胡人以馬千匹,換取鐵器若干、藥材若干。其議已定,閻廷文還指點那小王備了一份滿月禮獻與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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酈章滿月禮極盛大,慈宮樂呵呵,竟親往東宮來,中宮也不得不到。兩個都去看章哥,章哥天生會做人,無論誰個看他,都是一別笑模樣兒。慈宮原存了些籠絡之心,此時倒真個有兩分歡喜了。看他左扭右扭,總不肯老實,又口裡吐出些泡泡來,樂個不住,當時便賜下一套兒份量極足的項圈、手鐲等物。

小茶兒與胡氏捏着兩把汗,直到她兩個看完,匆匆抱了章哥往內室裡躲去,生恐有甚不周之處。玉姐卻失望,與青柳說:“兩宮都在,可憐阿家不得與章哥多處。”章哥吃飽了,卻又睡了去,也管不得未曾見着親祖母,也管不得嗣祖母強顏歡笑。

於天下,皇孫滿月,是太子真正成人,於章哥,是他滿月,於玉姐,卻是刑滿,終可下地了。

東宮這些時日收着各色禮物收着手都軟了,胡向安來報:“庫裡已是滿了。”玉姐因出了月子好下地了,心裡正美,猛聽他回報,不由驚道:“怎地會這樣?”胡向安道:“正趕上各處爲官家道賀,來的人又多,聽了咱這裡喜事,怎能不表示表示?咱要上進官家、兩宮的禮物,頒賜下去的節賞,年前早備好發下了,如今也沒個花銷。”

玉姐沉吟半晌,道:“我去看看。”青柳後頭追着道:“斗篷,斗篷!”

玉姐如今衣裳皆是新制,產後略有些發福,舊有的衣裳穿着都覺緊。幸爾有孝愍太子妃王氏提點,預先縫製了幾身兒肥襯些的,這才免了沒合身衣裳穿的尷尬。到了東宮庫房裡一看,果然堆得滿滿。

玉姐是宮外尋常民間出身,這等人家出來的姑娘,最好將家中積蓄理個一清二楚。來便命各物歸各處,這一月來閒坐將養,將禮單一一看了,心中早有數兒。先令取了二十匹彩色宮緞、二十匹彩色絹綢、二十匹蜀錦,叫送與孝愍太子妃處:“今年她們孃兒倆便要出孝了,預備着好裁新衣穿。”又取一匣寶石、一斗珍珠皆與王氏之女三姐:“姑娘家總要打扮起來。”

一時興起,又叫尋了些次一等的,與東宮上下皆換上了新衣,又賞出與小茶兒的兒子一套金項圈、手鐲、腳鐲,並四匹綵綢裁衣裳。胡氏外間並無親眷,玉姐便賞她一套頭面。

青柳於旁道:“這也用不了多少。”玉姐道:“這時節年也過了,節還未到,大哥滿月,只有人送我的,沒有我送人的。我頭一回知道,與人東西也要尋個名目的。”小茶兒笑道:“下月君侯生日哩。”

玉姐笑道:“正是!”又收拾出與洪謙賀壽之禮。洪謙尚年輕,又用不得柺杖,玉姐將那文房四寶裝了一車,又尋綢緞、名家字畫、古董珍玩,復找了金銀,叫秤了,使將作處去融了鑄一金一銀二壽星。一通忙亂,還是朵兒勸她:“大哥要醒了哩。”

卻說這小茶兒因得了賞,玉姐使她親出宮帶與她兒子,喜滋滋回去,將自家積蓄一併帶出,一半交袁媽媽看管,一半與了程智。她往宮裡做乳母,家中卻與她兒子又買了一個乳母,也養得肥壯,又有袁媽媽看顧親外孫,雖不捨,也不甚擔憂。又有李媽媽託她問朵兒可好,她亦將朵兒託帶出來與李媽媽的物事交付。

回來卻帶回個好消息:“夫人又有身孕了哩!”玉姐正看章哥張着烏溜溜一雙眼睛,滿屋裡亂看,口裡又吐起泡泡來,活似只小螃蟹。聽了消息,不由開心道:“真個是好,我原有許多好東西,都不曾動過,正想誰個家裡有用好與了她。”又收拾了孕婦合用之物,卻叫朵兒跑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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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間事,總是好事、壞事輪番着來的,東宮前番諸事皆順,好事過後,卻又輪着遇着不痛快了。頭一件便是陳熙歸來,他打了勝仗,又迫胡人立了盟約。更因上書,恐和談之時,別有部落搗亂,請暫休撤兵。真相防住了欲趁休兵時鬆懈揀便宜的部族,又立一小功。

今番他回來,談不上封侯拜相,也要做個將軍。政事堂擬其爲環衛官,做個左武衛將軍,人不入樞府,然一旦有事,他便可披掛上陣,也不是閒置。今觀胡人並無安份之意,多半還有一戰,他在京中,日日在御前,一旦有事,便是他的機會。九哥不明陳熙其人,不免憂慮。

又有崇慶殿皇后,卻向慈宮進言:“東宮已得嫡子,其本已固,當採擇淑女,以奉太子。總不能叫東宮太過寒酸了。”

98 陳熙

這皇后自做了皇后之日起,便覺活得不痛快,再不痛快她也是個皇后,一舉一動總有人抻長了脖子去看。皇后往慈壽殿裡走了一遭,人還沒回到崇慶殿裡,她在慈壽殿內說了甚、做了甚,便已叫許多人知曉了。

從來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九哥玉姐自入主東宮,眼前便有許多難處,肯明着幫的少,看兩宮眼色的多。及兩人如今站穩了腳,尤其是有了兒子,那明裡暗裡送好兒的人便不計其數。玉姐原是命青柳等收集消息,原先青柳須得與旁人攀談,方好套出幾句話兒來,如今不須青柳開口,自有人往她面前湊上一湊,將些個有的沒有的,自以爲要緊的話兒說來與她聽。

又有一等覺着與青柳沾不上的,卻又另尋了法子去見東宮旁人,太子夫婦不是尋常人說見便能見的,太子妃身邊的心腹卻好尋個機會見上一見。碧桃處便聽着崇慶殿一個跟隨侍女傳來的消息——崇慶殿進言於慈宮,道是要採擇淑女,以充實東西。

碧桃聽了消息一絲兒也不敢怠慢,把出一隻小銀錁子要與這侍女,侍女十分推辭:“跑跑腿兒的功夫,哪當得這個?只消大姐記着我便好。”碧桃因問其姓名,侍女自陳姓杜,名喚杏娘。碧桃安撫其幾句,匆忙回來稟於玉姐。

玉姐正在東宮裡發愁,章哥算落地後,能吃能睡,一日長大一分,越看越喜人。滿月之後,玉姐便能下地,頭一件事便是要沐浴。正月末二月初,乍暖還寒,泡在大浴桶裡,玉姐笑道:“許久不曾痛痛快快洗上一回澡了……”

朵兒親自伺候着,與她擦背,聽玉姐聲音漸漸小了下去,頭也低了下去,不知何故,忙繞到玉姐身前來。只見玉姐手兒伸在水下頭,滿臉不敢置信,忽地站了起來,這下連朵兒也瞧着了。玉姐聲兒都抖了:“你……也看着了?”朵兒嘴角一抽一抽,不知說個甚的好。

玉姐伸手往肚皮上摸,張大了嘴,幾乎要尖叫出來!她肚皮都皺了!朵兒口拙,連聲道:“姐兒休急!姐兒休急!先洗完了再出來,熱湯裡泡泡,仔細着涼。”玉姐一顆心七上八下,但凡女人,便沒有個不愛美的,便沒有個不在意容貌身段兒的。玉姐因懷孕生子,從頭到腳略豐潤了一圈兒,然豐潤得勻稱,自以不過是因懷孕進補又少動,方如此豐腴,生完孩子,不再這般進補,又多走動,自然還如往昔輕盈。

誰個想到肚皮居然塌了!饒是玉姐這般鎮定人,這回也着了慌了。

朵兒咽口唾沫,將玉姐按到水裡,喚兩個小宮女來看着,自去尋小茶兒。她兩個在洪家時便是一同伺候着玉姐的,小茶兒素來有主意,朵兒自來也願意聽她說個幺二三。朵兒雖木了些兒,這些年到底有些個長進,思來想去,這東宮上下唯有小茶兒與胡媽媽兩個是已婚生子的婦人,玉姐這般模樣,能問的便也只有這兩個了。兩人裡,朵兒顯與小茶兒更熟些,又同在玉姐跟前伺候多年。

卻說朵兒匆忙去尋小茶兒,此時章哥已睡了,朵兒叫一聲:“小茶姐。”小茶兒將章哥留與胡氏,自出來應一聲,見是朵兒,亦悄聲道:“你不是伺候娘娘沐浴來的?怎地跑過來了?”朵兒附在小茶兒耳邊道:“我是伺候娘娘來的,方纔……”如此這般一說。

小茶兒“噗”一聲兒笑將出來,袖兒裡取出方帕子往朵兒手裡一遞:“快擦擦吧,你這一頭一臉的汗!看你這小臉兒煞白,將我嚇好大一跳,還道有甚個事哩。不礙的,休怕,我與娘娘說去,不多久便能回來了。”朵兒將帕子往臉上一抹,東宮的宮女慣例是不好塗脂抹粉的,只因冬春乾燥,臉上塗了些面脂,連着汗一道擦了,又催小茶兒速去。

小茶兒與朵兒兩個到的時候,玉姐正泡在浴桶裡,一臉沉肅,也不知在想個甚。朵兒將手一擺,兩個正往大桶裡續熱水的宮女兒便放下小桶,將捲起的袖兒放下,一施禮,悄悄兒退了出去。小茶兒卻上前來,拿着絲瓜瓤兒,輕輕與玉姐刷背,口上卻笑道:“嚇着姐兒了?”

她兩個來時玉姐便知,因知小茶兒爲人,聽小茶兒這般說,玉姐竟放下心來——小茶兒素來知道輕鬆,能打趣兒,便是事情並不太糟。玉姐想明此節,臉上也有了絲兒笑影兒:“朵兒喚你來,便是叫你取笑我來?”

小茶兒道:“是來是來,取笑姐兒難得有不曉得的事兒哩。”因攀着大浴桶的沿兒,趴到玉姐耳邊,悄悄咬着耳朵:“我看看姐兒,這已是養得好得啦。我生家裡那個孽障的時候,生完也嚇一跳來,我娘說,女人生完孩子都是這樣兒,慢慢兒就回來啦。您想,生個孩子,肚皮撐那麼大,哪能一時半刻便收回的?家裡廚下和麪時,扯上一扯,它要往回縮,也需片刻哩。姐兒年輕,好得快。”

玉姐道:“果真?能如先前一般?”

小茶兒因拉着玉姐的手兒,往自家肚皮上一放:“您倒摸摸來,可還皺着?慢的年把,快的一年半載,也就養回來了。您是沒經過,夫人又不得常伴身邊,是以不知。下回便知道啦。”玉姐長出一口氣,心裡鬆快不少,低頭看水底下層層疊疊,也不覺煩惱了,笑道:“可不是,不經過,總是不知道。”

小茶兒笑道:“我喚朵兒來與娘娘擦背。”朵兒不用她說,一臉通紅走了過來,小茶兒朝她擠擠眼兒,卻退往一旁與玉姐說話兒,漸及說及秀英:“這一胎要還是個哥兒便圓滿啦。”

自此,玉姐能下地,心心念念是她那肚皮。因胡氏勸她:“雖出了月子,這二、三月裡頂好不要累着。”也不便騎馬,也不好搭射,日日打一回五禽戲,練一回八段錦。

從來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身子也是這般。何況她那肚皮是歷經十月撐起,豈能一朝便縮了回去?小茶兒又叫廚下與她燉些個豬皮吃,每每乳母吃那下奶之物,也與她多燉兩個豬蹄來啃,小半月兒,照小茶兒看來,腹上皮膚已縮了不少,玉姐眼裡,還是與那日看的沒甚分別。不免有些兒着急上火。

小茶兒勸她:“哪能一口兒吃個胖子呢?”玉姐道:“你偏在我耳邊提那個字來!”小茶兒道:“姐兒不愛聽,我便不說,”又逗章哥,“哥兒可要記得娘娘爲你吃了多少苦來。”說得玉姐心氣漸平,嘆道:“我怎不知萬事急不得?都說我心急,你們也不想想……太子這都獨個兒住了幾個月了?還能叫他再空着?”

小茶兒動一動嘴,想說什麼,又忍下了,宮裡畢竟不同民宅。玉姐切齒道:“擱外頭,我能與他翻臉,到了宮裡,只好一手打一手拉了。”小茶兒忙道:“便在外頭,輕易也不好翻臉來。”玉姐冷笑道:“在外頭,男人管不住自己,弄出婢生子來,叫他自家養去!”小茶兒便不言聲了。

玉姐道:“嫁進他家門兒裡,我便知道有這一天了。能拖一時是一時罷了,旁人家的婢生子能不認,他家裡就得個個都認了,還有宗正在呢。外頭宗室家裡好叫婢妾喝酸湯,宮裡卻不能有這等湯藥。弄個與章哥爭家產的,如何是好?外頭家業分便分了,推財相讓也是美談。這宮裡頭,他是嫡長,怎生推讓?怎好分產?想做讓皇帝,也須遇着唐玄宗。不幸遇着李世民,死且要利刃加身。”

小茶兒低聲道:“九哥不是糊塗人兒。”玉姐道:“怎樣是糊塗,怎樣是不糊塗?如今嫡長子也有了!便是他不願意,我怕有小人也要攛掇着他行樂了。”說得小茶兒也跟着愁了起來。

外頭消息來時,玉姐正爲此事發愁,一聽這消息,如何還能忍得?登時掛了臉兒,虧得小茶兒從旁拉了拉她衣角,玉姐腦筋轉得極快,轉了個話頭兒道:“崇慶殿這又是要生個甚事來?也不知要弄個甚樣的人過來。”小茶兒順勢道:“崇慶殿?不是聽說與咱這裡不合麼?”

兩人輕輕將話頭兒轉到崇慶殿此舉必有壞心上來,連着朵兒、碧桃、青柳等,並東宮宦官、宮女,一聽崇慶殿生事,登時同仇敵愾,皆以不當應了崇慶殿所議。待九哥回來時,玉姐皺着眉將此事說了,道:“不知她們是安的甚個心,是不是要與你和解了?也不知崇慶殿想與你甚樣個人兒哩。”

九哥一聽兩宮,眉頭皺得比玉姐更深,道:“理她做甚?憑誰說,我也不要。你也休要接了。”

玉姐道:“也是,章哥還小,小孩兒不經事。”九哥奇道:“怎又說到章哥了?好好一家人,要個外人來算個甚事? ”玉姐心中快活,將眼兒把九哥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將九哥看得背上一寒,卻聽玉姐道:“你可要記着誰個與你纔是一家人。”

九哥初時並未聽懂,看着玉姐的眼神兒,忽而福至心靈,張口便道:“用不着記,一直就在心裡。”玉姐將他右手執起,一口咬在拇指根兒下,九哥疼了一哆嗦,卻聽玉姐悠悠道:“那日廟裡戴了你家簪子,我就只認了你一個人了。我是容不得旁人的,你喜歡,也容不得,不喜歡,更容不得。”

九哥道:“小生冤枉,原就忠心不二,崇慶殿害我!”

玉姐心道,你現在說的也是真的,我就怕你以後要變心,橫豎你現在有這個心,往後有我看着,你休想生出二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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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頭東宮小兩口兒歡歡喜喜,那頭慈宮卻說皇后:“事是你說的,你便辦去,醜話說在前頭,休再弄些個先時那般不懂禮數的,叫人亂棍打將出來。你顏面盡失。”

皇后自己也不想提這個,她又不是真個蠢透,這分明是要得罪太子妃、太子還未必領情的一件事。然她是皇后,又不能不說,說了,得罪人,人道她藏奸,不說,又算是她這個做母親的“失職”——哪個太子沒幾個嬪御呢?

皇后裡外不是人,左思右想,不如萬事“依禮”而行。她又留了個心眼兒,先稟過慈宮,只消慈宮點過頭,縱然東宮要怨,也是先怨上慈壽殿!她這主意打得好,不想慈壽殿只有比她聰明的,沒有比她笨的,輕輕擡腳將這皮球又踢了回來!皇太后道:“你是皇后,是太子的母親,後宮事原該你管。”

皇后肺都要叫氣炸了。她自頭頂紅到了脖頸兒——氣的,心道,有好事時你怎地不這般說?這得罪人的事兒偏要我來做!卻也反駁不得,只得應下了。

皇后去後,淑妃眼見她走得遠了,方湊上前來問皇太后:“娘娘,這樣成麼?”皇太后道:“有甚不行的?”淑妃道:“這……也是娘娘應了的,若崇慶殿將事辦妥了,轉回頭來咱卻又攔着了,必遭記恨。若有一兩個叫太子看上了的,咱再攔了,連東宮也……”

皇太后道:“誰個說我要攔着了?由着她,她不鬧出些個事兒,如何顯得出你我來?”淑妃猶有疑慮,皇太后道:“她那頭不是有你的人麼?緊看着些兒便是。”淑妃心道,那哪裡是我的人?分明是你的人,我只傳個話兒,攛掇着皇后往東宮裡塞人的,可不就是她?口裡卻應了,又說:“崇慶殿恐已有了外心了,否則何以要問娘娘?想是要娘娘與她分謗來。”

皇太后道:“她能翻臉最好!我正盼着哩。”

淑妃便不再言聲,轉去使人悄悄兒遞話與皇后身邊一個皇太后安插的名喚長福的宦官,使他攛掇着皇后與東宮爲難。

卻說這長福領命,遊說皇后道:“一不做二不休,這得罪人的事已經起了個頭兒,娘娘不如便將事做絕。總是娘娘佔着一個禮字,便萬事依禮而行。東宮只要還要個名聲,便不能將娘娘如何。”

又將皇后的心說得活絡了起來,暗道,正是,東宮時時將個“禮”字放在嘴邊兒,如今我正要拿這個“禮”字打她一回嘴來!若太子有新寵,正好與他做個好人。至如太子妃,總不好頂個“善妒”的帽子的。

既這般想,皇后便下令,選好女入侍東宮。此令一下,宮中的宮女們先嚇得一個哆嗦,舊年裡太子妃喚了宮正來將皇后送入東宮的宮女一套打,宮正手下的宦官,少有憐香惜玉之心,雖定下了要打的數目,終是打死了大半。宮女們心裡,太子的牀是第一等爬不得的,叫官家幸了,還能有個女兒生,還能做個才人。敢覬覦太子的,須防着太子妃辣手。

自覺稍有顏色的便要裝個病、告個假,弄得皇后險些道是春季疫病發了。

九哥便趁這機會,上表與官家,道是謝皇后關心,他實不是那等好色之人,既是儲君,當愛惜百姓,不好叫好人家兒女做妾,遑論官員女兒。至如奴婢等,他很“自愛”,不與“賤人”勾搭做一處。

一本既上,玉姐開懷,慈宮預備了無數說詞,一句也不曾用上,好似蓄力滿滿,卻撲了個空,幾乎要閃着了老腰。淑妃又問皇太后:“眼下如何是好?”皇太后道:“千算萬算,竟沒算着東宮這般硬氣。女人的事兒,他插的甚嘴來?”淑妃順着說道:“女人間的事兒,最怕有個男人撐腰哩。”

皇太后將手兒一擺道:“罷了,是太子妃命好。”慈壽殿裡卻又傳出話來,叫皇后:“好生撫養十一娘。”言下之意,叫皇后老實些兒,休再生事。

皇后用心辦事,卻得了這個下場,恨得大罵:“我說話,她也答應得好好的,如今怎地全將罪賣在我一個人身上了?”又說九哥,“好心當做驢肝肺,他有本事,一輩子只守那一個人過,我才佩服了他!又要放水又要放火,我等他食言而肥!”

她自初時便實不欲與九哥爲敵,無奈先時將事做得過了,頗有些兒殘害天家子嗣之嫌,引得九哥厭惡,無論她做甚,九哥都當她不懷好意。但凡兩人相交,若都有心,自然是你好我好,若只一個熱情,另一個一絲善意也無,日子久了,另一個心也涼了,崇慶殿與東宮遂成仇敵。

話入九哥耳內,九哥也只一笑置之,並不與她計較。他要計較的,卻是陳熙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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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本朝重文輕武,與四夷開戰,也是守多攻少,是以自開國以來與夷狄開戰,也是贏少輸多。陳熙這一仗打得雖不大,卻是實實在在的勝仗,自政事堂以下,誰個也都不好意思昧了他的功勞。且胡人狼子野心,不定甚時候還有一戰,屆時又要用着武將,不好先寒了諸人之心。

是以陳熙歸來,乃是凱旋,也要遣大臣郊迎,去迎的打頭兒是他親舅,原侯夫人的弟弟環城侯。甥舅二人相見,環城侯見外甥長得一表人材,騎高頭大馬,着御賜的錦袍,兵強馬壯,心下好不歡喜。

依次見禮畢,諸人各翻身上馬。陳熙須先陛見,次後往樞府等處,先將身上之職解了,再領環衛官的將軍銜兒。一路上又有許多人來看這大軍凱旋,諸人頗有眼色,都讓開了,留這甥舅兩個一處並馬說話。

環城侯道:“你這便要陛見,長話短說,如今你家那裡不太平。兩宮素與東宮不甚和睦,這個我便不多言了。眼下東宮是衆望所歸,你好生勸勸兩宮收斂些兒。尤其是慈宮,是你父親的親姑母,連得太緊。”

陳熙一頭朝街旁圍觀之人點頭,一頭道:“謝舅父提點。”環城侯道:“我是爲着你娘。”陳熙面有慚色,道:“離家數年,是我不孝。”環城侯道:“你兄弟也多說着些兒,你娘將他寵壞了。還有你妹子,都不省心!”

陳熙曉得他這舅舅平素膽小,然膽小的也有一條好處,他不好生事,都是勸人和睦,陳氏如今正該與人爲善,當下謝過環城侯。

不一時禁宮便在眼前,陳熙下馬,對了門籍,由內官引着,往見官家。陳熙因是原侯嫡長之子,往年在京時常得見官家,今日一見,不由大吃一驚——官家老了許多!官家卻道他辛苦,又贊其英雄了得。陳熙卻思往年見官家時,官家待他頗爲親切,他也曾喚過官家“姑父”。今見其兩鬢斑白,對答間便見哽咽:“臣爲國爲民,馬革裹屍,亦份內事。只請官家保重……”

官家也哽咽,又說陳熙也“瘦了”,叫他在京中好生將養。又許他去見慈宮、淑妃。

陳熙正巴不得這一聲兒,謝了恩,跟着宦官往慈壽殿裡去,到了慈壽殿門前,還與了這宦官一張二十貫的鈔錢。宦官大吃一驚,旋接了,心道,往年這個陳呆子可不是這般模樣兒,如今居然也懂得與人好處了。

陳熙入得慈壽殿來,先叩頭,皇太后喜道:“上前來我看看。”細看一回,也說“瘦了”。陳熙道:“還是那般重來,肉結實了,顯瘦。並不曾辛苦。”皇太后道:“胡說,打仗要不辛苦,還有旁的更辛苦的麼?”

陳熙道:“臣打仗從不覺心裡累,倒是聽了京中事,心中惴惴。”皇太后知他有話要說,也與他個面子,道:“有甚事累着你了?”陳熙道:“臣雖在遠地,也看邸報來,也聽傳言來,曉得些個京中事。太子並三王之薨,是天大的禍事……”

淑妃聽到此節,忍不住落淚,陳熙只得與他道一回惱,皇太后道:“你接着說來!”陳熙道:“外間都怪罪在咱家頭上,娘娘不可不慎!”淑妃搶先道:“還不是趙王那個……”陳熙喝道:“卻又怪着誰來?!我聽說趙王是要與孝愍太子報仇來!”

皇太后氣道:“你這是聽了外人言,也來污衊自家人!”

陳熙退後兩步,跪地叩首,厚地毯上都磕出了響兒來,擡起頭來,一臉正經道:“娘娘也知道外人都是這般說?禍事正在眼前了!敢問娘娘,如今朝野上下,誰個還在爲陳家說話?可有這樣人?沒了。縱真個是冤枉的又如何?流言纔不會管!說得人多了,便人人都道是咱的錯了!”

皇太后手便抖,淑妃顧不得哭,上來與她揉胸口兒。陳熙道:“禍在眼前了,若無趙王之事,還好周旋一二,總不致傾覆。如今官家絕後只得過繼,天下皆歸罪於陳氏,娘難道不知?娘娘縱生我的氣,也且放下,待過了這一關,聽憑娘娘處置。”

慈宮再想不到昔日那呆呆傻傻只知道說“子曰詩云”的侄孫子,今日竟這般有主意了。呆了片刻,卻聽淑妃道:“你這孩子,你又有主意了?”陳熙道:“娘娘總是東宮長輩,休再生事。我只盼胡人好鬧一鬧,與我個贖罪的機會。如此方可保陳氏滿門。”

皇太后道:“生事的可不是我。”

陳熙道:“皇后也姓個陳!多少年了,崇慶殿總隨着慈壽殿,現在要拆開來,誰個肯信?不信娘娘且看,崇慶殿但有不妥,御史上書,必言‘陳氏’。還請娘娘約束崇慶殿。”

皇太后早有與東宮和解之心,是以推出個皇后好做個筏子,今聽陳熙如此說,登時也明瞭,道:“我知道了。她沒那個本事鬧到外頭去,卻好叫她內裡與東宮不和,我也好做個好人。”淑妃續道:“也是壯士解腕之意了。”

陳熙無奈道:“還請娘娘牢記,三王之薨,早叫人記在陳家頭上了。天大禍事,需得韜光養晦,令人忘了尚且不及,萬不可再生事了。”

皇太后道:“我記下了,不動東宮便是。”陳熙道:“如此便好,我回與爹孃說去,叫家裡也收斂些兒。”皇太后垂淚道:“怎生致此?”陳熙不好說:誰個叫你貪心來?

皇太后道:“你兄弟家有個姐兒,只比東宮大哥大上半歲,也是正頭娘子生的,我倒想要叫他兩個做個娃娃親。東宮若識趣兒,正好藉此和解,兩處再無間隙,也顯我誠意,如何?”

99 親人

陳熙聽着皇太后說:“你兄弟家有個姐兒,只比東宮大哥大半歲,我要叫他兩個做個娃娃親。東宮若識趣兒,正好藉此和解,兩處再無間隙,也顯我誠意,如何?”一口險沒提上來,比之他將打了個勝仗便叫調回京裡還要憋悶。

縱知道這般問有些個大逆不道,陳熙心裡忍不住卻想:她是怎生一路做到皇太后到今天的?陳熙跪且跪不穩,搖搖晃晃兩下,壓了壓心裡的火兒,擡起臉兒,懇切道:“娘娘,此話休再提起,侄女兒滿月尚且未過,如何看得出來將來賢良不賢良?”

皇太后聽他這話,便是不贊同之意,不禁問:“難道不成?”陳熙真個哭了出來,雙目流淚,不住叩首道:“請娘娘三思,上一回這般一意想將孃家女孩兒往天家嫁的,我只想着一個人——高後呂雉。”

話音未落,皇太后一掌拍在扶手上,氣道:“你以呂氏喻我?”淑妃亦從旁勸道:“你這孩子,怎生說話的哩?快與娘娘賠罪。”

陳熙流淚道:“現在不說就晚了!”因苦勸皇太后,“如此未免有逼迫之嫌,東宮心裡不痛快,多少手段使不得?!咱既退讓了,索性好人做到底。”好說歹說,方將皇太后勸住了。

陳熙將眼淚一抹,再擡頭時,看皇太后臉上皺紋兒也深了,眼中精彩也沒了,又是一陣心痛,再叩首道:“請娘娘暫爲忍耐。我看東宮也不是想生事的人,東宮本是過繼來,原就要比尋常人要小心些兒,輕易也不會爲難娘娘。彼此相敬如賓,已是求之不得了。人便是如此,離得遠了,反倒好相處,離得過近,難免有磕碰。”

皇太后長嘆一聲:“罷了……都依你罷。總是我三哥早早去了,”又看淑妃道,“你的大哥也去了,人總爭不過命。”淑妃曉得她說的這個三哥,乃是皇太后親生的兒子,不幸早夭,未能冊爲太子進而登基。

陳熙鬆下一口氣來,道:“娘娘還是官家的母親,是東宮祖母。”皇太后頗覺索然:“也就是聽着好聽罷了。”沒了親兒,自身沒指望了,便又盼着孃家好,一想如今原侯家也就指着陳熙了,想陳熙外頭掙下若大功勞來,想來看得深遠,興許他說的也是不差。這便是生做女人的不便之處了,遇上大事,難與男子抗衡,甚而至於她想的是對的,也要猶豫。

陳熙勸過了皇太后,又勸淑妃:“姑母還有三娘,遇事多想想她。”又勾得淑妃哭一場:“我苦命的兒啊!”又說起陳大姐來,也是惋惜。陳熙又陪着哭了一回。不多時,有宦官來提醒:官人是時候兒回府了。

淑妃道:“且慢,先打了水來與大哥洗一洗臉。”與陳熙洗了臉,略敷一下眼睛,又理一理衣裳,才放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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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哭完,心頭一鬆,陳熙陪哭一場,心頭越發沉重起來。因着陳大姐,他又想起家裡那一弟二妹來!原侯本有三子,因家裡混亂弄死了一個,如今只剩了這兩個,陳熙兄弟陳烈因少時跌傷了腳,身有殘疾,並不能做官,又非長子,身上只有個七品蔭職。平日裡也不讀書,也不習武,只與一干婢女廝混。

女孩兒裡頭,陳大姐是個殺伐果斷的,卻又隨齊王叫趙王一鍋端了。陳二姐空有陳大姐的脾氣,卻無陳大姐的手段,如今出了門子,卻與丈夫三天兩頭吵鬧。陳三姐原是好的,不幸家裡人糊塗,又將她訂與了燕王家七哥,熱熱鬧鬧放了定,悔都悔不得!

陳熙出了慈壽殿,卻不好先回家,先往樞府交了信印符節等物,將北地兵事交割完畢,再往兵部裡去,領他新職之告身。兵部尚書親在衙裡等着他,眼看簽了告身,又笑對他道:“一路辛苦,上命與你一月假,好生休養,亦可走親訪友。一月後來報個到,環衛官事並不多,卻不可離京,一旦有事,便要披掛上陣。”又勉勵再三。

陳熙立好聽着,倒叫兵部華尚書心裡驚訝:這般懂事,倒不像是原侯的兒子了。原來這陳熙一母同胞的兄弟陳烈,因身上有殘疾,還是個沒法遮掩的殘疾,一行走便要露餡兒。每一出門便覺人眼睛都看他那條殘腿,嘰嘰喁喁都是在嘲笑於他。原只是孩童淘氣,及長便漸漸弄做性情暴戾,因腿不好,出門便常騎馬,以高坐馬上人便看不出他跛腳,除非那馬也是個跛腳馬。

陳氏因一門二後,又有些兒權勢,他每疑心有人嘲笑他殘疾,便揚手中馬鞭兒打人。京城地界,甚都不缺,自然也不缺權貴,好幾回與朝廷大臣、勳貴家爭執,也有憐他殘疾不與計較的,也有畏慈宮之勢不敢計較的,也有因原侯道歉及時不及計較的,總是將他這臭名揚得風聞十里。也催生出好幾個御史不畏□的美名來。

至於狎妓弄婢,家宅不寧之事,更是不可勝數。虧得原侯夫人手狠,非止治原侯的姬妾厲害,整治陳烈的姬妾也不手軟,方沒叫鬧出大事來。

有這樣一個兄弟比着,無怪華尚書看着陳熙便覺驚訝了。

陳熙鄭重謝過華尚書指點,懷揣了告身與一應印符,這才往家裡來。他自有品級,於北地時又領兵,故而也有一、二十親兵隨來,便一總帶往家裡去,這卻並不違制。

到家時,家裡早將中門大開,陳烈不情不願,扶着個小廝兒立在門首等着他。陳熙門前下馬,親兵們兩溜兒隨在身後,端的是威風凜凜。也有些個人圍觀,看的人指指點點,都說:“陳家這是要翻身麼?”陳烈卻站得不耐,將兩隻腳來回來換着,看着陳熙,磨磨蹭蹭端着走過去,只求顯得腳不那麼跛。

陳熙早搶上一步,把着他的手臂,親親熱熱兩兄弟往內走:“幾年不見,想煞我也。”陳烈咧嘴兒一笑:“我也想大哥來。”陳熙看他一副流子相兒,又想他跛腳,便忍住不在門首說他,只吩咐府內管事:“這些是我親兵,與他們一處院子安置了。”陳烈將眼兒一斜,看那十餘老兵,道:“大哥帶的好人,趕明兒借人使使,好往城外打獵去。”

陳熙道:“我有一月假,要去時,一併去。”陳烈一撇嘴兒,不言聲了。陳熙心更沉了。

到得正堂,先拜父親,陳熙還在家時,便常常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兒勸諫原侯,是以原侯雖知嫡長子之重,實與他親近不起來。反是近年來離得遠了,父子間見得少了,陳熙又常常寫些個情深意切的信函來,又掙出了功勞,原侯面上有光彩,看這兒子便親切不少。

陳熙上來納頭便拜口稱:“不孝兒拜見父親大人。”原侯見他也長成一副頂天立地模樣,心下歡喜道:“回來倒好。”親將他扶起,仔細看來,更覺歡喜,問他些個近年來經歷,又問以宮中奏對事。陳熙想,事情不是這片刻便能說完的,幸而自己往後便在京中了,倒可從容計較。便只揀那好的說,將原侯哄得開懷。

陳烈初時覺着無趣,漸聽着陳熙說話,又驚奇:大哥甚個時候這般不討人厭了?因驚奇,他便留神聽,也不作怪了。

原侯與陳熙說一回話,叫陳熙往見原侯夫人,原侯夫人見了他,不免又一套哭。又有陳熙的妻子,連回孃家的陳二姐、未出閣的陳三姐,併成原侯兩個庶女,一齊哭了一回。再喚他一子、一女來見父親,兩人皆七、八歲年紀,都不甚記得陳熙了,一齊上來拜見,想是有人教過。

又開宴,只揀好聽的話來說。宴罷,他妻子周氏忙將他迎入了房兒裡,卻叫兒女再見父親。陳熙看他兒子大郎八歲了,帶着一個乳母、兩個使女,竟沒個小廝兒伴着。女兒大姐兒將七歲,卻是吃口茶都要叫遞到脣邊。不由一陣頭疼,道:“忙了一日,都歇了去罷。”又說周氏,他捎一些北地土儀回來,叫她整治了,分派送人。

周氏打發他吃了醒酒湯,要他睡下歇個晌兒,他又往看親兵一回,見住得齊整,囑咐着不許亂跑,不許往後驚擾女眷,自己卻尋陳三姐去。陳三姐道:“虧得大哥回來了,再不來,三哥恐要生事。”陳熙道:“這二年虧得你與我寫信,我好知曉些個事。”又說與燕王家親事委屈三姐。

三姐沉默片刻,道:“終是我年輕,不懂事,沒能一硬到底。都是命。事都過去了,後悔也於事無補,不如放眼將來。三哥脾氣越發不好了,弄得他那院子裡亂七八糟,爹也管不住他,娘也縱着他,十分不好。大哥必要管一管他纔好,惹出事來,是一家子的麻煩。大嫂倒想教好侄兒侄女,卻有些慣縱了。二姐與姐夫都是硬脾氣,姐夫初時還忍她,現也不忍了。四姐、五姐,婚事還未有着落哩……”

陳熙一歸來,便聽着這許多事,家裡人竟無一個叫人放心的,家宴上吃的那些個酒,都化作愁緒,跌跌撞撞回房裡躺着歇了。睡着前失口罵了一句:“胡人馬匪都比你們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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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熙埋怨家人時,京城裡另有一個人與他頗有同感,彼此秀英罵的卻是:“兩宮官家都比他們省心!”

原來這洪謙與秀英往江州安葬林老安人,與林老安人孃家又有些個牽扯,將林家一個孫兒林辰攜至京裡來。安排進了太學裡讀個書,那張家兄弟張三郎在太學、張四郎卻入了石渠書院,三個都讀書,雖不拔尖兒,也不愚笨,總能過得下去。長此以往,過二年考個秀才也不在話下,卻是頗爲省心的。

秀英因林辰與林老安人有親,也算是她半個孃家人兒,素日裡冷眼看着,他倒是個可人疼的孩子,便也與他置新衣,也與他銀錢花。他衣裳受了,銀錢卻一文不動,都攢將起來,反拿出錢來與洪家置予的僕役吃茶。秀英見他人情也漸通了,自是歡喜。

這世上有叫人歡喜的親戚,便有叫人着惱的親戚。初時林秀才想着擡舉林辰,林秀才娘子卻偏疼個林皓。洪謙眼裡,若林皓是個勳貴子弟,因會做人,有個蔭職,混個五、六品散官,運氣好時混到四、五品也未可知。他又不是,真本事並無多少,吃喝玩樂倒會着些兒,又會哄人,固不至太差,卻也好不到哪裡去。京裡最不缺的,便是這等人。是以只拿林秀才說事,單帶了林辰一個。

林辰到了京裡,修書回去,道是已安頓下云云。因江州地處要衝,往來客商也多,尋個常往京城與江州兩地來往販運貨物的商家捎書信也是方便。往來書信不絕,卻是林秀才娘子也識幾個字,常夾個條子,催促林辰,叫他與林皓說些個好話,也謀個前程。

林辰初在江州時便不好說話,不會與人交際,到得京中,雖學了些兒眉眼高低,卻知這內里門道。若與洪謙一個姓兒時,林皓這等腆起臉兒來也能求個出路,如今親緣既遠,人又不特別出挑。林辰真個張不開這個嘴。

無奈家書一封一封催來,林秀才娘子又說林辰父親:“人都說辰哥如今長進了,到京裡了。縱不求親戚,他自家難道就不提攜一下兄弟來?”林辰父親叫母親說動了,也寫信問林辰:“叫皓哥尋你去,可否?”

林辰幾乎要愁白了頭髮,只得寫封信回去道:“兒且寄居君侯府上,皓哥來,我與他一道搬出來賃房兒住罷。”住至江州,林秀才娘子卻說:“叫他兄弟兩個一處住也好。”

林辰原是個書呆子,實是拿這些個家人沒個辦法。他固知與洪家並不甚親近,連他也是勉強依附而居,洪家並不欠林家多少。且洪謙若肯,早將林皓一併攜了來,哪裡用眼下這般磨?只因祖母素喜皓哥,方致有此一劫。洪家與林皓沒甚干係,他與林皓卻是堂兄弟,不可不管。

思來想去,太學裡旬考他便考得不好,洪謙看了榜,喚他來問。他吱唔不肯說,巧了江州他母親央人捎帶了東西來,內裡有一包月姐的針線,做的是孩童衣衫,卻是與章哥的。秀英因思月姐與玉姐幼時交好,此物雖不好就送入宮中穿戴,卻也是一片心意,又喚林辰來說話,看他愁眉不展,便問爲何。

林辰道:“京中藏龍臥虎,這回沒考過他們。”秀英道:“並不礙的,下回用功便是。”見他沒精打彩,還吩咐了晚間與他燉好湯來吃。

林辰不說,江州事卻是瞞不住的,卻是林秀才娘子打發了林皓往京裡來尋他!

若只尋親,也還罷了,無論喜與不喜,留他住幾日,不歡喜了便尋個由頭打發了走,看着順眼了,留着做個幫閒,也好有個跑腿兒的。哪料這林皓卻帶了兩三個女娘一道來,到了北鄉侯府門首上一敲門兒,道是夫人江州親戚,堂兄弟正在這家裡住,今番祖母使他尋親來了。

秀英聽門首上來報,林皓自入了來,卻叫兩個女娘等在外頭,便知不是個事。她曉得林皓並不曾娶妻,因祖母疼愛,總想與他尋個樣樣出色的娘子。不想林皓一無功名、二無家財,他瞧上人的,人便瞧不上他,人瞧上他的,他又瞧不上人。不曾娶妻,哪來的女娘跟隨?縱京中勳貴子弟,若是遊個學,也沒這般做派的!

將人喚至面前一問,那林皓雖僕僕風塵,依舊進退有據,看着倒似個好人。那兩個女娘一個頭上也戴幾樣首飾,身上也穿綾羅,另一個卻一身布衣,見是一主一僕。一說話,秀英便聽出端倪來了。那穿綾羅的,會說官話,卻帶絲口音,既非江州,更不是京師。那布衣的說的方言秀英固聽得懂,卻不曉得是個甚地方的!

秀英看那自稱銀姐的穿綾羅的女娘約摸二十歲年紀,已梳起了頭,作婦人妝扮,臉便黑了,問林皓:“這個是誰來?去年家去,我不曾見着。”林皓原想將這婦人留在外頭,賃房兒與她居住,卻好私會,不想入京便晃花了眼,一時尋不着安置之處,只得權帶到門首來。待與秀英稟明瞭,哄好了秀英,纔好安置這婦人。

秀英原以爲他也是來求入個太學或是好書院讀書來,不想他:“無家無室,卻帶着女娘投親,簡直胡鬧!”登時動了真怒。

那婦人卻往前一跪,道:“夫人容稟。”自陳是道遇林皓,兩情相悅“情願與他爲妻爲妾,奴也有兩帕子私房,並不要花費他甚物事。”秀英更不敢輕易答應了:“哪家好女兒無事帶着貴重細軟,道上遇個漢子便隨了他?!你是人逃妻還是逃妾?休瞞我,說與君侯,一紙書信,便能查你底細。”

那婦人吃她逼問不過,只得啼泣道:“奴命苦,原也是好人家兒女,因家中逢災,不幸賣與個商人爲妾。買奴時說得好,道是外頭做夫妻來,不想他家中原有大婦,委實厲害,聞得有妾在時,帶着人打上門來。奴吃她驚擾不過,故而逃來……”

秀英一字也不肯信:“她厲害,你還能捲了細軟私逃,你纔是真個厲害!”叫人去請洪謙,要將這婦人送官。

不想林皓急了,他原是不肯上京的,他心裡,在江州,他家是書香門第,人也敬他。又有,因着親戚洪家發達了,在江州他也有頭有臉,人皆讓他三分,他於此處如魚得水,實不想挪動。江州至京城,路遠長程,京城人又多,且有個林辰在,洪謙明着喜歡那讀書好的,他何必去討這個沒趣兒。不想祖母愛他深切,必要他去謀個前程。

不得已,整裝出發,攜了兩個小廝兒。路上卻遇着個女娘,生得貌美,又有一分私房,他升起英雄之心、愛護之意,與她買個使女服侍。更聽這女娘說:“相府的丫頭還七品的官兒哩,縱不想讀書,往侯府裡轉一圈兒再回轉,與你那江州府君的公子好生處一處,得他們書信回來時,也好與府君牽個頭兒。”林皓聽得有理,攜她一路往京城而來。

做女人的,一盼夫婿好、二盼子女爭氣、三也盼孃家長臉,秀英親戚少,林家也算一門“近親”,孃家晚輩如此不長臉,真個老羞成怒了。一路喊打喊殺,林皓往她跟前一跪,死活求饒。

畢竟是“家醜”,秀英又不能真個將他送官,問個拐帶婦女的罪名。只得將他兩個權在前頭收拾一個跨院出來安置了,命人看好了,不許叫他出門兒,家下人等,一個字也不許與他答話。

一面使人往太學裡叫了林辰回來,又叫人尋洪謙,叫他一得閒便回來,有事相商。

洪謙與林辰前後腳兒回來了,秀英一道捶桌兒,一道如此這般一說:“也不知是哪輩子結下的冤孽來,竟生出這樣一段故事。拐帶逃妾不說,逃妾還捲了細軟。”

洪謙道:“且將人扣下,我寫封書信往江州問上一問,請江州來人接了他回去罷!這樣人,我實不敢留了。”又叫林辰亦修書:“問一問家裡究竟是打發他來做甚的!”林辰臉都羞紅了,低應了一聲,疾回去寫信。

秀英臉都氣黃了,對洪謙道:“兩宮、官家都比這些人好應付!”

洪謙道:“這回不好應付了,你的親戚便是我的親戚,便是玉姐的親戚。拐帶逃妾……瞞下來,日後應景便是罪過。不瞞

100 夢麟

話說這人生在世,難免有那麼幾門糟心的親戚。陳熙性子好些,遭遇便慘,將原侯府大門兒一關,一家子的亂神。洪謙狠些,又有各種陰差陽錯,面兒上便只遇着林家這羣鳥人,際遇倒比陳熙略強着些兒。

卻都不是甚好事!

陳熙家裡頭父母只能“諫”着,想管弟妹,又是一個個不好管的。自陳烈始,這三弟猶記着當初他不肯追究陳煦過錯,陳熙說話,他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陳二姐出嫁女兒要靠孃家,陳熙板起臉兒來喝斥幾句,她倒是肯進,奈何十餘年養成了一副脾氣,縱是自己想改,一時半會兒也改不過來,不出三日,又故態復萌,再跑回孃家來。陳三姐倒是個好的,卻叫家裡長輩給耽誤了,陳熙都不敢與她說個重話。

陳熙又有一雙不甚親近的兒女,以原侯家法,只是養得略嬌氣些兒已是謝天謝地了。他這一立功回來,族裡長輩是說他“出息了”,原侯家好歹是勳貴人家,故舊亦不少,昔年慈宮勢大時依附陳氏的一些個人,先前有反水的、有觀望的、有潛伏的,此時反水的大半不好意思出頭,那等觀望的、潛伏的卻都出來了,十分親近。今日你置酒,明日他設宴,都要與他接風。

陳熙說要“韜光養晦”,也不能將大門一閉,誰個都不理,叫人家熱臉來貼着冷門板。那便不是韜光養晦,是“人鬼不共”了。與這些人相處,遠了不行,近了更不行。陳熙自外歸京,見的人都說“瘦了”,豈料歸京半月,纔是真個“瘦了”,也赴宴吃喝,家裡也與他進補,人還是瘦了下來。

那頭洪謙比他好些,將林皓與那銀姐看管起來並不費他甚事,寫信回去江州也不算個大事兒,最可恨者乃是因林皓之事,秀英心中有氣,弄得心緒極是不佳,又害起喜來。虧得秀英牢記着前些年流過的那個孩子,忍着不去生這閒氣,又禁了下人之口,不許叫出去胡言亂語。

洪謙所慮者更有一條,今年乃是大比之年,林皓之事雖不大,嚷出來卻也難聽。玉姐才生了兒子不多久,孃家這九曲十八拐的親戚便做出這等事體來,真個打臉。雖說親戚已遠,誰個叫程、洪兩家人丁單薄再無近親、林家便是最近的了呢?

若洪家鐵了心要做那勳貴人家,這等“香豔緋聞”也無傷大雅,偏偏洪謙爲長遠計,還想要個好名聲,不免就要束手束腳,特特於信寫明,要個主事之人過來,免得將事情鬧大,彼此面上都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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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洪謙原看着林辰學得不壞,因在太學,倒不必拘泥於籍貫回原籍去考試。本朝太學生若學得好時,過了考覈,亦可授官,洪謙原想叫他試一試手兒,授了官兒去不去是兩說,總好有個退路不是?如今若林皓做下的醜事叫人知道了,林辰是他族兄弟,也要受些個牽累。

眼下事雖未發,林辰卻已爲林皓髮愁,因林皓事,弄得魂不守舍,考試也考不好,叫洪謙喚來訓了一回。洪謙越發厭惡起這林皓來了,卻也只有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只等江州林家來人,好叫人帶他滾回老家去!想一想,又提筆寫一封信往江州,請張嘉瑩並齊同知等諸姻親,好生看管林家,但有不法事,休要看他面子,該怎生治便怎生治。

辦完這些個,洪謙又去安撫秀英。秀英彼時已順過氣來,徑對洪謙道:“我並不曾很生氣,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混帳王八羔子要丟人,咱也禁不得。非是我涼薄,我怕慣着他,有事爲他兜着了,日後他便要惹下大禍來,到時候咱卻救他不得。豈不是那鄭伯克段於鄢?”

洪謙怔忡一下,忽而笑開,日子久了,險些忘了秀英也是打小讀書的,只因家裡家外事務繁劇,每當她是內宅婦人、專與家長裡短打交代了。一笑而過,道:“我有數兒,你只管安心養胎,岳母那裡,先與她說一聲兒罷。甚事都瞞着她也不是個事兒,萬一她從別個人口裡聽來,又要胡亂操心,不定要如何說,你先說與她,不論她如何,總在你眼下看着。”

秀英應了一聲,忽地道:“快要到秀才試了罷?那頭珏哥讀書也有些個年頭兒了,他今年考是不考?”

這又是洪謙一樁要做的事兒,雖與這朱家摘清了干係,卻又有着與“朱沛”的一分交情。朱沛“死了”,洪謙與他算是舊友,無論如何也要關切一二。先時事情已經做下,如今也須得順着往下做。

洪謙道:“我去問問。”心內想的卻是,朱清已是舉人,今年怕不也要再試一試?叫他中了進士,不定又要生出什麼事來。這卻不與秀英說了,自家肚裡有個數兒便好。抽身往外處去,對秀英道:“我往書院裡走一遭兒,尋了珏哥打聽打聽。”

秀英應了一聲兒,問明他晚飯回來吃,便打發人伏侍他往城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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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洪謙帶了二、三家僕,各乘馬,一路打馬往石渠書院裡去。還未看着書院大門兒,已見那路上來來往往,行人較往日多了一倍不止。這些個行人皆着長衫,也有步行的、也有乘馬的、也有乘驢騾的,間或有車轎通過,有獨個兒的、也有獨伴兒的,還有帶着書童兒的。想是赴京舉子,慕蘇先生之名而來。

洪謙到了書院,先問蘇先生現在在何處,聞說正叫許多舉子圍着,便也不去見他,徑喚人尋珏哥來。珏哥近來總在書院裡讀書,他以祖蔭也可入國子監、太學,朱震卻他原是在霽南侯府,雖讀書,卻不是走的科考的路子,是以學得不牢靠,特將他丟與蘇先生嚴加管教。是以珏哥並不敢曠課,總在書院讀書。

不一時,珏哥來見洪謙,口稱:“世叔。”洪謙丟一眼色過去,珏哥會意,陪他往僻靜處閒走。洪謙先問他功課,珏哥也一一答了,洪謙又隨口問他些詞句釋義等,珏哥皆答得出來。洪謙道:“你學得倒也有幾分火候了,今年考試,可有章程了?”

珏哥道:“但憑祖父吩咐了。”洪謙語氣便有些兒生硬:“你祖父是如何說的?”珏哥面上微紅,聲兒也低了道:“老人家叫我今年下場一試。”洪謙心下納罕,這珏哥雖是年輕後生,因生在侯府,並不怯場,今日何以這般扭捏?因目視了之。

珏哥見躲不過,方帶些兒羞澀說了:“他老人家說,叫我下場好歹有個功名,纔好……娶妻。”

洪謙一算,珏哥也年近二十了,蘇家五姐年紀也不小了。如今朱震府上人口又少,珏哥肩負開枝散葉之責,確該成婚了。口中勉勵兩句,卻又說他:“只管將心思放到考試上,旁的甚都休要想!”語頗嚴厲,珏哥聽得脊背後汗,不敢再想娶妻的事,連聲應了,自去讀書。

洪謙聽聞此事,便又添一樁心事。因見蘇先生周遭叫圍了個水泄不通,便也不過去,只叫珏哥與蘇先生說一聲,又留了封拜帖與蘇先生,做足了禮數方回城去。回來便與秀英如此這般一說:“且休張聲,考得上時再說,設若有個萬一,看那家裡是何打算,咱再應對。”

秀英雖口上應下了,暗中卻實打實備了足足兩份子禮,一份名正言順地與蘇五姐兒添箱、與蘇家道賀,另一份兒卻要着實花些個心思好送與朱家,頂好是面兒上不顯、內裡實在的物什。卻又說洪謙:“舉人們都要來京裡考試,江州同鄉也頗有幾個人,你今日出去一整天兒,他們又遞了幾份拜帖兒來,我都叫收下了,叫程實說你去書院了。”

洪謙正脫外袍,聞言停了手,扭臉兒問道:“那個盛凱可有帖兒來?”秀英道:“我未曾看哩,都在你書房桌子上那個小紅匣兒裡收着了。”洪謙道:“先擺桌兒吃飯,飯後再看。”秀英答應一聲,又問洪謙:“可要請盛小秀才到咱家裡住來?不請恐不好,請了,皓哥又在。”她叫得順口了,依舊稱盛凱做小秀才。

洪謙道:“你請了,他也不肯來的,不信咱便試試。”秀英狐疑看着洪謙,洪謙便以少年傲氣相搪塞。秀英道:“縱他不來,我也備一份兒盤費與他,好叫他在京中衣食無憂,安心攻書。”秀英在京中久了,也知曉些個事情,諸如資助舉子,待這人高中後也是自家助力一類。雖不好明說,卻是人人心裡明白的。

說及此,便越發說開了:“想來同鄉也不少,但能尋着了、聽着了的,都與他們一份兒資助。橫豎花不了幾個錢,我聽說旁人都是這般做的。咱才從江州老家到京裡來,不好不管鄉親。”洪謙一點頭:“也好,只要將林皓看緊了。”秀英連忙應了,又請問這銀姐要如何處置:“她也不是咱家的人,皓哥還好說是長輩管教晚輩,她一個逃妾……”

洪謙道:“真個送官,連皓哥也要一同送了!”秀英道:“縱江州來人,也不好將銀姐送官,只好悄沒聲兒地帶回去,又或者送她回原主人家裡罷了。”洪謙道:“看他家長輩是個甚章程罷!我倒要問問,他們這是要做甚!”

秀英見他動怒,勸道:“如今江上船又多,家裡事務也多,路又遠,沒個一、二月,且到不了。你先休急。”洪謙道:“只恐夜長夢多。”秀英道:“我叫小樂旁可不做,專一看管。”洪謙曉得小樂是自江州帶來的,打從江州時便也是個伶俐人,倒也算放心。

除此而外,再無可議之事。洪謙又說:“明日許要出去與他們舉人吃酒來,晌午便不回了。”秀英應了一聲,道:“哪家酒樓掛賬?我好叫程實去與他家會錢。”洪謙笑道:“帶些個銀錢就是了,也花不了幾個。不定哪家。”秀英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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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洪謙果齊邀了往他家送帖兒的幾個舉子,一總往醉仙樓裡吃酒去。江州今年共來二十餘舉人,有老有少,也有些個是去年與洪謙一道來趕考卻落第的,也有是這二年新中舉的。諸人有老有少、有貧有富,一眼看去卻都衣飾整潔。

洪謙因不見盛凱,故而相問。內裡一箇中年舉人道:“他一頭扎進間破廟裡,埋頭苦讀,不肯出來哩。”洪謙一笑,與衆人舉杯,道:“家中無多婦孺,園林未治,無以待客,只好權在此處相請,有疏忽處,還望勿怪。”衆人齊說不敢。內裡有熟的,便說他回鄉時熱鬧。洪謙也謙遜幾句。

將有了些酒,那一等自來熟的便欲朝洪謙打聽些個京中新聞,又問科考事。洪謙道:“今番主考卻是樑相。”衆舉人裡心思活的,便知這卷子要如何答了——不可過於堆砌,頂好寫得樸實些兒。有些個呆的,卻還要再問一句這樑相閱卷,又會是個甚樣章程。洪謙便說:“樑相喜質,至於其他便不是我能問的了。”

說話間,間壁卻有女樂響起,卻是些個他地之舉子也來這醉仙樓裡飲酒吃飯,喚了唱的來助興。

其時文人揚名大致有兩途:一便似蘇先生這般,致力做學問,又行事端事,是以名聲佈於四海,皆稱其爲君子,洪謙也勉強算作這一類;二便是風流才子,寫許多膾炙人口的詩文,天下傳唱,這傳唱便須藉着歌聲之口。唱的不止是伎樂,更有青樓女子。名妓也須藉着名家的才華,時有好聽新曲,才能不叫後人比下去,才子也須得藉着這些人的口,將他大作傳出去,纔好揚名。算是風借火勢、火借風勢,尤其這京中,人口又多,無論是名妓或是才子,都愛往這處揚個名兒、趕個生活。京中尤其熱鬧。

洪謙自入京便不喜這個,家中也不養女樂,今番往醉仙樓宴請諸舉子,一是不欲他們往家中裹亂,二也是家裡並無助興女樂。聞這女樂聲起,便叫人將先時訂的一班唱的喚了來,卻與諸人道:“我做文章尚能看,詩詞上頭卻不好,諸位但有佳作,不妨令她們唱了來。”

諸舉子也有了些個滿,這男子尤其是有了酒的時候兒,在女子尤其是美貌妙齡女子面前,便愛炫耀。初時還相互推辭謙讓,後便放縱起來,你也寫、我也寫,又請洪謙品評。洪謙笑道:“我卻不甚懂這個,你們寫了,叫她們看着,揀看關順眼的唱來,她們唱了誰的,便是誰的好——她們是唱慣好曲的,自知哪個好。”

這一般女樂裡,卻有一雙姐妹花,乃是雙生子,一般模樣兒,名兒便一個喚做大雅,一個喚做小雅,卻是京中有名的花魁行首。原這京中風月行裡也不好做,非弄得風雅了,便沒個人肯排場。頂好的有三家,便依着《詩經》與女娘取名兒,乃是風、雅、頌。大雅、小雅自幼叫這一家鴇子買了來,精心養着,又教習諸般技藝,更因是雙生子,引得許多人趨之若鶩。若非洪謙在京中已有些個身份,又是宴請的舉子,尋常人卻難將這二人一齊喚來。

當下兩人一齊開口,只唱內裡一個王舉人的詞,王舉人頗得意,自家也搖頭晃腦兒跟着哼唱。

正歡樂時,卻有人來叩着門板,洪謙丟個眼色,程智出去看。不一刻回來,附程謙耳邊道:“是有位大官人,聞得咱這處女娘唱的好聽,曉得是這大小雅,便想與官人商議,叫這兩人也去唱一曲。小的不敢胡亂答應,卻將他帖兒拿了來。”

洪謙取他帖子一看,見上書的名字卻是褚夢麟,略一尋思,便知這一位也是個丁憂回來的。前幾日略聽了一耳朵,褚夢麟丁憂前已是九卿之位,今年卻及未有四十,算得上是年輕有爲。洪謙便格外在意,又留神打聽了一下,此人父親早亡,止有寡母在世,家境並不寬裕。

他卻真個爭氣,心思又靈,無論置產或是讀書,皆通透。二十歲上中秀才,次年便中舉人,卻志存高遠,宛拒了家鄉一士紳結親之語,一朝入京,又中狀元。因生得委實英俊,叫當時主考,現今宰相之一的李長澤選中,官家一看之下也喜歡他,便點做狀元。榜下捉婿,李長澤眼睛看得準,養的家丁強壯手腳快,捉這褚夢麟來將一個女兒五姐許與他。

這褚夢麟樣樣皆好,又允文允武,時有驚人之語,以天朝必與胡人有一戰,打得胡人怕了,方能致太平。又以士農工商,皆是百姓,不可輕忽商人等等。放他到地方,五年而大治,人民富足,士紳也齊誇他好。既有能爲,又有聲望,褚夢麟初時升遷頗快。

他原本該是個宰相坯子,若官家也是個英主,倒好與他君臣相得,創不世之偉業。不料諸葛亮遇着劉阿斗,官家這爛泥糊不上牆。又因褚夢麟年輕氣盛,參了原侯一本,叫慈宮記恨上了,時不時且要壓一壓他,只將他往各地方胡亂放去。

照說他有個宰相岳父照看着,又是少年才子,且有才幹、不畏□,且會籠絡人心,當有許多人爲他說話。誰料便是他岳父李長澤,也看他不甚順眼。蓋因他有一個毛病:疾在好色。

李五姐也是個美人兒,他卻猶不知足,婚不經年,李五姐有孕,他竟不管是男是女,又收用了兩個婢子,不多時,婢亦有孕,這便叫京中正派人瞧不上眼兒。虧得李五姐賢良淑德,容了,家中才沒鬧將起來。李長澤聽說這女婿不識好歹,喚來斥責於他,他卻紅着眼睛說這婢子懷的也是他骨血,又不肯留子去母,又說男人丈夫,不能護一女子,便枉爲人,李長澤心中便極是不快。

李五姐尚未生產,褚夢麟因會寫一手好詞,又得青樓之青眼,與行院內有名的行首花名兒喚做寶寶的弄做一處。以這寶寶是他的人,便不能流落在外,又接了家來。將李五姐氣得早產,幸而生的是一個哥兒,李長澤才緩了臉色。尚未及數說他,他卻因兒子滿月後李長澤夫人要接女兒回家,送妻子回孃家,撞着李長澤家裡服侍的一個美人兒,勾勾搭搭,將人勾得夜奔而來。

爲掩醜聞,對外便說這女子是李五姐的侍女,美人又入褚夢麟懷中。他還好生個事兒,按律,爲官的不許在任上所轄地內娶當地人爲妻,是爲防其循私有不法事。他卻在任上納妾,周遊地方,娶當地富商女爲妾,這妾又攜了大注嫁妝,他又許其經營。這妾既有了產業,又有了他許諾,腰桿兒便挺,很是弄了些兒麻煩事,不甚服主母管束。

此外又有好些個美姬、紅顏,身旁熱熱鬧鬧。既有這許多妻妾,便生出許多兒女來,行動便是一大羣兒。許是老天格外厚愛,他子女非但多,且個個生得都不壞,內裡還有極聰明的。然那一等好人家卻不肯與他結親,以其家風不好之故。

因他這好色的毛病兒,不知道捱了御史多少彈章。他又實是個能做事的,縱挨着彈了,也多是些私德上事,又不誤國政,也只得隨他。李長澤總不能眼看着女兒、外孫跟着他吃苦,心裡恨着又後悔錯將女兒嫁與這個禽獸,卻又不能將他整死了,有個要整死他,好攔的也略擡手攔上一攔——心裡實是不喜。

李長澤隻眼看着外孫出息,再不管他那昔日歡喜不盡的東牀快婿。更因這女婿“有才無行”,也覺晦氣,連在政事堂裡也不多說話兒了,最常說的便是“臣附議”。轉回來下死力氣教導自家子孫,休學褚夢麟那噁心樣兒。

一二女子,洪謙無可不可,又想以褚夢麟之好色且喜耍個脾氣,無須在這衆目睽睽之下與他爭執。便道:“只消兩位姐兒樂意,我自無妨——只我這裡有客,他須補與我兩個唱的好助興。”

那頭褚夢麟聽了也歡喜,真個拿了兩個唱的來換,又親來致謝。洪謙與他一揖禮,道:“舉手之功,何須掛懷?”褚夢麟見他高朋滿座,他自家也有朋在,道一聲謝,攬着大小雅,揚長而去。

洪謙“嘿嘿”兩聲,卻招呼諸舉人飲酒,又與那兩個換來的女娘道個擾,命接着唱。心道,這褚夢麟私德不修,卻似肚裡有貨的,這等人,用好了,也能頂大用。此時他卻不知,他與褚夢麟的緣份,且還在後頭。

101、心思

卻說洪謙於外頭與同鄉交好,這卻也是當時人常做的事情,休問你在家鄉與人有甚個恩怨,只要不是不共戴天之仇,到了外鄉,便要抱做一團兒。洪謙初來京中時,因自有打算,且彼時江州籍士人在京中並不顯眼,也做不來宴請這許多人。如今洪謙既有名又有錢且有勢,便須與同鄉相交一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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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今做官,有些個關係便不好不管。譬如這同年、師生、同鄉、姻親,各種關係,如蛛絲般結成網,將人一個個籠住,一旦有事,便有四面八方的關係來支援。平日不用功,急來抱佛腳是不成的,縱旁人礙着一絲半縷的情份伸個手兒,也未必會爲你出死力。

又這爲官的,籍貫頗爲要緊。樑宿廣有提攜後輩之美名,連洪謙也受過他恩惠。然於朝中,他又更樂幫襯同鄉,樑宿是北方人,時朝廷裡爲官的竟是北方的居多。南方富庶,多有人有餘力供子弟讀書,南人也盡力想考試做官。江州恰地處偏南,洪謙不免叫人稱一聲“南蠻子”,待朝廷無他事,只恐這南北之爭,也要於政事之下若隱若現了。

是以洪謙雖不喜女樂,卻也叫了賣唱的來陪伴,只爲賓主盡歡。雖則中途有個褚夢麟攪局,要換了唱的,倒也算不得掃興。一來褚夢麟陪着笑兒,二也因這於讀書人也算是件雅事,三則是褚夢麟這等脂粉陣裡的英雄,身側的女子如何能差了?洪謙等人也不吃虧兒。

一時賓主盡歡,洪謙便打發褚夢麟的兩個歌女回去,又使程智遞話兒過去,道是請褚官人將大小雅送還家中。褚夢麟應了,又謝洪謙,這才兩下告辭而去。

洪謙回至家中,秀英卻還在等着他,聞他身上脂粉香氣,心裡便開始犯起酸來。又不好與他鬧,她自曉得這等權貴人家,難有隻一心一意守着妻子過活的,便是樑宿那等端正之人,年輕時也好有個妾,留下個庶子。也便是蘇先生那樣人,老老實實與蘇夫人白頭到老。

一面吩咐了小喜叫人打水來與洪謙沐浴更衣,一面試探問洪謙今日做了個甚,心中卻想:怪道我說往慣熟了的酒樓裡掛個賬,他非要帶銀錢去,想是行院裡不好掛賬哩!又暗罵這些舉子,洪謙平日倒老實,因他們一來,便要與女娘廝混!卻又留意着洪謙衣裳,親接了來,將那茄袋兒、袖兒、腰帶等捏一捏,沒覺着有甚個荷包、頭髮、編的同心結、香噴噴的絲帕,心裡才舒坦了。

洪謙因她問:“見着甚人,有甚趣事。”順口兒便將褚夢麟給賣了:“遇着個有趣的人。”如此這般將褚夢麟的諸般事蹟說與秀英,秀英聽了便掩耳朵道:“聽了都髒我的耳朵,只消模樣兒好,管她甚樣人都往房兒裡劃拉!他白披了張人皮哩!要是他娘子頭胎生個姐兒,婢子生了兒子,卻不是日後的禍根?”

洪謙道:“他又不是我兒子,更不是我女婿,我管他這個做甚?只消他旁的事能做好,這人便值得相交一二。”秀英啐道:“那個可不好管,待他犯了風流罪過時,你幫他是不幫?旁的不說,咱家還有個皓哥,你罵他做甚模樣兒?他只拐了一個,可比這姓褚的老實多了。”

洪謙將臉一板道:“他若有褚夢麟的本事,自家將這事平了,隨他拐了誰!”秀英便又算起林家人到京的日子來。洪謙道:“等罷,將林皓密密看嚴了,休叫他惹事。我倒盼那女娘,自家捱不住,跑將出去纔好。”秀英心頭一動,又壓了下來。洪謙見着了,問道:“你想說個甚?”秀英道:“我還是與兒子積德罷。逼着輕婦人遠走,總不是件好事。”洪謙冷笑道:“那也不是個好人。”秀英手上不停,將他外衫除了,道:“廚下有醒酒湯,你喝上一碗,且睡罷。”

夫婦兩個連日更無他事,只管等着考試、放榜。

先是秀才試出了,朱珏果中了秀才,雖不是案首,也做個廩生。朱震見狀,便向蘇先生家透個信兒,年內看了吉日,與朱珏、蘇五姐兒辦喜事兒。蘇先生見孫女婿中了秀才,這朱珏也是書院裡讀書,日日在眼皮子底下,雖有些個勳貴子弟的世故,本心倒好,更兼蘇五姐也一年大似一年,便應了。

兩下歡喜,對着曆書,蘇先生順手將清靜擼了來算吉日,定了秋七月裡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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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頭玉姐聽了消息,也自歡喜。她心裡實猜着她父親洪謙恐真個便是朱沛,否則何以歸宗之後連宗祠也懶待立?叫逼問得緊了,方勉強立了洪氏的牌位,又止至她祖父輩,更往上便無了。且洪謙管這朱家人管得也多,朱家人竟不惱,也由着他。更可疑者是金哥婚事,想朱珏既已是朱沛之嗣子,何以董氏嫁妝又叫義安侯府收回?正該着叫朱珏掌了纔是。

又有玉姐總忘不得頭回叫慈宮召入宮來,兩侯府太夫人不顧年邁,火燒火燎來掠陣。且洪謙回江州數月,居然放心將珍哥寄放霽南侯府。論來蘇先生與家裡纔是真個熟,義安侯府纔是洪家親家,這兩家哪個不比霽南侯府親近?

各種蛛絲馬跡,玉姐心頭便雪亮。亦知此番朱珏娶親,她更要與他們做臉。當下翻出一整套金絲髹髻來,預備與蘇五姐添妝。如今東宮私庫豐盈,她出手更是大方,只恨兩家不是眼下便辦喜事,她尋出來的好物且送不出去。

待看那綢緞時,忽地心頭一動,忍不住默笑了起來。轉頭吩咐朵兒:“我看這青綢極好,取一匹,與我做兩身緊袖兒的男裝罷,依着在家裡的樣子做來。這幾日打着五禽戲,總覺寬袍大袖兒的不方便。”朵兒應道:“如今春天,再一、兩月入夏,這綢子就有些厚實了,不如取那青色的絹羅,也做兩身兒薄的。”玉姐笑道:“還是你想得周到。”笑着,嘴角兒勾得便更深了些。

九哥回來時,玉姐正在打拳,九哥從旁看了一回,也是一時興起。這本朝重文,宮裡更不重武,九哥於宮外時還算文武雙修,到了宮裡,又是習政務,又是理會雜事,竟不能痛快打一路拳。看得入迷時,也將袖兒一紮,上頭來扎個馬,道:“你那力氣不夠,須得是這樣兒的。”

玉姐便攛掇着他習一回拳:“往後每日都練一趟拳腳槍棒,也好打熬筋骨,身子骨兒好了,才能好生理政,不致三天兩頭‘偶染風寒’耽誤了大事。”九哥連聲稱是。玉姐道:“往後我便陪你一道。”九哥稱善。

玉姐也是另有盤算:凡男人好個武時,白日裡累得像條死狗,夜裡哪還有力氣想抱女人?!君不聞那話本里各路英雄,但是武癡,武藝越好,與女人糾葛便越少。叫他打拳,累上一累,力氣耗盡,倒頭便睡,縱有人勾搭,他也沒那分力氣了。

玉姐自以得計,自家也盡力打拳習藝。碧桃從旁勸道:“恐練得四腳粗壯,反而不雅相哩。”玉姐搖頭道:“我又不習那橫練功夫,也不要練那銅頭鐵臂,不礙的。說來有那等跳個舞兒的,倒好身段,只可惜只說那樣易傷身。”

這碧桃是申氏調-教出來的人,放心交與玉姐使,自是心性不壞,又心向着申氏等人。申氏家法,倒是不許兒子於男女事上胡來,碧桃耳濡目染,雖覺玉姐看九哥略有些兒緊,也覺是人之常情。

更因九哥乃過繼來,官家親子雖餘了四個,生的卻不止四人,序齒的也有十來個。也有比九哥大的,也有比九哥小的,此時爲着過繼來,再重與亡者序齒,也是不妥。又先時兩宮還有個小心思,不拿九哥當自家人看,官家不在意此節,故而還含糊着叫他九哥。一時叫慣了,也改不得口,九哥還依舊做他的九哥。

碧桃心裡,還拿宮外家法來看九哥。暗想:九哥與九娘和睦,下人也好伺候。若換一個人,便如官家這般,後宮已算人少的了,皇后與淑妃還有些不睦,官家四子爭鬥,還死個乾淨,實是自己找不自在。官家兒子死了不打緊,他們身邊伺候的人,不知殉了多少,連下人也難做。倒不如依着娘子(申氏)家法,和和睦睦的,下人也免遭池魚之殃。

卻是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申氏養懶了碧桃,使她不喜人生事,倒爲玉姐添一助手。玉姐找申氏要人,也正是取中這一條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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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頭九哥果如玉姐教唆那般,每日起來打一通拳,往前頭理政。事畢歸來,再與玉姐練一回槍棒,累出一身汗來,便胃口大開。甚個先時因朝中有事沒胃口的話再也不提起來,累得狠了,沐浴完倒頭便睡,他又年輕,一夜無夢黑甜鄉,起來便精神飽滿,直道玉姐主意好。

玉姐暗暗摸一回肚皮,又縮回了一絲兒。畢竟是年輕,好得也快,估摸着不用到章哥週歲,倒能先前七、八分模樣兒了。

如是過了一月,殿試名次也排出來了,京中又滿城出動,有女兒的人家往榜下搶女婿去,沒女兒的人家往榜下看熱鬧去,熱熱鬧鬧,端的是太平氣象。九哥因參政,見此也是歡喜,還與玉姐說:“今科狀元生得儀表堂堂,文章亦好。”玉姐也湊趣兒說了兩句,又抱章哥,逗他說話:“大哥說是不是啊?”

章哥哪會說話?睜着一雙桃花眼兒,左看看爹、右看看娘,又打個小噴嚏,把九哥愛得不行。

便是這九哥誇過的狀元,卻又鬧得滿朝上下哭笑不得。他是樑宿取中的,文章極好、字亦好,看着面相也好。官家連他名次都點了,謝恩並習禮儀時,方察覺說話很是磨人。

他也不是結巴,也不是口音有誤,更不是聲兒難聽,卻好個口頭禪兒,張口便是:“臣啊,文歡啊,拜見啊,啊,吾皇啊啊啊~……”一句話兒倒好啊個幾十聲兒,聽得君臣面面相覷。官家哭笑不得,道:“卿無休緊張。”

文歡道:“臣不緊張啊。啊,臣見官家啊,如啊沐春風啊。”

樑宿此時想後悔都晚了!官家恨不得將這文歡一張嘴兒堵住了纔好!誰個忍得了有個人成天介啊來啊去?要貶他吧,他又實有才華。文狀元一張口兒,憋得一殿君臣“取中賢才”的喜氣兒全沒了。

102、坑爹

卻說今年乃大比之年,官家宰相一齊看走了眼,點了一個“啊”來“啊”去的狀元。舉凡打馬遊街、率登鰲首、瓊林玉宴,皆須得這個狀元來打個頭兒,凡需應答,進士裡也須得僅讓他做個頭兒來回話。

原本喜氣盈盈的一件盛世,因有了這麼一位文狀元,弄得滿朝上下啼笑皆非。偏偏這文狀元自家還不覺得,御前奏對,殿上君臣灌了兩耳朵的啊啊之聲,好容易他奏對完了,官家與朝廷也只能捏着鼻子認了。

這官家治國理事上頭頗軟,便是他自家的事情也難以剛強得起來,總不是個英主,然卻有一條好處:待人極和氣,常能忍人所不能忍。是以他軟雖軟,朝廷上下良材雖多,卻也沒個人說他不好,也都盡職盡責,將偌大一個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便是這樣一個官家,也有忍不下的時候兒,耳聽得這狀元嗯一聲兒啊一聲兒的,官家上頭御座兒上坐着,便有些兒左搖右晃。

及奏對完畢,官家許還要說幾句貼心的話兒,譬如的狀元彭海,便叫官家問及家中父母等。今年官家恨不得文歡成了個啞巴,這等關切之語自然是無有了,只強笑道:“卿等皆社稷才,勉之。”便命這新科進士都退下了。

照着先時學的禮儀,此時新科進士當異口同聲相答,那詞兒也是預先教好了的。不想這文歡說話總比旁人多說幾個“啊”字,人都說完了,他還有半句兒不曾說出口兒來。禮部官員爲治他這毛病兒,不知費了多少心力,此時那禮部尚書丁瑋手掌裡捏着兩把汗,好容易聽這狀元公與旁人說得一般長短,這才放下心來。

因有了這麼一齣兒,官家與宰相等人不甚歡喜,政事堂以下卻頗有些個人預備着拿這個當個笑料兒回家去說。洪謙原爲林家之事略有些兒焦躁,一見這文狀元這般樣兒,也不由開懷,暗道:他因這一項缺彩,不定仕途上要受多大搓磨,相較之下,我只有區區一門出了五服的親戚[1],已算不得太麻煩了。

但凡人不開心的時候,見着一個比自家還慘的,心裡總能好過那麼一星半點兒。洪謙因着這文歡,心情竟出奇地好了起來。散朝歸家,見着秀英,便說起這文歡來,秀英也爲着林皓之事頗不順意,聽洪謙這般說了個文歡,卻也笑將起來:“這卻是怎生說來?真個老天與你些什麼,便要拿走些什麼,世上最難得是十全十美哩。”

洪謙也頗以爲然,卻又囑秀英:“文歡畢竟是狀元,國家重士人,你出去卻不可輕易取笑於他。”秀英面上笑容猶在,嗔道:“卻又說來,但凡我出去,何曾與你若過麻煩來?且我如今這般模樣兒,輕易也出不去,懶待動哩,每日只在這院子裡走走。”

洪謙道:“這後花園子雖經修整,花木畢竟新植,看着倒不如江州家裡順眼,索性叫它再長長。再移些兒梅花花,到得冬天,你好生產完了,年前下帖子邀些個人來賞梅賞雪吃酒來。總不好旁人請你去她家賞花,咱家空有這麼大園子卻不請人。”

秀英深以爲然,又問洪謙可有玉姐消息。洪謙笑道:“休說她嫁到那裡頭去,便是外頭,豈有你這般一日三打聽已出了門子的閨女的?”秀英道:“我還想章哥哩,頭個外孫。”洪謙道:“她那裡,一切都好,真有個不好,也是旁人不好。”秀英聽了失笑道:“那是,咱這閨女,總不肯吃虧的。”

夫婦二人正說笑間,卻又有一件壞了心情的事兒到來:林家人再兩三日便要來了,遣了個家僕先往北鄉侯府裡送信來。不必拆信,洪謙的臉便掛了下來,秀英也不說笑了,只拿眼睛睃着他。

洪謙將信展開,見內裡是洪老秀才的筆跡,內書,林皓上京,實不是他所授意,乃是“老妻昏聵”偏愛這個孫子,故命其上京來,現林老秀才已攜了林皓的父親一道赴京,押這不肖子孫回去整治。又謝洪謙照看林辰之義,又再三許諾,來便“採他歸家”。

洪謙看了,將信遞與秀英,秀英看完,也舒一口氣來:“玉姐婆家又是那般模樣,如今也只剩得這一門正經親戚好走了,能不斷時,頂好不要斷了。”

洪謙雖不言語,心實然之,過一時方叫這林家僕人來,問他:“你家阿翁春秋已高,一路舟車勞頓,可還安好?要住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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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這林老秀才接着洪謙書信,登時將老妻並林皓之父喚了來一通好罵。林皓之父雖無功名,卻實是林老秀才頂得意一個兒子,交際應酬都使得,又會寫又會算,家內營生皆賴他周旋,方使一家衣食無憂。故而林秀才娘子也高看他這一房一眼。

林秀才娘子聽丈夫說這林皓:“拐帶逃妾,現叫京裡侯府扣下了,叫咱領人去哩!都是你做的好事!皓哥原就有些不定性兒,你偏教唆他出去學壞!沒的連累了辰哥!”因在兒子跟前,又說兩孫之優劣,嘴硬道:“便又如何?侯府既將事掩下這一時,便能掩下一輩子哩……這不過是與我們說一說事,好叫咱知道承他家情哩,寫封信去,央他將事圓了,不就成了?”

林皓父親做人子女的,聽父母抖嘴,初時並不敢插言,及聽着母親說得不好,將要出言阻攔,林老秀才已一掌摑將過去,將個老妻打了個趔趄。林皓父親忙上前扶着母親,又撩衣跪下,叩首道:“都是兒不好,養出那樣一個畜牲來!爹要打要罰,都罰兒罷!”

林秀才娘子這才哭將起來:“我嫁入你趙家幾十年,你今天倒打我!”聲頗淒厲,“我難道說錯了?皓哥便是看上一、二婦人,攜了同行又如何?不是還有侯府麼?能央及他提攜辰哥,如何不能央及他護佑皓哥?都是老一輩的臉,手心手背都是肉,爲誰個舍不是舍?且又不是甚大事!”

林皓父親忙爬起來勸她,因兒子勸,林秀才娘子越發仗勢,直到林老秀才怒喝道:“將門打開,叉她往街上嚷叫,好叫滿城都曉得她疼的好孫子,學會拐帶逃妾了,到時候叫御史知道了參上一本,看誰保得好她那賊配軍的好孫兒!”

林秀才娘子即時收聲兒,將帕子往眼下一抹,又擤起鼻涕來,卻不敢再說了。林皓父親只得又朝林老秀才跪下,再四央求。又有林秀才娘子於旁巴巴望着,此這孫兒實不能不管。林老秀才只得親自動身,往京裡處置。蓋因洪謙信中言明,若林家管不得此事,他只好將人往京兆衙內一送了事。林老秀才又掛心辰哥,信中言辰哥因皓哥事亦心神不安云云。

林秀才娘子口上說的是寫封信叫侯府幫忙,見林秀才嚴肅起來,心下卻也着慌,又想爲皓哥謀前程,忙打點着各色禮物好叫丈夫攜了去京中。前番說道,林家人口衆多,此人使得多了,彼人便得的少了。諸子媳見她平日偏疼便罷,如今卻要爲林皓花費這許多,心皆不平,林辰之母尤甚。

林秀才娘子與林秀才爭吵之時,聲音頗大,家內多有聽聞者。林辰母親不敢說婆母,卻一口啐到林皓母親面上:“好大的臉面!養的好兒子,偏走下流道兒不學個好。你那房是阿家親生哩,我這裡是外頭橋下揀來的,合該爲你們當牛做馬。”妯娌間叫罵,真個百無禁忌。

林秀才娘子聽了,也知不好,只裝聾作啞,那收拾好的禮物卻一件不曾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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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謙與秀英見了信,又收拾出一處客房來,預備着安置了林家祖孫三人,卻將那銀姐單放一處。

林老秀才父子平生頭回入京,又值熱鬧時候兒,若非有林皓之事,正該看花了眼四處長見識。此時卻甚心想都沒了,一意往侯府裡圓事情來了。到得侯府門首,見那獸頭輔首五架三間的大門,門旁之健僕,忽地生出畏懼來。

及見,卻見洪謙一身綢衫,腰懸美玉,頭戴着軟翅紗巾兒,手裡拿把摺扇兒束作一條。未語先笑,衝林老秀才一揖,林老秀才倉皇還禮,未及開口,洪謙便先寒暄:“老親一路辛苦。”林老秀才連說“不敢”,林皓父親原是八面玲瓏的人物,在江州時與洪謙也算熟來,彼時洪謙須倚林家些兒,此時賓主易位,虧得他拉得下臉兒來,再來說着好話,又將林皓大罵。

洪謙笑道:“你要教子,休在旁人家裡教,早教,也不用今日這般。”又問他住處,請他父子住下,笑道:“虧得我這家裡人口少些兒,又不曾有未出閣的女孩兒、新娶來的兒媳婦,倒有幾間空屋子,否則,不但要有賢祖孫住,還須另尋個地方兒與淫奔賤-人住,我卻不知道要怎生是好了!”

說得林老秀才父子面紅耳赤。及見林皓,洪謙笑吟吟走開了去,留下林秀才父子將林皓一頓痛打。林皓只管抱着個頭,說:“我與銀姐,兩情相悅。她那主人家,黃土埋半截兒哩,且是個商戶,哪得蓄妾?!”

他父親一道打一道說:“你還說你還說!你闖多大禍你知道不知道?”直打不動了,方細問林皓緣由,林皓道:“實是路上遇着的,我還道她逃難,便好心捎她一程。”他父親比他更聰明百倍,哼道:“一道捎到親戚家裡來了?看着老安人面上,收留你一個已是天大情份,還要爲你養粉頭?”

林皓道:“她並不用人養,她出來時帶得好一份傢俬……”林皓父親恨得又要打他:“還是捲款私逃?原本丟個婢子便丟了,主人家未必肯追究來,如今丟了好些細軟,爲這細軟,也要追究了!我平日怎生教你來?你這蠢物!”

林老秀才冷眼旁觀着,道:“休理會他,將他帶走,將那賤人往官裡一送。誰曉得一獨身婦人攜這許多傢俬,真個是逃妾,還是江洋大盜,抑或是設局的騙子拐了人錢財?你這蠢物,她說甚,你便信個甚?”又說世上有那一等騙子,專好設局騙人錢財,許是失主追得緊,故爾巴上這林皓。

林皓猶不肯信,卻機靈,不敢硬犟。不幸此時洪謙卻急匆匆來:“真個是巧了!”他性兒原便不好,此時飛起一腳,將林皓踢得滑出兩丈遠:“你拐來那賤人,竟使丫頭摸出去變賣賊贓,叫原主人家親戚拿住了!現帖子送到我門上,你自說去!”

一語畢,連林皓父親都與洪謙跪下了,直央洪謙幫忙。

洪謙切齒道:“你只曉得那是個商人,可曉得這商人也分三、六、九等?這一個是褚夢麟愛妾的父親新買的侍女!捲了他家細軟出逃,那帕子物事裡,有一雙明珠,乃是褚夢麟千方百計弄來,與了那個妾,妾又轉與她母親的!”

103、打臉

卻說這江州林老秀才父子纔到京城,堪堪將林皓打了一頓,問出他與那銀姐如何相遇、如何一路而來。林皓父親還未及說出叫他收拾了包袱回家,將那女子送歸原籍,林老秀才還未及問林辰如何。正所謂“無巧不成書”,這林皓與銀姐叫關在洪府裡數月都不曾出過紕漏,偏生弄到林皓父祖到來,其事將了之時,這銀姐居然打發了伺候的小丫頭往外變賣珠寶,還叫苦主的親戚給遇着了。

兩人聽完,登時失了主意,林皓父親只得轉求洪謙。可憐林皓的父親,生是讀書人家兒子,一輩子也沒跪過幾個人,今日爲這兒子,頭上都磕青了。

洪謙沉着一張臉兒,半晌沒應聲兒。這世間人求人的時候兒,總想着“他能辦成”,卻從不想想旁人爲甚要幫你?只爲你求了他?林家的頭,在洪謙這裡,真個是不值甚錢的。

這七轉八繞一個“妻子的外祖母的孃家侄兒的孫子”,換了你,你說值當不值當爲了他犯一件“誘拐婦女”的案子上下打點與一個“宰相女婿、歸爲九卿”的人周旋的?

想來林皓父親也是明白這道理的,卻不能不管他這親生兒子罷了。林老秀才子孫衆多,並非林皓不可,便比兒子看得分明。當下並不苦求洪謙,且看林皓父親這般模樣,未免有“逼迫”之嫌了。故爾林老秀才老當益壯,一腳踢翻他兒子,將臉轉向洪謙時,已是滿臉誠懇,道:“我們父子雖讀過兩天書,在這京城卻與個瞎子無異。原想將那作死的小畜牲帶回家去好生教訓,不想還有這等內情,眼下當如何應對,還要請君侯指點。”

洪謙的麪皮方鬆了一鬆,擡起手兒來,請林老秀才坐下。林皓父親不敢造次,隻立於林老秀才身後,林皓悄沒聲兒往角落裡一跪,並不敢出聲兒。

卻聽洪謙道:“此事說難也難,說易也易。難者,無非他做的並不在禮更不合法。若說容易,”洪謙冷笑一下兒,“他若是個舉子有個功名,此事也還罷了,想來不會惹甚物議。又或者他又個旁的甚本事,也好別說。誰個叫他無有呢?要說難,卻是難在兩樁,其一,那個賤人是捲了主人家細軟私逃,這是頭一條兒說不明白的地方兒!其二,不過礙着一個褚夢麟。”

林老秀才一張老臉皺作一團,忙問:“這卻要如何了賬?”

洪謙皮笑肉不笑道:“我倒是想幫他來,如何幫得?不瞞老親說,太子妃大功以上親在八議,可他又不是。御史現盯着,我一插手當不罰的也罰了他——爲一個好名聲兒。”說得林家父子滿面通紅。

林謙又道:“眼下卻也不太難,我看過他那路引,內裡並無那賤人所離之地,可見並非他過去誘拐,只是遇途相遇,一時失察,又憐其孤身上路,攜帶而已。”話說至此,林氏父子已明其意,林老秀才道:“計他離家日程,當是如此。想那路引上既有江州簽發的日子,也有入京的日子,一算便明,”又恨聲道,“一個女子,捲了這些物事私逃,想也不是甚好婦人,咱也不要貪她錢財,只將人送還,再備厚禮,押着這小畜牲去賠罪便是,並不敢多勞動君侯。”

洪謙還不及說話,那林皓已乍着膽子說了一句:“確是我憐她獨個兒,卻攜了她來,然她也是無辜,確是好人家兒女,送回去,怕就沒命了,豈不是造孽?”林皓父親聽他前半句兒說得倒在理,後半句兒卻是沒個腦子,也效仿着林老秀才,飛起一腳踹倒了他:“呸!還不是你造的孽來?!她要逃便逃,何以要卷着細軟?那是她的?她父母都賣了她,便是她的命了,你必是看她顏色好才帶上她的!”

洪謙再不想聽他家事,厭惡道:“既是老親定了主意,還是好先管教管教罷,休再放出來惹事了。那家人我先打發了,約的是明日再見。我只問這小東西,可花用了那賤人銀錢不曾?”

林老秀才舍了一張老臉,得了這樣一個結局,也只有暗叫一聲晦氣,把林皓怎生看是怎生不順眼,恨聲道:“你都聽着了?”林皓道:“我實不曾用她甚錢,那使女還是我出錢買與她的哩。”他將這銀姐錢財看作嫁妝,手頭又有祖母與的許多銀錢還未花用完,自不會無事討要。

洪謙道:“那便好,還了細軟,倒是罪減一等了。”又說林老秀才父子,好生叫林皓老實聽話,賠一回罪,將這女娘送還:“不拘是拐了人逃妾的,還是叫婢妾逃了的,都不是甚好事,將這禍頭子送還,此事便算抹平了。褚夢麟的人情,我便擔了罷——只是府上尊親,我卻再不敢招惹了!還請何處來,何處還!”

林老秀才心內咯噔一聲,卻想的是林辰,不知在不在這“何處來,何處還”之列了。眼下卻不是追問的好時候兒,連聲道:“有勞。”又說明日一定叫林皓磕頭賠罪。卻又命林皓父子現先與洪謙磕個頭兒,洪謙躲開了道:“這卻不敢受了。我還有事,便不打攪。”言畢一拱手來,將這客房留與這祖孫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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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說林老秀才與兒子兩個如何教訓林皓,又如何數說林皓女色害人、銀姐這般不好。

卻說這洪謙出了客居院落,一張臉便冷得能掉下冰渣兒來,一徑走往前廳裡,早有兩個叫捆得如麻花一般的家丁跪在廳內,又有一婆子,雖不叫捆着,也叫押跪在地。這卻是秀英原使着看守銀姐之人,原本林皓與銀姐兩個是放與一處院內,爲的是方便看管,只消看住一處院子便可。

北鄉侯府新建,花園內草木尚未繁茂,家中人丁稀少,僕婦得較之京中根基深厚人家,自然也是少的。如此安排,也是爲省人手。派的人少也算不得少了,單婆子便有兩個,一人一個盯着銀姐主僕兩個。家丁卻有四人,連着看門兒、盯着林皓主僕,也夠使了。

不合這林老秀才父子來了,原將林皓與銀姐放於一處便是權宜之計,現在自然是將他祖孫三個放一處,銀姐還住原來地方兒,這看守之人自然也要減了,便是調了兩個家丁往這林老秀才等處伏侍傳話等。

這頭銀姐一見情郎不見了,又聞說林家來人,卻動了心思,使伏待的使女迎兒拿一副金鐲子與盯着迎兒的婆子,又拿兩隻小銀錁子與看守家丁,使迎兒口上甜些兒,哄着放她出去,好當兩件首飾,又許諾回來與這三人銀錢。

這銀姐想的是,原先看守人多,行動不便,如今又來了林家長輩,府中多事,又調了人走,看管必會鬆懈些兒。不如賣些物什,手頭有了錢,或是自使逃走,又或是買些好物來孝敬長輩,哄好了長輩也好帶她回去,總是手頭要些錢的。

有錢能使鬼推磨,洪謙秀英門禁家法也算嚴的,卻吃虧在“根基淺薄”四個字上頭。原在江州時,家業不甚大,家中僕役之忠心自不待言,那也是數年相處來的。時至今日,到京不過三載,侯府新建也不過兩年,又買許多僕婦,秀英又生子坐月子,現又懷上了,精力也實不甚濟,旁邊又幾個能幫襯的內宅婦人。出這等事,卻也不算太令人驚訝。其實北鄉侯府門規之森嚴,已頗令京中人讚歎了。

這一個婆子、兩個家丁,跪於廳上,腸子都悔青了,原想着叫看束着銀姐,他們只放一迎兒,只是末節,又迎兒許以重金,不賺也是白不賺,不想卻惹下這般禍事來。既見了洪謙,都叩首不迭,口裡討饒。洪謙面色一絲兒不變,依舊冷得緊,只管將家下人等一齊招了來,也不看跪的這三個,只管說道:“人齊了,便開始罷。”

程實上頭一步,大聲道:“君侯待大家並不薄,每月錢米、四季衣裳,病了也把藥錢與、成親還有賞錢贈,又許每人皆賞與老衣、壽木錢。這出手便在這京中,也是厚的了,又不朝打夕罵、又不叫你凍着餓着,外出人看着也光鮮,輕易小官兒見了你這奴才,還要客氣說話,爲的是甚?難道爲的是你?不過是看主人家面上罷了!這樣好人家,卻又要到哪裡去尋來?你去尋了,人又能看得上你?偏生還有一等吃裡扒外的豬狗,竟將主人家的話拋到腦後!又與主人家招災惹禍,良心莫不叫狗給吃了?!”

下頭程實說得口沫橫飛,上頭洪謙坐着面沉如水,總算程實說完了。洪謙道:“只要實心跟着我,便不會吃虧,只有一條——聽話,不背主!”言罷一擺手,程實便出來招呼着幾個家丁:“將個三個採了去,各打二十棍兒,喚了人牙子發賣了去!”

經此一事,洪謙與秀英更是留意家中僕婦,管束愈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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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次日,卻是散朝後,洪謙因昨日已遞了帖兒與褚夢麟,卻將林氏祖孫幾個帶上,往褚府裡去。那銀姐也叫一條繩兒捆了,李媽媽親自押着,往車兒裡一塞,一道過來。

李媽媽已有些兒年紀了,聽過見過的事也算不得少,固知這大戶人家逃妾也是常有的,卷着細軟逃了的也有,也有叫追回的,也有追不回便與個年紀相仿的孤身男子做了夫妻,也好生過活的。雖不讚這等樣女子,卻也不甚咒罵。今番卻不同,這銀姐連累了洪家,李媽媽心裡分外不快,朝袁媽媽抱怨道:“叫個甚不好,偏要叫個銀。一個姐兒,不守婦道,野得四處浪。若說有個志氣不想做妾,那便逃,何以還要卷人家錢財?可見是個貪心不足的東西!她去禍害誰個不好哩,偏到咱家裡來,倒要壞家裡名聲。”

故爾一路上一個好臉色也不丟與銀姐,銀姐這幾日一直轉着心思,原想着哄好了這林皓,又討好着林家長輩,看她所攜細軟面上,也要收留着她。不想卻要叫送往褚夢麟這裡來。銀姐心道,只消不是徑送往那家裡去,這褚姑爺,倒是個好說話兒的。

原來,這銀姐在原主人家常聽人說這褚夢麟之事,乃是個好賣弄仗義、表白風流的人物。真個送到他跟前,只消痛陳自己之悲慘往事,道是青春年少叫賣與個老人爲妾,多半會得他憐惜。卻交與細軟,哭訴一回空身逃出便要餓死,多半也能得諒解。只消錢財未失,想他也不會追究。那富商之家,她卻是再也不想回去了的。當死死賴着林皓纔好。

到得褚夢麟府上,褚夢麟因洪謙親至,也不敢拿大,竟是攜着長子親迎。褚夢麟眼角兒也瞧着洪謙帶着老中青三個人,後頭兩個麪皮上還有青印子,想是叫打的。肚裡一笑,他聞說送出去的東西叫人偷了,也只微有惱意而已。又事連着洪謙,便將這明珠放下,倒好想與洪謙結交,賣他一個人情。想來區區一侍婢,他並不曾放入眼內。

洪謙與褚夢麟寒暄畢,褚夢麟又叫長子與洪謙行禮,且邀其入內。褚夢麟之長子名褚晉,生得一表人材,溫文爾雅,洪謙看了,心道,不意這褚夢麟居然能這般老實兒子。聞說褚晉是太學生,又誇他幾句。

入得堂內,奉茶畢,洪謙也不客氣,徑指林皓道:“昨日之事,因他而起,連他,並那賤人也一併捆了來,他們投我府上時,便覺這婦人口音不對,我雖擔個長輩名兒,卻不好處置旁人家事,故寫信請他父、祖前來,兩位昨日才抵京便聽說這賤人與府上有些牽連,我便將這兩人入京裡一應箱籠也一併捆了來,今日便來拜會。若有是府上丟失之物,儘管追回。那賤人尚在車內,見與不見,全在閣下。”

那林老秀才父子又上來見褚夢麟,褚夢麟見這林老秀才乾瘦一把,鬚髮花白,又聽說他是個秀才,也不敢很託大,請他坐了,卻聽林老秀才自責道:“叫家中婦道人家寵壞了,不識個好歹,半道兒上遇着的女娘也敢攜了來,真個叫灌了米湯了!”

褚夢麟亦非糊塗人,昨日他那愛妾的人將迎人捉了來,又稟了他,意在挑唆他往北鄉侯府說理。他先往北鄉侯處送一帖子,卻又審這迎兒、又查林皓,知是江州人士,路上買的迎兒。又查林皓之路引,算一算,確不是誘拐來。褚夢麟便以林皓是個憐香惜玉的人,心裡竟頗有些兒寬容之意。

及銀姐叫領了上來,除了繩兒,兜頭便拜。擡起臉兒時,真真是梨花一枝帶春雨,看得褚夢麟也有些兒心疼。他平生閱女頗多,這銀姐姿色在他眼裡算不得頂尖兒,卻也有幾分顏色,這便動了絲兒憐意,又聽銀姐說原是良民,叫商人買做奴婢,又被大婦打罵,且主人翁好色,常要動手動腳,委實忍不得:“買是做奴婢,奴想着爲了父母衣食,上竈、灑掃、做針線,苦便苦,做便做。哪想……要壞奴貞潔?這才逃了來。又怕連累父母,不敢回家。只不合因畏獨身女子,身無長物淪落不堪,順手兒也不知拿的是甚物事。今悉還了,還請勿連累無辜。”

說得褚夢麟以她是個好女子,還讚了幾句。林皓心中原就捨不得她,又見褚夢麟神情檜,此時便顧不得父、祖之教訓,撲上來道:“我與銀姐,兩情相悅。乞請成全,甚個細軟也不要,我與她出錢贖身,將她還與父母,卻好娶她過門兒。”

褚夢麟笑道:“這有何難?我便做主將她送與你又如何?那雙珠子原也是我尋來,都與她做個嫁妝,也是樁美談,”又笑謂洪謙,“你我便一同做個媒人,圓了此事,如何?想兩頭也不至不聽你我之美言。”

林老秀才父子焦急萬分,林皓無事自是最好,若代價是收個淫奔且會捲了細軟私逃的婦人做妻,兩個寧願林皓叫打死算了。都眼巴巴看着洪謙,盼他不應。洪謙實不曾想過這銀姐那富商主人家背後還連着這樣一個人家,更想不到褚夢麟會是這般做派。雖則如此處置也算圓滿,卻終究是覺着噁心。

洪謙道:“這女子曾爲奴婢,恐做妻也難,她的身契還在原主手裡。休問寫的是僱是買,你我皆知當今這‘僱’字不過說着好聽,礙着朝廷法令,實也是‘買’。[1]從來良賤不婚,這一條兒便不好弄。再者,你我做媒,又不曾問過雙方父母。你我外姓之人,如何能定?”林秀才父子都鬆一口氣。

褚夢麟聽他這話乃有不應之意,便問:“一樁美事,只是做媒,侯何左顧右盼?”

洪謙搖頭道:“奔逃之事,有前因後果,我便不問。這盜竊之事,卻是道德淪喪,我實不敢與這等婦人做媒的。”

褚夢麟一怔,面露爲難之色,卻拿眼睛看林秀才父子,林老秀才裝聾作啞,林皓父親只得硬着頭皮,將洪謙之語又說一回:“這畜牲也有個錯兒,又糊塗,將他採去打一頓、問個流放我都認了,要這失德婦人做兒媳,恐祖宗蒙羞哩。她來,卻將我家錢財捲走,又當如何?自來七出裡,做了妻的偷了錢財都要休棄,哪有明知是個竊賊還要娶來做妻的?還請明鑑。”

褚夢麟心中不快,卻又無可辯駁,先時已有了不追究之意,又不好真個追究。只得怏怏收了這人並細軟,命褚晉送客。褚晉原是木着一張臉兒,聽他父親爲個“四娘”的上不得檯面的親戚周旋,又鄙薄林皓爲人,及聞洪謙說話,方想:人都說北鄉侯仁義有節,且又知禮方正,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神色間頗有親近之意。

洪謙亦知因此事欠了褚夢麟一個人情,又與褚夢麟生了些嫌隙,卻也只好認了——誰叫他一時不查,不曾想着銀姐一個逃妾,後頭連着這麼一個人呢?臨別時,卻執褚晉之手,殷殷囑咐:“男兒丈夫,自立自強。”

說得褚晉心頭一酸,鼻頭也跟着酸了,低低應了一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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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至此,也算了結,哪料因捉迎兒時響動有些兒大,叫個御史曉得了,又參上一本。這御史便是黃燦。

本上時,李長澤因女婿孝敬個妾的父親明珠,面色十分不好。洪謙因叫個七彎八拐的親戚連上了更是不好,九哥因洪謙無辜也不快活。連褚夢麟都叫參了個縱容妾之父親“買良爲賤”,也挨一記。竟是人人臉上都叫扇了一巴掌。

104、御史

官場上過活,得罪了誰也不能得罪了御史,得罪了官家,許還能搏個極言直諫的好名,得罪了上峰,還可改換門庭,得罪了御史,只好他罵你聽。他便是叫你整死了,也是青史留名,你卻只好揹着千載罵名。想叫個御史不再罵了,辦法也不是沒有,卻要迂迴曲折,難保旁人不會說些什麼,你這名聲兒,就更壞了,他更要揚名。

御史品階並不如何高,只消不是甚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黨爭,尋常人也不好與御史計較。且人生在世,總是要個名聲的,讀書人尤甚,哪怕做了個官兒,也想要個好名兒要張臉,真個能拉下面子來與參過自己的御史計較的人,旁人看他便會側目,以後的路便要不好走。

是以爲黃燦雖然愛參人,也常危言聳聽,下手整治他的人卻極少。這也是托賴他參人從來胡說,因他說得嚴重,查來卻並非如此,故而被參之人常遭同情,並不曾受太大牽累之福。人既無事,便不與他計較,他也從從容容活到如今。更有一等人想,橫豎他參人總不見效,留在御史臺,白佔個名額,總好過黜了他弄個鐵面御史來找大家麻煩,也好少個尋事的人。

每逢黃燦參人,朝廷上下都當個笑話兒來看,然參到自家頭上了,這滋味卻着實不大好受。洪謙因着林皓之事原就心裡煩悶,叫黃燦這麼一參,更覺堵得慌,林老秀才本是過兩日見了林辰便要回去,行李還未收拾妥當,這頭林謙叫人給參了!凡叫御史參了的人,縱是樑宿,也須先出來請罪,被參的罪名重時,且不能視事。更可恨是這黃燦,語中竟有一股“因洪謙仗着是太子岳父是以如此胡爲包庇”的意思來。

洪謙忍着氣,出列請罪來。他卻“不是一個人”,隔後兩步還有一個難兄難弟,一道兒跪着朝官家請罪。

褚夢麟被參的罪名更重些兒,又有李長澤等人一旁看着,比洪謙難過得多了。洪謙是東宮岳父,平素名聲又好,更因着有一個“親親得相首匿”,且區區一逃妾,真個算不得甚大事。倒是黃燦有個鬧笑話的名聲在外,反有些個人同情起洪謙來。

褚夢麟就不同了,論起來妾的父親絕不是“親戚”,與褚夢麟干係並不大,雖則誰個都曉得他帷薄不修,法理上卻是真個與他無關的。他罪名重就重在這一雙明珠上了!

這雙明珠說價值千金,也是個稀罕物兒,朝廷俸祿雖豐,他有一大家子人要養,餘錢雖能買得此物,卻又如此大方轉手將一雙明珠與了個妾的父親,足證他銀囊頗豐,那這錢的來路便要不明。至如說是他經營來的,誰個都曉得他原本家境貧寒,這經營二字,便值得玩味了,不但衆人都曉得他原本家貧,更曉得他巴了個宰相岳父,還納了個有錢的富商小妾。這等經營,說出來比貪瀆還要叫人不齒。

且黃燦又參他那富商“岳父”是“買良爲賤”,國家“禁買販生口”,這般行事,已是違法。雖則是銀姐父母賣的她,也是犯法,卻又因着他們是銀姐父母,故爾無法深究,罪名便要着落在這富商頭上。

落在這富商頭上,是“因其女侍奉褚夢麟之故”,更兼黃燦又拿出做御史的看家本領——翻舊賬,不須翻到褚家祖宗十八代,只消說褚夢麟一個便好。他納個妾,因有官身,雖已有嫡子,倒也不違法,然褚夢麟是出了名兒的對女人好,不拘良賤,都是他心頭肉。黃燦以此說話,擠兌褚夢麟成了一個色令智昏、縱容姬妾之徒,哪怕你是貪瀆來的錢財,豈有未孝敬正經岳父,反與了這妾的父親的道理呢?單這一條兒,縱不入罪,也叫人鄙薄,便叫褚夢麟十分難堪。

連着李長澤堂堂一宰相,也叫衆人看得面紅耳赤,險些兒犯了痰疾。女婿不着個調兒,好色無厭,已是叫他面上無光,平日裡誰也不好當面提及,都與他留些情面。如今卻是當朝叫御史揭了出來,顯得他這正妻的父親、正經岳父、當朝宰相,還不如一個婢妾之父在褚夢麟心裡重要。你說丟人不丟人?!他不喜歡褚夢麟是有情可原,褚夢麟這樣打他的臉,真個說不過去了。且由此及彼,他又心疼起女兒李五姐來,不知道她在褚家過的是甚樣日子哩!

李長澤更不肯爲褚夢麟說話了,恨不得這貨立時死了,他女兒外孫還能過幾日舒心日子。又或者這姓褚的叫罷了官兒,他好擺佈這混蛋!

靳敏正在處處與人爲善的時候兒,見李長澤身子搖了一搖,忙伸手扶他一扶。兩個都是宰相,站得又靠前,不但上頭坐得高的官家看着了,下頭官員也見着了。褚夢麟於諸人心中又添一“罪名”——當堂氣壞老岳父。

有李長澤引得衆人忍不住抻脖兒去看,九哥心頭一鬆,他也覺有幾雙眼睛往身上看。他在江州也有幾年,也曉得幾個洪家親戚,聽了這林家事,只覺可笑——林家算是洪家哪門子親戚?!這話卻不能他自己問出來——有偏幫之嫌。兀自生着悶氣。

官家還不及說個甚,卻又有人一出列,九哥一看便喜。你道這人是誰?卻是大理寺卿朱震。無論洪謙與朱家有甚糾葛,這朱氏如今是幫着洪氏的。卻見朱震手捧牙笏,出列奏道:“官家,臣有話要說。”

官家問道:“卿有何言,何以打斷御史?”

朱震道:“臣不過是因知律法,聽人滿口胡柴,便忍不得而已。這等不知本朝律例之人,還是個御史,更是駭人聽聞!無知之人而可爲御史,國家威嚴蕩然無存矣!”

官家道:“你這是要參哪個御史,又要說的甚事?”

朱震道:“便是這黃燦!臣只想問黃某,那林皓是北鄉侯甚樣親戚?”

官家目視黃燦,這黃燦只得道:“是北鄉侯夫人孃家親戚。”朱震又問洪謙:“可是?”洪謙出列奏與官家道:“是臣妻外祖母孃家侄兒的孫子……”

尚未奏畢,滿殿便鬨堂大笑了起來,止都止不住,這等七彎八拐的親戚也拿來說嘴,也唯有某一權臣傾覆,又或是有一奸賊要陷害人之時,纔好拿來用以“羅織罪名”。官家也哭笑不得,道:“是黃燦不明就裡,然御史可風聞言事,不可因而降罪。”

朱震將袖兒一甩,聲響滿殿,歸列。洪謙將頭兒低下,兩隻手袖子裡捏了又捏、搓了又搓。褚夢麟更覺難熬——竟無人幫他說話。這卻怪不得旁人,他也有幾個朋友,可誰個能出來說他將貴重珠寶隨手與了小妾、小妾與送回孃家,正經岳父且不得孝敬是對的?又或說他不曾貪墨,只是做了官便發家致富——這與說他貪墨也沒兩樣兒了。說他妻妾能賺錢?或有那一等沒出息的男子會羨慕,卻是不能在朝堂上說出來的。

弄得褚夢麟也暗罵這“岳父”不曉事,年紀一把還要貪個年輕美人兒,逼得人逃了。又不將好物看緊,隨便叫人便偷了帶走,真是不曾將他放在心上,是以不好生看管由他府中流出之物。

上頭官家又問朱震:“卿是大理寺卿,依律,此案當如何判?”朱震道:“此非臣現在可過問,雙方皆非京兆之人又事發於京兆,當由京兆先判。且是此女身份來歷均未有實證,是買是僱,均須看契,所攜財物究竟因何而來,也須問了失主。一應證據不全,臣不敢妄斷。又,黃燦一本參四案,一參北鄉侯包庇,二參褚夢麟縱容、貪瀆、帷薄不修,三言民間買販生口,四言林皓誘拐逃妾,牽涉甚多,非一時可解,不可不慎。”

官家無奈,只得命京兆立案去審,政事堂一看李長澤並無阻之意,也厭這褚夢麟太會生事,極快便過了這道旨意,中書、門下等無人封駁,京兆痛快接手。發了籤兒去提那褚夢麟“岳父”並銀姐父母,且要身契等物證。又提問林皓。

洪謙此時卻不能逐林皓出府,蓋因林老秀才父子亦在之故。林老秀才父子兩個初時慌了手腳,此時卻定了定神兒,林皓父親道:“最壞不過小畜牲領了罪,那也是該當。聽了君侯的,許還有條兒活路。”林老秀才心實許之。兩個打定主意,洪謙叫怎生做、便怎生做,且言語間要爲洪謙開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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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上頭催得緊,內外都看着,京兆辦事便也快,不數日,差役日夜兼程提了銀姐父母並原主人家等人到來。這便開堂。

那銀姐的父母一見了女兒,上來抱頭便哭:“苦命的兒啊!如何叫人拐了去?!”張口便咬上了林皓,爲的是替女兒開脫,也爲着早將富商得罪個死,須抓緊了這救命的稻草。好叫林皓不得不娶這銀姐,更爲林皓身後似還有個靠山,好叫富商不好報復。

這話林老秀才卻不愛聽,自家孫兒,關起門來如何數說是他的事,公堂之上叫人說了,他卻忍不得。他因有功名在身,且是林皓祖父,過堂時便也到,卻有個優待:無論行禮還是旁聽,都高於林皓父子兩個。又因年高,京兆也要和氣與他說話,聽他訴說林皓何時離鄉、洪謙何時與他書信、他何時抵京,又將林皓路引呈上,且說:“便是他有心誘拐,也沒那個時辰去做下這等事來,還請明查。”

京兆一比對着路引,便知他說的是實情。世情便是如此,一男一女犯了這陰私之事,總要怪這女的多,責這男的少。且林老秀才說的是:“因看她孤身上路可憐,故爾攜其同行,又買婢以侍,若這也是無禮相待,則如何纔是不無禮?見着孤身婦人便扭送報官?我們鄉下人貧苦,卻不是哪家婦人都能使奴喚婢有人隨行的,路上遇個一二爲難的,且要搭把手來,既是世情也是積德哩。”

這便是連銀姐父母也無從反駁,須知凡立契,買賣兩家都須簽字畫押,迎兒身契上買家確是簽了林皓的名兒。頂天只能說是林皓半途見她美色,欲行奸騙之事,否則何以北鄉侯府將林皓與銀姐一道拘在府中數月?難道不是因知其事不好,是以遮掩,欲行不法之事?

林皓父親一頭狠盯着兒子,口裡卻說:“我一個未成親的兒子,孤身上路尋親戚,到了親戚家,親戚長輩見着猛地多出個婦人來,又無戶籍,且不說是何處人,原主人家是誰,君侯能不疑心?能不憂心是何處騙子迷惑男子,欲行不法之事?只因不是同族又不是近親,不好擅自處置了,是以北鄉侯寫信與我,叫我入京來看兒子,這也有錯?”

京兆心道,也是這個道理,將這婦人先送了官,屆時問案,也要提林皓過堂。洪謙總不好親戚使兒子來投奔,轉眼便因行事刻板將親戚兒子反送到公堂上去了。便將此節此按下,又問那商人:“你可是買良爲賤?”

褚夢麟那“岳父”因將女兒將與個大官人做妾,地方上也算是有些個勢力,連官兒也能見着幾個,此時過堂問話也不先問他,又叫人搶先了說話,且看林老秀才因年高且有功名,特許站着回話,他還跪着,心中實是不快。

聽問銀姐事,便說:“契書在此,實是僱的她,不想這賤人手腳不乾淨,捲了寶物私逃!我本是做些買賣,縱手頭有珠寶,難道不許我販賣?”一語將明珠之事開脫了去,只作代褚夢麟販賣珠寶。

他有此番言語,自是背後有人指點,非止是自身聰明。這時節固有訟師,有些個手眼通天的還能與官府通氣、叫小民受氣,有些德行的也能維持良善。然自古以來,朝廷斷案最恨便是訟師。一經察覺,先打個五十板子再說話。是以小地方訟師還能明着支招兒,如京兆問這等牽連權貴大案,訟師連頭兒也不敢露,只敢背後做個搖羽扇兒的。

珠寶之事,死無對證,京兆不好就判了,卻先驗之書契,上頭果寫的是“僱”字。京兆見這上頭僱值頗高,便知端底,原來爲着朝廷有明令禁買賣人口,許多人便另生主意,契書上不寫買,只寫僱,卻將僱值寫得極高。但看文契,真個僱的,價錢便少,名爲僱實爲買的,價錢便高——爲避刑罰而已。然這書契卻是真的,實無個破綻。

兩家竟是同將事情推往銀姐身上去,且說的也有大半是實。任憑銀姐父母如何哀哭,京兆也不能違法行事,只將那醒木一拍,道:“大膽!將女兒賣與人的是你們,你女兒手腳不乾淨是實,林皓路遇你女兒亦是實,如何是他誘拐了你女兒?”

當下判來,銀姐父母實無“賣女”之事,不罰。既無人賣,自然無人買,富商便也不罰。銀姐卻是偷竊主人家鉅額珠寶,以盜論,當追贓後杖責流放。林皓路遇婦女,不該輕易帶走,這卻又有一個“急公好義”的說法在內,並不好深責,也只問個行事不謹,將他打上十棍兒發回原籍,叫他父、祖管教。

不想銀姐當場反咬這富商“□”,因羞於見人,方私逃而出,這卻又無法驗看了。她一身素衣,頭上只別支木釵,不施粉黛,卻也楚楚可人,看的人也有幾個心軟的。

倚着那富商的性子,因恨這銀姐連累他上堂出醜,往日有此等事,他自有一干或訟師或管事等代爲過堂,如今只好自己出來與這婢子爭辯,如此丟臉,當要狠治這“賤人”的,卻因褚夢麟有信叫他休要生事,也只得回嘴說:“一個女賊,路上遇個青年男子便隨他而行,這等無恥婦人,說個旁的有證的事兒倒也罷了,卻拿貞潔說事,豈不可笑?!有行婦人會偷竊而逃?”

連京兆也覺他說得有理,且京兆知曉,這等高價“僱”來的婢女,多半是主人家收用了的貨,若有個婢女脫出時還是處子,反是主人家“高潔”了。這等高價“僱”一個少女,爲的是甚,買的賣的看的都是心知肚明,此時再裝作不知內情,又裝節烈,真個是婊-子要立牌坊,拿旁人當瞎子聾子傻子了!

以上皆是世情、不入律法,卻不妨礙着判官斷案時斟酌參考。

銀姐父母不敢強辯,卻死咬着將銀姐僱與富商,女兒又不見,豈知不是甚搓磨?京兆雖是讀書人,不大瞧得上富商賣女求榮,更不喜褚夢麟私德不修,卻更惱了銀姐父母賣完女兒還要撒潑。原本還要叫林皓這頭酌情補償銀姐一二,畢竟林皓一青年男子,將個年輕婦人攜行數百里,那頭銀姐又一口兜攬是路遇着林皓,雖是個淫奔女賊,待林皓確是有情有義,林皓須有個擔當。

現卻不提這話了,依舊照着原判,只不叫富商追討原銀,也是因京兆厭這富商一把年紀腦滿腸肥卻貪圖美色且有仗勢欺人之嫌,要他噁心噁心,有個教訓。他原還想將林皓革了功名的,沒想林皓太不頂事,連個秀才也不是,只好發回原籍,又行文與江州知府,使嚴加管教,休令出了江州。

這林皓連日來叫父祖打得怕了,又過堂,連洪謙也叫參了,他也曉得怕了,雖銀姐一口兜攬了事情,他內心感動不已,眼下卻也只管淚眼看着銀姐。他竟是縮了。銀姐看他這樣,心內絕望,竟不再自辯,只嘆:“是奴命苦。”自去領罰。

反叫京兆感嘆不已了。連褚夢麟聽了,也不顧那愛妾成日咒罵銀姐,卻出錢與這銀姐贖了罪過,將她身契歸還與她,又使人將她送往林皓處。這一回休說林皓父祖,便是洪謙,也想掐死這褚夢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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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玉姐在後宮之中,於前朝消息本是頗爲靈通,九哥但有事,回來總會與她說。然事涉洪謙,又是糟心的事,九哥便“報喜不報憂”,是以縱慈壽殿都曉得了,只是閉口不言,與她留個臉面,她還叫人矇在鼓裡。還是碧桃往外與人閒話時,聽着別殿裡宮人說起時才急回來報與玉姐。

玉姐自入宮中便不曾失了穩重,此時聽了這消息,也不由心生怒意:“林皓不用安尾巴就是頭豬!色令智昏!他道是讀個書生路遇狐仙的話本,白快活還有好處賺麼?”又罵褚夢麟多事,“自家還陳穀子爛芝麻的醜事一籮筐,又伸手與人添麻煩來。他倒好賺個仗義名聲兒,卻將燙手山芋丟往別人懷裡!”

衆人皆不敢勸,玉姐自發了一回脾氣,卻又冷靜下來,問碧桃:“這是甚時候的事?”碧桃回說是足有半月,案子都判完了。玉姐一陣暈眩,心道:他也不與我說了麼?想來九哥也是好意,玉姐雖念他的情,卻不喜與己有關之事不在掌握之中。便動起打探朝廷風向的念頭來,卻知婦人干政是大忌,雖則中宮、慈宮問政不比後宮干政那般令大臣厭惡,若皇帝年幼,大臣還要請太后問政,她一太子妃,這般做卻不大好。須得謹慎行事,眼下只好從宦官下手,也只能從宦官處着手,以關心九哥爲名,多問問“外頭有甚事叫太子擔心”。

待九哥來時,玉姐卻先向九哥請罪致歉:“都是我不好,孃家人生事,恐有小人說到你頭上,於你名聲有損。”

九哥大驚,把臂攬她起身,道:“這卻又是說的甚話?我不與你說,是因此事原就可笑,彼時岳父說那林皓是‘妻子外祖母的孃家侄兒的孫子’時,朝上笑倒一片——都笑黃燦多管閒事哩。”

玉姐流淚道:“總不是件好事兒。爹既已是外戚,從來外戚有幾個有好名聲的?這等小事,認也便認了。只不合眼下你還在東宮,我真個怕妨着了你。”

九哥心內感動,道:“這世上總是明理的人多。”

玉姐道:“你又不說與我,我心裡原沒個底兒,乍一聽時,魂兒都要飛了,還道是事關重大,你說不出口來。你知道我有多擔心你?”九哥本不會哄人的,叫這妻子磨得也出了十二分的耐心,溫言道:“再不會了,但有事,必與你說的。”玉姐方收了淚,與他一道看章哥。

章哥百日已過,照玉姐說法兒,九哥既已請旨將章哥慶典花費充作軍費,這百日便也一併儉省爲好,好人做到底,做事做全套。何況北地戰事一觸即發,也是個要錢的勾當。九哥更感動,愈發覺着妻子深明大義,又覺了虧欠了她們母子,心裡更是疼愛這嬌妻愛子。他又要與玉姐做臉,也爲她賣個好人,將這百日不多的花費亦請旨捐助出時,也說是玉姐之意。東宮名聲又好一聲,世人多贊玉姐乃士人之女,果然明理,極有國母之氣度。

洪謙被參,無人跟風彈劾,也是托賴這女兒行事叫人讚的福氣。世人贊玉姐,卻不知她這也是程、洪兩家家法:要便不做,做便做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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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謙因女兒做了太子妃,仕途多艱,卻也因女兒這太子妃做得極合上下胃口,又免了一場口舌官司。

原來這林老秀才因京兆有判,強令林皓還籍看管,須得儘早攜了一子一孫還鄉,林辰處境便尷尬起來。洪謙卻不計前嫌,並不逐林辰出太學。林老秀才也覺無顏見洪謙,卻又出錢叫林辰出府賃房而住。洪謙卻攔了下來,依舊叫他住在府中。

洪謙想的卻是,林辰總算老實且不生事,又沾着些親,他若出去了,張三郎、張四郎兩個無親無故的又如何好收留在府裡?這是要三個齊逐的意思了。且林辰一出,便是與這一門親戚斷絕的意思“未免涼薄”。洪謙若想堵了人的口,便須做出姿態來,先彰顯仁義,往後有個故事,討伐他的人便少,爲他說話的便要多。

林老秀才與林皓父親羞慚感動不已,只說押了林皓歸家,再四說不敢再添麻煩。父子兩個心裡都明白,經此一事,洪謙心裡已是不喜了,再添麻煩,不定洪謙要如何應對。且此事經御史宣揚,又有京兆之判,世人都知是林家行事不周,拖累了洪謙,洪謙卻是夠仁義,林家若再生事,便無人會說洪謙絕情。

洪謙果然說:“我是看先時與老親有些交情才提攜辰哥,是看老安人面上,方不曾將皓哥送官、先致信老親。事是我做下的,有甚結果,我自然要擔着。反是老親,須得好生清理門戶纔是。老親與我出了五服,縱造反,也連累不上我,老親自有親戚九族,休要連累了自家人才好。”

林老秀才口上應了,暗想回去必要教訓老妻,卻又口裡發苦,如今情勢,頂好是析產分家,趁自己還在,將家事撕擄了,好叫不互相牽連。然而一家子人,最善經營者乃是林皓之父,仗其經營,方不致窘迫。分家固是分出了林皓這禍害,卻也是分出了林皓父親這錢袋兒。

林老秀才心痛半日,還是想斷尾求生,諸子分家。主意堪堪打定,要動身回家,褚夢麟將個禍根送了來,林老秀才險些沒叫氣死!洪謙卻眉毛也不動上一動,命林家僕役僱乘轎兒將銀姐送與她父母棲身客棧裡,肚裡暗道一聲晦氣,原本事已瞭解,大家你不提我不提,只當沒有這回事。褚夢麟又來這一出,卻將他架上火來烤!收了噁心,不收又是不給褚某人面子。

洪謙不得不修書一封與褚夢麟,道是:“彼既贖出,便是良民,未嫁之女父母尚存,豈有胡亂送人之禮?當歸還其父母,有何安排,看其父母行事。”

這褚夢麟收了書信,卻說洪謙:“刻板無情。”不拿女人當人來看,銀姐父母能賣她一次便能賣第二回,何如叫林皓娶了,總是兩情相悅。不顧正在尷尬間,卻於下朝時攔着洪謙要說話。洪謙道:“林皓父祖不喜,我如何能越俎代皰?豈不是笑話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洪謙說話故意不壓着聲音,叫旁人聽了去。有知道褚夢麟癖好的,竟編排出褚夢麟看上銀姐之語。又將李長澤氣了一回,索性告病,使人喚了女兒、外孫來“待疾”。這是孝道,母子兩個立時便回。家中無了正妻,有錢那個小妾也覺受了委屈叫打了臉更不肯安生,褚夢麟再顧不上銀姐,回家來理事。林秀才祖孫趁機跑了。

褚夢麟卻再沒心思管這等閒事了,非但李長澤一直病着,扣了他妻兒不放。那頭卻又有御史參他家中“區區一妾便指使人當街強擄女子”、“不經官府私囚他人”等等。

這參奏之人卻不是黃燦,乃是御史裡頭鍾慎的得意門生,有名的鐵面御史。此人正姓個鐵,與黃燦恰恰相反,他凡參人,總能捏着人痛處,凡補參者,重者服伏,輕者逃了刑罰也要壞了名聲。

鐵御史也不說這銀錢事,也不說這帷薄事,只說治安事。迎兒又不是褚家奴婢,縱犯法,自有官府制裁,褚府抓人囚禁逼問,便是犯法,是私設公堂,藐視朝廷法紀。更可恨是,此事還不是褚夢麟做的,只是他府中一妾,如此目無法紀,真是“駭人聽聞”。褚夢麟已不是帷薄不修,乃是縱奴行兇了。褚夢麟還未哄回妻兒,又因妾生事,妾所出的兩子一女又於他面前哭訴,真個一個頭兩個大。

鐵御史因太子妃賢德,便不扯這洪謙將銀姐關在家中勉強也算是個私囚他人,反無意中爲洪謙開脫,說褚夢麟之妾“確鑿有證而不扭送報官”,意在說洪謙無法證實銀姐身份又是親戚所攜女眷,無奈收留。又因那“親親得相首匿”,林氏親緣雖遠,卻是親戚,褚夢麟的妾家卻不能算親戚。是以繞過洪謙。

滿朝懂行的都贊這鐵御史:同是參人,怪道黃燦參不出結果來,鐵某人卻一參一個準兒。人比得得死,貨比貨得扔吶!

官家無奈,只得又發審此案。褚夢麟焦頭爛額,一個有份量的岳父又“病了”,此時方知行事孟浪,過於縱着寵妾了。京兆一看褚字便煩,當下便判褚夢麟這妾“不法”,連着行兇的僕役也一併判了,橫豎她有錢,褚夢麟也是錢多了沒處使去贖個犯婦,叫他們出一回血來豐盈府庫也沒甚不妥。至於褚夢麟,因官職頗高,京兆不好判他,卻退還官家另擇人判來。乃官降三級,罰俸一年,又奪那妾出兩子的功名官職——因查知此二人乃那妾撫養之故。

褚夢麟交了錢,親往李家去迎妻子,李長澤只管不放人,叫人傳出話來:“想來你諸事纏身,還須搬了錢去贖那犯法婦人,我家姐兒向來賢惠,便不去與你添麻煩了,你該爲誰個操心還爲誰個操心去。”拿要傳與我外孫的家財去爲個鬧事的妾贖罪,打了正室的臉又要接人回家,好大的臉面!

褚夢麟忿而歸家,卻又遇着他嫁出去的一個女兒自婆家跑了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肥吧肥吧?又寫暴字數了,碼到凌晨四點多的人傷不起啊啊啊啊!

105、果報

“該!”秀英原就看這褚夢麟極不順眼,這男子若是愛拈花惹草,在女人眼裡便不是個好人,聽着他倒了黴,心裡真是快意。李媽媽笑扶着她坐下,陪笑道:“也是報應了。”

秀英問道:“這些可是真的?”

李媽媽道:“我往大相國寺爲哥兒姐兒燒香,聽着那頭幾位娘子悄聲兒說的哩。我不敢上前問人家娘子,轉與伏待她們的大姐說了幾句兒,這才聽着的。底下人嘴裡說的,有時候比上頭知道的還多哩。”

秀英皺眉道:“鬧到這般田地,那李相公也不管?不看僧面看佛面,還有閨女外孫折在裡頭哩。我聽官人說,褚夢麟爲人討厭,他那兒子褚晉卻是個好的,李相公倒捨得?再怎麼着,褚晉也是姓個褚,褚夢麟不好,褚晉又如何能好?”

李媽媽搖頭道:“這我便不曉得了。左右不過如此,總是要叫父親兄弟拖累了。姓褚的家裡一團亂麻,妾生的倒罷了,婢子生的也都要上了族譜兒,那算是正經兄弟了,如何撕得開?女人這一輩子,不求嫁個王侯尊榮,能得個知疼着熱與正頭娘子做臉的便是好的了。說來咱家姐兒真個有福氣,太子原就是個好的,現也一意護着家。”

秀英道:“可不是!”說一回褚夢麟的倒黴事好解一解恨,卻又將話鋒兒一轉,問起自家事來,“可都叫他們老實些兒了?咱家也不幸挨着了那御史的參,京里人的眼睛現都盯着褚夢麟不假,咱家一有不慎,保不齊就又要盯着咱了。”

李媽媽笑道:“您只管放心來,叫官人收拾一陣,現都老實多了。張家兩位小郎並辰哥都用心讀書,也不敢胡亂逛。”秀英聽着林辰名字,沒來由一陣煩躁,道:“辰哥也是個投錯了胎的,攤上這些個親戚,甩又甩不脫,管又不服管,還有那樣一個糊塗祖母。”李媽媽知她不喜歡林家了,跟着說幾句辰哥可惜,藉着罵林家兩句與她解氣。

主僕兩個說一回,秀英便說:“又將到晌午了,媽媽去看廚下飯食做得怎樣了,熱熱的裝了去送與金哥。”金哥年方九歲,暫附學於樑宿之家學,洪謙之意,待到他十一、二歲上,再送往石渠書院裡讀書去。眼下年紀幼小,洪謙還想看着他兩年,好生關懷。

李媽媽應了聲兒往廚下去看袁媽媽。袁媽媽手藝在江州自是好的,到了京城便略有不足,然因她是家中老人,主人家信任她,她便依舊領着竈上差使,掌管一應事務。金哥飯食現卻是她親手造辦,仔細做一個八寶肉、一個碟蜜火腿、將香菇燉了子雞、一道蒸鴨,配一碗蓴菜銀魚羹,佐一碗香米飯。叫李媽媽一一看了,卻取乾淨食盒裝好,又取金哥隨侍書童之飯食,另以食盒裝了,方命人送出去與金哥吃。

送飯的不敢怠慢,又穩又快,一路自侯府奔至梁氏家學裡。家學規矩頗嚴,到得早了,只好候着,晚了,也不能進去打攪。飯送到時,時候剛好,金哥只攜了一個十歲的書童喚做個觀棋的伺候,見飯到了,觀棋先取了金哥的食盒,尋張乾淨桌兒擺上。蓴菜在江州時並不難得,京城裡卻是難得之餚,金哥吃得痛快。觀棋伏侍金哥吃完,才取自己那一份,一葷一素一湯一飯,也是乾淨整潔,葷是燉肉,素是豆芽,湯是青菜,飯也是白米飯。

食訖,將食盒一收,交付來人攜回。不多時,金哥又要去上課,這觀棋便在檐下與一干書童閒話。卻聽內裡一個梁氏親眷家十三、四歲書童說起褚夢麟之事。梁氏顯宦,姻親衆多,內裡有一個卻與李長澤的岳家有些關係的,語及褚夢麟自然是全無好話。

這年長書童笑道:“咱做書童兒的,也算是哥兒小郎們心腹了,但有事,須勸着些兒,免得誤了哥兒也誤了自己。真個有甚錯事,非止眼下叫打上一頓了賬,禍事還在後頭哩。便說這褚官人,他那一個愛妾出的女兒因他百般疼愛,強與尋了個高門嫁入……”

但凡愛惜子女的,哪個肯叫兒女吃苦?哪個好人家肯與這褚家結親?褚晉能娶個好妻,是因正室所出,又有宰相外祖父,褚晉自己也爭氣、人品亦好,那已致了仕的天章閣大學士方肯將孫女兒嫁與褚晉。旁的庶出卻沒這個好命了,無不是褚夢麟諸般謀劃方結了好親事。

這個庶女排行第一,是褚夢麟頭個女兒,自然愛若珍寶。李五姐照個庶女的樣子與她說親,非止這褚大姐與其母覺着委屈,褚夢麟也以女婿門第太低。親爲褚大姐擇了郢侯嫡出的幼子溫馳,又厚與嫁妝。李五姐叫打了臉,臉兒也氣黃了,索性甩手兒不管了。但有庶子庶女婚事,悉推了,只說:“他們的生母既已養了他們十幾年,情誼深厚,這婚事又不叫她們做主,豈不傷心?”

想那正經人家,誰個肯叫兒女出來被旁人家的婢妾相看?又有幾個肯拿旁人家婢妾做上賓?沒有了李五姐,這些個妾出門兒也沒個人肯搭理,縱有搭理的,也是想巴結這褚夢麟的,褚夢麟又如何看得上?且,誰家結親不挑嫡庶?褚夢麟擇婿還要個高門嫡子,難不成旁人家便不挑剔他家庶出了?少不得要求到李五姐頭上,李五姐卻又搶先病了。

恰遇着褚母過世,親便也不再議了,都回去守孝。

因褚大姐守孝,她丈夫便收用了個婢子,現已生下了孩子,卻不叫她抱養也不去母留子,還叫這孩子管那婢子叫聲“娘”,又叫婢子之母“外祖母”。

郢侯家也不是甚無禮人家,卻因褚大姐叫褚夢麟諸多嬌慣帶着絲嬌氣兒又頗自傲,娶她只爲着幼子不能承嗣,又分不得太多家產,以褚夢麟雖無行卻有才且有財,可提攜看顧溫馳,方纔娶了他庶女。不想這褚大姐自家庶女出身,在孃家時爲她那做妾的娘撒嬌爭寵,恨不得褚夢麟眼裡只有她那婢妾的娘,哪怕嫡妻都是糞土,只有她兄弟纔是褚夢麟兒子,嫡兄卻是個無用廢人。

到了婆家,卻將侍妾恨到了十二萬分。千方百計將溫馳身旁丫頭或發賣或拿捏,令婆母不喜了起來。又覺嫂子們刻板無趣,每共處時總要佔個先兒。也是她命好,生得也好,新婚時丈夫也讓着她些兒,叫她生了長子——愈發覺着站穩了腳。

沒有婆母不想兒子成親後收心、成家便能立業的,卻也沒有婆母喜歡這樣掐尖好強的兒媳婦兒的。更因褚大姐是個庶出,卻不以庶出爲恥,反於褚夢麟歸京時,攜夫、子回孃家時,拜完李五姐,卻叫兒子管她生母叫個“外祖母”,又攛掇溫馳管個妾叫“岳母”。溫馳不樂,她便丟臉色與溫馳看。郢侯夫人聽了氣急敗壞,是以對着溫馳所爲,溫母也是睜一眼兒閉一眼兒。

褚大姐氣惱,以爲丈夫眼裡沒她,又打她的臉,婆家合夥欺負她,賭氣跑回孃家,只要拿捏着這溫馳親來接她回去,將那婢子打發了,又不令這庶子上了族譜纔好。褚夢麟還要說她:“從容應對,過於剛烈恐丈夫不喜。慢慢兒哄着便是。”褚大姐卻說:“他個幼子有個甚的家業?將來還不是我嫁妝?他卻弄上十個八個小婦養的,他能養得活?還不是我的嫁妝?爹與我嫁妝是疼我,難道是要疼他的小婦與孽種?”褚夢麟一想也是,因褚晉太學讀書未回,便使褚大姐的同母弟褚涼去溫家理論。

豈料這溫馳家中幼子,父親不好說,母親卻是真個心疼他,氣性也是不小。聞說老婆跑了,也不去追,聽了褚涼質問,卻是不緊不慢回一句兒:“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令姐能命我的嫡長子管個婢子叫外祖母,我一個庶子,又如何叫不得?難道他還能比大哥金貴?你能入褚氏族譜,我的庶子自然也能入我溫家族譜。李相愛女能容的事,令姐也須得能忍。想來岳父大人與我,是同樣的心。”

褚涼也是個婢生子,聽了這話氣得要揪打溫馳,他是心疼自家親姐的,袖子裡早藏了根戒尺,抽出來便打。溫馳也不是個好性兒,豈能坐以待斃?又在他自家裡,喚了人來將溫馳一行捆了送還褚夢麟,又將原話兒說與褚夢麟聽。自家卻與一干朋友飲宴,且笑言:“有個不講究的岳父就是好!”

衆書童兒聽了,一鬨而笑,又都捂了嘴兒,內裡也有聽得懂的,也有半懂不懂的,這便賴那年長書童解說。一來二去,也都學了些兒禮義。觀棋回來說與金哥聽,叫洪謙知道了,也贊梁氏家風:“旁人家裡家僕繞舌只說家長裡短,他家書童說家長裡短也要講到道理上。”

秀英道:“怪道他家能出個相公哩,也是人之常情。如此我便更放心金哥了。明日是新科進士離京,江州鄉親你須得再送上一送。”洪謙道:“我省得,酒樓已訂好了,還是醉仙樓,想來褚某人如今是沒那個心情與我爭歌姬了。”說得秀英一指戳他額上:“又不說好話來,早去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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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回果然沒有褚夢麟攪局,洪謙語帶歉意,舉杯道:“近來我也是官司纏身,不好連累諸位,如今事畢,諸位又要離去,還請滿飲此杯,他日再會,再縱酒高歌,多多親近。”衆皆舉觴。

洪謙又特意囑咐盛凱,這盛凱因年輕,殿試過後硬叫提進了進士最後一名裡,洪謙因其是同鄉,也抽個空兒爲他說了幾句好話兒,並不將他放在京中,卻走了那吏部尚書的路子,將他往外放先做個輔官,也是積累些資歷,回來纔好說話。其中關切之意,不言自明。

這一回散去,自是有人歡喜有人憂,得了官兒的見着這落了榜的,先時還嘆自己堪堪只好做一小官,此時便開懷了起來。那落了榜的,也有羞於見人不來的,也有欲趁此機會與這些個中了的套個交情的。無論中與不中,只消有心,總要拿個笑臉兒衝着洪謙。

洪謙也只爲留個好名聲、好人緣兒,既是賓主盡歡,自是心中大慰。因攜着林辰並張家兄弟一併赴宴,又說:“你們但有家書,可託付捎帶。”三人都將書信遞於本次考中名次最高者,請他代轉。

衆人見洪謙待林辰雖不熱切卻也攜他出來,不由換個眼神兒,以爲林家在洪謙面前尚有些份量,許要護佑林家的。不意回江州之後,便聽聞林老秀才主持分家,將諸子分將出去,這才改了心情:原來這洪謙並不是一味相護。又道這林老秀才奸許,這一分家,除開林皓父親一房,旁人自可各憑本事巴結討好了。

一干人等回到江州,那幾個中了的自是衣錦還鄉,內裡盛凱更叫人追捧。老人常說“莫欺少年窮”,何況盛凱也算不得窮。提親的踏破門檻兒來,盛母潘氏皆不曾應,卻問盛凱:“我怎地聽說京裡有榜下捉婿的?”盛凱苦笑道:“未稟父母,如何敢擅自應下?”

他這說的並不是實話,自家人曉得自家事兒,昔時盛凱心儀玉姐,彼時洪謙已有功名,潘氏尚不肯接話兒,只將眼睛往申氏女兒身上看,還要帶些兒傲氣。盛凱心裡,玉姐自是好的,觀其眼下行事,也是個明理的,而申氏諸女雖也不差,卻沒這般大好賢良名聲,可見是不如的。則潘氏厚此而薄彼,可見潘氏縱是真心想要個“更好的”兒媳,這甚樣是好、甚樣是不好,她也是個弄不明白的。說得難聽些兒,便是趨炎附勢、好趁個勢竈,生一雙勢利眼。

盛凱心中,佳婦當重德,潘氏卻是要先看是否權貴,盛凱不好指責親孃,只得悶在心裡。自此便思,若有個厲害岳家,妻子硬氣,遇上潘氏這心裡向着富貴又要假作不喜、且要那富貴朝她低頭的脾性,從此家無寧日。想那京中權貴的女兒,哪個是好娶的?褚夢麟娶了李五姐,是他十八代祖墳一齊冒了青煙兒,李五姐有四個姐姐,哪個丈夫敢胡來?最厲害一個,生生將個爬牀的丫頭全家弄瘋了。

盛凱便思,若娶妻,還是個門當戶對差不多的人家罷了,如此媳婦便不會強硬,性情柔順些兒,也免得潘氏一把年紀反叫兒媳制住了。既存此心,他如何敢在京中接話?

潘氏聽了,心實惋惜,口裡確還要說:“權貴人家好以勢凌人,娶來未必家宅和睦。”盛凱聽了,暗鬆一口氣。

那頭林家接了林辰書信,道是一切安好,正用功讀書。林老秀才也放下心來,唯林秀才娘子心裡不痛快,卻因林皓這回真個是闖了禍,眼睜睜看着林皓隨父母搬出去居住。若說林家人心內沒一絲兒沾光的心,自家人都不肯信,看林辰得爲太學生,前程就在眼前,且入住侯府,幾房的心都如熱炭團兒一般。待林皓害得洪謙也叫參了,這心才息了,又叫江州知府管得嚴,又有街坊鄰居指指點點,卻都不敢生事了。

洪謙亦有書寄往知府張嘉瑩處,張嘉瑩接了書信,自知如何辦理。辦好事,便又回信洪謙,兩下一來一往,也結成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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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謙了結瑣事,真個舒了一口長氣,兩袖清風又往來巡國子監、太學,復往石渠書院裡見學子。那蘇先生雖還是奉朝請,卻在書院裡如魚得水,見洪謙來,難得沒因他遭劾而板起臉來說他,反安慰道:“你並不曾做錯甚麼,如今你親戚又少,林家雖是遠親,輕易也丟不得。有些事兒,早些發出來總比他們惹下天大的禍事再牽累到你來得好。”

這般和藹,倒將洪謙嚇得後跳一步,蘇先生老羞成怒:“你跳個甚!跳個甚!這般不穩重,也就比褚夢麟那個牲口好一點兒!”洪謙忍不住大笑道:“我總還是個人。”蘇正道:“你總要好好做人才好!褚夢麟又叫彈了,你知道不知道?”

洪謙道:“縱妾行兇?不是已判了?難道還有旁的?”蘇正冷笑道:“嫡庶不分,亂了倫常。”洪謙想了一想道:“御史還彈他?他家亂政又不是一年兩年了,怎地現在又有人提起來了?”蘇正道:“往年他鬧,只是風流罪過,今年卻越發不像話了。”

洪謙一想便明,這褚夢麟有些個本事,有些個事上還要用着他,他好個色,只消大節不虧,朝廷便也睜一眼、閉一眼,只要他養得起、睡得起,不是強搶民女,睡幾個女人全由他,也不是犯法。這一回卻是挑戰禮法,御史再不能容他。

又一而再、再而三掃了李長澤的臉面,李長澤往年不好動手,也是爲着女兒,也是爲着臉面。現在褚夢麟那頭先出事,當朝掃了李長澤的臉,李長澤做官的年載比褚夢麟的歲數都長,門生故舊滿天下,如何不爲李相公出氣?

又是鐵御史出馬,這混淆嫡庶的罪名,比前番縱妾行兇還要狠。官員當“以身作則”、“言傳身教”,爲百姓守禮守法之表率,褚夢麟此舉,實是德行不配爲官。

洪謙笑道:“也是他活該了。”心內實驚蘇正消息之靈通,轉憶起蘇正原掌御史臺,御史臺的消息靈些,也是就有之義。只不知前番自己被參,是黃燦下手太快,還是蘇正離京太遠。

蘇正道:“那就是個牲口!”洪謙笑而又笑,卻又問於蘇正:“我也聽着郢侯家事了,只消郢侯孫兒順嘴兒管那婢子叫一聲外祖母,褚夢麟登時要丟官兒。然李相女兒與孫外還是褚家人,又當如何了結?”蘇正道:“此事自有公論。”洪謙一點頭,不再過問此事,轉問起朱珏來,又說朱珏與蘇五姐婚事。

朱珏是蘇正孫女婿,蘇正豈有不盡心教導之理?又說洪謙:“休要甚樣好人都往太學、國子監裡丟。”洪謙道:“他是勳貴出身,也該交些個朋友纔是。”否則兩邊兒都討不着好。

蘇正道:“做人哪能面面俱到?兩頭都想要,便兩頭都得不着好。不若勤懇踏實,一條道兒往下走。他在勳貴裡算個甚?”洪謙見蘇正是真心爲朱珏打算,心道珏哥實不是個呆木老實之人,心思也是靈活的,若蘇半仙兒真個打的是這個主意,卻要提點珏哥一二,叫他不該耍聰明時休要亂動纔是。

又陪蘇正說些閒話,卻抽身尋朱珏,如此這般囑咐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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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謙回到京裡次日,朝會上鐵御史果然參了褚夢麟,官家無奈道:“審罷。”褚夢麟是個官兒,又涉吏部,他家中事京中已是街知巷聞,各有證據。判來當是免官、發還原籍,褚晉的太學生是自家考的,留京,褚夢麟諸妾之子以不敬嫡母反以婢妾與嫡母同,革功名。

李長澤以病爲由,要留女兒於京。褚夢麟倒有幾個肝膽相照的好朋友,也有爲他說話的,卻拗不過朝廷公議。

那頭溫馳更絕,親來接這褚大姐兒,且說將那庶子要去子留母,只問岳父大人:“我該做的便做了,您女兒叫我兒子以婢妾爲外祖母,小婿家中父母心實不喜,不知又要給個何等樣說法?”他自以受氣,又年輕氣盛,竟是逼着褚夢麟,褚夢麟家中如何處置,他便依樣畫葫蘆。

褚夢麟恨令女兒和離,褚大姐兒也硬氣,真個要和離,溫馳便要褚大姐所出之子。褚大姐不與他,他又將褚氏父女一狀告與京兆,京兆自將孩兒判與溫馳。褚夢麟待不服時,李長澤卻病好了,揚言要李五姐與褚夢麟和離,且將褚晉勾來李家過活。

褚夢麟登時傻眼,李五姐一生溫良恭儉讓,他實捨不得。左右爲難之下,只得允了溫馳將他外孫抱走。李長澤將褚晉喚至跟前囑咐道:“好生照看你這外甥,他有甚爲難的時候,只管將他抱來養活兩日。”褚晉面上似悲似喜,哽咽應了。

事情至此,也算完結,不想這褚夢麟家大業大,離京非止攜帶許多行李,尚有不少人口。時間又倉促,便轉將一些個下人或贈或賣,也是爲了結個善緣兒,也是爲了減些省事兒。

洪謙與他先頭雖有些兒不快,這褚夢麟卻看得準,東宮數年內便要登基,太子夫婦情深意篤,太子妃又有長子傍身,洪謙是未來國丈,又得太子看重。好生襄着他,待太子登基,許還有東山再起之時。且褚夢麟極擅庶務,又嘗安撫流民、蠻夷,總有朝廷諸臣辦不了的事要用着他。是以臨行前,竟送了一班女樂與洪謙。

洪謙尚未如何,秀英聽了,險些叫人去掐死這褚夢麟。

106、男裝

褚夢麟拖家帶口兒地走了,自己走得並不快意,留下的也盡是些個麻煩。秀英一個婦人,婦道人家看重的無非三樣:父、夫、子。眼下兒子年幼、女兒出嫁、孃家只有個不頂用的老孃,三者皆繫於洪謙一身,秀英最憂心的無過於洪謙富貴之後不與她一心。

秀英於江州時,也頗有些兒自傲,到得京城,一憂年紀漸老、再憂子嗣不豐,一顆心七上八心,最怕哪裡冒出個妖精來攪得家宅不寧。二、三年來,洪謙倒是不近女色,君子得很。“褚夢麟這個雜種將自家弄敗落了又要來禍害旁人家!”秀英說這話時,端的是咬牙切齒。

李媽媽一旁陪侍着,如何不知秀英的心事?開解道:“官人又不曾說要留。”秀英道:“他不說,我更不能輕易打發這些個人了。”李媽媽道:“娘子掌家,如何打發不了?女樂行裡原就不講究,那個亂窠子裡出來的一班女樂,更是亂上加亂,哪個好人家能收留?不怕將家攪亂?哥兒也一年大似一年了,不消三、四年,十二、三歲的小郎,最難管教。”

秀英一聽事涉金哥,比之洪謙可能三心二意還要難忍,當即道:“送走送走!一個也不留她們!我也不作踐她們,媽媽去尋處清靜庵堂,與那裡頭庵主錢百貫,送她們去修行,想出家便出家。那褚夢麟若得回京時,她們願回舊主人家,也由她們。”

李媽媽道:“娘子是善心人。”秀英道:“也沒多好哩,總是人不犯我,我也不去害人。夏天到了,江州來的好團扇屏風,我分作幾份,媽媽帶人往各處送一送罷。也不是罷好物兒,勝在新鮮野趣。”李媽媽笑應了,道:“娘子只管放心,保管該送的一個兒也不落下。”秀英聽了便笑,她送團扇屏風是假,借李媽媽之口說這女樂事是真。

待李媽媽親領着人往各家將江州繡品,往見了各家女主人,又將物什奉上,便輪着各家問候秀英。李媽媽便說:“懷相極好的,只是天又熱,不敢出來,家中又有事。”便有人因問何事,李媽媽便將說與秀英之語再說一回。實是這褚夢麟名氣太大,衆女一聽是他家內出來的女樂,便不好覺着是秀英妒忌了。

更有人如霽南侯太夫人一想褚夢麟做下的髒事,便疑心這班女樂內有無他收用過的,又,褚夢麟的兒子裡也頗有幾個長成了的,若與乃父一般德行,這女樂恐也不能倖免。一旦不幸有身,這女樂又入了北鄉侯府,生下來的孩子算是誰的?洪謙固可不認,然他是清流出身,沾上這等事,聽着也不好聽!

太夫人思及此,忙說:“我這裡還有新鮮果子,酸甜,最合孕婦的口兒,你且回,我使人送到府上去。”果遣心腹人往北鄉侯府裡去,先贊秀英想的周到,又將她所憂之事一併說了。言下之意,便是催促送走也要儘早。

洪謙原是有些個與褚夢麟做個君子之交的意思,因褚夢麟往日行事固不合常理,卻每每令人意想不到,有奇效,好以他做個奇兵,不定甚個時候兒有用。他在江州時便能與三教九流混做一處,開賭坊設局的都認他做大哥,於細節上實不甚計較。只因讀書入了仕,又有這一家子要照看,纔要做個好人樣兒。

經近來之事,洪謙方發覺,褚夢麟往日做下的事情無人管並非旁人不計較了,乃是彼時報復有些個雞肋。日積月累,已是忍無可忍,到了眼下卻是要開始算總賬了。看鐵御史之彈章,一本還比一本狠。日後還不定有甚事!洪謙當機立斷,將這女樂送走,便依秀英之議,尋個清靜庵堂,要有個嚴厲師傅,管束這一干女樂。

秀英了了自己一樁心事,卻又以己推人,擔心起玉姐來:“官人這樣,已有人送女樂來,九哥做了太子,這……上趕着的人還能少了?!”此事卻是可與洪謙商議的。洪謙聽了道:“休要瞎擔心,太子不是沒有分寸的人。你只管安心養胎。”

秀英道:“我怎能安得下心來?百姓人家,哪家嫁出個女兒平日不得見面兒的?我也不知道她是胖了瘦了,是渴了餓了,心裡惦記哩。她平日裡是個有成算的,畢竟還年輕,夫妻口角時,在外頭,還有親戚做轉圜,那裡頭的人,不落井下石就算慈悲了。”

洪謙道:“你也不想些好事!想着女兒女婿口角!真個擔心,江州不是有繡屏來?送一架進去,順捎兒就傳了叮囑了。”

秀英拍掌道:“我怎沒想到這個哩?”忙去打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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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這些個事情上頭,還真個不消父母擔心,收了繡屏,便喚這押送之人進來。押送的乃是李媽媽,玉姐自幼是她帶大,情份非比尋常,見了面兒,玉姐眼圈兒一紅,李媽媽眼淚掉了下來,趴在地上磕頭:“終見着娘娘了。”朵兒忙上來將她扶起,玉姐道:“攙媽媽去那交椅上坐了。”

先問家中可好,李媽媽道:“好,好着哩。大哥讀書也好,官人都誇哩,家裡也沒有淘氣的人了。二哥開始學認字了,娘子懷相也好。”玉姐因知褚夢麟與林皓事,便問家中可受了牽累。李媽媽便忍不住,一五一十說將出來,末了神神秘上前,附耳道:“娘子恐姐兒在宮裡也遇着一般的事情,官人便叫老身往這裡來,與姐兒說一聲兒,凡做事,休先掛了臉兒……”

李媽媽口中熱氣噴到玉姐耳朵上,原就癢,及聽了這話兒,玉姐便忍不住直笑,又揉耳朵道:“我都醒得。”聽了囑咐,笑吟吟發了賞錢。又說小茶兒:“你有甚要捎帶的,都交與媽媽捎回去。”還叫朵兒與李媽媽多說說話兒。自引碧桃、青柳去看章哥。

時值四月末,章哥已長得頗大,養得白胖可愛,於榻上仰臥着,偏又不肯安生,手腳齊揮,口裡也不知咿呀個甚,每說一句兒,最後一個字均咬得頗重,倒似訓話一般。玉姐瞧他這模樣兒,便想起蘇先生上課來,也是這般立着,遇有警句時將聲調兒放重了,手兒還要空比劃幾下。

偏章哥如今只是個糰子,又似只翻過身兒來的烏龜仰面朝天,這樣子便要怎滑稽有怎滑稽。玉姐一面將他抱起,一面道:“這般不老實,對着房樑兒都能說上半天,虧得是在屋裡,放到外面,豈不要罵天?”

章哥也不知聽沒聽懂,見着親孃,也不裝樣兒,咧開嘴兒笑將起來,兩隻手兒張開要夠玉姐。玉姐大笑,又叫李媽媽來看章哥。李媽媽扎煞着手不敢來抱,玉姐也不在意,親抱着與她看。李媽媽越看越喜,道:“鼻子嘴巴像姐兒,眼睛眉毛像太子哩。娘子還唸叨哩,說是不曉得長開了是個甚模樣。”玉姐道:“那你回去說與娘聽來。”

說話間章哥又不耐煩起來,掙扎着往榻上夠去。玉姐道:“叫他爹寵壞了,他們兩個見天兒一處玩,鬧騰得很。”李媽媽聽了,笑道:“這樣纔好哩!孩兒總要與父母長久相處,彼此心裡纔會親近。”胡媽媽平日不大吭聲兒,此時也附和道:“是哩是哩,花得心血多,自然記得深些兒。”玉姐頗以爲然,太陽下站得久了,膚色便要深些兒,凡事做了便是有跡可循。

李媽媽說了章哥,又看玉姐,道:“我看姐兒身段,已有些兒未嫁時影子,將養得這般好,果然是年輕底子好。”玉姐道:“仍舊胖哩。”李媽媽急將手兒一擺道:“姐兒休要急,尋常婦人,也好要將養一年半載哩,眼下休要爲了嫋娜樣子弄壞了身子。”小茶兒笑道:“您老便放心,也回說與娘子放心,娘娘有分寸哩,”又說玉姐,“哥兒才四個月兒,您腰身不過比原先肥了兩寸,還抱怨哩。”

幾人說話間,九哥卻從前朝歸來。玉姐親抱了章哥於殿門前來迎他,九哥看了章哥伸手來接,將他抱得高了些兒,章哥開心不已,咯咯直笑。九哥看他這般笑顏,將朝上煩心事拋卻,與他頭碰頭兒,笑作一處。又親抱了往座兒上坐了,擡眼卻見着了李媽媽。

李媽媽忙上來磕頭,九哥原是知道她的,也問她好。李媽媽道:“好好,都好哩。”玉姐道:“媽媽來送江州的繡屏,也算是自家土產了。”李媽媽接口道:“江州送來的,娘子說,咱家也擺不了這許多,擺多了也沒意思,有好物什兒,當分贈親友,使老奴一一送上門兒去的哩。”

九哥耳朵一跳,故作不經意狀問道:“都送與誰個了?”李媽媽一一細數:“蘇先生府上、義安侯親家那裡、郡公那裡……”九哥聽說他父母處亦有,不由掛心,待李媽媽說完,又問:“都見着主人家了?”李媽媽道:“見着了哩,天兒熱,略瘦了些兒,苦夏,倒都精神。”

玉姐問道:“阿家可好?”李媽媽道:“好,正要張羅與家裡七姐說親哩。”玉姐道:“可相中哪家小郎?”李媽媽笑將頭兒搖一搖:“這卻並不知了,想是還沒個定論?”玉姐一點頭道:“這卻是該仔細着些兒。看這繡屏,我倒想起原先小時候兒玩過的繡球來,我偏喜歡江州的繡藝。媽媽回去,叫她們做幾個來,或一月或兩月,把來與我,要大紅的。章哥也漸大了,好與他玩。”李媽媽道:“回去便叫她們做來,一應針線布料都用頂頂乾淨的。”

玉姐便叫將賜與北鄉侯府之物擡來,又與李媽媽滿裝四匣糕點鮮果攜回。

等李媽媽去後,玉姐卻說九哥:“你安心,七姐是阿家親女,必會仔細的。李媽媽雖是個忠心的老媽媽,卻也不是實心不透氣兒的,回去必報與我娘,也不用等一、二月,外頭必有由頭將消息傳了來。”

九哥道:“一牆之隔,相見難如登天。”玉姐道:“暫忍耐片刻,如今御史正在興頭兒上哩。”以蘇正之耿直,官家親近了生母冷落了嫡母還要叫他諫上一諫。如今九哥已算不得申氏兒子了,再親近,御史更要說話了。

九哥嘆道:“你我雖不便,御史卻也是公忠體國,沒了他們,只怕咱做錯了事也沒個人說一聲兒,有錯而不能改,必致大禍!以人爲鑑,可知得失,御史不可輕,不可欺,還要供着他們哩。囉嗦便囉嗦罷。”

玉姐聽了一指章哥,笑道:“這個話兒現聽明白了,你再說與他聽罷。”九哥拿眼兒去看章哥,章哥似有所覺,也拿一雙烏溜溜桃花眼兒去看他爹,小嘴兒微張成個圓,把九哥看得也微張了口,也睜圓了眼。玉姐一旁看得以帕掩面,笑得一抽一抽:“我去看看午膳好了不曾。”

說是看,也不須她親自下廚,只看做好的菜色,也是清淡爽口。東宮說自在也是真個自在,眼下無人敢管,想做甚便做甚;說可憐也是真個可憐,無人去管,玉姐產後坐月子都是胡媽媽與小茶兒指點。這親自檢驗飲食之事,自然也無人挑剔。

章哥與九哥玩了一陣兒,悃倦睡去,小茶兒忙接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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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卻與玉姐一道用飯,雖是食不語,眼前擺放的皆是他喜食之物,卻也是無言之愛,九哥也用得暢快。食訖,漱了口,撤了殘餚,兩人各捧一盞茶,玉姐才慢慢引他說話:“褚夢麟走時送我爹一班女樂,將我娘嚇了大跳,怕金哥長大看着學壞了哩。”

九哥道:“金哥纔多大?”玉姐嗔道:“不小了,能聽得懂人說話了,你想到哪裡去了?非得做下甚事來才叫不好?聽得多了,不以爲恥,日後長大了要扳回來可就難了。”九哥道:“又是這個褚夢麟!”玉姐問道:“他怎地了?”九哥道:“他好日子也該到頭兒了。褚晉尚在太學讀書,其妻自然留京陪侍。褚晉外祖母又病了,要留女兒侍疾。褚夢麟是個內宅不清的,帶着這幫子不安份的婢妾庶子一路回家,他能安生了?”

玉姐訝道:“平日裡你不大說這些個,我還道你於家長裡短不在意哩。”九哥面上一紅,尷尬道:“我不說而已。”想有酈玉堂那樣一個爹,做兒子想心裡舒坦了,不是比他更傻,便要肚裡明白,九哥有幸有申氏那樣一位明理的母親,內宅裡頭倒真個是不糊塗。玉姐道:“往後我說,總成了罷?”九哥咳嗽一聲,不接這個話,卻說:“有件事兒,要勞煩大姐。”

玉姐道:“甚事?”九哥道:“還是七姐的事兒。”玉姐道:“旁的辦不了,傳些消息,若外頭有用得着你我的地方兒我來說與你,卻是須盡力的。我與六姐、七姐處得最久,最是投緣兒,豈會眼睜睜看她不快活?要我說,你也是多心,阿家何等樣人?”

九哥尷尬道:“原在家時,我是不擔心這些個的,這一離開,反而多想了。”玉姐道:“誰說不是呢?我原在家時,看金哥淘氣還要打他來,如今心裡只剩下疼了。”九哥道:“金哥何須擔心?我總不叫他吃了虧兒。有我們這些人在,他豈能不好?”說得玉姐也笑了:“看看看看,一般的心。放心罷,七姐那裡必弄得美滿。”

兩人說一回話,九哥不便在後頭久留,又往外面去了。玉姐正好歇一會兒晌,起身時,朵兒來報:“娘娘,衣裳做好了哩。”卻是取了四套男裝來,皆照着玉姐身量做來,略放寬了幾分,腰上放寬三寸,紮上腰帶,倒也不顯肥襯。

玉姐換上了往鏡前一照,忽地一笑,暗想,我換上這一身兒,不知道那呆子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這算是情趣外衣呢還算是COS呢?

107、西南

卻說九哥託了玉姐關懷七姐婚事,玉姐輾轉使李媽媽往來傳遞消息,其間波折不提也罷,總是要經着北鄉侯府再轉一轉手兒,方好與申氏聯繫上。秀英聽了李媽媽回來所說,笑道:“他們也是白操心,七姐的婚事能差了麼?”

雖說本朝駙馬仕途上會有些個妨礙、宗女婚事常用來換取聘禮,七姐之事又與旁人不同。七姐雖是宗女,卻與九哥一母所出,無公主之名卻有公主之實,誰個娶了她是隻有佔着“親近新君”的好處,而無有“駙馬當慎用”的害處。

這些個益處是擺在眼前的,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到。休說各家勳貴眼熱,便是有些個書香門第,也一改偏見,七姐端的是炙手可熱。

非止七姐,但是先頭自大姐而至六姐,在夫家也更是揚眉吐氣。虧得申氏教養得好,纔不致掐尖好強、鬧得家宅不寧。因九哥之事,連着蘇平都叫人羨慕得再三感嘆,道是天下好事都叫他給佔着了,祖父是當世大儒、聲聞天下,原本娶了一個宗室女只是尋常而已,轉眼間小舅子過繼做太子去了!六姐又不曾過繼,依舊是個宗女,他又不是駙馬,有甚長處,九哥能看着,自與他機會發揮。

九哥過繼,蘇先生是極樂意的,內裡卻並非因着要自家孫兒跟着佔個便宜。及九哥入主東宮,六姐身份眼着水漲船高,連蘇平也有些個人追捧,蘇正反而不喜。將蘇平喚來訓誡:“事已至此,你便如那北鄉侯一般,縱有千般本領使將出來,人也不勉會想:因是太子岳父,纔有這般機會。這便更須自家上進,好使自家本事掩了這份子裙帶關係。”

督課更嚴。幸爾蘇平家教頗好,心地純良,六姐亦自收斂,方使家內平安無事。

秀英將這消息傳入宮中,玉姐聽了,道:“七姐總是不愁嫁的,孃家哥哥又多,想姑爺家裡也不敢怠慢的。”收了李媽媽做幌子送進來的大紅繡球,小茶兒拿着繡球去逗章哥,章哥揮着手兒,指那繡球,重重“啊啊”幾聲,一顆大頭還要略略後仰,端得氣勢十足。

秀英又問李媽媽外間事,李媽媽回以諸事皆順,玉姐又問外間菜價、米價。李媽媽心中奇怪,卻也一一回了:“這時節京裡米比江州貴哩,吃慣的南方菜倒是有,也是貴。娘娘還在宮外時,便是這個價。”玉姐問道:“可比前二年略漲了些兒?”李媽媽道:“一升只多了兩文錢,咱家裡並不吃力。”

玉姐又與她閒話一陣,才放她出去,命朵兒去送。小茶兒伸頭看她兩個走遠,卻說:“娘娘怎地問起米價菜價來了?想是悶着了?那衣裳也送了來了,真個閒了,便動一動?”玉姐將團扇一搖,道:“怪熱的,待天涼了再動罷。這衣裳來得也是不巧,白看着眼饞了。”今夏天熱,四面高牆,連絲風兒也無,衣角也吹不起來,看着也不好看哩!

小茶兒掩嘴一笑道:“那便看罷哩,橫豎都做了來,不能穿,看看也是好的。”玉姐也是一笑,心裡卻想,一升米多了兩文錢,一斗便多了二十文,一石米就要多上兩百文錢。太平年月,江州一斗文要九十餘文,京城貴些,百一、二十文,單以京城論,便是米價漲了近兩成。

要打仗了!玉姐眉心微蹙,凡米價上揚,總不是件好事。她常讀史書,但有盛世,米價皆賤,否則便是米價騰貴。反之亦然。米價總不會無緣無故上揚,國家有常平倉,爲的就是平抑米價。貴時放米平抑,豐收時恐穀賤傷農,又開倉收買糧食。相較而言,米價便宜些兒比貴些更能容忍。京城米價,更是平抑的重中之重。能叫京城米價漲了兩成,想來事情不小。

米價上揚,無非是因米少了,要麼是有大災、存糧告罄,這便是要有饑荒,此是內亂前兆。要麼便是有大戰事,爲調動軍需而屯糧。無論哪一樣,都不是個好事。怨不得九哥這兩日看似心事重重。

北地胡人之事玉姐是曉得的,便猜是爲着這個,心頭不由沉重起來——對胡用兵,便不好不用陳熙。陳熙得勢,玉姐生怕慈宮又要借勢生事。

東宮一系對陳氏外戚防範得緊,縱知陳熙一回京便勸住了慈宮,慈宮近來也安份許多——見着東宮也有了些兒笑模樣兒,只是天熱年高,不大愛動,也不愛說話兒,只於慈壽殿裡靜養——卻也不敢掉以輕心。這宮中之事,但有爭鬥,便是你死我活,一個疏忽,便要累及家人。更何況玉姐如今又有了個兒子,更是一絲兒也不敢叫他受着虧,便不免小人起來,深恐陳氏這是內裡蔵奸,好叫她放鬆警惕,而後突襲。

卻又不能與慈宮真個不打招呼,她兒子生了、月子也坐了,天再熱,也須往慈壽殿請安去。五日一去,慈宮也不曾挑剔,更叫玉姐狐疑——她這又是爲甚?面上卻與先時一般恭敬。也攔不得慈宮想見曾孫,天曾不大熱時,也抱往慈壽殿裡去,小茶兒與胡媽媽兩個寸步不離,眼珠子一錯不錯盯着。卻也不見慈宮施展個甚手段。

爲此玉姐請教於孝愍太子妃王氏,王氏道:“我也解不透來。總是小心爲上,卻也不好做得過於顯眼,叫抓着把柄拿來說嘴,道是你與慈宮離心。”玉姐暗暗記下,道:“總是大哥還小,乳母看好了便可,再過一、二年,纔是真個愁人哩。”王氏低頭不語,心道,再過一、二年,許你就能做得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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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話休提,這日卻又到了玉姐去請安的時候了。因天熱,玉姐並不曾帶着章哥,到得慈壽殿,皇后卻還沒有到。玉姐有些訝然,她也覺着慈宮面前,中宮不如淑妃,然中宮卻是不敢放肆的,怎地這回中宮並不曾來?問了方知,天熱,宮才人留下的女兒夜裡睡不着,鬧了一宿,中宮叫吵得腦仁兒疼一夜未睡,一早便頭暈,宣了御醫去。卻是告假了。

玉姐看慈宮面上略顯憂色,也作憂心狀,勸慈宮:“只因天熱而已,御醫也是好手兒,崇慶殿也不缺冰,休養幾日便好。”又與慈宮說些個家常。

慈宮的消息比玉姐實是靈通,譬如洪謙被參,玉姐事後才知,她卻是前頭參了,未下朝便曉得了。是以申氏要爲七姐定親之事,她也是曉得的。不免又動起心思來,想叫原侯的侄兒與七姐做親——她總是不安心,唯恐身後九哥待她孃家不好,想要個保證。

今日聽着玉姐和聲相勸,慈宮便問及此事。玉姐笑道:“我卻並不知內情的,娘娘曉得,我與殿下已不算那頭人兒了,不好多問,怕惹御史。自來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頭嬸子與兒女結的親從來都不差的,想來七姐也是如此。我們只管等事定了,賜些禮物表表心意便是。”

慈宮道:“這倒也是,”又嘆道,“宮裡許久不聞嫁娶之事了,我倒想湊這個熱鬧哩。七姐我也見過,模樣兒好、性情亦好,是個能持家理事的主母料子。她又與九哥同母,先前幾個姐兒沒遇着便罷了,如今合該是她的了,我看爲她請封爲縣主亦無不可。”

玉姐奉承道:“娘娘慈愛後輩,只是……此事娘娘還須與官家說,我們晚輩只好看着、贊着罷咧。”心裡卻想,七姐父親是郡公,封做縣主已是頂天,慈宮行事,不大對。須得儘早回去說與九哥。當下又與慈宮閒話,說着京中天氣,又說江州繡藝,她弄了個繡球兒來,十分好看一類。說得慈宮也開心,玉姐又說:“娘娘喜歡,我後半晌便傳話出去,叫她們做了來。”允得極是爽快。

出了慈壽殿,卻一路奔回東宮,喚了朵兒來,如此這般吩咐了,命她閒事休問,只管回去要兩粒繡球、並將慈宮過問七姐婚事一事傳達。自己卻等九哥回來,匆忙將事說與,九哥道:“說來慈宮是我祖母,我卻實不敢信她。”玉姐道:“我怕有事回來便使朵兒傳話出去了,朵兒心眼兒實在,領差便必要辦好。不出晌飯,阿家便知。”

九哥沉聲道:“我還想與七姐好生看幾個人哩,叫這一鬧,只怕家內恐生變故,要急切將七姐定下,七姐婚事便要倉促了。”玉姐道:“快些兒也好,免得過問的人多了起來,你也做媒、我也做媒,順了哥情失嫂情,允這個得罪了那個。”九哥道:“也是。”

因有此事,玉姐只得將那幾件男裝放下,且不琢磨着何時穿它之事,一意盯着外頭。外頭申氏果然急切將七姐婚事定下,卻是央的樑宿做保,說的是於薊的孫子於素寧。於薊與樑宿皆清流文士,這親事結得酈玉堂滿意至極。

慈宮聽了不由扼腕,說陳熙道:“我說快些兒,你偏要猶豫。”

陳熙道:“娘娘,咱不是說……不過問這些個了麼?只消安守本份不招惹是非,聖心自知,哪會無事生非來尋麻煩?咱……”

慈宮打斷道:“那都是虛的!人心最是靠不住,帝王之心尤甚!只有血脈相融了,我才能安心吶!先帝還寵愛個張婕妤哩,一樣簪子打兩根兒,一根兒自別了,另一根兒插上了張婕即的頭。張婕妤就是沒那個兒女緣兒,年老色衰了,便也尋常了。官家生母,先帝活着時做了多少年才人?官家都要忘了她這個人兒了,如今卻是諡做個太后,孃家也是貴戚了。眼下說得再好聽,我一閉眼,他們便翻臉,我死也死了,又能奈他們何?若結了姻親便又不一樣了,譬如李長澤,難道他不恨褚夢麟,因女兒嫁了褚夢麟、又生了褚晉,再怎生恨,都要留褚夢麟一條活路兒。”

兩個正爭執時,一小宦官急趨了來,稟道:“娘娘,娘娘,那鐵御史將原侯父子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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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這陳烈鎮日無事,只好聲色犬馬,聽歌看舞膩味了,便動念要出遊。恰好這陳熙攜了一、二十軍士歸京,安排在原侯府前跨院內住下。陳烈自打頭回見,便打着這些個軍士的主意。經過戰陣的軍士與尋常士卒看着便不一樣,陳烈見獵心喜,左磨右磨要找陳熙討這些軍士,領出去也好炫耀一回。

陳熙初時不肯,後與陳烈出行兩回,見陳烈雖有紈絝習氣也不多生事,不免放鬆警惕。又因他將平日勾得陳烈出去玩鬧,惹事生非淘氣的僕役統統逐了,陳烈身邊無人陪伴,便將自家軍士也分派了十人暫補與陳烈聽使,陪他出門。這些個軍士都是他帶出來的,忠心有的、本事也有的,總能看得住陳烈。但有陳烈惹禍時,這些人總能將他制止、帶回府裡來。

陳熙想得極好,軍士隨着陳烈出去幾回,陳烈也不再生出旁事來,陳熙漸漸放心。這幾日天熱,陳烈家中住得不耐煩,想城外人又少,又山青水秀,不妨帶着軍士,前呼後擁去打個獵。縱獵不着甚物事,散散心也是好的。軍士內有個獵戶出身的,勸陳烈:“天愈熱,野獸等愈不會動,這會兒出去,恐獵不着個甚物事哩。”

陳烈焦躁起來,擡手便抽他一鞭兒:“你哪恁多廢話來?”

其時俗語有云“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實不若秦漢之時,人重武功。投軍的除開要立一番功業的(極少),更多是些因犯罪刺配軍州的,又有戰事吃緊抓來的壯丁,爲防這些人逃逸,還要臉上刺字。端的是叫人輕視。官長也多半拿這些兵士低看一眼,有些個本事或性情可愛的,還好些,餘者好似奴婢部曲一般使,只不似奴婢部曲般歸長官所有罷了。

陳熙平素待軍士極好,是以將士用命,他方能有這勝仗來打。不拘哪一行,但有些本事的,總有些兒傲氣,尤其這軍中,沒個血性,如何打得了仗?這軍士叫陳烈一抽,心頭火起,若非有人後頭拉着,險些兒將這瘸子另一條腿也打瘸了。這頭拉他的人正與他對眼兒,示意忍耐,那頭陳烈已舉步往外走了。

衆人無耐只得跟着他出去了,也是合該有事,天熱心躁,陳烈城郊縱馬,好容易看只着投胎十八世都得罪了閻王的兔子,一路追了過去。初時是草窠裡追,漸失了方向,竟至踏傷了莊稼!想那石渠書院正在京郊,蘇半仙做老師,最恨學生午睡,學生不敢於書院內瞌睡,三三兩兩,也顧不得炎熱,卻往外頭走動,好熬過這悃癮。

青年學生最是單純愛生事,見有一行人縱馬傷禾,登時義憤填膺。有攔馬的,有叫嚷的,更有一等人開口指責陳烈。軍士們見這些個書生,心裡先有些兒畏懼,那陳烈卻是正在興頭上叫人打斷了,惱意上來,將陳熙連番囑咐拋到腦後,提着鞭兒將書生又抽了數下。

前頭說過,此時書生也並不總是手無縛雞之力,陳烈又身有殘疾,文不成武不京,小書生們拼着身上挨幾鞭,一擁而上,將其拿下。書生嘴毒,見他跛足,便指其殘腿說:“行事不端,致有報應。閣下是想着身有四肢,縱作惡,還有手腳好應驗來?不知四肢之後,又是甚了?”言畢,使眼睛將他從頭看到腳,一處地方兒也不落下,陳烈羞憤欲死,破口大罵,又自言是原侯之子,要叫書生們好看。

讀書人都有個毛病兒,好個好名聲兒,不怕得罪的人官不夠大、手段不夠狠,只怕這些人禮賢下士又人品高潔。遇着前者,他們好大義凜然,遭了報應也夷然不懼,遇着後者,他們只好打躬作揖,更有甚者還要投入門下做學生、做門客。

一聽是原侯兒子,小書生們更樂了,瞌睡蟲早跑了,揪着陳烈要往京裡去告發。陳烈大急,叫軍士道:“你們都是死人麼?還不快來將他們拿下!”小書生們更不怕了,又來勸說軍士:“爾等雖是武夫,也當知禮義。”

軍士們左右爲難,他們固怕書生,也不想叫長官的兄弟出事,哪怕這兄弟是個畜牲,也不好叫旁人傷了。欲待上前時,書生裡一個年長的卻笑嘻嘻,袖兒裡拿出支短笛來,一聲聲吹得淒厲,又放聲大叫:“快來人吶,有牲畜傷着莊稼了!”當下小書生一齊大喊,有說:“哎喲,一年收成沒了!”有說:“好大一頭野豬!”

近來天熱,各村各戶爲着何時放水澆地到自家地頭上眼睛都瞪紅了,放水時也有人看着。人于田埂兒上胡亂搭個窩棚兒睡了,哪怕正午時分,也不離了田頭——怕有人偷水。聽了叫人,登時驚起,見那頭圍着好大一羣人,拎起面防賊的銅鑼便敲將起來,四里八鄉統統扛鋤執鍬趕了過來。

軍士們不再猶豫,上來護着陳烈,陳烈一見有人護着了,也長了些本事,又要叫囂。從來民不與官爭,農夫們面面相覷,小書生們卻笑了,團團一揖道:“諸鄉親皆是證人。”

蘇先生到上課發覺少了人,心正不快,及小書生拿人來稟了原委,又轉爲欣慰,且怒陳烈行不端。他原掌御史臺,現掌御史臺的鐘慎還是他後輩,參個陳烈是再順手不過。連曹操都要“割發代首”,何況一原侯之子?

鐵御史參人從不落空,陳烈罪證確鑿,他帶的軍士是陳熙的部下,原侯二子皆有過錯,自也逃不了。

慈宮聽了,說一聲:“這是要逼死我麼?”要尋官家說情,陳熙忙攔着了:“娘娘且慢,罰也不會太重,原是三哥做錯了事情!再求情,恐於娘娘清名有損。且縱官家應了,大臣恐也不答應,還是要封駁,屆時空成全了旁人名聲而已。我這便回去上表請罪!必要將三哥嚴加管教才行!”

慈宮恨得捶桌,陳熙苦苦相勸,慈宮無力道:“這是要憋死哩!便依你。”

陳熙急回家,又勸住了原侯,父子兩個一齊上折請罪。官家先不忍了起來,以慈宮孃家獨重原侯一脈,如今原侯父子三人皆被參,他也覺不自在。雖小書生們羣情激憤,恨不能將陳烈發配三千里,政事堂卻自有考量,只將陳烈身上蔭職等削去變做白身,軍士各打二十棍,陳熙、原侯各罰俸半年了事。

蘇先生聽了,嘆道:“我只怕這些學生心內不平,或有灰心者。”不悟此時正與蘇先生一道品茶,舉杯卻不飲,嗅一嗅茶香,笑道:“正好與我做徒弟,反正也聽過我講經,也算是我學生。”蘇先生橫他一眼,不悟只管微笑,笑得蘇先生沒了脾氣,重重嘆一口氣:“我便是不喜歡朝廷這一條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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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叫蘇先生不喜歡的朝廷正遇着了一件難事兒——西南夷反。政事堂接了急報,諸宰相齊齊頭疼了起來。爲着備戰胡人,京中米價已經上揚,若西南夷再生事,剿須兵馬錢糧、撫須金帛賞賜,戶部、太府的錢袋子須得再癟上一癟。

究西南夷反因,竟是因朝廷要備戰胡人,不得不籌糧餉,西南官員又趁機加賦稅,且販賣西南夷子女往內地爲奴婢,激得西南夷反。西南夷之地,與內地風俗不同,朝廷不過羈縻而已,封其酋爲土司,卻又派遣些官員去“教化”又駐兵。此地官員雖不如旁處說話算數兒,卻也能生些事端。遇個一心想“教化”四方的,也頗得土人愛敬,致有立廟祭祀者。遇個酷烈貪瀆的,便要弄得民不聊生。

靳敏看這急報便道:“西南煙瘴之地,原便因水土不好,不得不行羈縻事,如今還當以撫爲主。”田晃道:“便是可剿,諸位也當想想北邊兒。兩頭開戰,兵、將、銀糧固可勉力支持,這一、二年國家便再不可有水旱之災……”這些個人都曉得,這麼大國家,哪年能沒個災呢?不是這處,便是那處。

一時皆默。

樑宿道:“西南只有撫了。卻要派哪個去?朝廷又能爲這一撫,拿出多少東西來?”靳敏道:“不外金帛賜其酋。難的是派哪個去?上一回去撫的卻是褚夢麟,他撫慰遊說是極有效的,可纔將他發回原籍不幾月便要召回,難道是要宣示天下,朝廷無人麼?”

田晃道:“我記着前些年還有個陳曼,原在西南之地爲官,興建學校,又教改易風俗,夷人嬰兒因其故活命者不可勝數,西南夷裡極推崇他,似乎休致了?算來年紀也不很大。”

樑宿道:“他早過世了,西南夷給他供奉的香火都夠拱他昇天列位成神仙了!”

田晃閉嘴。

樑宿嘆道:“明日朝會公議罷。此事須得一擊必中,容不得失誤了再換人去。否則恐爲胡人偵知,又要趁隙生事。”

108、離京

卻說朝廷正自備戰北胡,不想西南又生事端。朝廷應付一處已是吃力,眼看兩處都來,卻再沒有拍案而起的底氣了。樑宿上本,奏請聖裁。心中卻明白,這聖上多半是裁不了的,明日還是要公議。

這官家做了三十年皇帝了,雖說軟些兒、面些兒、不是聖君、稱不上英主,卻也三十年如一日勤勤懇懇,該曉得的事兒也都曉得。國家承平日久,時至今日,放眼望去也是太平氣象,內裡卻有些個發虛。頭一項便是這府庫不甚豐盈。且不說兵馬,但說這錢糧,三軍未動、糧草先行,“皇帝不差餓兵”沒糧沒餉就要叫人去送命,這是唯恐士兵不譁變麼?

是以政事堂處心積慮,北地這二年產糧一粒不曾押解入京,悉屯於原處,又暗令南方押解之米糧,凡經運河者,皆分一成北上,是以京中米價上漲。又有草料、軍械等,皆暗中屯積。又着樞密院、兵部等處,暗核將士,何處兵強馬壯、何將擅於領兵,都密密有了安排,有些人將領調換防地,皆不令經京師。

西南夷卻在此時反了!

自己是再沒生出兒子了來,官家是個極惜命的人,這二年也不敢親近宮人,唯恐再虧損了身子。如此,九哥便是他眼下唯一的兒子了,又做了太子,官家便也盡力將些個事情解說與九哥:“西南夷比胡人還難對付哩。胡地一馬平川,西夷卻崇山峻嶺,又有密林深澗,間或有瘴氣,原是流放之地。興兵北上,備上錢糧軍械帳篷、金創藥一類即可,派兵南下,還要備上各種防疫藥物,備也不定能救得回來。”

九哥聽官家這話說得與樑宿等人並無大差,便問官家:“如此,只好撫了?”

官家道:“兵者,兇器也。能不動,最好便休要去動它。”

九哥道:“然西南夷既反,單隻撫慰,恐其有輕視朝廷之意。便如胡人,給要議和,也須有一場勝仗。”

官家道:“年輕人,血氣方剛,戒之在鬥。”九哥叫他給噎着了,半晌也說不出話兒來。官家緩了聲氣道:“若無胡人事,練練手兒並不妨事,你連日也聽政來,卻想一想,西南又是那樣一個樣子,弱旅可能鎮平?精兵強將已定了要北上,一朝南下,北方一旦有事,卻又要從哪裡變出人來?”

九哥皺眉道:“兒聞說,北地健兒多壯士,民風又彪悍,長城內外與胡人相差也不甚大,是以能御外敵,待反擊之時,也可縱馬馳騁。南邊兒難道不能效仿此例?”官家以手撐額道:“招來時容易,散去時卻難了!”九哥道:“爲何要散?”官家道:“你這話去問戶部尚書,看他何處還能擠出這一注錢來,他有錢時,我也不攔着你就地招兵。國家這許多兵馬,有用的少、沒用的多,都是這般招了來的。”

九哥瞠目結舌,深覺這平日軟綿綿的官家,確實也不大容易。官家好容易有個人肯聽他訴苦,抓着九哥的手兒,一摸一摸地道:“你還年輕,哪裡曉得這治國的難處?孟子曰,治大國出烹小鮮。真個豆腐掉進灰裡——吹不得打不得。天下有得是錢,是我沒錢,是你沒錢,是國家沒錢!天下太平,物埠民豐,人口比之太祖之時多了近千萬,單這些人的稅,一年便有許多,爲何還缺錢?”

九哥低聲道:“是花錢的地方兒多了罷?兒願節儉。”

官家嘲笑道:“你那幾個錢算個甚哩?你省得再多,也止是你一個人兒的,你有一萬貫,算多了罷?旁人有一貫,算少了罷?若是一萬個人,人人有一萬貫呢?與你彷彿了!何況你只有一個人,旁人未必只有萬人,許是兩萬、三萬、五萬、十萬。”

九哥試探道:“官家似是有感而發?”

官家眼睛已有些渾濁,此時擡眼看着九哥道:“皇帝不好做哩!人口多了,官兒自然也多了,這些個官員,他們又有親族,自家不須納稅,又有限田事。更有子孫受蔭職,一代傳一代,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又要買田置業,這些個皆不在稅裡,國家就這麼大,田地只有這麼些兒,官兒佔得多了,民田自然少,稅也就少了。那是人家的私產,如何能強令收回?又,每年科舉,多少新科進士?也成了不納稅的……”

官家想是受氣受得久了,不吐不快,說了便停不住,九哥聽得冒汗。他雖長在民間,因申氏會持家,實不曾受得一絲兒虧欠,雖知曉些個民間疾苦,真正深處卻不是他十餘歲少年能經能見的。雖業已聽政,內裡許多事兒,便是樑宿,也不好立時就說與他——譬如這蔭官與限田。

官家卻又說:“你休不信,我登基時也想大幹一場來,結果哩?無處下手!”說着鬆開九哥,自將兩手一攤,“必有隱田的,可我查不了,要查也得用着官員去查,哦,叫他們自己查自己,你說可笑不可笑?不查隱田了,看這蔭職,冗官極多,每個都要發俸祿,每季賞衣料、車馬錢、茶酒錢……”

九哥擦擦汗,問官家:“何不裁之?”

官家斜着眼睛看他,嘲笑道:“誰個肯?不說旁人,你去問問吳王,叫他除了世子,旁的兒子皆無蔭職更無爵位,看他肯是不肯!”

九哥不說話兒了。

官家難得揚眉吐氣,道:“國事多艱吶!我也只有拖着,留待後來者了。你心志堅定,太子妃亦賢,不會與你歪纏,你便專心政務,西南夷之事,交與你了。明日廷議,你來主持。”

九哥瞪大了眼兒(=囗=),他原單膝着地,蹲於官家膝下,此時擡頭,圓滾滾的眼睛正與官家望了個對眼兒。官家這說了半日,想來這最後一句纔是心聲罷?官家正殷切看着他,九哥也只得嚥着唾沫點着頭,官家欣慰道:“這纔是我的好太子!”

九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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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與官家處聽了一肚皮典故,拖着腳步去見樑宿等大臣,好在明日廷議前心裡先有個數兒。

因有大事,宰相們齊聚政事堂裡來,連因褚夢麟之事稍有些羞於見人的李長澤都在。九哥不好拿官家所言冗官之事貿然相問,便只問眼下西南夷之事:“與胡人一戰是在所難免,西南便不可再生事,不知諸公以爲如何?”

樑宿舒一口氣:“臣等也是這般想的。”他真個怕九哥少年人,年輕氣盛忍不得,聽說區區西南夷有反情,便要打要殺。

九哥也察顏觀色,見這一室的宰相似乎都鬆了一口氣下來,心道:看來他們也不想與西南夷一戰。想來這西南夷打起來是真個棘手。口內卻問:“如此,當如何應對?”

樑宿道:“從來對這叛亂之事,非撫即剿,又或剿撫並用。如今剿是不成了,只好去撫。”

九哥道:“如何撫來?”

樑宿苦笑道:“使一能吏,親往西南,代宣旨意,安撫豪酋。”九哥追問道:“以相公之意,當遣何人?”

樑宿答道:“臣等正在商議此事,一時倉促無以定計,故奏請聖裁。”九哥道:“官家之意,明日早朝廷議。”樑宿暗道,猜着了。

九哥卻又問:“難道如今朝中真個無人了?卻叫政事堂一時也想不出個安撫人選來?”

話音未落,田晃便不由看了李長澤一眼,九哥頗覺怪異,問道:“朝廷養士多年,真到用時,竟一個可用的也無?”

這話說得略重了,樑宿等齊齊起身,拱手請罪。九哥道:“還請諸位如實告我。”

李長澤長嘆一聲:“若只安撫西南夷,倒有一個人合適。”

九哥道:“是誰?既有這個人,如何又不報上來?”

李長澤苦笑道:“褚夢麟。”

九哥眼中不由閃過一絲疑慮,試探問道:“他?”心下不由生疑:難道這李長澤真個對褚夢麟這個東牀快婿青眼有佳,叫褚夢麟當朝扇了個沒臉,親閨女在褚家比姬妾只多個正妻名頭,這樣都還要爲褚夢麟說話,見着機會便要薦這褚夢麟,好叫他翻身?饒是九哥並非那等好播弄是非這空,也不由想,這褚夢麟是李長澤的女婿,還是李長澤的獨子?

九哥心裡生疑,拿眼睛看一看樑宿,又看一看靳敏、田晃,三人皆無奈閉目點頭。

李長澤看這幾人這般模樣,解釋道:“褚夢麟安撫夷狄上是有些本事的,十五年前諸越不服,便是他去勸服的。”原來這褚夢麟做人不甚講究,管你是否夷狄,他都能與你兄弟相稱。往說諸越之時,與越人首領席地而坐,痛飲酒,也不嫌其地卑溼,也不嫌其人粗鄙。又有朝廷安撫免賦之政令,不消多時,便將諸越弄得服服帖帖。他爲政地方之時,治下三教九流的人物也都服他這豪爽做派。

九哥道:“他?”

李長澤搖頭道:“眼下卻是用不得的,其人德行有虧,才命其歸還原籍,朝廷又急匆匆召他回來,有失朝廷威嚴。且,易使之以‘非我,不能平此事’而生驕縱之心,輕慢朝廷。朝廷並非無人,不過先前有事時用他順手罷了。”

九哥心道,難道李長澤這不是要護着褚夢麟?這樣倒好了。九哥終是個正經得有些兒古板的人,否則便不會因錯將玉姐看做個男子而憂愁得瘦了十斤,始終是看這褚夢麟不過眼,能不用此人,最好。

既然李長澤如此說了,九哥也只當他說的是真心話,拿眼睛一掃幾位宰相,沉聲問道:“如此,朝廷可還有旁人可用?”

樑宿道:“須得有些個聲望,又善處事之人,西南之地交通不便,是以地方官吏得爲非作歹而朝廷不聞,安撫之人須因地制宜、便宜行事。”田晃道:“且不能太老,西南辛苦,又有煙瘴,非體魄強健者,恐其染病誤了正事。”李長澤也說:“其人不可有輕慢之心。”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湊齊了一個安撫使的模樣兒,說着說着,樑宿忽地眉頭一動,擡眼看九哥時,九哥也似若有所悟,四目相對,樑宿不由捋須。卻聽九哥道:“我本年輕,於朝政不甚嫺熟,官家命我主持明日廷議,還望諸公明日暢所欲言。”

衆皆應命,九哥又告辭而去。靳敏眼見九哥背景不見,又故留下來好與樑宿說話,卻問樑宿:“方纔觀公顏色,似已有人選了?”樑宿雖不甚喜靳敏之爲人,卻也服他這份機靈,故意道:“是有一個人,我卻有些兒猶豫。”靳敏因問是誰。樑宿道:“北鄉侯。”

靳敏聽了大驚:“他?”

樑宿瞟一眼靳敏,道:“如何?”

靳敏皺眉道:“他位侯爵,名聲亦好,又是東宮岳父,與西南夷說話,人也更信他,也算合適。只是他從未主政地方,不曾臨民,驟然當此重任,可乎?”

樑宿道:“你我爲相之前,難道曾做過宰相?”靳敏聽他這口氣,似是認定了洪謙一般,便不與他強辯,轉而問道:“那你還猶豫什麼呢?”

樑宿道:“我想,北鄉侯也未必不願,然他這一去,家中便只有老弱婦孺了。只恐其家眷不安,又恐宮內擔憂不允。”

靳敏一想,也是,洪謙的夫人現有孕,長子不到十歲,幼子也不知學會走路了不曾,外孫不足週歲,一個老岳母從來靦腆不肯見人。他這一出京,又往那兇險之地去,縱他樂意,恐怕東宮裡太子妃會攔。

樑宿道:“我還是見見他再說罷。”靳敏含糊答應一聲,告辭而去。

樑宿卻知,九哥心裡最可意的人選,當數這個北鄉侯。一則是洪謙本人行事,雖不曾做個親民官,樑宿觀他自入京以來之行止,知其會做人、會來事;二則是洪謙女兒嫁與東宮爲妻。

九哥過繼時甚是年輕,才方一十五歲,交遊也不廣闊,官家又在,是以他雖時常聽政,身邊實無幾個死黨也不識個甚能人異士。如今滿朝上下,可謂皆是老臣,收伏這些個人勞心費力不說,那還是“人家的”。如今九哥兒子也有了,年紀也漸長,也是時候兒要栽培些個“自己人”。

吳王系終有着過繼一節,禮法上有關礙,朝野的眼睛都看着,不好便令如何如何頂用。九哥又不曾登基,好開科取士,名正言順提攜後進。眼前可用者,最順手的,當數北鄉侯。

非止北鄉侯,只恐蘇正在他心裡也算是個自己人,又有石渠書院裡的學生等,皆是有淵源的。樑宿之本意,若非申氏倉促行事,他還想爲自家孫子求娶酈七姐哩。幸爾於薊是他親家,於素寧是他外孫,這親事也不算壞了。

這些個卻只能埋在心裡,說也要與個信得過的人說,靳敏卻不是他十分敢信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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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這九哥與官家、宰相議完西南夷事,便回東宮。玉姐因近日事多,約束東宮上下,皆不許生事。滿宮上下,近來聽得最多的都是章哥咿咿呀呀。九哥一回來,宮裡便都聽着了,也不敢做出十分忙亂樣子,只悄悄兒將預備下的熱水擡來,好伺候着太子更衣。如今天熱,外頭一行走便是一身汗,回來擦一把溫水,換一件乾淨衣衫,也好叫太子心情好些兒。

玉姐依舊抱着章哥等着九哥回來,九哥平日回來,見着妻兒也是將外頭煩惱放下,今日玉姐卻覺他奇怪。待他換了衣衫,坐下喝了半盞冰鎮酸梅湯,方問他:“你今日笑得怪異,可是有事?是與我有關的?”非是玉姐多心,九哥這笑臉兒,似好倒那在外頭喝酒賒了賬,回來尋娘子討要錢鈔會賬的丈夫!

別做了甚對不起我的事了罷?玉姐兩隻眼睛裡都寫着狐疑。

九哥搓一搓手兒,兩臂一伸,將章哥抱將過來,章哥在他懷裡將腦袋轉來轉去,九哥見他頂一顆大頭,又覺手裡孩兒極是柔軟,不由心驚膽戰,生怕他那小細脖子撐不住腦袋。將手託着他腦後,章哥似尋着甚新奇物事,將一顆大頭悉壓在父親掌心,卻將腦袋在九哥掌心裡滾來滾去。九哥繃出一身汗來。

玉姐含笑看這一對父子,九哥收了手,將章哥抱緊護於前懷,小心翼翼與玉姐說及西南夷反事。玉姐道:“去年還說要備胡人,怎地今年西南夷先鬧將起來了?若胡人趁機生事,朝廷卻不煩惱?”

九哥道:“是哩,是以南主撫,北主戰。”玉姐道:“休問是戰是和,都是要錢的勾當,這又要儉省了?你何必這般小心與我說話來?咱如今比在江州時奢侈許多,我常怕帶壞了大哥哩。”

九哥期期艾艾道:“並、並不是這個。”玉姐不由警覺:“那是個甚?”九哥道:“我與政事堂說及安撫人選,相公們說須年富力強、機變敏達又素有德行之人,我看岳父合適。”

玉姐原先極憂他要納個小,現聽着是要叫她親爹往與叛夷打交道,一時間竟不知是放心好還是擔心好了。九哥抓着兒子小手兒,伸到玉姐眼前一晃:“你怎地了?”

玉姐回過神兒來,強笑道:“你看着果然是?政事堂沒有旁個人好用了?”九哥道:“還有個褚夢麟。此事……只能成,不能敗,拖延日久,又或安撫不下,只好去剿,則北地胡人那頭便不好辦了。若大國家,竟是顧得了頭顧不了尾。”

玉姐心道,此事恐難有迴轉餘地,與其悽苦哀宛也攔不住,不如深明大義些兒。復強笑道:“能爲國效力、爲君分憂原是臣子本份。只是,爹這一去,那家裡便連個看門兒的也無了,實話說與你,我真個有些兒放心不下。倒想見父母一面。”

九哥感念玉姐深明大義,又見她一張臉兒雪白,目露擔憂,便說:“我向官家請旨,岳父行前,咱也去省一回親。”玉姐喃喃道:“宣他們來宮裡便是。”九哥道:“要的,孃家搬了家,你還未曾回去過一次哩,咱連章哥一道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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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廷議,官家做起甩手掌櫃來,卻叫九哥來主持。議及西南夷事,也有熱血之輩言當掃平叛夷,縱要安撫,也當先剿後撫。樞府卻持異議,言國家此時不宜擅動兵事。洪謙看這文官主戰、武臣主和,不由覺着啼笑皆非。

樑宿將雙方喝退,卻不說北地胡人之事,只言行將入秋,調兵遣將集結而南下,便要遇着秋收,恐誤了農時,是以當以撫爲主。這理由尋得好,九哥頗爲讚歎:卻是明擺着的藉口,怎地我不曾想到呢?便問樑宿:“則何人可爲安撫使?”

樑宿便又裝模作樣兒,將先時議的條件一一羅列,九哥亦假意道:“如此,便將合適的人一一報來,請官家聖裁。”卻將眼睛看着洪謙。樑宿便知自己猜着了九哥心思。這卻也不難猜,形勢逼人,縱九哥不是有意,也終將走到這一步來。

樑宿昨晚星夜見了洪謙,如此這般一說,洪謙稍一猶豫便即應允,想也是猜着九哥心思了——上好岳父,如何不用?

此時樑宿起個頭兒,靳敏又搬梯兒,九哥亦暗允,官家見此情景,也無不允之意。官家心裡,洪謙還是個能人兒,若說他能平定此事,官家是信的。事已至此,哪怕洪謙不是九哥岳父、無有進取心思,輕易也推辭不得這“爲君分憂”的差使。

官家當即加其爲西南道安撫使,命往安撫西南夷。下朝後,亦允九哥玉姐“省親”之請。

因西南夷之事急迫,事急從權,此番省親便不大肆張揚。饒是如此,也是禁軍開路,夾道護持。東宮出行,儀仗頗多,北鄉侯府內也行動起來,連房樑都爬上去掃了塵。

北鄉侯府內,秀英心緒着實不甚好。家中悉婦孺,丈夫便要往那兇險地方兒去,以一孕婦之心,如何能安?卻是申氏、義安侯府的親家並蘇五姐等一齊來勸,方安撫得她不曾哭鬧而已。見了玉姐歸來,秀英拉着女兒之手,又抱外孫看了一回,淚珠兒才撲簌簌落將下來:“你爹要出行,我不敢朝他哭,怕晦氣哩。可我這心裡,如何能安?”

玉姐也哭道:“爹往那處去,我也不放心,可……卻實是辭不得的。我有一語,只說與娘來聽,爹如今還只是東宮岳父,人雖將他看做外戚,實與陳氏、王氏尚有不同。眼下趁着還能動一動,多立些兒功勞,日後想做事,也未必如眼下這般容易了。爹這是爲我,也是爲金哥、珍哥他們日後哩。”

秀英連聲道:“他這操心的命!他這操心的命!”卻又向玉姐討要御醫、藥材,好與洪謙帶去。玉姐道:“這些卻是忘不了的。是樑相公當朝薦的爹,想來樑相公也不敢掉以輕心的。廷議前九哥也與我透過話兒,他總要將爹原模原樣兒還給我。娘且安心養胎,休叫爹於千里之外惦念娘性急。”

秀英道:“放心,你爹前腳兒離京,我後腳兒將大門閉了好過活。”

玉姐道:“但有事,且吩咐辰哥。張家三郎、四郎,實比辰哥機靈,卻不是親戚,娘獨個兒在家,倒不好輕易吩咐他們,卻要避嫌。”秀英道:“他們還讀書,總要在太學裡住,並不麻煩。”

玉姐才放下心來。

前頭九哥與洪謙說話,卻又是另一番模樣。九哥心中頗有些愧疚之意,洪謙卻一片坦蕩,不愧是父女,玉姐所言,正是洪謙所想。趁着還是太子妃的父親,好生立些個功勞,待成了皇后的父親,政事上頭再想伸展手腳不免比現今要難些兒了。

洪謙愈坦蕩,九哥愈敬他,又親切與林辰、張守禮、張守智說幾句話兒,將這三個感激得結巴了起來。臨行前,九哥卻留兩宦官於府內,以示恩寵看顧之意。

洪謙卻又上表,請示朝廷安撫之策,且將上表將數日所思之條陳奏上,討得了朝廷底線。又請以副使、隨員等,內裡也有一心爲國的,也有不得志旁人不願擔這苦差推到他頭上的,也湊成一隊人馬。這才領着撥與他的軍士,攜着御醫、藥材、金帛等上路。

作者有話要說:最後一句——這才領着撥與他的軍士,攜着御醫、藥材、金帛等上路。

多舛的一章,碼完之後3G無線網卡沒信號了……搗鼓了半天才開了網頁,然後刷後臺,真是一把辛酸淚T T

109 安撫

話說因朝廷備戰胡人之時,西南夷生亂,爲大局計,朝廷決議安撫爲上,擇的一個合適的人便是洪謙。洪謙這一去,非止家中秀英等人牽腸掛肚,玉姐於東宮也是心神不寧。九哥亦頗擔心,還要安慰玉姐:“禁軍裡領頭兒的是林逸,勳貴子弟裡出挑的人物。御醫也是少有的南方人,倒好對症下藥。且西南夷不同胡人,安撫是極有效的。”

玉姐深知,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來回抱怨反叫人心煩,且九哥眼下煩心事也是不少。政事上頭,玉姐只憂心西南這一樁,九哥要管的卻如山如海,單是記着人名兒官職便是一項大功課——政事堂宰相、六部尚書、九卿等他是極熟了,至如說到某地縣令,便不甚熟了,天下郡縣成百上千,長官皆是親民官,縱不如數家珍,也當聽着耳熟,九哥近日苦記人名地名記得額上冒出數顆紅豆來。玉姐督促廚下與他燉好湯水祛火解躁。

官家身子越來越不好,雖還能臨朝聽政,卻漸漸將政事放手交與九哥,許是真個絕望,想再生不出親生兒子了,官家待九哥也越來越和氣,也會傳授九哥些兒經驗。只可惜每每總是細說各種弊端,末了卻說不出甚個解決之道,總是說九哥:“便都交與你了。”一回生、二回熟,官家越說越熟練,九哥越聽越麻木。

此情此景,九哥最需安撫,玉姐縱是心頭再躁,也不好衝丈夫使性兒。幸爾慈宮近來卻和氣許多,玉姐順坡兒下驢,與慈宮居然也其樂融融起來。天漸入秋,一早天氣不炎熱時,也將章哥抱去與慈宮看。小茶兒還有些個擔心,勸玉姐:“慈宮這莫不是有古怪來?”

玉姐想一想道:“她總是這宮中大長輩,她有個甚不對的地方兒,我且要忍着。先時敢與她唱反調兒,是我藉着她辦了錯事兒的由頭,也是初來乍地要殺猴儆雞,卻不是我與她唱反調便是做得對了。如今她沒個過錯,我如何得冷着臉兒。她一曾祖母,要看曾孫兒,如何攔得?總是你與胡媽媽兩個多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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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茶兒道:“章哥一天大似一天,正好動時候兒,前兒抓着繡球還要往口裡塞哩。”玉姐沉下臉來,鄭重道:“看緊他。”小茶兒道:“放心,眼珠子一錯也不會錯的。”玉姐嘆道:“說來這宮裡也算我家了,自己家裡還要這般小心,真個叫人焦躁。”小茶兒道:“熬過這一段日子便好了。常言說得好,苦盡甘來。只消太子心疼娘娘和大哥,有甚事熬不過去?”

玉姐思及九哥,也笑:“你說的是。”她心裡實是感念申氏,若無申氏之家教,九哥許也是個敬重嫡妻的好人,在宮外,未必會有甚花花肚腸,若做了太子,卻又不好說了。外頭男子有個婢妾的也不算少,宮內男子沒個妾的才叫稀罕。九哥之護家卻是發自內心,再想九哥八個哥哥,皆不曾有甚亂事,顯是申氏教導出來的。

玉姐擔心這一年有餘,終是看得明白了,甚個勾引、甚個酒後失德、甚個好顏色,若男人不願,旁的女人是做不成事的。既是九哥不願,旁人再慫恿也是無用的。前頭申氏教得極好,後頭玉姐也不能做得差了,是以極是寬容,對九哥格外關懷。有父母之命,九哥又珍愛她、又沒個花花心思,這個樣兒再籠不住丈夫,那便是自家不用心了。

這卻也有她初入宮裡立威之故,崇慶殿送來之宮人,活命者寥寥無幾,僥倖活下來也落了殘疾。是以宮中皆畏。

小茶兒見玉姐展顏,便也不提煩心事,只將章哥趣事拿來與玉姐解悶兒。玉姐說着說着,忽地問小茶兒:“你說,他們現在該走到何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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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謙雖是安撫使,雖西南之亂未平,卻是當作緊急軍務來辦的,是以日夜兼程。玉姐與小茶兒說話之時,距洪謙離京不過半月,已走出數百里地。一行走的是官道,隊伍也逶迤數裡,安撫使儀仗、禁軍、頒賜之物等等等等,又有隨員。

洪謙亦乘馬,並不坐車,更不乘轎,卻與隊伍一道走。他們頂風冒雨、他也頂風冒雨,他們烈日下行進,他也烈日下行進,卻叫御醫坐車。這般做派,既非人人稱讚,卻也不叫人討厭,更激勵軍士、隨員們並不叫苦,一路行得便快。

隨員內也有太學學業好檢選出來做官的,也有原便是官吏調撥過來聽用的。內裡不免也有幾人投機走關係的,想東宮岳父出行,當不致遇險,從來富貴險中求,此行看似兇險,實則安全,又好混個資歷。這朱雷便將一個十八歲的孫兒名喚朱璋的夾塞進去。除此之外,也有熱血之人,一心想往那處做出一番事業來的。

出行時,朱璋除開隨隊行止,但有機會,也往洪謙面前湊上一湊,執子侄禮以奉。洪謙看他也不算呆笨,便時常指點一二。那朱璋與洪謙處了數日,漸不拘束,也將這隊裡許多人、事說與洪謙來聽。洪謙此行干係重大,也恨時間倉促,不得悉知隨行之人底細,聽朱璋起了個頭兒,便引着他往下說。

朱璋說起林逸時便使鼻孔兒出氣:“不過生得好些兒、做事靈便些兒,人又擡舉他說他有出版,他便好將臉兒一板,看誰都一副不留情面的樣兒。”卻極推崇安昌侯的一個庶子,卻是太學生裡選□的,名喚越凌的:“那是個真有本事的人,他家大娘子好生厲害,打小兒沒將他當做正經兒子養,只因安昌侯那時候兒子少,太夫人看着,才養活了下來。卻鎮日當着他的面兒叫他姨娘立規矩,能當着面兒打罵哩。他那哥又將他作奴僕來看,少不了擠兌——安昌侯的世子,京中最不缺的紈絝一個。越凌卻是自家考入的太學,虧得太夫人去世得晚,他又顯出聰明來,安昌侯這纔多看顧他一些兒。卻是自家掙扎出頭兒的。連我們都看安昌侯夫人不過,他卻一個不字不提。”

洪謙笑道:“否則我何以帶他來?”洪謙是知道這個越凌的,出身卑微,卻肚裡有數,太學考試,從來都是拔尖兒的。洪謙爲國子監司業,國子監還管着太學,有學得好的,自然留心。此番帶這凌越出來,便是要近着看他人品如何,是否藏奸,纔好決定是否提攜。

洪謙一路行來,見他也不叫苦,也不挑剔,倒是有些兒模樣。又看那林逸,雖不慣旅途奔波,時常皺眉,卻也能忍得下來,也一點頭。越凌是吃慣苦的,忍下並不妨事,林逸是順風順水的,也能忍,可見是個明白人。明白便好,洪謙不怕隨行人裡有中年人犯渾,這些人總有個牽絆,倒好制。只怕這年輕人不服管教,他固然製得住,卻要費功夫,眼下卻沒那份閒情逸致調-教他們。

隨行御醫原是南方人,雖非西南土著,原籍也頗近夷人所居之地,離京前便匆匆調配了些個成藥,又攜許多藥材,只爲着這一隊人馬休要染病。

如是忽忽兩月,方趕至地方。彼時地方上已頗見亂相,幸爾並非所有官員都是酷吏草包,也有自行據城而守的,也有收攏民人、安撫人心的,也有封鎖道路不令動亂擴散的。洪謙先往最近城池,見了當地守官,他隨行攜的還有一樣東西——旨意。乃是經政事堂並中書門下簽字畫押蓋了印的,將當地凡堅守官員褒獎一番,再問情形。

那知州道:“西南夷之亂,難在難剿滅,若要撫,只消當地土司頭人那裡打通了關節,餘事都好說。”洪謙聽了,問道:“可是土司養盜以自肥?”知州道:“也不全是,土司們待奴隸之酷烈,刑部用刑的好手看了都要膽戰哩!盤剝得也不輕。只是他們有些人做得實是過了,初時土司也與他們合流來。此地夷少男少女,生得,咳,別有一番風味,便有販賣以爲奴的。他們便挑唆着這一部搶了另一部的,卻與他們合夥販賣,有時也派軍士混跡其中,又私擡了賦稅,朝廷命加一成,他們便能加上三成,弄得民怨沸騰。朝廷賦稅原不高,便是翻一番兒,也不算多,然夷人又要繳租稅與土司,這便多了。又不合一日搶錯了人,將個土司的小兒子搶了,將這上上下下都得罪了。”

洪謙道:“這些個我都知道了。你可還能與土司對得上話兒?傳話過去,便說我來了,朝廷已知內中情況。命本侯安撫。若非無法事,既往不咎。那土司的小兒子現如何了?本地有多少土司?多少好的,多少不好的?”

知州一一細稟。洪謙心中便有數兒道:“終須我親自見他們一見。”先往各城見當地官員,幾城官員所說與先時知州所言一印證,洪謙將西南夷之事知曉個大概。路途也幾番遇着零散夷人,洪謙並不追剿,卻命通譯喊話,使之周知土司:“半月後,城外設宴。”

洪謙並不在城內設宴,卻往城往二十里,搭起棚兒來,設酒饌約見諸土司。土司裡也有有見識的,也有沒見識的,總是有見識的先來,沒見識的尚在觀望。洪謙只消將身份一亮,便有土司心頭活絡。他是太子岳父,官家又年高,有這重身份在,他口裡說來的話兒便能叫人信。

土司卻也精乖,頭一回見,有先痛哭流涕,憶及那位陳神仙之教化的。旁邊便有接着詞兒說迫不得已的。洪謙聽他們說:“求訴無門。”便微笑道:“你們也是朝廷冊封之官員,如何不上折?”土司便說:“走投無路。”

洪謙道:“爾等行事不過欲訴諸朝廷而已,今我在,此路已通,你們開路的手段,也可收了。”土司面面相覷,無一個敢先答話。洪謙道:“我離京時,曾上書朝廷,與你們上書之權,你們但有事,可自奏明朝廷,如何?算來此亂,還是上下不通暢之故,爾等亦可遺子弟好學者入番學讀書,學成後,還歸來。既知朝廷事,又知本地事,可上下通達。”

洪謙見土司似有所動,趁機遊說,命各回去,勸那不曾來的一同來見,還是在城外。洪謙紈絝出身,在程家做贅婿時一應外頭生意都要他出頭,最會說話的一個人,說話時雙眼滿是誠懇之色,一字一句不急迫也不故作拖延拿腔拿調,入耳便不由自主想信他。虧得衆土司也不算太傻,纔沒叫他一說便應,只說回去商議。

下一回便又多了幾個,如是數次,洪謙見人來得差不多,方將旨意頒下,卻是將這鬧事夷人命土司“收押看管”,土司治下有亂,各罰俸一年。天曉得這土司原也拿不了朝廷幾個錢,今罰了,也沒罰多少。卻又另有金帛賞賜。土司亦不欲將事鬧大,數月來,動亂雖劇,那鄰近官員裡有能爲肯守土的也是不少,他們也覺吃力。

諸土司看着金帛,將這罰俸之事便拋諸腦後。卻又有些猶豫,有說:“止有一子,不好離家入京。”洪謙笑道:“又不是要質子,便真個有反心,一個兒子又能制住你了?這般行事,未免小氣,不是朝廷的做派。好叫他讀個書,想上書時,也好寫個奏摺不是?也有不止一個兒子的,好生讀書,若好時,還留朝廷做官哩,朝廷與俸祿。日後不定是甚樣前程,不定比諸位官兒都做得大哩!”

朝廷也有番人爲官,這倒不是洪謙渾說,只是人並不很多罷了。洪謙又許以光明前程,他自家便是江州一百姓,離京城也有千餘里,與西南夷離京城也差不很多,也是照樣兒考了進士做官兒。

土司裡一個頭兒便出來問:“朝廷果不追究了?”洪謙笑道:“不是已追究過了麼?凡事不過一個信字耳。我與爾等盟誓,可乎?”夷人頗信誓約,原以朝廷官員不屑與盟,不意洪謙居然主動提及,洪謙又生得像個好人樣兒,當下約定,擇吉日殺白馬以盟誓。土司們回去卻又商議數日,不聽命,難道還要打下去?罷手便罷手。

土司商議時,洪謙也不曾閒着,卻令太學生等四下游走,或與本地年輕人一處探討文章,或與土司隨從裡懂官話的交談。說的不外是京城之繁華,讀書人之受尊重,又說外面天寬地廣,好男兒志在四言。內裡越凌言辭極是肯切,竟說動了數個土司子侄。

這日盟誓畢,洪謙依舊溫和如初,土司們方緩了氣兒道:“不是我們不講道理,也是叫逼勒太深,他們又太狡猾。”洪謙道:“他們不過多讀幾本書而已,那些個手段書內皆有的。你們讀書,便能知曉了。你們若願意,便是就近,我也可立學校,你們使子弟來讀書。”

土司們將信將疑,也應往這近處來讀書,至如送子弟入京,卻還不大肯信。洪謙也不惱道:“百姓人家,兒子要出遠門兒父母還要惦記,何況諸位家大業大?也是當謹慎些。我總還要於此處耽擱些時日,你們可仔細商議,不急。”暗中卻與內中一心思靈活之土司勾連,贈以金帛,說以甘辭。

次後土司再來拜見時,內裡有數個便請洪謙歸京時攜其子侄,並謝罪表章。這些土司也是無法,洪謙釜底抽薪,年輕人好熱鬧,自家子侄動心要往京裡去,長輩攔不住,唯恐其擅自逃往京中,只得允了。從來父母與子女爭執,退讓的多半是父母。

洪謙來時便有平夷之策獻上,非止安撫一事,更有善後事。善後之事,其一便是將夷亂時出了的空缺填上。那些個惹了事的,已死的算是逃過一劫,未死的也叫罷官流放,總算朝廷心善,將這些個人調離西南,流往西北,免得沒了官職叫夷人記仇治死了。

洪謙所攜之太學生等,便有填補空缺之意。洪謙召集諸人時,便有消息靈通的猜着了,心下不免忐忑,大半是不樂留下的。越凌卻默不吭聲站將出來:“學生願留下。”

越凌心裡明白,安昌侯府業已有些個沒落了,想叫安昌侯爲他奔波謀前程卻是妄想——縱安昌侯願意,也未必辦得成。科考也是一條路子,他卻沒把握一考便中,生母受了這十數年的苦,他實不忍生母再多受折磨。不若自家拼出一條路來,也好爲生母求一絲地位,在此地,請將生母接來照看,想來府裡是沒人攔的。

洪謙不由深看他一眼:“你吃得苦?”越凌道:“學生不怕苦。只怕做不出一番事來。”洪謙道:“急功近利,乃是大忌。”越凌有些兒着急,表白道:“學生寧願在這裡一輩子,將這裡當作家來經營。”洪謙道:“你便記着這話。”表奏他爲一縣令。縣內不過萬戶,將將夠設縣。

有越凌做榜樣,也有不想回家的,便也留下。又有想自己年近四旬,回京也補不着好差使,不若留下,好出些個政績,也留下。終於湊夠五個縣令,缺的一個知州卻不是洪謙能做主的,還須朝廷另派人來。洪謙表章八百里加急遞往京中,京中大大舒了一口氣,九哥極是開心,說與玉姐道:“原以能有個謝罪表章便抹回面子了,岳父離京時說要攜土司之子入京時我還不信能辦成,不想岳父便是岳父,真個成了!”洪謙還說,將這些個青年夷人教導好了,送回去也好心向朝廷,不數十年,收攏了人心,改土司爲州縣官,漸可改土歸流。這卻是九哥肚裡有數了。

玉姐終於放下心來,道:“待回來,好過年了哩,去又不曾攜許多冬衣,我還送冬衣去。那夷人想也不慣寒冬,也與他們備下,卻要你或是官家賜下才好。”九哥道:“你想得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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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因有此喜事,雖洪謙尚在路上,她也是喜氣洋洋,又使小茶兒出去說與秀英聽。自往慈壽殿裡來陪慈宮說話,慈宮見她笑臉兒,便問:“有甚喜事?”玉姐因說父親將歸,慈宮也說:“一家人團聚便是最大的福氣了。”玉姐心有慼慼焉:“誰說不是呢?”

說話這兩個卻不知道,外頭朝上接着洪謙的好消息,卻也接着北地的壞消息:秋高馬肥,胡人犯邊。

才說“一家人團聚便是最大的福氣了”的皇太后,要眼睜睜看着最頂用一個侄孫子拿命去搏,將臉兒也掛了起來。

110 說話

話說這國家大了,事情便多,好容易西南夷暫安了,卻又傳來胡人有異動的消息。政事堂接着邊關急警,真個“不知心恨誰”。這議和纔多久,胡人便來挑釁?雖說心知肚明是早晚要有一大戰,纔能有一、二十年安寧,卻不想胡人這般急切!

好兵都是練出來的,將亦如是,至若生而知之者,百年難得一見。又朝廷素來重文輕武,縱有天份者,也未必肯入行伍間,將才更少。政事堂諸公與樞府的心裡,陳熙用便用了,倒也不怕他生出反心來。然而這等“不得不用”,着實令諸公心中不爽。

諸公之不喜,絕不會比慈宮更多,慈宮冷靜下來,倒與先時判若兩人,一見如今孃家模樣,不由驚出一身汗來。除開這陳熙,餘者非但不爭氣,還要泄氣,原侯好色倒也罷了,橫豎他年紀也大了,也當要些臉面,他夫人也還管得住。陳烈這性情卻是惹禍的祖宗!陳熙來見慈宮,慈宮便叮囑:“三郎那個樣子,指望你爹孃管束是不行的,能管得好,早管住了。你能管束多少便管束多少罷!”

慈宮所言,陳熙如何不知?他返京所率士卒皆是老兵,真正“百戰之餘”,放到邊塞,是將校搶着要的。到了京裡,被他兄弟拿做僕役一般對待,又因他兄弟不好,連累着受了罰。這些老兵,他北上後還要接着用,陳烈給他添了個大麻煩!陳熙不得不放□段,好生安撫這些老兵,代弟道歉。

好容易安撫好了,心中卻又憂愁:我不在時,他還不定要怎樣哩。以前便罷了,眼下父母年高,越發管束不得他,大臣也越發不肯給慈宮臉面。陳烈再生事,只怕沒有眼下這般好收場。

是以陳熙回家便喝令將陳烈吊將起來,自拿了馬鞭兒抽了二十鞭。陳熙一道打,一道問:“你知不知道錯了?”陳烈初時還要倔犟,牙關緊咬,爭奈陳熙死人堆裡打滾出來的,他那點子倔犟不能撼動陳熙分毫,下手一鞭更比一鞭重。陳烈熬不十下,便哭爹喊娘:“哥,我知道錯了。”

知道錯了依舊打,打夠二十鞭,陳熙才問:“你錯在哪裡?”陳烈又答不上來。陳熙恨得還要再打,原侯夫人卻到了,一手拿着帕子一手扶着丫頭,一路擦眼淚是一路奔走過來。看了陳烈兩隻手兒叫捆住了吊於樑上,這吊得極巧,那繩兒拉着他兩條手臂往上,整個人都叫拉了起來,只足尖兒着地,既不叫踩實了、又不叫懸空了。

原侯夫人往上一撲一護,墜得陳烈兩條胳膊疼痛難當,卻不敢抱怨,只原侯夫人一頭哭陳烈可憐,一頭數說陳熙:“你出去一回,出息了,脾性也大了哩。原先多慈善一個人兒,如今連親兄弟也吊起來打。你不知道他腿上有傷麼?你悄沒聲兒地跑出去了,倒痛快,我只指望着三哥承歡膝下哩。你回來卻又打他!”

陳熙將馬鞭兒一丟,忙朝原侯夫人解釋:“娘容稟,我將北上,生死不知,留他在家若再惹禍,再要累及爹,只怕無人能保得他了!”見原侯夫人張口兒要說話,忙截口道,“若是有人能保得了他,這回他還會受罰麼?他如今是白身了,再惹禍,卻沒個蔭職好贖罪!”

原侯夫人聽他說“生死不知”叫他嚇着了:“你便不能不去?這家也是你的,爵也是你的,你現又做大官,何苦掙那個要命的光彩?”陳熙好氣又好笑,道:“樞府令下,我哪裡敢抗命?軍令如山。且我若不出去,誰個與家裡增光彩?三姐兒還未出門子哩,三哥又……我掙些功勞,他也能好些兒。”

陳烈叫打怕了,只敢腹誹:我也是爹孃兒子,纔不用你維護!卻不敢明白說。

原侯夫人道:“你先將三哥放下來,他那腿受不住。”

陳熙道:“放便放,”卻厲聲朝陳烈道,“我真想臨走前將你兩條腿再都打斷,好叫你不能現出門惹禍!”嚇得陳烈一哆嗦。陳熙卻說與母親道:“我知娘擅管家,便好生看着他養傷罷!養到我回來,不許他出門一步。否則再闖了禍,我回來頭一件事便是打折他雙腿。”

原侯夫人一個哆嗦,陳熙不忍看她,卻惡狠狠瞪向陳烈,經過戰陣廝殺的人,認真起來眼神兒裡都透着血腥,將陳烈嚇個半死,紈絝脾氣也叫壓熄了。

陳熙又與原侯長談,直到原侯應了從此韜光養晦,不令御史找着彈劾的理由,這才整裝出發。

陳熙日夜兼程,奔赴邊塞,半道上便聽說這回犯邊並非虜主授意。陳熙本也奇怪,說是“秋高馬肥”,日子卻也到九月了,“胡天八月即飛雪”未必常見,然塞外九月末便能飄雪,這二年尤其冷,若劫掠之後不及回撤,豈不要交待在半道上?虜主雖不討人喜歡,卻也不是個傻子,當不會如此佈置。

及至邊塞,又細問經過,再審戰俘,曉得真個不是虜主授意。那戰俘道:“開了榷場又怎地?你們忒不厚道!”原來從來開榷場,只消是正經做買賣,從來都是胡人虧得多、賺得少。因胡地物產少,而天朝物產豐饒,這般情形,後世叫個“貿易逆差”。

天朝也有不舒坦的時候,卻是胡人強盛時,好遣使團,攜馬而至以獲取金帛。一次至有數千匹,卻不定都是好馬,漸以劣充好。天朝人固行禮義,卻比這些胡人精明百倍,你與我劣馬,我便與你次布,大家都不厚道起來。

閒話休說,卻說這開榷場,天朝雖有諸多限制,可易之物也是許多。胡人拿得出手的便是戰馬(要騸)、牛羊,連年雪災,還要擠出些牛羊來互市,許多胡人日子也是辛苦。劣紳好說個“窮生奸計,富長良心”,真個有些個部落眼見日子不好過,便生想劫掠之心,並不稟與虜主,卻自行其事。

陳熙舒大大一口氣,不是虜主主使,便是說近日無大戰,他還有時間備戰。當即寫了表章,稟明朝廷,卻又點起兵,逐這擅掠之部,獲其牛羊子女。牛羊是扣下了,青壯亦留下充做奴婢,將老弱還與虜主,且發書質問。

虜主元氣未復,本不欲此時交戰,他因互市暗中購了許多鐵器,又屯些許乾糧,只盼榷場多開幾年,他好囤積。今有人擅動,平白折損了青壯牛羊,也只得暫忍下,卻與閻廷文等謀劃:連年冬季皆多雪,恐來年還是如此,那便要叫天困死了,還須南下。日子便定在明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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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虜主打的是甚主意,至少這一回朝廷是能舒一口氣了,陳熙表章送至,樞府當朝代奏後,九哥分明聽得這上下的出氣聲兒。

【出息呢?】九哥心中滿是無奈。

上頭官家卻開懷起來,命政事堂斟酌頒賞。政事堂應了下來,這一日朝上卻不大事,官家即命散朝。自打要放手將政事交與九哥,官家難得雷厲風行起來,說是放手,便是真個放手,除開每每拉着九哥的手兒訴苦,餘者便不提國事,只將僧道喚入宮中來講經。

人愈老,便愈好憶當年。官家這“當年”,卻沒甚好憶的,小時候兒受冷落,做了官家受壓抑,再往後便是死兒子。因這一憶,他又想起他的兒孫來了,做夢總夢着元后王氏、孝愍太子並三王,夜不成眠,又極想念發往遠州居住的孫子趙王。

不知爲甚他卻更樂與清靜這道士說話,不悟這和尚,自曉得他是謝虞之後,大相國寺香火更盛,然官家卻甚少相召了。

九哥瞟見清靜已到了,與官家說一會兒話,聽他言胡人之殘暴難制,爾後說一句:“這等難事,往後都要交給你了,勉之!”便知今日這教導便到此爲止了,躬身退下。

回入東宮內,徑往玉姐寢殿裡行去。

此時已交十月,昨日立冬,因家裡章哥一幼兒,各處早早便收拾起來。已到燃炭時節,自十月起,內外便開始發放薪炭,各依品階,發放數目不等。東宮薪炭自是足用的,殿內置數個大火盆,手爐腳爐也取出。炭是上頂好的薪炭,而非石碳,且要製作各種形狀,先帝時以炭作祥鳥瑞獸狀,後今上登基,要個節儉,這一條便按下。

玉姐寢殿裡烘得極暖,章哥正在玉姐坐榻上爬,他盡力想要站起來,卻不想手軟腳軟,扶着那三面矮欄,出腳步子也不大,一雙手兒緊抓着欄邊兒,走不兩步,腳下一軟,或跌坐,或俯趴。自爬幾下兒,又搖搖晃晃爬將起來,再扶着欄邊兒走。玉姐看他實在可愛,且看且笑,小茶兒要抱起章哥,她又攔着不叫抱,只看兒子跌跤爲趣。

卻又於他眼前拍拍手兒、張開雙臂,逗他:“往娘這裡來。”小茶兒與胡媽媽兩個看得頗不忍心。

正玩笑間,九哥來了,小茶兒忙“救”起章哥。玉姐已站到地下了。因天冷,她便不抱章哥往門首迎九哥,然九哥每至,總能見着嬌妻兒子。玉姐發覺九哥與昨日頗有些兒不同,似鬆快不少,心裡便也歡喜,不由笑出來,不及發問,九哥卻搶上幾步將她抱起,玉姐一驚,順勢雙手攬他脖頸兒,心便亂跳。

兩個頭靠頭兒,九哥抱着媳婦兒原地打了數個旋兒。玉姐一驚之下忽爾回神,她原是膽大愛鬧的,此時不由咯咯笑出聲兒來:“你開心,便多轉幾圈兒。”九哥果依言又轉幾圈兒。兩個一時竟忘了周遭還有個人,直到聽個聲音喚了一聲“涼——”

九哥腳下一絆,慌將玉姐放於地上,回頭看時,章哥正於小茶兒懷裡伸出兩條胳膊來。他生得肥壯,胳膊又短,冬日衣厚,越發顯得兩條小胳膊短三分,兩頰頗有些奶膘,小嘴兒無論何時都似是嘟着。室內極暖,想來他不是說“涼”。他有玉姐這樣一位母親,鎮日逗弄爲樂,每教他叫“娘”,他口裡卻無一字似此言。今日見母親被父親抱着打旋兒兩個都不理他,一時情急,居然開了金口。

玉姐大喜,奔來道:“再叫一聲兒。”她才下地,頭還暈哩,腳下踉踉蹌蹌,朵兒眼明手快扶她過來。九哥亦喜,因頭亦暈,故作鎮定扶一扶額角,又咳嗽一聲,待不暈了,方大步上前。口上不說,眼睛直勾勾看着兒子,只盼他也叫一聲“爹”出來。

章哥見他娘落地了,爹孃兩個都來看他了,居然也沉靜起來,與他爹對峙。玉姐看他父子比耐性,不由笑得前仰後合。又得意對九哥道:“你教他,他纔會哩。我不好教,教了,他又管我叫爹,又管我叫娘,可如何是好?”

九哥猶豫不兩下,張口便對兒子道:“叫爹……爹……爹……”九哥此生恐怕於酈玉堂面前也不曾這般一口氣喚出這許多聲爹來。初時還有些不好意思,後來索性破罐子破摔了,哪料章哥居然打了個哈欠!小拳頭抵着小嘴兒,打完哈欠又打個噴嚏。

難得九哥臉黑了。他平素面相嚴肅,卻不好生氣,章哥此舉,將他憋個半死。玉姐捂嘴兒一笑,上來接到章哥:“咱是走路失跤,跌得累了罷?先休睡,吃過了再睡,”又指九哥,“看那是誰個來了?你認得的。”她私下亦曾教過章哥,九哥亦常逗弄章哥,想來這章哥會叫娘,便能叫個爹。

豈知章哥非但不與他爹面子,連他娘面子也不與,竟兩隻手兒揪着玉姐衣襟,想是餓了,要尋吃的。玉姐兩頰飛紅:“我道你爲甚這般乖巧!”九哥再忍不得,捂着嘴兒笑將起來。笑畢,卻上來輕輕將兒子抱起,對玉姐道:“再兩日,岳父便到京了。”

章哥在他懷裡掙扎,兩隻手兒去夠玉姐,九哥不鬆手,章哥小嘴兒一癟,委委屈屈,又喚了一聲:“涼。”玉姐去看他時,九哥又將他舉至面前,與他一對眼兒。章哥一雙桃花眼泛着溼氣,極不準喚了一聲:“得——”

九哥愈開懷,將他抱懷內好一通揉,頗不類平日嚴肅模樣,卻將章哥弄哭了。章哥又餓又委屈,如何不哭?東宮裡登時兵慌馬亂,還是玉姐搶過兒子來好生哄了,又教九哥如何抱他,九哥道:“他是餓的……”極難得他也會推卸責任。

111 煩惱

西南夷亂已平,北地虛驚一場,宮廷內外、朝廷上下,心內都頗喜歡。最歡喜的卻還是兩個人,頭一個是玉姐,她爹自那西南潮溼煙瘴之地回來了,非但不曾折損,反有功勞立。第二個是慈宮,她大好一個侄孫,如狼似虎的胡人手裡掙出命來更立新功,也是開懷。

這慈宮平生也囂張過,卻也會忍,也糊塗過,卻也有腦筋清楚的時候兒。自陳熙勸她之後,她更是平順不少,因見玉姐也與她客客氣氣,也不針鋒相對了,也不綿裡藏針了,更着緊的是她也沒個骨肉相連必要扶上御座的人,將鬥氣的心收了,反覺日子舒暢了些兒。還要說淑妃:“你也休與她爭執了,爭且爭不過,何如不爭?你還有三娘,三娘總要看她臉面行事的。”將淑妃一點不服氣的心也太壓了下去。

這淑妃一兒一女,兒子已死了,只剩個女兒,看得如同眼珠子一般。本朝公主過得原就不比前朝,若再不得聖心上意,更是要受搓磨了。久在高位,淑妃深明此中關節,玉姐真個想弄三娘,且不消自家動手,一個眼色,自有人去辦來討好她。淑妃心頭一緊,道:“只恐先前結怨太深。”

慈宮深嘆一口氣,取一箋表往桌兒上一丟,道:“你看看罷。”

淑妃狐疑接過來看,卻是皇后寫與慈宮的。後宮裡頭用得着這些個奏疏箋表的地方原就少,非大事也無須這般鄭重。打開一看,皇后寫着,因連年有兵事,且官家御極數十年,不如做一善事,將宮中大齡宮人釋放出宮。

淑妃疑惑道:“崇慶殿這是要做甚?改邪歸正了?要個賢良名聲了?娘娘前番不是還擔心她要生事麼?”慈宮道:“她正在生事哩。”淑妃凝眉沉思,道:“她這是要將好事做盡?好叫太子妃將來無恩可加於下?”

慈宮嘆道:“這還算好的哩。咱們孃兒私下說,官家如今這副有力無力的樣子,還有多少日子好活?”淑妃一驚,竟失了聲音。慈宮睨她一眼道:“是啊,自家丈夫,你是要驚。官家又是求神問道,又是放手政事,想是自家精力不濟之故。我觀他氣色,也不似是個好人模樣兒——到底是虧着了。又時常病痛宣御醫。不定何時便要賓天。”

淑妃只覺嗓子眼兒發乾,廝聲道:“那崇慶殿是要做甚?”

慈宮道:“她這是瘋魔了!一個蘿蔔一個坑兒,撥了一個便要再添一個,走了老的來了嫩的。且這嫩的來了,總有三五年時間習禮儀、學妝扮,三、五年後,東宮那個都過了二十了,算不得新鮮啦。”

淑妃焦急道:“大哥臨走前來說過,她也姓個陳,咱這頭襄着東宮,她那頭拆臺,她一個人作死,還想連累大家麼?”慈宮一笑,咬牙道:“既是我說的她不肯聽,便由她去。真個是老天有眼,我不興事,便有臺階兒與我下。”

次日玉姐來請安,慈宮便留下玉姐與淑妃兩個,卻將這皇后放宮人的主意說與玉姐,卻又不說皇后的後手兒。淑妃眼睜睜看着玉姐一臉頓悟,又波瀾不驚,起身而拜,與慈宮道:“娘娘今番如此待我,我必不忘。”暗道,慈宮人老經的事多,看人確是更勝一籌的。當下也順着說道:“崇慶殿畢竟是您長輩,太子妃行事間,這個小心……”

玉姐笑道:“承您提點,我自有數兒。”淑妃看她那笑臉兒,不由脊樑骨裡往外冒着寒氣兒,訕訕點頭,僵笑道:“那便好,那便好。有個甚,過來說一聲兒,我是不頂用了,娘娘輩份更高哩。”玉姐笑道:“承您照顧。”淑妃竟覺着膽寒,不敢再問了。

慈宮笑得極慈祥,連連點頭。人便是這樣,都是認輸,寧願輸與個英雄也不要輸與個狗熊。譬如後宮爭寵,寧願輸與皇后,不輸與宮女。又譬如兩軍對陣,寧叫名將砍死,也不肯中流矢而亡。前者好歹有個說法兒,後者簡直死不瞑目!

太子妃愈勝券在握,慈宮愈覺欣慰,便也識趣不問玉姐有何策,只說:“這卻是皇后職責所在,我駁不得,官家多半也是要讚許的。你若真個心裡有數兒,早做準備。”玉姐一禮,道:“娘娘說的是。”

玉姐情知九哥不是那般人,卻也不由心頭打起了小算盤。她與慈宮想到一處了,皇后先遣宮人出宮,次後必是要再選人入內的,這些事都是皇后主持。過個三、五年兒,人也養成了,鮮靈水嫩又曉得宮中忌諱了,後頭的事便不用多言了。玉姐回東宮路上,愈笑愈甜。

這朵兒也是伴着玉姐往慈壽殿裡請安的,心中原是忿忿,此時也覺心頭髮毛。輕聲道:“娘娘?”玉姐甜笑看她:“我好得很。”朵兒原覺皇后壞,現更覺皇后要不好。

自慈宮至玉姐,卻不知皇后真個有些兒瘋魔了,因有孝愍太子橫亙在前,若與孝愍太子立嗣,則其子便是正宗。只消九哥在,孝愍太子百八十年裡是休想有嗣子的,百八十年後,也無須有嗣子了。孝愍太子無嗣子,齊、魯二王便不好立嗣子。殺千刀的趙王反留下一個兒子來。皇后孃家比原侯家更不受待見,陳奇一房至今還未見覆職。慈壽殿自開頭起便不是一心。皇后已無指望,人一旦沒了個指望,便不知她能做出甚樣事情來了。

皇后想法便是:我不好過,你們也休想好過了。既是太子妃總好拿禮法說事兒,又好要個好名聲兒,皇后便要在這上頭叫她吃個啞巴虧兒!皇后此局做得也算是高明,淑妃尚且看她不透,不想慈宮老辣,玉姐更多智,皆猜着了。皇后尚在崇慶殿裡看宮才人留下的女兒十一娘,越看越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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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這玉姐回到東宮,身上猶帶寒氣,除去外頭大毛衣裳,更換一雙便鞋,將頭上沉墜金釵除下兩枝來,這才抱着手爐子去看章哥。因與胡人開榷場互市,這二年皮毛一類皮多,玉姐這新置冬衣內卻有兩件狐皮吊裡的,端的是貴重,沒個幾十張,做不出一件衣裳來。玉姐固不看重這衣裳,也不欲糟蹋了它,入室便脫下,免得離得爐子近了,濺出火星兒來燎了衣裳。

章哥已醒了,正與胡媽媽一人拽着繩子一頭兒角力,小茶兒站他身後張雙手護止,防他不慎後仰跤着頭。

玉姐跟前的一個宦官頭兒李長福一旁也笑看着,章哥卻不甚喜歡叫他抱。雖章哥尚說不出句子來,玉姐也知道是爲了甚——宦官身上的氣味並不好聞。越往上的宦官,換衣愈勤,有些個還弄些香料來遮掩。玉姐長於宮外,於宦官有些許好奇,用人時,卻不大好用宦官,更放心自宮外帶來的心腹人。只因曉得在宮中宦官也有大用,待他們也加以籠絡。

見玉姐來了,衆人皆起身見禮,章哥也叫胡媽媽抱着,兩隻手兒朝玉姐伸來。玉姐笑將他抱起,問小茶兒與胡媽媽:“他可曾淘氣?”小茶兒道:“小兒郎,不怕淘氣,只怕不淘氣。大哥今日一早比比劃劃,發號施令許久,我們只看出他要吃奶、要走步兒。”

玉姐聽得大笑,親了章哥臉上一記,章哥開心,也往她往上親了一口,將口手塗了半張臉。玉姐頰上一片溼潤,將章哥抖了數抖,抖得他笑得極歡,便將他放於榻上。碧桃對着玉姐一指命頰,作着口型兒,叫她去補妝。

待玉姐理妝出來,胡向安帶着的一個徒弟急奔了來稟報:“娘娘,北鄉侯回來了!”

洪謙回來且不能歸家,須得先來覆旨,且將所攜夷人土司子弟安置於四夷館內。又要與政事堂回覆南下諸事,雖有奏摺先已送達,面復之事卻也不能省。他是日夜兼程而來,只消隊中無人重病,便要加緊趕路:秀英這一胎將要生了。

到得京中,驗看符節信件,向宮中請見,攜林逸、朱璋等並土司子弟等候召見。官家近來極閒,聽着有事,便也見上一見。回來一見洪謙等,自是“清減”,又看土司子弟等衣着與中原極不同,又特問了幾句。這些個年輕人卻是會說些兒官話的,只是咬字極不準,官家費老大勁兒與頭兩個答了幾句,後頭的便不敢一一與他們問好了,只籠統說:“爾等既慕風化,有心向學,善莫大焉。”允其就學。

洪謙見官家眼下青黑,面色黑中帶青,說話有氣無力,揮揮手兒也是懶洋洋,心便不由提了起來——官家這面相看着便透着股死氣哩。官家卻已有些懨懨,他法事做了無數,卻總要夢着故去妻兒,今見旁人生機勃勃,越發索然無味,命洪謙等人退下。

洪謙又領諸人往政事堂覆命。政事堂前接洪謙安撫之策,內裡有安撫土司,誘其子弟赴京讀書,學成之後歸去,是添一親朝廷之土司,而減一作亂之蠻夷。這便合了“教化”、“開化”之意,政事堂稱其善。今見其果然誘了許多人來,宰相們也是笑容滿面。這些個宰相里頭,北人居多,南人只有靳敏一個,聽着那偏了三千里的“官話”心頭大感親切,絮絮說了不少話兒。其餘宰相樂得不與這些人傷神,也笑吟吟看着。

土司子弟離家數千裡,沿途見聞已覺天寬地廣,及入京,更有望洋興嘆之感。原在家裡,覺寨外城池也算熱鬧,入京方知何謂繁華。不由更生敬畏之意。

因有土司子弟在,許多話兒便不好多說,諸相又以洪謙離家日久,不好多做耽擱,命他往左近交還印信符節,攜土司子弟交往四夷館,便可歸家。到了四夷館,各安置下,頗有些兒依依不捨。

洪謙道:“好生讀書,都在京中,但有不便,可說與師生,若有人阻撓,也可來尋我。”土司子弟一路來也知洪謙身份,不好一直陪伴,只得與他辭別。這些個土司子弟,頭一課不是讀書,而是習官話禮儀——這卻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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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洪謙一路心中便擔心着秀英,秀英孕期算來早該生產,卻不知爲何未有消息傳於他耳中。北鄉侯府離禁宮並不甚遙遠,傾刻便至。未到門首,那程實早於街口道旁迎迓。洪謙跳下馬來,手裡拎着馬鞭問他:“你如何得知的消息?”

程實道:“官人一到京郊驛站,兩侯府便有人得了消息報了來,是以娘子打發小的來迎官人。”

洪謙道:“娘子如何?”

程實道:“掛心官人,卻也能吃能睡。東宮裡娘娘還打發出兩個小公公出來,但有事,宮裡也能曉得。卻不知爲何,到了日子哥兒不肯下來。兩侯府並親家處都僱了穩婆送來,皆是積年老手,勾來咱家住下了。”

洪謙道:“回去說話。”

匆匆間進了家門兒,金哥、林辰並張家兄弟皆上學去了,洪謙徑往後頭來看秀英。素姐正與秀英一處說話裡,許是養了幾個孩子秀英心底軟和了,又許是素姐近來總不生事兩鬢已白卻只管唸佛委實可憐,抑或是洪謙遠行秀英心中沒着沒落想有個人說話兒,母女兩個近來相處倒好。看素姐滿眼擔憂,秀英心中倒不好意思起來,覺着自己以前往母親未免苛刻了。

素姐正說:“這許是你心緒不佳之故,待姑爺回來了,你這也就好了,”說着,將手兒平放於秀英腹上,唸叨道,“休再難爲你娘哩,出來罷。”

洪謙回來時,便見着這副情景,素姐頗有些兒侷促,說一聲:“你們說話兒。”便自去房兒裡與菩薩上香。

洪謙回來了,且甚事沒做,闔家上下心便安了下來。秀英見着他,淚珠兒不由落了下來,一手扶腰一手撫腹,道:“沒良心的賊,你可回來了,這孽障不照你面兒不肯下來哩。”洪謙道:“他是心疼親孃哩,怕你倉促生產,沒人照應,方不肯來。這是數落我哩。”兩人一遞一遞說話兒,秀英心漸安,洪謙卻想,後半晌該見見大夫、穩婆。

所謂“道法自然”,“十月懷胎、一朝分娩”乃是常態,孩子不下來,絕非好事。果不其然,婦科聖手與穩婆們衆口一詞:“須得催產。”婦科聖手更說:“更拖下去,恐母子皆不得安。君侯休信那月份多的便能生出聖賢來,那些個皆無實據。”

順產且要耗神費力,何況催產?洪謙素果斷,此時心中也不免焦灼起來,書房內踱了數個圈兒,終拿定了主意:“便催產罷。”他心裡,兒子也有兩個了,秀英安危頂要緊,再叫她懷下去,恐秀英身子要受不住。這孩子順利產下更好,有個三長兩短,也只當與自己夫婦無緣,抑或是去與他先頭的哥團聚去了。

催產前先辨胎位,胎兒已入盆,胎位正與不正,隔肚皮甚也看不着,穩婆只好打起十二分精神,手摸着、耳聽着,也只有七分把握。洪謙聽了便說:“便是一分把握也沒有,也當催產了。頭一樣是保住大人。”

那兒科大夫道:“如此,先用些藥,不行時,再施針。”他難得遇着保大人的男子,卻曾遇着許多保孩子的人家,無論產房內生產的、產房外等候的,都想保孩子。還遇有一家婦人,生產時外頭婆婆要保孩子、丈夫一言不發,末了大小均安,她自家不曉得,數年後始知真相,婆媳不合直至婆婆去世。

洪謙親與秀英說了:“這小子不急,我卻急了,怕他憋悶壞了……問過大夫,頂好催產。”秀英臉有些兒腫,此時滿面煞白,似個發麪饅頭一般,道:“你拿主意罷,我……聽你的……若我有個不好,你須看顧好金哥、珍哥兩個,要叫他兩個臥冰求魯、蘆花順母,我做鬼也不放過你,不放過那賤人!”

洪謙哭笑不得:“娘子,我不是那樣人!”

大夫自秀英到產期而不發動時,便暗中預備下了催產事宜,此事端的是萬事俱備,只等能做主的人發個話兒。催產時,洪謙於旁看着,待秀英發動,他便叫兩個五大三粗的穩婆“請”將出去,只能於房門外踱步。秀英這一胎生得比頭胎生玉姐時還要艱難,直到子夜時分,方產下一男,頗肥壯,臉兒雖皺着,份量一絲兒也不輕,哭聲亦頗宏亮。

洪謙大喜,命人請素姐來伴秀英,自封了五十兩一個大紅封兒與大夫,又穩婆一人各二十兩,且命廚下置酒燉肉,款待諸人。天亮時分,又遣人往各處交好人家送信,自家冷水擦一把臉兒,換身衣裳便去朝上站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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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早朝,周圍的人都覺着北鄉侯心緒大好,他人尚未入京時本章先上,朝上早議了他的功勞、定下與他的賞賜。洪謙已因女兒入主東宮封爲北鄉侯,且此番功勞稱不上太大,故不升爵位,他又做國子監司業,官位亦是不低,政事堂便議定,賜他帛五百匹,金五百兩,錄其一子。

然朝上並不宣讀,衆人便不由想,難不成他已知道了?洪謙實不知道這內情,他開心,實是爲着老婆與他添了個兒子。樑宿看他這樣子,暗道畢竟還年輕,又頭回立這等大功勞。卻又存了提點他“寵辱不驚”的心思。

一散朝,便往洪謙處行來,洪謙面上猶帶笑意,看着樑宿往他面前行來,忙一揖禮:“樑相公。”樑宿道:“一道兒走罷。”想着當行至個人少偏僻處,纔好將話說出,否則大庭廣衆之下,未免有些兒掃了洪謙的臉面——他與洪謙兩個又不須做戲,叫人記上一筆。

洪謙笑道:“容我追上太子請他遞個話兒與太子妃,內子昨夜產下一子,恐太子妃擔心。”樑宿頓悟:“你今日早朝咧開了嘴兒,便是爲着這個?”洪謙道:“正是。”卻不好說催產一類的話兒,畢竟有些兒不好。樑宿便將勸誡都收了,道:“你速去,我這裡無礙要緊事,不過是問你越凌之事。”

這卻是洪謙歸來前寫信與樑宿,請代爲周旋與樑宿生母一軸誥命,好接往西南去隨子赴任。政事堂也須議之再三方能定下,卻不急在此一時了。洪謙一拱手兒:“這幾日我必親與相公分說。”

卻追上九哥,如此這般一說。因玉姐時常算一算日子,九哥也曉得秀英晚產之事,今聽又多了個小舅子,也是歡喜:“岳父真個是雙喜臨門。”洪謙笑道:“借殿下吉言。”九哥心內原有親近之意,話便多些兒,將政事堂先時所議之賞格說出。洪謙一低頭,拱手道:“臣子尚幼。”

九哥以他話中有推辭之意,便道這岳父真個高風亮節,也是洪謙先時功夫做到,九哥道他是個好人,是以有此一想。不意洪謙擡起頭兒來道:“臣愁且來不及哩,且想不着這風骨一事。殿下知道的,金哥姓個程,是程家人,卻又是我長子。珍哥雖是次子,卻是姓洪的頭個兒子……臣須得趁他們都還小,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否則日後便是禍根。”

九哥一怔,纔想起來,他這岳父做過贅婿,硬將歸宗後生的兒子與了程家。程家戶主現還是素姐,依舊是個女戶。那素姐年紀也大了,不知能否看着金哥成年,屆時金哥是分出去立戶還是留於家中?分出,年幼,不分出,北鄉侯府內便有些混亂了。待金哥錦繡鄉里長到十六歲成丁,曉得這家不是他的,不知又當如何了。

九哥略一尋思,便有了些兒循私的意思:【此事眼下卻不好叫大姐知曉,免教她憂慮太多,總我還是太子,也還看顧得金哥。能與金哥爭個侯爵也好,爭不得,但他入仕,更好看顧哩。】心內打定主意,卻不與洪謙先說,是恐日後事情不諧,免生芥蒂,只說:“大姐多個兄弟總是好事,她聽了必是歡喜的。原在家時,娘……嬸子也說,好男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穿嫁時衣。大姐是好女,金哥弟兄幾個與她一母同胞,想也不會差了。”

洪謙額角一跳,深覺這女婿油滑,也確是安慰自己,卻又說着玉姐如今過得極好,果然不着嫁時衣。恨恨想,女婿油滑了,玉姐未知察覺不曾?卻要設法提醒一二的。

112 吃醋

九哥心裡已拿了要護着小舅子的主意,甭管這小舅子是不是與他娘子一個姓兒。且金哥他是在江州時常見的,金哥話不多,卻於定親後親近娘子時一個極好的幫手,九哥心裡多少存着心分兒香火情。他心裡既要幫着金哥,便不覺洪謙這擔心算是擔心。

既是岳父擔心,九哥便欲將兒子會說話的好消息說出來,好叫岳父開心一下。洪謙也不過是愁這一下子,他原不是個愛鑽牛角尖兒的人,有了事兒便想法兒將事兒結了,整天價愁眉哭臉兒,那便是素姐了。是以洪謙只與九哥面前提這麼一提,尚在太子跟前,哪怕是自己女婿,也不好走神兒走到自己兒子身上。

這一看太子不打緊,卻見九哥麪皮一抖一抖,想笑又不敢笑,嘴角兒一抽一抽,兩隻拳手握緊,貼着大腿外側來裡擦上幾擦。洪謙真個怕自己再不問他想說個甚,他便要憋得渾身抽搐了。當即擠出一個笑影兒來,溫和問道:“”

九哥乾咳兩聲,自以聲音平緩,洪謙聽來卻是興奮異常,只聽他道:“章哥會叫爹啦!”

洪謙亦頗開心,東宮兒子長大了,國本漸穩,自是好事。心內卻頗遺憾,宮內規矩繁多,不好將外孫兒抱來逗上一逗,教他叫聲外祖父來聽。

九哥這二年來乖覺不少,見岳父面露思念之色,忙又添上一句:“他還是先會叫的娘哩。”難得女婿有這份子心,洪謙笑道:“小孩兒都是這般樣子的,初學說話時你急得滿頭冒汗,他也蹦不出一個字兒來。待他學會了,便要處處顯擺,一日能喚你三百聲兒,聽得耳朵起繭。殿下此時開懷,以後休要覺着煩纔是。”

九哥笑道:“我聽一輩子也不會覺着煩哩。”洪謙卻不知九哥心情,原本便不想離開本家,入了宮裡先是兩宮冷淡,官家初是親近卻又攢着勁兒想自生個兒子、也與他疏遠了。現在幾處雖都好了些兒,九哥心內,這偌大皇宮,心意相通的家人,唯他妻兒而已。官家等人,禮法情面耳。

翁婿兩個寒暄幾句,洪謙惦記着剛出生的兒子,九哥惦記着回去好多聽章哥喚他幾聲爹,都散了。

洪謙歸家,已有許多親近之人、奉承之人或親至、或遣心腹人至,都來道喜。酈玉堂家裡申氏攜着長媳也來道賀,申氏自打親生的兒子九哥叫宮裡人坑了去,閤家增光添彩,唯她心內實開懷不起來,卻又須爲全家做打算,今既返京,少不得帶着長媳出來走動走動。見了面兒先互致問候,申氏長媳比秀英小不幾歲兒,依舊執晚輩禮,秀英坐於牀上,忙叫小喜兒攙她起來,又命:“抱寶哥來與親家看。”

北鄉侯府內確如洪謙所言,到了金哥這一輩兒上,次序便有些個混亂,玉姐排行頭個,喚做大姐自無疑問。按禮法倒是好辦,奈何若是程家如今還有個能支撐的人倒也罷了,如今程家便只有素姐與金哥兩個,法理不外人情,且金哥又是洪謙夫婦親生,頭生兒子心裡自是不同的,如何肯忍心叫他在父母家還要如同客人一般?

是以洪家兒子的稱呼,且不叫個次序,只喚他們名兒。民間也有這等說話,小孩兒名字叫越多人叫喚,越能活得健壯長久。僕役喚便喚了,又僕役裡如李媽媽等人,在這家內的時候兒比金哥年紀還要長,這般稱呼也不算不得無禮。

這寶哥便隨着哥哥們的風俗,家下都直喚其名。

那申氏看着這新生的哥兒,眼睛便粘着拿不下來。她兒媳婦兒,家下喚做大娘的便朝秀英分說:“我們阿家想孫子哩,夫人海涵。”秀英嘆道:“我也想哩,一般的心。這孩兒若在跟前了,還要覺着他煩。若是想看擡腿便能看着,也不至這般想。總是因輕易看不着,才這般牽腸掛肚。父母的心都是一樣的,哪個都是心頭肉,只是這見不着的,總要多想一些兒。在我跟前的,想着他但有個不順意,我都能護着,這不在跟前的,他跤跌了,休說手兒夠不着扶他一下兒,就是眼睛,也看不着他跤跌了。這心裡,如何能不惦記?時常想,他是冷了還是餓了,想不想我了。”

說得申氏不由掉下淚兒來,拉着秀英的手兒道:“九哥有玉姐照看着,我不想他哩,玉姐有九哥,也不會叫她吃虧兒的,親家也放心。”秀英道:“我曉得哩,九哥若不好,我也不會將玉姐許與他,他那會兒又不是太子,由不得人不嫁!只是這父母的心,離得遠了,縱知道他好好的,又豈能不想?”

秀英說這許多,卻是爲着開解大娘,大哥總不是申氏親生,申氏好容易熬至今日,公婆丈夫敬重,子女兒媳敬服,若因着九哥遠離分外惦記,叫留在家裡的兒子媳婦心生芥蒂,昔日功夫便全白費了。且九哥是要不回來了,申氏還須這些兒子供養終老。

那大娘卻實不曾想着這許多,初嫁時還有些個惶恐,及過門兒,見這婆母爲人極好,十餘年相處下來,早不將申氏看做外人。回家後還要說大哥:“得空兒與九哥多說說話兒,回來學與阿家聽,她想哩。縱與太子不好多說,打聽一下子東宮大哥,回來說說。”

大哥道:“我曉得娘想着九哥那一家子,我也想他,他打小兒便心眼兒實誠,宮裡頭污糟事兒又多,咱在京中這些年,聽得還少了?就怕他犯了犟,死不低頭兒。”大娘道:“還有九娘哩,她在這家裡時日雖短,我卻看她不是個麪糰性兒。”大哥道:“那也不能單指望個女人,咱家沒興作叫女人頂在頭裡的。”

大娘心裡一甜,聲兒也放緩了:“咱們成親,爹孃打發咱在京裡守宅子的時候,娘還喚我去囑咐,說你心眼兒實誠,又好犯犟,怕你死不低頭,叫我多擔待哩。你如今也好拿這個話來說九哥了。你既能將人事處好,何不信自己兄弟也能將事做好?”

大哥道:“我是信他,也不能不惦記他。”大娘道:“可見人心是一樣的了。咱自謹慎,休惹事兒,便是與東宮幫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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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九哥腳下輕快回了東宮,卻見玉姐正撩着章哥說話,原要說洪家好消息的,見着妻兒兩個臉對臉兒,都是白淨可愛,不由上來先與妻兒戲笑一陣,不想逗了半日,章哥打個哈欠,一個字兒也不與這兩個無聊夫妻。

小茶兒笑着上來道:“大哥該吃奶了,許是餓了沒力氣說話。”九哥這纔將食指自章哥下巴上移開來,笑着與拇指對着搓了一搓,嬰兒皮膚極嫩,章哥小下巴有兩層,肉乎乎,觸感極佳。玉姐看了,也不攔他,由着他回味。待他將手放下,又作個威嚴狀,才問他:“看你這步子輕快的,想是有好事兒?”

九哥道:“說了你休要跳將起來。”玉姐道:“你說,我不跳。不是,我纔沒那般不穩重哩。”九哥道:“咱兒子又多了個舅舅。”

玉姐不曾跳起來,卻是開心得手有些麻了,追問一句:“那我娘呢?”九哥道:“岳父大人看着極精神。”玉姐才放下心來,情知未必能出宮去看,便也習慣了這隔牆掛心。反與九哥說起皇后之事:“崇慶殿娘娘請示慈宮,年前年後的,欲放些個宮人。”

九哥道:“這是好事,難爲她能想到。”玉姐笑道:“她執掌後宮這許多年,還能真個甚事不懂?我只不知,這要放出多少宮人,是每殿都要放,還是怎地?倘放的人多了,人不夠,這新來的又要如何分派?”九哥心生警覺:“她又要生事不成?”玉姐道:“慈壽殿近來倒是安靜不少,想是在靜養,崇慶殿卻是真個看不透了,我越發覺着,兩宮是不是已離心了?”

九哥細細一想,展眉道:“若是趙隱王不癲狂,你想齊王、魯王可能共存?”玉姐道:“原來根子在這裡。怪道慈宮先透了風聲兒與我哩,我還想她是不是故弄玄虛。”九哥道:“是與不是,她們都不是一條心了。想兩宮原也是同族,怎地鬧到如今這片田地來?”玉姐道:“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她們眼前那一份利太大,否則何以先時你我受那些擠兌來?”

九哥經她一提,卻憶及官家先時意在生個親生兒子的事,心裡也是百味雜陳——說要過繼的是你,想要生兒子的也是你。又覺着慚愧,事情業已過去,且自做了父親,九哥也略能明白官家之心,官家身體近來又日漸不好,九哥又不好意思責怪於他了。

玉姐悄拿眼看他臉色,便知他雖是個好人,卻不是沒有脾氣的,慈宮還略好些兒,他對中宮的成見卻是頗深。玉姐難得見九哥對誰有大不滿,崇慶殿卻必是數得上號兒的。玉姐雖不明白所謂“矛盾理論”,卻也曉得,有些個時候,有一個共同的敵人,兩個人便會更親密。何況崇慶殿對東宮也是真個不甚好。

果然九哥道:“她們如何,咱自心中有數便是,章哥愈發要看緊些兒,哪怕是慈宮那裡,也休要丟開了手交付。”玉姐嗔道:“這還用說?我也極少抱他往外處去,縱去了也絕不許離了乳母的手。他還小,只吃奶,到吃飯時,不許他一絲兒外頭的吃食。”

九哥心裡升起無限愧疚,他生父是個萬事不操心的人,幼年時見母親勞碌,心裡便立誓:我以後定不似爹這般,必不叫妻子操心。不想世事無常,偏叫他過繼做了太子,宮裡人又不真心,小夫妻兩個一點閒心沒少操。尤以玉姐身處宮中,所直面者無不險惡。

九哥伸手撫上玉姐面頰:“你受苦啦。熬過這些日子,往後便後好了。至如兩宮,她們對你笑,你便也對她們笑,她們板臉兒,你也板臉兒,休吃了虧兒去。”玉姐道:“有你這句話在,甚事我也不覺得苦了。自入宮至今,你見着我吃虧了不曾?”

九哥道:“小心總是沒有壞處的。這新宮人,不知道要用來做甚?”他想的恐是刺探、爲不法事。玉姐除開想到這個,還想着剛入宮時中宮與的妙齡宮女了。便斜眼兒看九哥,眼波流轉,戲道:“明刀明槍我卻是不怕的,憑她甚樣好人兒,我只不要。怕只怕她想新瓶裝舊酒哩,只不知你想不想喝?”

九哥一怔,看她臉上似笑非笑的小模樣兒,心裡頭一陣發癢,不由湊過頭去,在她耳邊道:“還記着那個?我早忘了,你醋了?”

九哥正在長個兒的年紀,這二年身量越發高了。玉姐成婚時與他個頭兒差不多大,如今卻只好微仰起脖兒來看他,卻又扭起臉來,拿半邊兒側臉對他,鳳眼兒一挑、嘴角兒往上一勾:“是便怎地?現還能提起來,想你還沒忘哩,當我的面兒扯謊,你好能耐。”九哥清清嗓子,正色道:“醋雖開胃,多了便要倒牙,娘子還是少喝爲佳。”

玉姐眼睛眯將起來,一轉身兒,揪起九哥領子,九哥不緊不慢地道:“我便不與娘子上醋了。”玉姐一個繃不住,手也軟了,人也笑癱了,九哥從容將她攬入懷中,嘆道:“常聞忠臣難做,總是屢諫不聽,娘子熟讀經史,可有以教我?”玉姐仰着臉兒看他,見他眼中一片笑意,便將鼻子一皺道:“你聽便是了。”

九哥之本意,乃是叫玉姐聽他一片心,這門親事,原是他做夢都想的,卻不知妻子心裡是否也這般看他。不想玉姐這般答,方想起自己如今已是太子,問這話兒,倒有些似奏對了,不由有些訕訕。玉姐卻也正色道:“我說了,你不聽?”

九哥尚迷惘,玉姐眼神兒愈發犀利了,九哥叫她刺得一個激零,連聲:“聽的聽的聽的,”又說,“又不是臣,你是我妻……”

玉姐拖長了調子:“嗯?”他一聲兒。

九哥道:“妻者,齊也。更要聽的。”

玉姐這回真個笑將起來,又口裡空啐了他一下兒。九哥看她笑臉,只覺春日已至,趁勢上前偷親了一記。玉姐也不惱,只似笑非笑看他,眼睛裡似要滴出水兒來。兩人膩膩歪歪,九哥口裡便發乾,伸手往桌兒上夠半盞殘茶吃了潤喉。玉姐低着頭兒,徑往桌兒上取了茶窠子裡的茶壺,與他倒茶:“多咱沒吃過茶哩,好吃人的殘茶。”

九哥也不接話,又將杯中茶吃盡,卻將又板了臉兒,將手裡茶盞緩緩放於桌上。玉姐見他忽地僵硬了身體,又面容整肅,卻聽他磕磕絆絆,也不看自己,只說:“你、你、你也不要閒、閒坐,悶、悶了看看書……前頭還有事我先去了我晚間再回來!”

玉姐一怔,眼睜睜看着他匆忙起身,逃命也似飛奔而出。玉姐呆呆坐着,忽地雙頰泛紅,將手絹兒一擰,復又理起來擋於面前,低低笑了起來。這呆子這般逃命法,是怕白晝宣-淫罷?耳朵都紅了,還道她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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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九哥逃往書房裡去,確是面紅耳赤,揮去宦官宮女,自抽屜裡摸出本書來。這卻不是甚正經書,乃是本話本,邊兒已略有些兒起毛了,想是平時翻閱頗勤。這話本乃是茶樓酒肆又或是瓦子裡說書人說書的稿子,此時說書所說的故事皆不甚長,短短一篇,多是說些個市井百態,自也少不了私情姻緣。

九哥畢竟年輕,於宮外時雖上進,卻也會悄悄兒偷看兩本,入宮便都捎了來。那等“落難公子中狀元,私定終身後花園”他看了自是嗤之以鼻,然卻於那婦人好醋一條起了些小心思,總想試上玉姐一試。先時玉姐打發宮人走,用的是大義名份,九哥吃不准她心思。

原不曾想今日話趕話,能叫玉姐說“醋了便怎地”,真是意外之喜。越想便越心神激盪,終忍不住,逃將出來。將話本兒裡那吃醋婦人看了又看,暗道,哪有我娘子醋得好看?!

心內有事,一後半晌便魂不守舍,虧得如今西南、北地皆無事,並無甚大事要他去議,這才叫他有功夫發一後半晌的呆。冬日晝短,眼看天色漸暗,他便匆匆往尋妻兒去。

且先故作正經逗一回章哥,逗得章哥暴躁起來,兩條小腿兒極有力往榻上蹬了兩蹬,小胳膊空中亂舞,他纔沒良心地笑將起來。用晚膳時便叫小茶兒將章哥抱下去餵奶,哄他睡了。自己卻親執壺,要與玉姐斟酒,兩個一遞一遞吃將起來。玉姐吃不兩杯,頰便泛紅,九哥看她時,只見這燈燭下的妻子比平日更美三分,不由心猿意馬了起來。伸手去握了玉姐的手,道:“慢些兒吃,吃急了易醉。”

玉姐將手裡盅兒遞他口邊:“那你代我一個。”九哥就着她心裡吃盡一杯,卻叼着酒盅兒往外一丟,漸靠將上來……

(XXOO,自行腦補)

自此,小夫妻兩個愈發親厚,說不盡柔情蜜意。這日玉姐因寶哥滿月等皆不往孃家觀禮,意頗惆悵。九哥知其意,特特多來陪她。恰逢着玉姐收看新衣,見着內裡一件男裝,是玉姐尺寸,不由心動:“甚時候,咱們再出去跑跑馬?”

玉姐伸手扯扯他面頰道:“你原好作正經樣兒,甚時候學的會討好人了?”九哥道:“不是學來。”玉姐鬆開手兒,與他揉上一揉,故拿眼睛狐疑看他,看得九哥不自在,道:“你那樣兒好看。”玉姐啐一聲:“登徒子。”九哥道:“你是我明媒正娶來,見你何需爬牆?我們一道出行,自也不用瞞着旁人。你要不喜歡,便不去了。”

玉姐在這宮裡也是悶得慌,聽他說要不去了,忙道:“去的,去的。”卻見他笑得怪異,佯怒道:“你好正經人兒!怎地越來越不老實了?”

九哥也不知爲甚於她面前越發要如此,只覺心頭暢快。滿心滿眼,都是:她醋了!真好看!

113 試兒

九哥果然是個說到說到的人,官家如今不大管事,九哥肩上擔子沉了不少,卻依舊抽出空兒來攜了玉姐往外出遊獵一回。因本朝風俗,宮中亦不重武,宮中慣例,太子妃每季衣裳裡便無有這遊獵的裝束。玉姐正好翻出做的男裝來,冬季裡的是灰鼠裡子青綢面兒的箭袖,配小羊皮靴子,將頭上金絲髻兒摘下,“易釵而弁”。

兩個出了宮,都覺心情舒暢,九哥鎮日裡叫國事煩心,又要聽官家訴苦,虧得他自幼有酈玉堂這個爹搓磨,心性沉靜,方沒有不耐煩。玉姐卻是打小兒野慣了的,在江州時,洪謙、蘇正等皆喜偕她出遊,令知市井百態。一入京中,在孃家倒也能出門會友,及進宮,卻只有這四方天地,唯一一次出去,還是送洪謙南下。

兩個都有些兒玩脫了,九哥騎術較玉姐爲高,策馬跑開,待發現時早超了玉姐一箭地,忙撥轉馬頭來尋她。玉姐聲兒裡帶着喘,道:“你跑得恁般快,可歡哩?”九哥朝她一伸手兒,丟個眼色過去,玉姐將眼睛去看周圍隨從,一咬牙,將手兒與他,九哥肩頭,臂上發力,將玉姐整個兒扯往自己身前馬鞍上。

隨從等一聲驚呼卡在嗓子眼兒裡,又咽下去了,年輕的固然偷笑,年長的卻暗中埋怨:這太子好不曉事,倘若你一時失手,跌傷了太子妃,你沒個事,我們回去卻要跟着捱罵了。越發警惕,生恐這夫婦二人又要生出甚個幺蛾子來。

好在九哥不是那等好瘋的,玉姐雖膽大,畢竟是女子,更矜正室身份,亦不做攛掇冒險之事。

這小夫妻二人外頭玩得暢快,同乘而歸。到得東宮,玉姐道:“風塵僕僕,且換身衣裳再去弄旁的事兒。”九哥深以爲然。正攜手往後欲換衣裳時,李長福匆匆迎將上來:“殿下、娘娘,樑相公與靳相公等了有一盞茶了。”

玉姐心道,怎地只出去這一會兒,便叫宰相逮個正着了?又想恐有急事,否則九哥出行,又非私自出宮,宰相必是知道的。忙推九哥道:“恐是急事,你——”九哥拂拂前擺,道:“我先去見他們。”玉姐叫住他,與他正了正頭上冠兒,道:“休急,雖是急事,恐也不甚大,否則早找將出去了。”

九哥一點頭,急往前尋兩位宰相去了,玉姐卻慢條廝理問李長福:“大哥淘氣了不曾?”李長福陪笑道:“大哥極好的,程娘子早間還教他查數兒來。”玉姐道:“她是個用心的人。”李長福曉得小茶兒是玉姐孃家舊僕,自不會說些挑撥離間之語,順着玉姐的話頭兒,讚了她幾句。玉姐這才問:“兩位相公這般急促,可說了是甚事不曾?”

李長福道:“奴婢哪敢問宰相?不過……看兩位面有急色,行止卻又不甚急躁,當是於相公們不是甚大事,卻又關着咱們這裡。”玉姐從不覺小瞧了這些宦官宮人,禁宮裡能存活下來,必有過人之處,卻不想李長福如此細緻入微,輕輕“哦?”一聲。

李長福亦不敢賣關子,續道:“倒是兩位相公聞說娘娘與殿下尚未歸來時,面色有些兒不大好看。”說完便將又低眉順眼兒,垂着手兒跟着玉姐身後,玉姐扭臉兒看他時,他卻又悄擡眼兒打量玉姐。玉姐一笑:“你倒機警。”李長福年紀比玉姐長上十餘歲,聽玉姐這般說他,卻一絲兒惱意也無,只陪笑道:“娘娘這獎了。”玉姐不免多看他一眼。

李長福心頭一喜,滿宮裡有眼睛的都看得見,這個娘娘不同尋常,與太子伉儷情深,只可惜原是宮外成婚,平日習慣與宮內不同——不慣用宦官,卻好信宮外帶來的幾個宮人。兩宮都治她不了,李長福也不生那背主之心,只好挖空心思於玉姐面前賣弄能爲,好叫這女主人知道他有用處。今日有玉姐這一語誇讚,李長福也頗覺滿意。

果然不出數月,玉姐漸將一些事務交與他管,使他與外交往、管束宮人宦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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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九哥因聽說樑宿、靳敏似有急事來尋,衣裳也不及換,便往尋他兩個。二人皆是宰相,養氣功夫到家,來時面露急色,真個叫引入殿內喝茶,卻也坐得四平八穩,還要品一品這東宮茶水,茶是好茶,水是每日宮中使水車往郊外山裡運來的上好泉水。兩個品茶也品得怡然自得。

雖都是老者,依舊耳不聾、眼不花,聞得腳步聲,都放下茶盞兒,將麪皮一抖,眼中復現焦急之情。都起身,擡頭見九哥進來,一看之下,又對着九哥身上衣裳皺一下眉。他們是曉得九哥出行的,攔是不好攔,九哥並不耽於此道,然兩文臣,見儲君外頭遊獵如此歡樂,心內實不甚歡喜。

九哥卻先致歉,道是回來得遲,叫兩位久等。樑宿亦回一句:“還望殿下日後少田獵。”九哥頷首,道:“受教了。”因問樑宿爲何而來。

樑宿道:“今日政事堂翻看本章,靳敏見着一份上書,事涉北鄉侯,故我二人急來見太子。”

九哥道:“這卻奇了,北鄉侯自西南歸來,因又得了幼子,鎮日並無甚交際,他又不好生事,有甚值得上本的?”

靳敏躬身道:“卻是爲着他西南立功事。”

經靳敏解說,九哥方明白這裡頭的來龍去脈。原來朝廷賞功,洪謙除得了金帛外,還與蔭錄一子。這賞格是早經擬好了的,上下皆無異議,不意擬旨時卻又遇着件尷尬事兒——金哥究竟在不在蔭封子弟之內?爲着金哥身份,暗地裡便吵將起來。

因洪謙原是贅婿,這金哥隨了母姓,然究原先之契書,金哥並不是在他做贅婿時生的。然金哥又確是他長子,且是入了程氏宗譜的。便有人以金哥是出繼,有人以金哥並非出繼乃是依贅婿之慣例。兩下里吵得不可開交。

若是出繼,則洪謙之功蔭與金哥無關,若非出繼,卻又有另一種說法。一方說:“已非同姓,如何得蔭?”另一方說:“難道程炎非洪謙親子?程炎並非出繼爲趙質之後。”

九哥忽明此中關竅,洪謙外戚貴重,人品高潔,蔭與不蔭,皆不算大事。事在“出繼”二字,九哥自家也是出繼來的。

樑宿見他似是明白了,心中更是緊張,官家與九哥兩個,他更喜歡九哥,然若九哥將親生父母置於官家之上,他便是要死諫的。眼見官家一日不如一日,行將就木,未知九哥將來是個甚樣章程,樑宿心中也拿不定主意,卻要藉此事試一試九哥心意。

九哥沉吟半晌,將拳頭捏起抵着嘴兒,許久方道:“雖是骨肉之親,血濃於水,終是兩姓旁人。蔭子可,襲爵不可。”

樑宿大大放心,躬身道:“如此,臣等明白。”

九哥道:“新年將近,官家龍體欠安,休要爲些許小事爭吵,惹他老人家生煩。”

樑宿道:“這是自然。主憂臣辱。”

九哥雖心緒不甚好,然兩宰相來,便不能這般輕易放他們走,索性與他們說些個官職變動之事。

靳敏道:“官不可久在其位,以防其結黨,亦是保全之意。”九哥道:“明年卻經調哪幾個?”樑宿答曰:“臣請以丁瑋爲相,其人敏達幹練,有捷才,爲政尚在臣之上,惜乎時運不濟,倒有十年在丁憂裡過了。”

九哥知道丁瑋是何人,道:“我知丁瑋其人。只是……此事須稟官家。”

樑宿道:“這是自然,我等議來,怎能不問官家與殿下?臣子們須有個章程,方好請官家定奪。”

九哥點頭道:“這也是。”靳敏便說:“禮部尚書便由朱震接任。”九哥道:“則大理寺卿何人可堪任?”

靳敏微一笑,道:“東南路轉運使溫孝全可也。”

九哥道:“溫孝全在東南路七年,未見有失,也是時候回來了。我彷彿記着他還是個狀元?”靳敏一躬身:“正是。”九哥心裡越發明亮,這溫孝全是哪個,他全記起來了。

溫孝全幼有神童之名,雖不如謝虞,也是一時人傑,中狀元時年紀也不算大,因志存高遠,便不曾早早娶妻。一朝獨佔鰲首,榜下捉婿自也叫個大官兒捉了去!彼時樑宿還不是宰相,卻是禮部尚書,品定名次時他與官家、宰相一同看着的,下手自比旁人快三分,將長女許與溫孝全。

溫孝全卻不是褚夢麟那般奇異之輩,其人固有大志,便不肯叫小節誤了。上孝父母親長,中敬妻子,下撫子侄,端的是個正人君子。又爲官頗有節操,又少苛政。

看樑宿兩鬢斑斑,九哥便知這溫孝全恐與樑宿兒子一樣,是樑宿寄予厚望,盼他能封麻拜相的。溫孝全現在不惑之年,曾出鎮地方,又知轉運等事,歸京爲九卿,不數年可爲尚書加殿閣大學士,五十餘歲爲相也不算老。

九哥嘴角兒一抽,道:“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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樑、靳二人滿意而歸,九哥唯有苦笑而已。笑着笑着,忽地笑容一凝,這個靳敏,先前不是依附慈壽殿的麼?怎地這回卻陪着樑宿一道來了?他卻不知,靳敏的兒子因才華不如乃父,勉強只做了個同進士,升遷上略有些兒艱難,時至今日也不過是一知府,是樑宿見靳敏之子人雖略迂,倒也正直,出力將他所轄之地調換,由一中等州郡,換至富庶之地。且說他是個好御史的苗子。

靳敏也有幾個妾,兒子卻只有這老妻生養的一根獨苗。靳敏本人才學也是有的,不合因欲爲相,攀了裙帶,倒叫親生兒子引以爲羞,父子間並不親近。靳敏每欲傳授爲官之道,他那兒子便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一絲也不放在心上。出了家門兒爲官,便將這些個拋於腦後。若非他是宰相兒子,早不知叫黜落何方了。

靳敏亦年高,也思後路,榜下捉婿捉的幾個女婿有才固有才,卻不如溫孝全了,宰相也做不得,尚書也差幾分。女婿終是外人,還是要指望着這個兒子,是以不得不將姿態放低,以期兒子有人照應。

九哥這裡心裡委實有些兒惱了,他不知靳敏兒子之事,卻覺叫人拿着岳父家事敲打與他真個可氣。洪謙是他素敬的,玉姐是他素愛的,更兼有個章哥佔了他滿心滿眼,暗暗下了決心,決不叫章哥過得如他幼年時那般。何況程氏乃是女戶人家,原就該憐憫一二,何故要叫人拿來舌頭底下過一遍?連他自家也不曾發覺,這底子裡還是因着親生父母被影射,令他生了不快。

樑、靳二人卻是不曉得九哥心裡有了個小疙瘩,樑宿覺九哥守禮,是個好的,便放心。靳敏覺這太子好說話,且樑宿又照看他兒子,他也滿意。

次日朝會,洪謙蔭子一事果叫提了出來。上有九哥暗中發了話兒,中有樑宿不欲此事鬧大,那丁瑋乖覺,又是禮部尚書,果叫他引經據典,將九哥意思證了出來。洪謙心中生起一股闇火,以他心機,如何看不出這內里門道?卻惱諸人於他兒子皆幼之時便將兄弟分作不同。

然事已至此,只好自己先開導開導金哥,免教他自外人口中聽了些不好的話,心生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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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眼新年將至,宮內新年較之宮外更爲繁瑣也更爲鄭重。玉姐已經過幾遭兒,漸也上手,不似初時那般如臨大敵了。然今年有一事卻與往年格外不同,章哥生日太巧,今年要過週歲了。許多地方都有周歲“試兒”之風俗,宮中這風俗與外頭也是大同小異。只因是正旦時節,看的人便格外的多。

酈玉堂自這親孫子出生便不曾見過,先是嬰兒太小,怕見風見光不好抱出來。次後略能抱將出來,也沒個道理徑抱與他。是以申氏還能看兩眼,他去一眼也不曾看過。今番試兒恰逢正旦,他也在幾個兒子護持之下於東宮內看了章哥一眼。

宮裡試兒,用的都是吉祥物件兒,玉姐命人將內中胭脂等物都撤了去,無論章哥抓着了甚,都有一套好說辭。章哥平日裡小茶兒如何不教他?玉姐更有主意,將那印章一面染上硃紅硃砂墨的翻往上來,章哥素喜此色,伸手便着。周遭一陣放心。官家道:“應有之義。”

其次便伸手夠着一杆稱來,因此物他平素不曾見過,好奇。那樑宿道:“此可衡量天下。”

再次纔是抓着小茶兒千教萬教拿一本書來,蘇正捋須道:“文以載道。”

衆人後頭,酈玉堂的長子酈乾生忽覺手上一沉,手裡攙着的酈玉堂自看着章哥起便雙腳發軟,渾身顫抖,酈乾生還道父親這是激動。此時酈玉堂竟是雙膝一軟,險些着地,酈乾生忙手上手力將他扶起,唯恐他失態,落人口實,叫九哥也跟着爲難。

酈玉堂左手是酈乾生,右手是他最喜愛的第六子,六哥亦察覺,正欲低聲相勁,忽聽着酈玉堂一聲低語,便與他大哥兄弟兩個一齊僵住了,只聽酈玉堂道:“生得如此之好,面容整麗,如珠似寶,夫人這兒媳婦兒定得好!”

真想與他一齊跪下了!

作者有話要說:七夕快樂~

牛郎織女隔着銀河系都能見面了,男朋友在這顆星球上卻不知道窩在哪裡!坑爹啊!

114 帝崩

趕在正旦日過生日,章哥週歲便這麼熱熱鬧鬧地過了,試兒之結果也叫圍觀的人滿意。然胡媽媽心中頗不自安,她亦是章哥乳母,小茶兒預先教章哥之事她也是明瞭的,若說小茶兒所做所無裡沒有玉姐授意,胡媽媽是不信的。只因諸事皆大不過章哥試兒時抓個好彩頭,她這纔沒有作聲。

待賀客去了,章哥也叫官家等一干君臣人等看得累了,打個哈欠,小茶兒抱他去餵奶、哄他睡覺。玉姐將兩宮、內外命婦送走,留下來看一回章哥,再往慈壽殿裡去。胡媽媽覷着空兒上前來,玉姐見她欲言又止,問她:“媽媽有甚話要說?”

胡媽媽平素不喜言語,難得她有話要說,玉姐也覺好奇。胡媽媽期期艾艾,問玉姐:“娘娘,大哥試兒時抓取的,是咱教的,會不會不準的?”

玉姐笑道:“這又有甚?孔子還說‘唯上知與下愚不移’哩,除開那頂聰明的與頂笨的,剩下的都要靠教。你教他是甚個樣子,他便是甚個樣子。那頂聰明的,不用教,教了他也未必肯聽。那頂笨的,教不出來,教了他也學不會。章哥的日子還長着哩,好生教便是了。”

胡媽媽知她素來膽大,做事也算得有章法,聽她咬文嚼字說了這許多,似也覺着有理,方纔不言語了。那頭小茶兒哄完章哥,回來說:“大哥已睡着了,娘娘理理冠子,早些往慈壽殿去罷。家裡夫人與郡公夫人這會兒都在哩,正好多見一見。”

當下留小茶兒與胡媽媽看着章哥,玉姐自攜朵兒、碧桃並幾個宮女兒往慈壽殿去。慈壽殿裡一室和暖、香風燻人,皇太后年紀大了,老人身上常會有些個氣味,是以慈壽殿薰香的味兒比旁處總要濃上兩分,她近來也好念個佛,又有檀香味繚繞。今日正旦,內外命婦除開朝皇后,頂要緊的是要往慈壽殿與東宮兩處去。

東宮太子妃是將來國母,又有章哥週歲,必是要去湊一回熱鬧的。慈壽殿更不消說,比崇慶殿與東宮更貴重,是以內外命婦齊聚之所並非崇慶殿,而是慈壽殿。這許多老老少少的婦人聚做一處,皆按品大妝,無論老幼,頭上皆擦頭油、面上俱搽胭脂,又有口脂、面脂,衣裳上薰的香料味道,連攜的絹帕都使香細細薰了。

皇太后人老火力便弱,室內猶暖。十數個大炭盆兒並無數手爐、腳爐的熱氣將這一室各種香料烘得混作一種難言的味道。玉姐一腳踏進來面上便僵住了,不拘多少年,她都聞不慣這味兒。卻還要往慈宮面前去行禮,還要揉一揉臉兒:“還是娘娘這裡暖和又熱鬧,我一路行來,臉都吹硬了。”

慈宮笑道:“那你便常來我這裡。”招手兒喚她過去坐着。看的人心裡稱奇,暗道慈宮怎地忽然對太子妃和氣起來了?也有一等心思靈活的,思及方纔見着東宮大哥,便猜慈宮這是見動不了東宮,轉而籠絡了。再看皇后時,也是笑,只是面上略有些不自在。

秀英才出月子不多時,猶顯富態,見慈宮如此,也有些個欣慰。無論慈宮是甚樣人,玉姐能與人爲善便休要與人交惡纔是上策。

因慈宮想要衆人和睦,衆人更也只做和睦樣兒,一時說說章哥,一時又說說今年大雪。原來這年冬天雪極多,年前臘月二十七、八便是一場雪,直下到除夕,如今處處屋瓦上還堆着厚厚一層雪,宮裡宮外有掃開的雪有許多投入運河。

淑妃因說下了這雪,襯着殿前幾株紅梅越發好看了。皇后便說:“使人紮起雪人、雪獅等來,看着也是一景兒。”衆人皆說這雪好,都湊着趣兒,玉姐卻將最後一句“瑞雪兆豐年”留與慈宮去說。果然慈宮一番感嘆,道是新年是個豐年,便有人稱頌。

玉姐心道,但願是個豐年罷,否則一日不戰,米價一日落不下來,趕上豐年還好平一平這米價,趕上荒年,想平都平不下來。

前面大慶殿亦是熱鬧非凡,君臣上壽酒,賀官家,又賀太子,言語間皆要帶着東宮有了嫡長子,今日又見着了,實乃國之喜事。官家心中百味雜陳,頃刻便醉,退往後更衣命九哥管待羣臣。

諸臣你看我、我看你。殿內靜悄悄待官家退下,便又熱鬧起來。九哥躬身送官家,回來站直了一轉身兒,眼睛往殿裡一掃,無論賢愚皆在其下,一時有些失神。胡向安悄上前半步,輕喚一聲:“殿下。”方將他叫醒。

九哥忙斂神,不敢在上首多站,徑往下來相勸。諸相頗滿意他這般謹慎有理,宗室勳貴亦覺他雖爲人刻板,倒不是個冷硬性子,也笑開,真個是一堂和氣。先走一步的官家,已叫衆人忘到腦後了。孝愍太子妃王氏的父親亦是孝愍太子的舅父,位在原侯下、洪謙上,與原侯搭兩句話兒,便轉了頭與洪謙說長道短,藉着三分酒意,只作醉了,拉着洪謙的手兒稱兄道弟了起來。

他家原亦有爵,位卻不高,傳至他父親時已只有個蔭職在身了,官家昔時並不得意,他的姐姐便做了正妃。誰又能料到一默默無聞之皇子最後竟做到官家了呢?王家也因此“中興”,封做個興平侯。次後女兒也做了太子妃,這卻是元后生前強撐着一力攛掇的婚事。

如今孝愍太子無後,女兒、外孫女兒且要在旁人手下討生活,興平侯也與北鄉侯熱絡了起來。

九哥依次應酬畢,卻又使人去尋官家,官家心口悶,回來說已自睡去了。九哥便命各各散去,並不趁機收買人心。如蘇正等端方之人便更高看他一眼,這些人卻不知,九哥固是不欲爲,亦是不屑爲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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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謙見女婿長進,心下也是欣慰,有這樣個謹慎女婿,至少不會自己作死,玉姐也安全許多。更兼見着生得極好的外孫兒,洪謙眼裡,自然是要長得像他閨女才能這般可愛的。如此便將先時朝議金哥歸宿之事的不開心暫拋了去,擡眼卻見對面兒酈玉堂衝他拱手,也與他遙遙拱手爲禮。

酈玉堂見着寶貝孫子開懷不已,他是太子生父,雖有各種忌諱,鮮少露面兒,卻也不少巴結他的人。一遞一遞敬他酒兒,他心情好,來者不拒,不多時也醉了。正好官家退而更衣不回,九哥與諸人飲酒,父子倆碰個盅兒,酈玉堂心裡填得滿滿的,連說數聲“好”。九哥要早散,他也不覺遺憾。

大哥、六哥兩個攙着他上車,各各心內腹誹:見着好看的便走不動道兒了!

那頭洪謙回家,秀英亦至。洪謙因說:“我們因官家有了酒,便都散了,你卻有何事早來?”秀英道:“你們散了,我們如何能再撐得?前頭來回兩宮,道是官家醉了,慈宮便使皇后去看官家,我們便也散了。”

洪謙道:“新年了,我正有事與你商議哩。”秀英詫異道:“何事?”洪謙道:“金哥終姓個程,卻又是你我兒子,我尋思着,兩家都要加一條兒家規。”秀英道:“甚樣家規?”洪謙道:“洪、程二姓不得通婚。”

秀英一怔,仗着膽子問:“那朱家呢?”她這也是試探之意。

洪謙沉聲道:“那個不能急。”臉已陰了。秀英不敢說下去,卻又轉回來道:“既這樣,便將兩處族譜重新修將起來,人口也少,也不費甚事。開篇第一頁便寫明來龍去脈。”洪謙稱善。洪謙卻會安慰自己,道:“如此續了譜兒,兩處也都明白了,不過是不同姓不同宗的兄弟了。一個姓兒的不同宗,也就那般了。他們總還是親兄弟。”

兩人又去看過素姐,稟明此事。素姐道:“我從來不曉這些事兒,你們看着合適,便這麼辦罷。”素姐眼裡,她昔年做下錯事,總是沒臉見這些晚輩,一應事體俱由他們做主。且洪謙爲人亦好,又與金哥拼了個官兒來,較之先前江州程家已是好上太多,她原本便是沒甚大志向的人,小富即安。

洪謙夫婦見她無話,便退將出來,又將三個兒子攏至跟前,越看越歡喜。

那頭酈玉堂回家,抓着申氏的手兒,絮絮叨叨說着他那孫子。申氏平日想這章哥想得暗處抹淚,卻又須得在人前歡笑。有個人與她一道說說章哥,她心內原是歡喜的,初時聽酈玉堂誇讚,極是開懷,也順着他說。酈玉堂酒多了,有些個人來瘋,越說越囉嗦,申氏漸聽出味兒,臉兒也變了,指戳他額上:“你終改不了這脾性!”弄得九哥在家裡便不大快活。

這兩處皆算是好的,總是夫妻和睦,又各心安。宮內官家卻在焦躁!見着皇后,便想着她對孝愍的不好來。頭悶在被子裡也不理她,與了皇后一個沒趣兒。皇后走開了去,官家又覺偌大宮殿,空空落落,心又生淒涼之感。閉上眼,九哥與諸臣飲宴的樣子漸又與孝愍重成一個人,都穿着一樣的衣裳。又想章哥生得白嫩肥壯,眉眼如畫,他已記不起自己孫子模樣了。

一夜也不曾睡好,次日起來便有些精神不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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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官家因正旦這日大宴,一整個正月裡都不甚好,勉強支撐而已。有些個典儀只露個臉兒,有些卻需扶持方能全禮。朝廷上下都看在眼裡,暗道官家恐要大行了。皆於心裡思量如何備此大變!

政事堂諸人大爲着急,又有戶部尚書急得將要上吊,不顧着新沒過,各衙尚未理事,非軍國大事不議的成例,巴巴兒尋上了樑宿:“相公,聽說昨日宮內又召御醫了?”樑宿將臉兒一板道:“此非爾等可問!”戶部尚書急道:“非是下官多事,爲備戰胡人,庫內銀錢實不多了,硬擠也硬不出辦一場大事的銀錢來了。”

樑宿自是明白“大事”是甚事,無非是官家的喪葬銀子罷了。戶部尚書道:“原有備着慈宮用的。倒可挪用,只是須三、五年內補上。又有,東宮還有一件大事,竟是無處不要花錢。”

樑宿道:“噤聲!”心裡暗想了一回,叫御醫好生看管着,未必便不能將官家拖上幾年,只待這一仗打完,騰出了手兒來,北方軍費花費少了,國庫自然要充盈些兒。樑宿最滿意東宮的,便是不好奢侈,太子如是、太子妃亦如是。每年,凡繳來之租稅,大半充入國庫,亦有小半用以豐盈內庫。遇上個好花費的,將內庫花個精光,政事堂難道能眼看着皇帝一家捱餓?少不得再撥些兒。先時淑妃與皇后便好賽着花錢,各自兒子冊封、納妃、建府……無不使盡渾身解數要摳出錢來使。

官家眼下卻不好早早死去!樑宿此時萬想不到,一個月後,他竟沒了這個念頭。

原來官家身體一日弱似一日,又睡不好,性情難得暴躁起來。只說御醫不管用,御醫滿腹的委屈,開了藥叫官家吃了靜養,他偏半夜不睡好似想去做賊,這病如何能好?!

官家便思起神佛來。他不大親近不悟,卻好信清靜。更清靜是個修丹鼎的,官家心裡,好找清靜求兩顆丹藥,消災祛病、延年益壽。偏清靜雖是個道士,亦有些功利之心,卻不曾叫富貴迷了眼睛。古往今來,凡服食丹藥的皇帝,除開那個黃帝,就沒個長壽的,凡爲皇帝煉丹的道門中人,就沒個不叫新君砍了頭的!

清靜是個聰明人,他傻了纔會答應了官家!縱是爲命爲祿,他也是親近東宮的,官家萬載千年地活着,於他有甚好處?

忙不迭跪地請辭,且勸官家:“丹砂鉛汞,從無應數,貧道自家是丹鼎派的,卻也不敢輕易服食哩。若真個有那樣仙丹,早自家吃了白日飛昇去了。官家爲天下主,休信此事!”

官家睡得不好,性情便暴躁,所求不應,更惱怒。這清靜又擺出一副忠臣樣子來告訴他:休要白日做夢,你活不長了。

官家一怒而逐清靜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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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玉姐正在東宮裡聽不悟講禪,自玉姐生產後,僧道便不好入頻入東宮。後官家重清靜而遠不悟,玉姐既感不悟之義,亦是有幾分向佛之心,出了月子,便每旬請不悟來講個經。她又往大相國寺內添香油錢,也是爲章哥祈福之意。

兩個一處時,並不總說經,也說些個世情,玉姐因問不悟米價事。不悟道:“檀越猜着了。”玉姐嘆道:“常年如此,只怕不好。百姓固好習慣,咱卻不好當百姓是好性兒,不好拿人不動當人懦弱偏要去撩,兔子急了還咬人哩。”不悟合什念一聲佛。

玉姐便又問他北方戰事。不悟正說道:“若胡人,喜秋高馬肥時,一者彼馬力強健,二也是我秋收完府庫充盈。我出擊頂好在春末夏初……”還未說完,李長福一路跑將過來,玉姐面前還大喘着氣兒:“娘娘,大事不好,官家將清靜真人逐出宮去了。”

玉姐與不悟皆驚,兩人眼內,清靜實是個玲瓏心肝,官家那等心智平庸之輩,十個也哄了來,今日如何叫逐了?難不成是有人暗裡搗鬼?玉姐問李長福:“你慢慢兒說,卻是爲甚?”

李長福一長一短說了:“都傳說是官家叫清靜真人煉仙丹,清靜真人不願,是以叫逐了。”

玉姐舒了一口氣,與不悟相視一笑,不悟合什道:“阿彌陀佛,清靜有儒臣之風。”玉姐於心內補上一句:此後當聲名大噪!

有這等事,不悟也不好在東宮久坐,當下告辭而去,往道觀內看清靜去了。玉姐臨別贈言道:“有此事,恐大師近來也難入宮了。往勸道長,稍安毋躁。”玉姐低頭看桌上的棋子兒,心道:官家的日子恐快到了,時日不久之人,恐心中已有所覺,是以極是怕死。

清靜遭逐之始末傳至政事堂耳中不過片刻之事,政事堂便在禁宮內,大慶殿前,只隔一道門樓。清靜正是自這門樓出走,人來人往,何人不知?樑宿原是將清靜看做個識時務的方士,今日便要高看他一眼,暗道:此人此番作爲,可入史列傳了。

轉去求見官家且勸諫,不意官家竟說:“我自登極,不曾窮奢極欲、不曾殘害臣民,至今三十餘年,今竟無人慾我活命麼?”

樑宿聽得這話不對,忙免冠叩首,直言:“臣不敢!”一時連靳敏、田晃、李長澤並新入政事堂的丁瑋都驚動了,齊來相勸。哪知官家難得意志堅決,言語間必要個丹藥,且疑無人向着他。

樑宿無奈,顧不得往日恩怨,只得求見皇太后,請她老人家來勸一勸官家。慈宮心裡也不曉得是盼着官家好,還是盼着他不好,終是“盡人事、聽天命”,往來勸官家。哪料官家卻說:“往日事事聽娘娘的,今日我已落得如此田地,請恕再不能聽了。”

將慈宮臊了個面紅耳赤,一甩袖兒:“這些個人說的都一個樣兒,難道還能個個都害了你不成?!你再這般,我也管不了你了!”

官家心中對孝愍等人極是愧疚,經年夜不能寐,他本就不是心志堅定之心,此時便如修行者所說“中了心魔”了,誰個勸也不肯聽。政事堂與慈宮苦勸他不聽,政事堂封駁了幾回他要召天下有爲僧道的旨意,連他的條子也不肯接。

皇后趁早進言,請官家召回趙隱王所遺之子,官家欣然應允,言與政事堂:“吾知將不起,欲見趙王。”

事已至此,政事堂再不好攔,不得不使人召趙王赴京。

孝愍太子妃王氏聽了,不由大驚:“何人如此歹毒,這是要害死我妹子與外甥麼?!”王氏專一撫養幼女,旁觀者清,曉得趙王身份尷尬,頂好少往京中來,縱要召他,頂好也是由九哥來召,否則便是將趙王架到火上來烤!

聽了消息便往東宮裡來,尋玉姐欲轉圜一二,玉姐因道:“不瞞嫂嫂,此事起自官家。官家前者要清靜真人與他煉丹,清靜不敢,官家便有些個倔犟了。嫂嫂想,這古往今來的帝王,有幾個是吃了仙丹成了仙的?唯有一個人而已,想那黃帝積了何等功德才有此果?政事堂攔了數次了,如今官家不煉丹藥了,卻要見趙王,卻又如何攔得他?”

王氏心道,這官家就是個沒用的!兒子護不住,朝臣鎮不住,後宮管不了!根子卻在他這人腦筋不清楚。她青年守寡,怨氣不小,只口上不敢明說出來罷了。順着玉姐道:“我怕有人藉此生事哩。”

玉姐低聲道:“依嫂嫂看,官家這般……是病還是真叫魘着了?”王氏忍不得道:“怕是已老糊塗了。”老糊塗三個字用得極妙,且這宮中諱“死”,也會用個“老”字來替。玉姐嘆道:“那便更要宣趙王來了。”王氏道:“也不該是這個時候兒,也不該是這個人。”

玉姐又安撫王氏一回,言明並不曾疑過趙王。王氏也不好再表白,只得憂慮而去。

二月裡,宣趙王入京的使者上路,卻並不曾着緊趕路,又說趙王年幼,經不得奔波回程極慢,一日行不過三十里。至五月間,離京方有三百里地。

東宮裡九哥便略有些無奈,攬着玉姐道:“天下沒有白揀的便宜,雖說過繼非我所盼,卻也入爲太子,江山有份,這是得了天大的福報。便要應付眼前這些煩心之事。”玉姐道:“你說的是趙王?”

九哥道:“是哩,我心裡實敬着趙隱王,倒像條漢子。手足相殘固不可取,卻也好過看着陳氏亂政。爲着趙隱王,我也想這孩子平安長大。如今官家將他這一弄來,恐小人心內做他想,攛掇利用了他。”玉姐道:“你既心疼他,將他召回,卻比外頭散養着強。俗話兒說得好,天高皇帝遠,擱外頭,你知道就沒個小人了?”

九哥笑道:“大姐又開解我了。”

玉姐道:“這卻不是開解,我要開解你,另有一事。”九哥因問何事,玉姐故作無奈道:“懷章哥時,和尚道士與出的主意,叫說有胎夢吉兆,你還記得?”九哥道:“吞日吞月?又怎地?”玉姐道:“我卻不曾夢着日月,只夢鶴銜蓮花來。”

九哥登時傻了,足呆立了半盞茶,忽地大叫一聲,將玉姐打橫兒抱起:“真的?真的?”玉姐皺眉道:“我也不十分確切哩,夢我是夢着了,旁的卻不好說了。”心內道,若是我有了,便是我兒女寶貴,若不是我有了身子,便是趙王清閒富貴好叫他做個閒雲野鶴罷了。

九哥即時宣了御醫來,卻又診出滑脈來,衆人齊來賀東宮。官家聽了,心裡愈發想念親孫趙王。趙王入京日,官家前夜一夜不曾閤眼,次日眼睛都腫了,見着了趙王連座兒也坐不住了,徑往下去抱着孫兒。

趙王妃也不是個蠢笨女人,曉得兩宮恨極自己兒子,輕不欲兒子回京,無奈官家之意堅決,只得隨子而來。卻教兒子親近官家,休與旁人往來。是以趙王雖害怕,卻也緊貼着官家。

官家老懷大慰,攜趙王同食同宿,朝廷上下頗有非議之聲。兩宮更是氣惱!趙隱王滅了齊、魯二王滿門,如今趙王竟成了香饃饃!當下慈宮授意,言趙王乃是藩王,不得久居宮中,請發往宮外居住。羣臣爲國本計,亦響應。官家氣不得,一時暈眩,自臺階上失足落下,當時便昏死過去。

醒來便不能起牀理事,趙王更叫移往先前趙王府內居住,派禁軍看守。官家臥牀旬月,九哥衣不解帶來侍疾,終無力迴天。官家臨終,上自慈宮,下至九哥、玉姐、章哥皆候於牀前。九哥憐官家淒涼,授意宣趙王入宮。官家睜開眼睛目視九哥,頗有感激之色。慈宮卻使一眼色下去,那宮使磨蹭拖延,足有一個時辰,方將趙王領來。

玉姐心中暗自警惕,真個怕這官家臨終又想起將江山傳與親孫,介時東宮便要尷尬了。她有法兒對付:慈宮第一個便要不答應,中宮亦然。她只消將“亂命”的說法兒散佈出去,自有人跳將出來發作。朝臣原是攔着趙王即位的,難道不怕他登基後清算?玉姐心內勝算極大。

一拖二拖,官家竟等着了趙王入宮,趙王跪於牀前,官家便拉着他的手兒閉上了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七夕碼字神馬的,好虐T T

115 艱難

這世上人多如恆河沙數。

有些個人,一輩子埋頭苦幹、敦親睦鄰、孝上撫下,到死也不過於自家族譜上填個名字、墓碑上刻個名諱、戶部籍冊上留個名兒,這樣的人是再多不過了。運氣略差些兒的,族也不是大族、家也不是富戶,許連族譜都也無,待戶部一、二十年換一回籍冊,便連個名兒也留不下。

有一等運氣好些的,或讀書、或有錢、或有個好爹,或考或捐或蔭,能一官,則有機會於種種卷宗內記下名兒。想要青史留名,非得下大功夫不可,好些個人更是拿命去拼得史書上留下幾行字。

然有一等人,不消他做了甚,史書上必有他的名兒,這便是皇帝。非但自做了皇帝起,便要跟着許多人記錄個甚《起居注》,死後嗣皇帝更要單爲他編個《實錄》。甚而至於,只消他一做了皇帝,便有無數人開始往前追溯,尋他出生時之“吉兆”。

起初史記倒都算有個良心,譬如齊之太史氏,寧可身死族滅,仍要秉筆直書。然而越往後便越難說——自打一代明君唐太宗將史官逼得無路可退,這史便不大好信了,無怪後世有許多人好做個考據,更無怪這後世有這許多爭論了。

官家爲人綿軟、受制於婦人、兒孫都保不住、在位時並無功績,等等等等,無不顯示這是位平庸之主。遇上個內憂外患,他便能做阿斗也未可知。

便是這樣一個人,因他做了官家,史上便有他的名兒。更因他在位時間長,想叫人忘了都有些難。

官家去了,喪事是不能馬虎的,尤其九哥還是過繼來的。凡人都想要個好名聲,不一意求名的,也不想要個壞名聲。但凡九哥還沒有自暴自棄,便不能虧了禮數兒。尤其是對官家。這位“父親”的喪儀必不能儉省了,誰個要省,九哥還要與他爭執哩。無論邊關是否告急,樞府是否籌劃着反攻,國家豐欠與否,這喪事都得大操大辦起來,要辦得比親生兒子辦得還要盛大。

政事堂想也明白此理,與九哥說起時,只說先帝駕崩,有許多熱鬧事便可或省或免,倒可省出一筆開銷來。或說,縱有些許準備不及的,也可先將與慈宮的物件取來用,譬如一些個急用的布匹等。

九哥是新做的太子,自幼並非生長宮中,於朝廷政事也無法耳濡目染,有許多事情縱先前想過,此時發號施令辦將起來,也略有些個爲難。

譬如選何人做山陵使。但凡能選做山陵使爲先帝營建山陵的,無不需有德望之輩,首相是最好。然如今朝廷多事,再將此事派與樑宿,叫他既籌銀錢又辦工程,還要盯着全國上下,卻是有些難爲人。通常做山陵使的,接了此職,旁的事便要放上一放,縱不將先前領的差使拿了,先前在做的事也要耽擱了。樑宿又算得上“冢宰”,鎮日裡忙不完的事。

是發樑宿便薦了洪謙去做這山陵使,他是曉得酈玉堂是個不成事的人,身份又有些尷尬,是以不提酈玉堂。以洪謙之資歷本是不夠的,但因他是九哥岳父,便又有“以示重視”之意了。副使用的是孝愍太子妃王氏的父親興安侯,這個既是先帝表弟,又是他親家,也是親近之人。另一副使用的卻是於薊,這是樑宿兒女親家,又是飽學宿儒,以其爲副而以洪謙爲正,蓋因九哥登基,洪謙之爵便要進上一進,位便在於薊之上了。更因樑宿有一層心思:如今好與洪謙做臉,好叫這外戚日後自己收斂。

定這三人實是煞費了苦心,即時使徵發徭役,又出錢和僱,湊足了人工,即時營造。

那一頭官家的喪事也開始辦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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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喪頭一件事,並非裝斂入棺,而是將訃聞告於天下,宮內鐘聲響起,召羣臣、內外命婦與喪哭靈。人還未齊時,宮裡已命取各人應服之喪服取來穿戴。九哥做孝子,服最重,玉姐隨他,章哥因是承嗣之孫,服比趙王還重。孝愍太子妃與趙王太妃亦成服,這兩個穿上孝衣,看九哥、玉姐一哭,便也跟着哭,哀泣間還要緊緊拽着各自兒女——兩宮也來了。

凡聽着噩耗的,無不飛奔而至,各依次序領了喪服穿孝。

此時樑宿便上前請節哀,言諸官家賓天、人心不穩,請太子正位,以安天下。九哥再三推讓,言“父親”屍骨未寒,不敢如此就位。樑宿便率羣衆再三相勸,三辭三勸,九哥方點頭允了,於靈前即位。

當是時,便以太子妃爲皇后、皇后爲皇太后、皇太后爲太皇太后,這家裡如今人口極簡單,頂要緊是這三個女人,除此而外,皆不足爲言。縱是章哥,以其年紀,又國家缺錢,要封做太子必在個慶典,也且緩兩年,待其長成。至如先帝淑妃等後宮,先帝諸女等,皆待後來再做安排。

此令頒下,太皇太后先捧着手絹兒捂了臉,嚎一聲:“我苦命的兒啊!”皇太后跟着便道:“先帝,帶我走了罷~省叫人欺啊~”這便要去撞棺。玉姐審時度勢,去勸太皇太后,朵兒亦步亦趨跟着她,唯恐她有閃失。因上回玉姐懷孕,朵兒亦跟着學了些宜忌,曉得這頭三個月坐胎不穩,極易生事。也不管這死的是個官家,朵兒心裡不由埋怨:死人陰氣忒重,傷着娘娘便不好了,回去當於佛前好生上炷香,頂好朝大和尚討串開光的念珠來與娘娘帶上好避個邪。

孝愍太子妃將女兒三姐交與她妹子趙王太妃,自往前去勸皇太后。

這一日衆人只管哀哭,秀英品級頗高與申氏皆在入宮哭靈之列,兩個都憂心看着玉姐的肚子。玉姐並未顯懷,此時最是脆弱。兩人都深怕這靈堂之上有甚磕碰,致其不好。眼看皇太后有瘋癲之狀,不由都提起一顆心來。

虧得有孝愍太子妃與淑妃之女廣平公主將其架住,一遞一遞說話,說的是:“誰個敢欺娘娘來?”、“娘娘總安心,您不欺人便是好的。”頭一句是廣平公主說的,後一句卻是王氏說的。

曉得內裡故事的人,原還有些憐皇太后寡婦失業,沒個兒子,嗣子夫婦又與她不親,恐要受苦;一見真苦主孝愍太子妃出來,不免便想,也是業報了。皇太后是真個怕有人欺她,官家再不好,也是她丈夫,是她頭上天,如今真是天塌了。說話便不過心,說完叫王氏一諷,才心驚起來。卻又不管不顧起來,只一力哭:“你男人死時,難道不哭失其庇護?”

紛紛擾擾間,太皇太后將手絹兒一移,一雙老眼裡看着玉姐眼睛眯將起來,便喝皇太后:“曉得先帝賓天,你還要生事?!你這些年好強得也夠了!”將皇太后喝得住了聲兒,一抽一抽打着嗝兒。

一殿女人趁這一靜,都扯起嗓子哭嚎起來。

無論官家此人活着時給東宮尋了多少的麻煩,終是因他青眼,致九哥爲帝、玉姐爲後,人死爲大,玉姐也不好生出甚不恭敬的心意。然甚說哀慟,卻是頂多有些哀。玉姐哭靈,只是有些個感傷,又似是應卯。比之昔日程太公、林老安人之喪,心情也是不如的。

故爾上自九哥、下至朵兒,外頭有秀英、申氏等掛心,恐她哭壞了身子,她因心不傷,倒也支持得住。卻又與九哥於靈前齊齊“哭昏”一回,以示孝順。非是他兩個好做戲,實是身份使然,你要不哭昏“數次”,便顯不出你的誠意來。

章哥雖幼,卻因是嗣孫,也叫小茶兒與胡媽媽緊緊護着,唯恐叫人衝撞了,那小脖頸兒上還掛着大相國寺裡不空方丈使人貢進來的一串佛珠,道是佛前開了光的。

終於宮裡主人哭昏過去四、五個,這場好戲才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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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喪事直做足百日方止,初時是一日三哭,軍民人等齊舉哀,次後漸減,數日後民間乃止,止禁婚娶嬉遊等事。京城二十七日除服,越往遠處依次遞減。百官、宗室、勳貴各依品階、遠近亦有不同,不能一一細數。

百日後,因陵寢未就,官家之靈移出大慶殿,於宮位旁殿安放待陵寢造就、入土爲安。

政事堂“始議”這先帝身後之事。頭一樁是先帝諡號,衆人縱因先帝情柔和,君臣一場,不好說他壞話,也無法將麪皮摘下來放進袖子裡說他好話。忍着將惡諡除了,最後議出個“安”字來,好和不爭曰安。也算合其本性的,至如“生而少斷”也沒甚不合。廟號卻無了,並非每個皇帝都有廟號來,無便無罷,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這些實則是政事堂與百日內已議得停當的,只差報與九哥點頭而已。

九哥看了,猶豫道:“安字是否不足彰先帝之德?”樑宿回曰:“可酌增。”卻不肯將這安字除了。九哥便也不爭了,這先帝一生所爲,他也不能將其粉飾爲一明君。九哥打小便不會扯謊,撒謊這等事,他且做不出來。

其次便是要備着九哥登基大典,新君登基,與止一慶典這般簡單,要周知諸藩,藩使來又要安排他們食宿。且新君登基,照例還要頒賜諸臣,軍民人等亦各有賞,這便又是一筆鉅款,除此而外,新君之儀仗、冠服皆須新制,總離不開一個錢字。因新君登基,又要減免些受災地方的賦稅,進項又要少。

此外,立後亦非下一道詔書便可,亦要大典。並皇后輿服等,亦須全新。又又皇太后與太皇太后,雖不須大典,亦要命婦朝拜,且,既是皇太后做了太皇太后一應服制便與先時不同,亦須改制,皇后做了皇太后亦然。又,原皇后,現在的皇太后須自中宮崇慶殿內遷出,往與太皇太后做伴,這卻又要翻修新宮殿與她居住,又是一筆開銷。

左算右算,緊緊巴巴,九哥道:“便將我的儉省出來罷!”

樑宿立陳不可:“曏者東宮儉省,是示天下決心。如今大典乃朝廷威儀,萬不可省的。”見九哥要說話,樑宿道:“立後之典,亦不可省。”

九哥無奈,道:“如果,又有戰事,又要備荒年,冗官又多。國庫便要乾了。不裁大典,便裁我供奉,減半罷!吃飯罷了,甚樣不是吃?總要手頭有些個餘錢好應急。”樑宿低頭不語,沒說應,也沒說不應。

靳敏於旁又請示,北鄉侯原是太子岳父,是以封作北鄉侯,如今做了國丈,該封爲開國縣侯。九哥這倒答應得痛快,許爲永嘉縣侯。餘者百官各轉一級等恩旨,皆待登基大典後頒來與民同樂。

九哥道:“原侯、興安侯等原是貴戚,理應優恤。”樑宿等亦無不可,卻不肯隨意晉其爵位,單叫多蔭一子。這又比晉爵實惠,爵位再晉,只在嗣子身上,許錄一子,便是“雨露均沾”。陳烈亦因此又官袍加身,只原侯牢記着長子臨行前囑咐,更因如今當家的是九哥,命人死死看着陳烈不令他出來闖禍而已。

其後又議許多政事,九哥因三年之期,並不多言,只管看。實則心下也有些個不安,蘇先生亦言,主政者應常存畏懼之心。如今方知是爲的甚,這便如養個孩兒,若你想叫他長材,便是怎樣教都嫌不夠,怎樣都怕他不成。若沒抱個希望,只管散養,死活不論、好壞不論,自是不用擔心的。

說這許多,九哥才猶豫問道:“宗室內如何處置?”政事堂一干人精兒便知他問的是酈玉堂。田晃道:“自是依例而進。”九哥狠狠心,徑問酈玉堂事:“爲天子可不尊親乎?”

樑宿恐他犯犟,要從源頭上壓一壓他,應聲道:“官家親人只在這宮內。”九哥瞪起眼兒來,卻又詞窮。說來酈玉堂將兒子過繼與官家,已得了個郡公,如今還要再晉,九哥也有些底氣不足。蓋因生在民間,民間過繼之事,也是一次過完便完,過繼之後,若本生之父衣食無憂,嗣子又拿嗣父產業補貼本生之父,也不在理。

樑宿等卻欣慰:新君是個知禮之人。

九哥不說話,靳敏便又搬了個梯兒與他下,轉說起秋日已至,新糧將押解至京,截兩分送往邊關。官家喪在五月,百日一過,時已八月末,好些個地方稻麥已熟。九哥也含混着道:“這些便依例罷。”

樑宿又請:“百日已過,還請官家與娘娘移宮。”原本九哥夫妻居於東宮,如今兩人升做帝后,東宮自是不能再住的。

如今宮內前殿大慶殿是大典之所,官家常朝只在其後紫宸殿聽政,兩殿前後左右各有數座小殿,功用不一,或藏書畫、或見羣臣、或講經讀史,不一而足。紫宸殿後便是後宮了,官家平素起居之處乃是隆佑殿,隆佑殿後便是崇慶殿,餘者宮殿羅列其中,最後便是御園。

朝廷將慈壽殿旁之慈明殿趁這幾日收拾出來,作皇太后居所,騰出崇慶殿來好與皇后居住。

九哥聽了自無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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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九哥與政事堂胡亂議些事,未能與生父爭個高位,有些個不快,卻也壓下了。又議了移宮之事,便命諸臣各各理事,他自己卻往東宮去,與玉姐說這一日煩悶。

與大臣不能說的欲崇親生父母,與妻子卻是能說的。玉姐聽了,笑道:“事緩則圓,你猛然提將出來,他們害怕哩。怕你恣意。官家一旦恣意了,便是朝廷、國家、百姓的禍事了。有這般賢臣,我當賀你。你的心,人豈不知?你只須行端坐正,願崇本生,誰個也不能不近人情不是?待官家喪畢,你好再提方好。”

九哥稱是,言不由衷曰:“國家多事,我總想將這些個私事一併辦完,好心無旁鶩。”

玉姐道:“是哩是哩,聽政日子也不長,正該專心,又怕專心於此,忘了旁的要緊事,便要將那些事先辦了。”

九哥道:“就是這樣。”

玉姐嘴角兒微一翹,九哥登基大典雖未即時就行,卻已是官家了,自有些個記他言行的人在。記了他,便是記了她,何樂而不爲?又說九哥:“清靜實是個有爲的道士,又有操守,不媚上,不以丹藥惑君。卻見逐,是爲忠臣,當召回哩。”請將他官復原職。原來先帝將清靜逐出宮,亦將他身上掌道籙司事奪了。

九哥應允,玉姐又說不悟亦是一時人望,且爲人品德高潔,當褒獎。九哥亦許與其錦斕袈裟等物。

兩個正說話間,孝愍太子妃又攜着趙王太妃來見玉姐,見九哥在,更是喜出望外——卻是趙王太妃與乃姐商議,想攜子遠行。九哥道:“既來了,如何又要走?”

趙王太妃跪稟道:“我知官家、娘娘心善,能看護我孩兒,實是怕旁人記仇。”

九哥黯然道:“先帝屍骨未寒哩。”

玉姐道:“恐走遠了,我們也鞭長莫及了,有個急事,也看顧不着。且路遠長程的,你跑這一回兩回三回的,也不便宜,在路上哪有在家安穩?”九哥便說:“容我想想,或可與侄兒挪一挪地方兒。”趙王太妃稱謝,卻又面有猶豫之色。九哥道:“我與侄兒增護衛,可也?”便點了興安侯的一個在禁軍中的兒子領人往護趙王。趙王太妃這才放下心來。

自此,趙王欲遠行之事,卻是一拖再拖,終不成行。

待二人去後,九哥又與玉姐說這移宮之事。玉姐道:“也不須我動手,我只看顧好章哥便是。反是你,如今倒與我住得遠了。”九哥訕笑一聲:“守孝哩……”叫玉姐啐了一口。

他兩個籌劃着搬家之事,政事堂亦有此想,卻是叫玉姐略晚些搬,待皇太后搬入慈明殿,好將崇慶殿再修葺一回,再叫玉姐搬。隆佑殿亦須整修一二,便一併做了,正好兒此時登基大典、立後大典皆備,禮成便入新居。

幾人想得倒好,慈明殿業已修葺完畢。不想皇太后一再不提移宮之事,卻好似不曉得此事一般,只管居住。如孝愍太子妃、先帝淑妃,現在的太妃來勸,她便顧左右而言他,說着先帝往昔朝崇慶殿來時的光景,總是憶當年,截人話頭兒,不叫人說話。

大臣們無奈,亦輪流相勸,不待開口兒,她便哭:“寡婦人家。”將與王氏等說的話兒再說一回。縱淑太妃早早搬離了原先寢殿,依附太皇太后而居,皇太后也只當沒看着,並不想學她。連太皇太后放話,她也裝聾作啞。

滿朝上下都說她不曉事,說她拿捏新君,卻也奈何她不得。衆人都猜她打的是甚主意,又想如何收場,卻不知她只是想叫新君夫婦與她服個軟兒,她好求個安心。

九哥玉姐若識趣,便當來求她一求,服個軟兒,她再搬了,是她佔着上風。她雖是長輩,自這小夫妻兩個入京以來,實也不曾受着他們多少禮,也不曾受這兒媳婦伺候。皆因還有個太皇太后之故,也是要趁着未曾與太皇太后比鄰而居,她要擺出個款兒來。

否則叫她搬便搬,聲勢上便壓不着人,只好叫人壓。她兒子也沒了,丈夫也死了,孃家又無能人,打頭上不能佔上風,往後日子便要難熬。

不想她真個是出門兒沒看黃曆,這時辰選得極不好。這頭才鬧不幾日,邊關烽火燃起——胡人犯邊了!

誰個都不曾想着胡人會於此時動手,原來兩下議和,先帝駕崩、新君登基,既是友邦便要通個文書。胡人已應了遣使來,弔唁使節極有禮弔唁完回了,賀新君的據說還在路上,誰個想着他們會發難?

更難堪是諸藩使已到了大半,九哥大典尚未舉行,便遇着胡人打臉。

國事家事一齊不好,九哥與政事堂等固然面色鐵青,也顯得皇太后不識大體。皇太后騎虎難下,又不好灰溜溜便搬了,只得硬扛,就盼着有人遞個梯子好下臺。

作者有話要說:苦逼的皇帝日常開刷~

日本投降紀念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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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 應對

甚叫“正室”?甚叫“正房”?說的就是嫡妻。堂堂主母,正房正室自己住不得,自家不住便罷了,還叫旁人給佔了。自家沒個正屋好住,那還叫個甚的主母?!哪個當家人要住個偏院兒裡?誰家有這等規矩,主母與她個正房住,倒好叫原該安養的寡婦住了正房裡去?你佔了正房,便叫正經主母往哪裡住去?

【我丈夫聽朝在前頭正殿,難道要我住偏殿裡,你反去佔了後頭正殿?】玉姐眼睛裡都要滴出血來了!移宮之事,朝臣們說皇太后,不過說她“失禮”而已。到了玉姐這裡,卻是光天化日之下,當着全天下人的面兒打她的臉,是說皇太后覺着她不配住這崇慶殿。

皇太后總歸做了許多年皇后,又有慈宮與淑妃之事,她便是再蠢,也當明白,先帝故去,這裡不是皇太后該住的地方!尤其新君已經有皇后了!這爭的不是一座屋,是臉面!是禮法規矩。是要告訴所有人,誰個纔是當家人!

從來國人便重這個,是以有“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之句,故而項羽入咸陽,要焚秦宮室。並非全爲虛榮,實是立場。譬如這過年與長輩叩頭討壓歲錢,長輩難道便要缺你這一個頭?不磕便不給錢?難道這是花錢買你磕頭?他看的是你眼裡沒有他。

皇太后有着新屋不去住,弄得玉姐也沒了住的地方兒。耳聽得皇太后一勸二勸的,只裝聾作啞推作不懂。眼看着慈明殿修葺一新她就是不肯搬出崇慶殿,玉姐便是原先想看着她自己把名聲弄壞,使其日後再作幺也無人肯理,如今也忍不得了。

忍不得卻也不能去鬧,朵兒見玉姐憑窗站着,又手扶着窗沿兒,將那木頭窗框子都要捏下渣兒來了,一雙眼睛瞪得老大,淚珠兒順着臉頰往下滑,眼睛依舊不肯閉,不由嚇了一跳。走上前來扶着玉姐道:“娘娘,懷着身子的時候休要痛哭,哭壞了身子難將養。”

玉姐流了兩行淚,心裡暢快了些兒,朵兒一勸,她哽咽道:“我並沒有事的,讓我哭一會兒,哭出來心裡倒好受些兒。哭完了纔好做事哩。”朵兒往一旁宮女那裡使眼色,宮女忙去打熱水來好與玉姐洗臉了。

九哥自前頭一臉汗回來時,玉姐已洗過了臉,將將往臉上略敷了層薄粉。九哥見了玉姐便有些兒愧疚,自皇太后不肯移宮以來,九哥便覺對不起玉姐。此時一看玉姐便是哭過,忙問朵兒:“這是怎地了?”

朵兒將眼睛往裡間裡打好的一個包袱上看去,九哥便明其意,湊上來與玉姐深深一揖:“叫大姐受委屈了。”

玉姐破涕爲笑,道:“我並不礙的。不知爲甚,有了身子便多愁善感了起來,平日裡也不算個甚的大事,如今卻好似忍不得似的。一會兒便好了,你前頭事多,休要爲我分了神了。”

九哥因玉姐明理,越發不好意思了起來,沉聲道:“原是你受了委屈的,我並不曾說錯。當家的正妻不居於正室,憑哪家也沒個道理。”

玉姐道:“我的好哥哥,這話休要出去說,不說,是你受了委屈、是你孝順,說了,便成了你的沒理了。哪怕你說的全是對的,也是這般。我曉得你的難處,夫妻本是一體,我如何能叫你再爲我生出事來?你曉得我受的氣,心疼我,我便知足了。”

九哥道:“咱佔着理哩,你休哭泣,凡事總要正一正規矩的。”玉姐扯他袖兒道:“你又來!這裡頭的難處你不是最清楚的麼?否則,國家這般缺錢,何至於還要大操大辦先帝喪事?還不是爲着怕人說來?”九哥一臉懊喪閉上了嘴,心裡對皇太后愈發不滿。

玉姐道:“皇太后終不是親孃,便不能求她如親孃般處處爲咱着想。她正因你不是親兒子,心有芥蒂,咱要多體諒。若與她磕頭能了結此事,我寧願磕頭了。只是……她是婆婆,你又是嗣子,我去了,倒像是趕她走一般了,此事如何做得?忍了罷。先時宮外婆婆待我好,如今只當老天要我補回來。人的福氣是有限的,總不能事事如意。”

玉姐不好說是,九哥還覺着虧欠了親生父母,酈玉堂也就罷了,九哥最記在心裡的還是申氏。若是想崇這本生父母,使他們過得好些兒,就更不好有逼勒之嫌了。

如今之事,實則是兩頭都有些個防備之意。九哥原就因皇太后先時對孝愍太子、趙隱王不慈而對皇太后不甚喜歡,如今更有移宮之事。九哥原對先帝也算有些個孺慕之情,初時也相處不壞,次後官家想生親生兒子的心一起,將九哥架上牆頭又撤了梯兒,九哥便難熬了起來。若說心中沒個芥蒂,玉姐都不信。

於玉姐,官家實在其次,這皇太后打頭起便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眼下又弄這一出。與申氏這個好婆婆比,皇太后顯是個惡婆婆,她總是親近不起來的。然玉姐是出嫁,頂哪樣的婆婆不是頂?與九哥骨肉分離,實是不同。九哥有些個急躁了,政事堂之擔憂亦不無道理。眼下便要崇親,日後若要與酈玉堂夫婦尊號,他也未必辦不出來。

玉姐心裡明白這樣並不佔理,待要提醒,一想皇太后辦的盡是與她添堵的事兒,便又閉上了嘴。崇慶殿她還不曾要回來哩!她又與申氏極是相得,只消禮儀之內,她也想盡力推崇申氏。眼下頂好朝九哥上些眼藥,將崇慶殿拿了來再說其餘。便是自己不住,也不能交與旁人。

是以她這一番話兒,用意並不在消了九哥之氣,只不叫九哥將事鬧大,於名聲有損而已。有這般一個婆婆,再叫她與丈夫處得好了,玉姐就是自尋死路了。她自幼便不是個吃虧的脾氣,想叫她吃虧的,都叫她弄死了。

果然九哥聽了面露堅忍之色,卻並不釋然,玉姐又說:“我往哪裡住並不要緊,便說我要養胎不好挪動罷。也好留在這裡照看章哥,孩子還小,離不得親孃。我能往偏殿裡住,章哥是你長子,又是嫡出,他不可居偏殿!否則說起來便要不好聽,若現在有人說他不當住此處,他日後也難自處。他如今住這裡也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只拿我身子說事罷。”說着目中便又含淚。

這一哭不打緊,將九哥心中氣又激將起來:“章哥是我兒子,自是太子,甚因年幼、甚因無錢辦大典?他生便是要承我的業的!自來立嗣以嫡不以長、以長不以賢,先帝便是在這上頭不果決,纔有後頭的禍患。我的登基大典也未辦哩,難道我便不是官家了?”

九哥越說越上了勁兒:“既是大臣總拿禮來說我,我立嫡長子爲太子,誰個能說不對?便即時下旨,我看誰個有臉封駁!你更不可居偏殿,便請他們以禮說皇太后。”

玉姐意思,並非想叫九哥硬趕了皇太后走,玉姐道:“她便不走,你又能如何?如今不過是爭個上風罷了。你我原是過繼來,無論兩宮還是朝臣,內心能與先帝親子一樣?此時不站住腳,日後便要艱難了。若是旁個時候,服軟便服軟日久見人心。如今內外有事,你不強硬起來壓住了人,上下心便都要不安!與胡人這一仗要如何打?前線都不曉得要聽哪個的了,心裡沒個底氣,能贏?依着我,叫他們曉得你纔是官家,肚裡有主意,不是隨意揉捏的便好。做主的人怎能將事推開了去?”

九哥道:“咱又不能直勸她。”玉姐一笑:“那便告訴他們,崇慶殿皇太后愛住到甚時便住到甚時,我帶着孩子隨你住,如何?休說立不立太子的話,太子,國之儲貳,大臣們不答應,你也不好強硬的。初登基,不好事事強出頭,反顯得你急切了,又要叫人小瞧了去。且,你若立了他,放他獨個兒住這裡,你放心?”

皇太后不走,她便帶着丈夫、抱着孩子往隆佑殿裡一住!朝廷大臣該先急了!

九哥道:“大妙!何須說與他們,即時便與我搬了去。隆佑殿亦在後宮,並非前朝,你如何不能住去?”

玉姐眨了眨眼睛,她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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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九哥聽了玉姐的話兒,深以爲然,他是宮外長大的,與宮裡人想的便不一樣,是不覺與妻兒住一處有甚不妥的。自宮外成親起,他夫妻兩個便是一個屋裡睡,至東宮亦然,九哥便沒個自己的正經就寢處。

小夫妻兩個於宮內連個商議的人也沒有,二人定議,便這般辦了。這頭玉姐收拾行裝,那頭九哥卻又留了個心眼兒,微露了要先冊封太子的念頭。自有那洪謙的同年、狀元彭海上表曰:“如今胡人犯邊、內廷攘亂,人心忐忑,請立東宮,以正國本、以安人心。”

彭海是狀元,仕途上前途無量,且有一狀元名頭兒,世人都極推崇,他說的話,自不同尋常官吏。表上時,自有一干讀書人隨後附議。又有諸官員,沒一個挑剔得出理兒來。章哥乃正經八百元配嫡出的長子,他不做太子,誰來做?便連政事堂也說不出個“不”字來。

勳貴等亦知其理,更有一等心思靈便之人,看這“內廷攘亂”四字,便想到皇太后身上,也覺這立皇太子,也是與皇后個交待。皇后乃士人之女,無故叫皇太后如此慢待,讀書人心裡自有偏向。

當下議當,先頒旨,待登基大典之後,再備太子冊封之典。旨下得極快,功夫全費在了造這旨上了,原來這立後立太子,用的不是尋常織錦底子,乃是書於簡上。制簡花了些兒功夫,卻也是集了數十工匠,日夜攢造,樑宿親自督辦,三日便成。召蘇正書其文,九哥寫一大大“敕”字。以樑宿爲正使,朱震爲副使,持節往東宮裡冊封。

到了東宮,玉姐自是在的,也不叫他兩個見禮,只說:“休要旁生枝節。”自於一旁觀禮。

章哥將有兩週歲了,也能搖搖擺擺走路,玉姐也教導他作揖叩頭。竟不用乳母抱持,自搖搖搖擺擺叩了頭,懷抱着沉重敕書,小茶兒與胡氏心頭直顫,一路跟在他身後,生怕他跌跤。樑宿朱震齊與他施禮,他極矮,二人拜下還比他高,他微仰着頭兒,奶聲奶氣叫他兩個起來,語雖稚嫩,卻不畏懼,樑宿也要嘆他天生氣度了。

哪裡有個甚天生氣度?不過有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娘,小孩兒好模仿而已。又有個好板臉的爹,也學上了幾分。此後便是諸臣拜見太子。玉姐因不放心,倒跟了來,接了他手裡敕手,轉叫李長福與他收好。

行到東宮正殿寶座前,玉姐將他抱至座上,輕撫他的胖臉,便往座後簾內坐定輕說一聲:“娘在哩。”章哥眼看她影影綽綽坐下了,便坐正身子。衆人一顆心才放下來,即時參拜。玉姐只管看着章哥,章哥初見這些人,居然不怯場,聽人山呼畢,便說:“平身。”離得近的聽得着這童言童語,離得遠的便聽不着,自有宦官傳言下去。

因不是大典,故而並不繁瑣,禮畢,各自散去。玉姐便攜九哥往紫宸見九哥,一家四口兒去往慈壽殿。又見諸長輩等。

次日,玉姐便攜着兒子、跟着丈夫,搬入了隆佑殿裡住。

待政事堂得到消息,玉姐早住進隆佑殿東盡間[1]內了,九哥自住了西盡間,卻將章哥安置於側殿裡。住到隆佑殿裡,於玉姐章哥卻又意義不凡了。自來便沒個皇后能住進隆佑殿內的,更不消說後宮妃嬪,政事堂大概要着急了。不着急更好,那便一家團聚,好叫夫妻、父子親近。

政事堂聽了消息,又不能擅入後宮,只得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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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大大方方出來見宰相們,宰相們欲待說話兒,又不知說甚是好,方悔來得急了。樑宿便使一眼色,諸人只管軍務之事來說。九哥誠懇道:“此事賴上下一心而已,我自盡力,公等亦須盡力,前線將士更須用命。要銀糧,我便自己餓着,也要儉省出來。餘者全賴諸位了。”

樑宿道:“臣得敢不效命?!”因早便準備這一戰,禦敵之策也是有的,並不匆促,此時不過重說一遍而已。頂要緊還是調度,九哥聽了,便知政事堂這是想說移宮事,卻不知爲何詞窮,拿這車軲轆話兒來搪塞。軍事大事要緊,且九哥真具覺着與妻兒一道住也沒個甚的不好,便不提這個,專心說起兵事來。宰相們只得與他一一奏來。

待說完,天色已晚,諸相不得留宿禁中,便辭出。九哥卻纔道:“移宮之事,諸公不須多慮,只管用心國政。皇太后想住多久便住多久,我本是嗣子,怎好驅逐母親出正殿?幸而皇后也有處安置,夫妻原就該住在一處,與我一同居住,並無不妥,便如此罷。”

宰相們面面相覷,只得應了。若不應,難道能強遷皇太后?

出得紫宸殿,樑宿道:“官家今日似是格外有威嚴。”

田晃道:“真是奇也怪哉!官家不似這等咄咄逼人之人,如何今日忽然發難?”

靳敏搖頭晃腦,道:“泥人還有三分土脾氣哩,官家欲崇本生而不能,腹原有些怨氣,皇太后又據崇慶殿而不移宮,勸又不聽,年輕人如何不能慪一慪氣?”

樑宿道:“那也當遵禮。”

靳敏道:“是皇太后先無禮。我知你欲說官家本生之事,然法禮總不外人情,他又不曾,”壓低了聲音道,“要追諡。年輕人,越管越不好管,激起他脾氣來便不好了。”

樑宿道:“若真個如君所說,我等當力爭!”

靳敏便不言聲,丁瑋道:“總歸移宮事已了,我等能睡個好覺了!反是皇太后,要睡不安生了。”口氣頗有些興災樂禍。

樑宿也不去說他,不用爲移宮之事傷神,那便不傷罷。雖不圓滿,也不是說不過去。只好叫人說,是嗣皇帝體恤嗣母,傷的是皇太后的名聲罷了,反正皇太后的名聲早就不好了。

李長澤此時才道:“終是國家臉面,還是要勸上一勸的。能圓滿最好。新君登臨便有此事,縱是皇太后傷心過度,思念先帝,後人議論也要說宰相大臣無能。官家與皇太后兩個,不過是都想佔個先罷了。尋人搬個梯兒,說太皇太后罷,請她老人家裝個病,皇太后爲人媳自是要侍疾的,慈明殿離慈壽殿極近,搬了過去正方便朝夕侍疾。官家爲人孫,也是要探望的。太皇太后一看孫兒,便好了。官家再與兩宮上壽,各開宴,也是與皇太后面子了。”

幾人皆非迂腐之輩,到得眼下也都看出初時皇太后與新君夫婦一個下馬威,眼下卻是新君反擊,再不能由着他兩處鬧將下去,否則便要叫天下臣民看笑話了。李長澤這主意極好,丁瑋道:“兩頭勸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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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那處,廣平公主將話捎到,她便明白了。皇太后那裡,竟無人勸她。東宮的說客卻是申氏、秀英與蘇正的夫人。

這日,九哥紫宸殿朝後,與政事堂諸人往崇政殿裡說些機密事宜,又有洪謙來回復先帝之陵寢進度。三夫人便相攜來見玉姐。

這三人,玉姐畢不敢託大,待行禮畢,便請這三人入座。蘇夫人坐得端正,申氏與秀英兩個先拿眼睛看玉姐肚子,眼中關切之意不言自明。秀英終忍不住先問道:“娘娘身子可好?”玉姐笑道:“好哩。有了他,我倒不怕冷了。”

申氏聽了,也忍不住道:“那也要當心些兒,雖不怕冷,也不能穿得太少了。”又說屋裡燒了炭盆兒易幹,易不透氣,要擺幾盆水,早晚開窗透透氣。

三個又說幾句家常,玉姐便問蘇夫人:“聽說五姐生了,如今可好?”蘇五姐嫁與朱珏,頭胎生的卻是個女兒。蘇夫人側身答道:“大小平安,將出月子了。”玉姐道:“正好兒,我這裡還有東西要與她哩。”

因朱珏乃是過繼來,與九哥身份略有些個相似,蘇夫人便由此說開去,直說到如今移宮之事。

說到這個,玉姐便將帕子一捂嘴兒,眼淚說下便下,偏又淚光裡極誠懇道:“我自曉得,過繼來的,與親生兒子是不同的。一口吃的,親生兒子分半口與父母,也算孝順,過繼來的,敢留半口試試!非是我不肯去求,去了,搬了,外頭便要說,是我逼勒的。”

蘇夫人道:“娘娘放心,是非自有公論。”

秀英家裡將皇太后罵個狗血淋頭,此時也勸:“忍一時風平浪靜。”申氏道:“聽說如今外頭事多,你們是小輩,該當低頭的。”

玉姐道:“小輩低頭是應該的。只是……他們是嗣母子哩。從來官家住隆佑殿,皇后住崇慶殿,官家住了隆佑殿,親生母親往崇慶殿裡住,也罷了,嗣母住那頭,官家又不是小孩子,說出去,如何能聽?她不要個臉,咱九哥還要哩!”

說得蘇夫人也不好接話,過繼母子,確當避諱。朝臣多看着這禮義,玉姐拿這家長裡短來說,還真個如此。便也忘了玉姐說皇太后“不要個臉”。

玉姐這才說:“太皇太后有疾,我們自當去的。”

三夫人卻纔告辭。

次後果依李長澤之計,太皇太后病,皇太后不得不侍疾,也算是得了個梯子,太皇太后好了,她也就長居慈明殿了。至此,移宮之事也算有個了結。滿朝上下,便將眼睛投往北地戰場。

作者有話要說:[1]盡間是房子最邊上的那一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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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 非議

新君登基頭一仗,九哥是極看重的。勝了,他也面上有光彩,且能叫胡人老實數年,與他些時間喘息,收拾先帝時留下的一地雞毛。

先帝在位三十年,不曾窮奢極欲、不曾窮兵黷武、不曾縱容小人、不曾縱容苛政酷吏……單這般聽來,也算得上個好皇帝。然他懦弱怕事、受制於外戚,做事拿不定個主意,誰個聲兒高他便聽誰個的。長此以往,整整三十年,能有個甚的好國家?不過因他沒個志氣,故爾有個錯事,他也沒本事將錯事做大而已。

先帝駕崩前,曾有近一年光景悉心“教導”九哥,教則教矣,導卻未必。教的全是爲國之難,這也難那也難,國家白養的廢物越來越多、收上的稅越來越不夠花、加稅也越來越難。導的全是往一條路上走:能維持便不易,想變法難上加難,是自找麻煩,不若盡力維持,休要得罪人。

九哥卻不是先帝這般脾氣,雖說性子沉穩,談不上甚銳意進取,卻性情剛毅,看這些亂七八糟便不上眼,想着要“澄清”一下兒。想要做事,頂好是專心,休來個旁的事來與他分心。

若是敗了,九哥眼前便只有四個字——內外交困。這內外,並非家內家外,這則是國之內外。

朝廷也極重視這一仗,打得好了,自上至下也好在新君面前表一表功,打敗了,非特這一仗的錢要白花了,戰後與胡人的“賞賜”也不會少,更要添一種新愁。

關山之外,陳熙與胡人以命相搏。天朝原有防備不假,也暗中預備着明春反擊,那也是明春,不是今秋!胡人確是殺了天朝一個措手不及。好在天朝並非全無防備,守城本就是天朝強項,秋收一過,又有舊年積蓄,將城門一閉,足夠堅守了。只是羞成怒——原想趁着兩下盟誓麻痹了旁人,好撿個便宜,沒想到旁人也不傻,反手先往自己身上討便宜來了。

陳熙因着自家上下不爭氣,自己須得將這全家的氣都給爭了,是以有十分力氣也要拿出十二分來。

那頭虜主也是騎虎難下,天朝谷糧易儲存,北地近幾年冬天尤其冷,牲畜不好養活,是叫肚子逼着南下的。

兩下碰上,陳熙先叫堅守不出,又寫了摺子進京,言辭肯切,言明胡人來勢洶涌,當要等得他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纔好開門迎敵。蓋因天朝士卒實不如胡人體格強健氣勢強,須得依着堅城深澗耗了敵人士氣,對陣時勝算纔好大些。

九哥看了奏疏,心頭有些兒焦躁,理是這個理兒,看着實有些憋。政事堂又怕他有旁的想頭兒,忙上來勸着:“陳熙說的在理,眼下已入秋,不日便是寒冬,堅守縱非上上策,也絕非下策,總不會有甚損失的。冒然出擊,纔是禍患。”九哥知他們說的是這個理兒,只得道:“只恐前線糧草不支。”

樑宿道:“儘夠的,便是明春反擊,也是夠的。”

九哥這纔不說話了。

陳熙也有幾分本事,傳令邊城皆不許出城應戰,虜主無計,行動已有雜亂跡象,消息傳來,朝廷上下都鬆一口氣。

慈壽殿裡,更是喜氣。

原侯夫人撇着嘴角兒,嘲笑道:“這些個人,先時口上說着不在意,心裡實不盼着大郎過於出挑,更樂得‘江山代有才人出’只盼着好多出幾個‘天降奇才’來纔好。如今娘娘再看,還不是要盼着大郎穩贏了纔好?”

太皇太后如今脾氣好了許多,眼看着皇太后那一陣慘敗的樣兒,再看看帝后二人如今待她極客氣,這脾氣如何能不好?陳熙這仗只要不是慘敗,官家必不會虧待了他,太皇太后如今也算得無兒無女,唯有孃家這個牽掛,熬到如今,便也無旁的期盼了,如此甚好。

是以聽着原侯夫人語氣帶着輕蔑,便開口斥道:“大郎前頭拼命,是爲着滿門老少,爲着陳家基業綿延,不是爲着叫你拿來說嘴痛快的!”

她積威之下,原侯夫人將脖兒一縮,口裡小聲道:“我好容易生個好兒子……”

淑太妃聽她嘴硬,於旁道:“大郎自是好的,好孩子不須父母掛心,嫂嫂少說幾句兒,卻好將眼睛往三郎身上放上一放,休要他哥哥前頭賣命拼來的光彩,他於後頭抹了灰!”

太皇太后亦問她:“三郎還闖禍不曾?”

原侯夫人本就是極疼陳烈的,便要代爲關說:“還叫他爹關着哩,娘娘,事情過去麼久,他一個男人,怎能關在家裡?”

太皇太后點頭道:“也是,”原侯夫人心頭一喜,正待遊說,太皇太后續道,“總要有個緣故纔好叫他接着關。你們兩口子若不忍心,我親使人去將他另條腿也打折了,如何?”

原侯夫人嚇得面如土色,這纔想起來,原先聽說過,這位婆家姑母勳貴家的姐兒,性極烈,縱嫁與先帝,也是不改初衷,後因着實吃了些虧兒,又有了兒子。爲了前程爲了兒子,也爲着受了教訓,這才斂了脾氣的。否則也做不出能扶着先帝上位,又制了先帝幾十年的事兒來。

只因原先太皇太后向着孃家,原侯夫人在其庇佑之下,只覺其對外人狠,種種手段不使在自家人身上,便以她是個仁慈長者。乍一變臉,將原侯夫人心裡那絲懼意悉勾了出來。

太皇太后調兒平平、聲兒低低,不緊不慢道:“我如今只好盼着大郎有出息,休墜了祖先名聲,誰個與大郎生事,我便要他好看。”

原侯夫人再坐不住,更不敢爲陳烈說情,連說:“大郎也是我親生的兒子,保有盼着他好,沒有盼着他不好的。我們還要指望着他養老哩,哪能弄壞了他?”

太皇太后這才收回了眼,道:“你還沒糊塗到家,也好,”忽地擡高了調兒,“把二姐與我管好了!哪有婦人總與丈夫爭吵的?一不如意就拿孃家壓人,她既嫁了,便是旁人家的人了!有這樣的女兒,家裡旁的女孩兒還要不要說婆家了!”

原侯夫人唯唯,太皇太后冷道:“我都忍得,她便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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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侯夫人本是來說得意事,卻捱了一回嘴巴回去,心內羞惱,卻安份不少。然這京中,多的是人,有安份的,自然也有不安份的。

皇太后自崇慶殿遷入慈明殿是京中貴婦人口中一件大新聞,嗣母子、婆媳、新仇舊恨,最宜磕瓜子時閒說。便是家風極好的人家內眷,不好往外頭與人大聲議論,自家關起門來,也有一二手帕交小聲嘀咕。

衆人原先真個不甚喜皇太后,這婦人因自己在宮裡叫太皇太后壓着,又有個淑妃在,覺着自己壓抑了,便要在旁人面前擺個譜兒,好圖個心裡舒坦。誰個生來便愛看人擺譜的?皇太后又總爲難孝愍太子,風評更差。

然她死了兒子,又與嗣子不合,處境又可憐,那一等好心的便忍住了不說她是非。她偏又好自鬧出些個事來,叫人不得不說。

縱是不喜歡她的人也要說:“過繼了旁人家兒子的人可憐,寡婦過繼了旁人家兒子的更可憐。”又有玉姐,新皇后出身不高是一個好說道的,永嘉侯究竟是不是朱沛又是一段公案。皇后母親孃家女戶人家,還是拿來饒舌的好話頭兒。再端莊婦人,不好說,也想聽一聽,好曉得一二是非,免得因不知內情犯了忌諱。

這日,三、五夫人,原也是閨中手帕交的,聚作了一處。不好聽戲文、觀歌舞,正好專了心的嚼舌頭。

內有嫁得好的,已是崇安侯夫人的先開了口:“皇太后這回叫治得有苦說不出了。”她與皇太后閨中相識,原比皇太后過得好,不想皇太后一時走運,做了繼後,便常在她面前拿個架子壓她,兩個都不是甚眼光深遠的,彼此心中都不快,崇安侯夫人最愛傳皇太后的不好。

與她相熟的人都曉得她這愛好,眼下更不用畏這皇太后,那一個丈夫只掛一中散大夫職的便道:“叫她招惹皇后去,那是個好招惹的人麼?才入宮便好打她臉的一個人!官家又不是她親生兒子,能向着她?”

另一丈夫正丁憂娘子錢氏的道:“也不怪皇后,看她先時在外頭這婆家時,那會兒我家還不在孝裡,也去那家吃喜酒來——真真親如母女。原是那家夫人相中求了來的,親爲婆母做羹湯,又與妯娌大小姑子處得極好。也是宮裡那個生事。”

崇安侯夫人道:“這也是看緣份哩。”

那中散大夫家娘子道:“也看相處哩。皇后看着嬌嬌怯怯南蠻子模樣兒,心裡硬哩。聽說……原是女戶人家養出來的,性烈心硬。這回明擺着是一個要拿捏另一個,另一個也要立威。竟是誰個心狠誰個能贏。”

錢氏道:“哪有這等事?皇后好個佛道,極心善的一個人兒。又是那蘇先生學生,知書達理的人,能心硬到哪裡去?難道不是依着禮來的?”

崇安侯夫人道:“將過門兒,嗣婆婆一出手兒便與丈夫十二個花朵般閨女,爲的是個甚?明眼人兒一眼便瞧得出來,不生氣,難不成還要等着叫治死?”

中散大夫娘子道:“這也是。也是皇太后犯了昏了,哪家個婆婆不想着兒子家宅和睦的?她便好弄攪家精去叫兒媳過得不安!可見不是親生的,便不爲兒子想,只想着自己好拿捏兒子媳婦。既不以真心待人,也不怪旁人與她也只是面子情了。”

崇安侯夫人道:“是皇太后不在理,皇后也不是個省油的燈!真個是南邊蠻子地裡來的,心忒精細了。”

京中貴婦多是北人,對南方人實有些兒瞧不大上,玉姐雖不好惹,卻又年輕。崇安侯夫人更有一恨,她的庶子越凌得了洪謙青眼,帶往西南走了遭兒,做了個縣令,正經有了官身。越凌心疼生母,百般求告,將生母攜至任上,從此脫了崇安侯夫人的辣手。崇安侯夫人少了個出氣筒兒,心內自是不喜。一罵越凌不守規矩,是個忤逆子,二也犯洪謙多事。前者好罵,後者不敢罵,只好說事時,時時拐到他家添上一二句無關痛癢的話。

中散大夫娘子大有知己之感,原本她丈夫曾有一實職可任,不想沒爭過一個南人,她更不喜南來的,掩口兒一笑道:“聽說,皇后又裁宮中用度,減了許多宮人,點燭也不許多點、脂粉也不許多買。還帶着兒子與官家一同擠着隆佑殿,真真是精細蠻子的脾氣。”

崇安侯夫人道:“蠻子從來精細的,你哪裡知道?這與官家一處住了,正好看着,免叫偷嘴哩。”

她兩個說得高興,卻忘了京中勳貴姻親盤根錯節,這錢氏乃是義安侯董格的妹子的兒媳婦兒,因家大兄弟多,分房兒出來居住。義安侯的孫女兒卻是說與了金哥的,這親戚說近不近,說遠實不甚遠——皇后孃家親戚少而又少,義安侯家是比林家還要正經的親戚。

董格乃是她丈夫的親舅,若走對了門路,以皇后之能,與官家夫妻相偕,吹吹枕頭風兒,又或是永嘉侯伸伸手兒朝官家進進言,她丈夫也好得一實職。且這兩位說話也確是不敬皇后,捎帶了官家,忠心之人,也當說一說。又,與皇后遠近是門親戚,有人說了親戚家出嫁女的不是,親戚也當傳個話兒,提醒一二不是?

這錢氏便往永嘉侯府來,朝秀英如此這般一說,秀英謝道:“謝夫人告與我,我便說與娘娘去,請她防些兒小人閒話。多問一句兒,如此這般說的,京中人多不多?”

錢氏面露難色,道:“是略有些兒,南北風俗是有些不大一樣的。”

秀英便心中有數,送走錢氏,便朝宮中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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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 勸說

卻說秀英自聽了錢氏密告,便坐臥難安,有個閨女出嫁家,做母親的總是擔心的。尋常人家還要怕她在婆家住得不慣、丈夫不體貼、婆婆嚴厲……到了皇家,只有更擔心的。尋常人家,孃家能打上門兒去,嫁到了皇家,除開造反,便只有忍着。

秀英心病,出身是極要緊的一條兒——她固是好強,也是叫逼出來的,她心裡,孃家弱了,自身便要剛強,總要有所彌補方能立得住——入京來比丈夫,她不輸人,說到孃家,便有些兒難說出口。生兒子是先前另一塊心病,眼下已是好了。另一條兒要緊的便是丈夫了,唯他捻花惹草,她固知洪謙不至辦出荒唐事來,心中仍是緊着。

以己度人,玉姐比她嫁得更好,這些個煩心事只有更多,沒有更少。玉姐父親倒能說得出口了,這丈夫成了官家,秀英便愁九哥會有許多妃嬪。是以越發聽不得有人說玉姐不好,不肯叫玉姐有個與人說嘴的事兒,日後弄成麻煩。秀英心裡,既是宮裡免不了有女人來爭寵,便要叫玉姐在旁的事情上無可挑剔纔好。

洪謙回家,見她這副模樣,因問何事。秀英如此這般一說,洪謙面色也不好看了起來。秀英道:“我答應這門婚事,並不全爲着他家高官顯爵、富貴又全,只因親家母知書達理,教出來的兒子家門乾淨。想着玉姐看着文靜,也是一副硬脾氣,容不得貓兒狗兒於她面前胡來。九哥……官家原也是極好的,誰個料到他做了官家了呢?尋常女婿,倒好敲打,這官家,哪有咱插嘴的餘地?只好自家謹慎,休與人把柄,做個賢良人兒罷了。”

秀英所言,正是洪謙所悔。他原相中九哥穩重又實在,爲人且上進,肯用功,日後有個高爵也不在話下,玉姐也伶俐,九哥家門又好,真個好叫白頭到老。這做父親的,總想自家女婿只守着女兒一個,褚夢麟且要爲女兒出頭,不許女婿寵姬妾,何況洪謙?

眼下,真個不好收場。

洪謙悶聲道:“她如今不該多聽着不好的話兒,儉省也是朝廷多事之故。官家是嗣子,先帝孝期,他總要做足了面子,這二、三裡年斷不至有事,你無須說得重了。”

秀英道:“不見着大姐我總是不放心。二、三年,我不曉得他忍得忍不得,放着先前,我信,如今宮裡宮女可不少!不定有什麼樣的賤人要行事。大姐總要落個先手纔好。”

洪謙道:“她不是個沒成算的人,只怕一時氣急,亂了方寸而已。略說一說,叫她沉下心來也是好的。告訴她,萬事總有退路,安心養好孩子,官家並不是那等視禮義如糞土的人。休要自己先嚇着了自己,凡事休把人往壞處了想纔好,做得多了,反叫人寒心!”

秀英唯唯,又想,自己是否“做得多了”。

胡亂想着,一夜也睡不甚好,次日宮裡便允她來見。因洪謙須早朝,起得早,秀英也早早一同起身,打發洪謙用了早飯,換了衣裳出門,她自家便開始按品大妝了起來。宮使來時,她已穿戴整齊、將金哥打發出去讀書了。見了宮使,叫小喜遞了個紅包去,便隨着宮使入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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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起得倒比她晚些兒,宮外早起,爲的是趕上早朝,離禁宮遠的,路上倒好花上大半個時辰。有些個小官兒,住得更遠,一路自城南跑到城北,天黑黢黢的,道又不好走,花上一個時辰也非奇事。

宮內離紫宸殿頗近,乘輦兩刻也到了,是以九哥起身稍晚。九哥起來了,玉姐便也起身,送九哥往前朝去了,她再慢慢理事,或是靠着熏籠再眯一陣兒解乏——並不勞累。她有身子,慈宮等處便也不日日前往,這也是自東宮時養成的習慣,彼此都覺這般好似日日見面。

秀英到得隆佑殿時,日頭已升了起來,紫宸殿常朝未散,玉姐面前擺一張小桌兒,二十個小碟子裡各色果脯、果仁兒裝得極精緻,正就着茶水吃哩。

見秀英來,朵兒忙上來迎,攙着秀英上來與玉姐同坐。秀英待要行禮,玉姐道:“休這樣,我身子沉了,可扶不得,咱都省事兒。”秀英心中躁意便減了減。除了外頭穿的大氅,才與玉姐對坐了。

碧桃親來奉了茶:“外頭怪冷的,夫人喝口熱茶暖暖。”秀英道:“我是要緩口氣兒哩。”玉姐道:“娘這話說得又怪了,有甚急事逼得你這樣?”

秀英知碧桃是申氏的人,便先不說九哥之事,將錢氏說了出來:“前兩日義安侯那頭一個親戚到我那裡,我都不大記得她是誰個了,哪知她竟說了些要緊的事。娘娘猜,她說的是個甚?”

玉姐問道:“說的甚?”秀英道:“外頭有些個言語,說得不大好聽哩。”玉姐道:“沒頭沒腦,我們難道做錯過甚不成?”秀英道:“世人的嘴只要癢了,哪管你是不是曾做錯了。”碧桃見朵兒依舊木訥訥站着,只得自己插了個口兒:“夫人這般說,連我們都心急想知道了,外頭究竟說了甚哩?”

秀英道:“說咱是南蠻子哩。”碧桃是隨着申氏來的,申氏孃家也是南人,她姐姐大申氏原是吳王在東南任上時與兒子說的媳婦,這碧桃是大申氏陪房所出之女,自然也是南蠻子了。碧桃聽了便扭頭兒啐了一口:“呸!官家是天下人的官家,又不只是他們老侉的官家,難道南蠻子不上稅?倒礙了他們的眼了!”

卻將秀英說得笑了:“就是這個理兒。”玉姐道:“娘也說她說的在理,怎地性子又急來,大寒天的跑這一趟,白叫我擔心一回。”秀英道:“還有哩,說個甚的中宮不闊綽……”玉姐心裡有數兒,這原話必不是這般好聽,許還要說她窮酸小家子氣。朵兒忽地開口了:“娘娘那是會過日子,好過她們犯了傻氣好拿銀子扔水裡還聽不着一聲響兒。難怪兒孫都過得精窮。”

秀英道:“你甚時候學得這般伶俐嘴兒?”朵兒一張臉兒漲得通紅,又說不出話來了。玉姐道:“她也就好爲我說兩句兒,旁的時候,針都扎不出個響兒哩。怪心疼人的。”秀英道:“你再說,她臉兒都紅了。”

玉姐便不拿朵兒打趣兒,道:“並不是甚大事,娘怎急成這樣?”秀英道:“官家才登基不久哩,前頭事又多,再有一干長舌婦拿着娘娘來嚼舌頭,怎能算得小事?夫妻一體的,不定甚時候說到官家身處哩。還有人說皇太后‘可憐’的,她怎地‘可憐’了?逼得正經皇后避到了隆佑殿來,還說不夠,哪是說娘娘,是暗指着官家哩。”

玉姐若有所思,秀英急不迭,生恐她聽不出來,索性說白了:“您兩個都要好名聲哩。官家要,娘更要!否則有個人胡言亂語,說個甚‘不配’的話兒來,又是麻煩。”

玉姐眉心一跳:“我省得了。”

秀英又勸她:“該放軟時當放軟。”玉姐依舊是一句“省得了”,將秀英弄急了,道:“你見我在江州時是個甚事兒,到了京裡又是個甚樣兒?人都要學會變哩。旁人變了,你不變,還要擰着來,便是夫妻,也處不長久。誰人沒個性子?性情改不了,行事卻好軟和幾分的。”

又絮絮說了許多,直到玉姐道:“我萬事總看着官家,娘且放心。”秀英方有些兒憂心地離開了,因碧桃在,她不好多說“恐官家有旁的女人,你”連暗示都怕叫猜了出來。只好以賢名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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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要是輕易能改,便不是她了,她初時覺着秀英說話奇怪。官場南北之爭,早不是甚秘密了,縱是同爲北人,還有個東西不同,同是南人也要看你是哪州哪府,親近不親近。皇帝自有制衡之道,總是不好叫一幫子人勢力太大。南北能爭起來,便是有意縱容的結果。

至如說她儉省,她倒不是有意,自幼習慣罷了,恰逢國家有事,她還要在此時鬧着享受,莫不是嫌日子過得太安穩了?

秀英不是那等一無所知的婦人,何以說這些個家長裡短的話來?聽到最後,再看一看碧桃,恍然大悟,這是藉此說事兒,叫她休將名聲弄得不好了,反妨礙了與九哥的夫妻情份。

玉姐心中早有想法,她只管一心待着九哥,他缺錢,她便省,他叫皇太后轄制了,她便出主意。只有一條兒:九哥也須一心待着她。既是九哥說看上她了,那她便不許他將眼睛往旁個女人身上放。縱他做了官家,她也不許。實是無法,她便也只好將心涼了,只顧着自己母子了。總是他不負她,她便不負他。

晚間九哥回來時,臉上略有些喜色,說與玉姐:“虜主已撐不下了,似有退兵跡象。”北地雖不如草原上苦寒,冬天也不是好捱的,這頭堅壁清野,那頭如何能撐得住?本就是想以戰養戰,如今養不起來,只劫了些個零散不及入城的村莊,並不足支持,這仗如何打得下來?

玉姐與他道了恭喜。九哥道:“我只盼一切順利,好叫我睡個安生覺罷了。”玉姐道:“萬事開頭難。難道沒讀過《孟子》?天要降大任與你哩。”九哥笑道:“是極是極。”

兩個用過了飯,玉姐這纔將秀英白日來事緩緩說了。九哥蹙眉道:“這班婦人,恁地愛犯口舌?南人北人,悉是臣民,誰個又更高貴了?”玉姐道:“我只當她們讚我比她們好。”

九哥笑了,對玉姐道:“這卻是真的。先時北方之稅實比南方多,近數十年來,南方稅款漸與北方持平,這二年還要略高着一星兒哩。祖……吳王先時做東南道的轉運使,便是肥缺,這我卻是知道的。”

玉姐點頭道:“有了錢,便好讀書,想上進,南人做官的便多了,北人便不服了,對也不對?”九哥道:“正是。”玉姐心內想,這倒有趣了。

又緩緩說了秀英憂名聲之事,道:“她不好明說哩,就怕我風評不好了,叫你休了。”九哥大驚:“怎會有這等想法兒?”

玉姐道:“沒有父母不擔心兒女的,她也是叫嚇着了。聽着有人說女兒不好,難道不擔心?你的老婆可不好做哩,過不幾年,怕有人要說我妒哩。先說好了,與你做夫妻,吃糠咽菜我都能認,總與你一處。若你三心二意我卻是不認的!”

九哥笑道:“男主外女主內,各管各的。”

玉姐道:“那我明日便與她這般說。”九哥道:“與誰都這般說也沒甚不好,你認的,我便認,你不認的,我也不認。”

玉姐道:“成!說開了,我心裡也痛快,她們再說我小門小戶裡出來的不大度,我也認了。日子總是自己過將出來的,我不圖那個賢名兒,我只要你。我便是個小氣的,又如何?誰個敢動我家男人試試來!”

九哥啼笑皆非道:“我曉得的,我出門兒沒人肯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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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 安泰

玉姐將心裡話說將出來,心頭痛快許多,有些話兒憋在心裡,快要憋出心病來了。將話兒說完,再看九哥,九哥也不惱,玉姐這回笑是真個打心裡笑出來了。人一舒心,看甚都順眼,玉姐此後便是常臉上掛笑的。

因戰事穩定,九哥這纔有心情去想那登基大典的事兒。離先帝駕崩已過了五個月,新君登基大典也是時候兒了。政事堂縱於兩軍交戰之時,也不曾忘了此事。雖說國家如今窮了些兒、花錢的地方兒多了些兒,該辦的還是要辦的。

丁瑋是個狡猾的人,雖是新近爲相,思慮偏極周全,更言:“開戰已久,恐士卒疲憊,正可藉此機會,一振士氣。”是以新帝登基大典之後的賞賜,前線將士格外豐厚。

陳熙亦不負重望,冬雪飄下的時候,親擇了兩千精銳,皆反穿了羊皮襖子,身上披一白布,馬裹了四蹄,亦覆以白布,趁雪偷襲。 шшш ☢тtkan ☢C〇

胡人正苦不堪言時,欲攻城,器械不足,憑他們百般叫罵,只縮頭不出。天寒地凍,糧草不足,底下人日日只有七分飽,非爲養生,實是沒得吃。原想着如昔日那般劫掠一番好過冬,不想肥羊不但頭上生一角,口裡還長了牙,竟搶不着甚有用的東西。天又冷,睡也睡不安生。也是平日苦慣了,縱撤了兵,也沒旁的事好做,這才苦哈哈守在城下,不以爲苦。連陳熙看了也服氣:這若是天朝兵士,不定已經出了幾多逃兵、有幾處譁變了。

佩服歸佩服,陳熙也不想叫他們好過了。是以有偷襲這一說。胡人也警醒,陳熙率人初時得手,不多時胡人便越來越齊整。陳熙見好便收,佔着衣着的便宜,居然全身而退,止折了幾十士卒,卻將胡人大營內放了幾處火。次日,胡人便兵退五十里。

朝廷接着戰報,也都欣喜,九哥眉頭越發鬆了起來,政事堂已說起明春反擊之事。丁瑋道:“只消明春一戰獲勝,虜主便要議和了。一敗再敗,部落頭人便會生出離心,他總要騰出手兒來收拾,再與天朝爭執,只怕他不止地位不保,性命也要丟了。”

九哥因問:“若天朝戰勝,將之遠逐,咱還用與他議和麼?”

諸宰相靜默片刻,才由樑宿回九哥:“官家,非是臣等不信將士。這……本朝實乏這等有霍、衛之能的,且,家底子都要花幹了,再打不得了。”

九哥亦默,良久,方道:“議便議罷,我是不肯再出錢與強盜的了。”

樑宿道:“這是自然,勝的是咱們,至多不過開榷場而已。”丁瑋捋一捋須,將眼睛一眯,道:“哎~哎~怎能說開榷場而已?天朝上邦、文明禮儀,更有仁德聖君,”說着朝九哥一拱手兒,“蠻夷無禮,自須教訓。若老實了,他們又吃不起飯,也不能眼看他們餓死不是?他們餓了,便要爲非作歹,倒是吃飽了,還能少生些個事端。”

九哥瞪大了眼睛道:“這、這、這簡直荒唐!怎能供奉這些個強盜?”

丁瑋將雙手一擺,道:“不是供奉、不是供奉,又不是他們父母,誰個供奉他們?既是他們羨慕天朝文物,死都要擠過來,便許他們內附便是。胡人上馬爲兵、下馬爲民,擇其精壯,好爲我效力,縱有不如者,也可做牧子,再次一等,也可教以耕織之術……”

樑宿越聽越入神,拍案道:“大妙!”

李長澤道:“恐其入內爲亂。”樑宿道:“拆,拆而雜居,任以親民官,不數代,移風易俗可也。‘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於中國則中國之。’【1】”

靳敏不言聲兒,田晃道:“恐入得多了,有五胡之禍。”丁瑋道:“五胡之亂,半因胡人半因漢。”幾人數番商議之下,九哥也聽出些門道來了:留着,恐其捲土重來,不妥。以九哥見識,胡人只消強盛了,必要南侵的,這自然是不妥的。不留,又無法趕盡殺絕。只好誘其內附,此消彼漲之間,好求太平。卻又怕內附之民生亂。

諸人議而又議,終定議:待戰後,試誘其內附。自此,便眼巴巴兒地望着北方,盼再來個好消息。北方卻不曾再有甚消息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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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眼正旦將至,此是九哥登基後頭個新年,亦是個要改年號的着緊日子,縱銀錢不多,也要操辦起來。

宮中事卻極少,蓋因皇太后先時已放出好些個宮女出宮,宮內人少,事自然便少。再者慈壽殿與慈明殿兩處,各有執事,玉姐並不過問至婆母殿中,一應物事皆應她們自行處置,依其心意,彼此省事。她肯放手,亦因先帝喪期之內,諸人不好生事。

九哥並無後宮,只有一個老婆,還是與他一處住的,事情便少。玉姐自受了冊封,待皇太后遷出,便即掌令,以先時宮正留任,卻叫碧桃、青柳兩個去幫她。餘者宮中職業暫且不動,只暗中考察而已。卻將自己身旁邊先兩個二等的宮女一喚阿蘭、一喚小樓者提上來貼身伺候,叫朵兒帶着她兩個。

崇慶殿原當修葺,以供玉姐移居,玉姐以國家財力吃緊之故,並不催促,只說:“明年三月前能住便可,過了三月,恐這孽障等不及要出來,隆佑殿卻做不得產房的。”九哥聽了,愈發覺得申氏說得有理。

如今申氏卻不須如先帝在時那般拘束了,雖還防着物議,與九哥夫妻見得卻也多了。天下父母雖是一般疼孩兒,離得遠的那個,終是掛心更多,不知不覺,竟比離得近的更疼了。聽九哥如此說,便笑道:“我說的沒錯罷?你待人好,誰個傻的瞧不出來?她自也會待你好。”

九哥唯唯。

秀英也掛心女兒,九哥登基大典後,她便掛念着她閨女、外孫兒雖有了名份,未行大典。想得太狠,素姐都看出來了,小心說她:“大姐懷着哩,這都顯懷了,身子也沉重,那大典那般勞累,如何使得?身子要緊。太子還小,恐也撐不得,橫豎名份早定,縱遲些兒又如何?”

秀英這纔不唸叨了,卻也隔不幾日便去看玉姐。因玉姐有孕,她身爲母親常往探看亦無不妥。畢竟是親孃,去便看出玉姐不同來,便問玉姐:“我看娘娘這幾日氣色好得很,可是有甚喜事?”

聽玉姐說如此這般已與九哥說開、九哥也許了我時,驚得臉兒都黃了:“你怎麼甚都說了呀?!”

玉姐道:“難道要我擔心他一輩子,提防他一輩子?說開了,彼此放心,纔是過日子哩。他做了官家,難道便不是我丈夫了?”

秀英連連頓足道:“你怎恁大膽兒?你怎恁大膽兒?婦人待丈夫原是要哄着供着,捆着拽着,休叫他走遠兒了,你將繩兒解了,不怕他跑了?”

玉姐笑道:“娘又操心來,他不是那樣人兒。”秀英沉着臉兒,越發覺着養了個傻閨女。玉姐道:“我真心待他,事無不可對人言,他又不是是非不分的人,怎會不知我心?一生一世,我總能再活幾十年,幾十年連枕邊人都要生份了,活着還有個甚的趣味?”

秀英道:“你爹如今,我都恨不得摘隻眼睛往他身上放,縱他是好人,世上有的是賤人!”她已知碧桃、青柳現不常在跟前伺候,另有職事,今見不着,便愈發放開了說,“你若有個賢良大度的樣子,他有甚事便先與你說,你自好應對。你早將話說絕,他有這不好事,不敢說與你,你豈不叫矇在鼓裡了?”

玉姐道:“他不會。”

秀英頭都叫氣疼了,虧得小茶兒抱着章哥來了,秀英見着了太子外孫,頭纔不疼了:“哎喲喲看這是誰個來了?”又故與章哥行個禮兒,章哥上來叫一聲:“阿婆。”秀英只覺心都要化了,將他抱起,道:“好哥兒,長些心眼兒,休像你那個實心的娘!她那心吶,我生她時給她生了個秤砣安進去的哩!”

聽得小茶兒掩口兒一笑:“夫人又說笑話兒了。誰人不說娘娘聰慧來?”秀英哼一聲兒,不與她搭話。玉姐使一眼色,小茶兒會意,上前逗着章哥,教他與秀英說話兒。

玉姐長舒一口氣兒,道:“他一舉一動,都在我眼裡,又能做出甚事來?我有事要請娘去做哩。”秀英抱着章哥,祖孫兩個一齊看向她,玉姐湊了頭過去,秀英見了,忙將頭也湊了過來,只聽玉姐道:“娘好打聽打聽,這京裡勳貴人家、朝廷大臣,哪些個家風好的,家裡有與章哥年紀相仿的哥兒的,好說與我聽。”

秀英狐疑道:“你問這個做甚?要尋來陪伴章哥?”玉姐道:“我只心裡有個想法兒,娘先與我看着。”秀英道:“你想要甚樣兒的?”玉姐道:“要家內風氣好,沒有污糟事兒的。”秀英道:“才說你膽大來,如何好不與官家商議?”

玉姐道:“我又不是要定了,娘只管打聽了來,頂好叫爹去打聽。要多些個,小兒郎們一處,也好增些陽剛之氣。否則這宮裡盡是些個女子宦官,日子久了,他也剛強不起來。”

秀英道:“可是方丈、真人與你說了些甚?”不悟與清靜亦常往宮中說法,因他兩個“爲人方正”,朝臣便也不阻攔。九哥聽得少,倒是玉姐聽得多,是以秀英有此一問。

玉姐道:“娘休問,只管與爹暗中打聽了來,休露了痕跡,待事成了,再說。” Www⊙ тtkan⊙ ℃ O

秀英只得應下了。

玉姐心內想的卻是,好與章哥做個同學,否則宮裡女子宦官皆陰柔,養成先帝那個樣兒,哭都來不及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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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英得了玉姐的話兒,回去與洪謙一說,洪謙道:“從來皇子也不是獨個兒長大的,總有些個伴當,是小宦官居多,自小一處長大,也知主子心意。伴讀也有,卻不是總有的……也是,官家與玉姐都是民間長大的,難免帶着民間的習俗進去,也不算壞。”

秀英道:“果然使得?”

洪謙道:“果然使得。”心中卻想,打小一處長大的,可靠!又能看得清楚,且孩子做了伴讀,在朝爲官的父兄難免會有偏向。不似九哥這般,一朝登基,手頭上可信的人也沒幾個,不免掣肘。這些卻不與秀英說了,只叫秀英緊着口風,又問說話時都有誰個聽着。

秀英道:“都是心腹人兒,連那頭親家與的碧桃、青柳,都有差使不在跟前。”

洪謙道:“太子還小,讀書總要三、四年後,且不急,好生看着。”秀英見丈夫允了,這才放下心來。

自此內外均安,秀英固留意着幼童,衆人也只道她兒子年幼,愛屋及烏,說兒女經而已。

這年正旦,頒了新年號叫做個安泰,是爲安泰元年。原當盛大的,因外有戰事,內裡皇后有孕,經不得勞累,竟有些個肅穆之感了。

二月裡,崇慶殿修葺一新,玉姐遷至崇慶殿待產,章哥因年幼,亦隨她居住,卻是安置於東配殿內。臨入住前,大相國寺奉以銅佛一尊,清靜奉鼎一座,各爲鎮宅。將皇太后氣個倒仰:我又不曾臨行前做甚鎮魘之事,這是要做甚?!

玉姐只做不知,將這二物置室內供奉起來。便於嶄新殿內,擇選賜往宮外之物——洪謙生日,正在二月十六。

三月初六日,玉姐於崇慶殿產下次子,名兒尚未曾取,內外喚作二哥便是。二哥滿月後三日,陳熙便率衆出擊。

先是,過了年,圍城之虜便漸撤了開去,到得二月,已悉撤盡。蓋因春日已至,草場漸綠,也當放牧牛羊了。劫掠並非回回有收成,總要靠牛羊填肚子。又因久攻不下,又無戰績,各部也漸不聽使,虜主亦須退而重整,以待時機。

所謂敵退我進,天朝這頭兒馬卻並不是靠出去啃草的,一整個秋冬,都使攙了豆子的飼料精心喂着戰馬,上等的戰馬還要添些個蛋清。養得油光水滑,只爲追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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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 勝仗

卻說玉姐遷於崇慶殿,終於正了位次,於殿內產下次子,於內於外,都是件好事情。九哥小夫妻兩個將此視作個當家作主的標誌,自是開懷,連盼着前線消息時都沒那麼焦灼了。

秀英更是欣喜,忍不住對洪謙道:“有了二哥,我這心便放下大半了。”

洪謙口上不說,心裡想也是這般,出嫁的女兒,總是盼她能在婆家過得好的,這過得好的頭一樣兒,不是丈夫不是婆婆,乃是有自己的兒子。秀英此言,倒是頗得洪謙之心,口裡卻道:“有兒也不能放心,還要教導成人才能得安生。”

秀英道:“太子極聰慧的,怎會不好?”

洪謙道:“出了門兒時,休這般喜上眉梢的模樣兒纔好。”秀英道:“我省得——我又有一個想頭兒,你看,咱家珍哥、寶哥與宮裡殿下差得也不大……”洪謙道:“他兩個有一個便得了,大姐叫你幫她打聽事,是要你幫忙,你倒弄成她幫咱了。”秀英道:“我不過這般一說罷了,都弄了去,是招眼,蘇先生家兒孫是極好的,你看如何?”

洪謙笑道:“當然。”秀英道:“旁的只好再看了,這二年我雖也見了些人,卻不是極熟。”洪謙道:“今年且不急。慢慢看,人要可靠纔好。”秀英道:“是哩。可不興有幫倒忙的。你外頭見識多,哪家是可靠的?”

他兩個正議着玉姐交辦的事兒,外頭程實一路飛奔到二門上來報信兒,帽子都跑掉了,二門兒上叫他渾家攔住了:“你這般奔跑又是爲個甚?帽兒也丟了,頭髮也散了,你奔喪哩!”程實叫老婆罵了,也不還口,只說:“奔你的喪哩!我報喪哩!”

他渾家啐道:“咱這府裡,親戚也不多,旁人哪值得你這般奔跑?”程實道:“你懂個甚?!是那新做了尚書的老太公家裡死了人了!”將他渾家唬了一跳:“誰個死了?”程實道:“他那後娶的母夜叉!”他渾家拍着巴掌兒笑道:“那個惡人早該遭報應了,爲這你急個甚?!要做孝子哩?!”

程實道:“你懂甚?!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還消看主人,咱家大官人極善心的一個人兒,惡那夜叉,卻憐那家裡哩。快與我報了去。”他渾家這纔不取笑了,也將臉兒一抹,作個焦急模樣,匆匆往秀英房裡回說朱震繼妻死了。

秀英與洪謙正說話哩,聽這訃聞,着實晦氣,秀英道:“知道了,將我與官人素淨衣裳翻兩件兒出來,咱也當吊個孝去。那家裡分了家,餘下的老的老、小的小,五姐是咱做的媒說與那家哥兒的,她頭回操持大事,總要與她撐個場面。”她說話又快又響,說完再看洪謙,果然臉兒已陰了。

當下再不多言,換了衣裳,備了祭儀,一乘馬、一乘轎兒,先往朱震府上去了。到得朱府時,蘇五姐兒已換了孝服於後堂支應,朱珏正讀書時被家中叫了回來,朱震已自衙裡回來了,連同段氏所出的三個兒子都在前頭看扎棚靈。朱潔因嫁在城外,往外送信的此時恐還未至其家門。

見洪謙來,朱珏忙迎了上去,朱清等看這洪謙好像前世仇家,不過礙着母喪,又有父親在眼前,不好發作而已,卻已是三雙眼睛通紅看他。洪謙將一邊嘴角兒往上一拉,做個皮笑肉不笑樣兒,滿眼輕蔑,一句話兒也不說,只上前安慰朱震兩句,又說朱珏:“縱有事,也休忘了讀書。”

秀英自往後看蘇五姐兒,蘇五姐兒正有些個難支應,蓋因段氏有三子,其妻皆是朱珏嬸母,蘇五姐雖是本支冢婦,也須尊敬長輩。這三個婦人一時嫌妝裹不好,一時又呼:“阿家往日最愛那雲頭簪子,好與他妝裹了,簪子哩?”竟是疑着蘇五姐剋扣了段氏私房。

吵鬧間,秀英便到了。蘇五姐兒迎了來,秀英進門便拍手道:“府上好熱鬧,死了婆婆,兒媳不先哭靈先靈婆婆私房。我原來弔孝的,如今只好看一回熱鬧了。”說完便揀張椅子坐了,翹起腳兒來看這妯娌三個。看得這三個皆閉了嘴兒。

秀英才使了眼色假意對蘇五姐說:“你家人口雖不少,都是分出去了的,管不得這府裡事,你且忙去,有你這三個嬸子的熱鬧看,我也不用人招呼了。”蘇五姐忍笑,一旁分發孝衣、僱吹打人、吩咐廚下備飯等。

不消多時,霽南侯府上亦來人,秀英這才退往一旁,只陪太夫人說話,請她:“節哀。”不多時,金哥放了學,洪謙早留話,叫他也來看一看,與段氏上了一炷香方命他往後頭尋秀英去。

秀英已與太夫人一道,往蘇五姐處看她新生的女兒大姐去了。姐兒單名一個芳字,生得斯文秀氣,秀英抱着不鬆手兒,與太夫人兩個說話哩。聽說金哥來了,秀英才放下芳姐兒,道:“我那金哥也是半大小子了,不合叫他往婦人住處跑,我還須出去看他。”太夫人便扶杖,與她同去。

去時見金哥已在院門外候着了,並他的書童兒兩個,朱府下人陪着,兩個只不進門兒。太夫人便讚道:“是個懂事的孩子。”秀英忙謙遜,金哥默上前來拜見太夫人並見母親。

洪謙將面子做足,留足百兩銀鋌子做祭儀,方攜了妻兒歸家。那頭朱家自辦喪事,兒孫守靈、哭靈,又出殯、入葬不提。

出殯日,洪謙亦使人於道旁紮了個棚兒,也與他家做個臉,卻並不隨行了。待諸事畢,天已炎熱,人多不愛出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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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的都是虛的,唯有兒子纔是實的。”此語實乃程氏一門數十年之教訓,秀英說出來時,口氣裡滿是感慨。

此時她正與素姐母女兩個一處坐着,磕着瓜子兒,閒說些京中事。自生下這些兒女,又有了外孫,秀英看這母親,心中也多生許多親近之意。所謂養兒方知父母恩,秀英益發覺着素姐這些年雖懦弱又好犯糊塗,卻也老實不再生事,秀英待她便越發軟和起來,時常來與她說個話兒。

素姐自江州往京城來,自語言至飲食都有些個不大適應。想京中貴婦,連玉姐都要背後挨一句“南蠻子”,何況素姐?素姐是個纖細的人,縱說到她面上,見過兩回人,總覺人看她眼神兒不對,便推說寡婦人家不好湊熱鬧,死也不肯出門兒。秀英只道她性靦腆柔弱,便也不強她,只多抽空兒來陪她罷了。

素姐聽秀英這般說,也道:“兒子不嫌多,娘娘能再生兩個纔是好哩。”秀英笑道:“眼下也夠了,還在孝裡哩。”心裡想的卻是,章哥已兩歲半了,官家再過二年纔出孝,章哥已能讀書,二哥也好有兩歲了。玉姐尚年輕,再懷上也不是甚稀罕事兒,到那時縱有個後宮叫臨幸了,生下孩子來也比章哥小了數歲,無力與章哥爭了。

素姐看她心情好,便小心問:“金哥今年便有十一歲了,再過三、二年也好娶親了,那頭房兒是不是也要收拾起來了?”金哥的歲數自在秀英心裡,聽素姐提起,便道:“娘怎地忽想起這件事來了?金哥還小哩,再過三、二年也不過十三四,成親太早。”

素姐垂下眼,聲兒小小,道:“總是兩個姓兒的,住一處不好哩。”秀英將眉頭緊皺,聲兒也擡高了,道:“娘這又說的甚話?你們一老一小兒的,我們不管、還要叫哪個來管?怎地忽地要搬出了?”

素姐卻是聽了金哥的話兒,試探來問秀英的。她自來沒個主見,想日後姓程的當是金哥當家,金哥又讀書,年紀也不算很小,他說甚,她便聽了。且金哥說得也有理,金哥說:“我也漸大了,總依爹孃住也不是個事兒,總姓個程。我在這裡,叫兄弟都不好稱呼,爹在朝上爲我犯愁哩。阿婆與娘透個話我兒,我去問問爹,可能將外頭娘娘與我的宅子收拾出來,過二年咱也好搬,免得事到臨頭手忙腳亂。”

不想素姐骨子裡更畏女兒,叫秀英一嚇,倒竹筒裡倒豆子——她全說將出來。秀英聽了,將一張臉兒氣得青紫:“這小畜牲人大心大了,竟這般有主意,與爹孃生份起來了!娘休理他,我罵他去!”

那頭金哥真個與洪謙說了,洪謙聽了,將眉毛一挑:“我與你說這兩姓之事,不過是不想叫你聽了外人話,反與父母生份,你這又是哪裡聽了誰個說了甚?”看金哥驚訝的面色,洪謙便猜着幾分,道,“看來是聽着甚不好聽的了。我原想着,待你再大些兒,心智堅定了纔好說,就爲着怕你胡思亂想!誰個與你說的?你是自與我說,還是我去盤問?”

金哥吭哧半日,方道:“在那喪家時,有人取笑……說……不與人一個姓兒,倒好親近,倒要怎生招呼哩……爹,我並非不孝之人,我也曉得仁義信孝,我該姓個程,只我在這裡,連珍哥都不得正次序,這滿城裡,只咱家哥兒不好叫個行次,恐叫人笑話哩。”

洪謙道:“你爹於江州時做贅婿,叫人笑話得還少了?將心與我收起,少生事!再胡思亂想事,腿我打折了你的!你們兄弟我自有安排,不消你費心。真個有孝心,便好生讀書,掙出個前程來我與你娘纔好放心!你道我與娘不曾想過如何安排你們兄弟?我們都想着哩!少提虛禮!爲人心正,不在這些個末節,對得起天地良心,便何懼人言?你出去都不算個成丁,你阿婆又年老,將一老一小趕出去,你當你爹孃是甚樣人?當你的面兒說這個話的人,其心可誅!”

洪謙最明白此時少年人心性,最是倔犟,與他將道理剖析明瞭,他還不定能聽得進去,不與他說明白了,還不定要想成甚個樣子,轉臉兒便要生事。是以不厭其煩,與金哥說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不想金哥卻不似他那般古怪,小小年紀也讀書、也想事兒,覺着有理他便聽了,一點頭兒:“是我想左了,累爹孃擔心了。”洪謙肚裡原還想了許多道理,正待他扭頭兒不聽時好打動他,不想金哥痛快應了,登時啞了。許久方問:“你真個想明白了?”

金哥奇道:“自然是想明白了,爹孃自來疼我,必不害我的。我聽人說話不辨其意,原是我不對。”

聽得洪謙深覺自己年幼時,真個是“頑劣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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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玉姐在宮中,並不曉得她孃家險險要有一場大變故。若是金哥聽了外人言,與父母兄弟離了心,必要鬧着搬將出去,永嘉侯府便要成京城內一大談資,連着如今居住崇慶殿的玉姐,也要叫人看笑話了。

因其不知,便少惹許多閒氣,她此時正與九哥兩個一處犯愁哩。

陳熙追着虜主一氣跑了上千裡地,逼得虜主不得不求和。陳熙便強壓着手下將士,命撤退。玉姐道:“何不一鼓作氣平定了?這般許了他求和,日後他休養生息過來,豈不又要進犯?”

九哥苦笑道:“不過養了這幾年的兵,如何能深入大漠?”玉姐啞然。九哥續道:“能追出這般遠,也是頂天了,再追,不消虜主動手,他們自己便要累死了,還不定能不能走回來哩。糧草輜重,這一仗並去年幾個月僵持,已消耗大半了,供給不上的。困獸猶鬥,將虜主逼急了,孤注一擲,天朝卻無力再打一大仗了。”

“只能議和?”

九哥道:“唯有議和。此番議和,卻是在我,虜主傷了元氣,沒個十年回不過來。我正好騰出手兒來。”

玉姐因問:“要做個甚?”

九哥道:“好將國庫填一填。”

121

話說,陳熙於北方打了勝仗,囿於國力亦是囿於軍力,並不敢追得太深、逗留太久。終究是一場勝仗,且是敢於追擊的,並非似先前那般只敢在城牆根子底下與胡人列陣。虜主亦是“內憂外患”不得不求和,虧得天朝不似胡虜這般吃相難看,並不要他許多朝貢。政事堂命鴻臚與禮部擇人與虜使閻廷文議和,雖未有定案,天朝想也不會吃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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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卻正愁這國庫缺錢之事,因說騰出手兒來,好將國庫填上一填。

玉姐有些個奇怪,但凡新君上任,頭一等要做的是安撫人心,其次便是要這滿朝上下聽他的話,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怎地九哥在自己面前說的還是錢的事?便問他:“你要如何填?手下人使不動,想填也填不上哩。”

九哥道:“我總要信一信朝廷讀書人的良心,若未及幹大事,先疑起人來,豈不可悲?只消他們能幹事,我便敢用他!甚叫個忠?時窮節乃現,疾風知勁草,總不好故意試探——原是忠心的,叫一試探,反要將我小瞧了去。與其那般費心,不若以誠待人,感化其心。”

玉姐聽了,也只得點頭,且以他有理:“水至清則無魚,你又年前新來的,確不宜大動。雖知各人未免有些個私心,只消不壞事,便不窮治。”

九哥讚道:“正是這一句,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所謂上行下效,我先將人都想壞了,先要排斥異己者,我做到一分,底下便能做到十分,人心便都壞了。人心壞了,還能做成個甚事?我當爲天下表率。”

玉姐訝於他風光霽月,反覺自己有些個枉做小人了,轉念一想,九哥欲晉酈玉堂之爵,爲東宮時又默許洪謙往西南夷,擡舉着不悟、清靜這一僧一道,前幾日又與蘇正之書院贈了匾額,未嘗不是暗置勢力。口裡卻道:“國士待之,其自以國士報效。非漢高不能用陳平、韓信,也是主君氣度,能者方能一展抱負。世間豈無能人?蓋無人與他機會而已。”

九哥叫她誇得臉上一紅,解釋道:“大姐又誇我了。我不過想,這些個人,於先帝那般懦弱之人手下,尚且能叫國家不亂,可見這滿朝文武大致還是不差的,忠心也是可嘉的。不值當爲一點私心,弄得朝廷動盪,天下難安。有那功夫,不如做些個實事哩。國事不等人。”

若爲着自己疑心,非要弄得滿朝都是“自己人”且不說自己年輕,經的見的少、眼力未免有所不足,也不能確保真個人人都“忠”。

單是這一番動盪,便要人心浮動,再安撫人心,新上任者未免不熟政務,待到他們熟悉了,不知又要幾年過去了。待一切都在掌握中了,又不知旁處會生出甚樣枝節。譬如虜主休養生息後又來爲患,再或者遇上個災年,又或者旁有無法預料之事。國家便永不能整頓安定,冗官冗費便要漸漸吸乾了國家的元氣,酈家江山便難保了。

玉姐道:“如今內外皆安,九哥想做,便做罷咧。明年又是大比之年,更添許多仕子爲君效力,咱不缺人手兒。”

九哥嘆道:“人是不缺,人手卻是未必的。”

玉姐因問:“怎生說?”

九哥道:“冗官極多,種種蔭官。縱沒個實職,不發俸祿,也各有限田,佔去許多田地不與國家繳稅哩。國家花用之處又多,”壓低了聲兒道,“不幾年,又有幾樣花錢的地方哩。慈壽殿的陵寢、慈明殿的供養與白事,孝愍太子還留下個女兒不可慢待了。還有幾個大典,都是花錢的事情。”

玉姐驚道:“我原以國家是因戰事吃緊,那是個花錢的祖宗,這纔要儉省,如今看來,是自根子上狠缺錢了?究竟缺到甚個地步了?”

九哥附在玉姐耳上,輕聲說了個數,道:“便只有這些兒了,收多少,便能花多少,幾乎不餘甚錢。倒是常平倉等處還有些米糧,卻也不多。”

玉姐因知國家收稅乃是“量出以制入”,收多少便花多少,所餘有限,積攢起來也不多。且朝廷官員、勳貴等俸祿也是自這裡頭撥出,除開俸祿,餘下的錢能做的事更是有限了。難怪九哥要將這冗官當做一件大事,單個兒提將出來。待做了這些事,國庫便沒多少積蓄了,難怪這仗打不下來。

原來九哥不止胸懷坦蕩,錢袋也坦蕩得很!

玉姐沉吟道:“你不說,我也要問你,這宮中內庫你可有個甚的章程?休要嫌棄我多事,若在外頭民宅裡,這家裡總是我該上心的,到了宮裡,往常我是不好插手,這二年是不得閒兒,只依舊例。我冷眼看着,很是不好。”

九哥道:“怎生說?”

玉姐道:“凡宮中一應使用,或有地方貢的,或有和買來的。我於江州時也彷彿聽說,凡遭宮中和買人家,幾無不破之家。總是拿少少銀錢強買人家物什,值一貫的,至有才與一陌的。饒是如此,內庫還是有些個入不敷出,也是中間兒有人貪墨之故。內庫銀錢,無非來自兩處,每年國家賦稅好撥些兒,再者是皇家自有的莊田、作坊,也只收利、自用。開國時尚節儉,此後人愈多、生活愈奢侈,如何夠使?”

九哥道:“孝期未過,恐不好即時整頓哩。”

玉姐道:“我不曾說眼下便動手,只與你商議,當如何事好。內庫事比國家事雖小,道理卻是一樣的。”

九哥果然來了興致,因問:“大姐有甚好計?”

玉姐道:“頭一樣,也是與外頭一般,積年累月,冗員愈多,且有貪墨,這是必要整頓的,卻又不好大動。只好將那要緊處,如採買等揀那錯得大的、貪得多的拿下,旁人殺雞儆猴,我只好殺猴兒儆雞。水至清則無魚,卻也不好水太渾,只養王八。”

九哥點頭道:“是這個理兒。”

玉姐道:“再有,我想將這宮中無用之人裁了去,並不是悉逐出去。我看了,這宮裡每有采擇宮外良家女子以充役使,原本宮中閒人多,用的人也多,如今咱家清淨,且用不着這許多人。單這一條兒,自上而下便好少四、五百人,滿宮上下,在宮女人身上,一年便能省上萬貫。”

九哥驚道:“這般多?”

玉姐笑道:“可不是?她們每人每日脂粉鮮花、每月俸祿、每季衣裳,年節之賞,再有個三災六病,一年看着不多,少的也有二三十貫,有這些人,便要有個頭兒管着她們,這些女官之俸祿、份例還要更多。她們的東西,經了採買的手,還要報個花賬兒,可不更多了?”

九哥道:“還有呢?”

玉姐道:“餘下的宮人也好有數百,足夠用了。再有宦官,前幾日,李長福回我,要先□幾個機靈的小宦官兒好與咱兒子使。我一看章哥,再想那外頭孩子比他大不幾歲,便要自懵懂時去勢,我心裡難過。”

九哥咳嗽一聲道:“這確不是甚個德政。”宮中用宦者,更是因後宮宮眷極多,恐用了成年男子,易生歹□。九哥家裡,如今只有一個老婆,姬妾全無,自然不覺不用宦官有甚不便。

玉姐嘴角兒一翹:“我並非是爲旁人,乃是爲咱家。你想,這宦者乃是刑餘之人,古早之時,是罰犯法的人的。如今倒好,使人無故便斷子絕孫,也損陰德。且宮裡不是女子,便是不男不女的,乏陽氣。陰氣盛的地方兒長大的孩子,未免性情或懦弱或陰柔,總不光明正大,致有許多運氣差的,兒子也生不出半個來。我可不想章哥變做那般模樣兒。”

九哥初時聽了止點頭而已,聽到最後,越想也越是這回事,道:“大姐說的極是。想前漢後漢,越往後頭,國祚將絕,越是子嗣艱難、君威難振,未嘗沒有此因。”

玉姐道:“驟然變革,恐引非議,不如先不往宮裡添宦者,過得三、二年,章哥也大了,再好拿來說。我又有個主意,看何處有家風淳厚者,不須他家爲官做宰,只要人品周正,擇年紀相仿的好孩子做章哥同學。我也是怕四周都是宦官,只有聽他的、捧着他的,叫人奉承壞了,只聽得進甘言美辭,不肯聽那逆耳忠言。”

九哥道:“原該如此。”

玉姐道:“你要應了,這二年咱便仔細留意,擇那好人家兒子與章哥兄弟做同學朋友。”九哥道:“好。”玉姐便將託秀英之事在九哥面前過了明路,道:“我便也設法打聽一二。”九哥依舊允了。玉姐心裡卻想,這二日怎生與外頭阿家那裡通個氣,說了此事纔好。她已將九哥胞姐酈六姐與蘇正之孫蘇平生出長子暗中訂在了名單之內了。

見九哥應了,玉姐又道:“如此,這卻要正一正規矩,使外男無故不得入後宮。蒙召亦須二人以上同往。宮女不得出內廷,奉命亦須二人以上同往。否則嚴懲而後逐出。想禁軍巡邏護衛宮苑,那也是外男,如何不禁?一是有所職司,二是成職結隊,不易生陰私亂事。”

九哥道:“甚好。”

玉姐這才說着正題,道:“從來錢財之事,無非開源與節流。錢並非省出來的,乃是賺出來的。方纔說省,是手頭太緊,不得不儉。根子上頭,還在開源。說來不怕你惱,我也有個想法兒。”

九哥道:“你有主意,只消不是賣官鬻爵,我便不惱。”

玉姐嗔道:“我豈是糊塗人?我說你休要惱,乃是這並非耕戰之策,乃是經商。”

九哥驚道:“經商?”

玉姐道:“你忘了原在江州時的事了?你我兩家,單指那點子租子,不過守成而已,一旦有事,錢也不湊手。手頭寬裕,還在商鋪。尤其與胡商貿易,利潤最豐。橫豎外頭也有人嘲笑我是個南蠻子,小家子氣,我便小氣一回,又如何?”

九哥猶皺着眉頭不說話兒。

玉姐道:“地是有限的,你說這許多冗官等事,不外每朝都愁的‘兼併’而已。官兒越多,百姓手裡的田便越少,是也不是?不與這些失土百姓尋另一個活路,他們便要自尋活路了!經商不須許多田地。你我兩家在江州時還有個繡品鋪子,收了繡娘活計轉賣,自有利潤,那繡娘也不須田地,只消家裡擺得開繡棚,便餓不着。你說呢?”

九哥一想,申氏確也暗中使人經營,只自己不出面而已,便知這是常有之事,卻又說:“這豈不是與民爭利?”

玉姐道:“哪是與民爭利?與官爭利還差不多。凡做經紀買賣的,不與個官兒勾連,哪能做得下去?早叫人暗中擠走了。內庫這裡,又做不了天下所有的買賣,不過是緩緩手兒。我說的,乃是商稅。國家諸稅裡,商稅最少,何不護着他們做買賣,卻多抽些稅?”

說是國家賤商人,確也是賤商人,非止不大瞧得上商人,連稅,也少收他們的。時至今日,賦稅雖有疊加,商稅較之田稅少得非止一點兩點。蓋因土地兼併,官吏等田產不須納稅,賦稅便轉嫁至農人頭上,一而再、再而三,已不能再加,加便要出亂事。土地有數兒,好追討,商人卻是四處走,無處追討,這商稅便有些個放縱。

玉姐止此一說,九哥卻恍然大悟,隨即又皺眉,玉姐畢竟不曾參與國事,只說了個大概,固然可行,卻也有須彌補改正之處。譬如,如何尋個好聽名目,又譬如,如何監督商人。再有,恐人皆逐利,無人耕種,則田地荒蕪,國家便有饑荒了。

但凡有個旁的法子,九哥也不至如此認真去想商人之事,實是……他也看了出來,抑兼併,每朝都抑,卻每每亡於兼併。裁冗官,每朝都受制於冗官,卻都不敢大動干戈。相較之下,擡舉一二商人,總好過貿然朝官員動手。

九哥想,這是件大事,擡舉商人了,恐其心大了,又想做官,這卻要想一想怎生制衡了。此非一朝一夕便能有定計,需從長計議,便與玉姐道:“可先使人試行,毋以勢凌人,且觀後效。”

玉姐笑道:“我省得。”

作者有話要說:有時候工商業的發達,也是農業上無法突破逼出來的T T

改革不是一蹴而就的,如果想看到這個變革的結果,大概也是要幾百年吧,望天~

不過,二十年內,應該能夠看得到一些變化的~偶爭取把這些變化寫出來~

歷史的必然性在於生產力的發展的推動,歷史的偶然性,可能就是皇帝有一個有市井氣的老婆。

122

九哥總是忙,與玉姐說一回話,心頭又添了一件事,本不欲久坐,不由又留下,與玉姐商議悄悄行商之事。九哥與玉姐心中,原對商人並不很看重,兩家先時雖有經紀買賣,卻並不自己出面,止叫家僕下人去做。眼下玉姐是爲充盈內庫,九哥卻是存心要試試這經商能有多少利潤,好算一算稅賦一類。

玉姐善理事,說與九哥:“內庫出本錢,擇可靠之人與胡商交易。初時事並不太繁,毋須人太多,人多了,恐又推搪。亦不可太少,恐其循私。頂好叫兩個人,有做事的,有督導的。”

九哥道:“若想做成,休要做成和買。”玉姐道:“這是自然,便是和買,我尋常着,也不好這般欺負人,擇宮中常用的大宗物件兒,誰家造辦得好,便朝他家買,着他家運往京裡來,或三年或五年定一回價兒,總不好叫民人吃虧。”

九哥道:“索性不叫他們受這許多搓磨,事也不多,或是你、或是我,親自過問,也好曉得些個市井人情。我讀書時,常思爲何爲君者不知民間疾苦,思來想去,便是坐得太高,離得太遠之故了。聽得都是旁人說的,看的都是旁人叫看的,如何能知民情?”

玉姐由他去說,等他說完了,方道:“如此,不知可派何人了?”九哥沉吟一下,問玉姐:“你可有中意的?”玉姐道:“只消理個謹慎人便可……照我說,不過是試試水罷了,不拘哪個,只消不扯虎皮做大旗,壞了宮裡名聲,都可。”語畢,卻又說昔年申氏那個陪房,卻是個做慣了事的,可令他去,宮中另使宦者做個監督。

九哥道:“也好。”

玉姐道:“待做成時,咱卻可擇那往來胡商多的地方兒,單劃出一片市坊來,與胡商居住。商家要交易,只好往那一處去,抽稅也方便。”九哥笑道:“何須那般麻煩?市舶司【1】便是管與胡商貿易的,收的稅也不算很少咱便休要多事,也省好些人少,免得人多手雜,又生事。我只消看看究竟利潤幾何,好重新估量商稅。”

玉姐便依了他。

當下命人召申氏入宮,如此這般一說,申氏便心疼起來:“你們日子這般拮据了?我便說,國家大事,怎好總叫你們儉省?”玉姐忙說:“是我閒不住哩。”申氏豈有不與親兒做臉的道理?當下應了,玉姐便叫李長福來拜見申氏:“宮裡便出一個他。”

當下使這二人攜了十萬貫本錢,且往穗州尋市舶使去,因有宮中印信,故由市舶使從中轉圜,與胡商做買賣,不數月,獲利頗豐。李長福識幾個字兒,又寫封歪歪扭扭的摺子來請安,詳述所見,言天朝絲綢瓷器繡品一類,極得蕃商青眼,常求而不得,抑或買不足所需。請依原江州故事,收暢銷貨物、又於繡坊內訂下繡品轉賣。

九哥原還不信,恐他兩個藉着宮中名頭行欺壓之事,問於市舶使,市舶使不敢隱瞞,回稟於九哥,這般貿易,實是利潤豐厚。

九哥不由咋舌,由着玉姐將這利潤放與他兩個錢生錢去。他自家卻又詢問起當地繡坊等事來,原先在家時,只是聽一聽而已,如今卻上了心,曉得有些個地方,尤其是多山之地,人口縱多也無用,田便只有那一些,一口人攤不上幾分地,不若做些買賣經紀、又或與人幫傭、女子便做些繡品,好賺了錢買柴米。

九哥便心內有數,此事行得。然他擔心卻也不多餘,只恐有人棄田而經商,弄得國家無糧。不得不悄悄問計於洪謙,且請洪謙必要保密纔好。

洪謙道:“原來是爲這個。行商也是不易,第一便是路途不安生,驛道從來不許民人走,他們只得走便道兒,這便常遇險,要抽商稅,請先築路。第二是路上有各種攔截,國家抽稅少了,經着各地,有些不講究的便要私下多抽一成稅去,欲興商,請先去這些個關卡。最後方是如何收稅,增要增幾成?恐增得多了,商人反不堪重負。”

九哥懊喪道:“原以有個法子了,哪料也是這許多麻煩。國家哪還有錢修路來?不修路又重商稅,是殺雞取卵了。”

洪謙道:“事緩則圓,可緩緩來辦,揀那往來客商多的道路修一修,不多時,商稅便能將修路錢賺回來了。也不須增許多商稅,只消與田賦相差彷彿便可,沒道理一般是官家的百姓,有的稅重、有的稅輕。只臣所憂者,卻是這稅如何增,增在何處,又,如何防他逃稅。”

九哥道:“這卻是須細細思量。”

洪謙道:“可擇一二試行之,一則一旦有失,損失不大。二則若成,也算辦過了有經驗了,可推行之。”

九哥稱善。洪謙道:“三年無改無父道,官家且休急躁。”九哥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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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前線戰事有了結果,天朝只與虜主冊封,並些許金帛之賜,只留一處榷場,並不與他許多錢帛。虜主也只得認了。

前線將士歸來,又是一番賞賜。陳熙即解甲,入樞府,爲樞密副使,且榮養,北地卻交與這一戰裡守城頗出色幾位將校。太皇太后顧不得侄孫兵權被解,且欣喜於他平安歸來。

恰遇着玉姐冊封之典,太皇太后既開心,又要與玉姐和解,便一力主張要大辦。玉姐雖看這煌煌盛典,心頭得意,卻也不免有絲心疼:這盛典雖有禮部出了,內庫不曾動,然國庫實不豐盈,她的心裡,不免將這國家看做是她丈夫的、她的、她兒孫的,不忍這般胡亂花用了。

大典之後,玉姐便進言,將入於內庫的銀錢,減半成去。原本各地賦稅入京,按比例,大半入國庫,小半入內庫,總在二八之間,玉姐此時便請將只消將一成半入於內庫,餘者入國庫。又得賢名。

政事堂與戶部眼裡,這半成雖不多,湊一湊也好解個燃眉之急,譬如辦這一場盛典。且做成定例,便不是今年一年,乃是日後年年如此。樑宿也不得不誇讚玉姐:“非有公心,不得如此。”皆以她是士人之女,是以如此明理。

然也有唱反調兒的。

崇安侯夫人雖是長舌嘮叨,然她拿這皇后說話,卻也並非毫無依據——開國近百年,從未遇着這般特立獨行的帝后。九哥還好些兒,朝政上千頭百緒,他不免束手束腳。亞聖說過“治大國如烹小鮮”,他不敢輕舉妄動。所作所爲,不過將妻兒挪至隆佑殿住了些時日而已。

相較之下,皇后便有些兒“出格”,儉省得令人髮指,手也黑得令人髮指。原先玉姐與皇太后扛上時,滿朝上下都是贊她的,此時兩宮退居守寡,不能再興風作浪,便顯出皇后之雷厲風行來了。她實不似個閨閣女子,行動間反帶出些個男兒氣來。女娘們有甚恩怨,不過拌拌嘴兒,背後說兩句兒,便是要說人壞話也要拐個彎兒。她偏不,從來不怕說得直白,與人難看。

今又縱容宦官與家奴往外做經紀買賣,且打着宮裡旗號,幾月下來,如何無人得知?御史便忍不得要參上一本,諫上一諫。

豈料玉姐所爲是經過九哥的,九哥即時便批道:“勝過和買,勝過加賦。”政事堂也只好裝聾作啞,所謂吃人嘴短、拿人手軟,接了玉姐的錢,政事堂便不好出頭。且九哥所批乃是關節,內庫也缺錢來,不令她去叫錢生錢,難不成要國庫來出?抑或是和買,弄得民怨沸騰?

這一本便如投石入水,泛些漣漪,不多時便又平靜。玉姐依然故我。

如是秋去冬來,李長福處又有消息傳來,原有十萬貫,竟已翻做二十萬。卻是與個販賣香料的蕃商做成常客,將那龍涎香販運來賣。又有珠寶等物,他只做個轉手兒的。因他有宮中這金字招牌,人都肯信他,是以順利。

卻又另有一事上稟:有蕃商等私攜銅錢。

玉姐憶及昔年蘇先生所說,又將此事告與九哥。九哥再去設法,下令嚴查。國內銅錢亦不足用,是以有短錢、有長錢、有不足陌、有紙鈔——也有叫交子、銀票的。

國家大政,總沒有那般容易做得,九哥暗裡留心,亦與政事堂商議,漸及這商稅之事。樑宿等皆是讀書人出身,眼界雖開闊,卻皆以農爲國本,不肯行重商事。

九哥也不惱,卻問他們:“諸位執政秉國多年,難道不知兼併之事?不知冗官之事?國家缺錢,卻不是天下無錢之故。是也不是?”

諸相默然,誰個都曉得要抑兼併,然除非天下大亂,兼併是抑不住的,縱亂了,亂後而治,還是有兼併。真個要抑兼併,還要弄出亂子來,譬如王莽。冗官之事亦然。皆不是好插手的,不如另闢蹊徑。

樑宿道:“官家一片爲國之心,然官家初登臨,不如暫緩兼併與裁汰事。”這便是默許了,卻又提醒九哥,他才登基,威望且不夠,無論甚事,都須緩行。

九哥亦默許之,卻又將李九福往穗州半年來之事一一說與諸相,鄭重說及收買繡品之事:“如此,只消使不棄耕令國家無糧,可消彌兼併之禍。是既不使民爲亂,又可爲國家增稅,一舉而兩得。”

樑宿道:“請官家慎之,治大國如烹小鮮,不可急躁,請慢來。且於一地試行,有效,再請多試幾處,更有效,方可通行於全國。且商人重利,須嚴加管束,毋令壞了風俗教化纔好。”

九哥許之。

123

卻說玉姐暗中使宮中宦官往穗州做經紀買賣,不數月間便見盈利豐厚。雖因有着宮中招牌,無人爲難之故,也是這經商確實有利可圖之故。九哥比玉姐更上心,每逢李長福“奏摺”送到,九哥必要討來細細看一回,甚而至於要拿往政事堂,與宰相們商議。

宰相們並非“口不言利”之輩,能做到宰相的,何止不能口不言利?國家賦稅幾兩幾錢都要有數兒,市上米價,幾文幾釐都要清清楚楚。眼下明擺着,地是有限的,兼併是抑不住的。要限田,在座的又豈有不要吐出來的?縱自家清廉了,親朋故舊未必都乾淨。不限田,民失其田,便是流民,流民易成流寇,繼而天下震盪。

便似九哥所說:“總要與他們尋一去處,不令生事。”

是以事是玉姐挑的頭兒,後來卻是九哥與政事堂上下用心,她只管看李長福收錢,餘者竟不須她來管了。樑宿更與九哥商議,暗令穗州附近將近年徭役用於修路。

玉姐不管那外頭事,外頭卻又有人來尋她。年節將近,章哥眼見便有三週歲,玉姐正與他開蒙,無非教些個《三字經》一類,先教他識些簡單的字,又教數數兒。章哥已能磕磕絆絆數至一百,字兒也識了不少,小茶兒於旁便誇他聰明。玉姐沒養過孩子,有個金哥,小時候的事兒到如今也有十年,都記不大清了,小茶兒正好有個略大些的兒子,玉姐便當她說的是實。心裡也覺章哥並不愚笨。

這日,玉姐正聽着章哥背《千字文》,她坐着,章哥於她對面立着,將兩隻小手兒往背後一背,慢悠悠背那“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也不解其意,只管先硬記下了。正背間,頂了李長福缺兒的一個宦官於同平抱着柄拂塵進了來,單膝一跪,稟道:“永嘉侯夫人蒙召入內。”

自玉姐蒙冊立,洪謙升做永嘉縣侯,秀英亦做國夫人,然稱呼上,卻還是婦人隨夫,內外皆喚她做永嘉侯夫人。秀英欲來見,玉姐自是樂間,往往頭日請見,次日便得入內。

秀英來時,章哥將將背完一段,玉姐原含笑聽着,待他背完,一招手來:“往娘這裡來。”章哥蹬蹬蹬走了來,抓着玉姐的手來,爬往坐榻上,端端正正坐了,一雙胖手卻不肯放開。玉姐便也由他抓着。

秀英往見玉姐,玉姐只受半禮。依着她的意思,這半禮也免了倒好,這些個禮數,只好迷外人的眼。秀英卻十分不肯,道是禮不可廢。如今行了半禮,又問章哥好。玉姐使空出來一隻手兒戳戳章哥手背,章哥鬆了手,跳往地上,也問秀英:“阿婆好。”

秀英道:“好,都好。”等玉姐請她坐下,這才坐了。

玉姐見她有話要說的樣子,便使小茶兒帶章哥下去喝水:“背這一大長篇子,他也該渴了,與他些蜜水喝,休多吃了糕餅,又吃不下飯。”小茶兒答應一聲,領章哥下去了。

秀英左右看看,問道:“湛哥呢?” 玉姐道:“他那乳母哄着,才哄睡。一動他便醒,睡醒了便要鬧,且叫他睡罷。”那新生的二哥現取名爲湛,八個月大,也有兩個乳母,卻是外頭新補進來的,玉姐留心,使人請申氏薦了乳母進來,一則自家放心,二則也好叫申氏放心。

秀英這才說着正題:“前些日子,聽外頭有傳言,宮裡派人出去經紀買賣了?”

玉姐道:“是哩。”秀英道:“這……宮裡哪有親自經營買賣的呢?說出來不好聽哩。原本外頭已有人說了些兒不好聽的,如何眼下娘娘又——”

玉姐道:“娘聽他們說來!九哥曉得的,九哥甚都不說,他們說了也不管用。”秀英道:“那也不能由着性子來,休問是誰,叫御史諫了一回、參了一回,也不是個好事。”

玉姐道:“我又不偷、又不搶,也不是親拿秤拿等子,只出個本錢罷了,皇帝家也要吃飯哩。外頭……大官人、小官人的,但有個餘錢,除開買房置地,誰個不這般乾的?官兒小些的,想做還做不來哩。”

秀英道:“大官人、小官人們家裡娘子能做的,你是官人娘子?你是官家的娘娘!你管恁多!宮外娘子們,憑她男人官至幾品,便是王妃,也要愁生計。你是不須愁這些的,官家江山萬萬年,自有天下百姓供奉你。”

玉姐道:“娘不知道,如今官家也缺錢哩。我能幫他便幫他。”

秀英道:“你帶頭儉省還不夠?”說完,又罵外頭人,“見着宮裡使人去做經紀買賣,也偷偷摸摸使人開鋪,單收租子,他們如何能過得這般寬裕?原拿着乾股,如今卻也拿錢去做買賣。自家都不乾淨,還要說宮裡‘爭利’。”

玉姐聽了,便問:“也有官人家做買賣的?”

秀英道:“都是悄悄兒的,使家人去做的。”玉姐一笑:“法不責衆。”

秀英道:“拿你頂前頭哩,你可要有主意。”玉姐道:“娘放心,李長福是我這裡人,支使他的卻是官家。”

秀英嘆道:“你……處在這個地方兒,進不可進,退無可退。循規蹈矩尚且來不及,如何好自尋煩惱去?聽孃的,這男人長進了,你便不能如先時那般待他了。先顧好自家,休出紕漏。”

玉姐想一想,問秀英道:“娘今番來,是爹的意思還是娘自家要來說的?”

秀英聽了便伸手取過茶盞來,一飲而盡,撫胸道:“你爹聰明一世,今番也犯糊塗了!他倒還說你辦得好哩!他們男人眼裡,能幫着丈夫的,就是好。你切不可這般糊塗!沒個男人喜歡女人好強的。休看我原先好強,那是……你爹是入贅來,看我如今,他說個是,我能硬說個不?你是嫁與官家的,可沒我那時那般硬氣。男人縱敬着賢妻了,也未必愛她剛強。我與你爹都老了,也沒心思混鬧了,官家可還年輕。你總要柔柔和和的,攏着他。”

玉姐猜着秀英的意思,無非是要她邀個好名聲兒,日後好做個退步,縱九哥要充實後宮,她也佔着禮法、佔着口碑,無人能撼動。當下口氣也軟和了,道:“孃的心,我曉得,是要人都說我的好,再沒處尋我的不是,縱日後有個萬一,也好有人爲我說話,是也不是?”

秀英道:“你既明白,怎地還要犟來?安安份份地罷。再不到二年,官家便出孝了,到時候兒,要充實後宮的,你……總要拿個章程。到時候休再這般脾氣了。”

玉姐默然,道:“我總想信他一回,試上一試。誰個想將自己男人讓與人?我是不想的!不試一回,我是不會死心的!他親生的父母兄弟皆不能認,滿宮裡他最親的人都在我這裡了,我得疼他。”

秀英道:“你就犟吧!”

玉姐低聲道:“娘又來,哄人誰個不會來?我總不曾負過他,日後也不怕說。他若執意,我難道還能捆着他?”心裡想的卻是,到那時節,只好離心了。

秀英道:“我曉得你打小主便就大,有些事兒,與咱在江州時是不一樣的。”玉姐道:“我省得。”秀英道:“總是你有道理,還是主意大,還是沒聽進哩。你是甚樣人,休說我知道,外頭也知道了哩。做事兒總帶些兒你爹的邪氣,又染那蘇先生書呆子的硬氣,叫人汗毛兒也要豎將起來,你自家還不覺哩!他兩個是男兒能那般行事,你也行?”

玉姐聽了一怔,將這話往心頭一放,又問宮外新聞。

秀英道:“過了年,太皇太后的侄孫女兒要嫁與燕王家七哥哩,就是先前太皇太后想叫他入繼先帝的那一個。”

玉姐道:“也差不多是時候兒了,娘也去喝杯喜酒。”秀英道:“這還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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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這秀英勸了玉姐一回,自以是爲玉姐好來,玉姐心裡領她情,卻並不想做那般“賢良婦人”。總想着信九哥一回,兩個好生做夫妻。也不提秀英之勸,只管與九哥噓寒問暖。

然心內也回憶自己行事,雖也不出禮法規矩,確有些兒咄咄逼人之意,不由反省。便頻召僧道入宮講經,也與石渠書院蘇先生那裡資助,又與慈幼局等處施醫贈藥,與冬衣。是爲求民間口碑。

因時日尚短,朝內大臣並不好糊弄,一時並未見效。玉姐痛定思痛,一日哄湛哥教他說話時,忽而大悟:那些個名聲頗虛,自己與皇太后、太皇太后並不親近,孝道之下,求名於外,未免似僞。縱兩宮有不妥之處,自己身爲人媳,也不當記恨疏遠。

做事軟硬乃是脾性,是否孝順卻是心性了。她家從來便與旁人家不同,自家裡親人,便沒一對兒是婆媳的,從未學會與婆母相處。打小兒便養成一副不認生人的脾氣——除開血脈親人,你不理我,我也不須理你。嫁與九哥後,申氏待她更與尋常婆媳這同,好似母親一般愛護,也沒叫磨過性子,親近婆母是天性使然。是以對兩宮從不低過頭,卻不知,做了媳婦,是必與婆母低頭的。

由此及彼,玉姐方悟自己許多事情上頭,做得生硬了。

這便親近兩宮,日日問安,皇太后頗有些兒受驚,臉兒雖不太好看,心下游疑,不知玉姐要打個甚的主意,並不敢爲難。太皇太后自以心懷坦蕩,卻坦然受之,親與玉姐說:“原侯家三姐年後要出門子,來拜見時若有失禮,你多擔待。”

玉姐笑道:“原侯家小娘子都是極好的,能有甚失禮?且過了門兒,便是一家妯娌了,一家人何說兩家話?”

太皇太后見她笑得真誠,也開心,又問玉姐起居,且說:“休太儉省了,偌大國家,不在你這一點半星兒,年輕時受了虧,到了老了怎生補也補不過來的。”玉姐受教。

這一年因着皇后盡心孝順,婆媳融洽,正旦過得便分外和諧。內外命婦不由稱奇,卻也只敢私下議論,並不敢拿出來明說。

到得二月裡,各地舉子云集,只待開考時,原侯家三姐嫁與燕王家七哥。玉姐因有太皇太后預先說了,早早備下厚厚一份賜禮,送與陳三姐添妝。待陳三姐蒙召入宮拜見時,亦往慈壽殿裡,親與陳三姐一雙花開並蒂的簪子。這簪子通體使羊脂玉雕出整支兒來,難得一對一模一樣的,上造的樣子。陳三姐從容拜領。

玉姐看她,生得沉靜端莊,一派主母模樣,又誇她數句。因先帝時有燕王家七哥過繼傳聞,玉姐不好多說,亦不好多留,多誇了陳三姐,便好似諷刺她一般,是以略坐一時,便推說去看湛哥,留陳家女眷“說體己話兒”。

她想的卻也不差,這原侯夫人見自家女兒拜玉姐,心頭便酸:要不是當初事,她兩個如今好掉個個兒哩。

待玉姐一走,原侯夫人便不免將這意思帶了出來:“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哪條兒比我三姐好了,偏走這大運。”

太皇太后道:“知道你還惹她?!她如今不動了,老虎打瞌睡,你非要撩醒她!都安生些罷!”

原侯夫人這纔不說話了,心中依舊有些遺憾。淑妃見狀,心道,虧得二姐不在,否則必要與她母親一唱一和,再惹娘娘多生一回氣。

皇太后亦在場,卻不多說話兒,亦不打圓場,她恨不得慈壽殿與崇慶殿吵將起來,她纔好看一場熱鬧。此時便端過茶盞兒,緩緩啜着,更不言聲兒,只看原侯夫人一臉悔恨之意,再看陳三姐兒面泛紅暈頗有些兒羞愧。

淑妃欲圓一圓場面,堪堪要開口,忽聽得外面腳步匆匆,卻是個小宦官跑將進來,淑妃識得,這是慈壽殿守門兒傳話兒的,這般匆忙,想是有事。果不其然,小宦官進來趴地下磕個頭兒,道:“娘娘,外頭吳王府消息,吳王……方纔薨了!”

作者有話要說:咳咳,據說寫到政治就顯得乏味,於是儘量背景化之~

還是回到女主線上來吧。

女主性格,是不太討喜,有反面人物的時間,這樣不吃虧的性格看起來相當之爽。但是正常生活中,哪裡來的那麼多黑白分明呢?她就不討喜了。咳咳,生長環境也要負一部分責任,她爹她娘她老師也要負一部分責任。

她屬於那種踩着線的性格,給人以侵略感。哈,突然想起非清裡的八福晉來了。捂臉。

當然,人是會改變的。

124

卻說玉姐出了慈壽殿,即轉往崇慶殿裡去。皇太后遷出時,崇慶殿內凡她喜歡的,皆搬了走,徒留些個粗笨傢什與不甚喜歡之物,也是歪七倒八放着。玉姐遷出之前,崇慶殿大修過,皆照着玉姐喜好來。

玉姐曾與九哥一道演些個槍棒拳腳,後因懷孕等事,漸放下了,如今生完孩子,又無他事,復又將此事揀起。是以崇慶殿裡還有些個兵器,並玉姐與九哥穿的箭袖粉底靴兒。

玉姐回來時,章哥正看着兵器架子上一排子兵器直勾勾不錯眼睛,湛哥跟在他後頭,左手扯着章哥腰帶,右手食指含在口裡,口水也滴嗒下來了,兩條腿兒兀自顫顫悠悠。小茶兒幾個於旁張開了手,生怕他兄弟兩個有一個站不穩跌着了。這兄弟兩個,自能站立行走,便不喜人抱。

湛哥乳母安氏想伸手抱他,湛哥將溼嗒哄的手指自口裡抽將出來,兩隻手兒一齊抱着章哥。章哥長他兩歲,他兩隻胳膊又短、穿的衣裳又厚,抱不住章哥的腰。整張臉兒都貼着章哥背上去了,將一張肥嫩嫩的小臉兒在章哥背上來滾來滾去,口水也塗了章哥後心衣裳上。

章哥正看那架子上一根齊眉棍,忽覺背上一沉,登時全身僵硬。玉姐聽於同平說他哥倆兒正在此處,過來時便見着她兩個兒子一齊站着,小冬瓜靠着大冬瓜,一個搖頭晃腦,一個直使眼色。玉姐上來抱起湛哥,安氏忙將投好的手巾奉上,與湛哥擦了臉。章哥這才舒出一口氣來,對玉姐道:“娘,我甚時能耍那個?”

玉姐聽了,將湛哥交與安氏,伸了手來將章哥採將過來:“等你長得與它一般高。”

章哥不由沮喪,玉姐看了,肚裡直笑。那頭湛哥又閒不住,唔唔啊啊,朝玉姐伸出兩條胳膊。玉姐將兩個兒子領往正殿次間兒裡,看着兩個兒子,將早間在慈壽殿時那股子謹慎拋開,心頭頗爲暢意。

伸隻手兒與湛哥,由着他抱着來回拉扯,又問章哥功課,與他說習武只是強身健體,讀書纔是正途,書讀得好了,才許玩耍。玉姐說一句兒,湛哥便跟着“啊”一聲兒,章哥聽了便將兩條眉毛一皺,伸手兒戳湛哥圓潤腮上:“你應甚,你又聽不懂。”湛哥又“啊”一聲。

玉姐看了直髮笑,章哥卻又不依,許是父子常見面兒,九哥又看重他,他早早便有些兒九哥的樣子,板起臉兒時那神情都極似九哥。畢竟年幼,此時羞紅了臉兒,一頭扎進玉姐懷裡,叫一聲“娘”。湛哥甚都不大懂,於旁又“啊”一聲。

母子正歡笑間,於向平與與小宦官耳語數句,匆忙上來:“娘娘噤聲,不好再笑了——吳王殿下薨了!”

玉姐面上登時一僵,喃喃道:“又要生事了。”低頭看着兩個兒子身上衣裳,章哥算是承嗣之孫,九哥爲着免人口舌,叫他與先帝守三年,這衣裳猶可。湛哥孝期早過,又是小孩子家,卻是穿得紅通通光燦燦,忙與他除了這閃亮衣裳,叫取件兒沉色衣裳着了。

卻又使於向平往前面打探消息:“請官家示下,這宮裡要如何穿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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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猜得不錯,吳王之薨,確是引得許多人心頭一動。吳王乃九哥親生的祖父,九哥卻因過繼才做得官家,於禮法上,吳王卻是他叔祖。祖父爲齊衰,叔祖爲小功,服制便不同,內外的眼睛都看在九哥身上。且,吳王薨,他的爵位要如何傳下去,傳與世子是必定的,論法當降等而襲,會與有法外施恩?酈玉堂又要叫順捎着比上一回,也不知能否晉爵。

這便是禮儀之爭,且並非尋常禮儀之事。朝廷大臣恐也要藉此以觀九哥行事,看他是否要尊親生。九哥可又要叫架往火架子上烤上一回了。玉姐便吩咐於向平傳話下去:“吳王薨了,都不許戲笑。”

這宮裡能留下來的都不是傻透了的人,真個有傻子,自有上頭人怕受連累了來提點。事涉吳王一脈,宮中自是不敢有人怠慢的。玉姐傳令下去,又將自家身上一看,她原在孝中,衣着打扮正合適,便坐下來想九哥心事。

玉姐心裡,雖是親生父母好,然已過繼了,可親近,卻不好過了頭兒。她卻又不知九哥是否想與吳王一脈越禮之尊崇了,她固信九哥不是無禮之人,然先帝夫婦做的那些個事兒,連她也要嘀咕。若九哥真個做了,她又當如何自處?

翻來覆去地想,直到九哥自前頭來了。因吳王薨了,九哥面色便不大好。玉姐迎上來道:“回來了?都等着你哩。”九哥強笑,問道:“他兩個沒淘氣罷?”玉姐道:“小兒郎,合該淘氣一回,只消不出格兒,隨他們淘去。”

九哥攜了玉姐的手兒,兩個一同步入,章哥正與湛哥兩個地毯上翻滾。卻是湛哥行走不穩,跌了一跤,章哥要抱他起來,卻不想自己也是個三歲孩童,反與湛哥滾作一團。九哥暫按下心中愁思,一手一個,將他兩個提起,玉姐忙接了湛哥。

章哥抱着九哥脖頸,悄聲道:“爹,我想你了。”九哥聲兒都啞了,道:“爹也想大哥了。”玉姐抱着湛哥不說話兒,湛哥卻要伸着手兒湊一湊熱鬧。九哥單手抱着章哥,伸手摸摸湛哥腦門兒,對玉姐道:“傳膳罷。”

直到用完膳,湛哥叫安氏抱去餵奶,章哥叫小茶兒領去消食睡覺,玉姐才問九哥:“吳王薨了,咱……要個甚章程?”九哥沉聲道:“恐不好逾禮。”玉姐聽了,不由鬆了一口氣,道:“縱不逾禮,也不好與尋常親王一般罷?”九哥道:“這是自然。”玉姐小聲道:“一視同仁了,未免涼薄。逾禮了,又有人說涼薄了。”

九哥嘆道:“左右爲難罷了。誰個叫我過繼了呢?”玉姐道:“政事堂怎生說的?聽說樑相公先時是狀元才,這些禮儀上頭是極通的。”九哥撫着額角道:“最怕我逾禮的便是他了。”玉姐不好接話,只好說:“天大的事兒,睡一覺醒來,不定便有法子了。樑相公怕你逾禮是真,卻也未必不通情理。”勸他早早安歇。

次日,真個叫玉姐說着了,樑宿因九哥自登基來頗能納諫,又處事比先帝周正。頂要緊一條,乃是他肯擔事,不似先帝一提及國庫空虛,便愁眉苦臉,愁苦完了,甚個手段也沒有,連個胡鬧的辦法也提不出。數年相處下來,樑宿也知九哥爲人,除開心裡略向着些兒本生父母,餘者並無差池。

一個人,若連親生父母都不想着,那便不算是個人了。樑宿這般想來,九哥也不算出格兒,只是人之常情。是以只要九哥不與吳王系追尊個帝號,樑宿便覺也不須強諫了。聽九哥並無逾禮之意,樑宿便放下心來,請九哥綴朝七日,爲“叔祖”悼念。

至如服喪,卻不好以君爲臣服了。樑宿又有折中之法,使九哥以日代月,也算全了禮數。九哥聽了,解一樁心事,心頭歡喜,便依樑宿之法。

不想這世上偏又有那一等尋事的人,又是那個參誰誰沒事的御史黃燦。這黃燦卻翻出先帝時舊例來,原來,先帝時,越王薨,先帝綴朝只有五日。黃燦以“先越王於先帝,叔父。吳王與陛下,叔祖。”叔侄自然比叔祖孫爲親近,有先帝成例在,爲吳王綴朝當不比與越五綴朝之日多。縱九哥是吳王親孫,然過繼後,便不是這般算法,至多與越王等。

九哥叫他一口氣兒憋在胸口出不來,誰個叫他心裡終還有禮法,不想辜負先帝呢?只得拿眼睛去看樑宿。樑宿心裡暗罵這黃燦多事!丁瑋早與樑宿說過:“官家雖是仁厚之君,卻並非懦弱之輩。休要‘勸諫’得太狠了,年輕人,順着他說,他還能聽,與他唱起反調來,只怕要愈不肯聽你的。說句不恭敬的話兒,年輕人都是屬驢的,牽着他不走,打着還要倒退哩。”

樑宿思索半日,深覺有理,這纔有議禮時請九哥綴朝七日之事。今日黃燦此舉,豈非便是要打着他倒退?當下上前喝止。黃燦卻將脖兒一梗:“我是御史,極言直諫乃是本份。”反說樑宿有媚上之嫌。

樑宿一把年紀,臨老得此“讚語”,鬍鬚氣得直抖。丁瑋上前道:“既各覺有理,不如明日一辯。”九哥忙應了。

朝散後,九哥與政事堂等一處商議此事,樑宿也是叫黃燦氣着了,道:“黃燦邀名而已。”靳敏會心一笑。九哥聽着樑宿之考語,順勢道:“卻也是個敢說話的,不好堵塞言路。賜他金帛罷。”卻不提要納諫之事。

歸來說與玉姐,玉姐低頭半晌,道:“我卻有個法子,也不知行是不行。”

九哥因問計將安出。玉姐道:“現兩宮都在,尤其慈壽殿,輩份兒又高,她發個話兒,自然要省許多事來。只有一件……”

九哥道:“甚事?”

玉姐道:“這等事兒,可一不可再,多了,便要叫人說欺負無子的寡婦。我原想着,若是日後有個旁的事兒,好請她老人家出個面兒,如今這……” 若放着去年此時,她不須與九哥商議,許便將此事做成。此時因反醒,便不肯出這個頭兒,只將主意說與九哥。

九哥聽到“日後”二字,不由心頭一跳。玉姐卻又試探着道:“想來慈壽殿說一句‘大臣們要維護的,不過是禮法。官家要的,只是人情。所謂法理不外人情,何不兩全之?’也不是甚難事。”

九哥默然。

作者有話要說:週末科室集體活動,週五出發、週日返程。嘆氣。

125

卻說因吳王薨後之禮遇,朝廷上起了爭執,御史黃燦比出先帝時越王舊例來,弄得九哥與政事堂皆是面上無光。黃燦做御史便做出心得來,此番爲這兩日之爭,居然做出個“死諫”的模樣來。

鍾慎因手下有了這樣一個御史,不得不朝九哥表白一回,又去勸黃燦。黃燦正在家裡裝病哩,鍾慎來了,直入榻前,道:“你只管鬧來,你一鬧,便要先處置你的事,處置完了,七日早過了。你諫也是白諫,難不成你真個是好名?不計成與不成,只消揚名便得?”黃燦將脖兒一挺道:“難道袖手旁觀?是御史之恥。”

鍾慎與他說不通,只得換了個說法兒:“若官家一旦過繼,便將本生父母親戚拋諸腦後,豈非涼薄?日後說起,便說全是叫你逼的!你真個便好青史留名。”語畢,一甩袖兒,轉身便走。

說得黃燦心頭一涼,原本躺倒的,此時爬將起來,一隻手兒還朝鐘慎伸着,口裡道:“慢走!我本意並非如此!”

鍾慎嘴角兒一翹,這才轉過身兒來道:“你明白便好!”

縱這黃燦明白了,九哥也與了他賞賜,事情已被他叫破,卻不好不另議一番。廷議時,黃燦心中惴惴,心既虛,嘴便不利索,吱吱唔唔。朝上便有曉得他得了九哥賞賜的人,暗罵他:拿人手短。卻又知九哥並不曾做甚過份事情,也算不得“賄賂御史”。更因覺樑宿等此番安排,也是合情合理亦不違禮法,是以便將一腔不滿,番往黃燦頭上倒去。

這原本是好事,不想這黃燦肯忍一時之氣,卻忍不得被這許多人說不好。叫這許多人“攻訐”,便被“攻訐”成了一頭丁瑋口裡的犟驢。當下也不吱唔了,嘴也利索了,復又擰過來說那“防微杜漸”。將九哥欲晉酈玉堂爵位一事復提將出來,言道:“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今日敬本生祖父,明日晉本生父,至於後日,我不敢想!”

九哥叫他說得一張臉兒黑似鍋底,細看時,卻又是黑中泛着紅、紅裡透着白、白裡滲着青,一句話兒也說不出來。樑宿心裡恨不得天上劈道雷下來,將這滿嘴裡跑馬的黃燦劈死算完!樑宿等人,千怕萬怕,便是怕九哥有“逾禮”之舉,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誰都曉得了,卻誰都不能捅破這層紙。

今日黃燦居然當朝說將出來了,九哥叫他說了個張口結舌,表白不是,不表白也不是。樑宿等連個圓場也不好打,還是朱震出來道:“凡事講求實據,縱是御史,可風聞言事,亦不可無憑無據定人罪過,何況是說官家?黃燦,你失儀!”

樑宿趁勢將黃燦喝退。黃燦出這一口惡氣,冷靜下來便出一身冷汗,腿兒也軟了,手兒也顫了,哆哆嗦嗦退往列內站了。朝會至此,便無法開將下去,只得散了。

於是政事堂諸人並朱震、洪謙、國子監祭酒等留紫宸殿議事,又急召蘇正入宮。一干人聚往一處,齊議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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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內,靳敏道:“此事當速決,否則一是吳王喪事不好辦,二是今年乃官家登基後頭一回大考,各地舉子已到了許多,拖延下去,恐風評不好。也有失朝廷體統,有損官家威儀。”

田晃恨聲道:“這個黃燦!”

九哥將手兒無力一擺,道:“他是御史,總不好封了御史的嘴,縱他是胡說,也不可降罪,否則日後便無人肯勸諫了。眼下,難道要依着他?”說話時,已將眼睛看向樑宿。

樑宿一時不敢接話,若止吳王一事,樑宿自可斬釘截鐵,事涉酈玉堂,黃燦又暗示着“日後”,九哥若要與酈玉堂追尊個皇帝,可怎生是好?爲討好官家,固可允之,然卻難逃千載罵名。

丁瑋見樑宿不語,恐九哥懷疑,接口道:“定已定了,如何能改?只他說得難聽,此事不可便這樣了結了,總要有個臺階兒好下。”

朱震這才接口道:“吳王喪儀,官家並無失禮處,是黃燦不學無術。從來法理不外人情。”

九哥聽了朱震所言,大出一口氣,不想蘇正一直默默,卻忽然出列發問道:“黃燦之語,非在吳王,乃在 ‘日後’。”殿內一時無聲。洪謙道:“日後怎地?”蘇正道:“日後官家要做甚?要將人情做到幾分?有人做三分,有人做五分,有人做十分,更有人要做到十二分。官家呢?”

樑宿與丁瑋聽着蘇正這般說,心裡一齊發急,暗道原以爲這老蘇出去十餘年,已有些接地氣,何以往書院裡幾年,又呆回來了?

九哥將牙一咬道:“我也自幼讀詩書,如何肯做逾禮之事?”蘇正原與他眼兒對眼兒,一絲不肯讓,此時便垂下眼來,沉聲道:“如此,是社稷之福,亦是官家之福,更是臣等之福了。官家以禮立,若自家壞了禮法,吾不知後來者當如何自處。”語畢,顫顫悠悠,又站往原處了。

蘇正說話時,洪謙一直聽着,直到他說完,洪謙道:“若有人不肯叫官家做人情,欲藉此轄制官家而邀名,又當如何?”

九哥聽他開口,心頭更是一鬆,拿眼睛往下看。丁瑋心頭一動,道:“自是不可令此輩借官家邀名。”他卻更擔心蘇正所言之事,怕九哥將人情做過了頭兒。

政事堂裡的老人兒,雖各有兒孫要顧忌,不免有些個油滑,心底實是不想九哥“逾禮”。卻又擔心,九哥委實年輕,縱他今日做不成,明日做不成,熬個十年,滿朝老臣便要去個七七八八,餘下皆是九哥栽培之人。屆時官家違禮法,那便真個是笑柄了。又怕自家兒孫要捲入這禮法之爭裡,受那牽連。

諸臣裡,樑宿便是個打頭兒的,旁人不說話,他卻是不能不說的,咬牙站道出來,對九哥道:“不若藉此機會,明示諸人。”

九哥道:“如何明示?又如何取信於人?我爲君,當字字千鈞。爲一事,一而再、再而三表白,如何使得?!”

樑宿垂眼道:“官家如此身份,縱在民間,也要有些個說道,何況爲君,天下的眼睛看着?君卻有一策,可解此困。只是……請官家言而有信,毋令君臣貽笑後世。”

九哥道:“卿且說來。”

樑宿道:“臣等請於太皇太后,請她發個話兒。則於太皇太后是體恤官家,於官家,若與太皇太后許了諾,也是安太皇太后之心。”

九哥默然,心內實升起一股怒氣,卻又有些黯然,道:“如此,使得?”心裡卻道,這法子卻與大姐想的一樣,看來他並非有惡意。

朱震道:“使得。”

洪謙道:“官家的人情,諸公以爲要做到幾分?”

此話說得着實厲害,蘇正也將眼睛瞪得更大了些兒。樑宿斷然道:“不可溢,亦不可不滿,”朝九哥一拱手兒,道,“請爲吳王綴朝七日,請晉渤海郡公爲渤海郡王。”

九哥道:“便如此罷。”樑宿道:“臣等可諫,官家卻要令太皇太后安心。”九哥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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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這樑宿等人先諫九哥,得九哥之諾,便請見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久不幹朝政,亦無從幹起。忽聽得宰相求見,不由納罕,還是淑妃道:“朝上爲吳王爭哩,相公們來,恐也是爲了此事。”太皇太后道:“我道爲甚?原來爲這個,這卻是尋我討人情來了。”淑妃不由擔心,太皇太后道:“你懂甚?我便不與這人情,人便做不出事來了?我爲甚避讓皇后?非止因她小小年紀便有主意,更因她年紀小,我更已老了。兩眼一閉,身後也只好由人搗鬼。不如賣個人情,也好自在些兒。”

太皇太后原打量着樑宿來做說客,她便好發話,叫九哥亦不可忘吳王系之生恩。不料樑宿與太皇太后說話兒,起先說着都好,太皇太后肚裡明白,也與他臺階下。待樑宿與太皇太后說及酈玉堂夫婦時,太皇太后面上便變色:“說吳王,怎又說到渤海郡公了?”

樑宿道:“一事不煩二主此事尚須娘娘發話,不若一併辦了。”

太皇太后作色道:“相公也是狀元,也是讀書人!何以先前諫着官家不令晉爵,今卻來做說客?變得也忒快了!”

說得樑宿臉上一紅,旋即又覺氣壯——總是得了九哥允許,不做日後與酈玉堂追諡皇帝之事。便說:“臣等已諫官家,官家許效漢宣帝故事。”太皇太后道:“那是個甚的故事?”

樑宿道:“漢昭帝崩而無嗣。宣帝是入繼昭帝后,並不追諡其親祖戾太子爲帝。”

他這卻說中太皇太后心事,太皇太后年愈高,便愈想着生死之事,神神叨叨,怕的便多,唯恐死後“無顏見先帝”。太皇太后道:“你們說的卻做不得準。”

樑宿道:“臣等自勸官家與娘娘立約來。”

當下,太皇太后許以聲援九哥,九哥卻與太皇太后約誓,藏書太廟,約日後不追諡酈玉堂爲帝。

至此,太皇太后降下懿命,九哥綴朝七日,酈玉堂晉爲郡王。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最早做壞規矩的,私以爲是光武帝,他做了皇帝,按帝繫上是承自武帝系。他又旁立親廟,把自己爹媽追尊成帝后。這些事情,在西漢的時候是木有的。

以上,歡迎討論。

126

卻說安泰二年二月裡,九哥尚未出先帝之孝,親生祖父吳王又薨,爲着禮儀朝廷紛擾數日,終是各讓一步,連同九哥生父酈玉堂之事,一併有了章程。卻是諸相不可阿諛曲附,請九哥守禮,一面又爲九哥做保,請太皇太后出面聲援九哥。兩下里“各退一步”,既遵禮法,又全人情。

事畢,國子監祭酒心懷大慰,捋須道:“此事成,賴諸公齊心守禮。”

蘇正卻正色道:“是我等有個好官家。”祭酒耳上一熱,訕訕道:“是,是。”

既有了太皇太后懿命,又有政事堂諸相爲之做保,九哥便爲吳王綴朝七日,雖綴朝,正好省了廷議磨牙的功夫,即擬旨過中書門下,晉酈玉堂爲渤海郡王。酈玉堂是個二婚的,元配大申氏即追封爲郡王妃,次方是九哥生母申氏,封做郡王妃。九哥親兄酈乾生自然是世子,其妻爲世子妃。若非是在吳王喪期之內,倒真是件大喜事了。

吳王子女數十,能有職爵者並不多,吳王也好有幾個女兒道是嫁與殷實之家,雖不至是叫人說賣與商家,女婿家上數三代,不定是不是買賣人兒。是以酈玉堂夫婦一到吳王府裡,便叫許多親戚圍了起來。衆人皆曉得九哥心裡有親生父母,若結了這份善緣兒,日後前程便有了。反將真正主人家,已降做了六安郡王的前吳王世子閃到了一旁。

酈玉堂原是個不通世務的人,若非這是他親爹的喪禮,有這些個奇形怪狀的親戚圍上來,他早躲了。申氏亦是不堪其擾,藉着哭喪的由頭“哭得昏死過去了”,由着兒媳圍隨着,送她護送至大嫂六安郡王妃住處歇息。申氏長媳大娘乖覺,指個老媽媽往大哥那裡遞信兒:“就說阿家傷心得昏過去了,請蕭歸曹隨。”

老媽媽倒不曾讀許多書,只學了個音兒,跑與大哥說,大哥琢磨半晌方悟,心裡暗贊娘子機敏。附於酈玉堂耳畔如此這般一說,酈玉堂也是不會做戲,大哥前頭才說:“叫他們這般圍着,倒不是來與阿翁弔孝的了,爹不妨避上一避,權作傷心過度昏過去了。”

“了”字尚未落地,酈玉堂難得也“機敏”一回,兩眼一翻便靠在長子身上了,將酈乾生噎得目瞪口呆,只得叫一聲:“人呢?爹昏過去了,快送去歇息!”

申氏早在“昏過去”時便覺出不對味兒來,一“醒過來”,聽着長媳使人傳話兒出去,不由點頭。待聽聞酈玉堂也“昏過去”了,便起身要去看他。那頭六安王妃亦轉了過來,聽說她要去看酈玉堂,也不好攔。申氏卻把着六安王妃的手兒道:“與嫂嫂添麻煩了。”六安王妃亦知其意,也嘆道:“一家人,說甚麻煩不麻煩的?他們也是,並非不知禮數的人……”申氏道:“卻不當這般做派!哥哥嫂嫂平素哪處對不起他們來,喪事上卻不將喪主放到眼裡!”

六安王妃道:“也不怪他們,日子都難哩。”申氏道:“也不訪般做派來。”妯娌兩個,一個有意賠禮,一個存心相讓,互說了幾句兒,心裡都明白酈玉堂這昏也不是真昏,真到寒暄過了,申氏纔去看酈玉堂。

酈玉堂果已起來了,正呷着茶水潤喉。申氏見了他便說:“可不得了,你還有心情喝茶哩。”酈玉堂道:“口渴而已。”申氏道:“口渴將你渴昏了?”酈玉堂道:“那裡人多,煩悶。”申氏正色道:“我要說的正是這個哩。這些都是親戚,何以皆圍着你我,倒將哥哥嫂嫂閃往一邊去了?”

酈玉堂恍然大悟:“打清早起來,我便覺着不得勁兒,原來是爲了這個!”

申氏道:“該着大哥大嫂做事主,咱們這般引人注目卻不是好事哩!他們看重咱們不過是因九哥而已。九哥自己尚一身官司,咱該當謹慎行事纔好。”

酈玉堂少時,吳王子女尚不如眼前這般多,他又是王妃所出,平日裡見得總要多些兒,父子間情份也頗深厚。聽申氏如此這般一說,九哥一過繼而出的兒子且放往一邊,親生父親喪事上,親戚藉機攀談、真心哀悼卻犯了他的大忌。當即說:“再不理他們了!”

申氏道:“咱該哭喪哭喪,該送殯送殯,餘者只推與兄嫂,咱多陪陪阿家是正經。”酈玉堂道:“正是,往年我閤家在外,不能與娘面前盡孝,如今爹又去了,娘正難過,是該開解。”

酈乾生夫妻兩個隨侍於父母身側,大娘因自家整肅,又酈玉堂叫申氏攏住了,便看那吳王庶子庶女滿府滿院頗不上眼,暗自腹誹:只怕老王去了,老王妃才能睡個安生覺哩,否則他再老樹開花,多弄幾個孩兒出來,撫育長大、婚喪嫁娶,要老王妃從何處拆出錢來!

申氏與酈乾生等人自九哥過繼以來便不敢張揚行事,原本申氏與酈乾生等小有不甘來,他們原非張狂之輩,卻不想叫人畫地爲牢了。經此一事,酈乾生便來尋申氏說話:“這還是自家親戚,外頭不定有多少鑽營之人,若因此又叫世人說出甚不好聽的來,非止是咱家不好。亦恐有累官家清名。”

申氏道:“我原想着,忍一忍,是爲着不叫官家爲難。如今看來,卻是少與自己招災惹禍。設若家中門庭若市,落到有心人眼裡,咱卻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人的嘴都說你不好,你再好也是不好了。”

自此酈玉堂夫婦便常躲着人來,直至喪事完結,兩個也不好出來。更因這一喪事,衆人眼裡便見微知着,自申氏始,便各勸酈玉堂稱病不去朝上站班。政事堂也是“聞絃歌、知雅意”,遊說於九哥,只叫酈玉堂“奉朝請”而已。

如此行事落到政事堂諸公眼中,卻又暗讚一聲酈玉堂家中好家風,怪道官家守禮,並不強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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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這吳王喪事,京中勳貴初時極力往去捧場,到得最後,卻都有些個心不在焉。六安王妃還有些疑惑,往問六安王:“可是四叔與四嬸不來,他們便都不當回事兒了?”

六安王連日哭喪又應酬,渾身疲憊,聽着妻子問他,使勁揉一把臉方覺着精神了些兒,道:“你過糊塗了,今年是舉子們赴京考試的年份兒,咱們家是喪家,不好過問這些個事情。他們家中有女孩兒的,個個都等着發了榜好搶女婿哩。”

六安王妃這才釋懷,道:“是哩,過年時我還與她們說,到了時候兒提醒你一聲兒,留意可有好的。”六安王道:“咱哪還有閨女要嫁的?”六安王妃道:“你沒閨女要嫁,我還有孫女兒要說人家哩!”繼而咬牙道,“哪怕是個窮書生,只消孩子有本事,我寧願出自己私房與她置嫁妝,也好過賣與個商戶人家。”

說得六安王也不言聲兒了。雖說如今官家已有兩個兒子了,帝后又都年輕,用不着過繼他人子嗣,然先帝朝因過繼之事,許多將女兒嫁與商戶的宗室都覺叫打了臉。委實貧困過不下去的不要臉倒也罷了,六安王家這樣的,卻都發了狠。

六安王將此節略過,卻又說:“家裡還有些小兄弟……”他這說的乃是吳子留下來的庶出子女,吳王一撒手去了,六安王承了家業,卻要管待這些個弟弟妹妹的。吳王妃又老病,終是落在了六安王妃頭上。六安王妃只得認了晦氣,非是她不賢良,任誰個攤上這樣個公爹,也要火冒三丈——又不是家裡人丁單薄怕斷了香菸!這老不修分明是自家好色!丈夫的庶子庶女她都養得咽苦水,何況是公爹留下的?若說要兄弟幫襯,六安王如今,真不缺幾個異母小兄弟的幫襯,反要提攜他們是真。

許是六安王妃臉色難看得緊,六安王也覺說不下去了,休說妻子,便是他,也覺老父有些個荒唐。六安王妃見丈夫不說話了,反轉過顏色來道:“你是長兄,爹去了,你不管,卻叫誰管來?將他們該分的一分傢俬留下,頂多嫁娶早些兒,成婚便叫他們搬出去罷了。眼下這幾年咱還養得起。”

六安王搓手道:“夫人明理。”

六安王妃卻趁勢道:“我卻又要說不明理的了——你如今孫兒都好成家了,便休要做那瞻前不顧後的事兒了,先王與你留下這些個小兄弟小妹子的,你也知道愁。如今你爵不比先王、也無有個進錢的湊合,聖眷更不能比四叔家,咱休再多養閒人了。你又在孝期,便少些姬妾、休再生養,成是不成?年輕時我並不曾多勸你,如今老了,倒是保養身體纔是福。”

六安王有些心疼,轉思妻子說的也是實,便應了。六安王妃這才放下心頭大石,她忍了數十年,虧得六安王不似吳王那般姬妾成羣又生育頗多,今日終於得着機會相勸,也覺揚眉吐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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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安王妃如願以償,申氏卻在崇慶殿內,與玉姐執手相看淚眼。

玉姐心裡,待申氏僅在秀英之後,依她之意,與酈玉堂晉個親王又有何不可?奈何議出來的卻是個郡王,脾氣便有些壓不住,將九哥胳膊都要掐青:“你生父只好做個郡王?不尊奉他,是理法,咱便認了。如何人情也不做好?”九哥道:“這人情已差不多了。”

玉姐道:“你誓也發了,都藏書太廟了,怎地不爭個親王來?”章哥已冊做太子,有個君臣之分也便罷了。湛哥日後要如何分封?封得爵低了,是委屈了湛哥,高了,孫兒做了親王,祖父是郡王,如何相見?雖過繼,也不能叫孫兒受了祖父的禮。

這話兒卻不好眼下就說,玉姐好險沒叫噎得背過氣去。九哥不知就裡,將玉姐好生安撫:“我曉得你重舊時情誼,我亦如是,只是禮法如此。”玉姐橫他一眼:“虧大發了。”九哥陪笑道:“吃虧是福。”將玉姐又噎一回,趕他道:“不是要開考了麼?你登基以來頭一遭兒,甚事都沒這個要緊。”又順手卷了他的袖子,見胳膊上果青了一塊兒,不由心虛,喚朵兒取了藥酒來,與他揉開。

考生還未自考場裡放出來,申氏便來請見。按例,受冊封便要具折入宮謝恩。宮裡願意見,便許見,不願見,便免其面謝。申氏因有吳王喪事,入宮謝恩便耽誤了。及見,太皇太后只與申氏道惱,又壓皇太后,不令其多言。申氏不多時便自慈壽殿出來,往崇慶殿裡去。

玉姐喚了小樓,叫燉了好茶來,申氏卻不多飲,反與玉姐道:“往後便要少見了。”玉姐一驚,因問何故。申氏如此這般一說,道:“總要避一避嫌疑。這樣的事情是免不了的,總要愛惜羽毛。一旦開了此例,便是一家子不得安生,不如索性閉門不出。”

玉姐才因酈玉堂爵位低了生悶氣,又聽申氏說不好多來見,不由流下淚來:“我在這裡原便連串門子的人都少,您再不來,叫我如何是好?”兩個悲悲切切,哭了好半晌。湛哥又睡醒了,申氏抱着湛哥便不撒手兒:“比他爹生得好看哩。要是叫官人看着了,不定多喜歡。九哥小時候兒,吃虧在這長相上了。”

玉姐道:“我看他生得好來,常聽老人們說,小時候胖不算胖,小時候好看,也未必長大依舊好看。”將申氏逗得笑了,玉姐也不叫安氏接回湛哥,只管叫申氏抱着。

申氏抱了一陣湛哥,又問章哥,玉姐道:“胡向安陪着他往東宮那裡撒歡兒去了。我預備叫他大些兒往那裡讀書,先往那裡看一看,免得不記得小時候在那裡住過,乍一往生地方兒去,會哭鬧。”申氏道:“是這個道理。”

一面拍着湛哥哄着,三兩下,湛哥便老實闔眼睡了,申氏卻又說起一件事來:“明年不止你們除孝,孝愍太子妃那裡母女兩個也除孝了,那裡三姐也好到及笄年紀了,她的婚事,你可要上心。雖則女人家的事,都不是大事兒,辦得不好,也要有人說嘴。”

玉姐便問申氏有何指教。申氏道:“我並沒有的,我勸娘娘也休多幹涉,孝愍太子妃也是個精明婦人,她又有孃家人在外頭,只管放手與她。她看中哪個,你們只管與她做主。我不過白說一句,免得到了來年她不好意思直與你說,卻又七彎八拐討人情說到你面上,曉得的說是她不好意思,不曉得的還道你們怠慢了先太子遺孤。”

玉姐道:“您說的是。或者我明日裡便尋嫂嫂說話,將這意思說與她,正好外頭考試,是爲她挑女婿哩。”申氏見她明白,才戀戀不捨將湛哥放下,告辭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吧,不論是玉姐還是申氏這邊一家人,都是用普通人的思維去處理現在的事情。沒有因爲九哥做了皇帝,就恃以自傲,覺得可以恃權破壞某些規則、可以爲所欲爲、可以放縱自己的貪念。即,草根思維仍在,仍會努力剋制自己的欲、望,或者說,根本就沒有生出什麼貪慾,即使他們的出身並不算草根。

不論是玉姐的強勢還是申氏的退讓,其實都是民間法則。在玉姐這裡,民間夫婦便是如此。在申氏這裡,過繼了就是人家的兒子了。

所以做事就會讓人有一點違和感,覺得不太對勁。這種不太對勁,實際上就是“他們太樸素了”(簡直不算是這麼樣地位的人該有的,這樣的人應該心機深得一塌糊塗,說話時一個字都能藏着八百種意思)。事實上,他們不是。這種樸素的人還是多一點好。

當然,還要感謝申氏,把九哥教出了同樣的思維。即不覺得身爲至尊,就可以肆意破壞什規則,有點小聰明就可以玩弄聰明。

127

玉姐送走申氏,小樓等不敢多言聲,還是朵兒上來道:“哭花了妝又洗了去,娘娘還是補補妝罷。過一時官家來看着了不好。”玉姐漫應一聲,叫安氏抱湛哥去偏殿安置睡了。自重勻了粉,卻於妝臺前出神兒。朵兒見她這般模樣似是在想事兒,悄將手兒一擺,殿裡殿外便都安靜下來,走路的提着腳、說話的閉上嘴,喘氣兒的都壓低了聲兒。

九哥來時,便見這一殿安寧,不由也放緩了步子。前朝雖多事,近來他心情卻好了些兒,眼見各地舉子來見考試,頗有“盡入吾彀中”之感。此是他登基來頭回親點進士,心下格外在意。

崇慶殿里人見九哥來了,便不敢再不出聲兒了,忙報與玉姐。玉姐這纔來迎。九哥心中訝異,見玉姐妝容,不由道:“你這是……重上了妝?有甚事?”

玉姐使雙掌輕拍面頰,問道:“看得出?”

九哥道:“我如何看不出來?”

玉姐不由一笑,道:“沒甚大事,卻好有一件事要請你拿主意哩。”一道說,一道幫九哥除了身上禮服,換一身常服。九哥換了衣裳,捧盞茶,卻纔發問:“有甚事要我拿主意?宮裡事,你自決斷便可。”

玉姐道:“宮外阿家今日來看湛哥,虧得她提了——孝愍太子留下的三姐兒,如今也已好大了,過不二年便要及笄,可說人家了。你卻有個甚章程沒有?她不比旁人,馬虎不得。”

九哥道:“這個卻是叫我先想着了,她身份有些兒尷尬,不好即時封了公主,我便想,與她尋思門好親事,眼下許多舉子入京,不出兩月便有百餘進士……”

玉姐聽了便知他意思,要與三姐個文人夫婿,想來不會太低,不是狀元,也要是探花,名次再低些兒的,便要是家世極好。不由點頭道:“這卻比前輩公主們的婚事更實惠。”九哥道:“總要與她與找補。”玉姐道:“既這麼着,咱便將人情做足,我也說與那頭嫂嫂去,略透個話兒,免叫她擔心。”

卻並不提申氏所言,日後少相見、休多掛念照顧的話兒。玉姐這深思半晌,卻想到一件事兒,她與申氏自是親密,若無過繼之事,實是天下婆媳之典範。因着九哥過繼,卻是晚輩位尊而長非位卑,私下裡尚可應付,人前又當如何?叫她受申氏的禮她做不來,叫申氏受她的禮,只恐宮內宮外,朝上朝下都要有人說話。

真個是少見爲妙。想明此節,玉姐的臉色便十分難看。先前她亦有分寸,兩下都剋制,如今外頭朝上議禮喊將出來,令玉姐不得不上心。先是有酈玉堂僅是郡王,章哥兄弟日後位必在郡王之上,不好相見。次便及自身與申氏禮儀上相悖,玉姐不由有些兒心煩意亂。

九哥亦覺出玉姐意有不適,卻道她是爲三姐之事犯愁,安撫她說:“你們想的很是,若郡馬有一二不好,也恐落埋怨,不如先與嫂嫂說了,看她意思,總要如了她的意纔好。”

玉姐便應了,恰湛哥醒了,與章哥兩個你挨我蹭來尋父母。章哥滿臉嫌棄牽着湛哥的手來,口內還埋怨:“才學走路,還走不穩哩,就閒住想四處跑來。要過門檻了,我還要吃力哩,叫安媽媽抱你過!”

湛哥衝他扁着嘴兒直“噗噗”,氣得章哥往他臉上擰了一把,叫安媽媽:“抱二哥進門去。”將湛哥的手兒交與安媽媽,才仰臉兒看小茶兒。小茶兒笑拿帕子與他擦臉,彎腰小聲道:“休叫官家與娘娘裡頭久等,奴婢抱大哥進去請安,可好?”

章哥板着臉兒一點頭。小茶兒笑吟吟抱他進去了,並不說章哥上回想自家過門檻兒,因腿兒短,擡腿便騎坐在門檻上。門檻既長且寬又高,他一個不穩,扎開兩條胳膊,復又趴在門檻上,若非小茶兒手快,章哥險些將臉去砸門檻兒。時值冬日,穿得又多,遠看似個糰子堆在門檻兒上,門裡門外再顧不得他是太子,都笑得前仰後合。

自此,章哥每要過門檻兒,便叫小茶兒或是胡媽媽抱了過。每到門檻前,必使小短腿兒量一量門檻兒,心緒不好時,還要踢門檻兒一腳,口裡恨恨:“早晚有一天我自跨了你去。”

入得殿來,九哥與玉姐便不說旁事,九哥拉着章哥的手兒,問他又讀了甚書。玉姐卻抱着湛哥,聽他父子兩個一問一答。許是九哥少時不得父意,便不肯叫自家兒子吃虧,雖督課頗嚴,待兒子卻極親近。章哥答話,湛哥跟着學幾句兒,九哥也不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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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玉姐得了九哥應允,次日攜了兒子往慈壽殿裡請安畢,便去尋孝愍太子妃王氏。太皇太后因玉姐做出親密樣兒,連兒子都帶來與她瞧,看玉姐便也柔和幾分。人便是如此,那一慣爲善的,偶有不好,你便要記他不好。那平素淡淡的,忽對笑了,反覺她是個好人了。太皇太后也投桃報李,壓着皇太后不令她生事,與玉姐省去許多麻煩。

玉姐將兩個兒子帶回崇慶殿,叫章哥背誦昨日功課,描兩頁紅,將湛哥交與安氏,叫她帶着,休擾了章哥。這才換身衣裳,重理了釵環,往王氏那裡去。孝愍太子去後,王氏並不曾出宮居住,只遷出東宮,往東宮側後之睿寧殿內,撫育女兒,輕易並不出門。

聞得玉姐到來,母女兩個都有些訝異。三姐放下手中針線,整一整衣裳,看向王氏。王氏道:“不妨的,你不須躲避,正該多親近親近纔是。”三姐悄將手下正繡的一條抹額掩了,這原是要繡與玉姐的,如今還未完工,自是不好叫玉姐瞧見的。

玉姐到來時,與孝愍太子妃平見了禮,三姐便上來見嬸母,口稱“娘娘”。玉姐眼睛尖,已見着了她手邊針線笸籮,笑道:“三姐果然長成大姑娘了,已做上針線了。”王氏笑道:“不過閒做兩針,休叫她移了性情。說起活計來,她這能算個甚來?”又說,“還不快收了去?沒的叫娘娘看了笑話。”

三姐的宮女忙上前抱了笸籮,一福身兒,悄悄退了下去,心中暗自納罕:娘原叫我親近娘娘的,怎地又叫我走開?

她卻不知,從來說話聽聲兒,鑼鼓聽音兒,王氏自玉姐話中聽出她將要說的恐與三姐有關,是以將三姐先支了開來。

果不其然,玉姐與王氏寒暄一陣,便說着兒女事:“外頭自女兒極小便要爲她們預備嫁妝,如今又興厚嫁,不早早預備了嫁妝,臨了便要失顏面。”王氏心中一凜,接口道:“我寡婦人家,只有這麼一個孽障,她的嫁妝哪裡用預備?我這些還不都是她的?”

玉姐道:“瞧你說的,你的還要留與外孫哩,我們哪能不管三姐?守着國庫內庫,怎會叫她薄了嫁妝?她的嫁妝倒不須愁,這女婿……嫂嫂可有甚想法兒?展眼她便要到及笄的年歲了,難不成要到十五了再擇女婿?世間一眼便相中的人少,磨磨蹭蹭也要一年半載,再卜吉日,又不定立時便有好日子。一拖二拖,都要成老姑娘了。何不盡早了相看?”

王氏道:“我寡婦人家並無章程,只請官家與娘娘憐她個沒了父親的孩子,叫她一生平安,我便是立時死了,也好閉眼了。”玉姐忙道:“嫂嫂又說這喪氣話來!要個甚樣女婿,難道你真個不曾想過?官家昨日還與我說來,總要叫侄女兒此事如意。”

王氏沉吟半晌,道:“只消孩子純樸和樂。”玉姐笑道:“嫂嫂心裡可有人選了?若有咱好趁早看上一看,免叫人定了去。”王氏低頭道:“容我想上一想,可好?”玉姐道:“我便等嫂嫂消息了。”

王氏送走玉姐,自思忖半晌,暗想三姐此生恐是做不了公主的,否則便又要牽扯上孝愍太子身份等等,怕又要生事。政事堂固不樂看着渤海郡王家坐大,更不欲有人借孝愍太子生事。若只是郡主,便不似公主那般易誤駙馬前程。如此看來,三姐反比公主吃香。勳貴人家人多事雜,又幾代下來恐銀錢上也是不湊手的居多,反不如與三姐尋個少年進士。女婿既有才,前程又不受阻,自然要待三姐好些。

思及此,王氏便定了主意,想求九哥於進士裡擇溫柔和氣的配與三姐。王氏越想越明白,否則玉姐何以早不提晚不提,偏要在這未放榜之前提呢?再者,新君登臨,也須栽培些人手兒,橫豎三姐也沒了爹,不若便交往這叔父手上,由他照看。王氏冷眼旁觀這些日,看着九哥夫婦雖比先帝硬氣些兒,卻並不失禮,是以並不擔心這兩個將她女兒婚事胡亂拿來收買人心。

過幾日,王氏將將趕在放榜前攜了三姐去尋玉姐,三姐那條抹額也正正好兒做好。到了崇慶殿,三姐獻了針線,玉姐看那條攢珠抹額,手藝雖略稚嫩卻頗用心,不由讚一聲“好”。妯娌兩個一對眼兒,玉姐便叫三姐:“你那兩個小兄弟又一處淘氣了,你去看看他們,管着他們些兒。”

王氏一點頭,三姐便即告退。玉姐看着三姐背景對王氏道:“我說甚來,是大姑娘了,有樣兒哩。”王氏道:“那是我前世的債主!”玉姐笑道:“兒女都是債,不獨哪一個哩。”王氏道:“早早將她交與下個欠了她的,我也好省心。”

玉姐抿嘴兒一笑:“嫂嫂想是心裡有譜兒了?”王氏道:“我卻有個想頭兒,不知合適不合適。”玉姐道:“父母爲兒女,沒有不合適的。”王氏試探道:“聽說外頭新科進士要發榜了?”

玉姐笑道:“京中好榜下捉婿,卻無人能捉得過咱家!咱放榜前先將人捉了來,剩下的才叫他們家搶去!”說得王氏也笑了:“如此,便要拜託娘娘了。”玉姐道:“嫂嫂這般客氣又是做甚?”便與王氏又說起三姐嫁妝來。

王氏猶豫一時,又說:“還有一件事來,娘娘前使人往外拿本錢做經紀來?可有適宜的?”

玉姐詫異道:“嫂嫂也想這個?”王氏道:“前幾日我生日,蒙兩宮與娘娘之許,家裡來人慶生,說這事來。外頭好些人家也悄悄派人去做了,穗州左近路都修了三、四百路了,極平順。我想着,田地總是有限的,誰個手裡有了好田肯讓與人?錢卻不同,錢能生錢,後世子孫只消田地出產夠吃的,餘者還要看田地之外。”

玉姐道:“這事我如今是不大管的,嫂嫂知道的,如今兼併愈演愈烈,失土百姓漸多,總要與他們旁尋條出路,有手藝、做買賣倒是一條路——免其成寇而已。既成了件大事,我便做不得主了。嫂嫂孃家若有此心,卻也做得。只是,因事關重大,不好倚仗觸法。”

王氏道:“我省得。”

兩個又說一回話,王氏便即攜三姐告辭。臨行時,湛哥拽着三姐裙邊禁步不鬆手兒,玉姐擡手便朝他胖手上輕拍了一巴掌。看三姐漲紅了臉兒,笑着安撫她:“不好慣縱了他,不曉得多少人慣着他,總要有個人與他煞煞性兒。”那頭湛哥嘴兒一撇,玉姐伸手撓他下巴,他哼一聲兒,別過臉兒去不理玉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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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告辭後,玉姐反思王氏所言之事,不意京中勳貴竟頗喜商事?二月裡洪謙生日,宮中賜下物什,秀英來謝恩時便言家中與申氏都有意將原先生意揀起。蓋因洪家底子薄,申氏家中人口多,田產都不多,京畿地又貴、權貴又多,好田都有主兒了,不若另僻蹊徑。

這兩個有前科便罷了,不想興平侯家與王氏也有此心。她更不知,便是朝裡進士出身的人家,也有好些人拿出本錢來,或授意家中僕役、或放與商戶,令去經商。或是販運各地物產以通有無,或是似秀英與申氏這般拿錢按件兒收了活計,轉手倒賣與胡商。受她們啓發,也有些個人收了活計卻不賣與胡商番客,轉賣與國內他處。

因來錢頗快,又都有些個靠山,行走也安全,京中這股風氣竟是愈演愈烈。

九哥已知此事,悄與政事堂算上一算,其利確比種田厚上數倍,宰相們不由擔心,諫九哥預先防備,萬不可令棄田拋荒。又請議定章程,約束商賈之事。九哥皆依之,命政事堂拿出章程來。章程非一時可草就,幸爾京中雖有經商風氣,畢竟初始,尚可控制,衆人暫將眼睛放到新科進士身上。

因有了上一回文歡之事,此番定名次,自九哥往下,皆意先問了話兒再定。九哥原看好了一個南方少年,生得白淨清秀,看着脾氣極好,欲將他定下與三姐,想點他爲探花,也好成就一段佳話。

不想這少年生得好、才思亦敏捷,也不結巴,說話真個吳儂軟語,溫溫柔柔,也無那“啊”來“啊”去的口頭禪,卻有一樣兒不好——偏生“四”與“十”分不清楚,推而廣之,他是寫文章用韻時心裡明白,到了口邊這些個韻腳便全念做一個音兒。

九哥不由扼腕,政事堂也覺遺憾。終擇了幾個旁的少年進士,暗問其有無家室,擇其無者,仔細查看,又留話兒令毋輕易應了婚事。瓊林宴時卻叫玉姐邀王氏與三姐於簾後觀看,只消王氏選中之人,便明與他說,令其休應他家婚事。三姐在室女,守父孝已畢,祖父孝亦除,卻好定親。

玉姐看着王氏與三姐擇定之人,心中頗詫異,原來王氏說要個進士女婿,免得京中勳貴家出來的家事雜亂。豈料這擇中的又是勳貴家孩子,雖不曾做頭甲,亦是進士出身。乃是東平伯家嫡出第三子鄭隆。聽了他身份,王氏亦詫異,不由苦笑:“天意了。”

九哥玉姐自做媒人,東平伯家喜之不盡。因這樁婚事,朝中上下都贊帝后厚道,與孝愍太子遺孤搶了這好女婿。玉姐更要將好事做到底,與王氏一般忙碌。待新科進士一應事畢,九哥將這鄭隆安入翰林院內,命欽天監擇吉日,先放定。

玉姐看了欽天監回奏,對王氏道:“不巧近幾月日子都非上好,又須避開七月,這一年又閏七月,吉日定在八月裡。”王氏道:“正好多教她些個道理,免得到時候見着婆婆失禮。”

玉姐因拖延日久,便不日日與王氏商議了,轉忙他事。因王氏母女俱在宮中,到得八月裡,東平伯早早請旨,便行放定之禮。

東平伯家迎來個郡主,且驚且喜。所謂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東平伯家若非有些沒落,斷難逼着孩子上進讀書。今蒙降郡主,乃是雙喜臨門,三姐無公主之名卻有公主之實,既得了親近宮中的好處,又無有駙馬多榮養的壞處。閤家都盼三姐早日釐降。

東平伯夫人看着三姐,真個怎生看怎生好。誰個不知道天家女兒性溫良?天生賢惠好兒媳。若非三姐還小,王氏要多留一年,又說以宮中未除服,不好辦喜事,東平伯夫人恨不得眼下便將婚事辦了。

王氏既擡出宮中來說事,東平伯夫人只得忍了。一盼二盼,只盼來年早早到來,宮中早日除服。終叫她盼過正旦,又盼過五月節,期間無論太子生日、永嘉侯做壽、皇后千秋、孝愍太子妃生日,東平伯夫人無不盡心盡力,只求毋旁生枝節。

到得五月裡,宮中除服,百官爲賀。東平伯夫人便說東平伯:“待宮裡忙過這一陣兒,早早請旨,將郡主迎了來罷。”

作者有話要說:哈哈哈哈,終於除服了~可以做很多事情了~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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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東平伯家着急將三姐迎進家門兒,欽天監擇卜的宜放親的吉日卻在八月裡,東平伯夫人因未曾定下,不免着急,待宮中盡心盡力。到得五月裡,便催促着丈夫東平伯請旨。東平伯且氣且笑:“宮裡傳出話兒來,欽天監的日子定於八月哩,豈能催得?若因日子不好,日後生出事端來,你便開心了?”

東平伯夫人這纔不說話了,暗下卻又忍不住,不免將又往王氏孃家興平侯府並永嘉侯府等處走動一二,兩處都說:“既是定下來的,斷無隨意更改之理。”她因與霽南侯府有些個七彎八拐的親戚,便又尋上霽南侯府求見太夫人,意在探聽消息。

太夫人華氏聽了她所請,也與東平伯一般想法兒:“你等便是了。”東平伯夫人道:“我如今只餘這一個孽障親事未完,實是提心吊膽。”太夫人道:“只消你自家平順了,休生出不好的事兒來,此事便沒個波折。你有這個心思,還不如盡力打點孩子成親諸事哩,人你千求萬求的求了來,若辦喜事兒的時候有不如意處,卻不是打臉?”

東平伯夫人一聽,拍手兒道:“還是您老經的事兒多,我這便回去辦。”

太夫人與東平伯夫人尋了樁事做,免得她再聒噪,心下甚美。她年高,怕冷畏熱,前二年冬日嚴寒、夏日酷暑,實忍不得,便不耐煩出門兒,還令朱雷將自己壽器又重油了一回。今年天卻好,夏日比往年涼爽許多,太夫人心情好,是以多提點東平伯夫人兩句兒。

因着東平伯夫人來,太夫人又勾起一樁心事,卻是想往宮裡請見玉姐。

霽南侯太夫人請入宮時,玉姐正彈箜篌,湛哥坐於榻上,仰着臉兒看着她彈,一張嘴兒,口水便順着嘴角滴到了前襟上。

玉姐聽了於向平如此這般一說,玉姐即應允:“太夫人年高,原本不是喜生事之人,既來,必有事。”說完一轉臉兒,便瞧見兒子前襟溼了,安氏正與他擦嘴哩。

霽南侯太夫人便得允,次日由兒媳韓氏伴着入宮。

到得崇慶殿裡,玉姐已自慈壽殿回來,打發了章哥描紅習字,自看着湛哥晃晃悠悠,追着只氣毬玩。霽南侯太夫人婆媳兩個入來,先拜玉姐。玉姐雖心覺這兩個是長輩,然受她們的禮,卻比受申氏之禮自在許多。客客氣氣讓兩個坐下了。

韓氏擡眼看玉姐時,見她着一襲金線繡翟鳥硃紅大袖衫兒,頭上並不戴厚重鳳冠,發上正中一支九尾金鳳、尾、眼俱鑲寶石,鬢邊數枚素金釵。耳上一雙大紅墜子,頸掛珠串,手上兩雙金鐲一嵌寶石、一琢細紋。伸出手來兒虛扶,上頭亦戴着幾枚嵌寶戒指。

如此打扮極是鄭重,想是看重自己婆媳,韓氏心裡便十分舒坦。又看湛哥在側,便誇湛哥:“二哥長得真個結實。”玉姐聽韓氏說湛哥生得康健,心裡也快活,笑道:“他偏淘氣。”

華氏道:“男孩兒不怕淘氣,只消知道做人的道理,便盼着他肯淘氣哩。”韓氏接口道:“正是,俗話兒說得好,有脾氣便有活兒。沒個氣性,甚事也辦不成。”婆媳兩個這般說,便又想起朱沛來了,心下皆感慨。還是華氏面子大些兒,順口兒問到了章哥:“不知太子可安好?”

玉姐察顏觀色,覺其意可能在此,也小心應道:“教他描紅哩。”華氏年老,說話便慢,慢條斯理道:“可是娘娘與太子開的蒙?”玉姐眉梢微挑,笑道:“正是。”華氏這才說:“娘娘可知,太子轉眼便五週歲了,當尋思開閣讀書的事兒了。”玉姐心中想的也是此事,口裡道:“聞說有早有晚,我也想叫他早些兒讀書明理。”

華氏將上身往前傾上一傾,卻問玉姐:“娘娘,太子師傅不可不慎。”玉姐道:“這些個,自有官家與朝廷大臣,我卻不好多過問了。”華氏道:“娘娘錯了,朝上選師傅,多選博學之士,有些個雖博學,人卻呆。太子爲人,卻不好呆呆木木。卻擇了個過於方正的師傅,只恐娘娘又要多費心教導殿下人情冷暖,世間百態了。”

華氏這話說得極誠懇,玉姐亦明其理,言語間便也懇切許多:“謝夫人教我。”華氏將手兒一擺,道:“老身不過怕說得晚了,已有定論,這才匆匆而來。想來官家與娘娘爲人父母,早便想着了,不過人老話多,過來廢話罷了。”玉姐笑道:“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老人家的話,我是從來不敢不聽的。老夫人心意,我記下了。”又說想擇親貴大臣子弟,與章哥一道聽課,心裡已預定了朱家一個子弟,這是透個風聲兒與太夫人,也是叫她歸家仔細看看子侄,擇一好的送來。也是因太夫人年長,經的事多,有詢問是否合宜之意。

太夫人道:“娘娘想的甚事,從來未做事,先做人。多與人相處,纔好明白道理。”那頭韓氏肚裡已在琢磨,哪個孫兒伶俐有出息,好送往宮裡來。

玉姐便放下心來。太夫人略坐一時,便說:“年老了,易瞌睡,恐失儀。”便要告退。玉姐道:“怎好叫老夫人空着手兒便走了?”命取一隻玉枕與老夫人道是“夏日枕着涼快。”又與韓氏絹綢好制夏衫來穿。婆媳兩個謝領。

回往家內,韓氏便問華氏:“太子讀書之事,自有大臣們說,縱大臣有不妥的,阿家何不領夫君去說,爲何……”華氏道:“我爲何多這個嘴?縱婦道人家說,也可請永嘉侯家的往宮裡說?你也不想想,便是父母與子女,也須用心相處哩。咱與娘娘又有何能說得出的親戚?總要尋些時機,親近親近。縱男人們處得好了,兩家女眷還有反目的時候哩。那是中宮,你好穩坐了釣魚臺?你當你是姜太公來?”

說得韓氏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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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裡玉姐左思右想,頗覺華氏說得合心意,卻叫朵兒:“與我往庫裡尋些物事好與三姐添妝去。”

因國喪,宮裡許多遊樂都停了,玉姐更不好着鮮亮衣裳。如今除服,宮裡風俗又喜着紅色大袖衫兒。如今九哥無宮妃,唯玉姐一人要置裝,內廷織造衣裳便不如先帝等時要採辦許多后妃的,只消將這位娘娘伺候得妥當了便得,是以織造得極快,衣裳又多。自除服前便預先辦下了,一朝除服,成箱子擡往崇慶殿內。又有內造的首飾等物,將玉姐衣櫥箱篋塞得滿滿當當。錦鍛絹綢,珍玩器物將崇慶殿庫房填得難容他物。

主僕兩個往庫裡尋一回,將蜀錦蘇繡挑出許多,又擇那百子圖的對瓶兒、石榴葫蘆的官窯瓷器尋了整套。一一搬將出來,待九哥來時,指與他看:“總要叫三姐嫁得風風光光。”九哥道:“甚好,”因戲言,“待侄女兒如此,咱要有個閨女,你要忙成甚樣哩?”

說得玉姐臉上一紅,啐道:“呸,你哪來的閨女哩?”九哥見她頰上泛紅,十分可愛,不免動手動腳。兩個膩歪一回,各故作正經坐了,端茶來喝。玉姐這才說及章哥之事:“閨女還早,煩心的兒子卻有一個——章哥過年便五歲,當開蒙了,我在他這般大時,已讀書了哩。你可想好了要請個甚樣的先生與他?”

九哥道:“我原想着蘇先生來,岳父說蘇先生還有書院要忙,且……咳,蘇先生不慣教幼童,常叫頑童口上戲弄。”說便拿眼睛看玉姐。看得玉姐眉毛幾要倒豎起來:“誰個戲弄先生來?誰個戲弄先生來?”

九哥咳嗽一聲兒,淡然道:“又不是說你,你急個甚哩?”

玉姐恨恨道:“你朝誰個學的這般壞來?我與你說正事哩。”心裡卻泛着甜,原來這九哥也想着兒子讀書之事,又問了洪謙,顯是極看重自己。

九哥道:“丁相公便是極好,明年便以他爲太子太傅。”玉姐道:“我不過白說一句兒,外頭的事兒,還須你拿主意。只是章哥一個未免孤單了。”又提多選大臣子弟一道讀書的事。九哥亦允了:“他們再沒一個不答應的。”語畢還執起玉姐手兒來親了一口。

玉姐此議卻是了了九哥一樁心事,九哥經三年蟄伏,也當有所作爲,做事須有人手,如何浸潤也是一門學問。擇其子以事東宮,也是一條路子。當下夫妻兩個便議起名單來。既有如霽南侯家這般勳貴,亦有如樑宿這般進士。

玉姐詫異於事情順利,看一看這些個幼童父親名單,與自己心中所想一比對,便知九哥之意。原來玉姐也是爲章哥着想,一是爲其知世情,二也是叫他與大臣家打個照面兒,總不好將太子“養在深閨”。江州商人都曉得,兒子長大了好叫認一認管事,也叫管事的認一認少東家哩,平白降下個東家來,底下辦事的人也未必肯盡心。

既有這般想頭,再想九哥心意便不難。尤其近日除服,九哥也當做些事情了。玉姐心下了解,也不點破,只聽九哥說話。

九哥卻是雙管齊下,三年服滿,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時候兒了,九哥雖不動政事堂,又小心對待朝中諸臣,卻要大檢天下縣令。命諸縣令即時往京中來考覈,九哥要一一親驗,擇其優者提拔,黜其不良者。

玉姐聽九哥說:“親民官不可不慎,你曉得我又要做些大事,須得他們都肯幹事,能幹好事,才能行得。”玉姐道:“你休太累了。”九哥道:“我一身勁兒哩。”玉姐但笑不語。

既是九哥欲振奮,玉姐自思不好拖他後腿,更加用心奉承兩宮,尤其太皇太后,意將宮中處得和睦,休叫九哥分心。

太皇太后老人喜甜爛食物,南方好甜食,玉姐便尋南方食譜進獻與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心下受用,與淑太妃道:“果然咱放下了,她也不是不識好歹的人兒。我半腳進棺材的人了,若我去了,你也休怕,只與她這般相處便是。慈明殿那人,我在時,她不敢動,一旦我去了,恐她生事,皇后輩份兒不夠,你便好與皇后撐個腰。你兩個,單哪一個與慈明殿計較都有缺處,合做一處,便能轄制慈明殿,皇后也不好離了你。正好保你後半世富貴,三姐也好有人照應。”

淑太妃含淚勸太皇太后寬心,太皇太后將手兒一擺:“你理會得,你休多言。”

淑太妃聽了太皇太后之語,也着意與玉姐相交,兩個皆有意,一時頗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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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和氣,前朝也是一片欣欣向榮之氣。九哥欲親顧問縣令,政事堂也不便攔,大臣都贊同。誰個肯冒得罪天下親民官的風險,阻攔皇帝親見呢?各地縣令接了旨意,做得好的便歡喜,力有不逮的便愁苦。卻不得不各將公務移與主簿等人,打點行裝赴京來。

縣令有官身,各可走驛路,又有驛站供歇息,卻比趕考書生快得得。六月底,便齊聚京中。

內中有一縣令,望着京城大門,躊躇滿志。此人姓紀,正是當年洪謙的街坊。

紀縣令從未覺着此生有哪筆買賣再比當初(雖有功利之心)動了一念之仁照看洪、程兩家更划算的了,因着與洪家關係,酈玉堂薦他做了縣令。如今洪謙女婿又做了官家,往年在江州時,他也是見過的。他原是舉人出身,自以做個縣令便好到頭兒了,今日又得此機緣,想執掌一州府也並非不可期。

紀縣令入京,先去見洪謙,敬獻方物,又謝洪謙往年照看他女婿。因洪謙掌國子監,早早將紀縣令女婿擇一大縣放去做主簿。洪謙並不表功,卻請紀縣令住下,且說:“你我舊識,何必故做疏遠?豈不欲蓋彌彰?是不坦蕩。”紀縣令深以爲然。

政事堂先出考題,將這些個縣令拘起考上一回,考些經義、判案、庶務。九哥親臨監考,又依次接見諸縣令。諸令多是初見天顏,九哥一張臉兒,酈玉堂看着覺着醜,縣令等看着卻覺着他威嚴可靠。滿朝皆以新君務實,雖年輕,卻有章法,無論賢愚,皆以其聖明。

諸縣令有與親貴有干係走門路的,有進士出身拜同年、拜考官的,也有自以無甚門路卻將一腔忠誠奉與官家、以“我用心,官家自慧眼識英”。紀縣令卻是這裡頭最寬心的一個,他經義史書雖不出挑,庶務人情卻極通,是以答得並不差。

陛見時,九哥果還記得妻子這老鄰居,還多問了他數句。紀縣令一時忘情,連花白的鬍鬚都彷彿要變紅了一般,叩頭道:“臣萬不想官家還記着臣。”九哥心裡暗記着他,見他判詞十分通透,便想:我要做的事,要與商戶打交道,他既非進士,便少些傲氣,又明世情,正好用着他。

回來卻與玉姐說今日遇着故人云雲,說這紀縣令是個機敏的人兒,好叫他往穗州做個知府,於商事有利。

玉姐自是樂得故人有前程,卻又擔憂:“我記着這紀縣令族裡是商人家出身,你叫他幹這事,他族裡又有商人,恐有干連,若因而循私,是你我害了他。”

九哥笑道:“無妨,他終是個讀書人。且我有御史在,擬一旨與他長官,休令他做糊塗事即可。”

紀縣令叫天上掉下個餡餅兒砸着了腦袋,歡天喜地,與洪謙道謝。洪謙卻囑咐他;“官家新登基,要幹一番事業,君之前程,在乎自己。做得好時,前程不可知。做得不好,是丟了官家臉面……”後半句兒卻不說了。

紀縣令忙斂了笑,連說不敢,陛辭時,九哥亦是這般說法。紀縣令將一腔歡喜化作任重道遠,連說不敢辜負聖恩。

縣令離京歸去時,已至閏七月末。九哥黜其不足者二十三人,擇今年新進士補其缺。又有如紀縣令這般高升者十餘人,擇京中往年進士居閒職者補入。餘者稱職者,各歸本位。

那頭東平伯夫人猶記着日子,催着丈夫上表,請先放定。九哥亦聽說東平伯夫人之急切,還與玉姐嘀咕:“是不是他家有甚不好事哩?”暗令人去查了一回,曉得是東平伯夫人無事亂着慌,這才放下心來。東平伯夫人卻不曉得,她兒子親事險因她着急要叫九哥悔了婚去。

到得月,內外齊備,東平伯夫人果精心準備,與東平伯兩個攜了兒子媳婦,並往宮中放定來。郡主自放定至成婚有定製,一切依禮而行。禮成之時,東平伯夫人一顆心這才重又放回腔子裡,與王氏兩個見三姐與鄭隆少年男女,真個珠璧合,都覺快慰。

129

八月裡因三姐定親,宮裡更添一抹喜氣,這一年中秋節宮裡便開心起來。九哥既出先帝之孝,宮裡過節便極熱鬧,又放煙花,又宣召百戲伎人入內。太皇太后越發喜歡熱鬧,好聽個響動兒,既見九哥盡心,也自歡喜,將慈壽殿小廚房裡做的月餅賜與九哥。

玉姐見她善待九哥,此時更不以她藏奸,亦陪她歡笑。太皇太后更摟湛哥,逗他說話。湛哥已兩歲有餘,與她一處一口一個“娘娘”,太皇太后喜不迭,與淑太妃兩個互使一眼色。玉姐見了湛哥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樣兒,不由嘲道:“他這會子倒識得娘娘了。”

知道典故的便都笑將起來,原來宮中尊貴婦人皆稱呼“娘娘”,湛哥才學說話時尚幼,玉姐既是他娘,又是他娘娘,他人兒小,傻傻分不清楚。叫玉姐便是一時“娘”一時“娘娘”,橫豎是叫喚一個人人,玉姐也不以爲意。待抱他往見兩宮,皆令他叫“娘娘”,他便糊塗了,小舌頭兒都打結了。總有一半年時候兒弄不清誰個是誰個。

一片歡笑裡頭,皇太后也只得強扯出一個笑影兒來——心裡實不快活。她不似太皇太后,雖沒了兒子,好歹跟前有個侄女兒侍奉,又有廣平長公主既是孫女兒又是侄孫女兒,權慰寂寞,孃家也不頂事,且有太皇太后壓着,心裡實是委屈。

不想看這些個人的笑臉兒,她便將臉兒別往一旁,也是合該有事,恰叫她看着宮女宦官爲趨奉,個個腳下生風。便問:“那是怎的?急腳貓兒似的,出了甚事?”因她這一問,玉姐不得不令碧桃去打聽。

碧桃回來道:“過節事情多,她們忙哩。”

太皇太后道:“縱事多,哪有這般跑法的?”命喚了個小宮女上來問話,那小宮女許是年小,人頗實在,趴地上磕個頭兒,回道:“因前幾年放了幾百號宮人出去,宦官也放了些老的出去養老,又都不曾補全,如今宮裡剩的人少,平日還好。到了忙時,一個人要做兩個人的活計哩。手上腳下不緊着些兒,便要出錯兒領罰。”

皇太后正氣悶間,揮手兒便叫她下去,卻與太皇太后道:“既缺人,須再擇宮人來。宮裡總不好似鄉間土財主,又吝嗇又刻薄,逮着個人必要叫一刻不閒累到死。”

太皇太后略一點頭:“節後再說罷,且看焰火。”說便抱湛哥,伸指指着天上煙花逗他去看。

玉姐聽了皇太后的話兒,略有些兒耳熱,頗疑這“鄉間土財主”、“又吝嗇又刻薄”是在說她。只大節下不好反脣相譏,更不好帶出來,也只笑笑:“也是我年輕疏忽了,前者娘娘心善,放了宮人出去,也沒補多少人來,我竟以無事了。既這般,明春便擇人來。”她心裡打的卻是明年採選宮人之前再放一批出去的主意。

太皇太后轉頭看看她兩個,道:“且放放,過完節再說。”

過了中秋節,玉姐便往慈壽殿來請示太皇太后採擇宮人之人:“我年輕,未經過事兒,您久居宮中經的見的多,還請娘娘多指點。”太皇太后笑道:“也沒個甚,只看宮中各處用多少人兒,現有多少,將要放出多少,叫他們算出差的人來。比着數目,多徵一、二成備選。底下選人時已篩過一回了,到你眼前的,皆不至太蠢笨,多這兩成,是爲防着有疾病又或有不合眼緣兒的。”

玉姐笑道:“原來如此。不是娘娘說,我還想不着要多備些人。”

太皇太后笑道:“你也不曾疏忽,這宮裡宮人,從來是看用多少便召多少,否則也是白養閒人,錢庫都叫她們耗幹了,外頭她們家人還要惦記。倒是有一事——”

玉姐聽她言有未盡之意,會意接上問:“娘娘還有甚指教?與我說話,哪須客氣哩?”

太皇太后便說:“說了不許惱——你如今也不須多選人了,往年人多,是要人伺候的妃嬪多,如今官家後宮空虛,用的人少。你須先想好應對辦法,否則……叫旁人說出來便不好看了。”

玉姐面上微一變色,旋即笑道:“謝娘娘提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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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太皇太后也算是好意提醒,玉姐心頭便添一事,思來想去,卻並不與九哥先提及充實後宮之事。橫豎夫妻兩個早有話在先,玉姐便當九哥是記住了,他不提,她難道要自尋煩惱不成?她只管儘管照顧九哥起居,與他處置家務,不使他爲內宮煩心,且看九哥怎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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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令各宮管事宮女太監報上人數來,將那無人居住的宮殿暫封了,又將常居之處或常遊玩之處留足人手,又將年紀大的宮人百餘人再圈出備放出宮,兩相比照,縱多采選些,也只須採選三、二百人。

玉姐便將此事報與九哥,因內廷採選之事,多采選良家子,是編戶齊民,須過政事堂,與內廷一道簽發告示,這纔好行事。九哥見放出大齡宮人百餘名,又採選新人二百餘,多出百來人,便知是爲中秋節事。

玉姐道:“我瞧過了,不用的地方兒暫封了,便用不着許多人,多少採選些兒,也是與慈明殿個面子。縱過節,人也夠使的,節慶時她們忙些兒,多與些賞錢便是。若人多了,節時倒寬鬆了,平日裡無事可做,人閒下來便要生事,不好管教,又費許多錢糧。沒的與咱尋不自在。”

九哥便即應允。由內廷行文,移交政事堂。政事堂裡見了內廷公文,既有放宮人事,再添新人也是常理。政事堂心裡,九哥年少,孝期已過,縱他想要藉機充實後宮,也是人之常情。且只採選百餘人,實是歷來新君採選最少的,再無駁回之理。因採選人數少,便於京郊等地採選,並不令攪擾外地百姓。

此令一出,便有些人心思活絡,思官家又青春年少,又算得上有爲,充實後宮也是應有之意。有心做個皇親的,早早便停了與女兒說親,只待宮中有消息傳來,便好走一走門路,以至有尋到申氏門上來的。

忽忽十數日,便有足二百人送往宮裡。卻不徑送跟前,先自禁宮後門入一處大房舍,命沐浴更衣,個個清洗乾淨,將舊衣皆除了去,自裡而外換全新衣裳,被選中的,便着這衣裳入內服役,斥出的這衣裳便算賞賜了。又有幾個老媽媽來與少女篦頭髮,與沐浴更衣是一般道理,都是爲防着將宮外不潔帶入宮內。

太皇太后拘了皇太后,卻令玉姐放手去做。玉姐更不含糊,她從不怕使人笨,卻恨下人太聰明,竟是將顏色極好、心思極靈的黜了去,只留聽話肯幹活兒的。將這些個人交與宮正:“好生調-教,休要怕笨了,人越實在越好。聰明人好自作聰明,聰明反被聰明誤。”

宮正原是太皇太后看中的人,曾有得意跋扈時,此時卻與太皇太后一般頗有“洗盡鉛華”之意,也是不喜生事之人,當下一字不反駁,更不“勸諫”,領命而行。

反是碧桃與青柳兩個,手心裡捏着一把汗,有眼睛的都看得出,皇后此舉並無與官家充實後宮之意。不由憂心,勸玉姐道:“恐有人說閒話,說娘娘好妒哩。這……卻不好聽。橫豎是宮人,便要幾個生得略好些的,也翻不也浪花兒來。”

玉姐道:“且用不着,我又不傻。”話雖如此,她心中也有些惴惴。

不想九哥還沒發話兒,便又那一等多事的,聽了宮中採選宮人,將顏色好的放出,將粗笨的留下,便有皇后好妒的閒話說出來。以致有一等自覺爲着皇后名聲着想之人,悄悄尋了洪謙,迂迴遊說。洪謙道:“爲人臣當盡忠,若官家無嗣,我自當勸着。爲人父卻要愛護子女,今帝后皆年輕,已育二子,我爲人父,難道盼着女婿不親近女兒反另尋婦人?”

這事經秀英之口傳入玉姐耳中,玉姐卻揚言:“叫他們死了這條心罷!我便好妒,又待怎地?!誰個多嘴饒舌,管他是不是已有了兒子,我送他家兩個美姬、我不止送人還要爲他姬妾請封誥命,看他夫人妒是不妒!”

因洪謙“冥頑不靈”,又宮中皇后牢牢把着官家,那御史黃燦又坐不住了,忽喇喇奏上一本。請皇后大度,請官家休要懼內,當充實後宮。御史奏本雖經政事堂,宰相卻是不能匿下的,是以雖有丁瑋大罵黃燦:“昏聵!東宮都四歲了,官家又不是無嗣,你添的甚麼亂?從來有勸帝后和睦的,未有勸帝后離心的;有勸皇帝毋好女色的,未有勸皇帝親近婦人的。若官家因此而耽於美色,你便是千古罪人!”

奏本遞到九哥跟前,九哥一張臉原就不顯喜怒,此時更沉靜如水。提筆批了“內聖外王”四字與黃燦。丁瑋斜着眼睛看了這四個大字,登時偷笑不已。見他笑,九哥也不生氣,反隨着他笑來。

樑宿等老人家不覺莞爾。這內聖外王原是講修身治國,九哥批語顯非此意,卻是直言:我便懼內也不妨礙做皇帝。滿朝上下皆知其意,再不言此事。

九哥卻開口道:“太子明年便五歲,可開閣讀書。着禮部籌冊封大典,擇吉行禮,明年便即開閣讀書。朝野有賢者,吾當擇其能者爲太子師。諸卿家有與太子相仿之子弟,吾當擇其優者爲太子友。”

一出既出,便無人去管究竟是皇后嫉妒或是官家懼內,抑或是夫妻肉麻,眼睛都看着東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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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丟下題目與衆臣,自家瀟瀟灑灑往崇慶殿裡表功。玉姐已經於向平的口曉得今日朝上事,一雙眼睛波光盈盈,只管含笑往九哥臉上掃。九哥只覺那雙眼睛裡似有把小鉤子,鉤得他心癢。笑問玉姐:“我今日做了件大好事,娘子可有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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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道:“不教我往旁人房裡尋自己男人,你要甚便與你甚。只可惜我早是你的人了,我有的便都是你的了,眼下你要旁的我也與不出了,你這買賣虧了。”九哥大笑:“這輩子最有賺頭的,便是三書六禮換回一個娘子來。”

作者有話要說:哈哈哈哈,霸氣側漏!

每一個囂張的老婆的背後都有一個縱容她的丈夫。

最煩三宮六院了,皇帝好色的就算了,不好色的還要硬塞女人,弄得像被妃子們組團刷的BOSS一樣。真的能掉落金錢裝備哦親!

130、歪理

話說九哥當朝拋出要與章哥行冊封之典,又欲於朝臣內“風氣淳正之家”裡挑選太子伴讀,朝臣們便將原本放在後宮的眼睛又挪往前朝裡來了。後宮再如何,終須倚着前朝,縱以武后之威,也須是天子妻、天子母人才服她。否則不過一陳碩真【1】耳。

頭一條兒要緊的是太子太傅,餘者亦有太子少傅等,卻以太子太傅爲首。朝野紛紛猜測,有說蘇正乃皇后之師又與官家有舊誼且是一代名儒教導過先帝,恐怕是他;也有說鍾慎掌御史臺許久論理當調換、又是進士出身,調做太子太傅也非不可;亦有說如今國子監祭酒風骨凜然,教書育人多年,也算合適。

樑宿聽着了這許多猜測,便說九哥:“還請官家早下決斷,否則任由猜測,如不能擇一力壓衆人的,這些個人選之間或要生出瑜亮之心,不利和睦。”

九官心內原有人選,當即將手書的草稿遞與樑宿去看——定的乃是丁瑋。樑宿不由遲疑道:“丁瑋已入政事堂,臣等年老,不能久侍陛下,恐力有不逮,貽誤國事,正欲請退。丁瑋正年輕,最難得是心細不刻板,如今叫他做太傅,這……”

九哥聽着樑宿有引退之意,先將丁瑋放至一旁,問樑宿道:“相公何出此言?何以請退?”樑宿將手兒連擺,道:“官家請毋多問,人老了,最易做戀棧駑馬,臣好容易下了決心,好做個有德之人。官家若挽留,臣之心便許要不堅,是要晚節不保。如今官家孝期已過,北地寧靜,宮內安寧,臣不趁此時走,更待何時?”

九哥再要挽留,樑宿竟於御前將兩手掩耳,九哥不得不自座兒上跳將下來,把着樑宿兩隻腕子,強將這老翁兩手自耳上摘下。不想樑宿雖老,力氣卻也不小,九哥真個費了些力氣,再看樑宿,眼睛已閉上了,只作睡着。九哥附其耳畔道:“相公縱有意山水,也須將這年過完罷?難道不用交割?”

樑宿這才睜開了眼睛,九哥也不鬆手兒,把着樑宿兩隻手道:“還請相公毋遠離。”樑宿笑道:“臣在京爲官數十載,自翰林院至政事堂,家都搬了來,兒女不識鄉音唯解官話,又好往哪處去?”九哥這才舒心一笑:“如此,相公便如蘇先生一般,如何?”

樑宿許之。卻又問九哥:“那丁瑋?”

九哥道:“難不成太子師傅只有太傅一個?難不成做了宰相便不能再做太傅?政事堂也不是隻有一個宰相。且,天子爲人父,與尋常人不同,我的兒子又不要考狀元,經史律令他曉得便可,太子要學便要學做人、學爲君。蘇先生人品高潔,卻有些過於正直,可令開山教書,至於教太子,我想請蘇先生爲少傅,授以經史。好叫丁相公做太傅,授以爲人之道,與他解說些朝政人心。”

樑宿肚裡吃了老大一驚,暗道,這官家看着年輕又嚴肅,腸子也漸會拐彎兒了,我這一退,退得委實是妙!口裡卻說:“蘇正乃是先帝授業之師,令其居丁瑋之下,不可。要便與太傅,要便索性不拜。使太子時常往顧問,也顯天家重士尊師之意。”

九哥一想,點頭道:“相公說得是,是我疏忽了。”又將原先意定之人拿來與樑宿商議。樑宿亦盡心籌劃。蘇長貞是天下皆知的書呆子,只消他不立於朝,人知其性呆,便不以其耿直爲意。丁瑋又是個聰明人,也不會有事。他女婿溫孝全又歸京了,兒子來年便要調做個禮部侍郎。再不退,便有結黨把持朝政之嫌,不如急流勇退,免有流言傳出,君臣彼此難看。

九哥這裡,樑宿固是引他聽政議政的半師,卻又帶着許多先帝朝的痕跡。先帝朝官家垂拱,宰相任事,先帝但有舉措,不與諸臣找麻煩便是好的了,是以諸臣多勸先帝“垂拱”。九哥雖非完人,卻有些個抱負,許多老臣便與九哥不大合。此等老臣亦是一片忠心,這於九哥還不如對上奸臣——奸臣不須保全。

如今樑宿有意避讓,九哥自是以其識趣。是以樑宿之子、婿拔擢之事,九哥也應得極痛快——這兩個總比樑宿年輕許多。

樑宿與九哥商談半日,出便奉九哥之命,言太子太傅乃是丁瑋、太保朱震、太師於薊。這三個人皆是進士出身,然丁瑋是正經書香之家,朱震卻是勳貴子弟考出來的,於薊之父於廉卻是曾任宰相、於廉岳父亦曾爲相。樑宿與九哥這番挑選,實是煞費苦心。至於其餘師友,皆自朝臣。

旨意頒出,果然無人反對。本朝東宮無屬官,否則孝愍太子當時便不至撐得如此辛苦。九哥深明其害,卻又不與章哥另起爐竈,卻與他共用一班人馬,使宰相兼領太子詹事府。如此,好使父子無間,又可令太子知朝政,有人幫扶。【2】

太子師傅已定,次便是擇其同窗。因帝后有言,這回擇的是真同窗,並非僕役之流。於是京中幼兒平白於秋冬之季叫家中長輩逼出一身汗來,無論勳貴與清流,皆再四要子孫用心讀書,臨時抱抱佛腳也強過甚都不做——誰個曉得帝后爲太子擇友的標準呢?

朝臣明裡暗裡朝九哥打聽,也探聽不出甚內情來。於是便有內外命婦往玉姐跟前,意在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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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和睦,沒有旁人插腳的地方兒,內外人等也都省心,只消奉承好了皇后,便不須擔心一旁再有個寵妃不喜。崇慶殿里人來人往,許多命婦請見。秀英、蘇夫人、霽南侯夫人、義安侯夫人等親近之人之外,尚有孝愍太子妃的母親、樑宿的夫人、鍾慎夫人,慈壽殿內,還能見着原侯夫人。

凡親近之人,皆是她長輩,說話便直白些,都說:“你遇着一個好官家,當珍惜。” 這話以秀英說的尤多,虧得她閨女嫁在宮裡,她一外命婦不好頻繁入宮。若在宮外,只怕這岳母便要成日往女婿家裡跑,耳提面命叫女兒對女婿好些再好些。

這一日,秀英又來,玉姐漸也摸着應付她的法門,這日秀英再來。玉姐雖依舊一身硃紅大袖衫兒、明光璀燦,頭上卻不嚴飾,只挽個髻兒,斜插支掛珠釵,別幾根簪子。手上鐲子也只帶一雙,戒指亦除了,將手邊放個針線笸籮。

秀英來看了,便欣慰一點頭,笑問:“娘娘做針線來?”看是做男子衣衫,笑容更深,“官家雖不缺衣衫鞋襪,娘娘親手做的又與旁人做的不同。是一片心意~”

玉姐逃過一劫,心下大慰,亦笑道:“如今宮裡人少事少,我早起往慈壽殿裡問安回來,打發章哥寫字兒,閒着也是閒着,便做兩針。”秀英上前將針線看了一回,見針腳又勻又密,便說:“做得真好,略慢些兒也無妨的,現已深秋,覺着不如去年冷,想來今年冬天也要暖和些兒,這件兒厚衣衫卻不急着穿。”

玉姐怕秀英再念叨,忙說:“我不過閒時做兩針兒,想着正旦又將到了,我總要備些針線與太皇太后表表心意。”秀英更是滿意,又提醒道:“皇太后那處也休要忘了,那也是你婆婆哩。”玉姐笑取出幾樣針線來,一一展與秀英看:“都有,連淑太妃的都有。還有宮外阿家的哩。”

秀英這才滿意,復說起與章哥擇伴讀的事情來:“外頭傳說要擇一、二十人,可是真的?我道娘娘先前叫我看看各家孩子,是要擇頂好的一兩個哩,這麼多人,是沒有先例的。”

秀英卻不知,這乃是九哥與玉姐平生恨事,這兩個也是命好,生來便有先生單獨教着。九哥與前頭兄長歲數兒差得略大,玉姐家裡常年一根獨苗兒,少時便沒幾個能一處玩的同學,聽着旁人往外讀書,同窗許多,又玩又笑,皆深深遺憾。且九哥又要藉此籠絡人心,玉姐又要與章哥尋些個情深意篤的忠臣打小兒栽培。

玉姐聽了秀英這般說,便道:“人多了,熱鬧。小兒郎拘這四方天四方地裡,尋常門兒也不得出,再不多些人,怕不要悶壞了?宮裡原就陰氣重,多些個小兒郎,也好衝一衝。”秀英聽了便問:“這是方丈說的還是首長說的?”她因知玉姐常召僧道入宮,是以有此一問。

玉姐笑而不語,秀英只道是他兩個說的,卻不知這一僧一道從不曾這般說,卻是爲玉姐背了一回黑鍋。秀英轉問玉姐:“娘娘可有甚章程?說來蘇先生的曾孫,便是六姐的兒子,年紀也與太子相仿,他家風氣是極好的。又有樑相公家亦好。蘇家五姐兒說與禮部尚書家孫兒,可惜是個姐兒……”又絮絮叨叨說得不少,總是與她相熟的人家。

玉姐道:“娘且休看旁人家,回家好生將珍哥立起來,我都沒看過他幾眼,正好到我眼前看着,娘可放心?”秀英與洪謙說話時,也曾說着珍哥之事,心裡是想的,聽玉姐說破,口裡卻問:“官家意下如何來?”玉姐含笑點頭:“他自是允的。”

秀英更想打聽其餘,玉姐道:“左右人多,但凡孩子能看,總是有一席之地的。若是不好,難不成還能總留在宮裡?自有旁人替換進來。”秀英聽了這一句話,暗暗記下,回去又傳將開來。聽她這消息的人各回去斟酌,原有長輩偏心的,此時也不免要將心正上一正,擇那好的奉上。

伴讀卻是九哥親自挑選來,是日,九哥親攜着章哥,於崇政殿裡內諸子弟,玉姐卻往慈壽殿與太皇太后閒話。太皇太后並不擔心,蓋因陳熙兒子超齡,而陳烈之子她預先見過,頗有些頑劣,已命此子並不參選。

九哥與章哥選定了人,卻攜往慈壽殿裡來,太皇太后見九哥尊重她,從自至尾都是笑着的。招手兒叫章哥過來:“與我一處坐着,叫你爹孃坐一處去。”又看高高低低二十個孩童,皆着錦衣,並非一色粉雕玉琢,興平侯的孫子便生得肌色微黑、於薊曾孫兩條眉毛支支楞楞,太皇太后不由有些兒發怔。虧得數十年宮廷閱歷,旋又面色如常,各賜了金帛與他們。皇太后便跟着與了賞賜。

到得玉姐這裡,與他們每人冬季炭火、夏季冰盤的份例,九哥與各人筆墨紙張爲賜。這些個孩童裡,也有深沉內斂依法度而行的,也有眉眼靈活,說話兒都比旁人快上半個音兒的,座上幾個卻都一視同仁,並不即時顯露出來。頒賜完,即令歸家。太皇太后也說乏了,九哥等便即告退。

退往崇慶殿裡,玉姐便問九哥:“你看這些孩子都還使得?”九哥笑道:“使得使不得,全在他們,又不是鐵打的椅兒與他們坐,”撫章哥脖頸兒道,“世有賢愚,你可學着甄辨了。”他們父子說話,玉姐並不插言。等兩個說完,玉姐便將舊事重提:“東宮我不想多用宦官哩,好與章哥選書僮兒。”

九哥聽她一提,便憶起來:“是極。也許伴讀攜書僮兒入內罷。”

旨意下時,朝廷上下又是一片譁然。玉姐心裡,小茶兒的兒子還在永嘉侯府裡養着,豈非天生一個好書僮?想來九哥心裡,也有好些個人選。

不想御史卻又生出一事來,道是:外男入禁宮,不合體制。

九哥便將先時與玉姐商議的嚴肅宮規一事舊事重提,又言“舊時宦官乃以犯罪之人充之,犯人何得近君側?今之宦官皆良家子,蓋因貧寒衣食無着,本已哀苦,復行宮刑,有違天和,仁者所不爲。”竟有禁絕宦官之意。

因有黃燦之事,御史們便不好再冒然上本,悉問於鍾慎。鍾慎心裡苦笑:如此,宮內宦官便少,此時將話說出,日後再添宦官便是自己打臉,自認不仁。宦官之初,雖是因犯法之人受宮刑,入宮廷卻是爲防着宮人宮妃與外男有奸事。如今這一齣兒,卻是釜底抽薪,宦官少了,宮妃宮人自然也要少。

也有人與鍾慎一般猜了出來,卻不敢說。京中婦人裡卻說,這皇后果然有些個宮外南蠻子的小家子氣,連官家都有些不大度了,將宮裡當做尋常民宅來待了。須知這“可用宦官”也是一條殊榮,除開皇宮,些許王府亦有宦官,再往下,便無人可用宦官了。

於是有人藉此往永嘉侯府裡去,請永嘉侯往勸皇后。玉姐聽了,將嘴兒一撇,道:“他們總煩着婦寺干政麼?我今替他們將這婦也除了、寺也除了,他們還有個甚的不滿的?有這心思,不如去想着如何輔佐官家,創太平盛世,那纔是真大氣,否則裝得再清高孤傲,也是小氣巴拉。”

朝臣目瞪口呆,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來。蘇先生正與不悟下棋,聽了此事,將棋子往棋枰上一放,拍桌大笑。不悟道:“你教的好學生。”蘇先生正色道:“她幼時便常常拿歪理來噎我,今日終於有人與我一般遭遇,真是可喜可賀。”言畢卻又笑。

不悟斜他一眼,心道,你比她也好不到哪裡去,一樣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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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皇后生就一張利口,又有滿腹歪理,朝廷上下便沒幾個人敢攖其鋒,卻也有人腹誹其“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

秀英聽了,不免又往宮裡說玉姐一回。這番再多針線都攔不住秀英的嘴,玉姐座兒上歪來歪去,足聽秀英唸了小半個時辰。還是朵兒上來救她:“夫人,娘娘這幾日身子不爽利,這才略有些火氣,將家中脾氣翻將出來。”秀英聽了,先不說玉姐,一迭聲催問有無看過御醫。

玉姐心裡自有數兒,她與九哥如膠似漆好有小半年,又都年輕,許是又有身孕了。秀英也顧不得逾越,催朵兒宣御醫來。玉姐道:“我也覺着略有些個……”總是要有些吉兆。這一回不曉得又要編個甚了,總不好越過章哥,只得說夢掌中握明珠。也不管生出來是男是女了。

秀英得了這好消息,親眼見玉姐躺下歇息了,這才告退歸家,與洪謙報喜不提。

不幾日,卻是冊封太子大典。玉姐故好強,也須仔細安胎,且是章哥大事,總不好母親去搶兒子風頭,便只等章哥來拜見。又指點湛哥與章哥行禮。大典好些個儀式卻是在殿外,又要往太廟祭祀,又要祭天。幸爾今冬天暖,縱是老臣不耐凍,身披件裘袍也不覺冷。

禮畢,靳敏且笑:“也是官家與東宮帶來的福氣,今冬不似去年寒冷,倒好少凍斃些人。”

作者有話要說:【1】陳碩真是唐代農民起義領袖,性別女,稱帝比武皇還早。其實更早的還有個北魏的女帝,是胡太后孫女,胡太后弄死了親生兒子,把孫女兒裝成孫子抱來登基,最後被戳穿,大家都不答應。以上二位因爲沒得到廣泛認同,所以史家並不承認。武皇依舊V5地被稱爲唯一女皇。

【2】正式提出這個概念的據我所知是朱元璋。

最後,報復社會,不能我一個人死!來看這個 五分鐘死了八次啊啊啊!還包括下載緩衝的時間啊啊啊!發明高數的人是全人類的敵人T T!

131、變動

章哥冊封大典既成,師友齊備,玉姐放下一顆心來,專一養胎。這一胎來的很是時候,雖是年節將近,事務頗多。往年這個時候,宮裡早忙得不可開交,今年卻是不同,宮裡人口又少,事情反倒簡單明瞭。宮女宦官既經裁汰,放出不老邁不甚用者,餘下悉是勤快好做活計的。更因人少,誰個做了甚,一望即明,又免互相推脫搪塞之事。

這一年卻又不在先帝孝期之內了,正該好好熱鬧一陣兒,便是政事堂裡主張新君年輕當有所節制的宰相們,也不顧國庫纔將將充實那麼一點點,也要將今年正旦辦得熱鬧些兒。

九哥心裡明白,這也是好揚國家威嚴,否則過於寒酸了,叫四夷看見了成什麼話呢?卻又暗中囑咐樑宿:“休要過於鋪張了。”樑宿道:“官家請放心,臣不是那等自家將要休致,便將錢花幹、將事做絕,卻叫後來者無錢可用以致顯無能之人。”九哥忙說:“我固知相公爲人,是以才如此直白與相公說來。”

樑宿想自家年後便要請辭,這主持的最後一個正旦便要盡心盡力,雖不致如他說所,將事做完,使後來者無以表現,也要在九哥心裡留個“能幹”的影子。果然竭盡所能,將場面辦得熱鬧卻又花費頗少。

歸家與他繼母說:“雖說朝野有非議中宮,言其善妒者,然宮裡少了許多亂人,真個省事不少,不但省事,而且省錢。”

樑宿繼母比他大不十餘歲,雖已滿頭銀絲,精神卻極好,聽樑宿如此一說,便道:“你是宰相,肚裡好有數兒,說話不可失於輕佻。皇后,國母,如何敢不敬之?又不曾使官家無子,又不曾干預朝政,後宮原該着她管的,只消不亂,她怎生管,由不得旁人插口,你怎也有事無事拿到口邊說上一說了?可是心裡還是覺着她不足道?你也說如今省事又省力,便是於國有益,何以敢不敬?你怎敢以自家年高資歷老,便瞧中宮年輕至有輕忽之意?你也是這般與官家說話的麼?!你糊塗!”

樑老夫人雖爲繼室,卻於樑宿有撫養之恩,且教導其成人,爲其擇妻,盡心盡力,從來行得端立得正——樑宿此生最敬這繼母,雖是須發花白,聽繼母訓話,忙垂手立了起來。領訓之後,不由汗流浹背。聽樑老夫人又說:“人都說萬事開頭難,我卻又說善始善終最是不易。你以人臣,居然敢輕視帝后,你的書都讀到哪裡去了?百姓人家還好說個‘莫欺少年窮’哩,你連天家都要小看?”

樑宿忙說:“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一字辯白也不敢有,只垂手低頭,一迭聲認錯兒。

樑老夫人冷哼一聲兒,樑宿忙親捧了茶奉到她口邊,服侍她喝了,樑老夫人道:“我曉得你們讀書人哩,總想凡事都依着你們認定的道理去辦。你們是對的,旁人難道全都是錯的了?”

樑宿連聲稱是。

樑老夫人看他這樣,想他已是宰相,也不好再下他面子,只說:“你方向說要請辭,我看着你也是到請辭的時候兒了,免得晚節不保。餘下這些個日子,你老實做人,少往官家面前擺你那資歷。你也是,我更是,上了年紀,那豈叫資歷?分明是老朽了。若沒旁的事兒,回來與我面壁思過去!”

樑宿乖乖領罰去。自此,直至二月裡休致,對九哥都是恭恭敬敬,不敢再有絲毫倚其年資而轄制帝王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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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與玉姐此時並不知曉樑老夫人訓子之事,他兩個正看着章哥教湛哥識字。章哥是玉姐開蒙,九哥亦於國事之中抽出空兒來教導他一、二。湛哥纔開蒙,憑心而論,九哥夫婦待湛哥實不似待章哥那般着緊。兩個又思叫他兄弟二人好多親近,更不拘着章哥領湛哥識字。

章哥“初爲人師”興頭兒正足,將臉兒一板,也學九哥教他時模樣,欲握着湛哥的手兒來寫字兒。湛哥的手握起筆來便是個肉饅頭,章哥的手竟把不住,不免急出一頭汗來。玉姐一旁看着,只管咬着帕子笑。

九哥眼看嬌妻愛子,一家團圓,雖不能與親生父母一道歡樂,今年卻少煩心之事。所謂世間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言者無二、三,總算他的“可與言者”正在身畔卻是又比旁人幸運了。過了這個年,九哥方覺得這宮裡像是他的家了。

九哥這一新年過得極舒心,因與胡人議和,又不似往年那般或要與許多“賞賜”或要糧備戰,花得少了,國庫節餘的自然便要多。九哥預備將這節餘些的錢分撥出一筆二十萬貫,卻拿來修築商人行走之道路。內廷可以出本錢經營,朝廷卻不好也做經紀買賣。朝廷出錢修路,並免過關抽稅,只須收入市交易之稅。只消交易得多了,朝廷收入反會更多。此是穗州等試行之地的經驗了。

玉姐心裡也痛快,最難得是九哥與她一心,並不因做了官家便生出花花肚腸來。章哥眼看也大了,也讀書了,湛哥也漸懂事,太皇太后處也處得頗好,皇太后雖是不陰不陽,卻也使不了甚絆子。玉姐正想,碧桃與青柳兩個與宮正學了這些時日,也好成手兒了,卻與她們分派甚樣差使是好?朵兒年紀也大了,卻不好叫她做一輩子老姑娘,要配個怎樣的人才好?李長福賺了許多錢,內庫也漸豐盈,除開添的本錢,餘下的錢要怎生花用?

她兩個正走神兒,湛哥卻一撇嘴兒,哼哼唧唧,似要哭了。章哥臉兒漲紅,手足無措,口裡喃喃道:“不會寫就不會寫嘛,做甚哭哩?你是男兒,怎好隨便就哭?”

兩人乳母忙上前將兩個分開,玉姐一招手兒,將兩個都叫過來,問他們出了甚事。卻是做先生的過於嚴厲,全不似平日哄弟弟玩耍時樣子,將湛哥嚇哭了。湛哥嘟嚕着嘴兒,仰着臉兒眼睛水汪汪的,握着玉姐裙子,將玉姐逗笑了,喚他往身側坐了。將安氏好一嚇,恐湛哥淘氣。章哥也滿面尷尬,卻又硬挺着站直了。玉姐道:“他比你小好些哩,你慢慢兒教他,今兒先這樣罷,明日你再教,不定他就會了。”

章哥鬆一口氣,也猴了過來,卻又小心繞開玉姐肚子,眼珠子卻止不住往那處瞄,反將玉姐看得尷尬了,只做不知道他在做甚。九哥回過神兒來,亦走過來,卻撫章哥頂心,道:“你做先生,你弟弟學不快,你還要說他,下月兒我與你拜太傅,甚太傅有斥責之言,你當尊敬受領,不可以不敬先生。”

章哥忙站直應了:“兒明白。”

玉姐聽了,便問九哥:“你們都說不叫我操心,我也沒多問,如今問你一聲兒:下個月便叫他讀書了?”

九哥道:“那是。”

玉姐道:“既要尊敬師傅,咱卻不好拿君臣之理來壓着師傅。他杵在這裡,哪個師傅也不能真個將他與旁人‘一視同仁’,再要講那臭規矩,他就越發學不着甚東西了。咱是叫他學東西的,可不是叫他去被人捧着哄着玩兒的。”

九哥便說章哥:“聽着沒?這些個師傅都是有學問有本事的人,他們肯不肯用心教你,就看你得不得他們的心了。”

章哥一雙大眼滴溜溜一轉,仰着臉兒看着九哥笑道:“爹,我這般好,誰看我都喜歡的。”湛哥便伸着手兒劃一劃臉頰:“吹牛。”章哥對他道:“我比你識字多卻不是吹出來的,笨!”湛哥聽便急了,兄弟兩個拌起嘴來,翻來覆去都說的一句“你才笨。”

待要尋父母評理時,九哥與玉姐卻已說要與章哥尋五、六個小廝書僮兒。玉姐便說:“小茶姐原有個兒子在外頭,因要來奶章哥,總是聚少離多,我想章哥既已大了,便不好長留乳母服侍,想放她出去一家團聚。只叫她兒子來伴章哥,不過早出晚歸,也不礙她一家天倫。胡媽媽外頭沒親人了,且留下來幫襯我一下兒。”

九哥想一想便允,又說:“這也只一個。”玉姐道:“我也只知道這一個差不多的,因袁媽媽是個老實人,她在外頭看管外孫,想那孩子也不是個惹事的。咱又不能往外尋人牙子買人。”

九哥卻又突發奇想:“本朝禁販賣人口,明着說,都是百姓,實也屢禁不止,買也無妨。這是做貼身伺候的,你道宦官因何厲害?不過是因着常伴君側,便是養只貓兒狗兒,日子久了,也要心疼它,何況於人?是以貼身雖是賤役,實比許多大臣都親近。這樣的人,不可不慎。要便是擇自老實本份世僕之家。要便是要養得再沒旁的親近人,一心只有主人。選便選年紀小的,打小兒養着。宮裡眼下還有宦官,擇憨厚的先用着,要不幾年,外頭孩子也養熟了,正可替換。”

玉姐見九哥有成算,想他說的也是,朵兒便是這般來的。便說:“外頭的事兒,我並不甚懂,左右多看着罷了。難道他讀書了,我們便能撂開手去?”

九哥笑道:“也是。”索性命於京畿百姓之家尋找樸實男童,入宮服役。這卻不同於採選宮人,做宮女,多有不願的。如今伴着太子,卻又不是做宦官,俗語講“相府的丫環六品的官兒”,伴在太子身側,實是個晉身之階。

兩個商議畢,玉姐卻坐不住,但凡孕婦,總不耐久坐,亦不耐久立,躺臥也不安寧。玉姐扶着腰,朵兒忙上來攙她。九哥也問:“怎地不舒坦?”玉姐道:“不礙的,我活動一下兒。今年天暖,比去年伸得開手腳。”雖是懷孕時不怕冷,暖冬也比寒冬好受。

九哥原本掛着笑,聽着天暖了,卻又皺眉道:“都說瑞雪兆豐年,冬天略寒些兒,下幾場雪,來年纔有好收成哩。”

玉姐聽了一怔,道:“天冷雪多時,你又要愁壓壞房舍凍壞了人,凡事哪有十全十美的呢?這處多了,那處便要省着些罷了。”九哥失笑:“也是。”

那頭胡向安來報,道是樑相公求見,來說太子拜師傅之事,九哥便攜章哥去見樑宿。玉姐便命安氏將湛哥帶下去洗手,自家卻問朵兒:“你與我年紀相仿,如今章哥都五歲了,你卻還沒成個家。我想叫你出去,使家裡夫人與你尋個可意人嫁了,你願是不願?”

朵兒聽了,忙跪了下來,臉兒也白了、聲兒也變了,問道:“娘娘怎忽地說起這個來了?我一輩不嫁人,只管服侍娘娘。”

玉姐心裡有些個難過,柔聲道:“你且起來,咱們主僕一場一、二十年了,也不說虛的了。我原想着,等我出門子了,攜了你往夫家,配個管事幫襯我也好、外聘去過日子也好,總是我能做得了主。你做過僕人,縱我與你嫁妝,也怕你婆家挑剔,你又老實,不看着你我不放心。誰知道就到這處來了呢?這裡卻又叫我往哪裡尋個男人與你?如今好在我還在這裡,只消我在,總無人敢欺你的。”

朵兒狠將頭一搖,哭道:“娘娘休再說這個話,我從沒想過要離了娘娘的,要不是娘娘,我便不叫餓死、也不知流落到哪裡叫搓磨死了,我那後孃,哪是個良善人?”

玉姐又叫小茶兒來勸朵兒,朵兒只不鬆口,次後道:“娘娘要叫我嫁人,我便嫁,叫嫁哪個,便嫁哪個。”玉姐聽着話音兒不對,小茶兒亦說:“一輩子的事,你休慪氣。慣的你!”玉姐道:“既這樣,便且記下了,你且留下來罷。若日後你有意,只管與我說。自家不好意思,叫小茶姐幫你遞個話兒,我便由你去。”

朵兒這才地下磕三個頭,爬了起來。

小茶兒揪着朵兒往朵兒屋裡說話,任她說:“知道你一片忠心,外頭生養個孩兒,你再回來。看我,甚也不耽誤,如今我那小子也算有前程哩。兩輩子都伺候着娘娘,多好。”

說得多了,朵兒才說:“好姐姐,我曉得你是好心,你卻不知道,我人又笨,娘娘身邊兒,我還有些個用處,到了外處,怕不會過日子。一輩子恁般長,我再想不出要怎生與第二個人一道過。且我要是嫁了,有了孩子,我再早早死了,留他豈不要受罪?我娘便死得早,我怕我也不長命哩。”

小茶兒叫她說得氣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暫且作罷。回來與玉姐學了一回,玉姐道:“強扭的瓜兒不甜。你得空兒敲敲邊鼓罷。”小茶兒應下了,卻沒功夫勸朵兒,她須得回家,將兒子小名喚虎頭的一個小男童耳提面命。又要收攏丈夫之心,又要朝秀英回說宮中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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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眼二月即至,樑宿等人將一應儀式備妥,這卻不是大典。只在紫宸殿裡,九哥頒下旨來,將許多人早曉得的事再說一回,當下由丁瑋打頭兒,幾人領旨。其次方是章哥領着二十名伴讀來見老師,因師徒名份已定,這幾個授課時便不須與太子行大禮,互揖而已。

更因丁瑋等皆朝廷重臣,九哥更命章哥須敬重之。這樑宿雖叫老夫人訓了一回,心裡對帝后不敢輕看,卻又以不由暗道:這宮外來的也有宮外來的好處,單隻敬師這一條兒,便不是宮裡能比的。

本朝皇室原也尊敬師傅,卻畢竟有君臣名份,這尊敬裡又含着些兒炫耀,並不全似民間那“天地君親師”般打心裡敬奉。帝后長自民間,待老師真個沒話說。蘇正也是好命,石渠書院是他學生與建的,中宮每年省下萬貫脂粉錢與他維持開銷,是以能請來許多大儒一同授課。否則以一僧、一道、一儒,間或幾位得空授課的官員,這書院卻不能如此興旺。

太子既已拜師,定於三月裡開學,樑宿眼見無事,見縫插針即請辭。九哥不允,如是者三,方勉強答應。着樑宿領原俸祿致仕,爲奉朝請。雖丁瑋補入便是樑宿預備着自己休致,九哥卻又將禮部尚書朱震擢入政事堂,以鍾慎爲禮部尚書,調溫孝全掌臺諫,洪謙頂了溫孝全的缺入爲大理寺卿,卻以蘇正長子蘇喆爲國子監司業。

旁人猶可,止洪謙因是外戚,卻爲九卿,朝廷上下倒有幾聲質疑,卻又因上下一通大變動,顧不上多管。叫九哥混水摸魚,將岳父送去斷案了。

作者有話要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也不知道在說神馬~保衛蘿蔔去了~

132、提醒

卻說安泰四年春,九哥繼舊歲大檢天下親民官後,又將朝廷中樞官員調動不少,更趁着混亂的機會,將自己岳父塞往大理寺去。既見無甚反對之聲,便又將九卿與六部尚書的位置略調了一二。朝野上下心裡更沒個底兒,越發不去問洪謙之事了,洪謙便將這大理寺坐穩。

連玉姐在崇慶殿裡都聽着消息,道是洪謙做了大理寺卿。此事九哥原不曾與她說過,此時聽來,卻又擔心了起來。恰逢着孝愍太子妃王氏亦聽着了消息,過來與她道賀。

自三姐出嫁,王氏懸了許久的心,在回門之後才放了下來,自此將睿寧殿裡擺一尊大相國寺裡求來的銅佛像,日日鮮花香果供奉,自唸經祈福不題。今日卻來與玉姐道喜。

玉姐道:“嫂嫂比我經的事多,依嫂嫂看,這真個是件好事兒?”王氏笑道:“娘娘說的可是那本朝尊崇外戚卻不令其任實職的慣例?凡事總有例外,且朝廷又沒頒個法令,列祖列宗也沒這個旨意。遠的不說,太宗朝的吳相公便是太宗的親家。此事端看人,若是人品極不好又或是可有可無,自然要他少生事端,若真個有本事,難道還要空耗不成?”

玉姐心下依舊難安,卻又不好同王氏說,只作寬慰之狀。王氏又笑言:“若是永嘉侯總是領些個清閒之職,怕你又要掛心了,如今能做些個實事,你卻又操的甚心?總是男人們的事情,咱便是想插手,也難辦。朝廷大臣們看着呢,豈是依着咱女人家的心意來的?你要是真個想孃家好,現今府上小郎不是亦在東宮做伴讀?多看顧看顧兄弟便是。”

一語提醒了玉姐,對王氏嘆道:“我這孃家兄弟又小,我出門子的時候他還沒落地呢,待我到了這宮裡,統共只見着了他一回,如今也不曉得長成甚般模樣兒了。”王氏知她孃家人丁單薄,是以極重視,便說:“你那般父母兄姐,還能怎樣。說句不好聽的,那是與東宮選伴讀哩,若不好,官家能許他進來?你求也是不成的。”

說得玉姐也笑了:“借您吉言。”又思王氏孃家亦有子侄入選,便邀王氏:“開課的吉日擇在三月,到時候兒咱一道兒過去。”王氏笑道:“那敢情好來。”玉姐又問三姐如何,且說:“她也是實誠,新婚不好總往孃家跑,待過了這一年,叫她常回來看看,也好與嫂嫂解個悶兒。”王氏道:“上回她來,道是婆婆待她極好……”

她兩個閒話家常,於王氏,乃是爲三姐鋪路。於玉姐,也是朝王氏取經。卻不知永嘉侯府裡,洪謙正躊躇,卻是朱震遣了朱珏來請他過府。他猜着朱震原掌大理寺,叫他過去許是有話要提點,這是他這新官上任極盼着的。然叫他獨往那府裡去,又不免有些兒犯怵。

秀英上來擰了他一把:“孩子還在等你哩,你又犯的甚迷糊?打盹兒當不得死,且去!許是看你頭回做主官,要囑咐你哩。”洪謙道:“你不知道。”卻也因着這一打斷,不再猶豫,整一整衣冠,隨朱珏往朱府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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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府裡朱震心裡滋味比之洪謙更復雜幾分,做官的哪個不想入政事堂?只他這一入政事堂,卻又不比旁人。先時嘲笑靳敏以依附太皇太后而得爲相,如今他能爲相,恐也是因着一些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緣固。

且朱震還有一心病,他雖是勳貴子弟出身,卻是讀書人的肚腸,凡事想要個體面正直。非止這相位來得尷尬,更因他後妻所作所爲,弄得將幾個兒子都分家出去,此事提起來更不光彩——委實怕人說這個。然一朝爲相,天下人的眼睛便都要往身上看,原本不算甚大事的瑕疵,都要拿到太陽底下由着人品評。一思及此,朱震渾身便如爬滿了螞蟻,坐立難安。

又因洪謙叫九哥點做了大理寺卿,朱震心裡更不開懷。朱震看來,國子監乃是清貴之職,雖無實權,然國子監與太學兩處學生都由洪謙來管。太學生只消學業有成便可做官,國子監的監生更是個個皆有父祖之蔭,十個裡頭有九個半是要做官的,另半個還是得急症死了的。如此桃李遍朝堂,洪謙又是進士出身,何等的光彩,又是……何等的安全?

朱震看得明白,若非是九哥打了一套亂拳,單這洪謙做了九卿之一,便要掀起一場風波來!洪謙年僅四十餘,多少人爬了一輩子也爬不到這位子,他輕而易舉便坐上了。又簡在帝心,換個人,實是前途無量,不出十年宣麻拜相可期。

然他是外戚,玉姐行事,又叫人覺着剛硬,洪謙往後便要艱難,也危險。若是能由他做主,朱震實是想叫洪謙在國子監或翰林院裡呆到休致。這個話卻又不好直與洪謙來說——他兩個身份實有些尷尬。若洪謙想做下去,他少不得要幫上一幫的。

洪謙到朱府時,朱震已在書房裡坐定了。洪謙進來時,見他着一領葛布長衫,頭上使根金簪子彆着,只做家常打扮。思及來時大門緊閉,想是專程在等他,整個人都好像在溫水裡泡着,由骨及肉酥麻麻的。

朱震見他來,也不叫朱珏退下,卻示意他兩個都坐下。洪謙先開腔:“不知相公喚我來,有何事指教?”朱震道:“你將任大理,我在大理寺日久,有幾句話白囑咐你一回。”洪謙忙起身垂手道:“謹領訓。”朱震將大理寺之人員、職責一一說與他,又說了內中官員、往日恩怨一類,且說了斷案之心得。

洪謙留心聽着,朱震又說:“交際應酬不須我說,你自能理會得。然凡做官,總要將本職做好,你去先休做旁的,將那歷年卷宗調出來看上一看,吃透了再說其餘。”洪謙道:“是。”

朱震這才說了自己的擔憂,朱珏聽了頗爲驚訝,不由輕喘一聲,朱震與洪謙都看將過來。朱震道:“你驚個甚?當居安思危。”洪謙道:“我也是這般想的,有聖眷自是好事,卻恐水滿而溢。”朱震點頭道:“正是這個道理,陳氏前鑑不遠。當好生教導子弟,休要因小失大。小心沒有過頭兒的。”

連朱珏聽了,都受益匪淺。朱珏亦乖覺,趁勢朝洪謙道:“晚生預備趕場考試,做了幾篇文章,還請君侯賜教。”硬將洪謙留下來討論文章,到得午時,又留一處用飯,還歇了個晌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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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謙自朱府歸家,日已西沉。回來秀英問他如何,洪謙笑道:“正是提點我些事情。”又問林辰與張氏兄弟,秀英道:“你忘了,今天不是假日,他們今日不回來的,我卻有件事要問你,張家兩個倒罷了,張府君自家便是進士,他們兩個又還年輕,不考個進士怕不好看。辰哥這個,雖也中了個舉人,家卻不如人府君家殷實,好不好與他尋個去處?”

洪謙道:“他還年輕,待到過了三十歲,又或是他家裡有事,再遣他回家不遲。”他心裡卻算着林老秀才的壽數,待林辰三十歲了,林老秀才夫婦卻不定能不能雙雙健在了。屆時若林辰還不曾考中進士,卻是要回家守孝的。這些只在心裡過了一回,並不說與秀英。

秀英聽洪謙已有盤算,便不再多言,卻又說起與珍哥整治行頭,好往宮裡去時穿。洪謙道:“他正長個兒的時候,哪年不是裁新衣?便拿今年新裁的春裝換上就是了。到了宮裡,不定官家與娘娘還要見他,等我再多教他些禮儀纔是正經。”

兩個議定,明日洪謙自大理寺歸來,便着緊再考一回珍哥的禮儀。不想等洪謙回來,頭一樁要做的,便是揀看各種帖子,都是賀他高升的。內裡有幾封卻格外不同尋常,乃是洪謙當年自西南夷歸來時,隨之而來的土司子弟。爲避嫌,他不好頻繁關注這些個西南夷土司子弟,只交與蕃學裡。次後有學得好的,便也與他們尋去處。

巧了內裡一個取了漢名兒叫洪華的,因一向慕中原禮儀,又肯用功,朝廷拿他做個典範,將他發去一清貴又閒適的地方兒看書去,不幸那頂頭上司卻是文歡!文歡這狀元本該着人人景仰的,不幸因着一個口頭禪,只好先閒置了。因先帝駕崩,要比着起居注修實錄,便將他弄去做這不須開口的事兒。

這洪華官話原說得帶着西南口音,人聽了半懂不懂的,遇着文歡這狀元,便一意求學。待洪謙收了他的帖子見他時,一聽他開口,腸子都要悔青了——我怎就將這孩子交與文歡糟蹋了呢?話都叫糟蹋得不會說了!

原來這洪華與文歡處得久了,說話竟也“啊”來“啊”去,開口便是:“啊,學生洪華啊,拜見啊……”洪謙頭皮一陣發麻,又因這洪華是西南夷土司子弟,須和顏悅色,然聽他說話真個吃力,還要笑着聽。實聽不下去,方說洪華:“你怎與文狀元學得這般說話了?”指點他往國子監裡聽一聽課,叫他將這“啊”字改了去。

洪華滿臉通紅,道:“啊,呃,是學生,啊,呃,學得差了,必定改。”洪謙憋着氣兒等他說完了,最後一句沒個“啊”字音,一時氣泄,整個人都要癱在椅子上了。強笑道:“不急,你好學,又年輕,改得快。這也不是大褒貶。”又與他說京中風物,叫他休要只埋頭故紙堆。

送走了洪華,洪謙才長出一口氣兒。這西南夷地界兒,取漢名兒常隨着官長的姓兒。自先前那受香火的神仙,至洪謙,近來聽着西南夷裡許多新生兒便都姓了“越”。

洪謙想着越凌,便想起越凌之嫡母安昌侯夫人,這女人一張嘴巴實在太臭!南北之爭,官場上有,哪裡人看外地人都覺與自己不同,未免有些自傲。似安昌侯夫人這等嘴上沒個把門兒的,敢說皇后是“南蠻子”“小家子氣”的,還是獨一份兒。有心教訓她,頂好是擡舉着越凌母子來打她的臉,然她又是正經嫡妻,洪謙也不能亂了規矩。

恨得洪謙只能作罷,卻想,若這家人撞到他手裡,他卻是不會開方便之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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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謙這裡新官上任,如何理事暫且不提。卻說到了三月,章哥便收拾着預備讀書了。東宮重新修葺,章哥先搬去居住,玉姐又怕他一個人住不慣,與九哥說了,先在那裡讀書,住還住在崇慶殿裡,到再大些兒,再漸次挪過去。好在章哥年紀小,隨侍的小廝書僮兒俱是幼童,服侍的又是宦官,倒生不出閒話兒來。

章哥一個隨身的小廝兒便是小茶兒的兒子,因名兒裡一個“虎”字,章哥乃是龍子,民間有俗語是“龍虎鬥”,便將這名兒棄了不用。小茶兒又攛掇着程實求洪謙賜他個名兒,洪謙便叫他取名程保,往宮裡報的名字便是這個。

玉姐看這程保生得倒也清秀,更兼母親常不在身側,倒是心細,看他行亦規矩。過來磕頭也利索,只說話兒聲音不大,許是初進宮,帶着些怯意。玉姐頗爲滿意,她就怕章哥身邊兒極親近的人裡有膽子太大的,攛掇着章哥淘氣,那便不好管了。

年輕人總有些奇怪,譬如父母說的,再苦口婆心,也只管這耳朵進、那耳朵出。若是旁人所言,卻總好聽進一二。玉姐生怕章哥日後也如此,更寧願他的侍兒皆是老實人。伴讀裡倒是有三、二淘氣的孩子,那卻又不是日夜相伴的人,章哥將來是要主事的,穩定是第一要訣,其次方是進取。

玉姐總算沒忘了邀王氏到崇慶殿來,一同宣看章哥伴讀。一水兒五、六歲幼童,玉姐一一問了名姓,各溫言撫慰,待看到珍哥時,不免眼中溼潤。

珍哥家中被耳提面命,入了宮不許跋扈,不可因是太子舅舅而失禮。一擡頭見着親姐姐,也不知怎地,心裡就想親近。那頭王氏已拉着個侄兒的手問長問短了,玉姐也招手將珍哥喚了來,將東宮裡的宦官頭兒吳六兒叫來,指着吳六兒道:“你凡有事,可使他來說與我。”

吳六兒忙上來與珍哥請安,玉姐又說:“你好生讀書,旁人淘氣,你休淘氣,這裡先生都是有學問的人,多學些兒,與你有好處。”又殷殷囑咐許多,問了書本帶齊了不曾,又問吳六兒今日午飯菜色,問珍哥有沒有忌口的。珍哥道:“回娘娘,我不挑嘴,挑嘴了爹要打。”玉姐聽了便笑:“小時候兒是不該挑嘴。吳六兒記着了,去問問他們旁人有沒有忌口的。人家將孩子送了來,總不好叫他們吃不合口的飯菜。”

吳六兒忙應下了:“小人出去了便一一詢問。”

玉姐又說一回話,看天色不早方打發吳六兒伺候章哥領諸伴讀往東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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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常朝,散得略早些,九哥卻不歇息,親攜了丁瑋之手,邀他同乘,一齊往東宮而來,以示尊師之意。

九哥將臉面做足,丁瑋自也心中感沛,想着必要將章哥教成個聖明太子,方不負官家這般厚愛。這番話兒說出來好似官樣文章,實是丁瑋心中所想,如今只放在心裡,暗暗使力而已。

九哥自東宮歸來,李長澤又求見。樑宿退後,政事堂裡依着資歷,便是李長澤打頭兒。李長澤再不好一言不發,只得硬着頭皮頂上。他來卻是與九哥說修路的事:“商人重利,拼了性命多運貨物,路修好了不二年,便叫壓壞了。官道有朝廷撥款又有驛卒,倒好養護,這商路修的錢都是擠出來的,壓壞了還須籌款來修。”

九哥道:“卿有何策?”

李長澤猶豫片刻,道:“收過路費,專用這一筆款子來養護道路。”

九哥道:“這須斟酌,如何收,收多少,總不好按着人頭去收。”

李長澤道:“臣是有些個章程,只是……這些有些兒是……褚夢麟提的,臣不好欺瞞官家。”

九哥聽着褚夢麟三個字,眉頭便緊鎖,道:“天下之大,再沒第二個人可用了麼?”

李長澤也不喜歡這女婿,忙說:“臣只是不敢欺君而已。他腦子靈光,就是太靈光了,恐又要生事。”九哥道:“此事我記下了,卿只管去細議了章程來。國家出了土地又出了銀錢修商路,這使的人總要出些個錢來養護。”

李長澤原本緊繃着的一張臉兒便鬆了下來,他也不想褚夢麟回來,翁婿兩個不說撕破了臉也是隻差一層窗戶紙,看九哥厭惡褚夢麟,李長澤只有開心的,沒有不開心的。

作者有話要說:保衛蘿蔔依舊卡在那一關T T

133、蟬蛹

話說,李長澤自九哥處聽其話意,並無起用褚夢麟之心,便放下一顆心來。雖說朝廷官員大半是讀書人,好歹都有些公正之心,然在朝堂行事,總免不了些個約定俗成。凡事一旦皇帝與首相皆不反對,除非激起公憤,否則此事便算是定了。洪謙之任命,便是因九哥提議,時任首相的樑宿並不反對,故而成行。眼下不用褚夢麟,亦是官家與首相的默契使然。

李長澤心頭大爲快意,腳步也輕快上幾分,回往政事堂說:“官家已允此議,命我等議個章程出來。”田晃伸頭看了一眼,道:“這卻是先前不曾做過的,非特要議如何收這稅,還要議一議由何人來收哩。”靳敏道:“此事卻是不小,眼下只是數州郡,待日後商路修得長了,單是收稅之人便要不下萬人。這些個人由誰來管,又要設官,既設官,又要發俸祿……”

餘下兩個心頭都是一沉,眼下國庫倒有一小半兒是因發官員俸祿而空的,既有官員,又要有子弟受蔭職,好似滾雪球兒一般,日後不定又是個吃錢的龐然大物。凡這等冗官冗員,增時好增,裁汰之時卻並不好裁汰,否則政事堂便不須如此發愁了。

朱震道:“丁太傅授課未歸,不如等他來公議。”

李長澤點頭道:“該當如此。”肚裡卻又打起腹稿來,縱是公議,他這新任的首相,也須有個大致章程纔好,否則一問三不知,委實難堪。

田晃咳嗽一聲,執起一份奏本來遞與李長澤:“李兄還是先看看這個罷。”李長澤滿目狐疑,田晃只作不曾看見。李長澤接了來一看,卻是彈劾褚夢麟的,登時麪皮漲紫,怒道:“斯文掃地。”

原來這褚夢麟自罷職歸鄉,卻不是個能閒得住的人,正所謂囊錐露穎,好似身上拴着面銅鑼,走到哪裡都要帶出些兒響動。褚夢麟爲官多年,頗有些產業,不幸家中人口衆多,花錢的人更多。原先生計不愁,乃是因他做着官兒,又有個爲相的岳父,是以人皆與他方便。如今他得罪了老岳父,連妻兒都不與他一處住了,他又不肯逐了姬妾認個錯兒,鎮日裡攜着姬妾胡混,如此下去,有何出頭之日?

便有地方官查他限田之事,他原是個官兒,自有限田數額,如今只算是個前狀元,得免稅的限田數額便不如前。又他家中原有些個有官職的兒子,如今也是白身,再無起復之望。還有些個姬妾原也是仗着他寵愛,亦有些產業。總是叫人清算了。

便是褚夢麟昔日同年,聽聞此事,也不好去相幫。實是他平日所爲,頗有些寵妾滅妻之嫌。哪家氣走了妻子不再想法兒接回來的呢?他偏反其道而行之,不但不要妻子了,連正經嫡長子都拋在京中了,反擁着姬妾回鄉。

恰他家鄉縣令是個書呆子,乃是舉人出身,腦子讀得頗方正,卻又考不上進士。更因不會做官,又不是那紀縣令曾有個皇后做街坊,這輩子能做到縣令便是到頭兒了。接了上峰之令,叫他查這兼併之事。他讀書人,平生也頗恨兼併,以兼併令百姓流失所,引得國家動盪,十分不好。逮着一個褚夢麟,便丁是丁卯是卯地查他,又令補稅。

褚夢麟幾個庶子雖名爲庶出,實與嫡兄一般養大,更因庶出,褚夢麟格外要養他們氣勢,恐出門叫人小瞧了去。不合此時內裡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正在年輕氣盛之時,竟與官吏起了爭執,進而大打出手。他爹原做高官之時,這便不算甚事,他爹如今不做高官了,他也沒了蔭職,便是大事。

原本可週旋的事情,因這一鬧,連褚夢麟也一道叫參了個“縱子行兇”、“罔顧法紀”、“兼併”。褚夢麟自出仕以來,因其特立獨行與帷薄不修,捱過的彈劾並不少,如今連罷職還能叫人彈劾,也算是一樣本事了。李長澤雖厭惡褚夢麟,眼見他因庶子跋扈而惹來彈劾,依舊不能平和,恨恨道:“參個甚?依法辦了誰還能說三道四不成?憑他也配人蔘?沒的浪費了筆墨!”

還是靳敏伸頭來看了一回,便勸他:“褚夢麟總是狀元出身,不同尋常百姓,地方上怕擔干係,自然是要與朝廷說上一聲兒的。”

李長澤的臉色變得陰沉,咬牙道:“此事我不好沾手,他種的甚麼因,便得什麼果罷。”

田晃與靳敏兩個交換了個眼色,又一齊看向丁瑋,朱震於旁並不吭聲。丁瑋道:“此事聽憑聖裁罷。”褚夢麟又不是李長澤兒子,當不得李長澤每每回護他,做人岳父的都不管了,他們這些個外人又費甚力氣去相幫一個不得聖心的人呢?

果然,九哥看着了便極生氣,雖有些疑心李長澤先說褚夢麟首倡徵收路費之事是爲此事做鋪墊,心裡實不願縱容褚夢麟,也命秉公查處。幸而褚夢麟爲官多年,頗有些積蓄,出錢爲兒子贖了罪過,又補了稅,纔算了結此事。一來一往,時已入夏。

褚夢麟忽一日收着京中長子書信,言京中說他風評不好,請父親約束家人,權做收斂。褚夢麟心中不快,以這長子刻板冷漠,竟不回信,卻又想既是京中對他有成見,原本同年等也不伸手援助,內裡多半有他岳父的意思,想來近期起復不得,不如另尋他途。此時他方覺得,無論做甚事,都離不得官員身份。又想曾與洪謙有些許交情,既是想求人辦事,便須財物等,洪謙想是不甚好色,只好另以他物動其心。

然褚夢麟自罷職以來,諸事不順,田地也要徵稅了,原先帶着田地來相投的農人也漸次離了去。辦事須有銀錢,如今朝廷有鼓勵工商之意,不若以此重新發家。他素來有決斷,想做便做,便捲起袖子來,先察何物緊缺,親往穗州等處摸門路,便立意於穗州左近建個工場,專一招了人來做工。

卻因男女大防之事,惹了無數非議。這卻又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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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時已五月,今夏天氣果然不甚炎熱,玉姐便少許多辛苦。針線卻不做了,因胡媽媽說孕婦做針線會傷眼睛。閒來無事,趁一早天氣涼爽之時往與太皇太后說笑一回,回來便問一問章哥飲食,又問東宮諸伴讀可有淘氣之人,間或喚了珍哥來說話。

珍哥與這姐姐見得少,初時拘謹,這兩月見得多了,見玉姐並不端架子,言語間頗和氣。又,珍哥家裡聽着多是江州方言,雖亦懂官話,聽玉姐與他說江州方言,心頭不免親切。章哥年歲漸見,父母兄弟面前還要強裝老成,珍哥在家裡上頭更有兄長,卻是隨和。

這日,珍哥手裡捏着兩隻蟬蛹【1】進來與湛哥玩:“看這個,看這個,會爬哩。”將安氏駭得連擺手兒,又要將湛哥抱開了,且說:“好哥兒,可不敢拿那個,那個爪勾尖兒利,仔細傷了手。”珍哥面上便有些兒怏怏。

玉姐使手裡團扇遮了口兒笑道:“你是猴子不成?哪裡翻出這個來了?”珍哥訕訕道:“不是我弄的,是王贇。”這王贇乃是孝愍太子妃王氏的孃家侄兒,頗淘氣的一個孩子,壞事兒並不做,卻好爬上爬下、跑來跑去,除開聽課,餘時一刻也閒不住。

朵兒上前將兩隻正爬的蟬蛹捏了起來,看一看,道:“上頭泥都蹭不見了,哥兒拿手來我看看。”珍哥將手一伸,果有一層薄土,小樓忙說:“哥兒隨我來洗手罷。”朵兒道:“知了猴兒爬出土,今兒早晚要下雨哩。”玉姐道:“怎生說?”朵兒道:“我也不曉得,這知了猴兒最愛雨前雨後、天黑了的時候往樹上爬。我記着小時候兒沒吃的,晚上便點枝柴,往老樹根子底下尋它。一個晚上我能摸好幾十個哩。”

玉姐道:“你就吃它?”朵兒道:“娘娘休小瞧了它,這東西最肥哩!拿回來拿洗乾淨了,我那後孃總截了它去,取省下來的一點子油,上鍋裡炸着吃,最香!再能有點子鹽沫兒蘸着,是小時候最好吃的了。”

阿蘭雖也是尋常人家出身,卻比朵兒幼時好許多,聽了便說:“這也吃?”朵兒道:“人餓極了,有甚不能吃的哩?野菜榆錢知了猴兒都算好滋味了,餓急了時,蚱蜢蝗蟲往火裡一丟,燒熟了也能吃,香!”

聽得阿蘭都要流下淚來,聽朵兒之意,她是有個後孃,天下後孃似樑老夫人與渤海王妃者少,想也知道朵兒小時候吃了多少苦頭。若非朵兒在娘娘跟前比她資歷老,她幾要抱着朵兒哭一聲“命苦的妹妹”了。

玉姐也傷感,開口岔開了,對章哥道:“你可聽着了,這世間並非人人都能飽暖,天下也不都是花團錦簇的。”章哥忙應了。朵兒忙說:“瞧我,事兒都過去了,現在想起來,也沒甚大不了的,總算是我命好遇着了娘娘,蒙老太公好心,收與娘娘做丫頭。你們休要這般,這知了猴兒真個香,不騙你們的。哪天我拿小廚房裡使素油炸了,你們嚐嚐就知道了。”

胡媽媽忙斥道:“你胡說來,娘娘懷着身子,怎麼好胡亂吃東西?”玉姐自懷孕,連兔子肉也不許吃一口,更因九哥生肖是兔,從此忌了此味。聽胡媽媽說朵兒,玉姐道:“我不吃還有旁人吃哩,若是朵兒想吃了,便尋些來炸了與她吃,多咱吃膩了多咱算完。不是說下雨前後最多麼?尋些就是了。”

朵兒說得不假,當天夜裡便下了陣雨。

朵兒算得是崇慶殿裡的紅人兒,又有玉姐發話,果有幾個小宦官往御花園裡一尋,天黑時便翻出幾十只來。拿往廚下洗淨了,下油鍋一炸,撈將上來灑上細鹽。朵兒謝了廚下並捉蟬蛹的小宦官各幾陌錢,這纔將兩大盤蟬蛹拿來吃。碧桃、青桃亦住隔壁,朵兒讓她們一道吃,這兩個世僕出身,並不曾食用過此物,初時還只礙着朵兒面子,看那蟬蛹生得猙獰惡心,閉着眼睛往口裡丟,嚼得兩下覺得滋味極好,便睜開了眼睛飛着筷子與朵兒來爭搶,且搶且笑言:“飯要搶着吃才香哩。”

以致驚動了九哥玉姐,使小樓來打聽,聽着說吃蟬蛹,吃到要用搶的,玉姐忽覺着餓了,與九哥一道過來。聞着香味兒,玉姐越發覺得肚餓,無奈胡媽媽死死攔着,不許她胡亂吃,急得玉姐直跺腳。

自此宮裡便盛行食這油炸的蟬蛹,自宮裡而及宮外,又漸自京中傳往各地,都以爲吃法兒是宮裡傳出的,必是好物,天下的蟬便遭了大殃,這也是後話了。

玉姐眼睜睜看着旁人都吃得,唯她吃不得,恨得不行,怒道:“待生了他,我一天吃一大盤子!”九哥道:“你說甚便是甚,一頓吃一大盤子也由你。你不吃我便陪你不吃,你吃了,我陪你吃。”心裡卻想,等孩子生出來都到秋天了,知了都不剩幾隻了,卻又上哪裡尋蟬蛹去?

作者有話要說:【1】蟬的幼蟲啦,也叫知了猴,小時候一到夏天就想吃這個。下雨的時候拿手電筒去照知了猴,照回來炸了吃的是最好吃的那一種,還有別的做法,都不如這種好吃。肥臉看大家。

134、可樂

蟬蛹之事,權作一樁笑談,提起來時曉得的人多,然於國政,實無多少助益。眼下九哥更多卻是在與政事堂議這修護商路之事,其時除開官道驛路是國家修築,且每隔或幾十裡,或上百里便有一處驛站,以供歇息飲食之外,旁的道路朝遷卻是不管的。官道驛站,亦是隻許有出身之人使用,平頭百姓擅走官道,卻是犯禁的。

鄉間道理,或是人使底鞋底生走出來的,或是鄉民湊錢修築,是以凡殷實人家“修橋鋪路”便算是善舉了。國家並無修築官道之外道路的成例,這修築商路是爲着最終收個市稅,是以九哥方能說服政事堂硬擠出這筆錢來。如今再叫朝廷出錢維護,休說國庫並不豐盈,便是充裕了,政事堂也不肯這般幹。

李長澤將這收路費的主張一說出來,政事堂也無人反對,餘下便是議這收費章程。粗議“以其重爲準徵收”,朱震常年斷案,慣於奸滑之徒打交道,提醒道:“於何處設卡,卻是須斟酌。設若於此處設卡,這些個人卻於關卡前繞道,行數裡,又復歸於商道之上,又當如何?若設得太密,非但不便,更須許多人手。”

李長澤將這一條兒又記下,丁瑋複道:“更須防着小吏耍滑,或貪污,或於路費之外更多徵他稅。又須防範商人衝關撞卡。”

幾人將條陳商議妥當,已交八月時節。將條陳置於九哥案頭,李長澤立於案前備詢問。九哥看如何計徵路費,他長於民間,倒也曉得些物價,算一算也不算多,便即放下,卻問起另一樁:“若商人逃稅,又當如何?”

李長澤道:“一應商路驛卒皆是就近選取。鄉民生於斯長於斯,附近皆是鄉黨,逃稅的人如何能逃得了他們的眼睛?”九哥笑道:“如此甚好。”卻又擔憂商人因此而裹足不前。

丁瑋奏道:“商人逐利,或可於關卡之側置些館舍倉棧供其歇息。天下民風終是淳厚的多,官家也不好將人往壞裡想。”九哥聽了丁瑋此言,連說:“不敢。只是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初時修商路,因不曾想着養護之事致有今日之憂。我不想日後再多麻煩而已。”丁瑋這才拜服:“是臣失言。”

然因丁瑋言天下總是老實人多些兒,九哥便不再多將商人往壞處想。商人固是逐利,卻也並非個個都是奸商,且有國家法度在,想也不是人人都要錢不要命的。

此事便議定。

九哥又問起商稅收了多少,商稅不比田地租賦,田地每年只徵夏秋兩季,是爲兩稅之法。多了的,縱想徵,地裡沒長出來,也變不出來糧食來。商稅卻是隻消入市交易,便有稅可抽,日日都有進賬。便是政事堂,也嘗着了甜頭,李長澤道:“戶部正算夏稅,商稅恐稍有遲誤,依臣估算,商稅比去年要多上五成。”

九哥道:“如此,商稅實可解我燃眉之急,兩稅租賦不可再增,吾當重商。否則無以養這許多官員。”

聽着“重商”二字,宰相們便面面相覷,李長澤面上變色,諫道:“官家,國以民爲本,民以衣食爲本,衣食以農桑爲本。若過於重商,恐民夫民婦皆往行商,則動搖國本矣。”

九哥道:“我非不重農事,然如今國家的情形你們也知曉,我每觀史書便夜不能寐,歷朝抑兼併,可有成的?並無!兼併之家既可兼併,便有辦法逃稅,我知這朝中必有人與之相勾連,褚夢麟一人便查出這許多田來,何況其他?要抑兼併還要用着這些兼併之人,又豈能辦得好事?蔭官卻越來越多,花費更多,不別尋出路,你我便要窮死了!”

一席話兒說得諸相無可辯駁,朱震勳貴出身,家中幾世富貴更知這裡頭弄鬼的手段。丁瑋想了想,便以“治大國如烹小鮮”勸九哥,請其毋急功近利,又請遣御史往督各商埠,恐內有敗壞風俗之事。

九哥許之,卻又說:“兼併之事,我可寬容。卿等卻好有個數兒,我方是天下之主。聽聞南北有別,北方多有若有那一等宗族強盛,田連州縣、勢壓地方官員之人,使百姓不知有天子、不知有朝廷、唯知有地主,我卻不肯容的!這是於一地奪天子之威!”

諸相皆悚然稱是,暗思自家有無此等情狀,想一回,又覺無妨,事不幹己身,便可從容應對。歸於政事堂,卻先不議事,先說起這官家來。丁瑋道:“官家威嚴日隆。”李長澤道:“這是自然,做了官家總不好還似做太子之時。”靳敏搖頭道:“非也非也,諸位何必慨嘆?官家這般,總好過先帝那樣。”

衆人聽着提及先帝,一時無語,心中皆想:確是比那個樣兒好。李長澤咳嗽一聲兒,道:“今日事還未畢哩,且議事、且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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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們感嘆九哥威嚴,九哥與這些個老相公說話,面兒上固繃得住,後脊樑上也汗溼地一片。他終究是叫教着“尊敬長者”長大的,與老人們擺臉子,他心裡也瘮得慌。

擦一把汗,喚了碗茶來喝了,批一回摺子,才轉回崇慶殿。

玉姐產期便在八月,太皇太后有心與她方便,卻命秀英過來陪伴。玉姐心裡是想見秀英,又恐秀英一來,家裡便沒個能主事的主婦。秀英卻不慌亂,對她道:“你好生再生個兒子,只消你好了,咱家便亂不了。”

玉姐嗔道:“怎地又要兒子?我還想生個閨女哩。”秀英正色道:“兒子是永不嫌多的。”玉姐道:“難道閨女不好?”秀英往她臉上一看道:“閨女想好,也須有兄弟,你少犯擰。”玉姐嘀咕一聲,不與她犟嘴了,又問金哥如何。秀英道:“他下月便十四了,他爹叫他明年下場試試能不能考個秀才來。能中時,再考舉人試,一回不行考兩回,二十歲後考不上舉人再說。”

玉姐道:“又說甚話來?我看金哥能中——家裡預備他何時娶親哩?”秀英道:“我正愁哩,他一娶親,便是成人了,那也是個犟種,怕不肯再住家裡。這才叫他多考二年,有了功名,縱搬出去住,也好頂門立戶。”

玉姐勸慰道:“這京中,多的是兒子成親便分出去住的,先吳王府裡便是如此,娘也只當是分家了。”又問家中經紀買賣如何,秀英道:“那卻好,比着買田置地來錢快許多。只是我想着,手裡沒田,心裡還是慌,預備着錢再多些兒,看這京城附近哪處有好田,不拘貴賤,總要買上幾十頃才放心。京裡有盤鋪子的,我也想買兩間來,日後你是不須我操心銀錢了,那幾個小孽障總要分他們些家業,纔不枉他們投生到我肚裡。”

母女兩日便如此日日閒話,玉姐有秀英說話,困於深宮的躁意也減了許多。秀英每見九哥日日往來見玉姐,心下頗覺安慰,待九哥越發和顏悅色、喜愛之極。玉姐每與九哥抱怨:“娘面前,你好似她親生的,我纔是外頭抱來的。”說得九哥直笑。

這一日,正說着中秋將至,玉姐卻忽發動起來。九哥雖經過兩回,依舊緊張難耐,還是秀英將他攔在門外,自去看玉姐。玉姐這胎生得極順,不消兩個時辰,又產下一子。玉姐口裡說想要個女兒,見是個兒子,依舊歡喜得沒了邊兒。還是秀英那句話兒說得好“兒子永不嫌少”,尤其是這禁宮之中。

玉姐生產畢,秀英看着外孫,怎生看生好,又誇道:“這孩子心疼你,生的時辰好,天氣不冷不熱的,正好坐月子。”玉姐早已脫力,一翻眼睛,便昏睡過去了。

依九哥意思,還想留秀英多住幾日,玉姐卻以中秋將近,家中沒人主持不便之故,叫秀英先回去。秀英臨走前還說:“你這月子坐得不巧,偏又有這一大節,你要如何侍奉兩重婆婆?不若備禮,請孝愍太子妃代你走一趟。”玉姐笑道:“我也是這般想的來。”秀英這才放心回去了。

玉姐卻差朵兒領着章哥去求王氏,王氏宮裡正枯坐,早算着玉姐產期,尋思着許有用着她的地方兒。此時見章哥親來,便再不推脫,雖說道:“我寡婦人家,不好多生事。然娘娘既不方便,我便也只好領這差遣了。”

她原生過兒子的,只不幸早夭,也養到章哥這般大年紀,如今看着章哥,沒來由心中一軟。又問章哥讀書如何,睡得可香。章哥答道:“每日除開讀書,爹孃還教我習射,說大些兒教騎馬哩。伯孃,可怪哩,讀書累時活動活動筋骨,竟不覺得累。”

兩個一遞一遞說了好一陣兒話,王氏才依依不捨送章哥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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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玉姐熬過月子,九月裡往慈壽殿處請安,亦往慈明殿裡小坐片刻,奉上貢梨,皇太后木着臉兒,兩人說些客套話,玉姐便即辭出。復往謝了王氏相幫之義,回來卻聽着了一樁奇聞——

洪謙掌大理寺許久,終於遇着一件奇案。卻是一個寡婦,前夫留下三個兒子,家中不貧不富,薄有幾畝田產,既不想改嫁,兒子又小,沒個男人不像個事兒。便招贅一男子,兩下籤了契書。不想這寡婦性烈,最不是那等受氣婦人,每打罵丈夫。不合一日失手將丈夫打死了,這男子原是家貧,家中兄弟多,無力娶妻,才與個寡婦做“填房”。平日端人家的碗,叫打罵便也忍了,如今打死了,他兄弟便又不依。寡婦亦有親戚宗族,兩下各糾起數十人,鬧出個百餘人毆鬥的大案來。

前贅婿審個贅婿被妻毆傷致死案,誰聽了都覺新鮮可樂。

作者有話要說: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哪朝哪代都不缺悍婦來的……即使在明清。案例的原型就是清代的一樁案子,不過這裡的判法可能略有出入。

135、弘法

洪謙新官上任,審的頭一樁案子便有些叫人皮笑肉不笑。換個人來審這案子,不過是依法而斷,洪謙來審這案子,便添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衆人竟將百餘人毆鬥、致有死傷的大案暫放到一旁,交頭接耳,只等着洪謙如何判這寡婦。連九哥聽了,都只能呆呆說一句:“造化弄人。”卻又不好臨陣換判官,以免顯得欲蓋彌彰。

玉姐聽着於向平打聽而來的傳聞,也是呆愣當場。小樓看她出神兒,上來請示:“娘娘,娘娘既有心事,明日不悟大師還宣他入宮不入?”

玉姐奇道:“爲何不宣他來?”小樓不敢說永嘉侯遇着揭瘡疤的案子,怕您心煩,沒心情聽大師講經。只說:“怕娘娘將出月子,今日又跑了三處地方兒,累着了。”玉姐笑道:“你又弄鬼兒,今日累着了,明日往慈壽殿問安回來便不出門兒,只與方丈說說話兒便是了。”

小樓道:“那敢情好哩,聽說大師極有道行的。奴婢們常見他,也能沾絲佛氣兒。”說得一屋人都笑將起來。

晚間九哥過來,夫婦兩個與章哥、湛哥一道用飯。章哥纔讀書,九哥一意栽培他,便講究個“食不語”,一餐用得頗寧靜。用罷飯,九哥漱了口、洗了手,卻說:“如今孩子也多,總喚他們名字那一等糊塗的怕分不清誰個是長兄、誰個是幼弟,不如與他們敘一敘排行。從來也都是好喚個排行的。”

玉姐正擦手,聽他這般說,點頭道:“好。”當下便改了稱呼,章哥最長,宮裡便喚做大郎,湛哥居次,便是二郎,新生這個最幼,是爲三郎。如此,三郎的名字便不須着急取了。

定了次序,九哥便命安氏將湛哥領去早早歇息,玉姐知他有話要說,卻囑咐安氏:“才吃了飯,休要倒頭便睡,要積食的。如今天又不大冷,叫他前庭走走,回房裡略坐片刻再睡。”安氏應了,領着湛哥出去。湛哥身後亦跟着幾個宦官宮女,他卻向父母、兄長拱手告退。

九哥這才與玉姐說及洪謙斷案一事:“從未遇着這般巧事,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玉姐道:“那又有個甚?金哥現還姓着程呢,程家依舊是女戶人家。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見,遮掩又有甚用?讀書時,蘇先生教授《論語》,說的是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我等雖不好自稱君子,總是不想做小人。藏着掖着,旁人便看不着了?掩耳盜鈴而已,愈發惹人嘲笑。”她想了半日,也唯有這般說、這般做,方不致叫人拿着這出身說事。

九哥聽玉姐說這一套,便抿着嘴兒笑,待她說完了,便問章哥:“大郎可記着你娘說的話了?要記得牢牢的。”他素喜玉姐這不矯情的性子,頗覺有母如此,方好教得兒子坦坦蕩蕩,有德有行。

夫妻兩個也不與章哥分說,章哥便只豎兩耳聽着,雖懵懂,卻也不插言,只暗暗留心。金哥是他舅舅,他是曉得的,這舅舅又是隨着外祖母的姓氏,便略有些兒奇怪。待兩個說完了,九哥問他,章哥才一點頭道:“都記着了,丁太傅也這般說來。只是……甚是女戶?”

九哥與玉姐對視一眼,九哥便與他講解何謂女戶,又捎帶着說了何爲贅婿。且藉着誇岳父,討好一下妻子:“正所謂英雄莫問出處。人但行得端立得正,有情有義,便是正人君子。盜跖展季【1】爲兄弟,一爲盜寇、一爲君子,可見一人是否有爲,並不全在出身。”

玉姐聽着九哥與章哥講道理,說些個用人不拘一格,然須人品好。有能無德之人,只可用、不可信,諸如此類。暗道章哥這纔讀書幾個月?你便說這許多?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轉又想,誰個都是這般過來的,聽不懂先記下了,聽得多了也便懂了,便又心安理得聽着九哥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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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審大案,總不好即時而斷,大理寺所決之案,往往是人命大案。玉姐度其日期,想這案子自提審案犯至詢問證人,再查看證物,又要記錄卷宗。因死者是贅婿,又不同於尋常殺夫案,恐還有禮法之辯。凡事一涉禮法,便要拖個沒完沒了,沒兩個月出不來結果——兩個月能審結的,已算是快的了。

玉姐暫將此事放下,卻於次日單喚了珍哥來,問他家中如何。珍哥滿眼疑惑,問道:“家中並無甚事,娘娘怎這般問哩?”玉姐一噎,道:“許久不見,有些想了。你好生讀書,休管旁人淘氣。”珍哥道:“我不與淘氣的一道混鬧。前兒王贇又捉了只螞蚱,我都沒理他。”

玉姐笑道:“也不要擺臉子與人看,他肯與你玩,是瞧着喜歡你哩。”珍哥道:“娘娘,我省得。”兩個一遞一遞地說話,直到朵兒上前道:“哥兒該去讀書了。”玉姐纔打發珍哥往東宮裡去。

不悟卻又前後腳來了。

玉姐看這和尚,雖上了年紀,鬚眉畢花白,卻依舊清癯俊雅,披一件僧袍,掛一串念珠,手拎着菩提子的珠串兒——如今越發過得滋潤了。不悟漸也與玉姐相熟,見禮畢,玉姐請他坐下,他也不客氣,謝座之後卻說:“外間雲永嘉侯審案,審着個棘手的案子,娘娘可知?”

玉姐道:“不過是些個車軲轆話罷了,南蠻子、小戶人家、女人當家、贅婿……這些年,我聽得耳朵都要生起繭來,早不當回事了。我自家不覺得有甚,縱他們說,又有如何?他自己就先沒趣兒了。雖語帶惡意,說的卻是實情,由他們去罷。”

不悟雙掌拿什,宣一聲佛號,卻說:“昔日寒山問拾得曰: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拾得雲: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玉姐笑而不語,心道,我纔沒那般好性兒哩!口上卻不多言,只問不悟:“方丈真個要將慈渡寺交出去?”不悟正色道:“慈渡寺本非老衲私產,如今老衲又久居京中不能主持寺廟,不若讓賢。”玉姐道:“大師不回江州,想是在要大相國寺掛單久住了,卻是便宜了我。”不悟笑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不空與他商議許久,以宮中慣信道人,恐不悟一旦離去,帝后二人復又因循舊缺,佛門反要叫道門壓制。雖清靜真人爲人極明事理,卻依舊不是同道中人,設若清靜一朝羽化,道門中人有何舉措尚未可知。是以不空苦留不悟,乃至欲以大相國寺住持相讓,只爲不悟頗得帝后信任,欲因其之力,弘揚佛法。

玉姐心道,不空雖是不悟師兄,卻又自有弟子,不空之後,不悟若想掌大相國寺,卻又是一等麻煩事。這情形倒好與九哥過繼相仿了,想着便咯咯笑出聲兒來。不悟因爲問:“檀越何以失笑?”玉姐正容道:“不知大師將何以弘法?”

不悟更肅容,言欲以門徒四處講經。玉姐道:“大師既有此善心,還請先往北去。”

不悟何等穎悟,一思便明,如今朝廷官員雖有清流與勳貴之分,更有南北之別。天下之大,人皆安土重遷,看他鄉之人便不如鄉黨親近。不悟更通經濟學問,曉得這天下,秦漢時中原之地富饒,視南方煙瘴之地爲未開化。至於永嘉南渡,南方漸豐,到唐時南人雖受些歧視,卻更富裕,所納之稅賦漸多。時至今日,官家又要重工商,南方比之北方稅賦已大致相當。南人讀書的亦是累年增加,漸有與北方角逐之勢。

官家雖是宗室,生母卻是南人,娶妻亦是南人,吳王昔年於東南道經營多年,官家生父與南人亦頗親近。是以朝廷上雖認了這官家,亦認了這娘娘,提及帝后,北人親近之心實不似南人。南人聞官家登基,娘娘是南人,凡官家有善舉,總要稱頌。近來收路費,因多在南方,竟無許多人反對,老老實實交了稅,又有那一等信官家的,有叫小吏敲詐了的,竟敢告官。官家與政事堂頗重期事,竟嚴問小吏之罪,南人更愛戴帝后。

北人卻還不曾得這許多實惠,雖無反心,然較南人之心,卻是有些許差異。想來皇后此舉,也是藉着佛門傳法,要宣揚一二。

不悟想明此節,當即合什道:“善哉善哉,北地久臨兵禍,實當撫卹。”玉姐笑道:“這個你與官家說去,天好晌了,官家也該回來用膳了。”朵兒附和道:“曉得大師要來,昨日廚下便預備了乾淨鍋竈碗碟,案板都是淨的,單與大師燒齋菜哩。”不悟因留飯。

九哥果回來用午膳,食畢,玉姐將不悟欲辭慈渡寺之事說與九哥。不悟言道:“貧僧與蘇長貞頗投緣,如今皆老邁,難得聚首,更當珍惜,還望官家成全。”九哥喜道:“大師得道高僧,又通經史,我還想常請教哩,如此,甚好甚好!只是這借居大相國寺有些不妥,不如我爲大師另立一廟,如何?”

不悟道:“顏子居陋巷亦晏如,大相國寺已是極安逸了。官家若實有意,貧僧便請一事。”因說往北地弘法之事。

九哥道:“北地兼併既重、貧民既多,地又苦寒……”不悟道:“正因兼併重,有貧民,才更要勸其向善。人無恆產,便無牽掛。”九哥大悟,道:“虧得大師提醒。”玉姐蔥根般指頭點着自己鼻尖兒,笑問:“那我呢?我早許了大師與行腳僧盤纏,也是行善哩。”

九哥大慚,想國家並不富裕時,他要建廟,恐非但政事堂要攔着,御史也要勸諫,又是一樁麻煩事,不想生事,頂好是內庫出錢。不悟道:“行善莫問回報。”玉姐斂容道:“大師說的是。”

於是,不悟便回不空,擇數十佛法有成之僧人,又有百餘小沙彌,領了內庫與的銀錢,各選一路,去揚佛法。衆僧一路行來,非止弘揚佛法,連帝后二人也叫他們說得神乎其神。連同章哥等,甚孕而有徵,生有吉兆。總是叫沿途百姓覺着官家一家都是星宿下凡了。

佛門如是,清靜便有些坐不住了,往尋不悟,不悟正與不空辯難,清靜見便上前揪不空鬍鬚:“好賊禿,這般奸猾,暗地裡使人四處化緣,還不與我說一聲兒,我何曾搶過你飯食?你將頭髮與我留了,好叫我揪一揪兒。”

不空連連討饒,卻說:“話趕話兒趕上了。我又不知你心中所想,你若也想弘法,自與娘娘說去。你又不是入不得宮。”

清靜不依,必敲了不空攢下的上好檀香袖了,纔有了笑影兒,又與不悟說笑。次日便與玉姐說,道家也想往北方去普施甘露。玉姐與九哥待他亦如不悟,與些銀錢,更因冬日近,還許與棉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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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這僧道爲帝后張目而去,京城便下了頭一場細雪。人入冬便懶待動彈,鎮日曬太陽、說閒話兒,日子也過得悠閒。不知不覺間便到臘月,洪謙那頭案子也有了定論。

衆人只等着,看他是輕判還是重判。洪謙卻先問毆鬥案,因死傷者衆,追究必有處極刑者,本有死傷,再有刑罰,必致家破人亡,有傷天和,各問爲首者流千五百里。

寡婦毆夫致死,原應問斬,因是贅婿,便減等,因有三子皆幼,須撫養,乃免其死罪。卻命寡婦出錢糧,每月糧一石、錢一陌,與死者兄弟有子之家,爲撫養之資,養一子至十六成丁,出繼爲死者後,令不斷香火。

如此情理法皆備,也算是皆大歡喜。

京中想看熱鬧的雖不滿意,卻也無奈。過年時親戚走動往嘴裡過一回,也便撂下了。實是不撂下也不行,正月才過,便有噩耗傳來——有流民爲亂。朝廷能看着兼併之惡果,便是兼併已頗嚴重了。須知朝廷官員大半與兼併有勾連,能叫他們也覺着兼併不好再縱容,可知其爲禍之烈了。

如今失土之民爲亂,也是應有之義了。

136結仇

卻說九哥自過繼以來,看是春風得意、榮華富貴,實則糟心的事情一件也不曾少過。卻纔熬到了登基,熬過了邊患,熬過了孝期,熬得元老大臣們退的退、服的服,連着妻兒一道兒省吃儉用好容易熬過了缺錢的日子。眼見着得形勢一片大好,忽地又鬧出流民爲亂來!

政事堂裡,田晃與靳敏兩個正當值,因朱震今日不當值,散了常朝便回府了,他兩個正說着洪謙“會斷案”,冷不防加急文書遞到了跟前兒,當下也不說洪謙了,急急一看是軍務,兩人臉上便似被抽一了個大巴掌,齊一整衣,往紫宸殿裡上奏。

九哥彼時正看着呈上來的輿圖,上標着各處所建的商道進度如何,手旁一撂奏本書冊,是寫着於何處設卡、置多少官吏收費又收支如何。下定了決心,不可令這徵收商科又以養出一注冗員來。又在心裡算一回收支,這徵稅修路,居然還有賺頭,九哥一時難以置信。

雖是震驚,九哥心情卻是不壞的,口角含笑,正預備回去用午膳時與玉姐說這新奇。須知有商路之前,國家道路都是官路,官道並不許平民人等行走,官員、軍士行走時,驛站須供食宿、車馬等等,非但不收稅,反要倒貼錢,除此之外,驛站之維護、驛卒之生計,亦由國家支付。平民人等若走了,也不收稅,卻要捉將起來。便有那一等機靈人,人少時走官道,聞得耳後生邊,便忙自官道上跳將下來,生怕叫人捉了去。是以這官道,朝廷是賠錢的。

無錢時愁錢,賺了錢時九哥又有些猶豫,恐這稅錢定得略高,傷了商人。若商人不行道了,便也無處收稅。一時卻又想着少時幾次全家隨酈玉堂往任上去,皆有商人隨行。又想怕收了稅,商人又依附了官員去走官道,此須禁止。

正思忖意,卻聽着腳步聲聲,便有小宦官來報:“官家,田相公、靳相公求見。”九哥忙命宣見。卻見田晃與靳敏兩個腳步匆匆,身上綢衣擦擦作響,聲入耳中,便覺是有急事。九哥便也將笑容斂起,問道:“二卿何來之匆匆?”

田晃說話也較平日快上了幾分:“有失土之民爲亂。”

九哥怔然,旋即生怒:“究竟如何?”田晃奏曰:“是地方處置失當。”卻將手上急報雙手捧上,胡向安上前接了,轉奉於九哥。

九哥展開一看,即怒上心頭,拍案道:“我早經說過,抑兼併可暫緩,他們吞了的我也不曾叫他們吐出來,只叫他們休要太貪!如今倒好,貪吃撐死了自己!他們自己蠢死不打緊,我還心疼我好好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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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北方有一縣名丘邑,離京不甚太近,卻也不算極遠,因豪強兼併,百姓淪爲佃戶。初並不曾流離失所,不想這財主初時倒尚算和氣,也與貧苦人家減幾分租、也與疾病之人贈些藥。這二年卻越發吝嗇,不特漲租,還時常徵佃戶出力服役——弄得佃戶日子越發過不下去。欲往旁人家去,闔縣唯此一大戶,惹不想背井離鄉,便再沒個旁的去處,只得暫行忍耐。

千不該、萬不該,這主人家一管事仗勢欺人,霸佔了一佃戶的妻子。尋常遇這等事,將女娘送還,略與些銀錢遮遮羞兒,多半也沒個人追究。不想這管事也是個有能之人,竟擅自命家丁將這佃戶打將出去。佃戶肚裡一肚氣,娘子不曾討回,連絲幫襯的錢也無有,反叫打了,還要擠出錢來治棒瘡。如何忍得?

莊戶人家,多是聚族而居,有些個家族彼此處得好些,有些個家族彼此生疏些。然若遇事,合族上下卻多半一心。於是便糾起本族青壯,欲討個說法兒。由此便驚動了主人家,不想這主人家竟不知發的甚麼昏,以佃戶爲刁民,竟不責罰管事,反遞帖子令縣令彈壓。

正鬧間,佃戶之妻又羞自縊,事情鬧得愈發大了。縣令平素不與這財主爭執,此時卻不好真個彈壓,反勸財主息事寧人。這財主許是真個昏了,竟不聽勸。縣令無奈,親往勸佃戶,卻又勸不住,不得已,將領頭兒鬧事的暫押入牢中。這便捅了馬蜂窩,又有傳言,道是縣令收了財主賄賂,一時羣情激憤。

時值春季,萬物生髮。然春季又有一個說法兒,喚做“青黃不接”,北方糧食一年至多兩季,不似南方至有三季者——去年糧食繳了租子便不剩下甚了,經一冬,又春耕出了一把子力氣吃得多些兒,便不剩下甚麼了。新年的糧食還不曾下來,整日數着米粒兒下鍋。正餓得一肚子火兒,又生出這等事來,如何不鬧事?

又有,既有兼併,許多百姓將身與田投了財主,便受其庇護,餘下的民人便要將這些個租賦一併承擔。是以初時是佃戶鬧事,次後連有田之農夫之不滿也叫勾了起來。又雜夾一等好事之徒,一搓火兒,竟衝擊縣衙,將縣令採來打了一頓,縣袍也叫扯破了。那財主家又欲點起家丁來看家護院,卻敵不住外頭人多,又有許多人餓着肚子,想這財主家牛羊滿圈、糧滿囤,正可均平均平。

一來二去,將財主家也搶了。待吃飽了飯,這纔想起來,官兒也叫打了、財主也叫搶了,這卻是犯法的。衆人正急惶無計時,卻又有人想起來,不如一走了之。

原來這縣既名丘邑,便是縣內有些山,諸人往山裡一躲,無人領路,豈不便逃脫了?說走便走,當即捲了鋪蓋、攜了糧草,往山裡去了。那縣令因平素也不算兇惡,掙出一條命來,原是想掩着調解的,此時只得慌忙上奏。鄰近州縣不敢坐視,亦欲相幫。躲往山裡的便愈出不敢出來,又與鄰近州縣頗受兼併之苦的百姓連成一氣,做成個嘯聚山森。亂民越發多了起來,因掩不住,不得不上報朝廷,彼時卻已禍結三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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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看着這奏章,只覺火氣一陣一陣往上冒。靳敏看着不是個事兒,忙來勸道:“官家且慢氣來,事已至此,平亂要緊。”

九哥忍氣道:“召政事堂、樞府、戶部、兵部來議事。”胡向安多一字也不敢說,只答一聲:“是。”便親奔出殿門,支使幾個小宦官往各處宣詔。九哥卻問田、靳二人:“這遲某人是何等樣人?竟能兼併一縣?查!”田晃連忙應了,親去吩咐。

諸衙皆在宮內大殿之前,不多時,戶部兵部與樞府先到,戶部尚書先說:“方纔田相公傳官家旨意,命查遲某人兼併之事,侍郎正領人翻閱卷宗,稍後便送至御前。”九哥面色一緩也不緩。兵部與樞府便請先問戰況,九哥將奏本擲與二人。

兩人將將看完,李長澤、朱震、丁瑋便至,三人皆不年輕了,卻各騎馬奔來,都是一頭汗。進來先與九哥見禮,九哥道:“休弄那些個虛的了!先看這個!”奏本復往三相手中傳遞。待三人看完,九哥問道:“如何?”

李長澤因九哥先前曾語及兼併之事,卻叫他勸過一回,不由舊汗未消,新汗又起,一拱手兒,正待請罪。外頭戶部侍郎卻又來求見,道是這兼併的丘邑縣兼併的遲財主的底細查到了。九哥冷着臉兒問:“他是何人?”

侍郎奏曰:“臣等查看丘邑縣之戶籍,又揀看田冊,丘邑縣並無遲某人,這些田地,卻是在……陳奇名下!”話音落地,自李長澤以下,便都放下心來。

九哥卻猙獰了:“屬實?”

侍郎道:“屬實!若丘邑縣有遲某人戶籍,臣等也不至耽誤這許多。因並無遲某人,臣等又查看田冊,也不曉得這份產業是陳奇名下。臣受此啓發,便查閱京城戶籍,始知遲某人乃京城人士。若臣未猜錯,卻是陳奇的家僕。”

九哥聽了,一拳捶到案上,硯臺、鎮紙齊齊跳得老高,怒道:“區區一家僕便敢兼併,家僕之僕便敢淫人-妻女!陳奇何其威風?朕且不及!”

李長澤之下齊齊拜倒,口稱“息怒”。

九哥冷笑問:“於今卻好如何?”

李長澤開口便是斬釘截鐵道:“限田,括其隱田!”朱震道:“亂民雖情有可憫,法卻不容情。既有冤情縣令又不管,有那等生事的心志,何不徑往上訴?脅從可赦,首惡當誅。請剿其亂者、撫其孤苦。”

九哥一挑眉,復問:“使何人剿、何人撫?”

朱震對曰:“請以陳熙進剿,使酈乾生安撫。生事者畢竟乃陳氏僕役,若使他人前往,恐於其家業,不好處置。請官家看慈明殿面上。酈乾生乃宗室近親,亦足證官家誠意,不如此不足以儘快平息事端。北方兼併頗重,是以丘邑之事一月而勾連三縣,臣恐拖延不決,事將有變。”

九哥道:“就這樣!”旋即道,“諸卿跪着做甚?快起。”

諸臣這纔起來,當即擬旨、頒詔、調兵。又與九哥親兄酈乾生頒旨,着出爲安撫使,只待陳熙先行,平定局勢後,便即出發。

樞府看着這般,便知此番用不着自己,有陳熙去,事交與他便是。戶部卻要訴一回苦,言國庫才攢下薄薄一點銀錢,便要花將出去。李長澤等卻在想抑兼併之事,朱震想的卻是慈明殿這番又要討不着好了。

李長澤心思動得起快,想來這兼併是須抑上一抑,卻又不能狠抑,否則民心未失、便要先失官心。不若官家所倡之重工商,好與失土農民一條活路兒。

朱震又請九哥“往慈壽殿分說分說。”

九哥深吸一口氣道:“但有急報,便報與我,我往見慈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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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正與淑太妃說着陳熙之妻又懷一胎,只盼是個男胎,因陳熙長子這些年着實有些個嬌慣,想着好有個兄弟,兩個好互相扶持。聽得九哥求見,姑侄兩個都有些訝異,太皇太后道:“快請。”淑太妃道:“也不曾聽說有甚事。”

待見九哥入來,面色不豫,兩個心裡都有些打鼓,太皇太后問道:“官家近來可好?”九哥強笑道:“諸事皆安,唯有一事掛心。”太皇太后因問何事,九哥便說如此這般,聽得太皇太后與淑太妃也面如土色。

這兩個不是不曾經過流民爲亂,那些個卻不曾與她們有牽連,是以能淡然處之。如今陳氏既有激起民變之嫌,兩個如何不驚?心裡將陳奇罵了個狗血淋頭,口上便要摘清。太皇太后憤然變色道:“官家無須看誰面上!我既嫁與先帝,便是酈氏婦,如何會護着陳氏僕?”

九哥順勢將以陳熙進剿之事告知,又說:“先平剿患是要緊,平亂之後,陳奇之罪卻不好不問了。”太皇太后道:“國家自有法度!”九哥道:“終是皇太后親弟。”太皇太后冷笑道:“便是我的兄弟,該領甚罪也當領甚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這頭祖孫兩個說得相投機,那頭慈明殿裡,皇太后正拍桌打凳兒,朝陳奇之妻罵道:“你們的膽子也忒大了!竟不先來說與我知道!”

陳奇之妻哭道:“我們也不曉得,作死的奴才自家逃了並不曾告訴我們,我們也是因着那頭府裡有動靜,略一打聽,這才曉得事情不好了的。還請娘娘救救我家那個亡人。”皇太后顧不得弟媳罵弟弟是亡人,將心一橫道:“你們只管推與那逃奴!我自與官家打官司去!”她統共這兩個兄弟,如何肯令陳奇出事?

陳奇之妻放下心來,依舊哭道:“他叫削職好些年,家裡收益便少了許多,孩子們一年大似一年,一個個皆要嫁娶,又要置產業。京畿早沒地方兒了,這才往稍遠些兒的地方去,誰曉得……”

皇太后聽得心煩,喝道:“你哭個甚?回去等消息罷!”卻命人往紫宸殿去看九哥可在。

九哥自是不在的,聽着九哥往慈壽殿去了,皇太后暗罵一聲,也只得忍了,只待九哥出了慈壽殿,往叫人攔着相請。不請太皇太后出手更快,九哥前腳出了慈壽殿,後腳便使人將皇太后拎了來訓斥一回。

皇太后聽着太皇太后說她這一系:“眼皮子淺,上不得檯面,不曉得輕重”,又說叫陳奇兄弟兩個,“日後也休要爲官了,做官兒也是犯事。”竟是要將他兩個皆削職爲民。口上不說,心中不由大恚,手上留的兩寸來長的指甲都握斷了三根。暗想:你們休要落到我手裡。

陳熙行後,九哥果頒旨,徹查此事來龍去脈。果然連出陳奇,這陳奇幾經起落,心志早已不堅,審他的又是洪謙。洪謙言辭自來犀利,又通世情,但陳奇有言不符實之處,皆叫他一一指出。陳奇初欲推往逃奴身上,洪謙卻翻出吏部舊檔,將田冊取出,卻是在他名下。更有遲某人籤與他的“僱傭”契書,凡經牙行之正經“僱”人,皆須往衙內落檔。

陳奇不得不認了是他指使,卻又說並非是他一人之產業,尚有其兄侯陳文之田。於是朝廷公議,一將陳奇削爲民,又將其兄之侯爵奪去。卻又將其“強取豪奪”、“非法而佔”的田地收還國家,重分與百姓。

朝廷上自政事堂,下至尋常小吏,皆知兼併之烈須抑,卻又恐蔓延至己身。今日終於有個替罪的,自不會輕易放過。李長澤主持公議,原本陳奇兄弟激起民變當流放,因是皇太后兄弟,可“議親”,便不流放,只削職而已。乃將皇太后求情的門路都堵了。

待朝廷議下,時已至五月,丘邑陳熙已將大股流民平息,只餘收尾。皇太后氣極而病,孝愍太子妃卻請纓討了侍奉的差使。太皇太后與玉姐皆知王氏與皇太后有宿怨,太皇太后樂得王氏將賬全記在皇太后頭上,玉姐更以皇太后難纏,兩個皆樂見王氏與皇太后打擂臺。

是以太皇太后止遣人慰問,玉姐亦止每日親往問安,餘事悉交與王氏。拖延至九月裡,皇太后“病癒”,玉姐還將淑太妃所出之三姐、王氏之女三姐,並淑太妃撫養的先帝之女一併喚來,與皇太后設宴慶祝。皇太后發作不得,恨得只管咬牙。

外頭卻傳來消息,陳熙已將亂事平定,酈乾生撫慰頗出色。

137工場

丘邑事平,正在八月裡,玉姐終於舒出一口氣來。消息傳來時,離着三郎週歲還差個三天,因有着丘邑之事,宮裡好有半年不曾歡笑,玉姐深恐三郎週歲再弄得不歡喜。

凡做了官家的,除非短命,誰個一輩子不遇上幾回天災人禍?只因九哥這是頭回遇着逼反良民之事,既有流寇,便是君臣治國做得不好,便是往九哥面上扇巴掌。比之外敵入侵,難堪百倍不止。雖有陳文、陳奇兄弟做遮掩,卻更顯得朝廷無能,以致外戚兼併,激起民亂。

眼下民亂既平,九哥親兄酈乾生又立有些許功勞,酈乾生不同於酈玉堂,後者須避諱,前者若真個有能爲,受重用卻不受甚非議。九哥臉上陰霾因此消了不少,雖酈乾生尚未抵京,九哥已先召見了酈乾生十三歲之長子,賜其錦袍。酈乾生第三子比章哥大上半歲,正在東宮裡讀書,好叫小輩兒們多親近。

三郎週歲,須試兒,應邀而之人多是宗室近親,並些親近大臣。他的乳母乃是新擇之王氏、管氏,也與小茶兒一般,暗地裡不曉得教了三郎多少,教他去取那書本子。三郎週歲場面並不十分盛大,因有着平定民亂的喜訊,卻是人人面帶舒和喜悅之色。到得試兒之時,衆目睽睽之下,三郎果抓了本書。時人重文,自有讚譽之聲。

那酈玉堂一雙眼睛便往孫子們身上粘去,一刻也不肯拔下來,酈乾生未歸,酈坤生與他兩個兄弟分據左、右、後三位,眼疾手快,生怕酈玉堂搶上去冒犯皇子。

玉姐與一干內外命婦自在崇慶殿裡說話,應景兒說的是兒女經。諸婦人亦因亂事平定,心緒頗佳。陳三姐兒因說玉姐好福氣,連生三子,玉姐笑道:“是哩,我總想着酬神還一還願。”又說兒子有兒子的好,女兒有女兒的好,若再有個女兒,她也是感激的。

太皇太后便對秀英道:“瞧瞧瞧瞧,她這是朝你誇她自己哩。”秀英亦笑道:“誇便誇罷,便省得我再誇了,好省了力氣與娘娘說話來。”

申氏猶喜,其長媳相伴,婆媳兩個因着酈乾生立有功勞,歸來不日便要升遷,心頭原便是一喜,這等好差遣,本就是看九哥面上照顧來的。如今申氏看着九哥這許多兒子,稱得上人丁興旺,更是喜不自勝。大娘素日敬愛這婆母,知申氏每擔心九哥,今見九哥夫妻和美、兒女成羣,也爲申氏歡喜。

這許多人裡,不開心者,唯皇太后而已。亂事因陳奇而起,旁人愈喜,她便愈發尷尬。雖無人於她面前提起始作俑者,然一讚陳熙、酈乾生“國之棟樑”,她便覺着是嘲諷陳奇是廢柴。近來聽這些個話聽得多了,皇太后難免心緒不佳。

人說婆媳天生是冤家,申氏與玉姐這一對兒親如母女,皇太后與玉姐這一對兒便是應了古人之言。初時是玉姐無可不無,皇太后先瞧她不順眼,次後便是玉姐叫皇太后惹得發毛,前頭又有個申氏做對比,越發覺着這婆婆難伺候。你做初一、我做十五,玉姐也強硬起來。尋常人家當此之時,凡做人兒子、做人丈夫的,於中和個稀泥,又或是壓着媳婦兒朝長輩賠個不是,也便正了規矩。不想九哥對皇太后也是深惡痛絕,更不攔着玉姐。婆媳兩個越發成了仇家。

若你有個仇家,但凡她有你沒有的,便越發刺你的心。玉姐兒子一個接一個地生,每每先有“吉夢”便因而成孕,生章哥時更有吉相。孩子一個一個養大,個個活蹦亂跳,最大的章哥都讀書了。反觀皇太后,生個兒子還叫弄死了,連過繼之事都不好提。心中如何不惱?然因是喜事,又有太皇太后壓着,便不得不笑。

申氏與秀英等看着皇太后雖面帶笑影兒,臉卻是歪的,都頗擔心她要尋玉姐的不是。兩人皆掌家多年,曉得天下婆婆都不好惹,縱以秀英之潑辣,也怕皇太后與玉姐小鞋穿。

一時又擺上席面來,衆人食訖。一時太皇太后說倦了,便要攜着皇太后與淑太妃歸往慈壽殿去,衆命婦皆散去,申氏、秀英卻留下來。秀英先說玉姐:“你怎單與太皇太后親近,不與皇太后面子哩?這樣可不好,那畢竟也算是你婆婆,你便朝她愛搭不理的,叫人看見了要說不好。”

玉姐嘟囔道:“哪是我愛搭不理?是她愛搭不理哩,她不搭理我,我便是燒了高香了,就怕她一搭理,我就要穿小鞋兒了。”

申氏道:“她也是觸景生情罷了,你日子過得好,她看着便有些刺眼。她還不曾有太皇太后那般忍功,太皇太后無論如何,總是於先帝朝橫行數十年,當年喪子的一口怨氣總是消散了不少,是以忍得;淑太妃好歹存了一個女兒下來,又有許多外孫,上月官家才命錄了廣平長公主所出二子爲環衛官去,淑太妃的氣性便也不大。唯有一個她,兒子去了,嗣孫也不曾有一個,如何不怨?”

玉姐冷笑道:“她怨我?孝愍太子與元后卻要怨誰來?我與阿家,卻要怨哪個去?好好將我們拆了開來。”

秀英怒道:“你又來!太皇太后固高壽,照着常理兒,卻要走在皇太后前頭的,到時候兒管束着她的長輩便無了,我且看你要如何!”

說得玉姐臉色微變,一時也不知要如何是好了。於向平恰於此時進來回道:“官家外頭吃了酒,外頭官人們都散了,不知要將官家安置何處?”申氏忙站將起來,面帶憂色,欲言又止。

玉姐便道:“還要安置何處!還不與我攙了來。”卻又不令申氏與秀英迴避,秀英會意,這卻是與申氏個方便,好叫申氏看看親生兒子。

九哥實不曾大醉,微醺而已。叫胡向安攙着進了崇慶殿,正遇着申氏,母子兩個四目相對,想說甚話兒,卻又一字也說不出來。玉姐嗔道:“你醉了,便不認人了?”九哥藉着酒意,與申氏長長一揖。秀英與玉姐看着便分外難過,兩個也不催促,直到申氏回過神兒來道:“九哥醉了,歇罷,我們也該回了。”

申氏去後,九哥心頗悵然,連帶玉姐看着李長福奉上的單子也有些個意興闌珊。李長福做經紀買賣漸得了趣味,又有內廷招牌,賺得極多。除開每季留三成利潤再充本錢,餘下的都要押解入京。

玉姐原是想使這些錢買些物事,前番動盪,也不好奢侈,只得下令只解遞三成入歸內庫供開銷,餘者悉留於穗州等處。待丘邑民亂平定,玉姐這才又翻出賬本兒來,盤算着是否再添些宮人,湛哥漸長,也須添置小廝、預備書僮兒了。

聽着九哥輾轉之聲,玉姐也沒心思去想要再添置多少人,又要花費幾許了。入來看着九哥,九哥卻不張眼,只作已睡着了,玉姐坐着看了他一陣兒,聽得他呼吸漸平,輕輕與他掖了掖被角兒,方退了出來,依舊愁那賬本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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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數日,酈乾生歸來,九哥因其有功,便要授一實職與他,將先時先吳王、溫孝全曾做過的東南道轉運使點與他做。因溫孝全是做過此職的,李長澤便問他:“酈乾生可乎?”

溫孝全笑道:“只消守得住本心,爲人不貪,又不懦弱糊塗,有何不可?”話雖如此,李長澤依舊道:“他不曾擔過甚實職,你與他分說分說,休教他丟了官家的臉面。”溫孝全曉得官家威嚴日盛、又因民亂之事正在勢頭上,李長澤卻已有些個老邁,這卻是順着官家,當即應允。

李長澤不駁酈乾生任命,並非全是爲順着九哥,這酈乾生於酈玉堂在京外任上時,留京看家足足十年有餘,平日並不生事,也是溫文爾雅,頗有些個好評。酈乾生爲環衛官時,曾有數次與李長澤等人打過交道,處事明晰。酈玉堂一家於京中名聲甚好。酈玉堂雖有些個不擔事,卻也不惹事兒,申氏更是賢良婦人,若非因他家好,先帝時便不至擇九哥入繼了。更因家門整肅,李長澤這才答應了的。

於是酈乾生便須擇吉日上任,家中自是一番灑淚拜別,除開第三子留於京中侍奉祖父母、爲太子伴讀,酈乾生全家整裝赴任。

九哥與了酈乾生這一肥缺,心中也頗不自安,及見政事堂並無異議,旨意亦不曾叫封駁,這纔將一顆心放回肚裡。卻與玉姐道:“甚是作怪!竟無人說我任人唯親了。”玉姐笑道:“難道大哥是糊塗人?又或是刻薄人?他才安撫有功,爲人亦好,再挑剔他,便是吹毛求疵了。”

心裡卻想,他是你親哥哥,又不似陳奇那般好犯事,與他個差遣,便是瞧你面上,又能如何?東南賦稅頗多,正是一肥缺,非官家心腹,又或與政事堂有勾連,誰個能得此任?自開國以來,唯有兩個既非皇親國戚、又非皇帝心腹、更不是宰相親戚的人做上此位,一個後來自己做了宰相,另一個得急症死了時已是三司使了。

九哥也笑道:“大哥自幼功課便極好的,聽說打小兒娘、嬸子便教他經濟事務、人情世故。獨個兒回京的時候,他才十七歲,獨兒在京裡十好幾年,也不見有差池。家裡纔回京的時候兒,除開吳王府裡親戚,餘者兩眼一抹黑兒,都是他一一經營來的。他此去,必是無憂的。”

玉姐道:“那你還怕個甚來?此去必是坦蕩的。”

玉姐這話卻不曾說對,酈乾生行不兩月,便有一封加急的奏摺呈往九哥案頭——東南有些個事。

卻是先前說過的那褚夢麟,他原是個有本事的人,既不做官,又要錢花用,便思自家做經紀買賣。往來販運之事非有心腹人等餐風飲宿不可行,又要打通各種關節,頗爲費力。他便不做這一條兒,又看中商人往各散戶家中收取物事,再行販賣。

他也有魄力,竟自開了織坊,召了男工女工來做活計,將一件活計拆開來做,織布便單織布、修剪便單修剪……他還曉得些個男女大防,男工一處、女工一處,並不混同。

不想便是如此,也叫人非該,地方官員還要彈劾他。酈乾生聽着消息,便覺不好,連夜寫了奏本直遞御前。

九哥看了,也是一肚皮氣,待要發作,卻又忍將下來。卻是酈乾生將這前因後果說得極分明。東南之地原是多山,人多地少,本就有背井離鄉經營之習俗,乃至有遠度重洋者。如今兼併愈烈,失地之民頗多,虧得有這一條生路,否則不定要生出甚樣災事來。酈乾生奏本中更說,富者田連阡陌之後便更不知足,乃至有買幼童閹割爲火者以供驅使。宮中禁絕此弊,民間竟有私自閹割者,九哥看得又驚又怒,便不得不深思,叫他們做工,也好過閹割。

思及此,九哥次日便將酈乾生奏摺裡說褚夢麟之事使張白紙糊了,單將東南情勢示與政事堂等重臣來看。

酈乾生奏摺前往九哥跟前,政事堂裡已頗聽着些風聲,李長澤原惡着褚夢麟,然聽着事關重大,也只得先將褚夢麟拋往一邊,專看這兼併之事。

政事堂裡沒個笨人,皆曉得兼併抑無可抑,如收繳陳氏產業之事,可一不可再,否則不須有人作亂,單是朝廷自己,便要亂將起來,政事堂諸公便要引退,官家輕則罪己,重則不可說。

還未議着辦法,彈劾褚夢麟之彈章已到。朝廷譁然。有一等固守禮儀之人,大罵褚夢麟敗壞風俗,亦有見風使舵之輩因九哥神情鬆動爲褚夢麟說項。更有有識之士上書,須與失土之民尋一出路。除開一班太學生,竟無人提及兼併之事,縱有語者,亦是泛泛而談——要抑兼併的,正是兼併得最兇的人,這抑,又要如何抑來?

事幹國政,自九哥往下,自八月議至臘月,亦只辯出一條“兼併之事涉及頗廣,須慎重,失土之民正在眼前,須與尋一去處。”眼見新年將至,各衙封印,方都紮了口兒,預備着過年了。褚夢麟雖遭參劾,依舊安然無恙。

酈乾生知九哥處境爲難,與褚夢麟做保,叫他先只消僱男工往織坊內做活計,至如女工,依舊是老例,女工家中做活計,織坊去收,點件數與工錢。

酈乾生做完此事,又奏與九哥知曉,九哥看着便點頭:這也是一樣辦法哩。風俗不可輕易變動,男女混同未免不妥,若止有男工,也無不可。想來自政事堂往下,不致於此議持異議纔是。

不想才舒了心,預備過個好年,正旦朝賀之後,三郎卻又發起燒來。

138佛奴

玉姐已養了三個兒子了,當初生養章哥之時,上自秀英下至小茶兒,凡生養過的婦人都說養孩子不易,男孩兒小時候兒尤其難養活。

秀英年輕時便掉過一個男胎,酈玉堂家裡兩個妻子雖不曾失過孩兒卻有兩個妾出的庶子未及序齒便夭折。小茶兒一個兒子程保,小時候亦常生病。胡媽媽是因生的兒女都夭折了,叫婆家趕將出來,不得已做了乳母的。

這些且是外面的,宮裡的孩子更難養活。休說孝愍太子四個兒子一個也沒剩下來,便是先帝,十幾二十個兒子,活到大的也只有四個。

初聽着這些的時候兒,玉姐心中頗惴惴,彼時她正年輕,又是頭胎,亦耳濡目染,曉得孩子難養,是以膽戰心驚,小心在意。不想章哥天生健壯,直到如今,也不過是打過幾回噴嚏而已。次後便是養了湛哥,也是康健。玉姐便覺着孩子也不難養,看着三郎時,也覺如此。

哪料這孩子突又發起燒來了?!一瞬間,玉姐不由便憶起這些個人說過的話來了,登時將自己嚇出一身冷汗來。三郎的乳母急得一頭一臉的汗,正等玉姐發話,見玉姐面上也是震驚,不由心裡更是害怕。玉姐回過神兒來問:“只是發燒?”

乳母道:“看着三郎燒着了,便來稟娘娘了。”玉姐道:“還不快去宣御醫來?”朵兒忙安撫她道:“娘娘休慌張,您先穩住了,纔好說話。”小樓接口道:“奴婢這便去宣。”胡媽媽於旁道:“小兒發燒是常有的,只消退了燒便好。三郎算是省事兒的了,已過週歲,又能說話兒了,也好問他哪處不舒坦了。”

玉姐這才定下神兒來,握着胡媽媽的手道:“他這當不礙事罷?”胡媽媽如何敢打包票?口上卻說:“老身見得多了,娘娘忘了,家裡哥兒小時候兒也發過燒來,那時郎中說,只休叫高燒不退,便無大礙。小孩兒家,平日裡有些個頭疼腦熱的,也是常有的,到大了便好了。似大郎、二郎那般省心的,一萬個裡也沒有一個哩。”

玉姐點頭道:“我也常聽說小孩兒易病,只不曾自己遇到過,一時失了計較了。”復問三郎乳母,三郎何時發燒,早間吃了甚麼、晚間可曾受寒一類。乳母一一答了,且說:“怕燒得厲害,投了溼帕子與他敷着了。”不想三郎卻又哭將起來,另一乳母李氏忙奔去將他抱來哄着。

因玉姐這幾個兒子平素頗省心,兒太醫院的兒科許久不曾有正經事做了,此時三、五個兒科御醫正擺龍門陣,各言小兒病症互相問難。一經宣召,都嚇了一跳,一時雞飛狗跳!當即隨開一個留守備着取藥的,皆背了藥箱兒往崇慶殿裡來。

到得崇慶殿,即見帝后皆在,不由驚出一身冷汗,深恐是甚疑難病症。九哥也沒個心情看他們行禮,匆匆道:“休講虛禮,先來看三郎。”

四人依次請脈,復又聚在一處商議,等得九哥與玉姐心急不耐煩。玉姐看他們議得滿頭汗,心頭頗疑他們沒個真本事,卻又不好直說出來。憶及胡媽媽說要退燒一類,忽想起少時蘇先生教的些個粗淺醫理來,曉得這發燒不是好玩的,一旦燒得久了,恐要燒壞腦子,不由分外心焦。

心頭忽靈光一想,想起那不悟與清靜皆通些個岐黃之術,這兩個是她平素常見的,心裡比這些個御醫更可信。當即吩咐於向平:“去請不悟大師和清靜真人過來。”於向平答應一聲兒,看一看九哥,見他並無異議,當即飛奔而去。

不悟與清靜來時,御醫已議好了方子,道是先退燒,又開了方子來。玉姐看着好氣又好笑,退燒是誰個都曉得的,哪裡用商議這般久?四個人還辦不好一件事兒,真是沒個用!她卻不知,小兒用藥與成人不同,並非減了藥量即可,有些個時候兒,還要將方子內減去幾味,這幾個便是商議此事,這般做法實是醫術頗爲高明的。[1]又小兒畏苦,藥若太苦,恐不肯吃,又要耽誤,須將方子略調一調兒。

待不悟與清靜聽着消息,急趕過來時,三郎的藥已煎畢,乳母抱着餵了一小碗兒,復沉沉入睡。御醫皆不敢走,於偏殿三郎住所前候着。四人原心中打鼓,待看着遠遠一青、一紅兩個影子飄了來,又以你看我、我看你,心中皆想:都說病急亂投醫,官家娘娘居然想僧道也召了來。三郎不過是尋常小兒發熱,偏要弄這般大陣仗。

原來,這學醫的凡學得好些兒,便不好信僧道,以治病須醫不須巫。內裡一個張御醫道:“我等再往內探視三郎,頂好已是退了燒。”旁人曉得他的意思,明明是他們出的力,服藥總要過一時才能見效,若是此時那僧道裝腔做勢做個法,三郎退了燒,他們便要成不學無術,僧道反成功臣了。

不想那不悟與清靜卻不攬功,只勸導帝后二人寬心。不悟說:“小兒之疾從來不比成人,御醫慢,乃是爲慎重。治病好有一比,好似兩軍對壘,最忌臨陣換將。若非着實不堪,還請靜候。”他敢這般說,也是因曉得太醫院裡少有不學無術之人,些許小兒毛病也能看得好。

清靜亦從旁幫腔,道是請帝后寬心,此事是常有的。心下卻也納罕:從不曾聽說皇子們有其疾病,也是難得了。

不多時,御醫回說三郎已退了燒。玉姐面上便止不住笑將起來,笑畢,又頗覺尷尬,畢竟是御醫將燒退了,自己先時還疑心於他們。正因此,她便攛掇着九哥要好生賞賜御醫,將這四個都賞了金銀,命他們好生看顧三郎,直至痊癒。

不悟與清靜相視而笑,頗覺無奈:究竟喚他們來是爲個甚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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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玉姐聽聞三郎已退了燒,便要動身去看兒子,九哥見這一僧一道枯坐於旁,便對玉姐道:“你去看三郎,我與他們還有話說。”玉姐頷首與兩人示意,匆匆去看兒子。

九哥卻問這兩個近來可好,可有甚新消息。不悟躬身道:“大相國寺僧人已於北地建廟數座,宣揚善意。”清靜隨後道:“我道門亦然。北地民風淳樸,頗有向善之意,又純良,極信朝廷。”

九哥道:“如此,我便放心了。近來兩位可曾往書院裡去?蘇先生可好?”

不悟便笑道:“他倒尋着衣鉢傳人了。”

九哥詫異道:“我曾問他,書院以後可交與誰,他幾個兒子,我看都頗好,他卻不曾說要叫哪個來主持書院。如今卻是何人得入他法眼?”

清靜道:“也不是個凡人,卻是先帝朝最後一個狀元。”

九哥眼睛張得大大的:“文歡?怎地是他?”這文歡雖不結巴,卻有個極難纏的口頭禪,說三個字兒便要“啊”一聲兒,誰個聽了都覺着煩,不得已,叫他去編修先帝實錄,做個不消多說話的活計。不想卻又將分往他手下的一個西南夷土司的侄子教得學會了這口頭禪,恨得洪謙於家內咒了他半日。

這樣一個人,叫他主持書院?

不悟咳嗽一聲,道:“文歡學問是極好的。更因近來少語,省了許多應酬的功夫,更一意鑽研,頗有建樹,是以蘇正看他極好。”

九哥道:“但凡書院,須有大儒坐鎮講學。我固知文歡之才,然讓他講學?這卻……豈不要聽的人憋死?”

清靜兩眼笑得眯成一道線,回道:“蘇長貞牛心左性,非特自己堅持,且要將文歡拗過來。”

九哥因問:“如何拗來?”

清靜道:“還是與永嘉侯學的,將文歡叫來說話,但說一個‘啊’字,戒尺便要落將下來。直將人打得改了。又教文歡說話慢些兒,一字一頓,休將那個音帶出來,不數月,便改得差不離了,只如今文歡說話頗慢。”

九哥扼腕道:“早知有這般辦法,我早做了,蘇先生奈何搶我狀元去?”卻又不好意思明將這說話已不磨人的文狀元搶回來,卻要叫這兩個出家人做說客,“兩位與蘇先生說,他如今老當益壯,還可主持數年,且將文歡借我一用。”

這兩個都不敢寫包票,不悟更想,人還是那個人,又非品行不端、又非才華不夠,你們只因覺着不舒坦便要將人遠遠打發。如今旁人將文歡調-教好了,你又來搶,真個是“瘦田無人耕,耕開有人爭”。蘇正一心爲公倒沒甚麼,文歡總是一時人傑,好歹有些個傲氣,又有石渠書院這退路,恐不會搭理你。若你真個有理,何以不自與蘇長貞說去?

口上卻說:“貧僧這便去傳話兒。”

不想玉姐看過三郎,復返身回來,又有事與他兩個商議。九哥聽玉姐說:“也是我疏忽了,先時他們也沒個災病,我便只與他們添香油錢,忘了於廟裡寄個名兒。三郎這裡,是不是因着沒與他起個名兒,沒將他拴住了?還請兩位與他取個名兒。”便也說:“二郎、三郎皆年幼,也是這個理兒。”卻不提章哥。

僧道二人皆有些個振奮,卻又都不敢與三郎起名兒。九哥道:“三郎小字便叫佛奴罷,再大些兒再與他取個大名兒。二郎卻要真人與他個道號。”言語間便將這兩個兒子分與僧、道兩家。

不悟口宣佛號,將手中一串持珠當時留與三郎,玉姐親手接了,付與胡媽媽道:“與三郎掛牀頭上,待他好了,叫他隨身帶着。”清靜笑意更深,亦將腰間一隻白玉葫蘆解下,道:“貧道亦有一物以相贈。”道門好以葫蘆裝盛丹藥,清靜正是個丹鼎派的,這葫蘆便有些個喻意,玉姐亦親手接了,叫於向平送與二郎。

兩個皆說:“如此,當回去備寄名符兒了。”實則是回去周知這好消息。

九哥卻起身握這二人之手,且說:“方纔拜託之事,休忘了與蘇先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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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僧一道拜辭之後,玉姐便問九哥:“你託他兩個甚事哩?”九哥因一長一短說了,玉姐笑道:“我也聽娘說來,爹原叫這文狀元氣得不行,好好一個土司的侄子,放到手下不數月,便學成個結巴。他如今好了,卻不好埋沒一身才華。”

九哥道:“正是這個道理。”

不想這文人脾性,還是文人知曉,不悟想得不差,這文歡卻是寧可往石渠書院做一教書匠,也不想往朝廷裡打滾兒了。九哥頗爲惋惜,卻也只得作罷——恐蘇先生與其爭吵。

不悟來回話時,恰三郎痊癒,玉姐抱着三郎叫他:“佛奴快來拜師傅。”佛奴幼小,行動不便,只在玉姐懷裡,將兩隻手兒拱一處,作個揖。不悟笑撫其頭道:“好好。”

九哥雖因文歡之事小有不快,看着佛奴健康,便將這點不快暫且不提,笑道:“他如今卻好了,前些時日將我與他娘好嚇一大跳。”

語音未落,卻又來了個人,將他跳了一大跳。卻是慈壽殿的宦官來報:“官家,官家、娘娘,太皇太后病了。”

139徵兆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言者無二、三。

縱是做了神仙天帝,也要煩心孫女兒好好兒的天庭不呆,非要往下界洗澡,叫個放牛的偷了衣裳之後便鐵了心要與這窮小子過一輩子,長輩將她帶回天上,她依舊忘不了這偷女人衣裳的臭流氓。

天帝尚且如此,人君亦不能免俗。九哥自落地起,直至幼子病癒,亦是一把辛酸血淚。原道考驗已過,往後自可安心做事,不想太皇太后又病了。九哥一口氣憋在胸口,想散也散不開去。

太皇太后歷事四朝,壽近八旬,照說也是時候病上一病了,內外一想她這年紀,也都釋然,內外命婦、宗室外戚皆欲問安。皇太后、淑太妃兩個侄女兒侍疾牀前,皇后、孝愍太子妃噓寒問暖,又有廣平長公主等皇女,原侯家等外戚,皆來。

九哥做人嗣孫,縱有妻子在前支應,也於理政之外常往問候。又詢問御醫,究竟爲何。本朝倒不興個“治不好朕殺你全家”,太皇太后又是高壽之人,御醫心裡從容,面上也作愁苦狀,回道:“臣與官家說實話,太皇太后壽高,都是些個有年紀人的毛病兒,只好靜養,且看天意。若叫臣等將太皇太后治到如年輕人,抑若是保着長生不老,那卻是神仙的勾當,非臣等力所能及了——臣等不敢欺君。”

御醫這話說得極大膽,九哥聽了小有不悅之意,沉聲道:“爾等只管用心醫治,休拿這等‘天意’的話來搪塞與我。便是要‘聽人命’,爾等也須‘盡人事’。”御醫心頭一顫,這纔有些慌張,跪下道:“臣等自當竭盡所能。”

九哥這才放他去了。

慈壽殿裡,因人多,皇太后便說:“這麼些個人鬧鬧哄哄,吵得人頭疼,縱沒病,也叫鬧得心煩。問安的都不須進宮,親戚們分班罷。”

玉姐聽她這般說,暗想,我也正是這個主意哩,卻又不知她要如何分派了。玉姐心裡,實是不想與皇太后一班,她此時方悟秀英所言之事。若太皇太后真個撒手西去,留下皇太后與她打擂臺,她固不怵,也要難受。想着,便與孝愍太子妃換了個眼色。

王氏心裡極明白,皇后這是不想與皇太后對上,便要用着她了。她卻並不在意,她隱忍是爲着女兒,如今女兒也出門子了,前日報說有身子了,只消生個兒子,便是站穩了,她也不須擔心因她待皇太后不好,壞了女兒名聲使女兒嫁不出去。王氏與皇太后的冤仇,這輩子也清不了,不與皇太后添添堵,她生怕死後無顏見孝愍太子哩。

當下王氏便請纓要與皇太后一班,淑太妃便笑道:“正好兒,皇太后與我都是侍奉娘娘日久的,皇太后教導着你,我便討個差使,襄助皇后罷。”

若是換個地方兒換個人,這便旬王氏與淑太妃目無皇后,搶先將話兒都說了,此時說將出來,卻是爲皇后出頭。皇太后心中暗惱,她也不欲與皇后一班,雖王氏看着討厭,這皇后比王氏還叫人心煩。然這安排的話兒當由她來說,由王氏與淑太妃說將出來,顯是這兩個爲皇后出頭,卻是三人抱作一團,將她看做對手了。

皇太后暗自忍自,心道,太皇太后難道真個能千秋萬代?你們與我等着。冷聲道:“既這麼着,便分作兩班罷。”

當下作派,淑太妃與玉姐、廣平長公主、王氏之女郡主一班,皇太后與王氏、原侯夫人等一班,餘者悉令歸府,毋擾太皇太后休養。衆人便知,太皇太后雖說病重,卻不致彌留。

玉姐復言:“皇太后與淑太妃皆侍疾來,兩位妹子卻無人照看了。”因言將這兩個小的交與先帝留下的一個老才人看管。這老才人平素吃齋唸佛,又無個親生兒女,於兩宮面前好似個桌子、椅子,一言不發。今太皇太后病重,無人分派她活計,正頗不自安,聽着有差遣,卻正合她意。

頭一天該着是玉姐當班,皇太后一甩袖兒,回慈明殿去了。留下玉姐與淑太妃等看顧太皇太后,說是看顧,太皇太后身側自有宮女宦官,這些個人侍奉日久,比之娘娘們更會伺候人。玉姐與淑太妃等不過守着榻前聊天而已,玉姐細細打量淑太妃,卻見淑太妃說不幾句,便要拿眼睛略看一看太皇太后,不由暗暗點頭,這纔是真個關心太皇太后的人呢。

到得午時,九哥前頭忙完,又來探望太皇太后。淑太妃見着他,卻不避讓,蓋因淑太妃年已五旬,忌諱上頭便少了許多。九哥與她見了半禮,才問玉姐:“娘娘如何了?”

玉姐道:“才吃了藥,睡下了。”

淑太妃道:“娘娘原囑咐的,官家若前頭事忙,休掛心後頭,有年紀的人了,有些個病痛也是常理。又說雖今年不是考進士的年份兒,開春又要耕種又有秀才試等等,官家也不得閒,萬以國事爲重。”

九哥心道,這淑太妃若當年做了皇后,總要比那一位好些兒。便也和顏以對,見着廣平長公主也叫“阿姐”,對着王氏之女也誇了鄭隆幾句。又想太皇太后畢竟是有歲數的老人,若非成心生事,倒也頗通事理,倒有幾分可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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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太妃轉述太皇太后之語,恰也說着點子上去了,春耕之事,各地有早有遲,因氣候而異,這秀才試卻是一總在同一天裡開始。九哥不免扳着指頭算着日子,等待各地上報今年取中的秀才人數,盤算着將出多少舉人,兩年後又有多少進士供他差遣。

玉姐猶侍奉太皇太后湯藥,太皇太后素來畏苦,御醫們都曉得她這毛病兒,開的藥裡總是盡力休那般苦。卻不想從來“良藥苦口”,太皇太后吃藥從來費力。玉姐便叫備了好些個糖,待太皇太后吃完藥,好拿糖與她吃。

太皇太后喜道:“這個糖味兒好。”

玉姐笑道:“特特熬的,是江州那處的辦法,要論吃甜,還是南方。”

她兩個倒好似親祖孫一般了,看得淑太妃不由嘆氣。

不想御醫偏又來叫人討厭,聽說太皇太后吃藥後又吃糖,忙來勸:“吃這藥,還須少吃糖爲妙。”太皇太后極生氣,然說話卻不緊不慢:“這是要苦死我麼?”御醫連說不敢,復小心道:“臣這裡倒有道甜水的辦法,雖不如糖來得甜,卻可解苦味。”

玉姐道:“何不早說?”

御醫唯唯,回卻將這秘方說與玉姐:“回娘娘,就是清水。人若食苦時,再飲清水,口有回甘。”

玉姐目瞪口呆。玉姐悄舔了口藥汁子,又喝口清口,果與御醫說的一般無二。暗想,這倒是個好法子。

御醫的法子着實有效,太皇太后每飲完藥再喝清水時,不過嘀咕兩句:“不如糖甜,聊勝於無。” 她本因老而病,將養半月便能起身,不幾日便痊癒。只從此行動便須扶杖,又要人攙扶而已。

玉姐於太皇太后病癒之後,方纔曉得,洪謙命金哥今年下場,不免掛心。掐着指頭算着考完,便宣秀英入宮來問話。秀英卻先問太皇太后安,玉姐道:“娘娘是痊癒了,只是這番好了之後,行動便極遲緩,說個話兒也慢、走個路兒也慢、喝口茶兒也慢,我看是有些個不大中用了。若說旁的,倒還好。”

秀英不免愁道:“你還是與皇太后好生說說話兒罷。哄得她好了時,日後免教她與你對上。”玉姐聽了,笑道:“早就對上了哩,我不過懶待管她罷了。她還能怎地?”秀英見她並不聽說,不免添上一愁。卻聽玉姐又問金哥事:“他今年好有十六了,按律算是成丁了,中與不中,都好叫搬出完婚了哩。縱爹孃想留他,我怕他也不肯多住哩。”

秀英道:“是哩,房兒都與他收拾好了,只等中了,便好與親家說,叫他娶妻過門。”

玉姐道:“怎地非要等到今年才考來?該當早二年考着,中了便是得了,不中也好迴旋。”秀英這才道:“原叫他早些考來,卻是他阿婆病了,他又侍疾。我與他爹都說,交與我們,他自去考,他偏不聽來!可不就耽誤了?”

玉姐嗟嘆良久,道:“只盼着天憐他這片心,好叫他一舉中了罷。”又埋怨金哥“何時養成的犟脾氣,凡事不肯多看一些兒”。秀英道:“不由人哩,他打小兒他阿婆便心疼他,他爹說,與其硬逼着他去,叫他心神不寧考不好,不如留在家裡。”玉姐道:“那便也罷了。”

秀英卻又說玉姐:“前番三郎病着,娘娘也不與我說來,到將好了我才曉得,如今卻如何了?”玉姐道:“好叫娘知道,三郎如今有個小名兒了,九哥說,叫佛奴。與他佛前寄個名兒,好養活。”秀英因念一聲佛,也說好事。

母女兩個又閒話許久,臨別,玉姐囑咐道:“若金哥中了,千萬早與我說一兒。”秀英應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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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出了榜來,金哥總算中一秀才,秀英喜滋滋來與玉姐報喜,且說:“這般倒好與親家說,與他成親了。辦喜事兒也好有光彩。”

玉姐道:“我這裡倒好有些物事與他成親時使。”秀英推辭道:“娘娘先與了他宅子,現便休與他許多物事,免叫人說。家下近年來也頗有些個家業,手頭也寬裕了些兒。那兩個又小,且不爭這一口。”玉姐問道:“可是往穗州那處的事兒?”秀英笑道:“也有穗州,咱還是多在江州,畢竟是家鄉,穗州那處去的人又多,與人起爭執便不好。”

玉姐道:“官家不喜人兼併,咱家田地,夠使便罷了,休要惹眼。”秀英爲難道:“家裡三個孽障,一分便要分沒了,總要多置些田地哩。”玉姐道:“真個如此,便與他們置幾處鋪子也好過單盯着田地。”好說歹說,秀英方道:“我與他們一人百頃田,餘下置鋪子,再少,我怕他們過不好哩。”

玉姐道:“那也便罷了。好與娘說一聲兒,他們的前程不在這些個上頭。”秀英道:“娘娘說的道理我都懂,只是掙前程爲的是甚?除開爲民請命,還不是爲了吃穿?”玉姐啞然。還是秀英見玉姐面色不大好看,自說自話:“咱也不敢貪心,說百頃便百頃。”玉姐失笑道:“娘可記着了這個話。”

母女兩個說一回話,秀英辭去。

九哥來時,玉姐便將金哥中了秀才,將要成婚之事說與九哥來聽。九哥於江州時同金哥頗熟,笑道:“咱便也湊個熱鬧,多與他些賀儀。”又思金哥將要分出去住,好多看顧些兒,屆時可示意酈玉堂一家、王氏之女郡主等往去道賀。

他兩個說得正開心處,卻不想秀英尋人擇卜吉日,原當五月裡有吉日的,卻又與金哥生日相沖,八月裡的吉日又與董氏八字不合,只得拖延至次年。九哥卻沒個心思再嘆他兩個婚事不巧了——今年北方漸生出些兒旱相來,須早作準備。

北方原是兼併頗重的地方,士紳財主地多、小民地少,一旦有災變,士紳或可隨,小民便要流離失所,一旦有人挑唆,極易再成民變。

140旱情

凡地方官吏考覈,無非有數的那幾樣兒,一是租賦、二是案件、三是教化。這三樣兒是頂要緊的,內裡又以租賦爲要,租賦實便是耕織,無論是耕還是織,皆是看天吃飯。耕不必說,旱澇皆是天時,無論遇上哪個,縱不成災也要減產。織亦如此,無論桑麻,亦要看天。

地方官吏便凡不是醉生夢死的,一旦瞧着天時不對,便要往上奏報,爲的是先與朝廷打個招呼,待考覈政績之時,也好有個說法兒——非戰之罪。

是以北方一旦有些個旱象,但有那一等或爲民、或爲己的官吏搶先上報,請官家體恤下情。

政事堂接着奏報,若止一封倒還好些,一地之旱澇,哪一年都不少,照例辦便是。不想連着接了數封,李長澤的臉便好似吞了一個大苦瓜,鼻子眼睛皺作一團。想樑宿爲首相的時候,不說風調雨順,也不似他這般甚壞事都趕做一處。

看着這些個奏摺,李長澤便對田晃道:“樑相公在時,做這首相,是做喜鵲。輪到我了,卻好似做個烏鴉一般。”田晃因問何出此言。李長澤將手中摺子遞與他:“看罷,才說能睡個安穩覺了,卻又有這糟心的事兒。”

田晃看一看,也是愁極而笑:“罷罷罷,此事瞞不得,還是須報與官家。”

兩人聯袂而來,九哥一看這摺子,臉比李長澤還要苦。脫口便道:“怎地這般不消停?”自他入了這宮裡,便是一直聽着國家不寬裕,爲此一家子常掛嘴邊兒上的兩個字便是儉省。好容易手頭略鬆了些兒,他還想將御花園子稍作修整,好與妻兒遊玩,哪知話未出口,又來報憂。若真個國家有災,做官家的怎好大興土木?也只得撂下了。思及此,便覺得妻兒與他一道過了苦日子了。

幸爾他已是苦慣了,聽李長澤解釋道:“還未成災,不過未雨綢繆而已。”便說:“若是真個危言聳聽,卿也不必如此鄭重來說與我了。”說得李長澤訥訥。田晃便解圍道:“官家亦不須過於憂慮,地方官員肯報災,也是件好事,朝廷也好有個準備。總好過上頭瞞着朝廷,恐考評不好,下頭卻又壓榨百姓,照着原樣兒催逼租賦,又生事端。”

九哥無可奈何,便道:“宣欽天監的來問一問罷,今年氣候究竟如何。”

欽天監轄天文、算曆、三式、測驗、漏刻諸科,是以舉凡天文地理、曆法時刻,乃至星學雜卜,都歸着它來管。監正官兒不大,然一旦有個災異,他說的話便要有些份量。昔年因太皇太后寵信真一道人,將許多原歸着欽天監管的擇卜等事一類悉聽了真一的,弄得欽天監不滿,與太皇太后使了絆子。

欽天監看似做些個閒雜活計,然每年曆書皆是他們定的,凡氣候有異,也要問問他們,將來究竟如何。

欽天監這衙門,說冷不冷、說熱不熱,與那太醫院倒有兩分相似。說來欽天監於九哥過繼登基事上倒是有些個功勞的,然自那以後,便又沉寂下來。這個話卻又不好說,縱是官家重視,也只好與那監正升個官兒,一升了官兒便又離了此地。這欽天監依舊有些個不冷不熱。

旨意到時,欽天監內正喝茶聊天兒,說着太皇太后的病症,內一人道是夜觀星象,這太皇太后似是天不假年。說這話兒時,欽天監內數人,臉上多帶着些個曖昧不明的意思。太皇太后往年崇道,壓得欽天監狠了,她一旦去了,欽天監內不說大快人心,也少有惋惜之情。

忽又一人嘆道:“惜乎如今帝后亦崇僧道,諸位聽說了不曾?”

衆人聽他忽停了,都催他往下說,他這才捋一捋須,道:“宮裡與那一僧一道許多銀錢,使弘法哩。”

諸人豔羨一回,監正一聲咳嗽,斥道:“你們也與帝后講經去?休不知足!總好過擇卜之事也交與旁人!”人便如此,挨着餓了,想着能吃飽便是謝天謝地。待吃飽了,又開始挑剔起飯菜來了。

叫監正這般一說,便都不說話了。監正口裡說道,心下也小有感慨。先頭監正因有些許功勞,三年前便升往國子監裡去了。他這後來之人,既與帝后無舊,又沒個甚事好出頭,鎮日與這些個貨一處打混,好似個神棍,心頭也是焦躁。說起銀錢,他手頭倒不甚緊,蓋因欽天監也兼着堪輿等事,與人看個風水等,也有酬勞。

正焦躁時,宮中使者來宣他,忙整一整衣衫,塞與個紅包,卻打聽起事來。聽這使者說:“今日李相公、田相公來見官家,說了會兒話,便命咱家來宣,想是有正事的。”

這監正不免心頭一跳,臉兒也不由紅脹起來,暗想:難道是要升我的職?

欽天監一清水衙門,養老的地兒,但有些個上進心的人,是不想留任的。雖是個京官兒,於那一等欲有作爲眼裡,還不若個地方知縣,好做出些個功績,飛黃騰達。

到得紫宸殿,監正邁門檻兒時,兩條腿兒也僵了,兩條胳膊也硬了,脖梗兒都不會轉了,聲兒也略有些個顫。舞拜畢,九哥命起,雖覺着他行止僵硬,想他一小官兒不常見天顏,有些個失措也是常理。便溫言道:“卿辛苦。”監正忙道:“不不……呃,臣爲官家、爲朝廷,自當盡責。”九哥一笑,揮手兒止住了李長澤斥責之語,卻問那監正:“卿近來看這天文氣候,可有不妥之處?”

這話兒入得監正耳內,卻好似夏日裡響了個炸雷,接着便是傾盆雨,將那一點火熱心思澆得涼透。答得也是渾渾噩噩,道:“一切安好。”

九哥皺着眉,與李長澤換了個眼色,李長澤便問:“北方可有災異?”

李長澤聲音卻不似九哥那般溫和,監正叫他冰得回了神兒,答道:“並、並不曾見天象有異。至如北方情形,還須看地方回報。”

李長澤亦皺眉,索性直問:“北方近年可會有旱情?”

監正此時才醒過味兒來,見這一君一相面色皆不甚好,才認真道:“臣才疏學淺,眼下實是看不出來。”頓一頓,才又將天象上太皇太后似壽不久之語隱諱說出,亦不敢直說太皇太后將死,只說星象不利。

九哥長嘆一聲:“知道了。”便命他迴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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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說這監正美夢破滅,卻說九哥與李長澤在紫宸殿內卻犯了難,兩個寧願監正說的是實,卻又不能不防着北方真個有旱災。李長澤道:“只得早做些個準備,總好過措手不及。廣積糧,於國家亦有益。”九哥無奈,只得允了。

因不能確定必會成災,便不能當做真有了災情來準備,泛泛而已。也是國庫並不豐裕,小有節餘,卻不能這般揮霍。九哥原是想徑下令修葺御苑,與玉姐個驚喜,此時便提也不提了。李長澤原籌劃着將那商路再行擴修幾千裡,也只得暫擱置。

九哥只得與李長澤商議:“北方兼併只有愈演愈烈的,沒有能變平緩的,叫狼不吃肉,還不如叫它去死!若大開經商之門,又恐人皆嚮往,致無人耕種,不若屯田,也是一條安置人的路子。西南等地,地廣人稀、氣候也好,只是見效慢些兒。”

李長澤道:“可分批而遷,一道修路、一道遷人。若今年真有個旱情,有過不下去的,可引其往西南而去。臣卻又有個想頭,頭五年免租賦是成例自不必說,只消他們能種得過來,憑他佔多少地,都算做他自己的,往官府裡備了案,便與他們田契!”

九哥點頭道:“昔年祖龍便使黔首自實田,此乃善政。若非窮奢極欲,苛政酷吏,秦斷不致二世而亡。”

李長澤將頭一低,九哥道:“卿便去擬條陳來。”

君臣二人雖有些個對策,然旱情實確不是件好事,九哥與李長澤等心頭,壓着這件事,實是開懷不起來。兩人待得委實心焦,又想着這監正說的另一件事情,這會兒兩人又都不想太皇太后即時崩了,卻盼着她好多活兩年。

國家將有災並不是件好事,九哥只暗中警醒,卻不敢露出來。玉姐與他夫妻多年,瞧見他面色不對,笑也是帶着累,吃飯也要嘆兩聲氣。終於忍不住問他:“可是遇着爲難的事了?瞧你這幾日便瘦了一大圈兒,可是心裡焦的?”

九哥話到口邊又咽了下去,強笑道:“沒個事,擔心娘娘身體罷了。”

玉姐放下碗筷,將九哥仔細打量,道:“你這話兒卻不肯很信,若是朝廷大事,你不方便與我說,我便不問了,要是旁的事……只消不是朝廷大事,便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你說是也不是?”

九哥咕噥一聲:“那還問。”

玉姐道:“好叫你埋怨我兩聲兒出出氣,免叫你憋出毛病來。”

九哥本不是遷怒之人,聽玉姐這般擠兌他,卻笑將出來:“不過是北方各地報着要有旱情,我心裡不痛快。”

玉姐不好出這等主意,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不痛快,難道便能管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而已。”

九哥道:“你倒寬心。”

玉姐冷笑道:“我便不說我家原本有多艱難,街坊鄰居都要襄着哄着討好着,才能在江州立足,熬到我兄弟出世。如今看,如何?若那時便愁死了,也沒個今天了。你看朵兒,我當初遇着她時,險沒叫她那狠心的後孃活餓死了,如今也活得好好的。性命攸關也熬了過來。還有甚事比命還要緊?我們婦人都能扛得住,何況你鬚眉丈夫?事還未曾到哩,你先愁上了!休管做人還是做事,你氣勢上弱了,事便不成。氣勢強了,便外邪不欺。”

九哥又叫她說得起了豪氣,一拍桌兒,大聲道:“正是!”

玉姐便笑,她這丈夫實是生了一副好脾氣,因撫其肩道:“你心思正,肯做正事,老天必不會薄待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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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夫妻兩個吃個飯兒,也要說這許多話,若叫蘇先生瞧見了,必要念個“食不語”。如今蘇先生不在,旁人管不得,也只得由着他們了。

九哥便幹勁十足,與李長澤對着輿圖,看這大好河山,又比着各種志書,看各地方情形。常召原任地方之京官,問各地風俗,名這考察民情,實是爲着移民開墾做着準備。紫宸殿燈燭常經夜不熄,玉姐每使人三催四請,方在紫宸殿裡安歇。睡不多時,又要起身上朝。

那商路因國家要留些個錢糧備荒不好支持,只得以徵收之路費之節餘更修新路。於戶部之下另建一司,單管這商路之事。因少了國家撥錢,新路之修建便不甚快。九哥又與戶部尚書等商議,須斟酌那往來客商最多的幾條路先修了,漸次及那人少的地方。

九哥如此勤政,卻不曾叫上天垂憐,眼前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到得六月,北方再報,便是已有六分災相。原來,自入夏以來,北方大片地方兒只下了兩三場雨,莊稼皆萎。又有些個淺些的河渠已幹,只餘溼泥,再不下場透雨,只靠着僅餘的水源,能有往年三、四成的收成便是僥倖。

自九哥往下,朝廷都頗焦躁,急了一回,復將欽天監監正喚來逼問一回,問他何時能下雨。監正這回卻是用心,仔細推算一回,也只能回一個:“近期無雨。”

不得已,九哥便用了酈玉堂之兄、六安郡王之議——祈雨。

宮內外齋戒三日,設壇祈雨,禱而復禱,終未得雨。一時間朝野上下,都有些個心慌。

141稻種

九哥祈雨,宰相作陪,皆齋戒沐浴。雖都是讀書人,禱告之時卻是真心誠意。哪知老天爺偏不與他們這個面子。官家祈雨而未得,天上一絲雲朵也無,衆人心頭好似壓着厚重烏雲一般。

李長澤回來,耐着性子足候了七日,依舊不見落下一點半點兒雨來,便召了欽天監監正逼問:“我問你說,你不是說這數日便可下雨?如今雨從何來?”

原來這祈雨的吉日也不是胡亂選的,並非推算着哪一日真個吉利,乃是命這欽天監使出渾身解數,推算着監近數日究竟哪一天好下雨。縱不能算準了某日某時,算個大概也是好的。待看出日子,便在這日之前擺開了架式,請官家親往祈雨。屆時一祈而得雨,好顯得官家得上天厚愛。

這也是諸人默認了的法子,保不齊先賢也是這般乾的,否則何以有這般多祈雨得雨的好事?官家是開朝廷的,又不是開天庭的,收稅歸他管,下雨卻不由他作主,只得另闢蹊徑。

不想終日河邊走,沒有不溼腳的。這官家夫婦二人,因與僧道相熟,爲着造勢,好人爲弄些個“吉兆”,往日皆成,也積了好些個口碑。今日卻失了手,足足祈雨三日,未得滴一滴。先時玩熟了的手段,這一回不靈驗了,必不是官家有甚不妥,尋來尋去,定是這監正學藝不精。

監正無故叫首相訓了一通,也是憋了一肚怨氣。平日裡以他一五品清閒官,得蒙首相相召,當喜上眉梢。今日卻是叫召來罵,卻是怒在心頭。想他昔日也是個進士出身,只是朝廷以其才華有限、他又沒個門路、不大會做官兒,如今五十歲了才蹉跎成個五品官兒,且非要職。

既是進士出身,叫他推個曆法尚可,叫他算個天氣,卻非他所專精。手下這些個人,又因他好裝個相兒、自以進士出身,瞧不起人,也不與他盡心去算,叫他丟了個人。

自以“我是進士,理應立朝理政、爲民請命,何以做此勾當”,聽着李長澤訓他,也憋着一肚子氣來。他平素便瞧僧道不起,以其“神棍近巫”,縱不悟未出家前乃是少年狀元,他如今也瞧不悟不起。如今李長澤以算雨不準責他,更觸其心事。

監正將脖兒一梗,也硬氣起來:“官家與政事堂諸公素喜僧道,如今天旱不雨何不請大師真人來求雨?”監正眼裡,這僧道便如騙子一般。偏這騙子竟頗有聖寵,自己這讀書人卻要叫宰相訓斥。

監正既非天帝又非龍王,便是將他罵死,他也變不出雨來。李長澤叫他噎得眼前一黑,恨聲道:“你荒唐!國事豈事多問僧道?”他敬不悟,因其是狀元;不逐清靜,蓋因其守法不逾界。叫監正這一說,竟是要責他們不務正業、專一結交僧道了。

恨恨將監正揮了出去,李長澤扶額而嘆。時至今日依舊不雨,再拖延幾日,這旱相已成,須得備着北方有荒年了。李長澤心裡,對樑宿之好運,委實豔羨得緊。樑宿爲相之日,國家雖小有挫折,卻不似今年這般這許多地方乾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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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已是幾日未曾得好睡了,見着李長澤來,擡眼道:“卿且坐。”李長澤看他雙眼之下皆有青痕,面色青中帶黃,不由勸道:“官家且保重身體,休要熬得太狠。年輕時仗着底子好便不在意,到老了便要吃苦頭哩。”

九哥苦笑着指着眼睛道:“看出來了?我也想好生安睡哩,卻又哪裡睡得着?”李長澤看他身前御案上擺着輿圖,這輿圖他最近常見着的,是籌劃移民屯田的輿圖。想來是九哥憂心旱情,早早做了壞打算。

北方兼併頗重,除開依附豪強之佃戶,許多農戶家中田地頗少,遇着年景不好,日子便要過不下去。除開賑濟,須得防着明年天時亦不好,早早與這些個失土之民尋個好吃飯的去處,免得他們自往着府庫糧倉裡尋吃食。

李長澤與九哥商議這幾個月,早將這輿圖爛熟於心,兩個鎮日裡翻來覆去地看,看這圖,何處水土好可開墾、何處當築路、何處可遷多少人,都一一列明瞭。李長澤故將頭兒一伸,看了一眼道:“官家看這做甚?”

九哥道:“我尋思,與其等到秋日裡顆粒無收,不若先招徠人手,令先往居住。趁着天氣並不寒冷,不須與他們發放許多禦寒衣物,先往那處去造屋修路。到了秋日裡也是要撥與錢糧賑災,如今也是分撥錢糧,晚做不如早做,免得到時候兒人多,又手忙腳亂。”

李長澤道:“北人安土重遷,除非餓死,少有人肯如南人般往外行走。若要遷人,竟是災後容易些。”

九哥然之,道:“可與諸公商議了。”當即便召政事堂諸人,並戶、工兩部尚書、太府寺卿等,公議移民屯田之事。

朱震見這“凡開墾之田歸各人”一條,道:“如今,須選派公正廉明之官前往,以防生變。又,屯田本爲緩和兼併之事,臣恐豪強之族借開墾之機行兼併之實。請定每丁墾田之上限。”

自李長澤以下,皆知兼併之烈,都以朱震說的有理,便議,每丁,丁男限墾百六十畝,丁女限墾百二十畝,不許圈佔土地而拋荒。重申抑兼併之法。靳敏卻說:“先時招人是許自募人實邊,貧民除開身上衣裳,連鋤頭都未必有一具,豪強之族卻是有人有牛有農具,卻是賴着豪強之族出錢、貧民出力。兼併管得太銕死不與豪強些甜頭,他們如何肯動?到時候兒,這許多貧民皆要朝廷養活,卻要往哪處尋這些錢糧來?”

李長澤頭痛欲裂,不得已,丁瑋向九哥請示:“何不請樑公等老臣來議?”

九哥復召樑宿、蘇正等人來議這移民之事,蘇正一力支持朱震,樑宿道:“靳敏之言不無道理,水至清則無魚。昔三國時屯田,有耕牛是一種屯法,無耕牛又是一種屯法,前史可鑑。又,將這限墾的畝數兒略放寬些兒,丁男至兩百畝,丁女至百五十畝——如何墾得了這許多田?總有些節餘,朝廷也便睜一眼閉一眼罷了。”

九哥只得依樑宿之議。

又議了許多條陳,到得七月末,自祈雨之後也止下了兩三場小雨,旱相已成。條陳亦羅列出,當即宣諭,使北方願往西南屯墾者,自願前往,朝廷與路費、安置之費,來年種子、耕牛、農具,又與口糧。朝廷此舉,卻是較之以往“移民實邊”客氣許多,然民不喜遷徙,至九月末,移至新居者不過萬餘人。

戶部尚書眼睜睜看着一應錢糧撥出,日日往政事堂裡哭窮。一氣哭到九月裡秋收,災情覈實了下來,北方好些的地方減產總有兩、三成,差些的雖不致顆粒無收,收成也只有兩、三成而已。九哥便命減租賦,李長澤生恐有地方官吏有中飽私囊者,乃選太學生隨御史往北方各地巡視,以監督地方官員並採風,且遊說北人南遷屯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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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有事,後宮亦有所覺。玉姐因九哥近來時常不回來崇慶殿安歇,來便洗漱一回倒頭就睡。先時九哥憐佛奴年幼又不如兩兄健壯,常抱置膝上與他玩笑,此時來只看一眼佛奴,略說幾句話兒,倒頭便睡。

能睡得着時已是燒了高香,多是躺着輾轉反側,令玉姐也跟着焦躁起來。她亦知九哥祈雨之事,心想之事不成,總歸不是件好事,自那以後,九哥便愈發不安,玉姐也不好深勸他了。卻只聽九哥自言自語漏出一兩句,乃是國庫又要花幹了,今年收成卻極不好。

玉姐也只有苦笑而已,她又沒個點石成金的法術,自入東宮以來,做得最多的便是“儉省”,如今已是省而又省,還能省到何等地步?若論掙錢的勾當,李長福倒是押解來許多利潤,若悉拿來與九哥充實國庫,玉姐又恐中間有人貪瀆。

左思右想,卻命李長福於南方買米,悄悄自水路運往京城。凡新米下來,米價便要便宜許多,李長福竟有幾分做奸商的天份,囤了許多米,僱船一路北上。李長福的糧船將到京師時,竟比朝廷徵糧的船還要早上半月。

玉姐將這些米糧交付九哥時,九哥大爲驚奇:“如何這般早來?這般收購,可會誤着南方百姓繳租賦?”

玉姐見他顏色少緩,便笑道:“漕糧的船要經了官府徵收入庫這一道手續,卻不是費時候兒?這卻不必掛心,這糧是買自南方,卻未必會與百姓有關礙。李長福一是收了許多陳米,凡有新米,陳米便要賤賣。遣他往南邊兒去,也是與胡商做買賣,他倒機靈,自更南些地方兒收了旁人家許多米來。連金銀也不用許多,那些個蠻邦可認咱的銅錢哩。”

九哥仔細一想,問道:“我記着南方是有些小國,不過有咱數郡或一州大小,那般小的地方兒,除開自吃,哪還有這許多節餘來?”

玉姐道:“這我卻是不知了,你若想知曉,叫李長福報了來便是。他只報與我說,這稻米與咱們的並不相同,我想,只要能吃,應一時急便是了。”

九哥卻又細心,命取一斗米來看,果與本朝常見的稻米不同。一面命李長福細稟了這稻米之事,一面又傳旨與他長兄東南道轉運使,命其偵知這稻米的來歷。自己卻袖了一捧米,宣了政事堂諸人來看。

丁瑋見識多些兒,看了便說:“臣昔日在家時見過,這稻種與中土不同,卻更好些哩。既耐旱,又不擇地而生,且自種至收,僅五十餘日即得,端的是好物!南方一些地方兒也種,卻未及推廣。若要屯田,此物最是相宜。西南亦溼熱之地,只不知官家,從何處得來?”

九哥說其來歷,丁瑋暗道:雖說這娘娘性子硬了些兒、又有些個好妒之嫌,做事上頭卻並不含糊,倒也使得。九哥卻面容一整,道:“我卻又想,李長福拿錢買米,即便買來。他雖領着內廷的本錢做經紀,卻未必有歷代富商那般家業,他買得,旁人更買得。如今北方缺糧,須自南方調糧,要小心有小心從中作梗。”

李長澤稱是,且曰:“既有新稻種,臣請即刻命人採買了來,分佈南方諸地,不必拘泥於屯田之所。若真個五十餘日便得,嶺南等地,或可一年三熟!便是平白多出許多田地來一般。”越說便越慷慨激昂。聽得諸人也覺振奮。

當下便命人再往南細勘稻種,若可,即可採買兩萬斛分與民人來年耕種。只可惜今年卻趕不及了。九哥頗爲扼腕:“若春天裡便知有此物,早早命他們種了,如今倒好寬裕些兒。”

聽得政事堂一干老臣不禁莞爾。

許是這人的運氣總有個起伏,壞運氣過了,便有些個好運。秋季欠收,北方果有些流民,因朝廷早先與了他們退路,思前想後,爲着活命,也只得將包袱一打,往西南而去。竟不曾生出大亂,所爲難者,不外有些個人家裡,年輕人肯走,老人不欲出行,家中紛擾乃至有些打鬥而已。

也是天幫忙,這年冬天亦是個暖冬,一干遷徙之人並不曾着許多雪。靳敏舒了好大一口氣,朝九哥道:“好在雪少天暖,否則這一路,恐要凍死許多人。如今不過十停裡損了一、二停,實是僥天之倖!”

不想丁瑋卻冷聲道:“天暖少雪,我還擔心明年收成哩!”可憐丁瑋原也是個風度翩翩的探花郎,自入政事堂,生生叫逼成個煞風景的老農。

田晃見九哥又有愁容,便勸道:“雖如此,那新稻種卻是極佳,或可解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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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玉姐因與九哥數船糧米,自以做了一件大好事。九哥面上也鬆快許多,且與她說:“那是好稻種,比眼下各地種的都好,得種此稻,國家財賦也要多許多哩。”玉姐聽了也十分歡喜,便即張羅,與九哥一道過個好年。

御花園是修葺不成了,玉姐也不十分在意,只陪着太皇太后說話兒。太皇太后臉上皺紋又添了幾條,說話更是緩慢,精神卻好,人卻越發平和了。皇太后依舊沉悶,玉姐想秀英每說她對這婆婆不夠盡心,便也盡力與皇太后搭話兒。

不想這皇太后天生與她犯衝,凡皇太后喜歡的飲食,皆是玉姐不喜的,凡玉姐喜歡的遊戲,亦是皇太后討厭的。

淑太妃看在眼裡,卻與孝愍太子妃道:“她兩個一南一北,如何能說到一處去?”這兩個於先帝時交情倒是平平,如今卻各因孤獨,又都有女兒要操心,因處境相似,反而好了起來。

王氏戲言:“正因道不同,才須有人彌合。”

言畢,兩人相視而笑。

142聯姻

玉姐此生也曾遇着不甚喜歡她的人,卻沒一個似皇太后這般是她正經長輩的。玉姐此生雖只活了二十幾年,卻不曾遇過這等棘手的事情。她委實不明白皇太后心裡是怎生想的,旁人家裡婆婆擺譜兒拿捏兒媳,一是倚仗着輩份兒孝道,二是因着兒子必要順着母親。

凡婆媳之間有些個齟齬的,多半是有一個夾在中間兒不會做人的兒子。若一味順母,妻子又是晚輩,忍便忍了。若心疼妻子,從中緩頰,也是相安無事。九哥這裡,顯是個心疼妻子的。更有要命的一條兒——九哥是過繼來的,並非皇太后親子,本就不親近,皇太后又無親兒,朝臣們也不肯聽她的,晚年要過得順當些兒,總該有所收斂。玉姐先搬了梯子來,皇太后卻不順坡下驢,反而再三生事,無怪玉姐不曉得她的想法了。

玉姐不得不與九哥抱怨:“娘總說我的不是,道是不該只奉承慈壽殿,反將慈明殿丟開手兒去。我想也是,總要禁宮裡一道住幾十年的,鎮日冷臉兒相對,彼此都不快活。卻不想我說個甚,她都不接話兒,將我晾在那處,也是難堪。慈壽殿都沒她這般難纏——你與我出個主意唄?”

九哥冷笑道:“若要她開顏,除非你我去死!”

將玉姐唬了一跳,彼時她正坐妝臺前除耳墜子,今日戴的是付一大一小兩顆明珠串作葫蘆形的墜子,一手捏着墜子、一手捏着耳垂,冷不防吃這一嚇,將耳朵也扯得疼了,護着耳朵看九哥:“這是什麼話說的?怎就到那般地步了?”

玉姐心裡,皇太后頭一個瞧不順眼的便是她,於九哥卻並不曾如何挑剔。算來她也算與皇太后有仇,皇太后的臉是她打的,皇太后的孃家衰落之始卻是洪謙揭了陳奇有襲殺流民以充軍功之嫌。皇太后待九哥卻算不上壞,較之孝愍太子遭遇,已算得不錯。且玉姐看得分明,皇太后是有心討好九哥,往東宮送美貌宮人之事便是一證,乃是折玉姐顏面卻有安撫九哥之意——“贈美”向來是拉攏人的好手段。

九哥低聲道:“先帝時,孝愍太子去得忒冤枉!宮才人她養得恁般盡心!”

玉姐心中了悟,孝愍太子之事乃是舊怨,宮才人之事卻是新仇,這兩樁是大的,餘者尚有許多小事,日積月累,心結難解。總是九哥心裡有一想頭:皇太后是要個能攥在手心兒裡的皇帝,不合她意的,她都要謀害。雖說太皇太后亦有此嫌疑,卻比皇太后識時務又果斷,兩相對比,又有個陳熙行事頗端正,顯得好些兒的那個成了個好人,差些的那個委實成了惡人。

玉姐曉得九哥不至於無禮於皇太后,便也不想勸九他如何。她今日這般說,不過是在九哥這裡報備一聲兒罷了。兩個宿怨已深,若九哥肯聽皇太后的話,玉姐也只有淚千行了。當下定了主意,要與慈壽殿更好些,待淑太妃也更敬重些兒。皇太后看在眼裡,怨毒之心更生。

淑太妃與孝愍太子妃皆看出了些個端倪,淑太妃亦小心提醒着玉姐:“慈明殿似有些不喜哩。”玉姐將臉兒作個苦笑形狀,道:“您說,那位娘娘喜歡甚哩?”

淑太妃啞口無言,皇太后怕是想帝后唯她之命是從,頂好叫皇后下堂去罷?

玉姐見她這般形容,倒先笑了出來:“太妃與娘娘爲姐,娘娘總不至對您無禮的。聽說原侯家姐兒也長成大姑娘了?都是親戚,何不宣來與太皇太后解解悶兒?也叫孩子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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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要見這姐兒並不是原侯的女兒,卻是陳熙的長女,也到議親的年紀了。淑太妃聽着她提這話,心便一陣兒狂跳,太子年幼,兩個並不般配,皇后孃家亦無年貌相當之少年,然她肯見,總是與陳熙有好處的。世人雖看着崇慶殿與慈壽殿近來交好,卻猶念着昔日有些齟齬,若皇后此時親近陳熙一系,於原侯家也是有好處的。

因太皇太后老邁,淑太妃倒能當這慈壽殿一半兒的家,新年前後,淑太妃便做主將陳熙長女,單名一個芬字的陳大姐兒喚至慈壽殿裡來。名爲陪伴太皇太后,實卻是與玉姐來看上一看,結個眼緣兒。

陳芬看着十餘歲年紀,身量兒略長,一臉的溫和秀氣。水綠小襖、桃紅裙子,外罩件白地繡紅梅的褙子,雖是冬衣,看着卻不顯雍腫。頸上掛只瓔珞圈兒,頭上只插幾隻簪子並不戴髻。玉姐看她與淑太妃之明快、太皇太后之沉穩大相徑庭,雖也寡言,卻帶些兒羞怯。便將她喚至跟前,拉着手來,細細問其年歲。

淑太妃與原侯夫人並陳芬之母亦在,婆媳兩個不明所以,拿眼睛看淑太妃,淑太妃與她們丟個眼色,令她們稍安毋躁。那陳芬與其弟陳芳,幼時因父親不在家,叫母親當眼珠子似地寶貝着,居然不曾養成跋扈性子,卻養就另一般模樣——極靦腆。待陳熙歸家,看着一雙兒女,來不及生氣,便下手要調-教,兒子他管得,女兒卻只好交與妻子,耳提面命,叫將女兒教得大氣些兒。數年下來,陳芬行止頗有改觀,行事也頗看得,自幼養成的樣子卻留了絲影子下來。

玉姐聽陳芬自述年歲,又說:“也略看幾本書兒,閒時做些個女紅,不過胡亂學着罷了。” 模樣兒雖羞怯,說話兒卻也滴水不漏,一口官話說得極正,聲音也不似那般蚊子哼哼,心裡忽生出個念頭來。卻命朵兒:“去取我那紅匣子來與姐兒玩。”

朵兒聽着紅匣子,便知這陳大姐頗得玉姐喜歡,於紅匣之外,又取兩匹貢緞來。玉姐笑道:“你倒好做人情哩,姐兒便如此得你眼緣兒?”淑太妃曉得朵兒在玉姐心裡是頭一個可意的人,使眼色與陳芬,令其謝過。

陳芬謝了賞,玉姐卻又問她:“如今京裡可有甚好玩的哩?我如今在宮裡,卻不知外頭情況了,”顧淑太妃等道,“每我娘過來,我卻不敢問她的,問了,必要叫說我自幼淘氣,長而不改其志。”

說得連太皇太后都笑將起來,太皇太后愈發行動緩慢,便好聽人說話,現見玉姐與陳氏言談甚觀,心下大爲快慰。

陳芬便說京中男子好看個鬥雞,女子卻又好踢毬,玉姐道:“我小時候兒倒也踢那個玩哩,後來長大了,便叫母親禁着不令玩耍了。”原侯夫人道:“那纔是親孃哩,不肯叫玩得過了,心散了,叫人知道了,不好。她在家裡,我也說少玩那個,湊個趣兒罷了。還是管理家務、認些字、做些女紅好。”玉姐點頭道:“正是。”又笑看陳芬。

自此,陳芬似是投了玉姐的眼緣兒,不時便得入宮來見。玉姐卻又問九哥:“我看陳家姐兒頗好,她父親也是個曉得事理的,可否與她做個媒人?”

九哥於原侯只是平平,然陳熙規行矩步,頗合他心中大臣模樣,聽了便一點頭:“陳熙爲人好,想來他的女兒必是不差的。縱孩子有個差池,他也會明事理能處得好。凡夫妻間事,最怕有人於中挑唆,尤其怕父母不明,更是火上澆油——陳熙也年近四旬了,他女兒想也不小了,可定了親?”

玉姐笑道:“我問過她母親、祖母了,始議婚,原相看了幾個皆不大中意。進士人家有些個不樂與外戚結姻,勳貴裡頭,也是良莠不齊。”

九哥道:“你卻想將她說與誰?”

玉姐道:“你看——大哥家的二郎如何?”

九哥肚裡一輪轉,拍案道:“門當戶對!你且先請了、嬸子、來,問一問她的意思——可與陳家先說了?”

玉姐嗔道:“我是那辦事不牢靠的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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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氏蒙召入宮,且不知有何事。及至崇慶殿,玉姐親接了她來坐下。兩個於次間上首榻上對坐,玉姐笑道:“又生受了您跑這一趟兒。卻是有件事兒,必先與您說了不可。我說了,您聽着,覺着合適了便應,覺着不合適,只當我沒說,您只來串串門兒,看看孩子,可好?”

申氏因問何事。

玉姐道:“我近日看着個好孩子,想着肥水不落外人田,想與她做個媒。”

申氏道:“不知是哪家的好孩子,能入你的眼來?”

玉姐道:“樞密副使家的姐兒,如何?”

申氏亦知玉姐近來與陳氏走得近些兒,今聽玉姐這般說,又說是樞密副便家的,便知是陳熙之女。略一尋思,便問:“說與哪個好哩?”

玉姐道:“這卻要看您了,我想着,這孩子父親是樞密副使,行事又端正,也是個有力岳家。姐兒看着雖靦腆,看她說話做事也是個明白人兒。”

申氏一聽便明,笑道:“大哥家長子已將放定,定的是華尚書的曾孫女兒,只好便宜二郎了。”玉姐拍手道:“我問九哥,九哥與我也是這般商議來。如此,我便做這媒人啦?”

申氏道:“極好!我回去便寫信與大哥,叫他休胡亂定了親事。”

以申氏之身份,差了人,一路行商路、住驛站,也沒個人管,日夜兼程,小半月兒便將書信送到。兒女婚事向來愁人,這陳芬之父官爵既高人品又好,雖陳烈爲人略次,也叫陳熙壓着老實了,且申氏說話極有份量,既她說好,二郎父母更無異議,修書入京言明“皆聽母親做主”。

喚過兒子便告訴他:“祖母與你定了門好親事,從今日起,你要上進起來,不可玩鬧。”當下便打點起行裝,二郎母帶了二郎上京,與申氏一道,操持放定之事。

那頭申氏接了書信,便與玉姐來說。因玉姐問過陳芬是否定親,淑太妃便多留了個心眼兒,拿言語試探。玉姐但笑不語,及接着書信,便與淑太妃先遞個話兒,淑太妃便也心裡有數兒。

這時候玉姐攜了申氏來慈壽殿,與淑太妃打一照面兒,且說:“今日有一事要煩勞太妃了。”淑太妃便知有戲。

太皇太后面前,玉姐滿面笑意,將陳芬誇讚得天上有、地下無,且說:“我一看便歡喜上了,回來說與官家,官家也歡喜。一想這般好人物,怎好與了旁人家?便想着個孩子。”將二郎又誇讚一番。

淑太妃於側將申氏亦讚了一回:“誰個不曉得王妃賢良?王妃家的孩子,必是好的。”

太皇太后當即道:“叫原侯家的來。”

幾個女人將事說定,申氏亦以一支鳳頭簪子交付陳芬。外頭卻是九哥將陳熙喚來,又宣酈玉堂來,叫這兩親家打個照面兒。

風聲傳出,總是側目看原侯府的人少了許多,說帝后“南蠻子”的勳貴也少而又少。玉姐心裡得意,命開了內庫,賜下金壺、金盞、牙扇、鳳釵等物,半與陳芬、半與二郎。九哥卻託了不悟就近擇一吉日,好與這兩個放定。

三月裡,二郎母子抵京,恰巧這吉日便在三月二十六。因玉姐生日在三月十七,皇后千秋節宴上,使陳芬見了未來婆婆。這二郎母親原恐陳氏女跋扈,今見其靦腆,反而開心,暗道:靦腆些兒好,有官家與娘娘看護,也不須他兩口子如何爭強好勝,倒好安生過日子。亦以一簪與陳芬。

看的人都舒一口氣,此事便定。

至三月二十六,兩家放定,男家的媒人原是皇后,因是女子不好出面,便由着九哥指洪謙做媒人,孝愍太子妃之父爲證。女家的媒人便是陳熙託了華老尚書,老尚書得了陳熙許多謝禮,口上猶言:“我原要休致哩,又想一老廢人如何好做媒?便遲幾月,總要與女公子將事辦妥纔好。”又以義安侯董格爲證,因其戰時曾督管糧草,與陳熙有些舊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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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牽頭兒做成這樁婚事,心裡也美得緊,連章哥與珍哥兩個忍不住與王贇一道逮了蚱蜢胡鬧也不曾生氣。蚱蜢往竹篾編的小籠兒裡一關,幾個逮上了癮,往御花園邊兒上草窠子裡逮了一籠兒。

章哥還問王贇:“蟋蟀能叫,它怎地不叫哩?”王贇細看道:“它不是蟋蟀,自然是不會叫的。”珍哥伸手來戳,道:“聽娘娘那裡朵兒小大姐說,它能吃哩!”

王贇登時來了精神,問道:“真的?怎生吃法?!是煎是炸是蒸是煮?”珍哥搖頭道:“我也不曉得。”王贇便邀着珍哥一道試着吃,又恐章哥不喜。不意章哥先與他們一處玩得瘋了,竟不曾板起臉兒來說他們。三個人不敢往廚下去,悄點了堆火,拿着蚱蜢去烤。

又不會燒火,弄得煙比火大,薰得一臉的灰,叫尋章哥快要發瘋了的於向平“到”到了崇慶殿。

玉姐看着他們三個,略責幾句,卻問朵兒:“要怎生吃?”

聞說油炸了極香,便命做了來,滿炸了一盤子,一人吃了幾個。又取茶果來與他們配食,待三人吃飽了,笑得極和氣道:“都吃飽了?吃飽了才能頂住事兒,去讀書罷。”

三個心都僥倖,居然不曾挨罰,豈知一至東宮,卻叫丁瑋逮着了。丁瑋平日極和善,此時卻發起狠來,將珍哥與王贇左手各打二十戒尺,將章哥左手捉來打了五下。又罰三人抄書,三人始知甚叫“吃飽了才能頂住事兒”。

三人去後,玉姐將炸的蚱蜢拿來嚼了,道:“炸得香香酥酥的,灑上鹽,果然好吃。”

這極好吃的“蚱蜢”,卻與九哥添了個天大的麻煩——它實是蝗蟲!

連年乾旱暖冬,以致北方蝗災。

作者有話要說:猜到蝗災的親,你知道得太多了!抽打!

143天災

冬季溫暖又少雪,確易生蝗蟲,卻又未必是必有蝗災。也是九哥運氣,又叫他撞上這蝗災了。

蝗災初發時,當非在本朝境內,卻是在境外。蝗蟲將關外的草都啃禿了!胡人自是知曉的,卻沒那個好心通報。待蝗蟲於境內也生髮出來之時,關外將草皮啃得能看見泥土的蝗蟲亦飛越邊關,與境內蝗蟲連成一氣,所過之處,寸草不生。

最先知道的並非當地官員,卻是些個農夫。有年紀的老人一見鋪天蓋地的蝗蟲,便即大驚失色!年輕人看着這蝗蟲,不知所措。

唯有幼童,因常捉小蟲子來玩,見着蝗蟲來還要拍手且笑且叫:“好多蚱蜢!可捉了來餵雞,養出來的雞可肥哩,又能多下幾個雞蛋,撿了好換些油鹽!”當即呼朋引伴,拿着細眼兒竹籠子去捉蝗蟲玩。還有幾個聰明的,卻將長褲脫下,兩隻褲腳兒一紮,把着褲腰撐開了,往空中撲幾下,便能將許多隻,小心伸手去一隻只取了來往籠子裡將。個個笑得開懷。

待回到家裡,口裡將說:“我捉這許多蚱蜢好餵雞……” 見着長輩個個面如土色,尚不知有甚事,卻嚇得住了嘴兒。有脾氣爆的父母,便要將孩子採來打幾下兒,將竹籠子往地上一摜,還要踩上兩腳,將孩子嚇得直哭。

此時此刻,不少人心頭忽想起舊年朝廷頒領,徵募移民西南屯墾之事。彼時嘲笑這等人沒眼光,將熟田拋卻反尋荒田,又不屑此等人拋棄父母故居、祖宗墳塋。現在想來,心內卻生豔羨之情。西南縱窮山惡水,也好過眼下蝗蟲成災。

凡有災異,總是小民先要受難,哪怕朝廷賑災,縱官吏清廉不貪,也僅止餬口而已。一旦有個病症,唯死而已。若是遇上一二貪瀆的,連餬口也無了,先餓死的便是老幼婦孺。凡災必要死許多人,眼下還是一家團聚、幾世同堂,半月後能剩幾人,已不敢想。

再有一等依附豪強之人,不免愁苦起來。逢災,但凡不想官逼民反的朝廷都要減賦,豪強之家亦要減租;然朝廷多半要賑災,豪強之家卻大半賑不了災。當地有些見識的豪強也是頭疼欲裂,逢災之年,許多小農無法過活,便要賤價售地以度難關,原是趁機發財的大好時候兒。然似今年這般大災,卻不敢大發其財,也是恐小民活不下去,要“均貧富”之意。非但不敢狠欺壓,還要將佃戶田租削減。國家賑災,可於豐收之地調撥米糧,何等樣豪強能田連南北?

蝗蟲既成災,便是極多,又行動迅捷,待地方官察覺不對之時,已是鋪天蓋地,出門且要使衣裳裹着頭臉。地方官吏也一時無法,只得匆忙寫折報災,再尋對策。水災可遷居高處、疏通河道,旱災可深打井、往大河取水。蝗災卻令人束手。

民間卻又比官吏點子多,短短几日間,各處村落已有供奉起蝗神圖的。自口裡省下些吃食,蒸糕餅、宰牛羊、奉酒水,請蝗神毋爲災。縱子不語怪亂力神,也有些個官吏頂不住這漫天蝗蟲,親往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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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事體大,八百里加急一路傳至京中,到得九哥手上,不過區區數日而已。政事堂亦聽着消息,各面色凝重,趕往紫宸殿。九哥頭日在崇慶殿裡看着盤兒炸的“蚱蜢”,思及京中食蟬蛹的風氣,再看玉姐時,也不過一笑而已。還笑挾了兩隻來食,頗覺酥香可口。

今日聽着蝗蟲爲災,心裡只恨昨日不曾將天下蝗蟲食盡纔好!

李長澤心裡早叫了八百聲“晦氣”,暗道必是近日不曾與佛祖燒好香,竟又叫他遇着這百年難得一見的“好事”。匆匆將事稟報,多的一字也不敢提。丁瑋滿面懊悔,道:“前幾日看着他們幾個小學生捉着蝗蟲玩,我只道他們淘氣,臣不能見微知著,以致誤了大事,死罪!”

田晃卻說了句公道話兒,上前朝九哥一拱手兒道:“縱是先曉得了也於事無益,除非天肯下場透雨。”

田晃說這話時,乃是秉着公心,九哥近來聽着“雨”字便覺着戳心,臉兒更沉了幾分。開口聲兒便沉了幾分,問道:“如此,該當如何?”也是,蝗災不似這水旱之災,初來之時還好應付,成片蝗蟲只要現身,不消多時,便甚都不剩下了。吃完一地,便又成羣結伴兒地往另一地去,攔都攔不住。

虧得這殿裡讀書人多,又有幾個賢做榜樣,咬咬牙,李長澤拱手兒道:“官家,唯今之計,唯有下令捕蝗一途了。”朱震此時才接上來道:“還有賑災、恤民,今有此變,想來先時議的移民屯田之事,卻有許多人響應了。請嚴令地方官員,時刻巡查,毋令因災生變。”

靳敏亦不甘落後,上前一步道:“只恐百姓內有愚昧頑固者,既不肯遷移、更不肯捕蝗。臣嘗聞,民間有崇拜蝗神者。”

李長澤半轉了臉兒看着靳敏道:“也不須悉數全遷了,區區蝗災不過一時之事,待時過境遷,北方田地豈不無人耕種了?不肯遷移的人,朝廷這一季還賑得起。”言畢,卻與九哥換了個眼色,兩人心裡卻想:恐怕靳敏說的,近乎實情。口上卻不能示弱。

於是九哥頒旨,政事堂令下,即命先前派往北方巡視之御史與太學生,就地招募自願往西南遷移之民。又下令各地捕蝗。

彼時正當春耕將完,叫蝗蟲過境,還能春耕個甚?各地官員便將春耕且放下,貼出告示、派出衙役,往各處鄉村宣令。也有已將田地押與人,已無產業的,看着家徒四壁,便即收拾行裝,欲往西南去的。也有家中人口頗多,不能悉數養活的,便分出一半人去。也有家中兄弟極多,一朝分家,各成貧民的,亦抽着籤兒分人前往。此外又有些個依附豪強之佃農,田原便附於豪強之族,又不得賑濟,索性攜家帶口,也要往那處去。

西南新墾之地,皆領種新稻種,氣候又較北方溼熱。算着時日,這些個移民過去,年內還能再種一茬稻子,來年口糧便足了。有動身早的,今年或可收着兩季。

所可爲難者,便是靳敏所言,民人皆不敢捕蝗,恐觸怒了蝗神,再降大災。便是有些個官員,雖是讀的聖賢書,心亦不安,乃至公然抗旨,上書與九哥“請毋爲此荒悖之事”。恨得九哥將奏摺摔於地下,下令政事堂,督其捕蝗而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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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九哥叫個縣令上書氣得摔了奏摺,卻也不曾將這縣令如何,只嚴命其依旨而行而已。生了一肚子氣,頗覺坐立難安,看看時辰,便往崇慶殿而來。

玉姐心內頗不自安,她自是不很信這些個鬼神之道,然自九哥登基以來,壞事未免太多了些兒。又,前幾日她才炸了幾盤兒蝗蟲,北方便有災異,她很有幾分疑心,這是蝗蟲報復她食其子孫。見了九哥,也小心接了,問他:“怎地又有事兒不成?事已至此,還能壞到何處?且放寬心。”

九哥恨聲道:“事已至此,本當共體時艱,如何反有人泄氣?”因將縣令不肯行令之事說了。

玉姐聽他這一說,又見九哥捕蝗之意艱決,便也硬氣起來:我便得罪你又如何?第一莫做,第二莫休而已!便與九哥出主意:“這卻也好辦。”九哥道:“怎生好辦?”玉姐笑道:“他一個人縱願意,能捕多少?總是要靠小民的。只要小民願意,於縣令何干?國家禁淫祀,淫祀何時斷絕過了?”

九哥道:“你說了這許多,究竟有何妙計?”

玉姐道:“不是我的主意,是你原先就有的主意。因兼併,要與多出來的人尋出路,聽命經商,是也不是?商販又不耕種,他吃的飯哪裡來哩?他爲何肯經商哩?因能賺錢,錢能買米。有利可圖而已。今朝廷發米糧,難道是白髮的?都有手有腳,朝廷又艱難,難道要白養着人?與他們說,一斗蝗蟲換一升米!誰個要攔他們吃飯,他們倒要先吃了誰哩!蝗蟲又多,捕起來又不難,三尺孩童也能做的。”

九哥聽了頓時心頭一鬆,笑道:“大妙!”

玉姐膽氣愈壯,且說九哥:“蝗蟲也能吃哩,前些時日咱吃的那個蚱蜢,便是了。你吃着香不香?有了它,還怕餓着了人?”九哥不禁莞爾:“你才曉得?”玉姐道:“蚱蜢種屬多哩,也有管蝗蟲叫蚱蜢的。”九哥聽她嘴硬,也不與他爭辯,抽身道:“事情緊急,我須與政事堂商議,及早頒下旨去。”

玉姐起來攔着他道:“你且休急,我卻有話要說。如今丁太傅有急事,朝廷上下都緊着北方,他們上課也不安生,索性叫他們放幾天假,你將大郎帶了去罷!他也該曉得你爲國不易!”

九哥略一想,點頭道:“正是,他也大了,該知道些個事了。”想當初他這般大時,酈玉堂雖不令他看公事,往來見客卻也常喚他出去。

玉姐復言:“先前京裡也好吃個炸蟬蛹,如今怎不可興吃炸蚱蜢?收了來,我拿米換。”九哥笑道:“若如它可吃,早下了饑民的肚了。”心裡卻想,這些個怪亂力神之事,僧道說話兒比官府說話兒管用,把這許多銀錢與僧道使其弘法,此時正該當叫他們效力了。

當下九哥便命東宮學生放假半月,各各歸家,命師傅們將心放於朝政之上,卻攜章哥來見宰相。章哥初經此事,頗有些躍躍欲試,於宰相面前卻不敢失禮,與宰相互揖,又特與丁瑋招呼過。九哥指左手邊一座令他坐了,這纔將玉姐與他說的以蝗蟲換米之事說將出來。又說蝗蟲亦可食,叫北方僧道揚言。

李長澤等面面相覷,又都笑了,李長澤便將一折雙手捧上,道:“臣等正要說此事哩,北地郡守亦用的此法。雖朝廷下令賑濟,他又苦於募不着人捕蝗,便行此計。”九哥展開摺子一瞧,也笑了:“真是英雄所見略見了。如此,便可推行?”李長澤等俱點頭稱是。

應對蝗災有了些眉目,九哥與政事堂稍稍鬆了一口氣,又要商議着安撫民衆,因北地災情,京師米價又上漲,還要平抑。章哥默默聽着,只覺着一雙肩膀兒上擔子越來越沉。

正商議間,兵部那悔不該爲做一回媒誤了休致的華老尚書又來。華老尚書休致摺子都寫好了,因有陳熙之請,便多留任了些時日,哪知那頭聯姻婚禮未辦,這頭胡人又來犯。想也明白,蝗蟲又不會分你是哪家田地樹木,見着了便都啃了!於天朝,是啃食青苗樹木,於胡人是啃禿了青草。

天朝耕織,粟米等可存放數年,胡人畜牲,牛羊一日不食則飢。雖蝗羣已飛遠,然相較遷往旁處草場放牧與南侵劫掠,還是後者收穫更多。想天朝慣例,陳熙已入京,邊關無悍將,正好打它個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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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前頭又遇燃眉之急,玉姐卻於慈壽殿裡聽着太皇太后說:“國家有災,我心何安?將我份例減半,省些兒與官家分憂罷。”端的是深明大義。

作者有話要說:突然發現九哥這個皇帝做得挺苦逼的……

144人禍

太皇太后於先帝朝奢侈享樂數十年,及九哥登基,亦不曾短了她一針一線,非止玉姐,便是淑太妃等人眼內,太皇太后也是個不喜節儉之人。且太皇太后自上回病倒,痊癒後便是話也懶待說、步也懶待走,鎮日只在慈壽殿裡看小輩兒說話。今日忽地開口,說的又是儉省之事,無怪玉姐驚訝。

玉姐一驚之下,旋即又笑了起來,放慢了聲兒勸道:“短了誰的也不能短了您的吶,國家再要使錢,也不差這一些兒,您請寬心。”太皇太后將頭緩緩搖一搖,使一雙濁目看着玉姐,看得玉姐忽覺脊背生寒,這才說:“老啦,總要與後人留些甚麼。”玉姐目視淑太妃,淑太妃亦勸:“曉得您深明大義,您也爲孩子們想想,無端省了您的,倒叫外頭人怎生說他們呢?”

太皇太后道:“休囉嗦。不肯減,我便不吃飯了。”淑太妃亦無奈,再看玉姐,玉姐只得陪笑道:“容我與官家說,可好?”太皇太后緩緩道:“與他說,也是一樣。”

九哥火薰火燎,一面使人北上偵知敵情,一面命北方邊城固守,一面又思是否須調陳熙北上,又要想自何處擠出這一筆錢糧來好供應大軍。正於紫宸殿裡與李長澤等人商議,李長澤建言:“何不宣陳熙來?他久在北方,當知其虛實。”

陳熙尚未到時,玉姐已使於向平往紫宸殿裡求見,言明太皇太后欲行節儉之事。於向平看着宰相在側,一字不敢多言,原模原樣兒學了,末了傳玉姐的話兒:“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若省出個好歹來,非社稷之福。”

九哥與李長澤等人聽了,又添一樁心事。諸人皆知太皇太后大病一場,便不如前,便是好好兒養着,也不定能活幾日,實是生死有命。若好生供養着崩了,也還罷了,若儉省而後崩,恐有人說是非,聽着也不好聽,又恐亂民心。九哥將手兒一揮,對於向平道:“說與大姐,我知道了。”於向平不敢再留,倒退數步,方轉身趨出。

九哥對李長澤道:“過一時,諸位好生勸慰娘娘罷。”李長澤等唯唯。

陳熙於樞府當值,不多時便到。舞拜畢,九哥命起,也不與他寒暄,只說:“事情緊急,閒話休說,卿且看。”胡向安忙奉了邊關急報而來。陳熙取來一看,眉頭便緊皺。他眼睛一掃,實已瞧着平日裡最關心的幾個字眼兒,卻因一時無策,便裝作細看。

待想出奏對之言來了,方緩緩放下手中急報,從容對曰:“官家,這也不算太難。天朝對胡虜,除非厲兵秣馬,蓄數年及至數十年之力,否則不足以反擊取勝。多半是堅壁清野,防禦而已。如今朝廷多事,無力出擊,只能防守。若是防守,邊將足用。”

九哥語帶疑問,道:“真個不用增兵?”

陳熙笑道:“燕趙多有慷慨悲歌之士,北方民風彪悍,足用。若是旁的時候還難說,如今因有這災荒,飯且吃不上,叫他們當兵吃飯,能招來許多。又因蝗災,遍地無可食之物,胡人必不能持久。”

李長澤嘲道:“真個禍兮福所依了。”九哥也笑一下,又斂容,道:“如此,便令他們就地徵青壯,堅守罷了。”又思陳熙久在北方,便喚他來問及北方之事。陳熙亦知無不言,直言北方兼併之事有之,然北人大多純樸,豪強之族亦不十分克扣佃戶,彼此也算相安無事。

待議事畢,九哥便提及太皇太后欲儉省之事,命陳熙相勸。陳熙道:“臣當盡力。卻有一請,請官家垂聽。今值國家多事,若太皇太后無所表示,臣恐於太皇太后之名有損。想來太皇太后亦有此慮。”九哥靜默片刻,嘆道:“如此,我便領娘娘的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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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既減膳,皇太后不得不蕭規曹隨,她原與這些人並不一心,見這些人行事並不帶着她,雖知減膳必行,卻不免一肚怨氣。因而推說病了心裡煩,不想見旁人,唯思孃家人兒,九哥玉姐無奈,只得依她之日,由她召見孃家親眷。

過不多時,北方傳來消息,北地募五萬鄉勇,皆是精壯之士。於朝廷,這筆錢眼下花得是極划算的,這些個人受了災,不好一體遷往西南,總要留下人來待蝗災過去好重耕種,人既留下便要與他們吃食,與其白養,不如令地守土。又號爲鄉勇,乃是並非朝廷軍隊,只消過了這一劫,便命解甲歸田,此後便不須再發糧餉與他們。

世人也不喜當兵,生恐一朝做兵,一世做兵,改不回來。如今乃是權宜之計,想混口飯吃待災過的人,也是樂得“投軍”。又因傳出蝗蟲亦可食,京中貴人常吃這個,便有那一等□之人,尋思“與其餓死,不如飽死”,燒了蝗蟲來食。滋味自是不如油炸的香,卻也吃得。食訖,亦不曾中毒而死,北方便流傳開這道食譜。於是男子投軍,老弱婦孺捕蝗而食,佐以以蝗換糧,賴此全活者頗衆。

又因要捉了蝗蟲換糧,又要拿它來吃,這北方被災者近百萬人口,放開了肚皮吃它、放開了手腳捉它。一日照着三餐來捉,竟漸將蝗蟲吃得稀少了。朝廷拿糧換了蝗蟲來焚燒,反叫圍觀百姓心疼惋惜:“可惜了,這麼多,可能吃許久哩。”

胡人便悽慘,誠如陳熙所言,蝗蟲過境,城外野地裡能留個甚與他們?甚都無有!非但沒有人吃的,連馬嚼的也無。以往圍城,好往城外村落裡尋些個補給,如今遭了災,能吃的都吃了,還要待朝廷救濟。那一等有餘糧的,又是地方豪強,因在邊境,那莊園建得也是堅固,點起家丁據守,一時也難攻下。

熬了十餘日,終不得不退卻,往北逐水草而去。

九哥得了消息,這才舒出一口氣兒來,卻與李長澤議那安置移民之事。李長澤見他瘦得有些脫相,臉也不曾刮,亂糟糟一把胡茬兒,不由勸道:“事已至此,最難的都熬過了,還請官家保重。”勸他刮一刮臉,用些飲食。九哥道:“沒那心情哩。”

李長澤自家也沒那心情,不免又想起近來太忙,又忘了與佛祖上香去了。九哥已說:“原本人少,置於原郡縣下便罷。如今人多,原本人手便不夠使,當另選官員前往,與他們再設郡縣。也是防着風俗不同,與土著起衝突。”李長澤道“萬戶設縣,如今總好有三萬戶,可設三縣,置一郡。”

九哥忽想起越凌來了,此人隨洪謙南下,洪謙自然言其妥當之處,九哥一提西南便想起他來。因設樂安郡,命其爲郡守,又彰其生母“深明大義”,與誥命。越凌父親安昌侯心頭一喜,卻將安昌侯夫人氣得七竅生煙,且放言:“哪有與婢子誥命的來?!”

九哥聽了只一哂,這婦人一張臭嘴,說他夫婦壞話,當他不曉得哩?卻與李長澤嘲笑道:“若非她刻毒,這道旨意早叫封駁了,猶不自知耶?!”

越凌生母因子而得誥命,除非越凌奏請、官家特許,否則不得。便是越凌奏請了,九哥許了,若大臣以其違禮,也要封駁了。蓋因安昌侯夫人惡名太響,越凌又肯上進,旁人便不免將越凌的好處記在了他生母頭上。

李長澤看九哥笑得快意,便也不攔他,肚裡實曉得是安昌侯夫人得罪了貴人。宮裡故不至特意尋她不是,若有個機會,卻也不會叫她好過罷了。爲一婦人,於國事繁忙之中爭執,委實不值。李長澤便轉過話頭兒,又說些個寬心的事兒:“北方受災,南方卻是風調雨順哩。嶺南至有三季稻者,雖不如原稻香甜,如今卻是寧可不香甜,飽腹要緊。”

九哥道:“好在有南方,否則我也無計可施了。”

李長澤道:“現已入夏,不多時夏稅便好繳上來了。臣又想,凡商人行路,須繳稅,如今缺糧,不若令其每車貨須攜五斗米入京,朝廷平價收他們的米。”他有此議,也是防着明年再有災異。

九哥許之,且說李長澤:“真社稷臣也。”李長澤經他一誇,也是老臉兒通紅,他心裡想的卻是:過了這一茬兒,我必要早早要休致纔好。

九哥卻想,有這幾樣應對之策,這一回庶可平安度過。只求上天與些雨水,好救此間黎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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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裡人議着大事,宮外人未必便不議大事。官家與宰相議的是災情、賦稅,民間議的卻是:天命。

這京裡不知自何時,忽地有了一股流言,道是自這官家入京,天下從此多事。先是先帝死了三個兒子,登基後又有兵禍,次又是旱災,現又有了蝗災,北方數十萬人流離失所。

縱是那一等覺着這官家是好人的,也要嘆一句:“真是邪了門兒了!明明是既不奢侈也不好色,更不曾昏聵枉殺忠良,怎地偏叫他遇着這等事了?”也有初時說這官家好,如今又轉了心思的說:“許是真個不合適哩。”

內裡又有一等渾水摸魚的,別有用心悄與人說:“你們難道沒發覺?自這官家來了,這天下便換了個模樣兒。往日北人多富貴,南人多粗鄙。如今呢?南方風調雨順,北方卻多災多難!別是吸了北方氣運補了南方了罷?這官家生母是南人,如今中宮娘娘也是南人哩……”

此話一出,聽的都驚駭已極,慌將手一搖,道:“可不敢胡說八道哩!”心裡卻不由記着了這個說法兒。

這樣的說法兒,北方受災之地亦有。縱有着不悟與清靜等先前爲官家造勢,聽的人終是半信半疑。

這一日,京郊一戶莊院裡,朱瑜接着了朱清。朱瑜雖離了朱震府上,卻有朱震與他安排了田宅,雖不如京中府邸,卻是安閒適意,也不與京中朱氏有甚交際,只閉門度日。前年娶一鄉紳之女爲妻,京中曉得了倒與他些賀禮。如今兒子都生了,朱瑜憶及往事,恍如一夢。

見着朱清,張口喚一聲:“二叔。”又閉了嘴。朱清笑道:“叫了十幾年,如今再叫一聲兒,又怎的?”

作者有話要說:壯哉,我大吃貨國!

145、暗室

卻說北方因旱情而生蝗災,弄得朝廷焦頭爛額、上下人心不穩,以致京中亦有流言傳出,道是這官家來頭委實不好,弄得北方大地一片淒涼。更因朝廷又興遷北人實屯墾西南之地,雖有各種免稅之策,卻好似坐實了“奪北方氣運以補南方”之說。

原是因着災異而出了些許不滿以致有些個謠言,這謠言又反過來更促人心生不滿。小民無知,只曉得人云亦云,只消天下不亂,他們不過是過過嘴癮罷了。若是一朝有變故,恐是良民變暴民。然起事卻不在他們,從來治亂裡小民不過隨波逐流而已。生事之人是火,小民不過是風,火借風勢、風借火勢而已。

外間流言漸多,洪謙、酈玉堂等與帝后親近之人,並御史裡那些個不欲動亂之人,皆言與九哥:“須防有人生亂。”弄得九哥也是心煩意亂。他的心裡,是“子不語”的,卻架不住這許多壞事接二連三尋他而來。經歷許多災異,再叫他聽着這話兒,口上說着不信,心裡也信了五分了。

政事堂裡李長澤等人亦說九哥:“不可不慎。”九哥興致卻並不高,低聲道:“天下確是多事。”

朱震見九哥如此,未索性說得直白些兒,上前一步道:“天下多事,不過天災,臣請官家小心人禍!話兒裡既帶出南北之分,便不是尋常人能作得出來的夭!若真個是小民心頭生出來的,必是穿鑿附會,說甚個星宿轉世等語,絕不致說到南北之分上來。自先帝朝起,南方漸富,‘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家有餘財者例讀書考試,得中進士入朝爲官者漸多。北人以朝廷原多北人,今南人驟入,是奪其富貴,常有鄙薄之語。”

九哥漸聽住了,細細一想,確是如此。

田晃道:“咳咳,天下人皆是官家之臣,奈何分甚南北?是人便好有個私心,想着兒孫原本能做個官兒的,卻叫旁人做了,難過是有的。想來這些個人也不致如此不顧國事,只爲私利。”卻是想將此事輕輕掩了過去。蓋南北之爭,由來已久,朝上也有過爭吵,卻不好於此時拿來再說事。災情還未過,何必再挑事兒?

朱震道:“他們還有臉難過?公不曾讀《顏氏家訓》麼?‘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帶,大冠高履,出則乘輿,入則扶持,城郭之內,無乘馬者’至於侯景之亂,則‘膚脆骨柔,不堪行走,體羸氣弱,不耐寒暑,坐死倉猝者,往往而然’。如今北人,正是如此!不思督促子弟上進,卻好想叫旁人不上進,免得顯着他無能!”

九哥聽着朱震人雖老,卻字字清晰,一字一句敲在他心上,便漸振奮精神。暗道:果是如此,是他們無能而不滿,並非我不祥。

李長澤諸人見九哥回了精神,卻纔又說:“本朝家法,乃是不禁人言,不使人因言獲罪。雖不禁人言,卻並非縱容誹謗官家、誹謗朝廷!請暗訪,誅其首惡。”九哥乃允,道:“諸公慎之。”李長澤等應喏。

九哥來了精神,復問起李長澤:“如今北方可好?”

李長澤口角掛上絲笑影兒,答道:“他們快將蝗蟲吃盡了哩。先是捕蝗換糧,此事老幼皆做得。次後是聞說蝗蟲能食,有實撐不住餓的,便燒了蝗蟲來食。遍地饑民,一個學着一個,不消幾日,便都知曉了。這個眼睛都餓綠了的時候兒,便是蝗神親來,也要叫這些個人給生吃了。”

九哥笑至一半又斂容,問李長澤:“如何說是撐得餓不住了?可是朝廷賑濟不周?可是有人從中貪污?此事當明察,斷不容有人奪了饑民救命糧,若因而生出民變來,便是千古罪人了!”

李長澤道:“官家派這許多御史與太學生過去,御史裡許有一二不好的,太學生卻是一羣書呆子,眼睛裡只看得見聖人教訓,如何揉得進沙子?真個有這等人,也早具本參了來。上月從重判,流放兩千五百里的那個,便是如此。”

九哥道:“如此,還是糧不夠了?倒是蝗蟲救此一急?”

丁瑋上前一步道:“官家,此中有內情,請容臣細稟。”

九哥道:“卿但說無妨。”

丁瑋道:“朝廷發糧,乃是照着籍簿比着人口,肯遷移的,另與口糧盤纏,使往西南。留原地的,只發有戶籍的。官家明鑑,北方多兼併,既兼併土地,這許多土地難道要荒置不成?自然是有佃戶投充的。這些個人卻有許多是不入國家編戶的。既不在冊,自然無糧。口糧多時,與些兒無妨,少了,哪還顧得上他們哩?豪強之族畢竟不同朝廷官府,免租已是良善,哪來餘糧日日佈施供應?”

這道理也是明白的,收了租子也要變賣,與豪強之家買南方刺繡、海外珍奇、西域香料,建華屋精舍、尋美味珍饈。餘糧自是有的,卻不足供養這許多人。所謂“人多好乾活,人少好吃飯”。

官府眼裡,繳稅的良民若餓死了,減了人口、無人耕種,稅賦便要少,明年考績便要降低。縱不爲國民,也要爲自家仕途着想不是?佃戶之生死,復與官府何干?每眼睜睜看着這些個人逃了賦稅,損公而肥私,凡有爲官員無不切齒,卻又拿豪強無法。北方豪強,許多人與京中高官顯貴皆有勾連。便有些個佃戶與貧民一道,照着舊年的做法兒,逃荒討飯去了。留戀故土的,編戶之民還能領些口糧,佃戶只得日日捱餓,老幼餓死不少。

九哥聽了,恨聲道:“可否趁此度田?發糧,凡領國家賑濟米糧的,皆編戶爲民,前塵不論。南方盡有地方安置他們,也與先往的人一往待遇,總不好眼睜睜看着他們餓死!北方地氣寒冷,如今好有六月了,再補種也種不出甚糧食來了。這許多人,總要到明年秋天纔有衣食,這一年多,要如何熬來?又要經一嚴冬,不知又要凍斃多少人。縱他們負了我,我卻不能負了他們,許他們南遷覓食。”

李長澤與諸相皆稱頌。

田晃道:“請命自願。此時不宜多生事端。”也是教休觸怒豪強之意。南人讀書做官的多,北人原視朝廷爲囊中之物,如今如何不惱?心已有惱意,朝廷不可火上澆油。若因此失了士紳之心,官家也要難做。

九哥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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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晃一意力勸九哥毋觸怒豪強,雪上加霜,卻不想豪強與京城好些個勳貴、官員心裡已生不滿。

朱震所言南北之爭只是一其,另一原因卻是自九哥登基以來,凡有新政,多是起自南方。無論開商埠、抑或修商路,乃至於廣種新稻種,各種得益之事,利歸南方,而北方並不曾嘗着甚甜頭兒。止有北地邊城,因九哥登基以來與胡人戰和,逐胡人往北,得了些許安寧,才說這官家比先帝聖明。

凡主事之事,休問人品高下,只消能叫諸人得益,縱有一二失德之處,下頭人也是睜一眼閉一眼,若只能叫旁人辛苦又沒個收益,縱人品再好,也難持久。千話萬話,肚皮說話。

雖是北人因多讀書爲官,心頗自傲,雖也命僕役門客等打着自家旗號經商,口上卻鄙薄言利。朝廷議修商路之事,便有些人遮遮掩掩,暗中使心腹好爭修路、爭收過路費的差使,口上卻“請官家重農,毋以商人爲本”。

九哥便於南方試行,一因商埠多在南方,南方多山少田、商人頗多,二也是因朝廷有人持異議,更有南方確是稱頌帝后者衆,以帝后爲榮,凡有政令,反是“精細”的南人更肯遵行。

此時豪強貴人卻忘了心頭曾有那一等“略等等,且看官家如何,要使官家不可輕我等大臣”的想法,只顧看不曾比往年獲利更多。這謠言之傳播,這些個人也是功不可沒。

連年災異,人心浮動,南方猶可,北方便有些不可說之事謀於暗室。

這皇太后因心中煩悶,便召孃家人來說話,彼此皆吃了帝后許多暗虧,慈明殿內罵聲一片,漸生異心。那陳奇心更狠,因說皇太后:“前者我與欽天監監正吃酒,他說”一遞一遞將話兒說了,這纔是街知巷聞的流言的源頭。

***倒敘***

此時之讀書人,固識忠義,心氣更高,膽兒也大。監正又是個心有怨氣的,因而生事。暗道,以我之能。固非天下第一,也是一流之人,而官家與政事堂不識,可見是有眼無珠的了。命我測算吉日求雨,我雖不曾十分用心,若以我之算,左右差不過幾日,也當有雨的,卻無。可見不是我學藝不精,實是上天不眷顧與他。可恨李長澤老匹夫卻將我責罵!

原本只牢騷幾句,不合叫陳奇聽着了,兩個不得意之人遇作一處,只有更煩悶。監正眼睛一轉,計上心來。假意說陳奇:“是皇太后之弟,官家之舅,卻被冷落至些,官家涼薄。”又比出洪謙之高官顯爵,陳熙之漸得聖心,激得陳奇拍案大罵。監正才於此時說與陳奇道:“我卻有一計,可令君家顯赫,只是富貴險中求,不知閣下敢與不敢?”

陳奇道:“有何不敢?”

監正便說:“太皇太后行將就木,皇太后纔是宮中長輩。若官家失德,不得上天之意,須另立新君,閣下的前程便來了!”

陳奇一個激泠,他原是想着咒死洪謙、陳熙一類,不想監正卻說他謀廢立,登時酒醒了大半。監正見他這般模樣,心中大爲鄙夷,暗道:怪道人皆瞧不上你。口上卻說:“你怎不想一想,自這位官家過繼於先帝,數年間生起多少事來?連年災異,乃是上天示警……”

說得陳奇十分心動,卻又說:“官家已有三子,太子已開閣讀書,這個……”

監正輕蔑笑道:“他們老子已失了天意,何況他們?且如今北人不滿這帝后的多得是哩,官家重南人,多少好事都盡着南人?那娘娘更是個南蠻子。北人如何肯服?禁軍之中,究竟是南人多,還是北人多?屆時,只消皇太后出面,更有大義名份,事無不成。”

陳奇道:“天下亦有忠臣,只恐其事難成。”

監正慫恿道:“禁苑裡的事兒,外頭如何使得上力?晉之孝武帝,還不是叫張貴人一牀被兒捂死了?咱這事兒,也是一牀被掩了便可,只盼老兄翌日休忘了我纔好。”

陳奇因問:“則何人可繼位新君?”

監正笑道:“這卻不是現成的?燕王家的七哥,難道不是陳氏的女婿?”

陳奇面露難色,他與原侯家幾乎撕破了臉,不由道:“可還有旁人?”

監正暗罵一聲好蠢物兒,苦口婆心道:“必是他。一筆寫不出兩個陳字來,他的妻舅乃是陳熙。陳熙久在邊關,軍中頗有威名,君要成事,頂好用他。七哥登臨,他妹子便是皇后,利字當前,他必允的。七哥心裡記着您的好兒,卻比一個皇后頂用多矣。且七哥至今無子,必廣採淑女。”

陳奇恍然,以手加額,道:“如此,甚好!”

監正越發瞧不上他,暗想,要不是官家不識珠玉,我何須與你這廢物多言?又與陳奇籌劃:“可使人廣佈流言,此事卻不須你我去做,免叫人拿捏住了。那朱震的兒子朱清,心存怨懟,使他出去最好。只消有話音兒傳出,自有不滿官家者廣爲傳播。”

陳奇卻不似監正想的這般無知,他之心結在於與陳熙不和,在於不敢想廢立。待監正打消其念,陳奇卻陰着臉兒道:“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君當慎之,毋與他人言。事成之後,自有好處。若因君不慎以致事敗,我總是皇太后兄弟,罪不至死,不過尋個遠處依舊天高皇帝遠,反活得更自在。君之九族危矣!”

反將監正嚇出一身汗來。陳奇道:“慈明殿娘娘那裡有我,朱清等處,你去說。”

***轉回***

因有這前因,陳奇才趁機往慈明殿裡遊說皇太后。皇太后眼下與那等光棍兒心意也差不很多,無兒無女,孃家又衰敗,好似個輸紅眼了的賭徒,聽着陳奇如此說,便道:“只恐娘娘不依。”

陳奇曉得她說的娘娘乃是太皇太后,便笑道:“那監正算了,娘娘行將就木。待太皇太后歸天,諸勳貴、朝臣、命婦皆要入內哭靈,那時候人又多,正好起事。”

皇太后繃着臉兒道:“你與原侯未出九族,你親去與陳熙說,即使不成,他也不敢告發你!”

146、拜訪

話說自九哥登基,國家就此多事。如今已是安泰七年,猶災異不絕。雖是南方風調雨順、工商興旺,北方卻是多事。更有一等有心人故意散播,弄得許多都疑心:當年官家是否不宜爲天下共主?

話兒傳至九哥耳中,自是要憋悶一回,後經政事堂諸人開解,朱震更與他分析利害,復又振作起來。政事堂幾位宰相久經人事,微查其中違和之意,請暗訪散佈流言之人,可惜待他們聽着流言上報之時,不好的話兒已是街知巷聞,想要拿着實據查這造謠之人,卻是大不易。

九哥亦不曾閒着,如今北方情形漸穩,已比預想的好上幾分。原先是怕災情擴散,若是捕蝗不力,不幸叫蝗蟲再遷移,絕收之地便要多,國家賦稅一來一往要折下去更多。因將蝗蟲權作加菜吃了,竟對災情有所遏制。不止是當地百姓不得已吃它,鄰近州縣聽說有這道菜,也想嚐嚐鮮兒,但有冒頭兒的蚱蜢都叫頑童捉了去換幾個銅板或是幾根麥芽糖來吃了,本地的吃光了,便有人往災區裡收鮮活的回來洗淨炸了做菜。

凡是能吃的物種,到得天朝,便沒有能氾濫成災的。

九哥收着各地消息,又見京中謠言雖有朝廷壓制,依舊不熄。思這“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更知這“民”絕非小民,更不好強力壓制、授人以柄。便想,既如此,當另尋他途。

這一日,問過政事堂有無要事,李長澤回道:“往西南去的災民,頭兩撥兒已安頓下來了,莊稼都種上了。因是北人,種不慣稻,特命當地官員尋了當地老農教授耕種之法。幸爾新稻種不擇地而生,又耐旱,易生長,上手倒快。”九哥囑咐道:“萬不可令移民生亂。”

李長澤因自己自爲相以來總遇着黴事,行事比九哥還要小心,畢竟從來換皇帝不容易,換個宰相卻是再容易不過的。上數幾百年,但凡有什麼壞事卻又找不着辦法,頭一件要做的,不是皇帝下罪己詔,而是讓宰相滾蛋。李長澤叫這些個煩心事累得每日起來梳頭便要掉一大把的頭髮,自家看着都瘮得慌,心裡委實不想再做這個宰相。自己請辭與負罪而黜卻是兩回事,再不情願,李長澤也要硬撐着過了,撐過了,他便是中興之臣、國之柱石,退了也光彩。

是以這移民之事既是他先與九哥謀劃的,自是上心,斷不肯叫這裡頭出了紕漏,與他自己再尋煩惱。非特用心簡選了官員,還藉機將自己一個兒子派了新設之州里做知州,言明瞭利害,叫他用心去做。

移民之事,李長澤卻是敢與九哥寫保票的。

九哥聽着移民無事,便道:“南方我是不擔心的,這新稻已收了一季了,我曉得口感不如舊種,卻能飽人。人只消吃飽了,便輕易不會生動亂。我卻憂着北方,如今蝗蟲漸退,農時卻也已誤了,數十州郡總要到明年有了收成才能不用賑濟。市井又有閒話傳出,不可等閒視之。”

李長澤跪下道:“主憂臣辱,主辱臣死。臣等當效死力。”連着數日,他尋着些兒蛛絲馬跡,曉得這裡頭有些個勳貴官員等參與,恐其志不小。往小了說,是欲轄制天子,往大了說,道是謀逆亦不爲過。李長澤也是趁機表一表忠心,且說:“本朝制度,兵不識將、將不識兵,將出徵,歸而還虎符,手中無兵,事便永不能成。朝中大臣,亦是忠心可鑑的。”

九哥親下座來將他扶起,撫其臂道:“借公吉言。”卻又轉過話鋒兒,道是既然今日無急事,他便要出宮一趟,親訪老臣如樑宿等,再往石渠書院一遊、見見諸士子,若還有空兒,再往大相國寺裡上炷香,尋清靜真人講講經。

李長澤猜度其意,便也不諫其出遊,忙說:“臣這便命人安排。只是這幾處地方離得並不近,恐一日難完,未免顯得倉促了,臣請官家分作幾日。”

九哥道:“便依卿,毋擾民。”李長澤笑道:“臣明白,不擾民,卻也不可失了官家氣度。”即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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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雖說要從簡、不擾民,一出行,還是有許多人曉得了。官家出行,排場是要有的,出警入蹕,動靜自不會小。自東宮停課以來,玉姐便親執教鞭,教兒子讀書,恰二郎今年也五歲了,也當開蒙,便兩個兒子一齊教。聽得九哥說要叫章哥出去時,玉姐一怔:“爲甚要出宮哩?”

九哥道:“要探訪老臣,自然是要帶着大郎同去。且要去書院,叫大郎多見見士人並不是壞事。”

玉姐道:“我知道你的心,是要安定人心來的。只是你只去書院恐不妥,太學裡難道要閃了他們?那裡還是知書達理的人多。”九哥道:“我已命人宣旨,過幾日單空出一日來往太學裡去。”玉姐便說章哥道:“看着你爹些兒,他好些日子不曾睡個安生覺了,叫他車裡眯一陣兒,到了時你叫醒他。”

湛哥正在好玩鬧的年紀,聽着父兄皆要出宮去,想着乳母等說宮外事,也想出去,便拽着玉姐的袖子來回晃盪:“娘,娘,好娘娘,叫我也去罷。”他也是機靈,曉得母親最能勸動父親,是以不去求父親,只與母親撒嬌。玉姐一指戳在他額上:“你道是玩哩?他們有正事,你今日功課還不曾完哩。天又熱,你哪受得了?”又許他只消用功讀書,天氣涼爽時便帶他出宮。

湛哥雖不能如願,玉姐卻在他面前放了香餌,只得嘟嚕着嘴兒,一步三搖往座兒上坐了,看着面前紙筆犯愁。

九哥與玉姐對視一眼,雖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卻是五個指頭有長短。既然章哥是太子,又因此自幼被嚴格督促,失去許多樂趣,便當拿他應得的那一份兒。天家不比百姓人家,非承嗣之子還好往外去另闖一番事業,這天家家業雖大,卻是不能分、也不好放着子孫去爭鬥的。是以湛哥雖也想教他成材,卻是想叫他做一賢王,好輔佐章哥,卻不能叫他與章哥相輝,這也是父母一片愛護保全之意了。

以是玉姐雖看顧他衣食、教導他道理,卻不曾教唆他“上進”。九哥雖也督促其功課,這等與大臣裡樹威望之事,卻不想他去分了衆人的目光。至於佛奴,雖是年幼,父母也是這般看待。只盼着兄弟三人,強弱之勢已定,好各安其份、兄友弟恭,縱有那一等投機小心從中挑唆,也難成事。父母便是百年之後,也能安心闔眼,不怕身後兄弟手足相殘。

帝后二人雖不曾明着說,各看對方之行事,便知對方與自己想的是一樣,自是,更有默契。九哥便喚章哥去換身衣裳,與他一道先往樑宿處去。

湛哥嘟嚕着嘴兒起來送他父兄,玉姐手兒垂下來撫着他的頂心。待九哥父子去後,方撫慰湛哥:“你嘟嚕個嘴兒要做甚?佛奴我還不許他獨個兒往東宮裡跑哩。”湛哥歪着頭兒,想一想佛奴,又想一想章哥,心雖不甘,卻也是這個道理,挪到案前寫字兒去了。玉姐看他這一頁字寫得懶懶散散,便知他心情不好,又說他幾句:“心不靜,重寫一頁來。一驚一乍,成甚麼樣子?”

湛哥不敢頂嘴,只得慢慢寫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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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攜了章哥之手,父子兩個並不曾着禮服,各衣常服。諸人看着官家攜着太子之手,父子兩個親密無間,心裡不免堅定許多。

父子兩個先往樑宿家去,自樑宿休致以來,樑府門前便不似先時熱鬧,卻又因他頗得官家常識,也不致門可羅雀。及聽着官家要親來,縱是樑府上下,也有些驚喜。家下僕役忙似陀螺,將裡裡外外展抹乾淨。老夫人坐鎮內宅,與家內凡有誥命之女眷皆按品大妝,待見聖駕。樑宿各與兒孫於前接駕。

九哥受禮畢,卻不先與樑宿言事,先要見老夫人,樑老夫人年高,兒媳伴着見駕,九哥命章哥道:“你去扶老夫人起來。”樑老夫人與樑夫人兩個都有些無措,樑宿道:“這如何使得?”章哥轉頭兒看着父親。

九哥道:“老夫人教導出樑相公,是國家功臣哩。”章哥今年八歲,正在伶俐年紀,聽此一言,便兩三步上前來,挽着老夫人的胳膊便要扶她起來。樑老夫人如何敢使力在他身上,倒將大半力道放在兒媳手上,口裡直說:“罪過。”章哥笑言:“若有個良相是罪過,我爹還盼着這罪過多些兒哩。”

叫九哥瞪了一眼,一吐舌尖兒,低下頭去。樑老夫人瞧見了,不覺莞爾,連樑宿也失笑。九哥復言樑老夫人之賢,且說:“非老夫人,無有相公。”又說樑夫人亦是賢良之人。兩人連說不敢,九哥卻纔道:“皇后聽着我要過來,原說先前也曾拜訪過,亦想過來。只是如今國家多事,她再一來,動靜未免太大,太皇太后身子又不大好,她亦須侍奉,這纔不曾來。待明年風調雨順,海清河晏,我們還要來叨擾的。”

梁氏一門皆喜。樑老夫人知九哥此來,未必只爲說這些個話,內裡深意她也能猜着些許,便說:“老婦人一家,靜候佳音。”樑宿附言道:“君無戲言,官家這般說,明年必政治清明,臣倒要尋幾個好廚子,做些合娘娘口味的飯菜了。”

九哥笑道:“我與她說,她必歡喜的。”

兩人不曾說甚謠言災情,只說些舊誼,不多時,樑府之人來請示,宴已設下,是否開席?九哥因戲言:“恐叫老相公破費了,下回再來,只與我家常飯菜吃就是了。我在宮裡,也不講究排場的,吃進肚裡纔是實惠哩。”

樑老夫人聽着,心裡暗暗點頭,暗道:這纔是持國持家的道理。章哥拽着樑老夫人袖子,步兒緩緩,卻時不時將頭兒偏過去聽幾句兒,十分機敏可愛。樑夫人也放緩步子,與他一道慢慢走,並不打擾他聽這君臣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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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幾日,九哥又往石渠書院裡去。蘇正乃在書院,書院也是灑掃一新,卻並不曾亂了秩序,該上課的還是上課,該背書的許心頭有些兒亂背得卻並不快了。

這書院與帝后淵源甚深,九哥下了輿車,伸手兒將章哥抱了下來,拉着他的手兒,指着書院道:“這還是你娘與建的哩,你要多親近。”

書院裡,文歡亦在,見着九哥不免有些赧然。九哥卻又大度起來,道:“君子不器。”與蘇正又是另一番說辭:“國家多事,不敢懈怠,今災情好轉,方得閒出來走上一走。天子豈可深居九重只管垂拱?也當體察民心哩。今日鬆快一日,回去又有得事忙。”

蘇正想九哥這幾年過得委實艱難,便點頭道:“社稷賴明君,官家多保重。”又比出例子來勸九哥毋以謠言爲意,文歡聽着蘇正這般直白,一嘆其與帝后果然是親近,這般事情不拐彎兒都能說,二也是服其見識。蘇正比出來的正是唐太宗說過的話兒,唐太宗曾雲,隋之亡悉歸罪於煬帝並不全對,蓋文帝之時已有積弊。

是以蘇正道:“官家正在除弊之時,自然要艱難。只消不令弊病累積,官家斷然無事。春夏乾旱,秋日收成便不好,難道是秋天的過錯?”

一席話說兒說得九哥心裡大爲熨貼,又推九哥道:“此間內外皆學子,你在宮裡也讀書,周圍多是臣下,人或捧你、或畏你、或讓你,未必不如你。此間皆是士人,士人最重風骨,你與他們說話去,看看你究竟如不如人。”文歡忙起身道:“臣奉太子過去。此時學生雖不少,也有參差。”

此後數日,九哥父子或往太學、或往寺廟道觀、或往國子監、或訪老臣、或探望諸公主。

以樑宿爲首,許多老臣原便約束家人不許信謠傳謠,如今更直與門生故吏、姻親舊僚說,非官家無以安天下。蘇正之言論也傳揚開來,更有許多太學生等,見官家父子平易近人,又不無知,反說造謠之人於國難之事擾亂人心其心可誅。一時京中衆說紛紜,卻總算不似先前那般越來越多的人質疑帝后。

當此之時,北方卻又傳來壞消息。

有地方因官員犟不過豪強顏面,且聽信“蝗蟲亦可充飢,短少災民些許米糧也不至餓出人命。”勻出了糧來與依附豪強之佃農,使災民受了些飢,連拿了蝗蟲來也換不出足數的米,待曉得是運往豪強莊田內,便聚起來要“均貧富”。

消息傳來,滿朝譁然。

作者有話要說:九哥的磨難快結束了……大概吧……

147、前程

李長澤接着消息便頭痛欲裂,急報重如千鈞,深恨自己爲何不早早休致,以致如今騎虎難下。李長澤熟讀史書,明白這時節最是要緊,有災必有難民,有流民一個處置不當,自然會成爲流寇。若不及時撲滅,便是烽火連天、民不聊生,江山也要坐不穩哩。從不曾聽說哪朝哪代,有半壁江山都鬧亂民的還能綿延不絕的。

李長澤不敢耽誤,約了同僚,一同去奏與九哥。

九哥正心情好,近來連京中謠言都平息了許多,北方災相已成,艱難時候已過了,只好等着老天垂憐下場雨來,澆透了地,明年便有收成了。若老天不垂憐,九哥也是沒個法子的,只好求而又求——至多不過如此。事已至此,再壞又能壞到哪裡去?是以九哥也看得開了。

此時已是後半晌了,九哥猶翻弄着各地奏報,南方多是喜報,北方也無甚噩耗。九哥頗牽心南方收成與商稅,北方這二年是指望不上了,國庫還是要看着南方。

聽說李長澤求見,九哥猶面帶笑容,道:“宣。”及看着李長澤那臉兒,九哥心裡便咯噔一聲兒。李長澤眼下這面色,是近年來九哥最常見的,眉角、眼角、嘴角兒悉耷拉了起來,活脫脫一個“苦”字。九哥看着他這張臉兒,便想起烏鴉來,心裡猜着這又是甚壞消息。

九哥猜了許多種壞事,李長澤偏挑了最壞的一種來說:“北方民變。”

九哥抽氣道:“怎會如此?災最重的時候尚且安份,怎地眼下吃飽穿暖了,反倒起變故了?”

李長澤道:“正是因着吃不飽,才鬧事的哩!”一長一短將事說了。

九哥越聽,臉色便越難看。拍案而起,道:“糊塗!無能!昏聵!無恥!爲富不仁!損公肥私!沒個擔當!慷朝廷之慨,好大的膽子!”

李長澤口裡發苦,道:“蝗蟲已叫吃了許多,人又不能單靠吃它過活,一旦缺了米,那地界兒如今連棵野草都難尋覓,只好捱餓。”他心裡極不願與豪強起衝突,這個尋着縣令促其放糧與佃戶的大臉豪強,一個是漁陽侯的族叔、一個是太府寺卿的親弟。此等豪強,北方不知凡幾,如何能動得?

丁瑋道:“事已至此,請官家速定下章程,早將此事掐滅。臣恐拖延日久,便要蔓延了。”

九哥恨聲道:“有甚章程?我只恨世無強項令!限其田、抄其家,看他們只憑那些個限田可能有這些傢俬?皆是吸着民脂民膏而來!皆是蠶食國家血肉而來!都是打我錢袋裡拿的錢糧!我恨不能誅此獠!”

靳敏慌忙擺手,語無倫次道:“官家息怒!官家息怒!也有好人的!他們殺不得!官家言重了!”

李長澤等心內也是震怒,暗罵這惹禍的人太蠢!抑兼併之事,諸人皆知不好做得太過,縱是朱震也只要這些人休再兼併,逼得民人流離失所。政事堂心裡,朝廷既又尋着了新財路,何必與這些豪強爲難?只要豪強剋制些,休似官家所言“田連州縣,勢凌官府,只知豪強,不知官家”也便算完。誰個想朝廷不惹他們,他們先來招惹朝廷!

這麼些年,他們自朝廷手裡蠶食了多少土地人口?稅賦悉歸了他們,猶不知足?驅使佃戶這些年,佃戶受災,你便開倉放糧又能如何?諸相已明豪強之惡,於國家之害,反覺當抑豪強,卻又不能慫恿九哥眼下妄動。

李長澤道:“當務之急是平亂,他事可徐徐圖之。”

九哥強壓下火氣,道:“災民原可憫,只誅首惡。御史與太學生都是耳聾眼瞎的麼?竟攔不住有人爲非作歹!”

李長澤等人由着他大罵一回出氣,才說了應對:“當黜縣令,押解回京審判。單憑几個御史並些個太學生,恐彈壓不住局勢,當擇重臣往北地安撫。整軍,備彈壓。”

九哥道:“當遣何人?”

朱震便出列請命,九哥以其年高,不想叫他再奔波,李長澤也是這個意思。便說:“京中事頗繁劇,正是用人之時。宰相不可輕易離京,還是令年輕人跑一回罷。”九哥點頭道:“正是。如今多事,政事堂哪裡走得開人呢?先命戶部點點糧草罷。這等大事,也須周知衆臣,好叫他們曉得利害!各約束親戚!明日早朝再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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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九哥與諸相說了明日早朝再議,這北方民變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京中權貴多是北人,於北方這事格外上心。政事堂明日公佈,已有好些個人或自漁陽侯處、或自太府寺卿處、或是自家留於北方親眷處得到消息,不免都有些個擔心。旱情蝗災不過一時,若是亂民成事,這些個人家業大半在北方,便是要斷他們根基了。是以無不串連密議、翹首以盼,只盼着朝廷拿出魄力來,恨不得朝廷連夜出兵,明早便得着亂事平息的消息。

次日早朝,諸臣心裡各有打算。

於有些個人來說,漁陽侯與太府寺卿的親戚是與他們提了個醒兒,往後行事須收斂,休損了國家。於另些個人來說,此事亦是提了個醒了兒,官家要對兼併下手,吃下肚的不想吐出來,子孫愈多想要不因分家而令子孫受窮、欲多弄些田產,須有個對策纔好!有心想自己親去,也好看顧自家親族些兒,又恐生起變亂來,自己一斯文人,叫暴民活吃了。

使眼睛睃着同朝立班的人,琢磨着究竟派誰個去,能護得他的家產。

亦有些個人,雖是北人,卻未及成豪強,譬如蘇長貞,是個清廉自守的人,雖夫人能持家,亦不足爲豪強,卻是極言兼併之禍。又有些個如李長澤等,雖是豪強,卻知官家能忍到如何地步,並不敢越雷池一步,是以盡力約束。卻也想着須個妥協人去,國家再經不得變亂。

許多“與國同長”的權貴,以官家年輕,政事堂資歷也淺,恣意兼併、無所顧忌,只想着爲孫子留些家業,並不想着他們此舉是奪了官家子孫的口中食。於薊祖上曾爲相、累代高官,亦是兼併之族,勝在通曉些事理,又有樑宿這樣的親家說以利害,便不與那些個貪心而不知足的人攪作一處,只冷眼旁觀。

李長澤出列奏明許多人都曉得的北方動亂,九哥問:“如此,當如何?”底下“嗡嗡”之聲響成一片。漁陽侯與太府寺卿因李長澤說得明白,是他兩個親族惹出的麻煩,也不敢此時出聲兒,恐人想起他們來,頂好是自上而下皆忘了此事。反是安昌侯出列,聲嘶力竭,請:“速派精兵良將平亂,非常時期當用非常手段,不鎮住亂民,恐要半壁烽火!”

他祖上也算是開國元勳,到得他這一輩兒也是兼併許多,只是子孫不爭氣,一個有出息的庶子,還叫他弄得陌路,恐不會爲家族出力。是以更想守着家業,故而鬧得最歡。

九哥聽了便將臉兒沉下,也不答話,靳敏自己是個見風使舵的人,常爲人譏笑沒個節操,然在安昌侯面前,自覺人品反算得上高潔、智慧超羣,出聲斥道:“爾唯恐天下不亂麼?!”

蘇正之子蘇國子監司業蘇喆出列奏道:“雖有民爲亂,究其根本在於官吏畏於權貴、循私舞弊,說是官逼民反亦不爲過。亂固要平,卻不平視作尋常暴民滋事,請官家寬宥之,擇臣往安撫、擇清廉之官員往賑濟,毋使投機小人再得做親民官,爲一己之私、阿附權貴,既傷民心,更傷朝廷威望。請且誅首惡,休爲難從者。請追究豪強兼併之責!”

蘇喆話音才落,朝上抽氣聲響作一片,旁的都好說,這追究豪強兼併之責卻是要觸動許多人。尤其是漁陽侯與太府寺卿,這兩個已抖抖身上袍服,躍躍欲出了。

於薊出列,奏道:“雖情有可憫,罪實無可恕。誅其首惡、赦其協從。”

九哥將手兒一擺,道:“治大國如烹小鮮,今且議眼下事。我意使大臣往撫北地,將瀆職循私之員、並與之勾結之劣紳押解進京交大理寺。”漁陽侯與太府寺卿一時無措,不知是進是退。

溫孝全聽到此時,便明瞭官家是如何想、政事堂是如何想、清流之意如何、諸權貴又是如何想,當即出列道:“臣願往!”

朝上頓時比九哥說話時還要靜上三分,一時鴉雀無聲,連同九哥在內,都在想:溫孝全此番平亂歸來,政事堂不久便又要添一相公了。

九哥面上露出個笑影兒來道:“卿當以國事爲重,毋負朕。”

溫孝全再拜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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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事情緊急,溫孝全輕車簡從,只攜了儀仗節符,三百軍士護衛,一路打馬往北。數日奔至,下馬便將兩縣令、兩豪強一體鎖拿,使囚車釘了押解入京。使欽差信印封了兩家莊田倉庫,將其家眷隨後發往京中。發令與諸縣令、知州、御史等,命原地待命,休要奔來相見,他自往各處一一見諸人,命諸人“清廉自守”、“善始善終”。

百姓沿路,將那破磚頭兒、爛瓦片兒丟那縣令與豪強,軍士也不出力禁止,還是恐他們叫打死了,才喝退百姓。卻又有那一等佃戶,因豪強與他們討着了糧,反要護着豪強。

溫孝全親開了府庫,看着放糧。又將諸佃戶召集了來數落:“汝等原是國家之民,投奔私人,不與國家繳稅,卻又尋國家吃飯,可有此理?!汝等將租子交與誰,誰便該當發糧與汝等!”便開豪強糧倉,內里居然有許多米糧,又說,“爾等所繳租子全在此,卻要尋災民口中食,委實可恨!”

奏開兩家豪強之庫以賑佃戶,佃戶慚愧漸安。北方豪強裡,有如於薊、朱雷之族等,早接着京裡消息,也自出些米糧,權作破財消災。亦有安昌侯之族,畏於形勢,也略拿些個陳年舊糧熬些薄薄稀粥與佃戶,吃不飽卻也餓不死。一時佃戶也安份了。

這纔出令,一道招安落草爲寇之民,一道又要誅其首惡。果有那一等反水的人,趁首領熟睡之時斬其首級歸順。

原本事情也便到此爲止了,不想京中如漁陽侯等人,聽着溫孝全斥責之語,老羞成怒,又以其煽動佃戶、開私家糧倉等事,恐其要與豪強兼併爲敵,兼之陳奇等人上下勾連,原本漸熄了的謠言又興將起來。

於薊往尋樑宿,說溫孝全:“未免孟浪。”

樑宿笑道:“我知你之心,他們都是有數兒的人,不會做得過份的,他這也是叫氣着了。便是官家,固然氣惱,也不曾想要將這些個人一棍打死,不過殺雞儆猴兒罷了。你想,換了你,你家管家將你的田租劃到他的名下,你惱不惱?官家因知水至清則無魚,只消、要這些個人不過份,再氣也忍了。如今鬧到民變,你說還能忍麼?”

於薊皺眉道:“只恐溫孝全這般做派,北方人人自危。”

樑宿笑道:“家慈常訓曰: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你又不曾激起民變,怕個甚來?政事堂難道是傻的?政令不出,何危之有?便是政事堂裡,有幾個是清貧的?”

於薊展顏道:“傷不着根本便好。”

樑宿接口道:“你不傷着朝廷根本,朝廷何至與你爲難?好比你家,累代公卿,便少些田畝,難道會過不下去?只有子孫無能者,纔想着多佔田畝,恐受飢寒。他們原比真正貧寒之人富貴百倍了,猶不知足!”

於薊嘆道:“既貪且蠢!這些個家業,若子孫無能,又豈能守得住?少些兒,人看祖宗面上,不與計較,還能保全。再多,便是三歲孩童懷抱金磚而過鬧事了。真是自尋死路。”

樑宿道:“你明白我的心便好了。”

於薊道:“可京中風聲不大對,我怕有人牽連到你。”

樑宿輕蔑一笑:“他們也沒個好說了。你且看,便是你我不動,也有那等正義之士要說話哩。”

樑宿這猜得並不錯,二縣令並二豪強之家押解進京之日,有一御史上本,請“誅四凶以謝天下。”

一時朝議譁然。

作者有話要說:九哥過繼的時候,絕大多數人支持他,現在又有很多人反對他,都是因爲——

不涉及利益的時候,講正義。

涉及到利益的時候,講利益。

OVER。

148、油火

卻說樑宿與於薊兩親家吃茶說話,皆以這些個鬧出民亂來的豪強兼併之族並不足爲慮,於薊雖是簪纓世族,朝上說話也是斯文,與樑宿說話時卻是盡顯刻薄本色,直言:“這些人都是蠢死的!”

想於薊一族起自清流,皆是文人出身,本就不大瞧得上武人出身的勳貴,自家雖有子孫受蔭職,凡能當得起事的卻無不是自科舉入仕。看着勳貴之家死巴着祖蔭、只想着兼併,便十分瞧不上。是以於薊雖想與祖輩一樣入政事堂爲相,十分瞧不上靳敏之無恥攀附,待朱震入政事堂之時,他卻不曾說酸話,蓋因朱震雖是勳貴子弟、家中也些個官司卻是科舉出身。

原是擔心自家產業也受衝擊,如此想明白官家之心,便也不以爲意。只消事情尚在掌握之中,便沒有什麼好憂慮的。且從清流眼睛裡看,兼併也該抑一抑了。破此心結,於薊更想,官家興工商,是釜底抽薪,卻不如釜底抽薪那般立竿見影,只好警告兼併豪強,來個揚湯止沸。

這般想着,於薊便與樑宿商議:“你我皆讀書明理,可見着哪朝兼併之事得遏的?皆是愈演愈烈,乃至不可收拾,以至土崩瓦解。彼時豪強今何在?俱化爲灰土矣。抑兼併實並非朝廷事、官家事、百姓事,更是我等之事!我看官家興工商倒是個好主意,並非一味言利,你我是否也可參與一二?”

樑宿原秉着大儒之心,雖不十分鄙薄言利,卻不曾想過自己經商。他家裡也置田、也置房舍,卻只是租將出去,聽着於薊這般說,嘆道:“親家深刻。此事隨意,我卻請親家將方纔之語潤色,奏與官家,或可有所收穫哩。”他知於薊之心,讀書之人哪個不想拜相來?何況於薊祖輩又做下那般光彩榜樣,於薊不欲人說他是仗着祖蔭,頂好也做個宰相。

於薊老臉一紅,起身深深一揖。樑宿笑道:“親家休要想岔了,你若說不出方纔那番話兒來,也沒往後的事兒了。”於薊更有些羞愧,道:“着相了,着相了喲~”樑宿道:“你我束髮讀詩書,求聖賢之道,想做千古名臣,利國利民,着相便着相。”

於薊面上燒漸退,自嘲道:“無怪你只長我十二歲,卻早早拜相做到首相,我卻蹉跎,如今只好曲阿上意。服啦!服啦!”樑宿道:“你又不曾攀附,只消是爲國爲民,與官家想到一處如何算是阿諛奉承?所謂英雄所見略見,孔子講仁義,孟子亦講仁義,又是誰個阿附了誰?”

於薊心悅誠服,回家琢磨奏本不提。奏章尚未寫好,御史倒先發難了。

於薊想,既然是說於官家,便要將這奏本寫實,譬如天下人口幾何、田畝幾何,兼併之狀如何、歷年失土流民爲亂之事如何,南方興工商之利潤幾休、興工商之後流民爲亂可曾少了一類。且要將這些個串起來,講個因果,還須寫得平實易懂,也算爲官家向百官、百姓解釋。也好一鳴驚人。

哪想一鳴驚人的另有其人,乃是個青年御史,言辭激憤,直斥“四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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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天緣巧合,這御史姓魯名直,是個地道南人,與文歡是同榜的進士,年紀比文歡還要小些兒,掛在進士的末尾。文歡是因其說話,以致七八年來無所寸進,魯直乃是因其籍貫,眼看同年一一有了政績,或平調、或升往富裕之地、或升官兒又或是派與優差,他卻自做了御史便數年不曾挪個窩兒。

初時不覺,人皆賀他少年進士,不多時,始知這地域之爭鬧得厲害。他是南人,原以南人鄙陋,思慕北方文人清貴,哪知這北人並非他想的那般“嫺雅大度”,大爲傷感。做得御史,又知許多陰私事,且知兼併之烈,漸瞧北人不起!及北方災民爲亂之事發,溫孝全撫北,居然有些個豪強嫌棄溫孝全手段激烈,言辭不妥,要上書參他個“行事不謹”。

溫孝全雖是北人,行事卻端正,如此爲國爲民,卻要遭彈劾,將魯直不平之心激起,以萬事皆因北方豪強兼併而起,憤而上書。直稱這些個人爲“國之蠹蟲”,請誅“四凶”以正視聽,且要問漁陽侯、太府寺卿管教不嚴之罪。

一本奏疏直達天聽,自九哥至政事堂雖肚裡氣鼓鼓,卻也不欲生事。九哥想着將這二縣令罷黜,將二豪強問個“吞沒府庫錢糧”的罪過,便罷。哪知魯直上疏,卻是無法息事寧人的。御史乃是言官,言官從來不可小視。魯直奏本一上,好似捅了個馬蜂窩。豪強之族紛紛上書,說魯直昏悖。將官家與政事堂煩得想將這兩頭兒都掐死。

洪謙家裡也煩得想將魯直摔死算完,他是大理寺卿,這等大案原該他來審,重判輕判,他心中自有一杆秤,何須個御史來指手劃腳?恨得直罵魯直是個“王八蛋”,秀英勸他說:“我也聽娘娘說,官家不喜歡這兼併的事,你又罵他做甚?”洪謙怒道:“我還不曾審哩,他便這般說,判重了顯我是學他,判輕了又顯出他風骨、我畏權貴來了!”

秀英一聽,便即明白,跟着罵道:“哪個叫他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來!他說旁人不好,直說便是,何苦又饒上你,非要顯他事事公正?真個不要臉!想好名聲兒想瘋了。”

洪謙聽秀英罵着,也是解氣,聽她說完,道:“說不得,我還須得朝上說他去。”

便於朝上斥魯直干預司法,且說:“臣既掌大理寺,便會依法行事,今尚未開審,憲臣便指手劃腳,是說臣枉法麼?若陛下不信臣,何須命臣審案?”

一時間朝上吵來吵去,因北方變亂已平,溫孝全背後有個樑宿不好攻訐,滿朝文武便將眼睛放到魯直身上。將九哥吵得心浮氣躁,看着這些個人,心裡不由失望。原以朝臣雖有私心,卻也當明公義,哪知爲維護着非法所得之財,嘴臉竟這般難看!連帶着也以魯直魯莽,卻又不能直斥魯直不對,否則便是害了魯直。魯直之事與黃燦不同,黃燦口上無德彈的都是些個小事,魯直卻是直指根本。九哥一朝鬆口,魯直便能叫豪強們咬死。

九哥將魯直放到一旁,先命洪謙速將此案斷來。九哥心裡,此時斷案,與彼時平亂一樣,都要快刀斬亂麻纔好。拖延不決,只能將事情鬧大。洪謙承上意,次日便要開審。

當天晚間,永嘉侯府便來了許多客人,漁陽侯與太府寺卿各拉了說客,來尋洪謙討情。洪謙與於薊乃是一個看法兒,以這些人實是蠢貨,魯直並不曾說錯,都是“國蠹”。這些個國蠹又害得他女兒女婿受苦,洪謙本就想與他們些顏色看的。

今見來人求情,洪謙細一打量,皆是勳貴之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嘆道:“諸位錯了!”

漁陽侯忙將手兒連搖:“我等並無他意。”

張家兄弟寄於洪府,待明年春天開科取士,碰個運氣,好考個進士。洪謙有意栽培他兩個,也將他兩個帶在身旁。此時張三郎便上前替洪謙道:“君侯原不欲窮治,諸位不來,至多依律而判。如今諸位來了,他們只好受重罰了。”

張四郎復言:“諸位不來,君侯所判,是發自本心,或輕或重,也是酌情量刑。諸位來了,君侯所判縱說是發自本心,也無人肯信了,必要嫌判得不夠重,且要說君侯循私。諸君忍心陷君侯於此不利境地麼?”

漁陽侯起身與洪謙一揖到地,道:“老弟,此番老哥哥生死都在你身上。官家素來聽娘娘的,老弟辦此事,輕而易舉。老弟看老哥哥薄面,與老哥哥一個方便罷。”

洪謙道:“君等以爲此來無人知曉麼?若叫御史再知道,尊親恐不止依律而判,我亦要受連累。如何敢再說娘娘?諸君請回罷。”說便將臉兒掛下。將事情悉推於漁陽侯身上。

太府寺卿聽着張三郎之語便覺不妙,及聽張四郎之言,心中大悔。卻又不似漁陽侯那般胡攪蠻纏,起來扯着漁陽侯道:“原是我們舉止失措,如何倒要令洪兄爲難呢?”扯他要走。

洪謙道:“此事須與天下一個交代,我勸兩位休再多事,上表請罪方是上策。”漁陽侯聽他這般說,臉兒也沉了,不復方纔懇切相求的模樣兒。太府寺卿倒是穩得住,還與洪謙道了一回謝。

次日,太府寺卿回上表請罪,漁陽侯卻一無所言,心裡都將洪謙記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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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謙審得極快,議將二縣令罷官、流千五百里,查兩豪強以勾結官員、私吞府庫,流兩千五百里。

漁陽侯當朝喊冤,且說兩豪強是“爲民”:“赤地千里,小民無以爲食,彼爲民請命,一般是官家百姓,何以爲人傭耕者不得食?大理寺何以受制於人言,不分黑白,誤判好人?”

洪謙聽着便氣樂了,冷聲道:“君侯要看證據麼?”將溫孝全查抄之佃戶名冊,與戶部所存籍簿一一對應,相合過不過十之一二。

洪謙奏道:“本朝依其資財,定戶等級,下等赤貧戶無須納稅繳租,只消每年服役三十五日,逢災有賑、逢喜有賜,彼既不須納稅,何以不在籍簿?”

朝上人皆此是何故,乃是豪強之家既兼併人田產,便須人耕種,若都歸做下等戶,亦須服朝廷之役,雖每年三十五日,豪強也是不想這三十五日裡無人使喚的,便想方設法,自籍簿裡除了,弄做自己私家部曲一般。

洪謙將名冊直摔往漁陽侯臉上去:“奪國家百姓爲奴僕,這也是好人?!拿着朝廷錢糧養私僕,這也是良民?”

豢養私僕且數目極多,又有許多青壯,聽便不是件好事。魯直越衆而出,道:“則大理寺何以如此輕判?難道是懾於權貴之威麼?”朝九哥一拱手兒,道,“大理寺卿,官家岳父,尚且畏懼若此,這是何等威勢,臣實不敢想!卻想着兩個典故,其一曰田氏代齊,其二曰三家分晉。”

漁陽侯臉都青了與太府寺卿的腸子悔作一般顏色,兩個心裡都想:恐不能善了了。

149、救場

兼併之事,歷朝皆有,卻難有個善終。是以無論官家還是臣下,雖口上談說,卻都是避開要害。不幸遇着魯直這個呆子,將這窗戶紙兒捅破。

九哥雖是恨得咬牙切齒,往崇政殿裡取了史書來觀,看着王莽改制,也知這王莽揹着罵名,非是因他篡漢,看那楊堅,也是外戚篡外,卻叫吹捧成個明君。王莽惡名實因這改制,想復井田、抑兼併,奪人口裡食,成不共戴天之勢,他人又不務實,才鬧得天下震盪。

魯直冷聲道:“其人一家便有田千頃,在冊納稅者不過數十頃而已,隱瞞這許多人口、田畝,是成國中之國矣!其意欲何爲?大理寺既知此情,何不判此罪?聽聞漁陽侯、太府寺卿漏夜往永嘉侯府,移時而出,是否與此有關?”

魯直並不知曉,洪謙這般判法,與漁陽侯等到永嘉侯府無關,卻與宮中使者到永嘉侯府有關。卻是九哥使人傳話與洪謙,託他早早結案,毋拖延引發事端。九哥猶記着京中有流言之事,想先將此事了結,再說兼併的話兒。命洪謙將案卷封存,不輕不重判了,日後再翻舊賬。

九哥眼看事情要鬧大,恨不得魯直立時啞了!他若是想清算豪強兼併,這卻正是個機會,若不想,這便是場禍事。非止漁陽侯與太府寺卿面色鐵青,安昌侯等兼併之家,也是臉色不善。九哥連遇種種天災人禍,此正要上下一心求個安穩之時,實扛不住魯直這一片赤誠之心。

李長澤身爲首相,眼看事要不好,出列斥魯直道:“爾可懂法?爾雖爲御史,可風聞言事,卻不可羅織罪名。”

九哥隨即道:“愚者無知,鼠目寸光,貪圖眼前之利,心實無國家而已。這般蠢人,想來謀國也是謀不成的。憲臣不必驚慌。着大理寺重審。”

魯直抗聲道:“臣請三法司會審,以絕衆疑。”

九哥只得改命三法司會審,卻滿面羞愧看着洪謙。洪謙雙手幾將笏板捏碎,兩腳卻穩穩立着,與刑部、御史臺一道領旨。散朝之後,三人便聚作一處,洪謙邀這二人一同往大理寺去,先看卷宗,再定下審問策略。

欽天監監正並不預朝會,打聽得消息後,才尋陳奇去。陳奇聽欽天監監正之策,暗唆使人上書,以洪謙循私,斷案不公,不合掌大理寺,請黜之以謝天下。

九哥卻來不及與政事堂商議,先抽身往崇慶殿裡來,尋着玉姐先請罪。未說話,先將肩膀兒一縮,將臉上堆笑,兩隻手兒對着搓了幾搓:“大姐,我今日辦了件錯事。”

玉姐心裡咯噔一聲,問道:“你做了甚?”

九哥苦笑道:“還是交與岳父那個案子,我意暫息事寧人,不想今日叫魯直又叫破,卻將事情扣在大理寺頭上去了。”

玉姐臉上一片緊張之色漸緩了過來,輕聲道:“難道要你當朝認了指使我爹輕判?你真要這般做了,你兩個都要叫御史罵死了哩!”九哥苦着臉兒道:“卻是讓岳父背了惡名了。出了這等事,只怕清議不肯干休。”

玉姐低頭想了一陣兒,若蘇先生在此,必曉得她又生甚主意了,她最好有個“急智”,每想出一策,便好捻一捻手指,又好牽一牽嘴角兒。昔年在江州時,蘇先生不曉得吃了多少暗虧。

果聽得玉姐叫“於向平”:“你去尋永嘉侯,便說今日的事情我方纔聽官家說了。我曉得是他心慈,若硬要坐實了二豪強私蓄部曲有不臣之心的罪過,則這許多小民便要成了“附逆”,重者絞,輕者流,他是不忍心這許多懵懂不識道理之小民受池魚之殃。此事官家盡知,北地被災,人口損失,官家有全活之心,叫他放心,只管依着法禮審案。這般說,如何?”

最後一句話兒卻是對着九哥說的。

九哥聽了,也不蔫頭耷腦了,好似夏日裡曬蔫的菜葉子被澆了水一般,瞬時便鮮靈水嫩了起來。直說:“就這般說,胡向安,你與老於兩個一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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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宮使尋至大理寺的時候兒,大理寺外頭已聚了許多人了。卻是下朝之後,消息不脛而走,太學生等聽着消息,卻又來聲援魯直,以其爲清流領袖。更是爲抗議洪謙“循私”、“縱容國蠹”。有些個太學生更是慷慨激昂,直言:“奈何一登富貴門,便要改了顏色?”

虧得九哥前些時日才帶着章哥往太學裡走過一遭,這些個太學生礙着官家與東宮顏面,纔不曾說出更難聽的來。既不好狠罵洪謙,便逮着漁陽侯與太府寺卿好一頓大罵,國蠹一語自不消說,庸人、守財奴、逆臣等等,都說將出來。魯直朝上說的兩個典故,也有太學生反覆朝着路人解說。

太府寺卿果斷將漁陽侯恨上了,若非漁陽侯朝上公然維護犯罪親族,何至於便激得洪謙拿出證據?魯直看了又生事端?話雖如此,他卻須得將漁陽侯推上前去。便如太皇太后利用皇太后一般,若漁陽侯再壞些,反顯得他明理了。索性再上一請罪折,卻又尋漁陽侯來。

漁陽侯卻是非但恨魯直,連洪謙都恨,以:“洪謙若不拿出那些個破爛賬本子,又如何有眼前之事?”說得太府寺卿也有些信他了,卻又說:“眼下卻不好說這個話,總要將事情糊弄過去纔好。”

漁陽侯神秘一笑:“叫他們換人罷咧,換上你我親近之人。”

太府寺卿道:“如何換來?”

漁陽侯道:“參罷咧。雖是你我小有不對,大理寺斷錯案總是真的罷?參他,參得他削職,必要換人的。換來的不合意,再參。換來換去,兼併的事情也便冷了。拖上一年半載,草草結案便是。過了這個坎兒,北方消停了,誰還去理會這個?憑那些個書呆子,能成甚事?”

太府寺卿道:“這卻好。”卻不附合,只管躲在後頭看漁陽侯來鬧。

漁陽侯並非自己鬧,卻是陳奇與他通了氣兒,賣個好兒與他,他自與陳奇連成一片,內裡謀劃試探,不能一一細數。

只曉得太學生已叫煽動起來往大理寺去了,那頭陳奇尋的御史正寫着摺子,揮筆而就,文不加點,將洪謙人品說得十分不堪。快馬加鞭遞往政事堂,連御史大夫都不令他曾瞧見,唯恐有人將彈章扣下了。

欽天監監正既爲陳奇謀主,聞着此事,便對阿奇道:“事已成了一半兒了,有太學生鬧事,又有御史奏疏,臺階兒已鋪下,只怕政事堂與官家也不敢對太學生動手。咱們這個官家,最好個名聲,又最講些個迂腐禮節,不會爲難讀書人。便只有請他岳父回家養老啦!頂好換個咱用得上的人才好。”

陳奇大喜,道:“你這許多主意,只有今番這樣痛快!凡不與我親近的,都彈得他罷職,換上些可意的人兒來!你怎不早說這個話來?”

監正心道,你是叫罷職賦閒在家太久了,閒得蠢了罷?你想彈得誰去職便能彈得誰去職了?官家都辦不到哩!口裡含糊道:“做得太過了豈不引人注目?你我還有大事要做哩。你可與陳熙說了?”

陳奇這纔不囉嗦了,他這些時日串連了許多人家,卻獨不敢見陳熙。陳奇眼裡,這陳熙自幼便是個孤拐脾氣,好滿口仁義道德。陳奇雖比他長上一輩兒,敢與原侯叫罵,卻不敢與陳熙說話。暗想:只要不叫他知道壞我好事便是,免他再來分薄功勞。七哥登基,我有功、他無功,他妹子便是皇后又能如何?

便與監正道:“他是個壞性子,若是不答應,反而告密,你我死無葬身之地!皇太后婦人之言,陳熙有這首告的功勞,官家必會網開一面。”

監正怒道:“難道還有旁人可用?”

陳奇又說出幾個人來,譬如漁陽侯的兒子、安昌侯世子等人,皆爲環衛官,又有些個于禁軍中領些職銜。人雖不多,卻不似陳熙這般“古板”,又家中皆與帝后不親。漁陽侯更是有些怨仇。

監正想一想陳熙爲人道:“陳熙真個難勸,便休走漏風聲。”陳奇道:“我還不曾與他說哩。我家與他家早已不說話了,他也是個悶子,如何得知消息?我只與七哥說去,叫他休叫上陳熙纔好。”

監正看他這般膽小,也嘆一口氣,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誰叫要用着皇太后呢?虧得官家自毀長城,與北人勳貴對峙,否則只依陳奇,不如先一根繩兒將自家吊死。

京中還有許多勳貴人家,也是不滿於抑兼併之事,成心要看這對翁婿的笑話兒。便是秀英昔年評段氏的話兒,她是當家人,眼睛都會說話,理誰了不理誰了,心疼誰了厭棄誰了,自有底下人動手,她連話兒都不須明說。九哥也是這般,他是官家,喜歡甚、不喜歡甚,也不須明說,自有人揣度上意。看眼前形勢,明顯是官家不喜兼併,休問他話是怎生說的,真個不想生事,他自有法子抹平,他說想不出辦法,實是不願去想罷了。

與洪謙親近的人家不免擔心了起來,欲上折來保他,卻又尋不出道理來,只好說他是爲人寬厚。摺子上墨跡未乾,便聽說太學生又鬧事。更懸起心來。

二宮使到時,恰是此等情境。太學生雖激憤,禮節卻不差,並非不問青紅皁白便圍着宮使“要說法兒”,亂烘烘鬧得宮使不曉得聽哪一個纔是,也沒許多口來答許多人的話兒。太學生裡卻有個打頭兒,上前一步,與二宮使一揖,這才問話:“不知宮使因何而來?我等有話,請代爲上稟。”

胡向安道:“我奉旨與這位伴當過來,有懿命與大理寺卿。諸位如此擁擠卻叫我們如何過去宣旨呢?且退下。”

太學生還想再問,大理寺大門又開,衙役涌將出來接宮使。洪謙與刑部尚書、御史大夫一道出來相迎,於向平便當衆傳了玉姐的話兒。

太學生聽着“心慈”原還不服,聽到“若硬要坐實了二豪強私蓄部曲有不臣之心的罪過,則這許多小民便要成了‘附逆’,重者絞,輕者流”,纔將面上桀傲之色壓下,及至“北地被災,人口損失”,又蒙上慚愧之色。

二宮使宣旨畢,太學生已悄悄讓出路來,也不高聲叫嚷了。待胡向安問他們:“秀才還有甚話要代稟的?”打頭的太學生面紅耳赤,道:“是我等誤會君侯。只是兼併之禍甚烈,請誅首惡。”

胡向安微笑道:“話兒我可帶到,只是如何審案,連官家也不能干預哩。”那太學生臉兒紅得又要滴出血來,胡向安已與於向平朝洪謙說一句:“還須去繳旨哩。”便已走了。

那太學生囁嚅着又朝洪謙道歉。洪謙此時如何肯計較,笑道:“你們並沒有甚壞心,又是爲國。我也確判得輕了,我忝做你們幾年師長,難道連這些個真話也容不得?年輕人單純可愛,我已老,欲求單純而不可得。諸生當勉之,好爲國效力。”說得這爲首的太學生淚流滿面。

洪謙道:“都去上課罷,今日不是假日,蘇司業督課頗嚴,仔細你們一回頭就撞見他抱着考勤簿子!”

連削帶打,將太學生們哄回去了。幾百太學生一時散盡,大理寺門前一片青石板地才露出真容來。

蘇正對文歡嘆道:“我自束髮讀書,以心正必然事成,故不喜曲折。不想今日始知,私心故會壞事,公心也不足以成事。你往後教授學生,固然要教其大義,也要教些個人情世故。休叫人利用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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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上,新判詞出來,二縣令依舊維持原判。二豪強以“逼勒百姓爲部曲”並“隱田逃稅”等罪,籍沒家產,閤家流放三千里外去。漁陽侯以“遇事不明”,罰祿三年,太府寺卿貶出京做個知州。並非因太府寺卿更惡,實因漁陽侯原有個實職,因總不樂應卯,叫丁瑋將他黜了,想罰也不能多罰了。

此事面上就此了結,私下卻暗流洶涌。好些個兼併之族惴惴不安,縱九哥放話不再追究,亦有人看着這兩個前車之鑑,也不肯輕信了,越想越是這帝后不妥。真個似要割北人的肉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御姐還是相當有氣場的。

九哥的“好·運”(請重讀),就要來了。

150、挪動

話說三法司會審定案,自上至下,都覺差強人意。似漁陽侯等,是巴不得三法官判他家親戚個無罪,不想三法司不但將人流放了,還籍沒了他家許多家產,挖心挖肝兒似地疼。似魯直等,恨不得將漁陽侯等背後靠山也一半掘斷了根兒,哪知“豺狼當道,只問狐狸”。似九哥與政事堂,固是不喜兼併,對魯直這等魯莽呆子,也是好氣又好笑。

案子一結,洪謙便即請辭,以先時斷案不公,慚愧不敢再掌大理寺,請官家另擇公正之人。九哥再三挽留,洪謙執意不肯,索性裝病在家。弄得許多太學生心下慚愧,有些個曉得林辰等三人在他家裡寄住的,還想要他三個代爲規勸。哪知洪謙鐵了心腸,必不肯接這大理寺之職。

魯直等雖心懷愧疚,卻也想,永嘉侯固是一番好意,初審時卻又是判得輕了,再掌大理寺,恐不能服衆,還是去職爲好。到底覺着洪謙如此“從權”的舉動,並不過格,是以不曾再參他。

反是黃燦,先時見着時局混亂,看得他眼花繚亂,寫了無數彈章,將將寫好未及遞上,局勢又變,只得將寫好的摺子燒了,重新起草。虧得他腦筋不甚靈光,下手快的諸如陳奇尋的那個御史,參洪謙的摺子遞上去的時候兒,恰逢着帝后遣使與洪謙打圓場。玉姐將洪謙說得十分愛民,便顯得參洪謙“循私”的御史十分可惡。那御史叫太學生們圍堵在御史臺門前,險些回不了家,回去便告了病,至今不敢露面。

今見事情已蓋棺定案,洪謙又自己請辭,黃燦這才上表。請官家體恤洪謙一片公心,摺子寫得情真意切,以洪謙進士出身,如榮辱,請官家全其名聲。一干勳貴跟着看熱鬧,兩不相幫,只看官家如何處置。

九哥見此情狀恨得牙癢,心道,你們想看戲,我便讓你們看個夠!召來政事堂諸相,議將洪謙大理寺卿之職免去。靳敏曉得官家很是親近後族,搶先出言道:“洪謙未免過於認真,他本一片公心,官家奈何以腐儒之心而奪其官?”

九哥將手兒一揮,道:“朕意已決,休再多言。”

李長澤便問:“如此,何人可爲大理寺卿?”九哥笑道:“卿等又屬意何人?”李長澤道:“臣以爲,最合適的還是洪謙。官家執意答允,又可有代替之人?”

九哥微笑問道:“太府寺少卿,於珍,如何?”

李長澤聽着於珍的名字便覺耳熟,細一想,這不是於薊的兒子麼?想於薊爲人亦可,於珍爲官也有二十餘年,平素也沒個大錯,於氏滿門公卿,也是家學淵源,便說:“尚可。”又想:官家何以想起這於薊來了?是了,先前於薊雖不曾明着表態,卻也不曾爲漁陽侯等人說話。官家這是要拉攏他哩。

他卻是想偏了,若只有這一條兒,九哥也不至於捨出個九卿來。實是於薊見事情已塵埃落定,便將因案情打擾而不及遞上的那封摺子遞了上來。內裡寫了兼併之責,並抑制這難,稍有不慎便有禍事。然失土之民又須安置,除開移民屯田,便是工商了。又列舉工商之例,言其能成事一類。又將須防範的事情一一列明,九哥看了,深覺他是個務實之人。

丁瑋聽着這君臣一問一答,忽然福聖心靈,會心一笑,原想說話的,卻又靜立無事。朱震自聽着九哥說洪謙要請辭,便不曾開口說話,還是靳敏,又問九哥:“官家,太府寺卿遭黜後,太府寺一應公務便是於珍來應承,如今官家又調於珍往大理寺去,則太府寺要交與何人?”丁瑋面上笑意更深。

只得九哥隨口道:“這不是騰出來一個現成的人兒麼?永嘉侯就是了。”

靳敏:“……”

李長澤一驚,旋即又想,這也是應有之意,以官家對永嘉侯的賞識,這般痛快應了他不做大理寺卿,必然另有安排。如今北方被災,國庫缺錢,除開戶部,這太府寺也是個管財物的地方兒哩。朱震萬想不到九哥這般看重洪謙,驚詫之餘未免欣喜。丁瑋是方纔猜着了的,強忍着方不曾笑出聲兒來:這官家可真是有意思。

當即頒旨,頭一道是許了洪謙請辭。朝野清議裡未免惋惜,所謂法理不外人情,洪謙行事,有個好註解,便也不覺那般可惡了。雖有一等君子學究,覺着洪謙確有不妥之處,卻也念他人品級好,想他賦閒未免可惜了。朝上那許多貪瀆兼併之人都無事,何以洪謙非得請辭不可?一時輿論將黃燦罵個半死,又有人爲洪謙來鳴不平。

洪謙乃是進士出身,同年、座師一大把,雖有南北之爭,卻也有不少人念着他的好兒,想爲他說話。

九哥卻於此時慢條斯理將於珍調往大理寺裡去。後宮裡也不免聽着前朝許多訊息,以玉姐之威,又有九哥縱着她,打聽些許事情,卻是輕而易舉,如今後宮裡倒是她的消息最靈了。朵兒還恐她因洪謙去職而不快,要來勸慰,玉姐笑道:“不礙事,我知道的。”

朵兒滿頭霧水,見玉姐住了口,便不再發問。玉姐想的卻是:九哥可不曾再來與我陪不是,連面色也不曾改上一改,想來是另有想法兒,我只看着便是。

果然,朝上見於珍已坐穩了大理寺卿,曉得洪謙是回不去了,不平之聲更大。九哥便在這個時候將他調做了太府寺卿,依舊是九卿之一,比之大理寺,卻是油水豐厚,又不似大理寺那般打眼。太學生們還道是他們之“清議”有了好結果,歡騰雀躍,全然忘了他們該阻着外戚顯貴的。

看得人目眩神迷,不得不嘆一聲:官家好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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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此事也只得這般暫放下了。自李唐以來,每年稅分兩季來收,夏稅已陸續解遞進京,當此之時,朝廷又有北方災民須賑濟,又有西南移民須安置,這夏稅遠比一件案子要緊得多。上上下下,都盯着南方來的這點子錢糧。縱是北人勳貴,極厭惡南人、又想抑兼併的,也須得巴望着南方錢糧北上,使災民吃飽穿暖,免教饑民再揭竿而起。

自頭一艘船入京起,戶部門前便堆了許多人,有些個是有親戚在北方爲官,託情來朝戶部多要些賑災錢糧的;有些個是家在北方有產業,受地方官之請來爲求情的;又有些個是爲西南移民事來討錢糧的。戶部裡的雜役恨恨道:“這才小半月兒,便將部裡一年的茶都吃盡了,再來人,只好與他們倒白水了!”又嘟囔着尚書摳門兒,非特這些討情的打他手裡討不着多餘錢糧,便是部里人自己,也難多討幾個茶錢。

今年南方之農稅比往年更多了三成,這卻是新稻種的功勞了,口感不佳也不礙大事,只消收得多,能解饑荒便好。九哥連着幾日都笑得眯了眼兒。又有押解入京的商稅,比往年多着一倍,令九哥大爲訝異。

因北方災荒,雖有朝廷賑濟、移民,依舊有許多人往南覓食。商人趁機招徠許多青壯,又設工場,又招夥計,還有些個要招船工。卻是那個腦子好使的褚夢麟,買船下海,沿途往許多海島藩國裡去,遇着那些個酋長大人,使些布、帛、瓷器,換回許多金銀珠寶、香料象牙,真個是暴利!

若非海上風大浪大,行船不易,一來回要年把光景,一個不慎便要連船帶人攜着財物葬身魚腹,這南方的商稅還要更高許多哩。

李長福也搭個順風船兒,自南洋換回許多好物,將頭一等的進上,其餘發賣,買這一艘船不過幾萬貫,貨物本錢不過萬貫,與衆人一道前行,連領路的錢褚夢麟也不收他的,卻換回來價值上百萬貫的財物來。南洋有一島,掘土即可得各種寶石,又有一處,盛產珍珠,再前行,其地多金銀……當地土著之生活,真個應了那一句“金銀珠玉,飢不能食,寒不能衣”,寧願三文不值二文的拿來換這些人攜帶的土布、瓷罐等物。

李長福不敢欺瞞,進與玉姐一對象牙、兩隻犀角杯、數匣大顆寶石,其中一雙鴿血紅的大寶石足有雞子大小,另裝一匣,其餘珍珠、瑪瑙等不計其數。又有龍涎香,足有數斤之多。且有六尺高紅珊瑚一株、四尺高珊瑚兩株、三尺高珊瑚數株。又有胡椒數石,卻是當地產的上等胡椒,單裝了來,交與御膳房內了。又有進奉與東宮之物,海外自有筆硯一類,卻有那象牙柄鑲寶石的匕首、精巧的匣子,各種奇怪雕塑。復與玉姐單封一箱珠寶,方便她贈賜。

此外李長福又悄與了渤海郡王府、永嘉侯府幾箱財貨。也是他會做人,這兩家是並未曾隨船隊下海的,是以不曾有這些物什。

玉姐看着這許多珍寶,也有些駭然,回顧朵兒道:“人道說海里有個海龍王,有人世無有之珍寶,他們這還不曾到海底哩!”

朵兒眼睛也看得直了,咬着指頭道:“我的天爺,他將這許多物事搬了來,可還有好發賣的?”

玉姐道:“他精着哩,自然是有的,這些當是頂好的,外頭賣了,宮裡沒有,他也怕哩。”

當下將最大一株珊瑚奉與太皇太后,進皇太后一匣龍涎香、一對貓眼石,淑太妃一雙夜明珠、一隻象牙杯。餘皆入庫,留待日後慢慢賞賜。數日間,京裡便都曉得這出海獲利十分巨大,許多人家不免心動。

玉姐卻又有主意,看着這許多珠寶,又生出一門心事來。見九哥近來心情好,便說與他:“我有心再做一回媒人,不知你意下如何?”九哥笑問:“這回卻又要將哪兩個湊作一對哩?”玉姐道:“三娘爲人十分之好,雖以公主之尊下嫁,卻不驕人。我想她閨女當是極好的,卻想將她女兒說與珍哥,可好?”

因如今家中人口少,九哥於廣平長公主之事倒也熟悉,想了一回,道:“她們兩口子都是安份的人兒,兒女想也不差,說與珍哥倒好。我看珍哥有些淘氣,好有個人來管他一管。”

既得九哥許諾,玉姐便即行事,先尋了秀英來,如此這般一說。秀英道:“天家公主多溫柔,生的閨女想也是和順的,咱家也不求她多硬氣,和順過日子也便好。”玉姐得了她的話,纔去尋淑太妃。

淑太妃因得了東西,先謝玉姐慷慨:“這般好物兒,委實難見。”玉姐道:“不過因打發李長福在外,得來順手罷了。我與娘娘這些個,卻要朝娘娘討個人兒。”淑太妃還道她要討自己殿裡宮女,故極大方道:“只要用得上,憑她是誰?”

玉姐笑道:“婚姻大事,可不能輕忽了。”因說及廣平長公主之女,不知許了人家不曾。淑太妃笑道:“她這個閨女,來得晚,還不滿十歲,卻要往哪裡說親去?”玉姐道:“那不知我那孃家兄弟,您看可配得上姐兒不曾?”淑太妃一想,皇后最長一個兄弟已是義安侯家的女婿了,次一個便是伴讀東宮的那一個了,雖是居次,卻是永嘉侯府的世子,再好也不過了。至於立爲太子妃之事,卻是想過便罷了,陳氏吃這個虧已吃了太多,淑太妃不敢再籌劃。

玉姐道:“朝您打聽好了,我纔敢與三娘夫婦說呢。”淑太妃道:“娘娘要見她,叫了她來便是。”當下先稟過太皇太后,又宣廣平長公主入宮,淑太妃先說:“有件好事要說與你哩。”將話兒說了。

廣平長公主自是欣喜,卻又說:“我心裡是極願意的,卻須說與夫君,好與親家說話。”至於亂了輩份兒的事情,卻是無人提及的。

於是秀英便催着洪謙與駙馬說話,自己到宮裡,與廣平長公主見了面兒。以一雙上造的翟鳥簪子權作定,正經放定卻又另擇吉日,成親之事更在遙遠了。

兩家都是京中顯貴人家,行動又不隱蔽,不多時,京中便又知曉。忽有人想起這永嘉侯的世子,與東宮年紀彷彿。崇慶殿有意爲弟尋媳,難道會疏忽了自己親生兒子?是否亦在考查之中?

正在猜疑之時,九哥卻將於薊又遷入政事堂裡來,於薊家族門生故吏衆多,自己資歷也老,再沒個好反對的理由,登時政事堂又添一相,拜相反在溫孝全之前。京中之風向又轉而議論這政事堂宰相越來越多了——叫帝后興起許多話題,引得看花了眼。

哪知此時卻又有御史上書,道是北方旱情依舊未解,若再不下雨,恐非止今年之災,明年怕又要出蝗蟲,請官家再求一回雨。

作者有話要說:祝大家中秋快樂,吃到想吃的月餅餡兒~

151、前奏

九哥看着這叫他求雨的摺子便覺着牙疼,上回求雨不成,叫他看着“求雨”二字便不自在。無奈御史上的摺子,說的也是正理,天不雨,身爲天子便有責任祈雨去。九哥只得又召來政事堂諸人,商議祈雨之事。

李長澤等都知九哥心事,於薊拜相雖晚,也是朝中高官,曉得九哥這一臉爲難之色是因何而來。祈雨裡的勾當,於薊也是肚裡有數兒。紫宸殿裡,君臣幾個雖都是讀聖賢書長大的,見着這“明明算着該下雨、求完雨卻依舊不下”的事兒,也不免叫一聲晦氣。更想“若再不下,便無法交代了”。

果然,李長澤開口道:“若再不下,便無法交代了,不如臣請辭。”

九哥斷然道:“沒這個道理。”李長澤卻是說中了要害,屢次求雨而不得,總要有個人來擔着。無論實情如何,天下人總要親眼看到一個“交代”。這個交代,要麼是雨,要麼便是有人有罪。九哥是官家,自然不能有錯,真個有錯了,照眼下的情勢,九哥便要叫輿論壓着再難施展抱負了。旁人又難有這個“頂罪”的份量,算來算去,只有李長澤這個首相,能做只替罪羊了。

九哥卻不能叫李長澤白擔這罪名兒,他雖經歷這許多災變,有好些個不利他的謠言,也有些不滿他的人,七年多下來,已算不得“新君”了,肯爲他說話的元老大臣愈來愈多,願意爲他辦事的臣子心越來越鐵。這個時節,卻推了勞苦功高、共患難的李長澤去頂這惡名,九哥是萬不能做的。

然雨又不能不祈。

九哥只得硬着頭皮道:“命欽天監善擇吉日罷。先備太牢,我親往祭太廟。”丁瑋道:“臣見欽天監監正似學藝不精,是否另命他人擇卜?”

九哥也覺這監正不大地道,卻一時未有合適之人。雖有個不悟,卻是個和尚,一個清靜,又是個道士,都受了敕命,卻又都是方外之人。若大一個國家,凡有國事,不決於大臣反決於僧道,無論成與不成,都足爲後人所譏。

拋開他兩個,再說旁人,卻又不曾聽說有甚出名的大家善擇卜的。只得依舊用着他。

監正正氣悶,卻是因玉姐將廣平長公主的女兒說與了永嘉侯世子,陳奇聽着了,不以自己懦弱,反往監正面前顯擺。昨日往監正家裡去,翹着腳兒,還將那足繞着足踝轉了幾轉,語氣裡不夠得意:“我說甚來?崇慶殿這是要籠絡成原侯家哩。先是叫渤海王的孫子娶了陳熙的閨女,現在又叫自家兄弟娶淑太妃的外孫女兒。要與他說了,還不是要反水?”

監正問他:“除開陳熙,旁的人你又連絡得如何了?京裡如今談論官家的少了,談論着樑相公、於相公也使人往南邊與海商入股的事兒卻是越來越多的,還有說永嘉侯與廣平長公主兩家兒女親事的。”心裡將陳奇那副小人得志的樣兒罵了個狗血淋頭。

陳奇哼道:“只管放心罷,今年才下了幾場雨?總有忍不得的人,看着罷,早晚還要鬧起來。京中物議你也不須擔心,我尋着了朱清,許了他事成之後受助他回家。朱清正忙哩。”

監正再三叮囑:“要小心!”

陳奇又將腳繞了兩繞,得意道:“我已與七哥見着面了,如今你可聽着甚風聲了?我小心得很哩。”

監正確不曾見着有甚不尋常的地方兒,然見着陳奇這副樣子,委實是怎生看怎生不順眼。欲待端茶送客,陳奇卻又問他:“七哥登基的吉兆,你可做好了?”監正道:“放心,放心,我正編童謠哩。”含糊着將陳奇打發走了。

有這樣一個“朋友”,監正的心情委實難以好起來。想以政事堂諸相之清雅,監正還覺着人家不好,這陳奇學問不如諸相又非科舉出身,以一外戚武官架子比宰相還要大,監正如何能服?

一直悶到政事堂命他再測算,這滿腔怒氣處發泄,恨恨接了。暗道:我再與他算個不合的日子,求雨不成,外頭物議又起,看他如何!一次不中,算是我的錯兒,次次不中,便與我無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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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奇雖叫監正看不上,卻有一種識人的本領,凡心眼兒小、心有怨氣、不大得志又眼高手低的人,他總能一眼看中,當那人是個好人、是個朋友、志趣相投。往年有朱清的親舅,兩個一道做下許多事來。如今又有朱清。

朱清自打落地,親孃疼着,親爹也看重。初時略不及朱沛,次後朱沛各種劣跡傳出,他便成了衆人眼裡的金娃娃,閃閃發着亮光兒。縱是朱沛在時,父親與祖母也不曾虧了他,外間至有閒言,道是朱震愛這次子勝過長子。待朱沛“失蹤”,朱震又只養着“朱沛遺腹子”朱瑜,只與他姓名,卻不曾入了族譜,內外都以朱震這一份錦繡家業都是朱清的。

朱清母子兄弟更是這般想的,他初時讀書又好,又會交際,哪個不誇他?後雖止步於進士門外,依舊沒人說他不好。哪知晴天一個霹靂下來,與朱沛生得極似的洪謙一入京,他的好運便到了頭兒。幾十年以爲將是自己的家業只得了些個邊角,原以必是自己的府邸也住不得了。更可恨是親孃名爲禮佛、實則被軟禁。連同一弟一妹的婚事都倉促寒磣。

究其根本,卻在洪謙。

朱清這口氣如何咽得下去?陳奇尋着他時,他正往街上酒肆內喝悶酒哩。因他原是個“嫡長子”妻子也是門當戶對,彼此相安無事。及分家出來,頓時妻強夫弱,他又屢試不第,更怨是洪謙作梗,致使考官不肯取中他,時常喝得爛醉大罵,他妻子越發看不上他,也常將他來罵。朱清待使性子時,不想他妻子也是大家閨秀,陪房衆多,喝一聲,娘子軍便齊來攔他。家裡內外叫妻子把持了,他只得往外頭吃酒。

也合該成就這一段孽緣,陳奇一眼便相中了他。這兩個先前也是彼此都曉得對方的,只是朱清原自詡是個讀書人,很看不上這外戚兼莽夫。陳奇自以胞姐是皇后豈會理這小輩?待皇后變作皇太后,陳文、陳奇兄弟也是不如往昔,朱清也不在朱震家裡住了,更無所交集了。

召見遇見,真真是“天緣巧合”。

陳奇與他喝了一回小酒,一想朱清遭遇,便假意說幾句朱震腦筋不清楚,放着親生兒子不要,非要過繼個孫子。引得朱清大起知己之感,數番言語,便做成一夥兒。陳奇並不與朱清泄漏許多謀逆內情,只將監正許多話兒透與朱清,朱清自會宣揚。待朱清上了他的賊船,再徐與他說。

朱清因眼見勳貴對九哥成見愈深,想若這官家倒了,那娘娘又算得個甚麼呢?即登船,兩個弄做一夥兒。

朱清先與他兩個兄弟串謀,又尋朱瑜,說是想着朱瑜委屈,三、二回登門後,便想叫他在城外散播謠言,也同樣不曾將密謀說與朱瑜。哪知朱瑜與他不同,心中並無怨恨之意。又有妻有子、有家有業,何苦趟這趟渾水來?又恐叫朱清連累了,即打發妻子抱着兒子往岳父家裡住幾日,他倒好與朱清周旋。

朱清問起時,朱瑜只推說:“她們在家,人多口雜不方便。”朱清不疑有他,漸透出話兒來,道:“這又不是編的,哪一條兒不是真的?”又許以日後與朱瑜一個好出身、回京做官,不令委屈在鄉下。朱瑜含糊應下,朱清更覺十拿九穩,囑咐兩句便回京了。

朱瑜越想越覺不對,卻又思自己已與朱震府上沒甚瓜葛了,他們家的事情自己區區一小民,不合攪和進去,推說訪友,也躲往岳父家裡去了。

待到官家再次求雨依舊不得,莊子上有往京城裡販賣時蔬的農人回來,說着京中有些個謠言,道是這官家不曾得上蒼眷顧,不合不君,真龍天子另有其人,他才覺得這事不好。

這等大事,他又沒個商議的人,親生父親是誰他如今且不知曉,岳父雖是長輩,心裡卻不那般親近。朱震府上,他又心有疑慮,不由愁腸百結。

思索兩日,便即牽了匹瘦馬,往城郊石渠書院裡尋朱珏去。朱珏自有了功名成了親,朱震恐家中無人督導,只餘他小夫妻兩個在家,甚爲不妥,見蘇氏又生了個兒子,也明後了。過不多久,又打發他往書院去攻書。

朱珏識得朱瑜,見他過來,以兄稱之。朱瑜跑得急了,滿面的油汗,一把捉住朱珏的腕子,對他道:“休說這個了,我卻有件要緊事,思來想去,只好來尋你了。”

朱珏笑道:“大哥先擦擦汗,咱往那樹蔭下石凳兒那裡坐着說話兒。”

樹下散着幾個石凳兒,兩個攜手去樹下坐了。朱瑜伸頭露腦兒,將那樹上上下下打量一回,還往樹影兒後頭看了一看,見無人偷聽,方纔要開口。朱珏看他這般樣子,也慎重起來,只聽朱瑜道:“前兒府上令叔父尋我來的……”

一長一短將朱清的話兒說了:“我想着,若是府上事,你斷沒個不知道的,便來問上一問。”

朱珏登時掛了臉兒,道:“他作死,休要連累旁人!我家世爲列侯,祖父位極人臣,我妻還是娘娘的面子求來的,有甚不滿?帝后不好,於我等有甚益處?非是我不敬長輩,大哥想,他得意時,旁人可有得着好的?這等人也可信?祖父爲何叫他分出去住?”

又指書院,說許多官家極得士人之心的話兒。朱瑜道:“我若不是這般想,便不來尋你了。你,回說與長輩,好自爲之。” Www .ttκд n .¢○

朱珏鄭重謝了朱瑜,又邀他:“大哥閒時來走走,休總悶在家裡,這裡有許多大儒授課。大哥年輕,官家又英明,何如考個功名?”

朱瑜隨口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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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珏立時朝文歡請了假,以家中有事,方纔來人喚他回城爲由,得了文歡批的條子,打馬狂奔回城。

彼時九哥求雨又不成,正於紫宸殿裡悶坐,政事堂求見都叫擋了。急得幾個老相門外團團打轉兒,丁瑋已聽着了些個流言,與李長澤盡力強壓。丁薊亦將寶押在九哥身上,尋了許多故交,極力說九哥賢良。且說:“如今官家仁厚,親賢臣、遠小人,哪樣做得不到呢?”

九哥卻是心病,心裡委屈,誠如丁薊所言:哪樣做得不到呢?是以不想見人。

這才兩日,玉姐知他難過,也不打擾他,不去看他萎靡模樣兒。問過胡向安,九哥一日三餐,雖吃得少,也都用了些兒,便心裡數着日子,若過了三天還不出來,她再破門而入也不遲。

朱震正殿門外打磨旋兒,眼見個小宦官一溜兒小跑過來,說是府上公子有急事。朱震一算這日子,正是朱珏上學的時候,此時回來,恐是家裡真有急事,又不好走開。李長澤道:“去看看罷,小郎君不是不知輕重的孩子。”

朱震這才一拱手兒,去看朱珏。朱珏也是一頭的汗,平日朱震瞧他這般模樣必要一頓好說,此時因猜着他有事,又見朱瑜也在一旁,心裡不由煩亂。只胡亂說兩句“儀容不整,不成體統”,便問何事。朱珏見人來人往,道:“必得回家說才成。”

朱震與他一道歸家,書房裡,朱珏將事說了,朱瑜從旁作證。朱震一口氣憋在胸中,將臉都憋紅了。他兩個忙上來扶着,撫胸捶背。朱震道:“派個人,去叫他過來,將他兩個兄弟也叫了來!若問緣由,便說我病了。”又往宮中稱病告假。

將這三個騙回來軟禁。

朱震是何許人?掌大理寺近十餘年,看着朱清面色不對,便要喝問。朱清原以爲老父將亡,回來見着朱震身體康健,也覺不好,欲待逃時,朱震早有準備,使健僕將其拿下。將三個分關三間房內,逐一審問。

他三個雖在積威之下,兩股戰戰,卻又因事關重大,原是要謀這家業的,如何敢說。戰戰兢兢頂着,不消兩日,朱源先頂不住了,失聲痛哭。朱震只差這臨門一腳時,宮裡鐘聲響起:太皇太后崩逝。

宮使急馳往朱府來,請朱相強起,往宮裡哭喪。

作者有話要說:九哥,你的壞運氣馬上就會過了,再兩三章哈~

以後都順順利利的~

偶真的是親媽!

152、密告

卻說朱震曉得自己兒子做了些個亂事,覺出內有隱情,將要問出之際,太皇太后崩逝,朱震耽誤不得,只得命朱珏看好這三位“叔父”,自往宮裡奔喪去。

宮裡頭,帝后已換了孝服。九哥一臉無奈,李長澤眼中滿是惋惜。原本崇慶殿已將官家勸得迴轉了,不想不到一日,太皇太后又崩逝了。太皇太后於官家,算不得一個貼心老人,只是個尋常長輩,死活原本只是面子情。當此之時,卻真個要多往神仙面前燒幾爐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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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求雨不得,九哥養成一塊心病,悶了自己三日。政事堂諸相他不見,只傳出話兒來,命凡有政務,悉由政事堂斟酌處置。諸相公無奈,將蘇正也尋了來,他也不見,將洪謙喚了來,他也不見。太子來門外問安,他也只在門裡答應一聲,並不開門兒。李長澤將牙一咬,請了酈玉堂來,他依舊不見。

雖止三日,官家不上朝,對外稱病,朝野已是議論紛紛。

李長澤等無計可施,只得請出皇后,往勸官家。不想九哥自登基來,不順的事情多,順的事情少,尤其近三、二年,更是苦苦煎熬,能撐到如今才倒,也算是難能可貴。便是妻子來敲門,他也不肯應。

李長澤滿臉尷尬,待要勸玉姐回去時。玉姐已卷已袖子,往門上狠拍兩掌:“你出不出來?!”將諸位斯文相公嚇得跳將起來,若非事情緊急,幾個白鬍子老翁翁齊齊一跳,朵兒幾乎要笑出來了。

九哥依舊不應聲兒,玉姐往後一退,指着於向平道:“給我砸!”

“你哭喪着臉兒要做甚哩?”

九哥終於發了脾氣,吼道:“你是真個不知道,還是裝的不知道?!你作這樣子,我便好受了麼?!我便沒有一件順的!我以爲我只消盡力,便能天下太平,能與百姓一個朗朗乾坤!我也想做一賢君,現在呢?你看不見麼?!!!”吼完便號啕起來。有句話兒他悶在心裡不敢說出來,那便是“許我真不是上天選中之人”。

他這一通吼,將玉姐與諸相都鎮住了。玉姐難得尷尬了,因她兒子也在一旁,將臉兒也沉下來了:“把門關上。”胡向安與於向平兩個親自動手,掩上了門兒,自己也逃了開來,唯恐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朵兒還想留下,叫於向平掐着胳膊拽了出去。諸相也叫關在門外。

只聽着裡頭玉姐亦吼道:“酈九!你好本事!你學會跟我大小聲兒了!你還學會甚了?!都使出來給我瞧瞧啊?!你道你是誰?賢君?!賢君都會跟老婆發火的哩!堯舜禹湯,古之帝王,你比他們如何?成湯在位,經七年之旱,衆議紛紜,逼得他要上吊!你道他不怕啊?他怕得要死!架起柴火險些將自家點着了!結果呢?!還不是撐過來了!撐得過便是聖君,撐不過上吊了,也就是個死人!”

聽得諸老臣頭皮都麻了!裡頭聲兒卻小了起來,許是想着兒子還在外頭,怕父母拌嘴兒子聽着不好。

玉姐裡頭已放緩了聲氣,她見已將九哥吼得傻了,肯老實聽話了,便擰了塊溼帕子,輕輕與九哥擦臉,道:“我曉得你心裡苦,也不說那些個‘天將降大任’的廢話了,便是成湯的事兒,想來這些日子他們勸了你不少了。我從來便說,能撐過的便是贏了。所謂‘行百里者半九十’,你說是也不是?我還不信了,咱都走到這一步了,還有甚坎兒是邁不過去的。成是乃聖君,那是因他撐過了。撐不過這七年,你猜後人要如何說他?從來誰個笑到最後,纔是笑得最好的。”

九哥一意要做個明君,不說彪炳千古,也要做個範則。是以一直自律,將自己憋得不輕。方纔一番吼叫居然暢意不少。人若發脾氣,最恨一拳打到棉花上,若有人與他擡擡槓,反覺好過些兒。此時脾氣也發過了,人便老實了,玉姐又溫言哄他,他才轉過顏色來,也好說心裡話了。

扭扭捏捏,將擔憂說了出來:“如今傳聞很不好。”玉姐看着他一張方臉,如今威嚴日盛,脣上又蓄一點須,居然做這般樣子,不由覺得好笑:“人一輩子福禍都是有數兒的。如今經過了,總好過日後再來煩你。孔子還是聖人哩,列子還還要刺兩句,你道‘孰爲汝多知乎’真是兩小兒說的?那分明是列子說的。”

說得九哥也笑了,斂容道:“我想也是有人作幺,不外是那些個北人兼併之族。是我這些日子心火太旺,方纔無禮了,大姐毋怪。”

玉姐道:“你這般說,又是顯我方纔更無禮了,你也不許怪我。”她明是欺負老實人,曉得九哥不會怪她,又戲言,火氣大,便多吃些苦瓜,敗火。九哥一張臉也皺個苦瓜樣兒了。

不多時兩個又攜手出來了,玉姐滿臉慈愛摟着兒子,九哥與諸相公道謝:“這幾日生受諸位了。”

哪知將振沒兩天,太皇太后又崩了!

************************倒敘完畢***********************

朱震見着九哥的時候,九哥正疑惑:怎地淨遇着壞事了?!

宰相們都是經過事的,太皇太后之喪儀也是有規程的,照做便是了。宰相各司其職,李長澤操持典禮,丁瑋與於薊兩個輪流處置政務。田晃、靳敏、朱震三個維持秩序。頭一日是裝斂,聚了許多人。第二日人齊了,才正式舉哀。凡親近宗室、大臣,連家都不得回,須守靈,皆在宮中靜室裡安歇。房舍不夠之處,又搭起蘆棚來。

到第三日上,朱震心裡有事,不免目光有些散,心神不寧間四下顧盼,叫他看着陳奇賊眉鼠眼。陳奇是陳氏宗族,又是皇太后親弟,雖叫奪了爵,太皇太后之喪他亦與其兄陳文一同到了。

這兄弟兩個心裡有鬼,陳奇勾連些個如朱清一類人物,陳文卻與文昌侯等有些個默契。兩個更是心不在此,聽其哭聲,一絲哀意也無,反透着些欣喜。

這朱震一生與無數犯人打過交道,見識過五花八門兒的惡人,登時覺着不對。猛然間又瞧見陳文與宗室裡燕王家人眉來眼前,忽然福至心靈!朱震審過許多案子,如大家族裡爭產一類,更有自己家門不幸事之經歷,忽想到一件事兒!登時搖搖欲墜!

也不顧太皇太后喪事了,“立僕”。他倒了,便要叫扶回去休息,坐實他抱病之事。一出靈堂,他便催促回府,回去便將朱清三個提了出來,先喝令一套亂打,打得朱清腿折了一條、朱源胳膊斷了一支、朱潤牙齒也打落四顆。這才問朱清:“是不是陳氏教你這般說的?”

朱清忍着痛,笑得臉兒也歪了,嘶聲道:“爹已曉得了,爹既曉得了,還是放了我的好!父子一場,爹手下留情,我也好爲爹求情。”

朱震氣得氣血翻涌,下令道:“與我將這三個畜牲都捆了!堵上嘴!”要帶着三個入宮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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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震這裡捆了“逆子”,正往宮裡趕哩,那頭陳熙已叫自家妹子驚着了。

陳三姐嫁與宗室,亦當入宮哭靈。頭一日便入宮應個卯,領了孝衣。第二日哭了一回,第三日過來,便趁機偷溜出來,尋他哥哥陳熙:“大哥,大事不好了,有人要趁這國喪謀反!”

這陳三姐自嫁與七哥,夫妻兩個也算是相敬如賓。陳三姐爲人端正,憑誰也挑不出理兒來,原侯家又漸回過氣來,胞兄陳熙更官拜樞密副使。雖有些妯娌、小姑子酸幾句,她也應付得來。因其溫柔可親,七哥雖過繼不成闔家丟了大臉,也不曾虐待於她。

昨日七哥自宮裡回來,神色便不大對,三姐暗中留意。聽說欽天監監正登門,不由大奇!這時節,監正合當忙着太皇太后之事纔對。忽想起太皇太后故去,皇太后便是宮中大長輩,今日見着皇太后,便覺很不對!旁人哭,她那眼淚都是激出來的。又想着京城流言,天命之事,再看這監正,更是懷疑。

便潛去聽他兩個說話,一聽之下非同小可。這監正是不肯將功勞都記在陳奇頭上的,他以管、樂自居,當然要在七哥面前出頭。想着於事發前夜往尋七哥露一露臉兒,必能印象深刻。往見七哥,宏篇大論,皆入了三姐耳內。

這一夜如坐鍼氈,幸爾七哥也不曾回房。第二日便尋陳熙來告密了:“歷來謀廢立,成者寥寥。官家自登臨以來,行不曾有失。大哥若袖手旁觀,百年之後,難逃史筆;有生之年,難逃良心。不說百年之後,便是眼下,若叫他們成事,能有你我甚好處?皇太后被娘娘壓制這許多年,難道不思報復?滿門危矣!七哥與我夫妻一場,籌劃許久,一字也不曾漏與我,已是生了外心了。”

陳熙道:“休多言,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縱不爲自家,也須爲社稷!”

即帶了妹子,往尋靈前尋九哥與李長澤,不想兩個都不在,一打聽,卻是叫朱震請了去。如今皆在崇政殿裡。九哥暗想,崇政殿乃是藏書之處,爲何要往那裡去?便也疾行,途遇攔截之人,忙說:“我有十萬火急之事,性命攸關,要見官家。”陳三姐跟在他身後,見着生人,羞得不行。

宦官還人攔,他便硬闖過去。擂門之時,裡頭人聽着:“臣陳熙求見官家。”都嚇了一跳,蓋因朱清不得己招供,道是陳奇等人慾謀反,另立新君。陳熙說着:“十萬火急。”於薊便硬聲道:“有何急事,不經宣召闖宮,該當何罪?可是要謀反麼?!爾可知舉頭三尺有神明!天下多是忠貞之士?!”

陳熙一聽便知不好,恐是陳奇事發,一時無詞可辯,陳三姐不得不出聲兒,說:“他們要謀反,我聽着了。”

於薊點破窗紙一看,纔開了門兒。陳熙兄妹兩個一進門兒,便看着朱清兄弟三個慘狀,都暗叫一聲:“好險”。

當下陳熙便說:“臣死罪,事起倉促,不得不如此,臣妹早間與臣說,潛聽着有人謀反。”陳三姐兒急將監正如何尋七哥,兩個如何說,道是皇太后做主,陳奇挑唆禁軍趁着衆臣齊聚靈前,好一網打盡,陳文已與好些勳貴有了默契一類,約定今日靈前發動,奉皇太后之命行廢立之事說了。

李長澤道:“汝夫謀爲帝,於你有利,因何而發其事?”陳三姐泣道:“謀逆原是十罪重罪!祖上隨太祖打下的江山,一門忠烈,先輩聲名怎可遽毀?”

兩下比照,九哥等便知此事是實。當下命送三姐送往皇后處看顧,命陳熙去調軍,一路往大慶殿前,一路往慈壽殿前,好護着帝后。因國喪,國軍大事悉皆從權,有諸相在,合以九哥手諭,旨意行處,即可調集人馬。李長澤請九哥休往靈前去,卻又先不說後宮事,想來謀廢立之關鍵在前朝,前朝既定,後宮自安然無恙。說將出去,恐走漏消息。

九哥冷笑道:“我不過去,他們怎會發動?胡向安去說與皇后知曉,她是個明白人。”

李長澤便不再勸,想着這皇后,心裡也有些個怵。靳敏卻想:這般安排,是想將謀逆者一網打盡了,不知又有多少人要遭殃了。

153、毆打

自太皇太后崩逝,玉姐心頭便是一陣亂跳。總算這些日子彼此相處得頗爲和睦,太皇太后退居慈壽殿安養,爲玉姐壓制着皇太后,玉姐投桃報李,爲太皇太后孃家晚輩兒安排好了退路。兩宮相處極有默契。太皇太后一朝崩逝,玉姐心裡也是惋惜異常。

比玉姐更心慌的卻是淑太妃,太皇太后在時,她只須侍於太皇太后左右,又與皇后和解,日子過得也算太平。太皇太后一去,宮中最尊者卻並非與她相善的皇后,而是已積了一肚子怨氣的皇太后。皇太后是妻,淑太妃卻是妾,太皇太后在時,孝字當頭,皇太后不能耐淑太妃如何。如今太皇太后一去了,二人尊卑名份立時凸顯了出來。淑太妃縱不怕皇太后,也知要受皇太后些個羞辱了。

雖又有個皇后在,與皇太后更不是一條道兒上的人,淑太妃卻不能坐山觀虎鬥。皇太后猶可,皇后卻不是個善茬兒,想不出力便佔她的便宜,只怕她先要翻臉了。淑太妃只得將心一橫,無端生出一般“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

玉姐亦想着,恐皇太后要發難。她算幼家裡尚算和睦,卻也於市井裡聽着許多“多年媳婦熬成婆”的俚語。縱有個再寬容的婆婆,做媳婦的也免不了立個規矩,積幾十年下來,一朝婆婆死了,靈堂上灑淚,被窩兒裡偷笑,這般故事她聽的非止一個。皇太后被壓制的日子更長,心裡怨氣更大,不定要生出甚事來哩。

思及此,玉姐即命朵兒去宣了宮正來。這宮正身材高大,頭髮花白,自太皇太后時起,便入了宮,後經太皇太后常識,越過了皇太后叫她做了宮正,單管宮中刑罰。積威之下,宮人宦官多半怕她,她於這宮內門道兒也頗清楚。玉姐遷入崇慶殿,便使碧桃、青柳兩個拜了她做師傅,送去教導。

宮正是太皇太后舊人,太皇太后病重之時起,她便心有不安,恐自己這宮正也做到頭兒來。她與那些個覺着倦了的人不同,只想一朝離宮,只怕來看她的人也無一個,恁般冷清,如何受得了?聽着宣她,卻疑惑:縱要我騰地兒,皇后也不是這般沒成算、眼皮子淺的人,何至於太皇太后一去便要我也走?

玉姐卻不是叫她騰出地兒來與碧桃或青柳,反殷殷囑咐:“你是故去娘娘留下的老人兒,爲人持重,娘娘去了,你要節哀,我還有事要交與你呢,少不得要叫你多累上二年。”

宮正心頭一鬆,拜伏道:“只要娘娘用得着老奴,老奴無所不從。”

玉姐使一眼色,朵兒便上前親扶起了她,說:“您老坐來。”玉姐道:“也不去捧茶來。”朵兒又捧茶,宮正不敢端坐受了,也是雙手接了,謝了茶,呷一口,便問玉姐:“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玉姐道:“娘娘故去,天下同悲,”說便試淚,宮正也跟着哭兩聲兒,滿宮裡都是哭聲,玉姐哭了幾聲,才續道,“你我都想娘娘走得安心,後事辦得順暢。如今宮裡事多,你要多看着些兒,但有亂人亂事,都要掐滅了。免得攪了娘娘的後事,也是大家的罪過了。”

宮正在這宮裡幾十年,還有甚聽不懂的?皇后這是防着皇太后發難哩,想這皇后比皇太后聰明果決百倍,尋常不至吃虧,有虧事,也是在宮裡時日尚淺,恐皇太后幾十年經營,有個殺手鐗。想明此節,宮正便道:“兩位娘娘待老奴恩重如山,老奴肝腦塗地也不敢辜負。”

玉姐淺淺一笑,暗想,不換她是做對了,道:“你還須與我往慈壽殿去走一遭,好與你正一正名兒,免得有再來囉嗦惹人生氣。”她兩個穿了孝衣往慈壽殿裡去。

淑太妃迎了出來便道:“娘娘可來了,崇慶殿離這裡遠,一路走來汗都出來了。”玉姐眼角兒看着皇太后一張臉陰陽怪氣,便知淑太妃這是爲她圓話兒。立時掛下兩行淚來:“娘娘怎麼就去了呢?~~~~”

她一哭,滿殿人跟着哭。皇太后冷聲道:“沒用的東西,就知道哭!”一面指揮,“還不快將這裡收拾了?!”玉姐試淚道:“您是娘娘親兒媳婦兒,親婆婆的喪事,哪有我們越俎代皰的呢?您經的事兒多,我們只一旁看着學着罷了。”

若非太皇太后是她親姑母,淑太妃傷心太過,聽着這兩位交鋒,幾能笑出聲兒來。果然這皇后與皇太后是不和的,皇后也一絲兒也不肯讓着這婆婆。

宮正哭一回:“好狠心的娘娘,怎就這般走了。”便朝玉姐要辭了這宮正之職,皇太后一時發怔,她識得這宮正,是個死也不會離了熱鬧的人,怎要走?玉姐已搶先道:“外頭還講個三年不改父道哩,娘娘一去,我便換了她的老人兒,哪有這般道理?豈非不孝?你且留下。”宮正哽咽想推辭。

皇太后想要說話,玉姐已說:“我既爲官家之妻,合該掌這宮裡事,你是我家人,聽我。”宮正也不敢再推辭,免與皇太后話柄,順坡兒下驢,接了玉姐的吩咐。她兩個演戲,淑太妃與孝愍太子妃看得熱鬧,皇太后白白看着玉姐將宮正又留了下來,心道:你便得意這二日罷!一甩袖兒,沉下臉兒來要擺佈這喪事。

玉姐與淑太妃兩個只管冷眼看着,淑太妃越看越怒,玉姐越看越瞧不起這皇太后。人才將去,屍身還未涼透裡,除非不敢作踐遺體,皇太后將太皇太后素日裡喜歡的都命撤了去。連同皇太后生前養的花兒、喂的鳥兒都不曾放過,花兒也掐了、鳥兒也捂死了,都說“不忍心看”要與太皇太后帶走。

玉姐心道,能帶走陪着也算好了,只怕不曉得你要扔到哪裡去了。王氏也是一般想法兒,看一看玉姐,心道,過一時我便說與她。

宮正這裡,出了慈壽便將宮內整頓,她原是掌這個的,以“太皇太后喪事不得出紕漏”爲由,管得更嚴,人也不以爲異——卻尋不着甚異常來。

監正想的原也不錯:“天下多是人云亦云之輩,小人尤其如此,哪裡懂甚是非?只消一覺醒來依舊有飯吃、有衣穿、有房兒住、有被兒蓋,又有個甚區別?所謂‘擒賊先擒王’,只消拿捏住了上頭,下頭便是蒙了眼睛的叫驢,只會跟着走!再沒一個地方兒,比太皇太后堂靈上人齊全了。”他說這齊全,非止宗室權貴等,更是皇帝一家。欲將官家一家一網打盡,這是個再好不過的機會。不須太多人,便能成事。

因九哥與玉姐只有三子,皆是男兒,都須與九哥往前哭靈,留於後者唯玉姐一人。這一家僅此五人,皇太后以幾有力宮女宦官便能將玉姐拿下,多拿上舊仇人淑太妃與孝愍太子妃也不費事。事起倉促,幾人皆弱質女流,縱各有侍婢,又如何能反抗得來?

皇太后想得極好,暗裡看了一、二日,見玉姐等人所攜之宮女、宦官並不多,便要發動。

玉姐是戒心最大的,萬想不到太皇太后去了不足三整日,午時哭靈的鐘聲一響,皇太后就於靈前喝斥她:“無禮、粗鄙,德不堪爲中宮。”命將她拿下。淑太妃忍不住道:“你瘋了?!這也是你做得的?”皇太后道:“放肆!自來尊卑有別,誰個與你的本事敢這般與我說話?!”

玉姐心思電轉,以皇太后雖然蠢而刻薄,卻斷不至於瘋癲,指斥自己、又羞辱淑太妃,必是有所恃。所恃者必非其輩份,而是另有所恃。無論如何,若叫她再發號施令下去,事態便要更糟。須早做決斷,所謂擒賊先擒王,拿下皇太后,事態便能平息大半。

當即猱身撲上!口裡叫道:“娘娘!”因穿孝,身上累贅飾物便都去了,玉姐並非尋常弱質閨秀,她離皇太后頗近,不等宮女宦官擁上來,便撲到皇太后身前。淑太妃眼兒都看直了,先前慈壽殿與東宮不好時,也曾取笑東宮裡連太子妃都是個練家子的粗人,此時這粗人卻頂了大用。

玉姐奔近了照皇太后小腹便來了一下子!她身形擋着,沒幾個人瞧見,她撲上來並非想抱着皇太后的腳求饒,乃是以手肘猛擊皇太后小腹。皇太后疼得渾身冷汗摔倒在地,腰也直不起來,四肢一絲力氣也無,叫不出一聲兒來。淑太妃與王氏離得最近,略看出些影兒來,王氏一聲兒短促的驚叫只叫出半聲兒,便自已捂住了嘴。心頭一陣快意!

殿裡原有許多內外命婦哭靈,先見皇太后說了瘋話,再見皇后去撲皇太后,次後皇太后便一語不發,都看得呆了。一時間殿裡鴉雀無聲。

玉姐這才慢條斯理整整衣裳,將皇太后採將起來。她習些花拳繡腳,皆是洪謙這街頭與人毆鬥的痞子教的,沒個章法,卻有狠勁兒,只管朝人身上最疼的地方兒招呼。洪謙曾說:“人若疼得極了,是一絲力氣也無的,與死人沒個兩樣兒,由你宰割。”

殿內衆人再想不到她會親自動手。皇太后都叫皇后拿下了,皇后把着皇太后手臂,皇太后掙也不掙一下,旁人還有甚可說的?忽聽得一陣聲響,卻是朵兒攔着要朝玉姐動手的一個宮女,將人頭髮也抓下一大把來,臉也抓花了,又去打另一個。

王氏即怒喝:“還敢冒犯皇后!去傳宮正來!”各命其宮女、宦官維持秩序。殿裡這纔有許多女人尖叫出聲兒。內裡還有聲音說:“反啦反啦!敢打……”一語未畢,已叫秀英揪打了起來。

一時混亂了起來,玉姐大喝道:“亂動者斬!”宮正亦來,她原就緊盯着這處,真個隨叫隨到,帶着有力宦官,將皇太后諸宮婢、宦官,並趁亂嚎叫之命婦看管起來。玉姐左手掐着皇太后左臂,右手置於皇太后頸後,遠看似是扶持狀,卻命宮正道:“怕有人要謀反!將他們捆起來!帶往前頭去與官家會合!”

諸婦人都驚惶,秀英與申氏亦在其間,秀英還好些,申氏已是嚇着了。

玉姐命朵兒來“攙”着皇太后,自卻踱至靈前,淨手上香,轉身看着諸人道:“我是祭過天地太廟的皇后,縱要廢我,也須官家再稟了天地祖宗!我便要去看看,這究竟是哪一家的道理!”

淑太妃挺身出道:“正是此理!如何因一婦人言便要廢棄中宮?無故代官家行事,是連官家也不放在眼裡!不是她瘋了,便是有所倚恃!她恃的是甚!恐是要反!觀其昏悖之行,太皇太后屍骨未寒,平素所喜之物已毀之殆盡!後宮不太平,前朝恐也不安!都與我前頭去!”

諸人尚在猶疑,陳三姐已到,見此情況,長舒一口氣,哭道:“燕王勾結陳文、陳奇等謀逆,官家命大哥救駕,已去調禁軍了。”

此言一出,殿上不安漸去。諸婦人愚笨的有,聰明的也不少,聽着陳奇、陳文名字,再看着皇太后,又有甚不明白的?再看玉姐,頭髮也有些散了,碧桃正取了只篦子與她攏頭髮哩。

玉姐道:“你很好,過來坐。”即命宮正將燕王家女眷拿下。宮正是做熟了拿人的事的,非止捆了人,連嘴也堵了。淑太妃放下心來,拉着侄女兒的手兒撫慰。王氏卻說:“娘娘,眼下如何舉措,還請娘娘發令。”

玉姐一擦眼睛,流淚道:“娘娘靈前,還能做甚?舉哀罷!”王氏眼睛也瞪大了。

當下亂烘烘一齊哭,只待禁軍到來,稱是奉了官家之命,受陳樞使之調撥,來護駕的,人在殿外,並不敢入內。

玉姐這才道:“傳輿車來,我奉慈明殿娘娘往前頭去。”皇太后是先帝遺孀,恐前頭髮難的人拿她做招牌,將她與諸人一股腦兒帶將過去,也是與九哥壯聲勢。

禁軍便看着皇太后話兒也說不出來,叫兩個宮女“攙着”,又有許多宮女、宦官叫捆着,一個字兒也不敢多說,低頭行禮,奉着兩宮車駕往大慶殿裡去了。

此時,大慶殿里正打得熱鬧。

作者有話要說:估計御姐早就想這麼幹了。

打婆婆什麼的,其實一點也不好,不過當時的情況,也就這樣了吧……

154、暴力

慈壽殿裡是毆打,大慶殿內便是毆鬥。

無論是九哥等人,抑或是監正一方,皆不以婦人能定勝負,較量還須男兒丈夫。是以九哥止派兵去救玉姐,也是爲防皇太后爲人利用;監正那處,更是一絲也不曾擔心皇太后,以“皇太后位尊,無人敢擾”,大慶殿得手,使人往迎皇太后不遲,想彼時也無人敢攔。都以定輸贏只在大慶殿,皆想不着皇后卻是個悍婦,還是個敢動手打婆婆的悍婦!慈壽殿裡的鬧劇比大慶殿裡更早謝幕。

大慶殿內,雙方人馬正在較量,皆想着事成之後,再處置後宮事,全然不知一干婦人已將太皇太后之梓宮留於慈壽殿,派人看守,率着禁軍直奔大慶殿而來。

九哥委實叫這些個人氣着了,他自思沒有甚辜負了這些個人的地方兒,縱知兼併無益於國,他也不曾放言要將這些個非法隱瞞的田畝都釐清,只要叫這些個人收斂些兒,休要弄成大亂即可。自登基以來,旁人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所替換的,也都是年高者,且並不曾似流言那般,悉以南人替北人。朝中高官,多是北人。他也不曾當朝斥責重臣與他們難堪,也不曾任人不唯親,阻了忠良上進之路。親戚幾十人,得重用者無非一個憑本事考做了傳臚的岳父,一個出巡撫慰有功的長兄而已。

本當共體時艱,偏有人貪心不足,想叫他似先帝那般軟弱可欺!九哥心頭火起,便立意要擠這個膿包。若他沒叫逼迫時,只管將首惡拿下便罷。如今若不與這些人一個厲害,恐還要生事。是以打定主意,要叫他們發出來,好一來個一網成擒。故意做成個口袋,好叫他們來鑽!

監正等人想着,再無一個場合比太皇太后靈前諸般權貴更齊全,恰九哥也是這般想的。旁的時候縱有了證據,也要有許多人要討個情,定個罪且要爭論許久。太皇太后靈前發難,快刀斬亂麻,謀逆的罪名,誰個敢輕易開口討情來?

九哥一面命陳熙調兵,陳熙卻又周到,臨行之前囑九哥:“臣請官家內披軟鎧,以備不測。”即又取軟鎧來,穿於孝衣之內。本朝雖不好武,九哥卻與玉姐兩個時常打些花拳繡腿,好軟甲也有幾副,都取了來,將宰相們也使軟甲裹了,再罩外衣。

即奔往大慶殿,九哥將章哥喚至身前,思其身無軟甲,恐亂中傷了,帶於身側,自己也好護着他。朱震一看,登時明白,卻往湛哥處去,丁瑋原是要護着章哥的,一見九哥自護了去,便走近佛奴;靳敏心最靈,蜇摸着湊到酈玉堂身側。

李長澤已摸到洪謙身旁,悄聲兒說了幾句。因他是操持喪儀的,時常要吩咐些個人,倒也不顯眼。李長澤與洪謙說完便又去尋溫孝全,於薊見李長澤動了,心中一動,卻與樑宿說話,又尋蘇正等。這兩個面上不動,卻暗中與自己之子弟門生使了眼色——雖不及細說究竟爲何事,卻也叫心中都好有個數兒。

陳奇等果於靈前發難。

也是這些個人不是成大事者,太皇太后一去,便都急不可耐,想遲早發動。果決不是短處,認不清局勢卻是要命。此時才哭了不夠兩個整天,諸人有的是力氣。

彼時九哥才拈香過,正待舉哀,陳奇悄溜了出去,將原先勾連的禁軍引入來。人並不多,統共二、三百人而已。能悄無聲息聚這許多人,也是陳奇本事了。禁軍一擁而入,將門兒也堵了,陳奇帶二、三十人圍護而入。原本哭靈當依次序,此時跪於地上的人都閃開兩旁,與他們讓出路來。

李長澤心裡冷笑,出言喝斥:“爾等欲反麼?”

陳奇將脖兒一梗:“我等爲澄清宇內而來。”復將監正的那些個話兒又說了一回,不外是些早傳了許多遍的謠言說辭。且說將請命於皇太后,請另擇賢君,以安百姓。

滿殿之人皆往上看,只見九哥站於上首,陳奇卻站於殿中,仰着臉兒看着九哥。雖有政事堂諸相先時略與親近之人暗中遞了些消息,畢竟時間緊張,不曾多說。陳奇事先串連之人也不併太多。更多是不曾聽着消息的,一時嘰嘰喁喁。

九哥便問:“誰是賢君?”

陳奇抗聲便說是七哥,七哥也躲不得,由漁陽侯等數人擁着,與陳奇站於一處,監正早湊了過來,禁軍一閃身兒,將七哥與陳奇圍於一處。殿內嗡嗡之聲更大,有往燕王處看的、有往原侯處看的,也有往酈玉堂等處看的。

原侯當場叫將起來:“你做個官兒便要濫殺百姓充軍功,這般下作,說的話兒也能信?你說誰個好,怕不是臭味相投罷?”七哥是他女婿,若七哥登臨,他女兒便是皇后,原是好事。然事已至此,他猶不知,可見七哥與他不是一條心!皇太后、陳奇又是他仇人,如何能叫他們成事?

諸人看着陳奇奉承七哥,七哥岳父反瞧不上七哥,不由止了議論。

九哥沉着臉兒,沉聲道:“政不節與?民失職與?宮室崇與?女竭盛與?苞苴行與?饞夫昌與?”

他一說話兒,底下便靜了下來,殿內原就是勳貴與朝臣對半兒,讀書人聽着這幾句,便知這來由。這乃是昔年成湯革命之後,天旱七年,物議沸騰。湯不得已,乃沐浴齋戒,以六事問天。說的便是九哥方纔問的那六句。

勳貴裡略讀些書的,也都想起這典故來的。這問的是:可有亂政?可對百姓不利?可大興土木、勞民傷財?可好女色?可是官員貪贓枉法?可是聽信小人饞言?

這幾句問的着實厲害,九哥自己兢兢業業,至於說到小人,卻是要將政事堂諸公都卷將進去。這些個宰相,最年輕一個也年近六旬了,各在朝中經營數十年,如於薊之輩,家中累代出了多少公卿,更不能說是小人。

於是這些人隨着樑宿登高一呼:“國家養士,正待此時。”便摩拳擦掌,欲擒陳奇。

陳奇並不畏懼,蓋因凡臣下入宮,皆不許攜兵器,這些個人都是赤手空拳。因哭靈,笏板也不曾帶來,他攛掇來的禁軍卻各攜刀槍。也是大呼:“榮華富貴正在眼前,我有皇太后命,纔不是謀逆!”與他勾連之漁陽侯等亦是明仗着此節,也將袖兒一卷,要爭個頭功。漁陽侯更看佛奴年幼,便要撲往佛奴處。

不想此時讀書人習“六藝”,遊學者還常有帶劍的,讀書的書生,反比鬥雞走馬的勳貴紈絝能打。年高的如樑宿等雖筋骨已老,卻步履平穩,早早退往九哥身旁,不礙着年輕人手腳。年輕的如魯直(因直言,李長澤選其爲喪儀上御史,專檢諸人服制可有不妥、禮儀可有疏失)等,原就一肚怨氣,瞧這些人不上,更是打得大開大闔。

此外又有一等怪人如洪謙,下手極狠。見人要傷他外孫,如何能饒得了漁陽侯?他爲人最是護短,一抻胳膊,將幾個要躲往“逆賊”身後的公侯掃到地上,擡腳便踹得人行走不得。漁陽侯最慘,被他一個箭步衝上來,一揮手兒便握了漁陽侯腕子,一出拳苦膽汁子都打將出來了,繼而一套亂拳,打得面上青紫。

眼看安昌侯世子要去砍朱震,伸腳兒便將人踹了個馬趴,連手裡刀也摔飛了。待撲上去,又急回看一眼漁陽侯,擡腳便踩折了他脛骨。洪謙不慣用刀,只奪了杆槍,將槍作棍兒來舞,上下盤旋,打得酣暢淋漓。

禁軍原是有刀槍,已傷着了幾個人。彭海卻大呼:“我乃狀元,素讀詩書而知禮義,乃等不忠不孝之莽夫敢爾?”這武人畏文士,已深入骨髓,聽他一喊,反束手束腳,不敢殺傷人。

陳熙所領之兵亦破門而入,三兩下,將人皆按住。甲冑在身,並不行大禮,只稟與九哥道:“官家,逆賊俱已伏誅!”

九哥露一絲笑,又隱了,道:“知卿忠貞。”又命與諸臣受傷都裹傷,將“逆賊”鎖拿,待太皇太后喪後,審判定罪。

旁人聽了猶可,陳奇卻是大急。他與他哥陳文,並子侄等俱是行亂的,皆叫拿了。事是他挑的頭兒,一朝不成,死無葬身之地!即大嚷:“我等奉皇太后之命,除亂安邦!”

李長澤怒視陳奇道:“命從何來?休要攀咬皇太后!天下公器,廢立之事,豈可決於一婦人?!”是死活不肯認這賬目。

陳奇語塞,目視監正。監正自認倒黴,只得抗聲道:“昔年霍光效伊尹事,黜昌邑王,便是請上官皇太后主持!皇太后如何不得預廢立之事?!爾等外姓之臣,何預人家事?!先帝時風調雨順,”將手兒一指九哥,“自此人登基,便災禍連年!便是上天示警!若早將他逐去,早便海清河晏!可笑諸公鼠目寸光,爲着自家高官厚祿,竟置江山社稷與不故,有何面目復立朝秉政?!”將手一指殿門,“你們敢問皇太后麼?敢問天意麼?”

監正慷慨激昂時,衆人都聽着一陣腳步聲,卻是內外命婦都來了。監正聲兒極大,玉姐隔着老遠便聽着了。越聽越氣,腳下加快,皇太后叫朵兒與碧桃一左一右挾着,依舊痛得說不出話兒來,想來輿車之上,玉姐又補了黑手。待到殿門口兒,玉姐便揚聲道:“皇太后來了,她與你無話可說。”

男人們再想不到女人們會過來,都呆了,再看皇太后,臉上一點脂粉也無,顯得極蒼老無神。看完才覺着不該這般直視,又都垂下頭來。

玉姐將眼睛往上一看,見九哥與兒子們都好,再看自己父親也好,蘇正與樑宿都在九哥身旁,不由翹了翹嘴角兒,這纔來見九哥。九哥關切道:“這裡亂,你來做什麼?”

玉姐道:“聽說有人想問皇太后,我便奉皇太后來。”

殿內人精兒多得是,聽着陳奇與監正之語,已猜着監正爲謀主,欲借皇太后之手,行廢立之事。今見皇后親至,便知皇太后於後宮恐也發難,惜乎不曾得手,反叫皇后制住了。再看皇太后,猜她是否受制於皇后,又或有甚內-情,兩宮各以條件交換,將監正等閃到一旁。

然皇太后已無親兒,孃家人是最親近的,如何能捨了孃家人?如何至今不發一語?雖她發話,肯聽的也沒幾個,何以一句求情的話兒也無?

他們卻不曉得,這裡頭是有內-情,卻並非甚交易,只是皇后動粗,皇太后已疼得說不出話來罷了。

玉姐冷道:“皇太后說不出話兒來,我卻有話要說。我早說過,誰也休想動我男人,女人不行,男人也不行,人不行,天更不行!”如此狂言,聽得人都呆了。

玉姐卻與九哥道:“朝廷大事,我一婦人不得干預,後宮悖亂之人,我卻是有權處置的罷?”九哥頷首:“你我一體,何事你決不得?”

玉姐笑摸着兒子的頭,將佛奴抱來,交與王氏,又將湛哥交於淑太妃之手。她兩個見滿殿文武臣,早不自在,拉着兩個孩子便往偏殿裡避開去,諸命婦便隨行。殿裡男人這纔看着,有好些個命婦也叫捆了,不曾生事的隨入避了,捆着的便閃於衆目睽睽之下,羞憤欲死。衆臣便知此事不小。

玉姐一揮手兒,道:“一些個亂頭子,娘娘喪事上行兇,累得娘娘走得不安生,着實可恨。宮正何在?”

宮正押着許多人,閃出身兒來道:“奴婢在。”

玉姐道:“杖斃。”

當即於大慶殿前,連將慈明殿使人,並些許聽命慈明殿之宮女、宦官杖斃。血流滿地,那陪綁觀刑的命婦裡多有嚇昏了的。

內廷大杖一杖一杖打在身上,皇太后聽得心驚膽戰。不多時,已有叫打得七竅流血而亡的了。旁觀者皆不敢言。

正打到一半處,卻又有風起,天上陰雲漸布。閃電過去,忽喇喇打了一聲響雷。玉姐心頭大喜,她此來,原是爲着與九哥立威,震懾諸人。想這樣逆案,一時不能決,恐人心渙散,謠言四起。便要使手段,令此間人閉口不言,靜待結果。也是因着都是些個官員,有些個心思,會揣摩。若都是些百姓,她自又要擺出一副大度模樣兒來,才能安撫得下。

如今有起雨之徵,實是意外之喜,強忍着喜意,命休停手,只管行刑。刑未完,天上已落下了雨點子,玉姐冷道:“我早就知道。果然早有預兆,早早除了這些腦後生了反骨的,天早下雨了。偏你心善,總要與人機會。”最後一句卻是說九哥。

九哥看着天下雨,早驚喜莫名,君臣哪還管皇后的語氣不好?九哥樂抱着章哥,笑道:“終於下雨了!”

玉姐心頭一鬆,再看皇太后時,卻是早在第一聲雷響,便嚇得昏死過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下雨了,下面都是親媽情節了~歡快跑走~

155、定論

卻說欽天監監正自負才華,以人皆不識其能,憤而遊說陳奇以廢立之事。與陳奇兩個勾結上下,趁着漁陽侯等行事不謹的機會,竟叫他結成一股勢力。謀於太皇太后靈前發難,好行那廢立之事,以七哥爲新君。

不想天下之大,並非人人想謀反,接連有了告密之人,朱瑜、陳三姐相繼出來首告。九哥這一頭雖知曉得略晚,卻終得了機會佈置。更將計就計,將亂黨一網打盡。

更可喜者,乃是天終於下起雨來。久旱不雨,實乃懸在九哥心頭一把利刃,行事也覺束手束腳。無怪乎看着天上落雨點兒,九哥一臉不敢置信,又難掩欣喜,縱在太皇太后喪禮之下,還是笑了出來。大呼:“天不亡我!”

笑了幾聲兒,忽覺着不對,又斂了笑容,幸而政事堂與諸忠臣亦喜,倒不顯得他突兀。

君臣喜過之後,再看那謀逆之人,好似那暴雨裡的花草一般,催折凋零再無言語。唯有殿外雷聲、風聲、雨聲,與行刑的大杖打在人身上的聲音和着哀鳴。

李長澤因請示九哥:“官家,請毋因些許小人而誤正事,且將其囚下,正事過後,再行處置。”

謀逆者人雖不算極多,卻也不少,也是個大案。犯人數不過四百,還不如先前溫孝全撫北時遇着的草寇多。然除卻二、三百禁軍衛士,餘皆權貴之家,稱得上要案。原當重而又重,耽誤不得。卻因事發在太皇太后喪禮上,縱是九哥恨得牙癢,也不能先將這些人問罪正法,且要將其拘押,先將太皇太后喪事對付過去,再來細細問罪。

九哥原生了張不怒自威的臉,既斂笑容,更顯威嚴。一干謀逆之人更是心中有鬼,見誰都像見着捕快,悄擡眼看他,都叫嚇得不輕。欽正監監正原以自己有理,欲以三寸不爛之舌大展辯材,好遊說諸臣。不料正說到得意之處,下雨了,便好似叫外頭那雷劈着了一和股,呆呆木木,眼兒也直了、口也歪了,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來。

當下將諸謀亂者暫押入大理寺內,待查問案情,再一體問罪,暫將與亂之家家產悉封了,家眷亦拘押。一時間獄神廟裡人滿爲患,這是後話了。當是時,大理寺卿並御史大夫忙出列來,會同着刑部尚書,與陳熙辦交割,由禁軍將人押往裡。

幾人出得大慶殿時,外頭行刑已斃,宮正雖是女子,處事卻果決,挨着個兒看那挺屍的人,指一大力宦官,令每人頭上再狠補三下。地上血水叫大雨一衝,流得遍地都是。縱是陳熙出入戰陣之人,亦覺膽寒,於珍等心內並無此不忍,卻又叫夾着雨水的風兒一吹,溼了半截兒褲腿,只覺寒氣從底往上竄。忙打了個寒顫,道:“走罷,內廷之事,非我等可問。”

大慶殿裡,卻有一樁棘手的事兒。君臣等平定叛亂,尚在殿裡立着的,縱不是功臣也不是罪人,都各鬆一口氣,然見着皇后,想着她是如何來的,不由又皺起眉頭來。李長澤等重臣心裡,皇后行事果決,“侍奉”太后而來在先,行刑震懾諸逆於後,實是難得的人才。然一想着她“侍奉”來的那個人,卻都不曉得要如何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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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個人裡,也有認得皇太后身旁心腹人的,眼尖些兒的已見着方纔杖斃的皆是慈明殿中人。宮女宦官可杖斃,逆賊可收押,皇太后又當如何?世間從無能廢得了皇太后的皇帝,頂多如懿安皇后一般,叫憋悶死。九哥若不想有個“弒母”的名聲,頂好叫皇太后好好兒活着,最好再活個三年五載,再悄無聲息地“崩”。

如何請皇太后安靜活着,便是一道難題。李長澤更心疑:皇太后向來不是個好人,如何眼下肯一聲兒不吭?

玉姐自是不會爲他們答疑,她下手的事兒,對着九哥也不好明說的,見宮正來報:“稟娘娘,行刑訖。”玉姐道:“行了,使人盯着埋了罷!你與我去見慈明殿娘娘,也不知她老人家驚着了不曾。”宮正領命,一個眼色下去,自有徒弟去處置,她見朵兒與碧桃等去侍奉皇太后了,便上前,與於向平兩個一左一右侍立。

玉姐卻朝九哥一禮,笑道:“爲着這些個小人耽誤了些時辰,我來此,不過擔心而已,事急從權。然禮不可廢,此間事畢,我當奉皇太后回慈壽殿去。娘娘梓宮還在那處哩。”

九哥面露關切,道:“也好,隨你來的是誰?宣他再隨你過去,一路護持。”

玉姐道:“放心。我必伏侍得娘娘妥妥當當的。”

九哥也不問她要如何“伏侍”,只說:“自己當心,晚間再說話。”

玉姐這才率諸內、外命婦返慈壽殿,來時拖拖拉拉許多人,回去時,因有婦人之夫、子謀逆,又或是從逆,已叫“請”去獄神廟了,便少了許多人。婦人不比男人,心卻細,又好多想,雖有見着平素與自己不和的下了大獄快意的,亦有心地端正如樑老夫人見謀逆之人伏誅欣慰的,卻也都嘆世事無常。又有心下感嘆:她丈夫不是個好人,她卻是難得和氣的。然事涉謀逆重罪,無人敢直言。

到了慈壽殿,諸人不由升起一股物是人非之感。玉姐理成當然成了喪主,皇太后被宮正以“傷心過了”爲由,“請”下去歇息,亦不回慈明殿,止在這慈壽殿偏殿之內。

玉姐對淑太妃道:“亂臣謀逆,娘娘兄弟不爭氣,將娘娘氣着了、驚着了,又折了侍候的人兒,且分撥人手來伏侍娘娘,萬要保其周全。”淑太妃道:“這也是應有之意。”她兩個說話並不曾揹着諸人,內、外命婦都聽着了,暗想,也是這個道理。

玉姐這才悄聲命宮正:“擇大力之宮女、宦官,娘娘身邊兩尺之內不可少於四人,必要兩宮女、兩宦官,兩個時辰一換人,日夜不停。身邊不許有尖銳之物,繩不許長過兩寸,簪釵不許有尖頭,橫豎在孝中,連針線也不必做。熬好蔘湯,做好飯菜,伏侍娘娘吃。”

宮正會意,道:“老奴明白。”即去做。

玉姐又命取妝匣,來與諸命婦理妝——方纔一番奔波,鬢都跑散了。

這才舉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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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喪禮非區區幾日便可了,諸逆臣押於獄內,尚不及審判之時。卻又有北方各地來報——兩、三日前各地普降喜雨。

九哥與政事堂皆大喜,雖今年大半收成沒了,只消不成澇災,以今年之勢,明年必是個好光景。最可喜者,乃是這雨雖不能當飯來吃,卻能解人心頭躁意,好破先前說帝后不好的傳言。更因此雨,三法司縱量刑嚴些,也無人說不好了。九哥心裡,卻是要趁勢嚴辦,剪滅這兼併之風,也是與敢犯上作亂者一個教訓。

九哥心頭焦躁火氣也降了許多,不似先時那般迫切要問罪了,只囑咐不許令逆臣死於牢內,又說:“未定罪前,不許爲難其家眷。”

玉姐卻於喪事上遇着幾個求情的人,以諸勳貴之勢,許多皆是自開國以來便有的爵位,數代下來,姻親故交盤根錯節。爲謀逆、從逆的說話,自是不敢的,然若是犯官家眷、又或是家中幼兒,倒還有幾個略有些個良心的親戚戰戰兢兢想走個門路。

漁陽侯、安昌侯這等人家縱是姻親亦不敢碰,然若是漁陽侯兄弟的孫子,其母家想求將這孩兒以年幼爲由流放得略近些,卻是使得的。又如燕王系,燕王子孫衆多,有與宗室裡吳王系子孫處得來的,也有想討個情兒的。

又有一等人,因與謀逆之人有些個親戚,恐連坐的,更是如坐鍼氈,四處撞木鐘。跑得最厲害的,正是這等人。

謀逆之事是得罪官家的,散佈流言說官家各種不好,更是將官家往死裡得罪,誰個敢去觸這個黴頭?縱能活動了主審官,官家想起一問,功夫便全白下了。思來想去,唯有兩個人能說得動官家,其一是皇后,其二便是渤海王妃。於是動了心思的人,便盡力往渤海王府與永嘉侯府裡跑。

洪謙在京時日尚淺,姻親亦不多,雖如此,也有許多人七彎八拐地尋上門來求說情。求人辦事沒有空着手兒的,洪謙與秀英卻都不敢收。虧得兩人都要往宮裡哭喪,便嚴令家中看好門戶,來客便說主人家正在宮裡,家內沒個主事的人。秀英又牽心已搬出去的金哥,命李媽媽去對金哥說:“這事兒大着哩,休要沾手兒。”

金哥笑道:“我一外臣,連娘娘的面兒也照不着,尋了我來有個甚用?”李媽媽悄聲道:“那哥兒可看好了老夫人,老夫人素來是個心善的,因娘娘做了皇后,她老人家也有個誥命,此番以老病告疾不入宮哭靈,萬一有人尋着她,她一時心軟應下了,卻又是件麻煩事哩。”

金哥這些年也曾聽着一二外祖母之舊事蹟,無奈道:“我哪處也不去,只在家裡溫書,眼見是要考舉人試了,我走不脫哩。”李媽媽這才放心回秀英,如此這般一說,道是哥兒極明事理。

酈玉堂處亦有人請託,酈玉堂原是個不問世事的,前些日子聽着有人說他兒子不好,雖是過繼出去換兒子,也是自己的骨血,他已是一肚子氣。如今聽說有人請託,將雙耳一掩,“送客”二字都不說,便跑出去了。只兩手抱着耳朵,過門檻兒時還叫絆了一下,險些兒跌跤——更恨來討情的。

他這般作派,申氏亦不敢兜攬。求情之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於家中惶惶不可終日。

卻又傳來消息,官家要嘉獎此番平叛、救駕有功之臣。議功較之審案卻是容易得多,自九哥起至於政事堂,肚裡都有一本賬。

九哥原想擡舉着酈玉堂的,又覺有些不妥,便暫緩一緩,因他同父之諸兄哭臨時與他同心,多有迴護之意,便與這幾個都賜了爵。陳熙因有功,將其由樞密副使進爲樞密使,原樞使入政事堂二月後退休致。又獎洪謙之功,硬將洪謙原本之北鄉侯與了金哥。

諸宰相有功,各額外錄一子孫。在場之忠臣,各加一級。其餘因搜捕逆賊而餘下的空缺,九哥便交與政事堂來擬。政事堂見九哥固有偏袒之意,卻不曾做得過份,也由他去了,擬了剿逆之軍士各加三級,錄其姓名,待日後有用。

算來算去,卻是皇后一門獲利頗大,衆人卻懾於皇后之威,不敢多言。玉姐卻又有話要說,乃是因淑太妃之請,爲陳三姐說情:“她有功,怎能同罪?”九哥便與陳熙說了,可使陳三姐與七哥和離,另覓良緣。陳熙感激不盡。

九哥乃命朱震爲山陵使,與太皇太后建陵。太皇太后原當與夫合葬,奈何她壽數太高,丈夫已入土幾十年了,不好以卑動尊。只得於旁另建一陵以安置。

朱震辭以不敢,他因朱清之事,自思管教不嚴,險釀大禍,連着引罪請辭的摺子都寫好了。九哥卻不允,道:“此事與卿無干,我自知之。卿且留,有事要用着卿。”朱震因不知何事,便暫留下。

待太皇太后喪事畢,九哥即命三法司會審,因事關重大,又命丁瑋以宰相監審。李長澤又奏以燕王乃宗室長輩,不好止令三法司來審,請審燕王等宗室時,須宗正在場。

玉姐卻又暗中說九哥:“燕王年高,又是長輩,且子孫衆多,一旦悉數定罪,未免宗室震動。不如止誅首惡一系,餘者也與他們些個顏面。削爵罷了,休除了宗籍。想他家女孩兒也有嫁出去的,原就沒個嫁妝,如今連個品級也沒了,要再不是宗女了,恐受人欺。”

九哥一想,道:“原爲威懾而已,便止留着宗籍罷。”卻不即時說,只等宗正等審出個結果來,他再“法外開恩”,博個大度名聲兒。想來三法司並宗正等不敢輕判燕王諸人,縱欽天監監正能活命,燕王也難逃死罪。

因開審,朝野上下的眼睛都看着這案子,魯直又比出上回那兩個典故來,道是:“曏者臣曾言,諸逆有不臣之心,實因貪得無厭之故。”因請查其兼併之事。

聽着的人都面上變色,心道:此事真個難善了。謀逆已是重罪,如今魯直言下之意,卻是這些人蓄謀已久,早有不臣之心,豈不更招人恨?且有魯直這等御史死咬着,恐這些罪人難脫身了。

又有人擔心,自家亦有兼併之事,如今魯直上書請窮治,不知是否是官家授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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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沒有魯直等人咬着,這些人也沒個好下場。自下獄時起,陳文、陳奇以皇太后之親族,只消不是首惡便能脫身,立意將罪名推與監正。監正自以不曾動手,也想活命,且以陳氏兄弟爲外戚,縱是主謀也好脫身,不比自己,一旦定罪便難有生路,意將罪名推與他兄弟兩個。兩處便互相攀咬,攀咬中將許多罪狀悉說了出來,又連着旁人。

內裡又有連着朱清的,不想丁瑋陰惻惻道:“朱清早死了,尋替罪羊也不尋個活的。”

陳奇目瞪口呆:“死了?”

朱清卻是朱震與了他三尺白綾的。並非他心狠,凡涉謀逆之事,罪必不能止於自身,還要禍及宗族。若止朱震一人,他便領這管教不嚴的罪名,朱氏滿門卻不止朱震一人,更有霽南侯家並其餘親族。朱清兄弟一去,九哥看在朱震先發其事的面上,或可不予追究,如此,朱清兄弟三個的子女,便不是逆臣之後。

九哥果睜一眼閉一眼,連朱震也不曾問罪,且命其爲山陵使,便有保全之意。

雖涉及許多人,案子審了兩月便即判下,也是朝廷不欲多生事端之意。即判陳文、陳奇、監正爲首惡,罪在不赦,行九族之誅。籍沒。因陳氏兄弟乃皇太后親兄弟,九族之誅便有些可笑,陳氏宗族裡便除了族譜,將陳烈過繼承皇太后之父爵。止發還賬上之田畝、府邸,餘皆沒官,數十年兼併所得,悉便宜了九哥。

漁陽侯、安昌侯,諸逆,當斬,除爵,籍沒,同祖兄弟皆罷官,闔家流放。其餘從逆者十三侯,絞,除爵,籍沒,同祖兄弟皆罷官,闔家流放。

從逆之禁軍,斬,籍沒,閤家流放。

燕王系當除宗籍,削爵,男丁滿十六歲者賜死,十六歲以下,流放。因是宗室,並不明正典刑,只於獄中賜自盡。

九哥這纔出來說話,燕王系止燕王與七哥父系男丁賜死,除爵,並不除籍。陳三姐已與七哥合離,發還孃家居住。

因籍沒,又查抄出許多賬冊來,記着名下隱了多少田畝等。九哥看着籍沒的冊子,氣得雙手直抖,怒道:“他們好大家業!”曉諭各地,凡以上諸人悉爲謀逆罪人。又諭各地方官,北地被災,人民流離失所,又有許多移民,是以人口、田畝皆須重新造冊。命原駐之御史、太學生,調換協助,登記人口、丈量田地,重新大索貌閱、輸籍定樣。

原本心神不寧,恐窮治兼併之人見此情形,便其朝廷之意,摸着了官家底線。也有些人家暗中還了些田地,也有些人家原本要趁災收田的便歇了手兒。也有些人家曉得官家並非要窮治,只不允有人貪念太深,行那“田氏代齊”的典故而已。便比着這幾家的田畝數,各歸家告誡子孫。

此案一結,恰逢秋稅又至。西南移民屯墾之處雖猶要添些個冬衣、傢俱、耕牛一類,卻已有一季收成。雖朝廷許以五年不稅,今年朝廷卻也不須撥這些個人的賑濟糧了。九哥舒了一口氣。北方因下雨,又重釐了田畝,雖產量有限,卻人心歡騰。想國家收回之田地,自要分撥與百姓。各人無不踊躍,自秋日起,直至第二年春耕前,方將此事理畢。期間虧得有這許多御史並太學生幫忙,又令佃戶自報家門,否則春耕之前亦不能完。

九哥卻於結案後頒旨,議與湛哥開閣讀書,封做郡王,以朱震兼任王太傅。佛奴亦爲郡王,只年幼,並不讀書,又要簡選與湛哥做伴讀之大臣子弟。並不另往他處,亦附學東宮。又要選伴讀,填了原章哥伴讀裡因受家族之累而流放之人。冬至日後東宮學堂便即復課。

一時間京中原心頭有離別之意、傷感有些個熟人叫流放了的人都將這些個逆臣拋開,想着如何與子弟謀這個出身纔好。

作者有話要說:呵呵,九哥以後都會順順利利噠~

看吧,下雨的事解決了,兼併的事得到抵制,也立威了,也收拾了不服的人,也沒有人再對他端長輩架子了。開森~~~~

於是,本文也進入尾聲了~

156、商事

雖因着太皇太后先病後逝,繼而又是陳氏謀逆案,滿朝上下連個八月十五都不曾過好。待三法司審完案,尚有一等兼併之家,深恐官家窮治,心裡直如十五個吊桶打水,唯恐何時有事落到自家頭上。一等二等,見官家並不再有話兒放下,燕王系亦只誅其首惡,並不曾除其宗籍,皇太后也於深宮內“安養”,且召陳烈之妻往拜皇太后,又不曾治朱震之罪,方有人迂迴試探。

李長澤生日在九月末,正是打探消息的大好時機。彼時之熱鬧,連李長澤自己都覺得驚訝——無論如何總在太皇太后喪期內,這般熱鬧卻不大好。

他的生日,樑宿、丁瑋等皆到,朱震也攜着朱珏來了。朱震因朱瑜有大功,前思後想,便想留朱瑜在家,因朱清兄弟三個皆叫他迫令自盡,朱清、朱源自有子,朱潤尚沒個兒子,便想將朱瑜記在朱潤名下。不想朱瑜卻不想再趟他家這渾水,堅辭了。

諸人看着朱震亦到場,且是面有感慨之色,並非一臉灰敗,也有人心裡納罕。有些個人不免交頭接耳:“難不成京中原先的傳聞,竟有些影兒?”“他與永嘉侯真個有些說不清道不明?”“你先時與朱沛倒好,看永嘉侯可是朱沛?”都猜是否永嘉侯代爲求情,卻又不好明着問。便有人問着董格:“君侯與永嘉侯、朱相家都是親戚,可知道?”

董格將臉兒一板,道:“我哪裡曉得?你們休要胡言亂語,也不須在這處胡猜。李相壽宴,哪好胡說?——案子已結了,何必再生事?”

便有人圍着他打聽消息:“真個沒事了?”

董格頗有些個得意,壓低着嗓子道:“我家那個孫女兒因說與永嘉侯在程家的兒子,娘娘格外心疼這個兄弟,爲着婚事召內子到宮裡商議,說是因太皇太后之喪,只好再拖上一年了,又說,過了年,便準備起來,好好熱鬧熱鬧,好除一除晦氣。又說,陳樞使的女公子與渤海王孫子的婚事,也快了。聽那口氣,官家是不想深究的。”

諸人都放下心來,卻又想更多打聽些兒。一時四下串連,因李長澤親往迎了幾位宰相,又迎如永嘉侯、興平侯、原侯等外戚,諸人便有圍着於珍這大理寺卿打探的,也有圍着刑部尚書、御史大夫的。諸人衆口一詞,都說官家並非那等行苛政之君。

衆人聽了,縱使李長澤之壽宴並不有歌舞也不曾吹打唱戲,諸人還是頗覺快意。哪知李長澤卻又遇着個不順心,卻是褚夢麟因與海外貿易,賺了好大一筆。岳父雖看他不起,他卻安心想在岳父壽宴上露個臉兒,大張旗鼓使人送了好些個壽禮,數尺高的珊瑚、龍眼大的珍珠、水晶杯、瑪瑙盤,等等等等。險些將李長澤的肚皮也要氣破。

看的人裡,傻的說李長澤有個好女婿,真如傳說中的範大夫一般能耐。明白人兒都嘆,李長澤不知哪一輩子欠了褚夢麟的,叫他坑得好苦。太皇太后崩逝,陵還未及營建完,人還不曾入土爲安,這褚夢麟就這般顯擺,傻些的還要說他孝順。

丁瑋等都識趣兒,並無一個提及褚夢麟。皆想,這褚夢麟真個是會做事不會做人。都與李長澤說些個如今雨也下了,逆賊也捉了,物議平息,風調雨順,來年有好光景了一類。李長澤肚裡恨着褚夢麟,面上笑着,深吸一口氣:“國喪之內,不敢奢侈,略備薄酒,萬望海涵。”

諸人都說不敢,來這處非爲熱鬧,只因仰慕李相爲國操勞,特來祝壽而已。

安排席面時,洪謙位置略有些個難弄,他是進士出身,身爲九卿,當與官員一處。卻又是外戚,與原侯、興平侯是一般身份。虧得是李長澤,將他排於興平侯處,卻又叫興平侯的外孫女婿、孝愍太子的女婿、東平侯的第三子中了進士的鄭隆作陪。

東平侯因讓洪謙上坐,是敬其進士出身之意。且問洪謙:“聽說府上也有好些個求情的人,不知老弟是如何處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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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謙確實曾爲一人求情,卻不是爲朱震。朱震既有“首發其事”的功勞,自然是無礙的。且朱震自來便迴護九哥,無論是政事解說,抑或是九哥所但之事,對九哥都親近有加。爲朱震求情者卻是玉姐,她因將蘇先生孫女兒說與了朱珏,及聞說陳奇等咬與朱清,便猜着內中勾當,與九哥一陣分說,道是已分家之子,且是蘇先生親家,若追究下去,朱珏也有罪,蘇氏也要受牽累,她心中十分不安。

九哥心中也有盤算,一則朱震有忠君之心,二則他也疑這朱家與洪謙有些瓜葛。再將也是看蘇先生面上,且此事不好再牽涉更多,免得朝野更不安,便是得不償失了。是以對玉姐說:“連燕王那處且不窮治,何況其餘?”以朱震兼任王太傅。

洪謙上書,卻是爲越凌求情。一旦越凌入仕算是他引薦,二則此子肯於西南清貧之地爲官,學問亦不壞,三則安昌侯謀逆之事越凌遠在西南並不曾參與,四也是越凌曾爲太學生,算作洪謙學生。是以洪謙上書,以安昌侯祖上隨太祖開國有功,不好令其絕嗣,且越凌地處偏遠,又不得父兄青眼,不得預事,請與他一條生路。

九哥看着奏書,便問這越凌是誰。禁軍裡有與越凌相識、此番誅賊有功的的便回說:“是安昌侯家庶子,極正派的一個人。他母親出身卑下,嘗爲夫人所辱,他自幼也過得十分艱難……”當下添油加醋,將安昌侯夫人之惡說個十成十。這人因南下時與越凌打過交道,想着此人命苦,我雖不好說他的好話,卻好說他家裡的壞話。

九哥一想,道:“既如此,休流他了。且叫他在西南爲縣令,戴罪立功罷了。”越凌前因安撫有功,已升爲知州,如今降爲縣令,說是受父兄牽連。然若真個問罪,他一成年男子,更在九族之列。如今卻是保全之意了。

此後,便有李長澤、丁瑋、靳敏等人,猜着九哥的意思,又有酈玉堂等人秉承上意,揀幾個罪人之旁枝遠屬,上表爲求情。九哥頗準了幾個,只不流放,發與些許房舍財物,卻不令襲爵,原籍沒的田地、兼併之田亦不歸還。

到得冬至前後,朝野都看明白九哥的意思了:並不欲窮治,卻也不肯再多作縱容。此事便到此爲止。

於北人豪強兼併之族,官家這般作派也是意料之中,如此兩下相安,也算是個明理之人。因魯直一張嘴太毒,誰個也不想認了做個想代齊的田氏,然兼併之族,田地愈兼併愈多,說其欲“蠶食天下”便是兼併之族,也不能說這般推論是錯。

子孫繁衍原是好是,欲使子孫不受飢餒之苦,便要與這些子孫都置田,又必要兼併。許多兼併之族不由眉頭緊皺,苦思破解之法。忽又有靈光一閃,想到李長澤之壽宴——那個張揚的褚夢麟!

褚夢麟人未親至,卻送了許多禮物,褚夢麟好生財,卻是人都知道的。先時褚夢麟罷官經商時,好些人皆鄙薄其吃相難看、自甘墮落。此時一想,這經商,未嘗不是保子職富貴的一條門路。想官家亦重商,這幾年連年災異,不得不說官家也有一小半兒是仰仗着南方工商方撐到現在的。

往常只消收下個投靠來的商人、但有事便出帖子與相關官員,便有乾股紅利可拿。眼下卻是今時不同往日,既有內廷出本錢經商,又有永嘉侯、渤海王等人亦參與其中,聽聞樑相與於相也有此意,便不好仗勢與某一商人撐腰打壓旁家了,一朝誤傷,便要結個大仇家。

思來想去,不如與這些人打個照面兒,彼此劃個道道兒來,共通發財。

想是這般想,說卻不好說得這般直白。只趁着新年將近,四下走動之機,與這些個人接觸一二。樑宿與於薊是已參與其中,已嘗着甜頭,樑宿不由與於薊嘆道:“我早知經商利潤豐厚,卻又恐其有傷國本,不想今不傷國本,又有這等厚利。”

及有許多人來與他說話,樑宿便明其心,道:“既如此,我便與諸位廣邀一席。”

因下帖,請了幾家入手早的,由樑宿挑頭兒,將事說與洪謙,且說:“凡事總要於衆人有利,方能做得下去。”

洪謙會意,舉杯道:“天下路由天下人走來,我豈有本事去攔?只有一樣須醜話兒說在前頭了。”

衆人因問何話。洪謙道:“我等皆是求碗飯來吃,誰個若是不守規矩,做壞了成例,將鍋兒砸了,餓了大家,哼!”

溫孝全是陪客,因笑道:“在座皆是明白人兒,豈有自絕後路之理?”

洪謙轉怒爲笑,道:“所以纔是醜話兒說在前頭哩。諸公想,若是有人以勢壓人,故與奸商勾結逃稅,路費逃了,便無錢修路,道路不暢,商事如何可行?可不是將鍋兒也砸了?若是有人逃了商稅,收不上錢來,榷場、埠頭維持不下,可不是將鍋兒也砸了?若有人辦工場作坊,卻剋扣欺凌,人皆不肯做工,可不是將鍋兒也砸了?這些個事情,非是立竿見影,或許要一二十年方能顯其弊。我等皆肉食之人,果然是鄙人麼?我等雖興工商之事,原是爲着公私兩便,豈可不顧禮義?”

諸人皆權貴之家,更有些是進士出身,平素雖想要錢,卻也要講些仁義禮法,聽着洪謙這般說,都說:“君侯此言有理。”心想,這會兒倒顯出他是進士出身來了。轉想,卻是當爲長遠計,亦不可不爲國家着想。當即都舉杯,道:“正是此理。‘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且照正道行,何人敢爲難我等,何必再走邪道?”

即成共識,雖各人所經營之事或有不同,諸人卻常常相聚。趁着年尾清賬,各家都從賬上提出些銀錢,且試一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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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外極忙,宮內卻清閒得緊。淑太妃、孝愍太子妃、廣平長公主等人正於崇慶殿內說話,玉姐看着淑太妃與孝愍太子妃並廣長公主三人,雖對自己也是恭敬的,行動間卻都透着一絲慵懶從容,不由摸一摸臉,又失笑。想來自己與她們也是一般,都是因着不受皇太后轄制,而不自覺開心。

皇太后此人,雖宮裡這幾位心中並不敬她,她縱要尋這幾位的麻煩,也叫人擋住了。然畢竟是宮中位份最尊之人,縱然無能爲,也叫人不能忘了她。如今犯下大錯,形同軟禁,旁人去了心頭一塊大石,自然是開懷的。玉姐不受不正經婆婆轄制自不必說,淑太妃叫皇太后說是妾,孝愍太子妃與皇太后更有“殺夫之恨”,如何能不快意?

淑太妃便問:“娘娘笑甚哩?”玉姐道:“想着快過年了,可不就笑了?今年可能過個好年了,”又斂了笑容,“可惜娘娘不在了。”心道,這太皇太后去了,雖也是位尊,於淑太妃等卻不是好事,也不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是歡喜的人多還是難過的人多?

淑太妃母女大爲傷感,孝愍太子妃也跟着嘆兩聲兒,卻並不傷心。

孝愍太子妃因問:“正旦時節,內外命婦朝賀娘娘畢,可還要往慈明殿去問安?”

玉姐正色道:“這是自然要的。皇太后是官家母親,怎能不見人呢?”

孝愍太子妃肚裡不快,她是恨不得將皇太后所作之惡宣揚天下的,卻知天家顏面要緊。縱然孝愍太子不死,此時她做了皇后,若皇太后仍在,夫妻兩個少不得還要供奉着這個冤家,皇太后死了,也要與她披麻戴孝。

淑太妃不想聽皇太后消息,卻問玉姐:“珍哥過年可來宮裡不來?”她因着外孫女兒說與珍哥爲妻,便不免關心。

玉姐道:“自然是要來的,他必要樂壞了,與他一道淘氣的都在宮裡呢。”

說得衆人一笑,王氏道:“最淘氣的必是我那侄兒!”玉姐道:“物以類聚,人以羣分,不是一路人,他們也玩不做一處去,都淘氣!男孩兒必要淘氣些,纔好有脾氣,否則軟軟綿綿,能成個甚事?小時候兒淘氣,多教以正理,大道無虧便好。”

幾人都說是。淑太妃見說得開心了,便問玉姐:“娘娘可知,他們外頭商議着也要插手些工商之事哩?”

玉姐已聽秀英說過,此時卻說:“彷彿聽着一耳朵,究竟是怎地?”

淑太妃便如此這般一說,且說原侯家也想爲兒孫存些個本錢,王氏亦如是說,廣平長公主於後附議。玉姐笑道:“他們若是想,待李長福後日回來,問他就是了。”

三人都欣喜道:“這便是娘娘賞飯吃了。”

157、溫相

卻說如今宮內人口簡單,玉姐頗覺省心。時常與淑太妃、王氏等說話,年前這日說着京中各家又想着個生財的門路,玉姐心知,這卻是因着她先使內廷之人往穗州等處經商,淑太妃等恐自己以其奪食,故而先來請示之故。便笑允了。

待幾人去後,玉姐卻將眉頭緊皺。算來淑太妃乃是長輩,天家妻妾之分又與民間不同,淑太妃雖是先帝之妾,亦須禮敬。孝愍太子妃更是先太子遺孀,正經的嫂子,這兩個如此恭敬,卻不獨是因財,恐是有些畏懼自己。想來平逆之日自己的手段鋒芒外漏嚇着了她們,這卻是不好。

這幾人同是經過大事的,平素裡也是八風不動,孝愍太子妃更是半個先生,說過許多宮裡講究。如今兩個尚且如此,不知那些個不如她們的人又將做何想來?“不可欺”是事兒,在衆人口裡是個“厲害人”卻不是甚好話兒,日後與人有個不平事,都要道是自己欺負人了。須要有個法子,好擰過這口碑纔好。

朵兒見玉姐想事,攔住了要回事的小宮女,將人往旁一扯,卻問:“你有甚事要稟?”小宮女道:“先帝那位老才人有事請見哩。”朵兒心知這位老才人乃是先時因太皇太后臥病,皇太后侍疾,便將所撫養之長公主二十一娘交與她看管的。皇太后如今又在“靜養”,淑太妃不肯接這燙手山芋,這二十一娘便又交與她來看管。她來,想是與二十一娘有關。朵兒心想,天家公主向來不是生事的人,難道是身子不好?

玉姐已經聽着了,問道:“有甚事?”

朵兒上前道:“那位照看二十一孃的老才人來了。”玉姐一怔:“她有甚事?”也不以二十一娘有甚難爲事。朵兒道:“娘娘見是不見?”

玉姐道:“自然是要見的。”

這位老才人於先帝時便不得志,人又和氣木訥,是以能存活至今。來見玉姐,卻是面帶爲難之色,道:“娘娘,論理,不該來煩娘娘的,實是二十一娘近來茶飯不思……我是拿她無法了。”玉姐一挑眉:“她可是說了甚?”老才人道:“她要是肯說便好了,只悶着哩,如何開解也不管用。”玉姐笑道:“這是想娘了。”

老才人心裡打鼓,與她個女兒撫養她是喜的,不說日後孝敬,單是打發這守寡歲月,也是好的。然這二十一娘委實燙手,皇后不肯接、淑太妃不肯接,皇太后又不能再叫她養了,這燙口的餡兒餅便落到她口裡了,咽,咽不下去,吐,不敢吐。今日終於受不住了,來尋玉姐。

聽玉姐這般說,老才人陪笑道:“是我無能。”二十一娘雖是皇太后養大,卻是隨了本朝公主的性子,十分溫柔靦腆。太皇太后靈前之事,她亦見着,彼時已叫嚇着了,待將她交付與老才人,便是哭,又說想皇太后。老才人也恐她生事,自己受牽連,便與她掰開了講。二十一娘過年便有十歲了,也曉些事情,聽着涉及叛亂,且皇太后平日裡待帝后確是不好,她也信這是事實。卻又因皇太后撫育她並不曾虧待,十分擔心皇太后。話兒是不說了,只悶着。終究是個孩子,自覺裝作無事一般,老才人如何看不出來?

老才人素來怕事,見二十一娘如此思念皇太后,真個不敢留她在身旁了。

玉姐聽老才人這般說,便道:“你且回去,這兩日我自有安排。”老才人一顆心比方纔還要搖擺不定,卻也只得退下了。

玉姐心道,皇太后這些年,倒也真個沒白養了二十一娘,可惜這孩子卻不好再交與皇太后養了,頂好連見也少見。二十一娘心思單純,若皇太后有心利用,事雖不大,卻是不好。

待九哥回來,玉姐將兩件事情都與九哥說了。九哥道:“只消休要做壞了事情,由他們去。四民者,士農工商,商亦是民,於國有益。二十一娘麼……還要老才人撫養。小孩子家,道理與她說明了,無論她聽與不聽,都要管着她休走偏了道兒。如今看來,她倒也算有情有義,這份子情義卻不好使到惡人身上。”

玉姐道:“只怕老才人愁得要上吊了。也罷,少不得我與她出個主意。”

九哥道:“你有個甚的主意?”

玉姐道:“這還不簡單?多說!日日說,月月說,說得她當成自己的想法兒,事兒也便成了。”又問九哥,正旦時皇太后是要露臉兒的,當怎生個露法兒。

九哥道:“只叫內外命婦見上一見罷了。她如今可好?”

玉姐點頭道:“安生了。”

九哥便也不再問玉姐是如何使皇太后安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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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旦時,內外命婦果見着了皇太后。這日,皇后率內外命婦往慈明殿拜詣皇太后。皇太后蒼老了許多,眼睛也木呆呆的,兩邊嘴角兒往下耷拉着,看着十分陰沉,話兒倒還能說——還活着。

皇太后狠瞪着淑太妃,又拿眼睛斜王氏,滿腹之怨毒能從眼睛裡流出來,獨不敢去看玉姐。平逆之後,皇太后心內不安,便即絕食,淑太妃與王氏都曾來看過她。淑太妃只輕蔑一瞥,王氏卻說了些個譏剛之語。皇太后肚裡有氣,理也不理她兩個,只說:“我如今死了,你們便如願了,官家果然將我家克絕!”

豈知這話兒叫玉姐聽着了,親來看皇太后,且說:“娘娘死也容易,卻不知人死了比活着還要艱難。娘娘如今死,是畏罪自裁,只好作逆賊論,不得附葬先帝陵內,我也不好與娘娘另起陵,不如娘娘想住到哪裡?宗廟裡也沒您的牌位,不知娘娘到了下頭,要往何處討飯?”

皇太后已叫她打怕了一回,最是怕她,斯聲道:“活着受你欺,死了你也要欺我麼?”玉姐卻一甩袖兒,走了。

皇太后自此便好好活,情知只須熬過這一段兒,自這謀逆案裡摘出,便還是正經皇太后,死後有地方埋她,官家再不樂意,也須與她供一碗飯。且心想:你如今搓磨我,我死後你還不是要與我彎腰?待你死後,我與你閻羅殿上對質去!問你個不孝之罪!世人叫你欺瞞過去,閻王卻是長眼睛的!

心如此想,人後與玉姐兩不相見,人前卻說話極是和氣。內外命婦嘖嘖稱奇,心道,她如今怎這般好說話來?

皇太后雖高坐,見這許多人拜她,心裡卻並不曾有了“獨坐最高處”之欣喜。也不想多看,只推說天冷不耐動彈,要回內室暖和。玉姐便率諸人告退,卻又往崇慶殿裡去,少坐片刻,便說:“想來你們大過年的家裡也有事,我便不耽誤你們了。”諸人連說不敢,亦識趣告退。

玉姐正可與秀英、申氏等人再說說話兒。申氏因問:“皇太后究竟如何?”秀英也說:“她今日怎地這般和氣?我看她看淑太妃,眼睛都能吃人。”玉姐知道這兩個都不好哄,只得含糊道:“雖明白了道理,終究意難平而已。”

秀英一想,道:“也是。”所謂道理,不過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而已。若說皇太后真心以爲自己做錯了,不當謀廢立,秀英是不肯信的,申氏亦不肯信。兩人皆想,皇太后如今想依舊錦衣玉食好生活命,須得不再與帝后尋煩惱。卻不如玉姐並非以此事威逼,乃是“以死相脅”。

兩個也不點破,餘者如蘇夫人、樑老夫人等,也是心裡明亮,卻都不說。皇太后弄成如今這般地步,叫人怒也不是、憐也不是、笑也不是,索性不再說她。

玉姐又叫“朵兒”,朵兒便領着兩個小宮女兒,拿出兩盤子物事來。申氏看了便笑:“李長福辛苦這些年,統共弄這些來孝敬你,你又拿來分了,也不心疼自己。”秀英道:“她從來手指漏縫兒的,敢叫她伸出手掌來看,食指與中指是合不攏的。有甚好物兒,也不見自己留下。”

董格夫人笑道:“從來能掙才能花,想散也須有得散。”

玉姐嗔道:“是哩,這纔是誇我的哩。打小兒娘便說,大正月裡只許說好話,如今又來埋汰我。慷慨從來是好事。”

蘇夫人不由道:“娘娘這話兒是正理,慷慨好過吝嗇,我家也曾受過樑相慷慨的恩哩。”樑老夫人道:“你這哪裡的話?義之所在,性命尚且不顧,又何惜錢財?無關慷慨吝嗇。”又贊玉姐連番之儉省,拿出錢來與九哥應急,實是賢良。

說得玉姐臉上一紅,道:“您這般說,我越發無地自容了。他要手頭寬鬆了,您再看我如何花錢,到時候怕又要說我奢侈了。”樑老夫人笑道:“那樣卻是無妨的。”申氏對秀英道:“這會兒卻好說這個話了,當初與九哥說親,便是看中你家這條兒好處。窮日子窮過,富日子富過,總想着過好,有股子勁兒。”

幾人說笑一回,玉姐對蘇夫人道:“我才入京時,常與五姐、六姐一處玩,如今見得也少了,待出了孝,倒要見她們。更想看一看朱家姐兒,她倒好與佛奴一般大了。”蘇夫人道:“姐兒是有些個小大人模樣兒了。”

董格夫人心中不由一動,暗想,這難道是要將他兩個湊作一對兒了?便擡眼看霽南侯家婆媳兩個,見她兩個一對眼兒,想是也有此猜測。又想,皇后如今有三個兒子,太子也好有九歲了。皇后親生兒子,打如今起便尋摸着好姑娘也不是稀罕事兒。

玉姐卻一字不露,她心裡,是想與章哥尋個書香世家的姑娘。想樑宿的女兒嫁與了於薊做兒媳,不知所出有無合適之女?抑或是樑宿家的孫女兒也可。湛哥好與他尋個勳貴之女倒也相宜。佛奴她卻真心想與這朱珏做個親家的。

只是湛哥與佛奴之事她能做得了大半的主,章哥已是太子,非特她說的不能定,便是九哥放話,也須要問一問大臣的意思。如何要依自己之意行事,卻是須得細細思量的。

當下略過此節,與諸人分珠寶首飾,也有簪釵、也有鐲釧、也有攢領、也有珍珠、也有寶石,更有美玉如羊脂。且說:“都是些個小物件兒,咱們賞玩而已。”華太夫人笑道:“果然是手裡散漫的。”玉姐笑道:“我還有散的時候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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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所言之“還有散的時候兒”卻是說的今年又是個考取進士的年份兒。去年夏天炎熱,冬季便冷且長,且有降雪,普天同慶,都說今年是個豐年,春寒料峭時赴京趕考卻是個苦差事。

玉姐因請示九哥,凡入京之舉子,京外憑其路引、京內憑其戶籍往禮部領件厚衣、錢十貫,以禦寒。有因寒成病之舉子,亦可領些藥錢,以防因病誤了考試。以國家連年被災,今年兩稅未曾入庫,這錢也不須禮部來出,統由內庫出錢,舉子不過幾千人,玉姐滿破了花不上幾萬貫錢,卻與九哥收買天下士子之心,實是個划算買賣。

仕林卻不這般看,只道是帝后心慈,向着讀書人,也不去管這皇后管得太多似有幹之嫌了。來往於永嘉侯府之人,也不以是“攀附外戚”,都說,皇后畢竟是士人之女,行事有法度,果然官家須娶個好妻,纔是社稷之福。

永嘉侯府裡如今寄住着三個人,都是今年要考試的。三人皆不敢張揚。蓋因金哥去歲當考舉人試,卻不曾中,恐觸了主人家心事。洪謙與秀英固然遺憾,卻並不以爲意,自來考試一帆風順的極少,不是這處耽誤兩年便是那處耽誤兩年,洪謙自己運氣極好,也是誤過一場的。

秀英張羅與三人應考之物,且說:“今科考官是丁太傅,珍哥將你三個文章都與他看過一回,也評了些兒,你們休怕。”

林辰心頗不安,道:“從來少年進士並不很多,侄兒這一科若再中不了進士,便要還鄉了。”秀英道:“又說傻話!這回中不了,下回再中。實不想考了,你也是舉人了,便謀一前程又怎地?何須回老家去?”林辰慚愧道謝。

安泰八年之春,科考是眼下頭等大事,另一件事情卻是史筆大書特書的一件事。溫孝全拜相,九哥雖不明說,卻以其曾爲轉運使,令其監督商事、督導商路之修築。

158、進士

卻說安泰八年乃是個進士考試的年份兒,因天氣寒冷,玉姐便以內庫出錢,花不了許多錢,便得了讀書人的口碑,做了件划算的買賣。這一年進士考試,最得志的並非新科進士,乃是帝后二人。

玉姐卻因這進士考試,又別有一樁心事。事卻是因金哥而起,因他去歲之舉人試便不曾得中,今年進士考試自是無人之份。九哥又因去歲平逆之事洪謙有功,也是向着岳父家,便與了金哥一北鄉侯之爵。金哥得爵,秀英、素姐喜不得,義安侯家也是開懷,玉姐似在兩可之間,獨洪謙並不甚喜。洪謙與玉姐心裡,是想叫金哥走科考的路子的。是以洪謙再三上書請辭,玉姐也說九哥賞得太厚,卻又不好將這點子小心思說出來。

九哥卻想,他素來與洪家親厚,自己本身父母家再賞賜便須謹慎,這岳父新立大功,縱賞得略厚些又有何妨?且知玉姐心裡,是極掛念金哥,恐他分家出去居住後無所依靠。硬將此事壓下。

金哥得些爵卻有些個茫然,他早知自己襲爵無份,終是要考試的,哪知天上掉下個餡餅兒來,一時叫砸得頭暈眼花。尋洪謙討主意:“爹,我這試還要怎麼考法?”洪謙也是撓頭。

凡勳貴人家,這襲爵的子弟便少有考試的。蓋因其承嗣,自有一干事務要學,與考試進學要學的東西便不同。好比宗室,也有少有以考試爲業的。雖法無明文不許考,終是考的是,中的亦少。縱中了,雖可誇耀,也有人說是要與貧寒士子爭個名份,不大雅相。

洪謙此時卻光棍兒得厲害:“少想這些個無用的,與我溫書去,今秋你是必要考的!”

金哥畢竟年幼,書雖讀得熟些,見識也略有些兒,與全國之讀書人一比,實也算不得甚麼。更兼有謀逆之事,永嘉侯府也是在風口浪尖兒上,成天價請託之人無算,又有那陳奇將朱清咬出,永嘉侯府素與朱家交厚,金哥也要擔心一二。總是定不下心來,考試時便失了手。

莫沒這個爵位,縱失了手,也還好些。有這個爵位再失手,心裡不免泄氣。竟比一無所獲更難過。有心再令他考,恐再考不上,反面談資。不令他考,便如此度日,未免遺憾。

玉姐心中拿不定主意,便想尋個人來問問。九哥正忙於春耕、科考,且因平逆受牽連者頗多,好些個人因此或黜或降,空出些缺兒來。那一等閒差便罷,九哥正欲裁汰冗員,暫且不補,意在拖延時日,日子久了,無人提及,便將這一職位裁去。若是要緊位置,卻不能無人,爲填這些缺兒,又要與政事堂、吏部等商議。玉姐捧頭想了半日,於向安卻來報:“娘娘,不悟大師與清靜真人來了。”

玉姐聽着不悟名字,心頭豁然開朗:不是還有他麼?

玉姐常好見僧道,與不悟、清靜這一僧一道交情頗深。前番她把出錢來與這兩家,使其於北方弘法,僧道投桃報李,也四處說帝后好話。去歲流言四起,北方卻不曾大亂,僧道宣揚實是功不可沒。

不悟這回入宮,卻是與玉姐有事相商。蓋因李長福去冬返京,不特攜了許多財物,尚有許多見聞。玉姐常使他說來,聽李長福稟道:“商人好迷信,又興淫祀,少不得入鄉隨俗。”玉姐因問商人有何迷信,又如何好淫祀。李長福便說,商人好拜神仙,所拜者不外乎管着兩樣的:一是管財的,二則是管平安的。其餘皆不在意。

那管財的自有財神,有文財神有武財神,管着平安的卻又有各種。譬如路途平安的,又譬如當家人外頭行走,家內無人照看,求個家宅平安的。宅有宅神,常好拜個蛇神。李長福久在穗州,那處又好拜個海神,使出海平安。

又說:“大海茫茫,常有風浪,心裡沒個想頭兒,難熬得緊。必得有個甚叫他們念着,將心安了,纔好做活計。”

玉姐聽着卻動了念頭:與其叫他們胡亂拜,不如與他們個神仙來拜。蓋因信得人多了,必有廟,香火旺了,自然有寺產,繼而便要有佃戶耕種,便要另成一體,又要生出無數麻煩。不如交與僧道兩家原便受着道籙司轄制的好。

是以玉姐便與九哥說了,九哥一想,也是這個道理,因手上事多,便說:“朝廷頒旨容易,然民間淫祀之風,卻是屢禁不絕,並非政令能管得住的。不如說與他們兩個,叫他們兩家自想辦法去。你與他們也是熟的,透個話兒與他們便是了。”

這纔有今日這一見。

玉姐忙命傳他兩個進來。

不悟與清靜俱神清氣爽,他兩個是依附與帝后的,如今九哥龍椅坐得穩了,他兩個也放心。聞說玉姐有事相召,將手上事放下,經也不講了,禪也不參了,穿戴齊整了往宮裡來。

到得崇慶殿,於向安親迎了,笑道:“大師、真人,有好事了。”清靜笑道:“卻是甚好事?”於向安道:“您老來了便知。”他與清靜戲笑,卻不敢與不悟混說,這宮裡宦官習俗上便怕着讀書人,雖不悟這讀書人已剃度,依舊令於向安不敢妄言。

二人入得室內,各行禮,玉姐笑道:“方外之人,何必拘於俗禮?快來坐了。”他兩個見設了兩個繡墩兒,便知是自己的坐兒了,都坐好。卻見玉姐身側立着個人,有些個眼熟,不悟記性極佳,想起這是李長福,微一點頭。

玉姐道:“今日請二位來,卻是有件好處,不知二位能不能拿得到手裡了。”不悟合什宣一聲佛號,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對着出家人也不好打誑語哩。”玉姐道:“和尚聽了,便知是不是誑語了。”命李長福將那商人淫祀之事說了。

玉姐道:“如何?兩位敢不敢伸這個手兒?”

不悟道:“義之所在。”清靜聽他這般說,遲一刻也悟了:朝廷顯出重商來,必要將這些個人攥得略緊些兒。更因朝廷重工商,京中貴人亦有許多心嚮往之,日後從事工商的人必多,確是值得伸手。

玉姐道:“官家已是允了,許今年多批下度牒兩千紙,兩位等分,他們信哪個,卻要各憑本事了。只不要壞了交情便好。

兩個都說:“善!”

玉姐道:“既然二位無異議,便可自行簡選弟子。李長福不日便要南下,可先與他些個人一道走,行得也方便。”

不悟笑道:“這卻不用,出家人本就是修行來,皓首窮經是說做學問,弘法卻是要四處走,見得多了才能與人說話兒。”

李長福插個嘴兒,先將身一躬道:“大師忘了一件事兒:南邊兒人方言難懂得很哩,北方人往南去,縱是和尚,也……還是聽不懂的。大師有弟子南下,好與小人一道走,到得穗州,小人也好安置了高足慢慢兒聽些方言。否則,不必到穗州,只消離京南下五百里,問路都聽不懂鄉民說個甚哩。”

清靜聽了大笑:“你也有失策的一天?”

不悟道:“我如今身邊尚有二十弟子,內裡卻有幾個原便是南人。”清靜歎服。

玉姐道:“既如此,便省了我的事了,兩位各安排。我卻又有一件爲難事,要請教。”

不悟因說:“還有甚事能難着娘娘?”

玉姐便將金哥之事說了:“人苦不知足。竟是家母心寬,見着有一侯爵,以他此生無憂,便撂開了。我卻總是意難平,卻又不知當如何是好。”

不悟道:“何不問他自己?不想考時,娘娘仁至義盡,只叫他做一富家翁,也休要想他有何等樣出息,只管想江州歲月,可曾想過有今日富貴榮華。若想考時,哪管愚夫閒言?北鄉侯如今年未弱冠,還有幾十年的日子,難不成要叫他鬥雞走狗地過?令尊也是失過手的,便是於薊,累世進士出身,頭一番考秀才也不曾中,娘娘可知?”

玉姐驚笑:“豈有此理?”不悟道:“他少時總好個十全十美,起筆頭一個字總覺寫得不好,便不想將這醜字留於卷面上,寫出來便裁了去,一裁二裁,將卷子裁做碎紙條兒,每條頂頭都是同一個字,考官以他故意,將他趕出場去。若非他家累世宰相,此怕此生難再入聲哩。”

玉姐聽了再忍不得,笑得花枝亂顫,殿中上下,人皆大笑。不悟道:“此話於此處說完便了,於薊宰相之尊,不可取笑。”玉姐道:“很是。”

三人俱各有事,略說幾句話兒,兩個即告辭。玉姐使人宣秀英入宮,將不悟之語說與秀英,使轉告洪謙:“是我想岔了,好了還想更好,未免顯得貪心了。只問金哥,想考便考,也是有個事兒做,否則這天長日久的,人也是閒壞了。不想考時,便老實呆着,休要生事。”

那不悟與清靜卻回去簡選弟子,一如往年故事。這一回卻不與他們許多盤纏,反有許多僧徒樂得往南而行,蓋因南方如今富庶,自可化緣,又有度牒可收弟子,好些個人欲往。

一時簡選畢,將名冊報上,玉姐將這名冊呈與九哥,九哥匆匆看了,交與政事堂。政事堂與玉姐是一個心思,便發與清靜所掌之道籙司,允其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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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道啓行之日,李長福已先行南下,臨行也與不悟、清靜留了穗州地址,道是若和尚道士來了,萬請到他那處一敘,他也有些經商的勾當,手下人裡也有胡亂信神仙的,還請過去講經,兩人皆允了。

僧道之事不過小事耳,縱是再虔誠的老婦人,也不將心放在這上頭了——進士試畢,發榜了!

洪謙家裡因有三個書生要考試,便一早使程實親帶着四個膀大腰圓的家丁擠過去看榜。四圍一片“我家太公有一愛女,年方二八,有萬貫嫁妝……”往榜前一看,於進士時看着張三郎名字,往下一瞅,籍貫也對得上號兒。繼而在同進士之末尾,又有林辰名字,籍貫也是。獨無張四郎,不由再看一回,看得叫人擠到牆上,臉兒都要擠平了,也尋不着,只得回來了。

林辰雖中同進士,自覺比之屢試不第,終是好許多。張三郎自中了狀元,兄弟卻沒個着落,笑一回又皺一回眉頭。張四郎頗萎靡,只得強顏歡笑,只說他哥哥:“下一科,我許還能中頭甲哩。”

秀英松下一品氣來,林辰有個着落,她也好與林家有個交待了,此後再有甚事,她是一絲兒也不想沾了。林辰在京這幾年,秀英比看金哥還要掛心,設若不中,她養是養得起這個兒,卻是不知要如何安排他了。當下開心對林辰道:“我使人往江州遞信去,家裡知道了,也好與你說門好親事。”卻不敢兜攬林辰的婚事,十分害怕林老秀才娘子再生個甚事出來。

洪謙已使人送信與張氏兄弟之父,更留張四郎道:“你兄弟不日便要授官,你且將心放寬,與金哥兩個做一回難兄難弟罷,好生讀書。”

張三郎兄弟兩個手內有家裡與的銀錢,林辰家內裡與的貼補本就不多,一概應酬皆是洪謙幫襯與他。也有一等打聽着永嘉侯家裡住着兩個少年進士,想要招爲女婿的。想來這兩個既是進士,前途便不差,更兼有着永嘉侯做靠山,是難得的好女婿。

這待事,洪謙並不與林辰應承,只叫他寫信回家相問父母,反是張三郎,洪謙與他說了個陳三姐兒。正是陳熙之妹,現合離在家的首告燕王謀反之人。親寫信與張三郎之父,道是陳三姐實是個明理之人。傳聞裡,先時太皇太后與原侯將她許與七哥,七哥與未婚妻退婚,她便以其不可信,後果謀反。實是個目光長遠的好女子。

張三郎心中惴惴,以此女先叛其夫,恐不是個安份之人。洪謙笑道:“原侯三女,止此一人賢良,我與你保媒,難道是爲落埋怨不成?早叫夫人問過廣平長公主,此女確是個溫和的人。且有遠見,你日後要奔前程,須得有一好妻,妻賢夫少禍。燕王家若肯與她商議,必不至傾覆。”

張三郎素服洪謙,聽他這般說,便轉憂爲喜,與洪謙作揖:“多謝君侯。”

洪謙再尋陳熙說時,陳熙喜出望外。本朝風俗,寡婦並不難嫁,一是物議並不非難,二則寡婦手裡有錢,分外好嫁。陳三姐又有所不同,她丈夫是死了,卻是因謀逆,這謀逆還是她告發的,是以門當戶對之族皆不敢要她。

陳熙三姐妹裡唯此一個賢良淑德,又有大義,卻獨她婚姻艱難,陳三姐自歸孃家,將自己鎖房兒裡,鎮日裡吃齋唸佛,連門兒也不出,將原侯夫婦並陳熙愁得頭髮也要白了。陳熙如今之顯赫、陳烈得有一爵,原侯家先時爲難帝后之事盡皆一筆勾銷,全賴她首告之功,是以閤家都覺對她不起。欲爲說親,好了,無人敢要,次了,原侯又嫌棄。

如今洪謙與她說了個少年進士做夫婿,夫家又是朝廷命官,真個喜從天降。陳熙歡喜得將兩手都要搓出火兒來,連聲道謝,且說:“君侯大恩,沒齒難忘。我家三姐妹,唯這一個令人心疼。我這便說與父母!”

洪謙道:“卻又慢來,將笑影兒隱一隱,太皇太后週年未過,暫且休要聲張。我這般唐突,也是想府上必不至在週年內議婚,令妹尚在家中,是以來說。這孩子父親將他託與我,是連婚事也託付的,孩子極好,你回去說與原侯,何時相看一回。”

陳熙道:“我這便回去稟於家父,過一時必親往府上拜訪。”

159、童趣

卻說洪謙做了一回媒人,將陳三姐說與了張三郎,男家父親前想後想,這媒人是他千萬拜託的,人家與說了個媒,自己實不好反悔。非特媒人得罪不起,便是原侯家,也不好得罪。放在官家與慈宮有隙之時,拒便拒了,如今陳熙也算得炙手可熱,又一門二侯,這女家也是開罪不起的。

且這門婚事也是有個賺頭的,張府君只是知一州,陳家卻是累代列侯,陳三姐再嫁之身,原出嫁艱難,張家並非自己求上門去,女家便不好以富貴驕人。再是有洪謙做媒,男家固不好辭,女家也須看媒人面上,不好與夫家難看。再則洪謙書信裡說得明白,陳三姐實是難得明白人,與明白人相處,最是容易。

是以雖張三郎母親略有些遺憾,以自己一個進士兒子居然娶了個二婚頭,張府君卻一力要許這門婚事。聽妻子說:“又不要圖岳父家富貴,怎這般不講究哩。”張府君便笑了:“我若只有他一個兒子,自然是要再思量一二的。你我不止這一個兒子,大郎、二郎也要看顧,四郎還不曾考中,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好將家業都託在三郎身上?他終要靠自己多些兒。”

這卻也是個道理,家裡兒子多,便難免顧此失彼。皇帝家還有個長短,何況張府君權勢富貴並不熏天。但凡這樣人家,只消長子不是十分蠢笨,頭一個是要盡着長子來的。其次纔是諸子,這纔是道理。張夫人聽丈夫這般說,才嘆氣道:“也不能將好處都佔全了,只消三郎過得好,那便好。也不曉得這女子脾性如何。”頗有些埋怨丈夫將兩個兒子託付與洪謙,弄得雖中了進士,卻又有一門不如意的婚事,卻又動起將四郎接回來的主意。

張府君怒道:“婦人之見!這世上哪有替兒嫌媳的?你是唯恐三郎過得順了是怎地?四郎在京又有何不好?天下讀書人萬萬千,你的兒子好,旁人的兒子便不好了?如何數得上他?三郎、四郎來書信,你道他們考前,與他們看文章的是哪個?乃是君侯使他家哥兒拿與丁相看過的!丁相是此次主考!你休要生事,橫豎兒子將有任命,媳婦也不在你面前,你休挑剔。”

張夫人這纔不言聲了。

當下回信,謝洪謙做的好媒。張夫人雖口上報怨,手上卻不敢怠慢,將一應放定、成婚之事備妥,親往京裡去,與兒子放定。及見着陳三姐兒,見她生得溫柔可,言語又得體,原侯家上下因張三郎肯娶,也都極客氣,這才放心謝了媒。又聞宮裡皇后召見,始知這樁婚事,原是推辭不得的。

彼此已到夏日,恰逢着太皇太后週年將過,當下陳熙便告個假,親自送妹子往江州成親,將張夫人嚇得不輕。張三郎亦得往穗州爲官,卻是個頂好的優差。張夫人便將那挑剔之心壓而又壓,不敢生事。

林辰之差使卻不比張三郎好,乃是往北方一縣爲縣令。數年之前,還是北地優於穗州,如今卻是掉了個個兒。林辰卻也無可挑剔,領了假,拜別洪謙夫婦,先回江州見父母,其次纔是上任。

玉姐見自家事偕,心內頗安,因太皇太后週年已過,便張羅與九哥做壽。九哥小她幾個月,恰在太皇太后週年之後。玉姐想九哥自登基以來,便不曾好生做過一個生日,今年雖不是整壽,也該與他好生慶賀一回。因尋淑太妃、孝愍太子妃兩個商議。

淑太妃因知洪謙將難嫁的陳三姐說與個新科進士,自覺皇后待人極實誠,是以極外上心。王氏亦因玉姐將其女兒嫁得和睦,心有感激。兩個一道與玉姐出主意。淑太妃是先帝朝奢侈慣了的,王氏卻又心細,道:“須與官家整壽留個餘地纔好哩。”

兩個你一言我一語,玉姐於旁聽着,又學着不少。因笑道:“我原在家時,不過學些個家長裡短,如今到宮裡,沒個人教着,真個是不行的。”淑太妃道:“娘娘只消把個總兒,旁的事,自有人去做,這些個細務,娘娘知不知的,哪值挑剔呢?”

官家做生日,原非內廷能說了算的。只是如今這官家與以往不同,早幾年京裡好些個貴婦好嘲笑帝后小家子氣。這小氣的並非皇后一人,官家也是如此。這夫妻兩個好似只“將家搬到宮裡”一般,外頭怎生過生活,宮裡也便怎生過。也不講究個“不得干政”,也不講究個排場。

往年官家做生日,須由禮部等來做。今年娘娘說要與官家做壽,一句話兒便做了。內外也不覺有甚不妥,只聽命而行。淑太妃見準備得快,不由咋舌道:“他們如今倒勤快起來了,也不相互推諉了。”王氏心道,原本內廷與外朝總要扯皮,你們當年雖看着勢大,裡裡外外脫不了小氣格局,人卻不服也不怕。她雖好儉省,常不與宮裡陳規同,眼睛與你們看的卻不是一處,人如何不聽她的?

兩個卻又同心,襄助着玉姐將這壽宴辦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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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兩個辭去,朵兒道:“她兩個好生奇怪,那位娘娘且不說,單是淑太妃,如今倒好誠心。”

玉姐戲問:“你好看得出來?”

朵兒道:“人用不用心,哪能看不出來呢?淑太妃往先說話兒,聽着和氣,卻是故意朝娘娘身邊兒湊。如今說話,卻是時時靠向娘娘,她自家還不覺哩。”

玉姐道:“我與她安排這許多事,與原侯家安排這許多事,她再半生不熟,我卻也只是撂好手去啦。人便是如此,口說無憑,總要叫人看得見、摸得着,她才肯與你好。空口哄人,一回兩回有用,時日長了,當旁人都是傻的哩。”

朵兒捂着嘴兒一笑,道:“怪道夫人說娘娘手指漏縫兒。”

玉姐道:“只消進得比出得多,總是賺的。”

說話間九哥各前朝回來,玉姐迎了上來,相幫他換了衣裳,又親與他擦臉。拿下手巾來,見九哥一臉驚訝,玉姐將手巾銅盆兒裡一丟,推他一把:“你怎地了?”

九哥道:“我做了甚好事?有這般運氣?”玉姐嗔道:“我哪日不與你擦臉了?又來說這個,還有好事哩,你再知道了,還不要美壞了?”九哥驚道:“還有好事?!”玉姐道:“怎地沒有?你生日又將到啦,可要好好過一回。這許多年了,都不曾好生做一回生日了。”

九哥聽了,連連擺手兒道:“好事忒多,這樣不好。今年風調雨順的,南方夏稅又到了。北方夏稅雖不如南方,今年卻不須再放賑了。他們兼併的人家轉往南方興工商了……好事忒多,好事忒多。今年運氣忒好,不可揮霍。”

玉姐眼圈兒一紅,嗔道:“你又來招我心疼不是?”伸手兒要掐他,到底捨不得,摸摸他下巴,“扎手了,你早間刮過臉了,怎還這樣?”九哥面上一紅,也摸下巴,卻將她手握住,道:“我摸着不扎,你手嫩哩。”玉姐啼笑皆非,道:“又渾說。這事只管聽我的,你好生鬆快鬆快,好日子還長着哩。”

九哥輕聲道:“咱們家都聽你的。”玉姐想將手抽回,九哥反握緊,拿她手來往下巴上來回摩挲,癢得玉姐直笑,道:“你也學壞了。”九哥也笑道:“我實不曾壞過,一貫如此。”引得玉姐止不住伏他懷裡大笑。

九哥聽她笑得暢快,好似廟裡高塔檐下的鈴鐺一般,只聞其聲,便覺能滌盪胸中塵穢。一時間擔憂之心漸去,只覺內外無處不好,將她摟在懷裡,也放聲大笑起來。

她兩個一笑,又引來一個人。如今章哥已大,遷至東宮裡居住。湛哥與佛奴便住在崇慶殿左右兩配殿裡,湛哥亦開閣讀書,此時功課未完,佛奴卻在西配殿裡。聽着父母笑聲,好奇來尋。他的乳母管他不住,只得一路彎腰跟着。

正殿裡,朵兒見九哥與玉姐親暱,也掩了口兒偷笑,頗覺不好意思,將臉兒一擰,卻看着佛奴正趴門框上,出頭露腦,看他爹孃抱作一團兒。朵兒還未及奔去將他抱開,他已越過門檻兒,蹬蹬跑來,撲往玉姐腿上,抱住她裙子,仰起臉兒道:“爹孃笑甚哩?我也要抱,我也要笑!”

玉姐面上紅得好似廟裡關公,她與九哥這般,於宮女宦官面前倒不甚羞澀,叫親生兒子瞧見了,委實羞人,手下暗使勁兒掐了九哥一下兒。九哥忙鬆開手來,俯身將佛奴抱起,道:“三郎也來。”

佛奴猶自懵懂,道:“爹,你抱我比旁人抱得都高!真好!”九哥單手抱着他,另一手挑他下巴道:“是吧?”

玉姐將袖兒一甩,道:“你們便樂罷!”佛奴將頭埋九哥懷裡,也學着玉姐的樣兒,將玉姐看得老羞成怒,恨聲道:“你們兩個歡喜,便一直抱着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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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有九哥如是說,玉姐到底也不曾鋪張,內外諸人有着先帝時之盛況作一對比,都道官家節儉,不似先帝時奢華。九哥聽入耳內,不免哭笑不得。玉姐卻是我行我素,旁人說她小氣她也不理,說她賞賜大方她也不管。秀英聽着些個閒言,回來又說與玉姐。玉姐笑道:“凡事總聽他們的,累也累死了。他們總要明白,如今帝后是何等樣人。”

秀英咂摸出些個味兒來,往後便只與玉姐說這些新聞,卻不曾勸玉姐“改了”。轉與玉姐說起金哥婚事來:“說來官家賜與他的宅子,該着往那處成親的,我不眼看着,卻總不放心。”

玉姐道:“縱不放心,也須有個放手的時候兒。凡一家一道過日子,只須有個章程,便亂不了事。娘看,哪家一家與一家是一模一樣的?董家姐兒也是大家閨秀,雖年輕,金哥將來家裡又不是五世同堂,人口是極簡單的,是個人都能應付得來。”

秀英道:“這樣,我便收拾出房兒來,拜堂成親總是要在咱家的。住滿一月,我將金哥喜好說與她,再叫他們搬出去,可好?”

玉姐道:“娘休忘了與那頭府裡配好使喚人。”秀英掐指一算,道:“我都想着哩,原想着他中了舉人,再成親,婚事也好看。哪知不中,官家又與他個侯來做,更體面了。原先備下的便不足用,總要到明年了。”玉姐道:“明年便明年,只要妥當了,還怕等?”

秀英道:“也是,我便去拾掇着。娘娘,對官家好些兒,官家待你實是不薄。”

玉姐道:“我省得,我攬了他,便要疼他。”

秀英欲待有話要說,又咽下了,只一搖頭:“還是這般脾氣,虧他吃你這副脾氣。”

玉姐但笑不語。

作者有話要說:果然煩心事沒有了,就開始膩膩歪歪了。嘿嘿~

陳三姐是個好人,各方面,可惜造化弄人。她應該有個好結果,嚴肅臉。

明天,本文就完結鳥~會有幾個番外~

160、終章

人心從來深不可測。非特女人心如海底針,男人心也是難猜得緊。玉姐原以爲極明白九哥之心,哪知近來卻總想不通九哥究竟在想些甚。

自從那日靈前一鬧,好巧不巧下了場雨,自此旱情也解了,人心也順了,那一等出頭露角想轄制新君的也是敗的敗、老實的老實,至此已足有兩年光景。在位逢着謀逆,並非哪個皇帝都能遇上,此事又因着旱情而起,玉姐也不由分外留神氣候,也在意各地豐歉,平日待人,也要分個南北,不偏不倚。

雖如此,卻比連年災異暢意許多,是以玉姐委實不解,九哥何以一提及如今這風調雨、海清河晏,便要一臉劫後餘後之態,究竟是爲個甚。想來九哥並非膽小怯懦之人,凡事也極有擔當。

玉姐最滿意,還是九哥處置逆案之時堅決果斷。事後她才曉得是有人首告,陳三姐是其一,更早卻是朱震。九哥聽說之後,並不一牀被掩了,暗中敲打,卻是由他行動,卻又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般行事,極對玉姐胃口,她平生最恨憋屈,常喜恣意。

是以越發不能解,何以九哥如此誠惶誠恐?難不成真個叫些天象嚇住了?想九哥亦飽讀詩書,乃是持個“敬鬼神而遠之”之意。便是真個迷信了,天終下雨,也是天命在他之意,何至於此呢?

是以這日,九哥又說:“自前年一場雨,去歲今年都是豐年,真是喜出望外。”玉姐覷着他臉上一臉慶幸,繼而又聽他說:“殊爲難得,殊爲難得。”

玉姐不禁好氣又好笑:“你何至於便受寵若驚至此?”

九哥正色道:“這是應該的。爲政當常懷畏懼之心,豈可恣意?世間何事便是隨意可得不須珍惜的呢?恣意揮霍,豈止財富要坐吃山空?氣運、人心也是一樣的。原先讀史,見着‘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一句,只作激人奮進之語來讀。經此一事,方知其中深意。”

玉姐亦知此語,這個話兒卻又與五行終始之說,與儒家之“天道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暗合。是以雖是民間、仕林有種種忠臣、不敢叛逆之成見,玉姐亦不以之爲異端。只是九哥忽說出這些個話兒,玉姐不免吃驚,聽着九哥話中之意,乃是如今這些個好事,也不是應該得的,心裡小有不快,問一句:“是何深意?”

九哥道:“人並非生而不變的,我雖生於宗室之家,莫無機緣,斷不至能做了皇帝,這便是‘種’。然而若非父母行得端立得正,莫非十餘年教導,使我知禮,先帝未必便要過繼我,這又暗合了那句話兒。七哥原與我同,卻因着家中不甚,又拋棄原有之婚約,故而先帝不取。我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懈怠,不敢輕慢大臣,不敢褻瀆百姓,至於僧道,亦禮敬有加,是以縱有事,人心皆向我。他不肯安分守己又不曾實幹,卻思趁亂投機,是以縱有謀逆者從之,亦不能成事。今日方明白,原先在家時,娘曾說,‘日子總是人過來’是何意了。”

他極少如此正色與玉姐說話,玉姐聽得也愣住了,暗想,這纔是真正謀國之語。過一時方道:“難怪叫你做成了官家。我娘來時,常與我說,當珍惜你。我常想,我又不曾輕慢你,何至有此語?原來是我太道此事是尋常,總道夫妻無話不談,卻又少慮,總道你總是我的,不致離去之故。”

九哥愕然道:“這又是說的甚話?你我夫妻一體,這又是擔心個甚?你原本怎生想,還是怎生想,若總防着、憂着,便是已不信了,生了這般心思,便已是生心離意了。爲國處政,怎與一家人相處一樣哩?做父母的,也如做官家一般,瞧着這個孩子順眼些,便要親近有加,看那一個不合已意,也不管他好於不好,便要板着臉兒,哪是血脈之親?”

玉姐見他這副樣子,笑道:“我明白你的心。他們總說夫妻當相敬如賓,我卻說,鎮日裡一個鍋裡吃飯、一個枕頭睡覺,卻要如賓客一般,卻不是天大的笑話?夫妻之間,有甚於畫眉者。至於父母愛子女,乃是天性,豈似國法不容情?朝廷知有貪瀆之官,必問其罪。父母縱有忤逆之子,也難首告,爲不捨也。一片舔犢之心,又豈與朝廷法度相同?”

九哥道:“就是這個道理!”

玉姐暗想,他這幼時心結,怕是此生難解了。昔年在家時,他娘也與我說過如此各種,恐是他幼時因着這張臉兒長得不合他爹心意,雖重嫡子,卻少有親暱之意,與他兄長們相比,怕是心裡覺得委屈。虧得他娘教導得好,纔不令兄弟生份了。他父母相處,也是相敬多過親暱,無怪他有此嘆。

愈發感念申氏之恩,不由問道:“你現做了官家,也不見你看顧舅家。‘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固不是個好話兒,卻也有推恩與親的道理。如今原侯家咱與他安排得妥當,南邊兒申家,你可有個甚章程?”

九哥沉默一陣,苦笑道:“他家裡既比不是原侯家原是功勳之後,又有陳熙爭氣;更比不上岳父進士出身且品行高潔。若不是自家子弟爭不出個功名來,何至於陪嫁許多,將姐妹二人同嫁於宗室?既沒這個本事,若強令入仕,好聽的說是倖進,不好看的,怕是要出紕漏,屆時國法難容,卻不是我害了他們?也是對王妃不起了。”

玉姐道:“也不好空晾着,總要擡上一擡,”她因自己母親、外祖母等皆有封贈,申氏之母封號尚不及素姐,心內頗不自安,便出主意,“朝廷實職上的事兒,你說的也是,實職不好與,虛銜兒難道還沒有?何惜一光祿大夫?”

九哥叫她說得心動,道:“卻也是。”不日與了外祖父一銀青光祿大夫的銜兒,又與他舅舅一中散大夫,卻又下旨,命不必入京站班。政事堂也睜一眼閉一眼,由他去了。

申氏聽着了這旨意,雖覺九哥不忘自己,亦恐引朝野非議。雖家裡人皆勸她:“是官家心意,且並不曾逾禮。”申氏依舊不安心,便往宮裡見九哥、玉姐。

玉姐見申氏來見,且透着話兒來想見一見九哥,不由暗自納罕。玉姐是常刻意於申氏在時喚九哥來,方便他們母子見面的,原不須多說。如今格外說這一句,難道是有甚要緊事?這麼想着,她便當做一件大事來辦,連九哥也懸了一夜心。

第二日上,九哥早早散了朝,往崇慶殿裡來見申氏。因裡外也沒個外人,九哥玉姐兩個如何肯叫申氏行禮?兩個一左一右扶着她,請她上坐,才問有何事吩咐。申氏便提及九哥擡舉申家之事,說:“恩典太厚。”

九哥道:“我心裡有數兒,並不逾禮。”

申氏道:“官家忘了,你小時候兒我是如何說的?‘人苦不知足,既得隴,復望蜀。’眼下並不逾禮,我卻恐今日得一光祿大夫,明日便想要更多。所謂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人的貪慾也是這般。今天受了這一職,明天官家再要與我更多時,我怕自己猶豫一陣兒,又接了。再往後,怕要自己來討。趁我如今貪心未生,官家趁早改了罷。”

玉姐聽着,面上一紅,道:“是我的不是,事卻是我攛掇着的,阿家毋怪九哥。”

申氏嘆道:“我知道娘娘心裡向着我,我心裡也是向着你們,才說這些的。你們兩個,威嚴日盛,便是宰相,尋常也不駁你們,由你們說。爲人做事,當常存些個畏懼之心,須防微杜漸纔好。今日受這恩典容易,明日討那法外之恩便更容易了。到時候非特是我,連着你們,也要面目可憎了。官家與娘娘心裡有我,一光祿大夫足夠了,中散大夫便不須了。”

玉姐看看九哥,九哥看看玉姐,兩個皆不說話兒。申氏道:“若真心疼我,多早晚將蘇平從北地調回來,如何?也算我討過情了。”

九哥道:“他正年輕……”叫玉姐一瞪,忙改口道:“已去了北地兩年,那處被災,如今天時好了,正好出政績,好歹叫他任滿三年,考功簿子上也好看,將來也好有出息。”

申氏臨行前卻又添上一句:“那官家可記着了,中散大夫就不要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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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申氏離去後,玉姐忽嘆道:“難怪能養出你這般兒子了,我卻是不如了。”她有此嘆,卻是因着九哥以洪謙平逆護駕之功,加金哥一北鄉侯,洪謙上書固辭,九哥不允,玉姐只說過幾回,見九哥堅決,便不再強辭,金哥侯府都已修葺一新,只待成婚了。

九哥聽了,道:“何必比來?你是我元配,嬸子年輕時經得多,不得不如此而已。且岳父有功,我須厚賞,一辭我便允了,叫其餘有功之人如何進退?兩家之情形我自知之,雖與舅家不甚相熟,也知僅中人之資,奈何強叫他們擔事呢?金哥是我看他長大,他的性情我知曉,他若不好,我又豈會用他?”

玉姐道:“總是養了個兒子便宜了我。”

九哥道:“岳父教一好女,亦便宜了我,也算是天公地道。”

兩個相視一笑,九哥又說:“金哥也長大了,那時候看他還沒個燈籠高哩。”玉姐一怔,嘲笑道:“你怎不說是那燈籠太大哩?”九哥道:“岳父說今年他依舊要下場,也是有志氣,待得中時,也是兩喜臨門。”玉姐道:“好叫他有個事做,有個想頭兒,休要年輕輕便無所世事,今天怎生過,二十年後還是怎生過,我便知足了。”

不想金哥這一榜又不得中舉人,只得來年再戰。直到二十五歲上方中了舉人,進士之年卻在三十歲上。這年紀的進士,已不算年高,猶是少進士,也是如了洪謙之意。秀英且說:“你爹中進士的時候,比你還大着幾歲哩,那時節娘娘都定了親了。如今大姐兒才七歲,大哥也不過九歲,你比你爹也不次哩。”

這卻是後話了。

單說金哥成親這日,義安侯家送嫁,十里紅妝,將孫女兒嫁入侯府。永嘉侯府、義安侯府,兩處皆開喜宴,宮裡又傳出賞賜來。玉姐手頭散漫得緊,親弟成婚,又是結兩姓之好,玉姐開懷不已,將許多內造之物賜下。縱然如今京中勳貴人家漸漸經營工商之事,家資更豐,這份子賞賜也是令人驚訝,都說這娘娘真是顧着孃家人。

聽着此語的,卻又都去看朱震,朱震是往義安侯裡吃酒來的,他乃是義安侯妹婿,正經親經。那背後交頭接耳之人都說:“確實哩。”將嘴兒一呶向朱震,道:“他家孫女兒卻又做王妃啦。”

原來玉姐終是說動九哥,借宣蘇氏攜女入宮玩耍之機,將朱家大姐訂與佛奴做了媳婦。佛奴於兄弟裡年最幼,卻是最早一個訂了親的。人都說朱震固有告發謀逆之功,然其子三人卻與陳奇糾纏不清,功過相抵罷了,如何得此看重?不免又背後議論些奇聞怪談。

朱震卻只與義安侯吃酒,全做不知。義安侯借酒與他道:“可不能辜負聖恩。”朱震道:“我只管教珏哥用心讀書,或下科,或數年後,與三郎個進士岳父便是。”義安侯取笑道:“天下進士岳父何其多矣!偏是便宜了天家。”一笑而過。

留下朱震長嘆一口氣,義安侯看他頗有些個斜眼兒,他也只好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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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哥成婚,第二日上,新婦拜舅姑。秀英品了媳婦茶,笑意盈盈,道:“好好好!從今而後,好生過活。”董氏自幼便知此處是婆家,亦常見秀英,雖面有羞色,亦從容道:“敢不從命。”

又拜素姐。素姐話少,更不多言,只說:“是好媳婦。”

又各與見面禮兒。秀英道:“咱家親戚不多,人口少,委屈你了。以後開枝散葉,便要看你的了。那府裡是咱家原先居住的,官家好心,又與了九哥,他那裡熟,叫他細說與你。”

董氏才應一聲:“是。”秀英又說:“家裡如今只有三處正經親戚,一處是親家,另一處是廣平長公主那裡,珍哥還未完婚。再一處便是宮裡娘娘,休要疏忽了。明日娘娘還要見呢。”

董氏亦見過玉姐,不由比見婆婆還要緊張,忙道:“是。不知是幾時宣我進去?”秀英道:“不怕不怕,你也見過娘娘的,她人極痛快和氣的。”

金哥見他娘說個不停,他媳婦兒話卻極少,不由看着他爹苦笑。珍哥與寶哥兩個坐在一旁,見秀英這般快嘴,都捂着嘴兒偷笑。

洪謙道:“你有正事兒,用過早飯再與她細說,這一時哪說得完?”

秀英這才住口。

用飯時,董氏安箸捧飯自是不提。素姐頗不安,道:“你也坐下來吃罷。”秀英一想,也一點頭兒,道:“坐罷。”心道,果然我年輕時過得是輕順的。

次日往一崇慶殿裡來見玉姐,卻是秀英攜着兒媳,奉素姐同來。素姐從不入宮,此番進來,心中吃驚,越發不敢擡頭看人。

到得崇慶殿裡,玉姐見董氏一身命婦服色,與秀英一左一右相扶素姐進來。不等她三個拜完,便命起身賜座,卻將董氏喚到身前,攜着手,上下打量。見她一副新婦羞澀模樣兒,忽地落下淚來:“我可盼着這一天了,縱是死了,見着太公,也敢說話兒了。”

作者有話要說:嘿嘿,正文完結了。

女戶嘛,到有男孩子成家立業,女戶也就成了歷史了。不管這個男孩子是弟弟還是兒子,總之,以後戶主都是他了。

還會有一兩個番外,會有玉姐和九哥的~大家酌情購買。新坑在番外結束之後會馬上開,敬請關注,下一篇會迴歸穿越吐槽歡脫向~

最後,肉家小萌物們,大家好~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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