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是沒有力氣,由着我將錦被拉扯到她的肩頭。相距更近,我已經能聞到她口中或新鮮或陳腐的藥氣,那是將死之人獨有的惡臭。心中有厭惡,有憐憫,有快意:“回娘娘,自鹹平十三年春天,微臣受命查驗俆女史溺斃文瀾閣一案始,便知娘娘疑心家父。初聞家父在汴河上遭了河盜,微臣便有些不信,於是命弟弟朱雲仔細查訪,方知來龍去脈。”
皇后顫聲道:“你弟弟既然知道,那麼熙平帶着你弟弟進宮來伸冤,就是惺惺作態了?!熙平纔是殺死太子的主謀,是不是!”病重將死之人,咄咄逼人之勢亦變作力不從心的哀嘆。
我連忙起身跪在塌下,痛心疾首道:“如娘娘所言,微臣的弟弟惺惺作態,但憑娘娘責罰。但長公主殿下於此事一無所知,說殿下是主謀,恕微臣不敢聽!”皇后無力說話,只冷哼一聲。我仰頭懇切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娘娘自言受了不白之冤,便知道其中的苦,又怎忍心將這苦加諸旁人的身上?家父身爲熙平長公主府的總管,平日裡常教訓微臣,長公主殿下之所以安享尊榮,全賴太后、陛下與娘娘的恩典。家父受盡酷刑,不改一詞,回到府中也一言不發,無非是不想長公主殿下得知這件荒唐事後言行悖亂,見罪於娘娘。微臣與朱雲深知家父的遺願,故此沒有向長公主殿下提起過此事,以全家父爲人臣僕之節。”說罷叩頭不止,“請娘娘明察。”
皇后憤怒已極,伸出黃腫發亮的左手顫巍巍地指着我道:“你好……你好……”說着大咳不止。我有些害怕,仍是鼓足勇氣膝行上前,輕輕捶打着她的脊背。她向裡一歪,不肯受我的服侍。我只得道:“微臣出去叫穆仙姑姑進來。”
皇后冷冷地盯着我道:“不必。”我只得端端正正地跪着,垂手不語,不一會兒便膝頭生疼。皇后艱難地撐起身子,靠在枕上氣喘吁吁,良久道:“花言巧語!本宮問你,本宮的平陽究竟是誰溺死的?”
我淡淡道:“回娘娘,是景園的內監小蝦兒。”
皇后又問道:“那……小蝦兒是被誰殺人滅口的?”
我答道:“回娘娘,是奚檜。”
皇后問:“奚檜是誰?”
我答道:“是一個江湖術士,以詛咒魘勝之術見幸於廢舞陽君。他二人曾詛咒過慎妃、周貴妃,詛咒過在西北作戰的昌平郡王,詛咒過曾經得罪過廢舞陽君之子吳省德的信王世子,也詛咒過微臣。這是廢舞陽君親口供述,只此一罪,足以抄家滅門。且奚檜與廢舞陽君親密,不由人不信。”
皇后的怒氣漸漸被我挑起,她的臉頓時由黃轉赤色,切齒道:“奚檜不過自證自言,從未與廢舞……舞陽君對質,且他逃逸在外一年,拿到刑部就畏罪自盡。他的話不可信!”
我嘆道:“娘娘所言有理,微臣也以爲他的話不可盡信。微臣斗膽,請問娘娘,既然不信,大將軍又爲何派張武四處找尋奚檜,更不惜在汴城野外殺人滅口?”
皇后頓時語塞,歪在枕上爬不起來。忽見她喘着粗氣,呵呵大笑起來,桃紅色的牀帳上如潑墨般灑上幾溜血點子。胸中發出爆裂的聲響,嚇得我跌坐在地上。笑過之後,她悽然欲絕,哀求我道:“你就不肯說一句實話麼?”
心跳得厲害,針扎似的疼,淚水滾滾而下。有一瞬,軟弱與憐憫佔盡上風。就告訴她實情,讓她去得安心些吧。然而口脣一動,我只聽自己一字一字道:“‘勢得容奸,伯夷可疑;苟曰無猜,盜跖可信’[70],娘娘實在是多心了。微臣所言,句句屬實。”
皇后暴喝一聲,使勁全身力氣,抓起枕畔的一隻玉如意,狠狠砸在我的額角。雖然她中途氣力衰絕,我仍覺痛楚,額頭頓時紅腫。我扶額重新跪好,哀慼不已,帶着三分真切的同情和三分真切的懼怕。玉如意在地上砸得粉碎,穆仙聞聲帶着幾個宮女闖了進來。見我跪在地上,皇后嘔血不已,不由焦急喚道:“娘娘!娘娘!這是怎麼了?”
皇后恨恨地指着我,再也說不出一句話。穆仙將早就備下的蔘湯灌入皇后口中,卻被吐出大半。皇后的臉由紅轉白,由白轉青,驀地鬆一口氣,溘然長嘆:“楚楚,我總以爲我做了皇后,又監國,這輩子總能做成幾件大事,卻不想被小人所誤,見疑於天子。帝王無情,帝王無情!我真後悔,我應該聽祖父的話,不要嫁給他纔是……”
穆仙泣道:“小姐……”
鹹平十年的冬天,我翻牆進入守坤宮,卻見慎妃拉着惠仙的手切切道:“采采,這些年,我是不是老了許多?”原來惠仙的本名叫采采,穆仙的本名叫楚楚。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於我歸說。”[71]
皇后與慎妃年少時同用《蜉蝣》中的疊字來爲丫頭取名,想來都“心之憂矣”,念“於我歸處”吧。
少女之心,最易錯付。
鹹平十八年正月初二夜亥時一刻,皇后陸瑜卿崩,終年三十五歲。
【第二十節 廷尉山頭】
宮人敲響雲板,喪音激越,如鋒刃一般將延秀宮的樂聲、歌聲、笑聲、掌聲攔腰截斷。穆仙等人伏屍痛哭,守坤宮的宮人們一下子都涌了進來,將我擠到了門邊。胸中並無悲意,淚水卻源源不絕涌了出來。在她臨死的那一刻,是有一絲快意像流星閃過。待她氣絕,心頭頓覺無所依託,變得空茫無物。冰冷空洞的心吸取了旁人的悲哀,凝成不知所云的淚水,伴着腳下的哭聲如珠滾落,滴滴答答地砸在手背上,像是在笑。
如果她問我恨不恨她,我會毫不猶豫地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自然是痛恨她的。現下她死了,我發現我並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痛恨她,就像她臨死前覺察自己痛恨皇帝勝於痛恨熙平和我一樣。
芳馨扶着我道:“姑娘節哀。”
我長嘆一聲,像在回答,又像在囈語:“她是一個好人。”
芳馨一怔,問道:“姑娘說什麼?”
“我說,皇后是一個好人。”誰說不是呢?做貴妃時,忍性多思。母儀天下,令出公心。禮敬妃嬪,寬待宮人。後宮諸子,視如己出。她待我有知遇之恩、提攜之德,我卻令她身處可疑之地,百口莫辯。她從沒有逼迫過我,我卻硬起心腸讓她死不瞑目。
是很可惜,卻容不得我軟弱與後悔。善惡自在人心,成敗卻另有分辨的天地。
晉時叛臣蘇峻曾道:“我寧山頭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頭。”[72]於我和熙平亦然。
正自發呆,忽聞連綿淒厲的叫喊聲由遠而近,只見華陽公主赤腳散發奔了進來,衆人紛紛閃身相讓。華陽撲在母親身上,大哭了幾聲,仰頭昏了過去,穆仙連忙命人擡回了寢室。
芳馨目送華陽出去,流淚道:“姑娘站在這裡也是無用,不若去瞧瞧公主。”
我退出寢殿向西暖閣的方向走了幾步,忽然眼前一暗,胸口一疼,不得不駐足扶牆:“不必了。在公主面前,我只有慚愧。”
芳馨連忙扶住我,痛惜道:“姑娘的心疼病又犯了麼?”
我苦笑道:“許久不犯病,已記不清楚心口疼是什麼感覺了。”
芳馨道:“奴婢扶姑娘歇息一會兒。”說罷當先開了走廊盡頭通向西暖閣的門,熱氣撲面而來,一道溫暖的燈光如春水流瀉,心生無限嚮往。終於到了這裡,到了這一步,這片刻的小憩於我至關重要。
芳馨扶我緩緩坐下,又從茶房裡尋了半壺溫茶來,倒了一盞服侍我喝下,道:“守坤宮亂成一團,茶房裡的爐子熄了大半,只尋得這些。”
我寧定片刻,嘆道:“日後尋不到的,豈止這半壺茶呢?”
芳馨雙手一顫,頓時濺出幾滴茶水。她憂疑不定,囁嚅道:“姑娘……這是何意?”
我伸手拂去裙上的水漬,微微苦笑道:“皇后好端端的和我說着話,突然就崩了,姑姑說呢?”
芳馨的眼中浮起一絲懼色,伏在我的膝上顫聲道:“皇后早已病危,即便沒有姑娘,恐怕也支撐不了幾日了。這如何能怪到姑娘身上?姑娘好好申訴一番,未必就……”
我嘆道:“姑姑倒不問我和皇后說了什麼?”
芳馨道:“若奴婢沒有猜錯,皇后當年問了婉妃娘娘什麼,今日便問了姑娘什麼。不知姑娘是如何作答的?”
我微一冷笑:“父親受盡酷刑,也不肯攀誣主上。我自也不會。”
芳馨舒一口氣道:“皇后的病本就是心魔難去,糾纏成疾。這原也怨不得姑娘。照這樣看,廢舞陽君和陸將軍的圖謀,皇后恐怕真的不知。”
我釋然道:“皇后是否知情,是否主謀,自有刑部公斷、陛下聖裁。我只知道,長公主殿下和父親都是忠心耿耿的好臣子。”
芳馨道:“自然。但凡陛下有一絲疑心,婉妃娘娘如何能安然度日?”
我一哂,只別過頭去喝水。芳馨愕然,隨即目光一轉,似有所得:“姑娘是說……”
我低聲道:“皇后臨死之際秉開一切人等,只爲套取我的話。大約她以爲我會對一個將要離世的可憐人吐露所謂的‘真情’。可是她若獨自帶着這‘真情’去了,不是白忙一場麼?”
芳馨掩口驚呼,壓抑道:“莫非是……當年在掖庭屬私見於姑娘時的故技重施麼?可是,陛下不是在延秀宮赴宴嗎?!”
心頭刺痛,很快化作冷冽的清醒:“時隔數年,又在節下,前面笙歌燕舞,後面孤苦病篤。還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來探聽真相麼?他無暇親自來,卻可以派心腹來。李演不是已經回宮了麼?”
芳馨驚懼不已,頓時跪坐在地:“倘若姑娘一時心軟……”
我冷哼一聲,不屑道:“長公主一世的清白和皇后一時的安心究竟哪個要緊,我還不至於分不清楚。況且……我不過是實話實說。”
芳馨道:“陛下終究還是不相信姑娘。”
我微微一笑道:“姑姑,倘若你是他,你會如何行事?”
芳馨想了想,恍然道:“既已無法驗證,便聽一聽也並無壞處。自然是要聽的。”頓了一頓,眉心略寬,“陛下既然聽過,就不會責怪姑娘了,這又是壞事中的好事啊。”
夜深了,人卻互相驚擾。雲板聲越發尖利,將連日來所有的莊嚴歡樂一一刺破,又將所有的陰謀假象統統擊碎。我揉一揉紅腫的額頭,甚是灰心疲憊:“有姐姐在,大約我不會死。最好把我免官逐出宮去,也就能過些太平日子。”
芳馨起身爲我揉着額角,柔聲道:“姑娘若真的出宮,奴婢還是爲姑娘守着屋子,守着婉妃娘娘。”
胸中有妥帖的暖意,像她的溫熱的手心按在我的額角上。我合目感激道:“多謝姑姑。”
忽聽外間哭聲如山嶽墳起,又如巨浪洶涌。芳馨道:“定是御駕親臨!”於是我忙卸下釵環,脫下杏色長襖,將斗篷反披在身,露出雪白的素帛裡子,這才和芳馨出了西暖閣。
椒房殿裡黑壓壓跪滿了人,我挨着邊擠了過去。芳馨把角落裡的花架子搬開,我纔有地方跪下。剛剛埋下頭,便聽見一羣人走進了椒房殿。穆仙帶領衆人跪迎,伏地痛哭不止。皇帝沒有說話,腳步聲徑往皇后的寢殿去了。
哭聲變成了壓抑的啜泣,甚至有一瞬是停止的,整個椒房殿靜得就像我今夜初來時一樣,亟待一種情緒填滿。果然,皇帝悲慟欲絕的呼喚聲穿過層層隔扇與屏風傳了過來,接着大放悲聲。衆人這才放下心,復又大哭起來。
皇帝哭了好一會兒,纔回到椒房殿,在雕花鳳椅上坐定,卻遲遲說不出話來。小簡忙命人上茶,又向穆仙道:“無干的人等都叫他們退下去吧。”穆仙起身使個眼色,除了貼身服侍皇后的兩個宮人和尚未離去的太醫還留在殿中,其餘人等都退了個乾淨。我和芳馨一身素衣如雪,伏在角落裡不敢擡頭。直到聽見玉樞和穎妃低聲哭泣的聲音,心中稍稍安定。
忽聽皇帝向我們道:“那邊跪的是誰?上前來。”
我起身向前,重新跪在他的腳下,伏地答道:“漱玉齋女錄朱氏參見聖上。”
皇帝道了平身,復又奇道:“你怎麼在這裡?”
我恭敬道:“皇后娘娘召微臣來椒房殿陪伴華陽公主。”
皇帝嗯了一聲,便不理會我,只問穆仙道:“皇后是幾時去的?臨去時可有什麼話麼?”
穆仙泣道:“啓稟陛下,皇后娘娘是亥時一刻崩的。娘娘臨去前說:忝位中宮,鮮有裨益,尸位素餐,謬荷皇恩。惟願國運昌隆,社稷清寧,太后安康長壽,陛下子嗣繁盛。朝廷思賢舉直,百姓安居樂業。請陛下勿以夫妻之情爲念,萬不可太過悲傷,一切以國事爲重,以太后爲重。於己,雖有遺恨,卻無愧悔。”
皇后臨死之前的真言,自然不能說給皇帝聽。“尸位素餐,謬荷皇恩”“雖有遺恨,卻無愧悔”聽起來甚是矛盾,卻也最令人動容。如果一個人至死都不放棄證明自己的清白,因着死亡,因着同情,也會得到幾份信任的吧。何況,她在世時他雖有疑心,卻從未阻攔她尋找旁人的罪證,更未曾廢后。少年夫妻,相伴多年,即便失寵,也有幾分真切的哀慟。
死,像雨夜的燭光,照見陰暗潮溼處許多的美好。又像箕帚,掃除雜亂的情緒,歸攏收藏拋棄。更像一劑補心丹,將剜除了糜爛臭胔的心,用鮮美馨香的血肉補齊。
我有些害怕,也覺出荒唐可笑,有些鄙夷,也不由自主地感動。
皇帝又問太醫道:“你看過皇后,可有什麼不尋常之處麼?”
太醫道:“啓稟陛下,皇后病重之人,本該服了藥早些歇息,卻不知爲何,突然動了大氣,以至肝氣結鬱,一時不能紓解,這才……”
皇帝冷冷向穆仙道:“動了大氣?這是怎麼回事?”
穆仙道:“啓稟陛下,皇后娘娘因想念朱大人,特意請朱大人入寢殿說話。娘娘命奴婢等出來,說不得吩咐不能進去,奴婢只得在寢殿外等着。娘娘與大人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奴婢們忽然聽見有物事砸碎的聲音,這纔不管不顧地進去查看。卻見娘娘用左手指着朱大人,臉上滿是憤恨之情,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不久便嚥氣了。奴婢猜想,大約是朱大人對娘娘言語不敬,惹惱了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