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隊赤足白衣人,在荒野上行走,離景橫波的方向,越來越遠。
這些人走了很久,步態、步速、步間距始終一樣,遠遠看去,像一隊用直線牽住的雪白人偶。
他們離沉鐵關城的方向越來越近。
在看見沉鐵關城之前,他們首先看見了燃起的烽火,然後是默軍。
當先那個赤足白衣人,個子非常高,一頭長髮不挽髻散披而下,乍一看是黑色,但從有些角度來看,卻又像是隱隱的灰色。
他有一張堪稱俊逸,卻又毫無血色的臉,神色間有種近乎凝結的冰冷和漠然。
烽火燃起的關城處,城門忽然開了,有一大隊士兵涌了出來,這邊的默軍默默地看着,所有人的手都落在了武器上。
那赤足白衣人也遙遙地看着,他站在高處,隔着默軍的軍陣,看見在默軍和關城之間,有孤零零的兩個人影,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個人影上,眼底似乎有幽火般的光芒跳了跳。
他看見關城中出來的人,比想象中要多,似乎是另一支成建制的軍隊,那些人氣勢洶洶撲出來,那兩條人影中的一個,撥馬迎了上去。
後頭便出現了變化,那些原本充滿敵意的軍隊,開始見禮,收起武器,改變陣型,半閉的城門也打了開來,準備迎接那兩人入城。
而黑壓壓的默軍,默不作聲地壓了上去。
赤足白衣人看着,忽然道:“宮胤。”
他身後衆人垂下眼睫。
“聞名已久,緣慳一面。他下山的時候我在閉關。”赤足白衣男子淡淡道,“這便是許平然用盡心力想要控制的人?瞧着不過如此。”
“大人。”他身後一人道,“夫人……”
“別稱她夫人。”赤足白衣人打斷了他的話,“一個鵲巢鳩佔、居心叵測的外來女子,何以稱夫人?何以成爲我慕容氏的女主人?難道你們以爲她真的是我慕容箴承認的嫂嫂嗎?”
他語氣依舊沒什麼情緒,四面的人卻不由自主退後一步。
“我知你們畏懼她,因爲她剛在長老會議上,以我辦事不力爲名,將我貶下雪山。”慕容箴脣角一抹譏誚的笑意,“但你們怎麼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衆人默默聽着。
“我們已經五年沒有見過宗主了。”慕容箴沒有表情地道,“長老會,議事會,每年宗門大會,他從來不出席。說他在練大如意功,說他六年閉關功成則圓滿,說他閉關期間不能被任何驚擾——這都是許平然說的,有誰看見?”
衆人依舊不敢答話,事涉九重天門最高權位之爭,多說一句便是殺身之禍。
“這次下雪山,是因爲我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慕容箴道,“雪山之上許平然把持多年,在那裡和她耗,自身實力會不斷被削弱。不如離開雪山,另結盟友。”
屬下們想着這天下還有誰能做天門長老的盟友?
“你們忘記了一個人。”慕容箴嘴角露出一絲詭秘的笑意,“這個人很早就離開了雪山,一直遊離在外,許平然一直努力地不讓他回來,他也就不回來,我原先以爲是他懦弱,如今我終於明白,他的想法和我一樣,不願留在雪山遭受許平然的挾持和削弱,寧可在外面廣闊天地壯大自己。”
“您是說下一代宗……”有人恍然大悟。
也有人不以爲然,有夫人在,那個早早被派下山“歷練紅塵”的人,真的能如願回到雪山,接替雪山大業嗎?
“那個人,我之前已經聯繫過。”慕容箴對親信們道,“他告訴我,宮胤是個很重要的人物。因爲許平然在宮胤身上,寄託了自己全部的野心。而她的野心,並不僅僅是雪山。”
屬下們想,天門的宗主夫人不已經是這世上最爲尊貴的位置了嗎?夫人還在想着什麼?難道是這人世間的權力?可這人世間的權位如此污濁不堪,值得去追逐嗎?
慕容箴看着他們表情,似猜着他們所想,眼底淡淡譏誚,“別忘了許平然不是我天門出身,沒那麼高貴純正的修心傳統。她出身崑崙宮,在出身崑崙宮之前,她的身世又有誰知道?你們眼底天門無限潔淨高貴,不該沾染世俗塵埃,可也許她不這麼想呢?也許她想的就是這塵世的榮華呢?”
不等衆人露出了悟神情,他又看向遠方,“不管她怎麼想,天門不能被她一直把持下去。那個人說宮胤很關鍵,拿住他就是拿住了許平然的軟肋……所以,我想試試。”
此時前方默軍已經在衝殺,阻擋宮胤和鐵星澤進入關城。
慕容箴冷眼看着那廝殺,看着那批迎出來的軍隊,護住宮胤和鐵星澤往城內退,看着宮胤自那驚天一箭之後始終沒出手,他脣角掠出一抹淡淡笑意。
“他氣機已弱。”
說完這一句後,他忽然脫了身上潔白的麻衣,步入血跡斑斑的戰場,隨手撿起一個死去默軍的盔甲穿了,步入軍中。
……
景橫波的囚車,轆轆行駛在玳瑁大地上。
明晏安受了一番教訓,一改之前的得意輕狂,開始低調潛行,之後軍隊幾乎都不經過市埠大鎮,只在山野間擇路行走。
對景橫波囚車的裝潢,也一再修改,一開始還講究美觀招搖,後來就只記着安全牢靠。囚車上的鎖添了一把又一把,到最後需要四把鎖才能把囚車門打開。
因爲走山野不走大道,又因爲安保工作在不斷升級,每天要花很多時間去打探前路,去安排斥候,去調查後路,隊伍的行進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來,而連日行軍,情緒過於緊繃,士兵們也顯得分外疲憊,再三要求休息不得批准後,士兵們行路便自動放慢了速度,抓緊機會便休息。明晏安和柴俞倒是心急,不斷催促,爲此還責罰了好幾個小隊長,但法不責衆,連將領都表示,勞師遠征,士兵已經疲憊到極點,不能勞役過甚,以免引發兵變,後果嚴重。明晏安一聽這話,倒也不敢再逼迫,只是他心中焦灼,時常躺在車中大發脾氣,衆人都知他自中風後,脾氣心性大不如前,也不湊近來找不自在,只有一個柴俞,軟語溫柔,事事處處想得周到,明晏安因此更離不開她。兩人整日窩在那舒適安全的巨大馬車內,下棋讀書,紅袖添香,倒也自在,只是那些在泥濘和崎嶇山路中行走的士兵,時不時會擡眼看一眼那華麗馬車,眼底便閃過一絲陰鷙神情。
景橫波倒是一副安之若素模樣,吃吃睡睡,時不時還要求喝點小酒和下酒菜,倒也不發酒瘋,十分配合模樣,她愛啃骨頭,下酒菜都要薰魚鴨翅鴨爪之類,衆人經常半夜聽見她啃骨頭啃得格格響,老鼠似的。她甚至還很有情調地要求在囚車裡放倆花盆,說看着花花草草心情會好,這行軍路上哪來的花盆,最後柴俞讓人給她找了些生命力極強的虎爪藤,裝飾在車欄上,這些虎爪藤果然生命力強悍,沒多久居然長了半個車壁,看上去綠綠一片,倒也確實養眼。
她這邊安靜,但不是所有人都安靜,看守她的人一天比一天緊張,離三縣和上元越近,眼睛裡血絲越多。
隊伍行進第二天,一隊刺客襲擊了隊伍。
說是刺客,目標只衝着景橫波,景橫波不急不忙,啃着雞腿看她的看守護衛和對方流血廝殺,前赴後繼倒在血泊中。
說起來也巧,這些人死的時候,統統都面朝景橫波,倒在她車下,瞧上去倒像是爲主而死的忠心護衛。
那些人躺在車下,腰上的鑰匙,浸泡在血泊裡,血泊靜靜地流,如一面紅色的鏡子,隱約似照見雪白的影子一閃。
刺客終於被打退了回去,畢竟明晏安人多,明晏安躲在車裡,看着那些黑色的人影倉皇消失在天際,臉色陰沉。
無需去查刺客來自何方,十有八九就是他的十五幫“盟友”。
看守景橫波的護衛死掉了一批,自然得再換一批,新接替的人,從同伴屍首上解下鑰匙,清洗查對之後,再栓在自己腰上。
十五幫的刺客之後又來了兩次,有一次直奔囚車,刀劍齊出,狠狠砍在囚車上,卻只砍出一溜火花——明晏安在車內大笑,聲音譏諷:“千年白鐵,刀劍不斷,你砍上八百年,出一個缺口我便服你!”
刺客再次悻悻而退,此時隊伍已經快到了巨甸縣。
巨甸縣,如今便由明晏安和十五幫的聯軍,圍着景橫波的橫戟軍。橫戟軍軍力並未喪失多少,但被困在巨甸縣內,城中糧食不夠,羣龍無首,如今還能勉強抵抗着不投降,已經算是難得。
據說城內以留守的天棄爲首,連帶紫蕊和大賢者常方等文臣,全部上了城樓親自作戰,死守巨甸,就等着他們的女王迴歸。
明晏安由此笑得開心,他早就期待着那羣冥頑不化的橫戟軍,在看見他俘虜了景橫波之後,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巨甸縣對面就是上元城,明晏安已經提前吩咐開城,鋪十里紅毯,架鮮花高臺,他要在自己的城池前接受橫戟軍投降,也要在自己的城池前,將最後一個敢於和他搶奪位置的人處死!
他也將擒獲景橫波的消息通報了巨甸,以及周邊的所有市鎮,他相信,這個轟動消息,會吸引很多人來驗證答案。
所以當囚車到的時候,城外長長官道上,已經站滿了人,而巨甸城上,也滿滿士兵,那些因爲缺糧,餓得面黃肌瘦的士兵,撐着自己的武器,對着城下道路眺望,不知道是害怕還是期盼,等待着女王的身影。
景橫波的囚車此時卻因爲虎爪藤的密密麻麻生長,不大看得出裡頭景象,衆人由此更加不安猜測,追隨着軍隊一路向前奔跑。
囚車在巨甸城下停下,四面人山人海,此刻卻靜寂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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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頭上天棄焦躁地瞪大眼睛,探身向下看,紫蕊臉色煞白,雙手抓緊了碟垛。常方等人由士兵顫巍巍扶着,盯住了那囚車,滿眼的不可置信。
明晏安的大將黃岡,親自上前喊話,“橫戟軍諸位聽着!你們的女王陛下已經向我等投誠!你等何必再負隅頑抗!速速棄械!怠誤必殺——”
“放屁!”城牆上轟然一聲,竟是萬軍齊答,“憑你家主子那龜縮膿包樣兒,也配擒得我女王?”
“景橫波。”明晏安鐵青着臉色,在層層護衛中走近囚車,艱難地從虎爪藤裡辨明景橫波的臉,森然道,“你也看見城上人何等模樣,你若再不發聲,便是我不進攻,餓也能餓死他們。你真的願意這些奔你而來,爲你傾盡一腔熱血的人們,活活餓死在你面前?”
囚車裡沒有聲息,半晌,傳來景橫波懶懶一笑。
“是啊,”她笑道,“餓死滋味,是很難受的。”
“然也。”明晏安冷冷道,“如何?還在想怎麼措辭?本王已經給你準備好降書,你照樣宣讀便可。”
“不用了。”景橫波笑眯眯地道,“我自己來。”
她忽然坐直身子,扒開虎爪藤的葉子,湊出臉去,在那羣城上人看清之前,放聲大喊,“喂!我回來啦!快點出城……”
明晏安脣角微笑浮起,等着聽那句“投降”。
他眯着眼睛,似乎看見了接下來大軍獻城,萬衆之前處死景橫波,自己在紅毯盡頭高臺之上正式對玳瑁全民訓話的美妙一幕。
然後景橫波最後幾個字傳入他耳中。
“……打架啊!”
有那麼一瞬間,明晏安覺得耳邊“轟”地一聲,似乎什麼都聽不見,似乎什麼都不明白,再然後,就聽見那句“打架打架打架打架”不住在耳邊循環,他只覺胸間熱血一涌,太陽穴梆梆直跳,眼前一片金星亂冒,他不由自主伸出手,便觸及了柴俞的手臂。
他看了這總是及時伸手扶住他的女子一眼,來不及感激一笑,胸中的怒火便已經騰騰燃起。霍然轉頭盯着景橫波。
轟然一聲,巨甸城門開啓,天棄真的率領橫戟軍衝了出來,黑壓壓大軍踏着放下的門橋,踏過護城河,以一種沒有章法,卻又氣勢萬分的架勢,撲了出來。
上元軍都傻在了當地。
誰也沒想到,答應勸降的女王,在這時候居然喊了這麼一嗓子。
誰也沒想到,自己還身陷囹圄的女王,竟然敢在生死被人所脅的那一刻,鼓動士兵孤注一擲。
她難道不知道,大軍出城那一刻,就是她身死之時?
難道她已經抱了必死之念?
柴俞在指揮士兵出陣迎戰,明晏安暴怒的喊聲,已經傳遍了戰場。
“殺了這賤人!”
轆轆連響,本就裝了機關的景橫波的囚車,被迅速拉退入明晏安軍中,上元軍潮水一樣涌過來,擋住了撲來的橫戟軍,也擋住了景橫波的囚車。
景橫波的囚車被拉入戰陣中心,那裡士兵紛紛退開,空出一片空地,馬蹄聲急響,兩隊早有準備的騎兵疾馳而來,團團圍住了囚車,騎士們各自從身邊侍從手中,取過早已準備好的火箭。對準了囚車。
幾個士兵撲到囚車前,端着大捧大捧的火油,潑在車上。
“蓬。”一聲,車頂上彈開一面大網,這是防止景橫波逃跑的再一層屏障。
火箭在弓上熊熊燃燒,火油氣味濃烈得三裡外都能聞見,火光映亮特意鋪設的紅毯,紅光鮮豔,如染滿鮮血的死亡王者之路。
前方戰鬥呼嘯,兩邊士兵已經激戰在一處,此刻這邊戰陣中心,卻是一片詭異的寂靜,只聽見火光畢剝之聲。
明晏安聽來有些不穩的大笑聲,傳遍了戰場。
“賤人!你以爲陣前一呼,你那羣餓死鬼就能救走你?做夢吧你!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自來。你瞧,馬上你的馬車裡,會彈出無數刀刃,插住你的身體。然後火箭齊發,天網罩下,你便大羅金仙,也得燒成灰燼。萬軍陣前焚女王!你就先走一步吧。馬上你那羣橫戟軍餓殍,就會來陪你了!”
虎爪藤中,似乎有些動靜,傳來鐵鏈叮噹響,明晏安脣角笑意冷酷——急了嗎?終於急了嗎?可惜,急了後悔了,也來不及的。
任性,總得付出代價!
不能勸降橫戟,那就殺了,在萬軍之前燒死叛逆,一樣能令自己從此震懾玳瑁!
心緒如火,心跳如鼓,他在激越和興奮中顫顫巍巍,不由自主策馬奔到囚車之側。
他要親眼看着那賤人,如何在囚車中掙扎呼號,慘叫至死!
他緩緩舉起手,故意一寸一寸地往下落,想要延長這折磨的時間,讓那賤人的焦灼和害怕的死前感受,更鮮明更深刻一些,最好帶着這記憶下地獄,做鬼也不敢和他再作對!
手卻忽然有些僵麻,他心中一跳,覺得胸口發緊,臉部緊繃,肩膀有點僵硬,好像興奮刺激過度,又有點中風的跡象。
這個念頭還沒轉完,他的手,已經不由自主地快速落了下來。
“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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