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橫波眯着眼睛,看了看那橫幅和大旗,並沒有如命晏安想象得那般,憤怒或者感到羞辱,反而笑了笑。
“明晏安。”她翹了翹手指,懶洋洋地道,“你確定你這樣做,被示衆的是我?”
“嗯?”明晏安微微發青的白臉,吊起了眉梢。
“只有妓院的老鴇,纔會在以卑鄙手段迫人淪落之後,唯恐人不知地,給她冠上淫賤之名。”景橫波呵呵一笑,“這示衆的真是我嗎?難道示的不是你的沒氣度,沒心胸,沒品德,沒素質?”
“一派胡言!”明晏安重重拂袖,“你本有罪,如何不能示之以天下?”
“哎呀,何罪啊?”景橫波笑吟吟地道,“哦,來玳瑁做女王之罪……哎呀這算什麼罪?有種明晏安打敗她啊……這不打敗了嗎,瞧,人都裝囚車裡了……啊,咋打敗的啊?怎麼不見其餘俘虜呢?……哦,三萬軍隊對三百人打敗了的……喲,好大的戰功,難怪大王這麼得意,招搖過市……那當然!咱們明大王,文成武德,英明神武,以多勝少,一統千秋!”
她捏着個嗓子,惟妙惟肖擬兩人對話,一問一答,士兵羣中有人忍不住“嗤”地一笑,明晏安臉色鐵青,霍然轉頭,四面又恢復了死般寂靜。
明晏安目光轉過四周,見周圍將領,隱隱然臉上也有不贊同之色,似乎也覺得,用這種手段擒人之後,最好低調點,還如此張揚羞辱,實在有損王者風範。
他心間涌起怒火,又隱隱有些懊惱,覺得泄憤之下的舉動,實在也沒意思,要羞辱景橫波,方法多得是。但此刻待要收起,難免又要被人嘲笑,只得當做沒聽見,冷冷轉身,道聲:“起駕!”
大軍變換陣型,將景橫波的囚車圍在中間,密密麻麻看守了好幾層,隊伍緩緩經過天一峽,向玳瑁內陸進發。
因爲大旗橫幅被奚落,明晏安也沒了什麼心思再玩什麼花樣,他不懼景橫波的譏諷,卻在乎在屬下將領們心目中的形象,爲了避免和景橫波鬥嘴失了身份或者再被氣中風,乾脆也不來景橫波面前。
景橫波倒也無所謂,在囚車內吃吃喝喝睡睡,不用擔心明晏安現在對她下手,明晏安一定會保護她到上元——擒獲女王而不當衆處決,豈不如錦衣夜行?
倒是十五幫的人,未必願意她活多久,景橫波注意到,那些人遠遠吊在後面,一直在商量什麼,其中有人頻頻向遠處張望,似乎在等待什麼。
難道他們還有後援?那麼先前爲什麼沒出現?
十五幫的十幾位大佬,此刻確實在聚會商量。
“要我說,夜長夢多。女王早殺了好,明晏安想着招降橫戟軍,在玳瑁立威,要先保着這女人性命,這可和咱們沒什麼關係。”
“那是自然。但現在明晏安將那女人看守得死緊,三萬大軍重重拱衛,我等就算闖入殺人,損傷必重。何況明晏安對我等防備也緊,你看他將重騎放在最後,防誰?”
“自然是咱們咯,嘿嘿。利益之下,哪有永遠的盟友。”
“對了屈大太保,你說的會來出手的神秘人,如何現在還未出現?”
“我也不知道。是老二聯繫的人,只說會在這時段到來,助咱們一臂之力,殺了女王。但不知爲何沒有出現。”
“算了,指望外人不如相信自己,咱們還是好好商量,拿個章程出來吧。”
“一旦女王進入上元附近,咱們再想出手就難,要殺,就在這兩天之內。”
“或者咱們可以如此如此……”
十五幫大佬商量的聲音,漸漸低無,天色在喁喁細語和沙沙步伐聲中,暗了下來。
走了一個白天,大軍大多時候在山野平地中行走,傍晚的時候終於穿城入鎮。這裡是玳瑁一個偏遠小城納木鎮,屬於神決幫的勢力範圍。
明晏安早在進入鎮子之前,就命人鳴鑼開道,招呼百姓圍觀。鎮上居民被浩蕩軍隊和喧囂聲響吸引,都三三兩兩出來看,遠遠站在一邊,盯着那大旗和橫幅,臉色驚異。又有些安排好的混混,往囚籠裡砸些臭魚爛蝦菜葉雞蛋,但那些東西都沒能砸在囚車上和景橫波臉上,景橫波舒舒服服躺着,手指隨意揮揮,青菜雞蛋都飛了回去,砸在了那些混混的臉上,臭魚爛蝦她倒收了,像是沒瞧過一般,很有興趣地把玩着。
明晏安並沒看見這一幕,他一身金甲,高踞馬上,心情頗佳。因爲玳瑁江湖的特殊格局,他被迫龜縮於上元城多年,連上元的城牆都沒出過,原以爲景橫波來了之後,能老死在上元城牆之內就算一種福氣,萬萬沒想到,竟然還有打出上元,擒獲敵首,並讓十五幫幫衆跟隨其後的一天,此刻看百姓指指點點,神色驚異,越發覺得心胸暢朗,景物開闊,上元城牆外的風物,果然更爲壯美。
他禁不住看了柴俞一眼,心中再次感激上蒼,在自己最艱難的時刻,得遇國士。
若非她勸說,他焉敢出孤注一擲出上元?上元宮城內有他保命的最後殺手,城牆外卻沒有。
前不久,他得到了一個消息,得知了女王迴歸玳瑁的具體時日,甚至知道了女王當時身邊雖有軍隊,但未必穩妥。可能會有變。
消息是某日以箭射入他宮中的,來源太過突然,他並不敢盡信。更不敢僅憑這寥寥幾句話,便拿自己的後半生和全部軍力去冒險。
但她說的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她的力勸之下,他趁女王那邊收縮戰線,羣龍無首,和十五幫秘密聯絡,達成聯手協議。將女王到達玳瑁邊境的消息轉賣給十五幫,讓十五幫去打前站,自己一部分軍隊在三縣牽制橫戟軍,一部分軍隊則繞過戰場,悄悄跟在十五幫大佬身後,直撲邊境。
果然女王隨身軍隊出了問題,果然在那裡和十五幫一場混戰,果然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當他大軍控制入口,女王不得不放棄抗爭,而十五幫的大佬爲剿滅女王傾巢而出,被他的大軍隔住,現在想必也只求自保,不敢再生事。
現在所有人盡在他手,放眼望去,玳瑁即將是囊中之物,他何曾這麼揚眉吐氣過?
他再次笑吟吟看了柴俞一眼。
國士這個稱呼,也該換一下了,太生疏了些。
他決定在回到上元,處決女王之後,就向她求親。
未來的完整的玳瑁,將會有一位美貌和才智兼具的,完美王妃。
……
他正想得心情愉悅,嘴角微揚。目光在人羣中一陣陣掃視,等着聽他們對景橫波的辱罵和嘲笑。
人羣中是有些騷動,有人在驚呼,風忽然大了點,揚起風沙撲面。
他下意識閉了閉眼睛。
只是這麼一閉,便聽見身後“嚓嚓”幾聲,似乎什麼東西被撕裂的聲音,然後風聲“嗚”地一響,什麼東西忽然拍到了他臉上。
不僅是臉上,腰背處似乎也被風拍了一下。他還聽見身邊柴俞也“啊”了一聲。
四面忽然響起哈哈大笑之聲,有人笑道:“淫賤可唾!”
還有人笑着大聲道:“賤妾請辱!”
衆人哈哈哈地笑着,道:“好對子!”
明晏安原以爲衆人在笑景橫波,聽着不對,趕緊去抓臉上蒙的東西,一抓卻沒抓下來,絆在了他金冠上,他的護衛趕上來給他解下,他低頭一瞧,嘴頓時差點又歪出去。
大紅錦緞金粉字,亮燦燦刺人眼:“淫賤!”
很明顯是從大旗上撕下來的,他回身,看見大旗不知何時破了好幾個洞。
背後似乎還有什麼東西貼着,他伸手抓過,看見又是兩塊破旗,拼成兩個字,“可唾”!
加起來就是“淫賤可唾”!
爛旗上,還粘着點白白的東西,他一瞧,是尖銳的魚骨。
身邊柴俞臉上身上也蒙了破碎的旗幟橫幅,連起來也是四個字“賤妾請辱”,正好貼在前胸,上頭不僅有魚骨,還有爛蝦。
四面鬨笑聲還在繼續。
“這對子,絕!”
“要我說,貼這兩位身上,更好看些。”
“聽說囚車裡是黑水女王?早聽說女王神異,現在看來還真是。你瞧,剛纔那旗幟還好好的,一眨眼就撕碎了到他們身上去了,還拼了字!”
“哈!沒那本事,惹什麼強梁!”
……
斷斷續續的議論隨風入耳,明晏安一把扔掉破旗爛橫幅,回頭看那執旗者猶自傻傻舉旗,缺字破洞的旗在風中拍打,似咧着豁牙的嘴無聲嘲笑。
四面靜了靜,隨即響起明晏安壓抑憤怒的命令。
“蠢貨,還不卸旗!”
……
景橫波舒舒服服躺在囚車裡,看着那些人忙忙收起了旗幟,去掉了橫幅,圍攏來擋住囚車,不敢再讓她示衆,士兵們先前的得意囂張都收了去,只得垂頭聽着四面百姓悄聲的嘲笑。
景橫波笑笑,在囚車內懶散地翻了個臥魚姿,拋掉手中的魚刺蝦骨——嘚瑟者人恆打臉之,而已。
四面士兵有凜然之色,雖然將她看守得更緊,卻也不敢靠近,生怕她手中一枚魚刺,也能刺入人咽喉。
“散功丸爲何無用?”那邊明晏安忽然狠狠盯住了柴俞。
柴俞神色鎮定,隱含幾分不解,輕聲道:“藥是大王所賜。”
短短一句便泄了明晏安一半怒火,確實,藥是他自己拿出來的,直接拋給了景橫波,柴俞可沒經手。
倒是旁邊一位將領道:“聽聞女王神異,早已有之,也許,這不是一種武功……”
明晏安心中一動,想着這也有幾分可能,但如果真是這樣,那豈不是更棘手?哪怕她關在囚籠裡,危險性依舊存在,如何是好?
這麼一想更加不安,原本打算在這小鎮歇宿,如今也不肯了,要連夜趕路,柴俞和諸將領連番勸阻——明晏安自從上次中風後,看似精神尚好,其實身體大不如前,這樣連夜奔波,對他身體必然損傷極大。
然而明晏安卻怕夜長夢多,堅持趕路,爲了自身安全,也不再掛記着羞辱景橫波的事兒了,遠遠地躲進自己車中,由柴俞湯藥茶水,親自精心照料。
士兵們本是長途驅馳而來,連日未休,本以爲已經擒獲女王,今夜一定能躺倒好好睡一覺,誰知道上頭命令下來,要求繼續趕路,頓覺大失所望。此時又起了風雨,三月夜間春寒料峭,泥濘寒冷之中強忍倦意連夜趕路的滋味,十分不好受,士兵們在風雨中擡起臉,抹一把臉上雨水,遙遙看一眼明晏安那巨大舒適馬車中透出的微黃燈光,眼底的神色都隱隱透出幾分陰沉。
遠遠跟在後頭,不敢靠近的十五幫幫衆,原本想等着軍隊歇宿,找機會進入殺了景橫波,不想明晏安不體恤士兵,竟然連夜趕路,眼瞧着出手機會失去,都皺眉互相望了望。
囚車上頭有頂棚,雨打不着的景橫波,眯眼看了看黑暗中沉默行走的軍隊,看了看遠方,忽然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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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字數少,情節便會顯得進展慢。
最近實在不大舒服,回頭精神好了,會盡量補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