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5

少筠沒有即刻趕回揚州,一則她的腳真的踢重了,大夫診斷過,說是需得敷藥靜養;二則她仍然擔心富安不穩,再鬧出禍事來。但她也擔心蔡波掌外賬房事務日子太短,難以服衆,因此打發侍蘭同蔡波一齊先回揚州桑府,自己則領着侍菊、老楊一起留在富安小住。

暴風驟雨咋歇,姑丈林志遠表現出了極大的忠厚實在,很好的寬慰了桑氏聚集在富安的竈戶。直至此時,桑若華十年累計下來的惡名才稍稍有雪融冰消的跡象。安住在姑姑家中的少筠,終於也有機會平心靜氣的與姑姑桑若華說上一兩句話。然而,桑氏更多時候仍舊尖酸刻薄,說少筠未婚行走江湖,日後定沒有什麼好果子吃。

有時候少筠聽了這些話也覺得心裡發悶,只能專注於富安竈戶的情況。

隋安確實打重了,沒有十天半個月還下不了牀,別說翻新殘鹽,就是今年正經的鹽課,還得他女婿和老榮頭等人幫襯着才能周全過來。方石是真怕了,一頓鬧騰下來,他終於明白,手藝這玩意,你說他是東西他還真是東西,你說他不是東西,他還真就是能拖累死人!哪怕堂堂一個大男人,沒有本家護着,沒有團竈幫着,只是官府撒氣的出氣筒罷了!爲此他又羞愧又難耐,恨不得自己從來沒有犯過這場糊塗!餘者趙霖、林江、桑榮,也都算是厚道人,這時候並沒有落井下石,加之林志遠曲意包容,五人的關係日漸和諧,則又是後話。

至於底下年輕的竈戶,有老榮頭在,一切很和諧。而隋安素來招收的徒弟,卻在一場壓力下四分五裂。有人鐵了心跟着有錢的鼎爺去了,甚至巴結上了萬錢;有人回過神來向隋安老榮頭懺悔;也有人惶惶不可終日,兩頭不到岸的。一時間,富安的場景有些亂,一邊廂是老榮頭手下埋頭苦幹的安靜刻苦,一邊廂則是整日罵街喝酒尋釁鬧市的可惡粗鄙。這一切都在少筠眼裡,也在少筠的預料之內。她沒有過多張口,卻暗自觀察。直至她返回揚州以前,她指示老楊安排,分別會見了這些年輕竈戶,細緻的和這些年輕人談了足有三天的功夫,然後才和老榮頭商議,哪些人要請老榮頭仔細瞧着日後培養,哪些人該讓他徹底吃吃虧,哪些人又應該多給鼓勵,團竈里人手又該如何搭配分配、各人專長又該如何加強提高等等……

事無鉅細,少筠一一通盤考慮,也謙虛請教老榮頭,務必細緻周到。老榮頭看在眼裡,喜在心上,更加明白,少筠是將培養桑氏煎鹽竈戶中堅力量的重任交到了他手上。直至此時,昔日疼愛而產生的寬容,才漸漸讓位於對這位少女能力的信任。

到了五月中旬,蔡波接連兩次奔波富安,彙報鹽市狀況,少筠心知兩淮鹽市再度醞釀變化,因此領着侍菊老楊,辭別桑榮,施施然返回揚州府。

……

不過出門十餘日,家中一衆人都十分想念少筠,少筠纔回到家中,李氏忙趕到竹園,一把抱着少筠,一口一口心肝肉的喚着少筠,叫少筠好笑又感動:“娘,什麼事呢!小竹子這不就好好的回來了!”

李氏摟着少筠,又扯了帕子出來擦了眼淚才說:“我這不是心疼我的兒嘛!你一去這十多日,先是你姐姐打發人送了藥沫子來,後又有巡鹽御史大人遣了大夫送了活血化瘀的藥材來。闔府不知道你在富安究竟怎麼了,只聽說富安的竈戶鬧了棍棒官司。我嚇得心肝肉一寸一寸的抖!又不知道什麼事!後來蔡管家、侍蘭回來了,才略放心些,卻又聽聞你腳上是踢傷了。哎喲!真真老了,見不得風雨了,真願意眼不見爲淨!可又擔心你……哎!”

少筠從李氏懷裡擡起頭來,撒嬌道:“娘,女兒踢着草蕩裡的石頭,腳趾也黑了,可疼,所以纔回不來的。”

李氏點了點少筠的鼻子:“你這壞模樣!跟小時候向你爹撒嬌一個樣!罷了,快讓娘瞧瞧,可別踢壞了我兒的腳丫子!”

不一會,李氏親自查看少筠腳上的傷,看見血瘀已經淡了,才吁了一口氣,直起身子來吩咐:“侍蘭,從今日起你不必往上院回稟事務了,同舊日一樣,仍跟着你小姐管着外賬房吧。侍梅,你將大小姐送回來的藥沫子給你小姐敷好,不許留了半點兒痕跡,日後我是要查的,壞了一點,我唯你是問!”

侍蘭侍梅答應了,李氏又坐下同少筠說話:“你不在家,鹽運司裡王判官府上打發人來過,說是王小姐想與你說說女紅呢。”

少筠點點頭,笑道:“知道了,在富安裡有空閒,我已經繡出了兩件頗爲喜慶的襦衣,到時候女兒再打發人同王小姐說。對了娘,家裡開支的銀子夠使麼?別虧了族裡的長輩纔好。”

李氏點點頭,嘆道:“難啊!虧得你姑姑年後就預留了內帳房的銀子,不然這一大家子人如何過活?清漪幫着我想了許多撙節用度的法子,總歸能維持到過了重陽的時節吧。”

重陽麼?重陽的時候折色納銀的鹽應該已經賣得過半了,應該有銀子週轉了!少筠握着李氏的手安慰道:“娘,別擔心,女兒會想出法子來的!”

不料李氏一聽了這話,唉聲嘆氣了好一會,眼淚倏兒又淌了下來,又抱着少筠哭道:“你娘在裡頭管事,就爲這一家子的大小,也能愁得夜裡翻來覆去睡不着,難爲我的兒……又是竈戶滋事,又是操心製鹽的。我一想到你一個姑娘家,混在一羣大老爺們裡面,心裡別提多難受!想想不過半年前,我還指望着你一嫁了事,日後和和美美……你知道麼?康府裡傳來消息了,康少奶奶竟然懷有身孕了!爲孃的羨慕人家啊!這才一過門,丈夫兒子雙全!你呢?我的兒,娘什麼時候盼到你出閣?”

青陽哥哥要做爹爹了麼?這麼快?算起來,他們成親也不過月餘……少筠抿了嘴,抿住由心而發的許多感慨!她記得在轉運使府邸,青陽字字皆情,句句傷心,一轉眼的功夫他仍令他的妻子懷孕。少筠有時候覺得青陽可憐,可有時候她也覺得他太爲難她。但是,有了孩子無論如何總算是好事,也許大家以此爲契機,徹底邁上新的人生路途呢。

沉默良久,少筠淺笑道:“娘,姨媽做奶奶了,姨媽該高興的!想必康府上也十分高興。娘又何必觸景傷情呢?別人有別人的福分,小竹子自有小竹子的。”

李氏聽了這話,卻一面擦眼淚一面搖頭:“你究竟未曾嫁人,不能知道這裡頭的厲害!你姨媽是二房姨太太,因爲有青陽這個獨生兒子,且青陽又爭氣,所以這麼多年,你姨媽着實是壓了康府太太一頭的。可是,世事難料!康夫人膝下一無所出,豈能安坐?你青陽哥哥的婚事最後你姨媽連話也插不上,你就該知道里面不簡單!昔日你回來說過你箬姐姐如何受樑苑苑的氣,如今麼?康府上也是……這位康少奶奶,連你姨媽都沒正經喊過一聲呢!禮數如此是一回事,可人情道理又是另一回事!你青陽哥哥素日多尊敬康夫人,多孝順你姨媽?就康少奶奶這情形,你姨媽、青陽哥哥心裡能不難受?而且聽聞你姨媽說,這位康少奶奶對康夫人……平日裡晨昏定省是有的,但別的時候從來不在康夫人跟前湊個趣兒,只愛往自己外祖母家裡去。如今她懷了身孕,又是這幅脾氣心腸,日後又是什麼情形,可真是難說得很吶!”

少筠聽得搖頭,樑苑苑,難道你是公主招駙馬下嫁麼?這麼有排場!想到這兒,少筠又有些緊張:“娘,姨媽仍往咱們家說話麼?”

“你姨媽也着實可憐!康夫人事事以禮數壓人,康老爺爲你和青陽的事情對你姨媽頗有不滿,如今新媳婦對她連正眼都不看一眼,她心裡該有多難受?!其實她也算是明白人,若是那些不識大體的,早就吵鬧起來了,但她從來都是曲意逢迎的。新媳婦進門月餘,她也是頭一回出來找我說說話罷了!”

原本少筠覺得樑苑苑太過驕傲難交道,所以私心上不樂意母親再與姨媽多接觸,免得中間生了什麼口舌是非,叫康家人不樂。可她聽了母親這番話又覺得自己多心,姨媽總是姨媽,難道日後老死不相往來?這似乎也不是做人的道理!想到這兒,少筠便說:“娘,那日在轉運使府邸,康少奶奶爲哥哥舊日一個荷包也能生一番脾氣的事,您大約也知道吧?”

李氏皺了皺眉:“知道!總是你受了委屈,我心裡十分不快!”

少筠點頭:“這位康少奶奶的脾氣,可見一斑了。我只怕娘你與姨媽平素說話不仔細,生了什麼是非,叫人家起了疑心就不好了。姨媽過來解悶尚可,若說人家宅門裡的私事,娘只當清風過耳,一字不聞吧。”

李氏笑道:“還勞我的兒教導我?你娘我不識字,可嫁與你爹爹這麼些年,在這宅門裡過日子,什麼口舌是非,總是知道的!”

一句話說的少筠也覺得好笑,自己纔多大,就和自己的娘說這個,因此趕緊換了話題。隨後兩母女又說了好些貼心的話,漸漸的眉開眼笑起來,李氏才扶着自己的丫頭離開竹園。

待李氏離開,侍蘭侍菊侍梅三婢,都圍了上來,擁着少筠來到榻上,你一言我一語的說着這十多天的分離。

侍梅解開少筠的襪子,拿了少箬送回來的藥沫子給少筠敷上,說道:“大小姐冷不防打發嫲嫲送來了瓶藥,嚇死二太太了,不料連大小姐都不知道小姐沒回來。正沒開交處,又聽聞巡鹽御史大人正經打發了大夫帶了藥材上門拜訪,卻撲了個空!幸虧侍蘭回來了,二太太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小姐,腳上還疼麼?”

少筠斜倚在榻上,笑道:“都多少時候了,還疼。”

侍菊則在屋子裡忙碌,收拾富安運回來的行李,笑着說:“小梅子少操心了!富安裡的榮叔趙叔林伯,還有咱們的姑老爺,誰不是着急着給小姐找大夫,什麼鄉下的偏方秘方,山旮旯裡的草藥都收了一大堆!這不,這回回來還都帶着呢。”

侍梅上好藥,眉開眼笑的扯着侍蘭:“這麼說富安裡頭的叔叔伯伯們竟是都回心轉意了?阿尼陀佛!小姐可算是滿了功德了!”

侍蘭一面笑一面幫着少筠安置好腳:“小梅子快去吧!見天琢磨做什麼給小姐吃,這會不奉上來,多早晚奉?還有侍菊,小姐後頭沐浴換出來的衣裳、釵環歸置好了,趕緊就把送給梅英小姐的兩套衣裳送出去漿洗,也好備着送禮。”

侍梅心服口服的向少筠行禮告退,侍菊則向侍蘭吐糟:“就知道你要向小姐嘀咕什麼!你等着,晚上我好好治你!”,說着也出去了。

少筠伸了個懶腰,玩着帕子:“侍菊知道你的小算盤了,快說吧,有什麼事?”

侍蘭在少筠身邊坐下:“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想着小姐了!”

少筠一面絞着手帕,一面笑道:“呸!你也學了侍菊的油嘴滑舌!”

侍蘭罕有的俏皮:“也真不是油嘴滑舌!小姐不在,我一面跑着外帳房,一面也要到內帳房來跟夫人稟報。可不就看到些事情?可小姐也不在,我憋着,想死小姐了!”

少筠很好笑,而後眸子一轉,略微嚴肅起來:“是蔡波還是清漪?”

侍蘭想了想,說道:“依我看呢,蔡波倒是不辜負大小姐幾年的栽培的,外帳房的事,沒幾天,他就一門清,明日小姐往外帳房就知道了。”

“如此說來是清漪?”

侍蘭搖搖頭:“小姐,您大約猜不着,是彩英!”

彩英?昔日姑姑的左膀右臂?樊清漪也肯讓她上位?少筠沉默了一會,斂了所有玩笑神色:“我不在家這十多二十日,家裡的情形,你細細告訴我!尤其清漪,依你看,究竟如何?”

爲什麼是問清漪而不是直接問彩英?侍蘭一斂眉,神色中有些不明:“清漪麼,凡事皆有規矩,是以人人皆服,都誇她有大家風範。不過她並不拿主意,事無大小也都經過二太太,近段日子與少原少爺一起談書論道的時候居多,偶爾外帳房蔡波送來外邊的拜帖,她因爲識字,也去接。至於彩英……小姐,我瞧不出她有什麼十分不周到的時候,但她那種行事,總叫人不待見。只說前一些時候吧,少原少爺因進學,有些筆墨紙硯的例錢,她竟做主替少原少爺換了素心齋的東西。這一下少爺倒是誇好了,但內帳房也因此有了一筆小虧空。二太太身邊的靈兒問起,開頭她只說是少爺說要換的,靈兒說她撒謊,她就推說少爺也說好。後來二太太知道少爺說好,這纔沒什麼話說的。”

少筠點頭:“眼下你可是知道當初爲什麼我沒有把彩英點進我房中來了吧?”

侍蘭想了想,有些明白,又問道:“那爲什麼也不讓她去富安呢?”

少筠輕笑一聲:“侍蘭,你要記住,富安雖然是鄉下地方,可卻是我桑氏的根基所在。”

侍蘭輕輕“啊”了一聲,然後又有些猶豫的:“小姐,少爺是真喜歡清漪的,可怪的是少爺房裡頭的三個丫頭沒有一個有怨言的。我知道……大小姐上回回來對二太太說到過此事,大約清漪如願以償,也十分甘願吧,侍蘭看她真像書上說的,寵辱不驚。”

“寵辱不驚?”,少筠搖頭:“前些日子爲姑姑責罵她兩句,她是什麼模樣,你不也知道?不過少原弟弟喜歡她,她也實在詩書文雅的招人喜歡,家裡也樂得成全。其實以她的模樣學問,只怕就是選到皇帝跟前也不十分失禮,可惜她家壞了事。若她真明白道理,能甘受這份平淡,倒真不失爲兩全其美的事情。我一貫不糟踐她,是爲她是個可憐也可愛的姑娘,但若她也不甘平淡了,就辜負咱們這份心意了。”

侍蘭想了想:“小姐放心,我多留心着她吧?”

“至於彩英……清漪爲人處世周正,在清漪手下彩英理應是討不到什麼什麼好處的。只是清漪避了嫌疑,叫她得了機會罷了。你既然知道她那些小心思,便找了機會提點一下吧。”

侍蘭笑了:“還勞小姐說麼?內帳房虧了的這筆銀子,我叫她填上了!她要賣乖做人情,也別拿內帳房的銀子呀。”

少筠翻了個身,笑道:“這可不就得罪少原和我娘了?”

“侍蘭這麼笨?”,侍蘭捂嘴笑道:“靈兒直接在她月俸裡頭扣得!”

少筠一笑:“你也學了精滑了。對了,弟弟和清漪之事……你既然知道侍菊昔日那點青梅竹馬的小心思,平日裡避了人,好好開導一番。我看她心底十分開朗,得你細緻開導想必無妨的,別到了時候才叫她突然明白過來,反而傷了心。”

侍蘭也答應了。

正說着侍菊探頭進來稟報:“小姐,體己話說完了?蔡管家外頭又催了呢!”

……

作者有話要說:兩淮風雲之安外結束,小竹子要在頭一把交椅上爭一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