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

李氏擦乾了眼淚,林志遠也在丫頭的攙扶下重新躺在窗邊榻上,而後少筠親自奉了一盞木樨蜂蜜花露給林志遠:“姑丈!請您潤潤喉!都是少筠惹您傷心難過了!”

林志遠點頭接過茶盞,擠出笑容來:“筠兒,小竹子……我……哎!筠兒,你姑姑往日那樣逼你,她糊塗了,你看在你爹爹的份上,別與她計較!她讓你傷心難過的,姑丈給你道惱!也給你母親道惱!”

少筠抿嘴,眼睛也覺得澀。姑姑怎算可憐?無論做了什麼,姑丈總還替她委婉!

連李氏聽了林志遠的這番話也感慨:“聽姑爺這番話……我也要誇一句,姑太太真好命!她剛纔在親戚僕人面前這樣罵你,你還替她說好話,替她給我們道惱,可見你心裡,多重視着他們娘倆。可嘆姑太太……”

話到這兒林志遠臉色又灰暗起來,少筠忙拉着李氏,溫柔淺淡的聲音對林志遠說道:“姑丈別傷心,姑姑十餘年管家,一時間拐不過彎來也是有的,等過了這些日子,心裡平靜下來了,自然能知道姑丈是一心爲姑姑好的!”

李氏被女兒這一番打斷,又看見林志遠着實傷心,也不免懊惱自己說話不留心,因此搜腸刮肚的想着安慰林志遠:“姑爺,別顧着傷心了,筠兒說得有理,日久見人心,若華會明白你的!當日大人去的時候就留話,咱們桑家三房人,無論誰當家作主,三房的鹽利總必須不偏不倚!多少年過去了,咱們家還守着這個規矩,二嫂子我自然的也得聽大人的話。日後哪怕少嘉回富安去了,二嫂子也敢說這句話!你也放下心來養病就是。”

李氏這番話雖然不夠委婉貼心,但也算是一種明確的承諾。林志遠雖然是真心愧疚而不十分計較日後自家生計,但聽了李氏這一番話也都覺得鬆了一口氣,心裡不禁佩服李氏母女的胸襟爲人。然而也就是這一比較,林志遠卻並沒有得到多少安慰。一邊是遭遇困境卻感情甚篤的一家,一邊是自己家不成家、業不成業的凋零,他因此格外傷心失落:“二嫂子這話,我倒想起早十年前來……那時候少嘉讀書上進,若華溫婉識大體。不過十年……少嘉那不成器的模樣,哎!管的這十餘年家,倒把少嘉的前程給管沒了,家裡世代的營生也敗了個七零八落!”

李氏說不出話來,少筠卻聽出了些端倪,因問道:“姑丈,筠兒心裡總有疑問……按說,咱們家在北邊就有因商而屯置的田地,若北邊災年,那邊的掌故自然是要報給家裡的,家裡自然就有所準備,去年又怎麼會……”

話沒問完,林志遠臉色更灰了三分,唉聲嘆氣了一會,用一種絕望中渴求希望的眼光看着少筠:“小竹子……我也不該再瞞着你,我早該把家裡的情形都交給少箬和你……慚愧啊!”

少筠看見林志遠的樣子,心裡一沉,似乎……家裡的狀況遠比她設想的還要糟糕!

林志遠沉吟又沉吟,最後低緩的語調說道:“筠兒……這幾年,我十分愧疚……大約也就是我能耐有限了……我也曾嘗試與你姑姑說,不如早些告訴二嫂子、告訴少箬,但……你姑姑那脾氣,哎!”

“北邊屯商置的田地……這幾年的光景怎能跟太祖爺、成祖爺時候相比?先帝那會,韃靼就常常擾邊,後來……當今皇上英明,加上早前你爺爺,還有你大伯爹爹都是極英明的,總算維持得住北邊那些老掌故。開中鹽,自然是不愁的。但是……這十來年……一來家裡願往北邊的人少了,二來韃靼又開始常常擾邊,三來北邊的老掌故心也真是散了。這一來,北邊屯邊的田地,早成了空名頭,多少年沒有像樣的糧食出產了,自然也談不上能換取鹽引!我幾次往北邊去,想整一整那邊的營生,可那邊的老掌故誰也不願意冒着掉腦袋的風險種糧食。實在沒有辦法,我也只好拿了家裡現成的銀子去換邊商的鹽引。這一來一回,幾乎就不賺錢!”

原來家裡北邊的田地造成了空名頭!少筠點點頭,終於明白,家裡實在只是個空架子了!

可是,這還不算完!

林志遠接着又嘆道:“筠兒,鹽商難爲啊!開中鹽法是要鹽商賺些辛苦錢。這辛苦錢雖然也着實辛苦,可好歹還是能賺一點。可如今,這辛苦錢想賺也得看官老爺讓不讓賺……當今萬歲爺……哎,筠兒,太祖爺的時候有明令,不許官老爺們上摺子索鹽。可到了今天,朝廷每年給這些個王爺們、官老爺們賞賜的淮鹽,多不勝數,以致鹽商支鹽都未必能支足了鹽引裡頭標明的數額。這般勢要們索鹽哪是爲自家吃的?哪家人能吃那麼多的鹽?還不是拿出市集去賣?”

“筠兒你想想,咱們辛辛苦苦從邊商那邊換了鹽引回來,能不能在兩淮的鹽倉支取到鹽是頭一個難題;即使支取到鹽,到了市集上,你還得和一般勢要們競爭。鹽賣貴了朝廷不許,買便宜了競爭不過根本就沒有成本的勢要們。這一來,咱們換回來的鹽引,也根本賺不上什麼錢,但求平本罷了!更有甚者,有些官老爺不愛自己經營,直接把索來的鹽交給咱們鹽商賣。這還真是!咱們眼睜睜的看着人家賺錢,自己不但一文錢也摸不着,甚至還得給人家賠着笑臉,求着人家照看咱們吶!”

少筠淺淺嘆了一口氣,李氏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少筠想了一下,才問:“姑丈,與官老爺打交道,只怕遠沒有外人看得簡單……筠兒只是有些不明白,咱們家……私收餘鹽只怕也是不得已爲之?”

林志遠半低着頭沉默了許久,隨後稍微振作了精神,又說道:“私收餘鹽……筠兒,這是敗壞一方鹽政的大罪名,但凡鹽商,都明白這道理。但是,誰都明白,卻誰也不能不做。不做,鹽商們就得活活餓死!這也是官老爺們逼的。這裡頭的道理,官老爺是揣着明白裝糊塗,誰也不點破。只是……今年北邊歉收,南邊成品鹽就積滯,官老爺總要爲自己的祿位打算,自然就要想法子周全。”

少筠直到此時才明白,自己兵行險招也算不上多高明,無非是官老爺的架子端不住了,需得另找一個人來繼續端着罷了!她嘴裡澀澀的,低聲說道:“筠兒叫姑丈受委屈了!”

林志遠搖搖頭,然後看着少筠淺淺的溫柔的笑着:“筠兒你能明白這番道理,姑丈怎會怪你!姑丈心裡明鏡一般,只等着今日到來罷了!你是你爹爹的小竹子,你和你少箬姐就是能撐起咱們桑家一片天的竹竿子!昨日的事,不是今年發生,也是早兩年,就算都不是,也不過晚兩年就到了,有什麼差別呢?你姑丈這輩子,能耐趕不上你大伯你爹爹,所以你爺爺當日只叫我管賬,幫補你大伯爹爹。能耐擺這兒了,我還能翻天麼?”

少筠抿抿嘴,沒接話。她想安慰林志遠,卻又無從說起。

林志遠又說:“趁着這副家業還沒空盡了,交給你,或許你並不會辜負你爹爹對你的一番疼愛呢!”

少筠聽了這半天,終於忍不住紅了眼睛。原來姑丈雖然從來不表示,心裡卻把一切都看的通通透透了!她低聲道:“小竹子哪來的能耐……姑丈,您從來都知道得這樣清楚明白,怎麼不曾點撥少筠一句……少筠害得您捱了老祖的板子……”

林志遠搖搖頭,又看了李氏一眼,然後有些不好意思的說:“你姑姑這十餘年,越發執拗了……但我不能同她吵,再吵,這家就不成家了。她一個婦道人家,自小就沒有竹葉子、小竹子那樣明白的心思,偏遇到這樣的機緣,勉強上來管家,已然辛苦。我再不寬容着她,誰寬容她呢?筠兒,你不要小瞧自己,你自來的脾氣就跟竹子似的,無論地上的泥土多厚,你總是要冒頭的。桑家裡的難處,我都告訴你了,但你不要害怕,因爲桑家還有一樣天大的好處,所以這幾年還能維持着。小竹子,只要你好好經營這一項,哪怕不能大富貴,求得三餐溫飽,自是不愁的。”

“姑丈,您說!”

“我們桑家在富安,累世的煎鹽,煎出能耐了!這手藝了得,連官府也得讓三分,這一處,小竹子知道?”

少筠微笑道:“多少知道一些的!”

林志遠點頭:“小竹子,兩淮鹽倉星羅棋佈,除了市面上常見的成色上乘的淨鹽,鹽倉裡還有大量的殘鹽!殘鹽怎麼來的?你也知道倉庫裡頭的東西堆放久了,滲水呀、耗子咬呀的,雜質就漸漸摻進來了,淨鹽就成了殘鹽。這殘鹽自然沒有淨鹽值錢,可是他再不值錢也是鹽!朝廷賤賣殘鹽,官老爺們就打上這主意了!很低賤的價格把殘鹽收進來,略略加工,殘鹽也能賣個好價錢。這等好事,比明目張膽的向朝廷索鹽可划算多了。”

少筠眸子略轉,就偏頭笑道:“姑丈,咱們家的老掌故有法子殘鹽變淨鹽,是麼?”

林志遠笑開:“就是這點手藝值錢了!這幾年咱們家能維持下來,一是爲這手藝能幫着官老爺賺錢,二是這手藝也着實幫着咱們家賺點銀子。原先那些開中換鹽引的,都是個花架子,中看不中用罷了!”

少筠點頭:“小竹子知道了,按說還是家裡的老掌故的能耐了!”

林志遠也點頭,然後語重心長:“筠兒,北邊屯邊的田地是換鹽引的根基,南邊自家掌故的手藝則是咱們發家的根基。但凡有了這兩樣,桑家總能熬過難關,只看筠兒你的能耐。姑丈沒本事,把這家折騰成這副樣子,倒叫你爲難了。姑丈心裡想着,若能好好經營南北兩面,咱們家也就能同你大伯爹爹在時那樣興旺的!”

少筠一面聽一面思量,原來她多少還是留有殺手鐗在手上的,這也就難怪萬錢那個傢伙答應她答應的那麼爽快了!然而,她能否手握日月倒乾坤,仍是未知數。

……

作者有話要說:林志遠……嘆嘆……

若是看言情,此一章節可以略過,一下文字也不需要再看。但是,若要看本文大關節、看當時鹽商的行爲,林志遠這一番話,就是總綱本文了。

開中法其實源於宋代,但宋代統治者對開中法的作用是不那麼明確的,所以實行起來也不那麼大規模。

後來明太祖朱元璋拿來用,開中法就變得非常要緊。鹽課五分天下稅利,更是直接支撐當時全部的軍費開支!一個國家的國防全部依賴一項政策,那中間可以權力尋租的空間就太過巨大了!

開中法的做法,我在明清史裡面有過紀錄,本文中也常常有穿插,當然實際上比這裡的述說要複雜得多。但我沒打算寫得那麼複雜,只要有個大概的面貌就可以了。

朱元璋是個很精明強幹的人,從他開始,明代重典治吏,好壞與效果,我是談不上來的。朱元璋雖然有藏富於民、寬政善政的舉措,但面對歷史潮流,他也不免天真。這一點,從他廢黜宰相、設立開中法可以看出來。

廢除宰相的優缺點許多史書都有自己的觀點,至於開中法……朱元璋的原意是要邊疆永遠太平,所以鹽引居中,以鹽商爲針線,一邊是邊軍邊餉,一邊鹽課稅利。如此嚴密的經濟體系將大明送到了當時最強大的帝國的地位。然而,無論多嚴密的經濟體系,都擋不住經濟本身的規律,多富有創造力的制度在潮流面前,都是僵化的可笑的一堆廢物……

開中法到了弘治時期,已經走不下去了,爲什麼?當時的朝廷不可避免的犯了任何一個專制朝廷都會犯的錯誤。這個錯誤就是誤以爲天下萬民真的都是自己手裡的玩具,可以任意揉捏。

此後,開中法弊端百出,本章節點出了幾點。

首先,權貴們向朝廷索要鹽,擠壓了鹽商的生存空間,直接毀壞了鹽政。到了正德、萬曆年間,死太監們四處蒐羅鹽去賣,更是直接給開中法加了最後一根稻草。

權貴蒐羅了正經的鹽,鹽倉裡的鹽不足,鹽商們就是有正經的鹽引在手,也未必能支取到足量的鹽來經營,所以有什麼常股鹽、存積鹽,又是給了權貴們權力尋租的空間。

然而,自古而今,有破產的商人,但行商這個行當,從未消失過。在歷史書中,能在任何環境中都有遊走空間的,不是強悍的政治強人,是商人。正是商人,創造了無盡的奇蹟,所以商人,一點也不乾淨,卻總有空間來對抗好的壞的制度,以及制度下的人。這也正是小竹子得以稱爲“無冕之王”的真正原因。

好吧,讓我們一起來經歷那一些悲歡離合!讓我們敞開心胸,豪邁的經歷所有的苦痛和快樂!看看小竹子如何的兵刃上游走,最後顛覆了開中法!

說了好多,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