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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姑姑真得私收餘鹽,而家裡的竈戶又私賣餘鹽,那麼一旦有不懷好意的人知道,桑家必敗無疑。所以少筠頭一件事就是用桑榮的威望穩住竈戶,只要這點根基不壞,桑家隨時能東山再起。而她姑姑私收餘鹽的事情……當下形勢,兩淮鹽商有心擴張商業版圖的,無不緊盯着她姑姑。

少筠想借用萬錢,是因爲萬錢在揚州的幾番動作,已經成功與轉運使大人達成某種默契,而且成功讓姐夫這類略次一等的官員對他側目。何況此人做事的手法非常老道,少筠兵行險招,或許能減輕未來鹽市震盪對桑家的影響。

其實她頭一回接觸萬錢這類人,心中說不出的忐忑,只是懷着破釜沉舟的決心往前奔跑而已。否則,誰能拯救她、使她免於淪爲她姑姑的禁臠的命運呢!她知道她與萬錢素不相識,相交不深,所以她無法期待萬錢會如同她期待的那樣行事,自然也謹慎的不把老榮頭收集到的真正的她姑姑私收餘鹽的證據拿給萬錢,只是暗示萬錢:“據少筠所知,兩淮產鹽國中首屈一指,年產鹽達一千萬餘斤……可萬爺,您知不知道去歲我桑家正經在南京戶部金科掛號的鹽引是多少呢?”

萬錢沒笑,一雙牛眼望着少筠。這樣的動作顯得他粗魯而不知道禮數,何況他也並沒有答話。

少筠初時覺得不愉快,而後漸漸知道,萬錢這樣看着人並不是因爲她是女子,而是他就這樣的習慣。他習慣這樣睜着眼睛,彷彿是看遍了世情,無悲也無喜。或許世人喜歡用禮數雕飾,偏偏他從一開始就宣稱丟掉了坑死人的禮數,所以顯得木訥粗糙莽直。

既然知道了,少筠也就不計較了:“去歲我桑家不過八千餘引鹽。一引鹽三百斤,八千引,兩百四十萬斤,不過是兩淮產鹽的五分之一。五分之一的份額,不足以匹配頭一把交椅的名頭!”

話到這兒,萬錢笑了,又掃了一眼少筠,知道少筠外面的春衫是棉質細布,露出的中衣領子也是棉質的:“少筠,單看你穿衣打扮,就知道你比你姑姑可靠。”

這和他們談的有什麼關係?少筠微微凝眉,萬錢看見了卻彷彿洞悉了她的心情似地接話:“從初次見你至今,我從未見過你穿絲織品,從內到外,從來如此。早聽聞桑家從立家之初就遵從太祖爺的諭令,從商者不得着絹。但時至今日,你們桑家上下,能守着祖宗的規矩的,只怕只有你和早前的‘竹葉子’、如今的樑夫人了。”

少筠很忍不住的把眉頭挑的老高!話說,他也知道商人不能穿絲織品是本分!可是從她認識他的第一天,就從來都知道他穿的中衣都是質量頂級的絹!她斂了眉,淡淡笑道:“原來萬爺也知道着布纔是商家本分。”

小老虎的利爪又出來溜達了!萬錢笑笑,但話題沒在自己身上打轉:“桑太太和你少嘉哥得衣着打扮就算了,但就你,少筠,雖然松江府的細布不如絲織品那般昂貴,卻也着實不便宜了。而且,據我所知桑家去歲八千餘引鹽,不是大引,只是小引,每引兩百斤,並非三百斤。但你桑家的富貴,兩淮人家都看得見,所以你的言下之意,我知道。”

只是小引?那就意味着桑家在兩淮的地位還遠沒有她估計的高!原來萬錢早就知道了!她暗自打起精神:“看來少筠並沒有找錯人。”

萬錢略點了點頭:“知道這事的人,不多。”

少筠笑笑,心裡非常不是滋味,姑姑啊姑姑,你究竟把桑家敗成了什麼樣子?!連正經祭祀祖宗的文書也能使這樣不入流的手段!想到這裡,少筠手中的酒杯再一次清空,那青梅新酒流轉在口中,是潤滑的甜,可入喉之後,卻總留着淡淡的澀。

萬錢看見了,拈起自己的筷子,夾了一塊蝦仁放進少筠碗裡,一句話不說,一雙眼睛卻是深沉如海的。

少筠一愕,又滿臉通紅。雖然她似乎是知道萬錢不計較禮數,可是他也太!話說,他真要給她佈菜爲什麼不用她的筷子又或者另外拿一雙?這塊蝦仁叫她怎麼吃?一番好意都變成了曖昧!她猶豫了許久,都沒下決心來吃那蝦仁。

萬錢一下沒回過神來,只當少筠拒絕他的好意,因此又說:“今天這酒新,喝着甜,但還不夠醇厚,而且你不該空腹喝酒。”

萬錢,就你這點眼色,你也配稱一代巨賈!少筠抿着嘴,夾起蝦仁囫圇吞棗的吃了下去,心裡恨不得暴打萬錢一頓!可少筠想了一下,又放下筷子,低聲示弱:“萬爺,少筠今日找你,便是開弓之箭了。但……少筠懇求萬爺拿捏輕重,到底還是少筠的親姑姑。當年少筠伯父爹爹辭世,一家孤寡,姑姑一介女流撐着這個家十餘年,不能說不辛苦。她再不好,也勞苦功高。”

萬錢一笑置之。

少筠再以退爲進:“我知道,劍在萬爺手上,你要如何用,我桑少筠再不能如何了。但,萬爺的劍再利,我桑少筠也絕不會給你機會傷我家根基。萬事留一線,日後兩淮風雲,你我好相見。”

好個桑少筠!好個以退爲進!連不能逾越的底線都給他萬錢先畫好了!萬錢看着少筠,輕輕說道:“就憑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敢單槍匹馬的找人做這無本買賣,就沒人敢小瞧你。既然這買賣不賠本,我也用不着趕盡殺絕。何況,你我都知道,我尚且沒能耐將你桑家趕盡殺絕。商家講運籌帷幄,但商家更講信譽。話,我萬錢放在這裡,信不信看你。”

字字鏗鏘,一點也不拖泥帶水啊!少筠輕輕點頭:“萬爺有胸襟,少筠多謝你!”

萬錢這時候露出笑容,那種似乎難登大雅之堂的靦腆又浮現在他臉上。他沒有說話,心裡多少有一點舒心,談了半天,也就這句“少筠多謝你”見一點兒懇切。桑少筠,你也實在惜字如金!

而後萬錢很少再說話,只是看着少筠,也不知道是真發呆還是看不厭。少筠漸漸摸清了此人脾氣,也少不得按捺自己。待過了午後,少筠掂量着該回家了,便笑着暗示萬錢。直到這時候萬錢才明白過來,連忙站起來告辭:“想起來還有事要辦,該走了。”

少筠也站起來客氣:“多謝萬爺賞臉。”

萬錢又是眼也不眨的看着少筠,良久之後說:“什麼話,我很愉快。”

少筠斂衽一笑,略施一禮,然後任由侍蘭披上披風,然後率先走人。

萬錢落在後面,看到少筠款款而行,行動間有一種有分寸的控制感,非常的優雅又極其的自然,便不禁看住了。等少筠徹底消失在視野,阿聯走上來:“爺,這姑娘不簡單,就是她手下兩個丫頭,也都不是尋常丫頭。”

萬錢眼光落在悅來客棧樓梯的拐角,只低聲嗯了一聲,便作罷。阿聯聽見了搖搖頭:“爺,您一個月對阿聯說的話,不及今日一日對桑小姐說得多。”

萬錢回頭看了阿聯一眼,轉過頭來才說:“桑家人手上有證據。”

阿聯皺了皺眉:“爺,桑傢俬收餘鹽人人都知道的,但苦於沒有證據罷了。但阿聯以爲,桑家有人有這份證據,也不見得會拿出來,如此,咱們也做不了什麼。”

萬錢低笑一聲,又搖搖頭,良久以後才說:“未必需要切實的證據。”

不需要證據?不需要證據怎麼扳倒桑家?阿聯有些迷糊。萬錢又回頭看了阿聯一眼,又加了一句:“兩淮鹽積滯。”

萬錢話到這裡阿聯猛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然而越想越覺得驚心,他家萬爺真是!舉一反三已然不足以形容!試想想,兩淮都轉運鹽使司的各級官員每年靠着收鹽課、鹽商孝敬,幾年官做下來,十萬雪花銀到手!去年北邊因運糧產生的鹽引少了,鹽商大多不能在兩淮提到足夠的鹽,鹽商自然虧了,但自然而然,兩淮已經入庫的鹽就堆積成山。官老爺們的孝敬自然就少了!何況鹽倉堆積成山,出年官員考成,那可就是影響仕途的大事了!

阿聯壓了聲音:“爺,你覺得轉運使大人會將桑家管家太太推出來背這黑鍋?這桑少筠……”,話到這裡,阿聯臉色也不禁白了白:“這桑少筠好生厲害,連自己的親姑姑……”

厲害?厲害足以形容她了麼?萬錢搖搖頭,心裡說:誰將來娶得她,也不知幸也不幸!

阿聯嚼了嚼這句話,又輕聲笑道:“爺想必也知她厲害,還幫她?日後……”

萬錢笑笑:“十年磨礪寶劍鋒,我中意她這份堅忍中帶着靈透的脾氣。何況我不應承她,她不見得不找別人。這樁生意,與其別人做,不如我握着。”

阿聯點點頭:“爺想怎麼辦?”

萬錢想起方纔少筠模樣,心中有一處軟了軟,但話裡的霸氣卻從未消退:“小姑娘爲自己的終身打算,我該成全。不過,她這樣的品貌,還是該內幃中,夫君疼愛。兩淮風雲,還是少摻和吧。”

阿聯聽了這話笑了笑,調侃道:“爺,您見過的美人不要太多!不說旁人,但說那紫鳶姑娘,就是一頂一的絕色。怎麼偏偏對這位桑二小姐憐香惜玉?她雖然好看,也不過中人之姿……”

美人?什麼是美人?閨閣中傷春悲秋自憐的小腳女人就一定是美人?那些女人不過是供男人消遣娛樂的工具罷了!萬錢低笑了一聲,吩咐道:“你親自跑一趟,說‘葡萄美酒夜光杯’,今夜請轉運使大人品酒。”

阿聯一拱手:“阿聯這就去!”

……

作者有話要說:小竹子選擇萬錢,是因爲她也並不想將家裡私賣餘鹽的確實證據拿出來,如果有人能四兩撥千斤,自然就是再合適不過了。不過那匹馬說得幾條也都有點道理。

萬錢確實也比較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