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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八,少筠起了個一大早,吩咐清漪筆墨伺候,然後親自寫了一張請柬,然後交給楊叔送了出去。

信的內容清漪看的很清楚明白,因此笑着問少筠:“小姐如此行事,不怕旁人閒言閒語?”

少筠不以爲意:“唐時武媚,引領幾代紅妝?你我看書雖然不比外面考功名的才子們,但也着實不少了,你也說說,歷代那些個高高在上的皇帝,真正賢明的有幾個?什麼紅顏禍水、牝雞司晨,這樣的話,我桑少筠是不信的。你,樊清漪,我看也未必信。”

清漪低低一笑,柔美之中見得清澈,很是可人:“小姐這話,別說官老爺們,就是少嘉少爺聽見了也要生氣的。偏桑家專出聰慧明媚的女子!清漪看,不僅前面兩淮名著的‘竹葉子’桑少箬,就是咱們家的管家太太,也不是普通女人。日後麼,難保沒有另一個名著兩淮的‘小竹子’。”

少筠擱下筆,洗了手,便要站起來換衣裳:“果真如此,真是爹爹庇佑了。”

清漪侍候少筠另外換了一件月白色細布右衽春衫,正要掛腰間佩飾的時候,清漪皺了眉,直起身子來:“小姐,您今日……也沒有裹胸,那還要塗臉麼?若不然,您這身衣裳,再配着您白皙的膚色,就顯得太過素淡了,瞧着總有些嬌弱的味道,這模樣叫人看了先憐上三分……合適今日場合麼。”

少筠一看,自己一身月白色細布右衽長袍確實襯得臉色太白了一些,不過她心念一轉,便笑開:“塗臉麼?不塗也罷了,黏糊糊的,誰高興塗它。白麼……”。話到這裡,少筠想起頭一回出遠門,因爲沒想過會見外人,因此也沒有塗臉:“女人麼,嬌弱些,未必是壞事。”

清漪頭一偏,眼神一深然後淺去,最後一笑:“那就不塗。”

隨後侍蘭侍菊兩個丫頭都收拾好了進來請少筠。少筠一笑,然後對清漪說:“我讓幾個婆子來看着園子,你和侍梅相互照看着些,別落了單再叫人欺負。也就這些日子了……”

少筠平常對人說話只說三分,唯獨侍蘭侍菊兩個丫頭能得五分。不過清漪又特別一點,哪怕少筠只說三分,她也能知曉下面的五分意思,因此點頭答應:“小姐放心!只是您出了門處處小心。”

少筠一點頭,就轉身出門。侍菊因此低聲說:“小門空着呢,看來柳四娘也真沒敢胡嚼舌根。”

少筠笑哼一聲,心裡明鏡一般。柳四娘就是一個欺軟怕硬的蠢人!旁人只嚇她一嚇,就烏龜似地縮起來。若她真有膽量,告訴了姑姑,此刻鹿死誰手亦未可知。沒膽?那就別怪膽大的欺負人了!

老楊駕着馬車一徑來到悅來客棧,桑少筠今天在這兒定了個雅間,堂而皇之的請客!

客人是誰?萬錢,萬大爺!

萬錢一大早就接到了少筠差人送來的請柬,他多少有點震驚和摸不着頭腦。兩天以前,這個幾次狹路相逢的女子讓他驚訝完了一次又一次;而就在兩天之前,他和她相對而坐,她哭得像只淋了雨又可憐兮兮的小貓;到了今天,她竟然堂皇的送來請柬!

他帶着疑惑與饒有興趣來到悅來客棧,他們第二次交鋒的地方。他有點不自知的迫不及待,結果是,他到得比主人家還早。

不過他也才飲了兩盞茶,小二就領着少筠進來了。

她蓮步輕移,一雙素面鞋總是有分寸的微微露出半寸鞋頭;她一張素白的臉蛋有一種自來的溫淡從容,在黑色披風襯托下明媚但又覺得過於嬌弱,叫人惻隱之心暗生;而後,她淺淺一笑解下披風:“萬爺賞臉。”

然後,他看到了一個從墨色書畫中走出來的佳人。她的春衫太薄,她的春衫太素,簇擁的她也太嬌弱!萬錢感覺胸口有些緊,不禁扯了扯衣襟:“在下榮幸。”

少筠把披風交給侍蘭侍菊,然後撣了撣春衫的下襬:“少筠此前蒙萬爺多番相助,今日略備薄酒,不過是禮尚往來之意。”

萬錢的眼光隨着少筠的素手一掃而過,這才發現少筠全身素淡,唯獨腰間那枚碧玉竹佩精彩紛呈。他心中一聲讚歎,不自覺出口:“少筠何必客氣,你……悅來客棧一頓飯錢,價格不菲……”

少筠聽聞萬錢竟然直呼她的名字,不禁眉頭一挑,然後吩咐侍蘭侍菊:“侍蘭,你們替我好好招呼這位阿聯。小二哥,勞煩你給萬爺點菜,別隻顧着給我省錢就是。”

此話一出,萬錢又覺得自己唐突,當即吩咐小二:“挑幾樣貴店的拿手好菜,上一壺……青梅新酒吧。”

小二一見少筠解開了披風,驚了個目瞪口呆,只一路瞅着少筠看。這一下萬錢對他說話,他嚇了一跳,只高聲“噯”了一聲,才發現自己失態,連忙紅着臉低着頭一溜煙的跑了出去,反手關了門。

萬錢見狀嘴裡澀澀的,只覺得少筠那身白衣過於招人憐愛,但一念轉過又不免暗罵自己多事,因此忙對少筠做請字,卻又回過神來覺得自己反客爲主……如此這般,倒真是大失儀態。少筠一一都看在眼裡,嘴角一掛,惡作劇又開始在心裡冒泡,話說,她選的這身白衣挺有效果嘛!她率先落座,眼波一橫,看着站不是坐不是的萬錢:“萬爺,您是花錢似淌水的大爺,自然不會因爲一桌子好菜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莫非……是因爲少筠相貌醜陋?”

一句話震得萬錢立即還魂,臉也就跟着紅了起來。他趕緊坐下了,輕着聲音解釋:“少筠……怎麼會醜陋。只是你……你既換了男裝出來,也該收拾一下,前兩回不是很好麼,如此未免太招眼。”

少筠自己動手斟了一盞茶:“萬爺這番話……少筠聽來,只覺得,兩淮風雲,萬爺早已經裝在胸中了!您也知道少筠叫少筠;也知道體恤少筠在家做不得主,連銀子也是沒有的;甚至也知道少筠不扮成男子都是要惹禍的。”

猜度人心,桑少筠也是個中高手!萬錢若不是把她打聽的清清楚楚了,又怎麼會憐她請不起一頓飯?

只是少筠輕輕的一句話,看似並無所指卻隱含拒絕,也就把萬錢徹底震醒。看着少筠那張輕柔至極的臉蛋,萬錢卻分明知道少筠有翻雲覆雨的能耐。悄悄的,那些不自在退散,代之以沉着內斂。他只看了看少筠,卻沒有接話。

少筠也不着急說話,緊接着就是小二給兩人上菜。

等菜都上齊了人退出去了,萬錢沒有舉筷,開門見山問道:“說罷,桑小姐,想做什麼。”

少筠一擡眉,倒了一杯酒遞給萬錢,再給自己滿上:“萬爺,少筠總該謝你。”

萬錢接了酒,一飲而盡,卻沒有說話。他有種感覺,少筠絕不會謝他,說個謝字,只是一種小花招。他按捺住隱隱約約的不知從何而來的不快,等着少筠的下文。

少筠慢慢的飲了一杯青梅酒,又斟了一杯,才慢條斯理的說道:“萬爺,您是四川人,怎麼千里迢迢的到兩淮來謀生?”

萬錢不動如山。

少筠又一笑:“萬爺的傷藥、上好的春筍,少筠可都是親身嘗過了。就連紫鳶姑娘的妙用……少筠也聽說了。萬爺,您的兩淮之行,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萬錢放下酒杯,舉筷吃飯,半刻後舉着筷子笑道:“少筠,你想做什麼只管直說。我知道你身處困境,我……可我也知道你從來不覺得自己可憐。今天你……如此示弱,無非是……你直說就是。我是生意人,不賠本的買賣,就是當人情,我也樂得賣給你。”

少筠將酒杯湊到嘴邊,微微用舌頭舔了舔。這個細微的動作一絲不漏的落盡萬錢眼裡,讓他有種衝動想變成那一杯酒……

“萬爺可真是直接!”,少筠一笑,“兩淮鹽商,歷來競爭殘酷,但無損我桑氏分毫。唯桑氏馬首是瞻這句話,有堅如磐石的分量,原因是什麼,萬爺也去過富安,想必少筠不必贅述?”

萬錢點頭:“你們桑家在富安,單憑着累世的手藝,足夠讓官府給你們三分薄面!”

“萬爺既然知道,也就自然明白,你來兩淮砸銀子,也未必能坐頭把交椅!”

萬錢笑了出來,故意說道:“錢永遠也賺不完,生意,各有各做,我求的未必是兩淮頭把交椅!”

少筠一杯酒又落肚:“萬錢真是這心思?那就更好了!”

“哦?”

少筠眯了眯眼,逼視萬錢:“萬爺所不欲者,卻是我桑少筠所欲!萬爺,少筠這兒有個消息,想借你搭好的橋渡河!”

萬錢皺眉,心思急轉。什麼意思?借他搭好的橋?難道是……

少筠緊接着說:“萬爺,兩淮都轉運鹽使司的轉運使大人每年在兩淮的鹽商這兒拿多少好處,您心裡有數?少筠怕就怕你費盡心思賺得的那點錢,還養不住轉運使大人的那點癖好!這頭把交椅的好處,大着呢!”

萬千搖頭,一針見血:“你想找我做你的墊腳石,扳倒你的親姑姑?你的如意算盤好得很,只是我果真出頭,那好處未必就能落在我頭上!你有個做同知的姐夫,又有個做知府的姨丈,這筆買賣,我並不划算!少筠,從一見面,我就沒敢小瞧你,可我還是低估你的本事,你根本就是個……”,萬錢話到嘴邊留一半,那句話便只在他嘴邊咀嚼了千百次:是個扎人的小妖精……

少筠並不否認:“同知的姐夫?姨丈的知府?萬爺嘲諷少筠呢吧?我在那家裡的困窘,萬爺不是早就一清二楚了?若我姐夫姨丈疼我,我如今豈不是知府大人家的新媳婦?萬爺,我桑少筠黑心不錯,但您不幫我,也犯不着揭我的短。”

少筠一句話說的淡然,聽在萬錢耳裡,多少又浮起些悲憫。確實,假若她如在人前那樣光鮮,也沒必要一個大閨女的來約見他!不自覺軟了口氣:“我不是這個意思。”

少筠又是一笑:“兩淮鹽商多如牛毛,有能耐的也不只是萬爺你,真如你自己所說,你不覬覦那個位置,自然有人惦記着,我這個消息,大有市場!只不過,我知道萬爺你早已經順利搭上了轉運使大人,也知道你有心販鹽,我懶得捨近求遠罷了。至於說泰山倒後誰當家,那還真是誰也不敢包,只看個人本事罷了。沒準最後你我都竹籃打水一場空!”

萬錢沉默了,他知道少筠說的是實話。其實,被領導不如領導別人,他萬錢從來不怕做出頭鳥!兩淮販鹽的頭把交椅……他就是衝着這個來的!只是他對少筠隱約的不放心:“少筠,你姓桑,那個總是你姑姑,你確定要把你的家族放在羣狼環伺的位置麼?果真如你所願,將來你桑家何以爲生?”

少筠笑哼一聲,淡淡的眸子帶了一絲譏誚:“萬爺,我姑姑坐不穩那頭一把交椅,我桑少筠就不能?”

少筠話音剛落,萬錢忍不住也是一聲笑哼:“我若出手,那個位置便是我的,除非……我拱手相讓!”

好自信的萬大爺呢!少筠放下酒杯,伸出一根玉指,笑道:“是麼!萬爺,少筠可是記得萬爺已然拱手相讓過一回了!”

少筠工於心計,千萬個女子裡有躍然出衆的聰慧。可是她的這份城府,透着少女特有的俏皮和輕靈,落在萬錢眼裡,驚豔又澄明。那根玉雕成的指頭一晃動,萬錢的心也跟着晃了起來,不自覺,他微微傾了傾身子:“那一次麼,桑貴受你大伯父親的深恩,所以少筠,你確實是有底氣讓我拱手相讓。我看着呢,但願你還有能耐,讓我心甘情願的……拱手相讓,若真有那天,我又何必吝惜那一堆阿堵物?就是我的……”

沒等萬錢說完,少筠眉頭一擡,笑得甜蜜:“我能讓你拱手相讓一回,自然就能一而再再而三!”

……

作者有話要說:hoho,火花四濺的爭鬥戲來了!大家想到木有?

從萬錢第一次在富安路上和小竹子相遇就是一樁大大的陰謀,這兩丫,其實都是衝着同一樣東西來的,所以纔會三番四次的相遇交鋒,hoho!

小竹子這一招難聽一點叫“吃裡扒外”,好聽一點叫“釜底抽薪”,anyway,對於維護她的家族而言,這一招的好壞,讀者們自己判斷。但是小竹子看人的眼光很毒,她之所以選擇萬錢,有很重要的原因……hoho,下一章告訴你們,hoho……

歡迎幾位老朋友,你們既然出水了,就別潛回去了,再回去,容易得“沉箱病”,hoho,太專業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