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筠穿着一身玉色絹紗家常衣裙,衣襟點點滴滴繡了細緻的金桂。她倚在榻邊,微微低着頭,一縷秀髮散在耳旁,露出細細搖晃的碧玉耳墜,那模樣,如同三秋桂子,香動十里。可她渾然不覺,十指纖纖的飛針走線。
萬錢放輕了腳步,悄無聲息的揮退侍菊小紫,然後在塌邊坐下,環着少筠。
少筠顯是嚇了一跳,捂着胸口嗔道:“怎麼半點兒聲音也沒有!”
萬錢一笑,從少筠手中接過繡繃子,一看,原來是極巧的頑童嬉戲圖。萬錢心中一喟,面上只暖融融的笑道:“費這功夫幹什麼?你身子原就不好。”
少筠搶回繡繃子,頭一偏,恍惚有些刁蠻:“我給我兒子的,與你什麼相干!”
萬錢低笑,抱緊了少筠:“怎麼不與我相干?難道你兒子不是我兒子?”
“哼!”,少筠輕哼:“我兒子是我兒子,誰知道旁人要也不要他?也罷,旁人不要,我便疼他、加倍疼他。”
“傻子!”,萬錢埋首在少筠頸項間,低喃道:“怎麼就不心疼自己?”
那一句低喃,勝過幾萬句“我愛你”!少筠心軟,手中針線緩緩落下,她扶着萬錢的手,輕聲說:“針線勞神呢,可我也樂意、真樂意。你別攔着我,可好?”
萬錢笑笑,還是移開了繡繃子,大手輕輕的覆在少筠小腹之上:“既知道勞神,便不要做,他有福氣,自然有人疼他。”
少筠順從,只笑道:“我只做一樣,好麼?只做這一樣。萬一我見不着他了,他看見我的東西還能想起來母親。”
“別說傻話!”,萬錢截住少筠:“你要留着他,就得聽我的話!胡夫子怎麼說你的脈案,你不記得?”
少筠抿抿嘴,最終放棄,只是鬱悶的說到:“原想着把那幅煙雨梨花圖繡齊全的,方纔拿起針繡了兩針,便頭暈眼花了。可我着實悶,日日坐着就想睡覺,可睡多了,人沒精神不說,連吃東西也犯惡心。開頭吃胡太醫的藥,還有些甜味,不覺得難以下口,如今卻越來越苦。”
萬錢沒有接話,因爲他根本不知道怎麼接——自他下決心,胡夫子遵照他的意思,已經悄悄換了藥方。他正在少筠眼皮底下悄悄的扼殺他們兩人其實都很盼望的孩子,他無從想象,萬一少筠知道了,究竟會有什麼後果。可是爲了少筠的安危計,他只有獨自承擔!若無其事之中,原來是一點一點加深的痛和一點一點加深的義無反顧。少筠,你知道原來我是這般在意你麼?
伸手繞過少筠的腿,萬錢一把把少筠抱起來:“弘治十三年的春天,你我初識,一起遊湖。還記得麼?”
少筠一笑,恍如千樹萬樹梨花開。她環着萬錢的頸項:“記得,你唱姜道人的詞。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鬆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
“暮春時節,翠樹繞提。醉聽蕭鼓,吟賞煙霞。”,萬錢一面走一面笑道:“咱們遊湖去!”
少筠一愣,隨後雲鬢低垂,徐徐吐蘭:“何等幸運,得你垂青。”
萬錢笑開,同樣低聲耳語:“既知道幸運,就抓緊了、不要放手!”
這一天,是弘治十八年四月二十七日,揚州府上的人如夢初醒:萬大爺癡心不改,抱着寡婦康桑氏出門遊湖!
平湖如鏡,煙色霞光。扁舟不繫、江湖自在。
少筠倚着軒窗,伸手去撥那湖水,只覺得從未如此愜意。
萬錢相對而坐,兩人那點距離,遠隔雲端,近至隔花。那麼多年的離喪,那麼久的糾纏,他與她曾經很遠,曾經近的水乳交融,目下卻最爲愜意。苦痛如同生命的抉擇、甜蜜如同歡好的行進,儼然都是彼此生命的一部分。但最好的,仍是這般,眉梢脣畔,毫不費力就能尋到彼此,卻少了親密無間時的尖利傷害。
“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鬆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歌聲悠揚、略帶滄桑,卻又質樸真誠。萬錢宛然動情。
五年前,這闋詞,是鳳求凰;五年後,這闋詞,是大自在。
少筠沒有回頭,她閉着眼,深呼一口氣,心中雜念全然散去,唯獨這一片淨空、這一片碧水。
……
扁舟搖晃中,湖面上另一葉蓮舟緩緩而來。
穿上立着一人,月白衣袍,逆光處,如謫仙下凡不惹凡塵。蓮舟之後,幾許漣漪盪漾,宛如西子浣紗。
萬錢看着那葉蓮舟,微微皺了皺眉,歌聲因此有些凝滯。少筠回頭一笑:“極好的歌唱了三四次也沒發澀,可是唱累了?”
萬錢住了歌,笑道:“曲有誤、周郎顧,筠兒就是我心裡羽扇綸巾的周公瑾。”
少筠抿嘴,正要巧笑倩兮,卻發現湖上來人。那點可觀賞可收藏可回味的美態悉數凝固,只剩下一點點的嘲諷:“竟不知有這能耐!驚動了大人物了。”
萬錢伸出手來握着少筠:“你不愛與他打交道,我來。”
少筠搖搖頭,淡淡道:“他來找我。”
萬錢一頷首,少筠的心思便全然明白了。
何文淵一襲月白春袍,丰神俊朗,如同往昔。兩船靠近之際,他撩起袍子,輕輕一蹬,上了萬錢的扁舟,姿態猶如閒雲野鶴,說不出的風度翩翩。
萬錢坐着拱手,寒暄道:“何副都御使大人!幸會幸會!”
何文淵渾然不在意萬錢的無禮,自適而笑:“萬爺好興致,一首白石道人的曲子,賞盡人生樂事!”
萬錢看了少筠一眼,眼中深情毫不掩飾:“確實是賞盡人生樂事。身如江湖不繫舟,難得的是,心亦如江湖不繫舟!”
少筠恬淡一笑,一言不發的拿了素絹帕子拭手。
何文淵點點頭,心中喟然。眼前這兩人,經歷千山萬水,究竟是走到一處了。而自己……宛然越發遠離了。官居三品,聽的這首詞,依舊心生羨慕。而曾經那些伸手可及的綺念,究竟是天涯之遠了!命乎!運乎!
他自一側緩緩落座,對面是萬錢,身側是少筠。少筠身上那舒緩的香氣宛如還在昨日,可他……已然不敢太過接近了。他轉頭,矜持而溫和的笑容,正如同他二十餘年來一直堅守的謙謙君子之姿:“少筠,我來找你。”
也許是因爲萬錢在場,也許是因爲早就預料到,少筠沒有舊日那般激烈,只是淡淡點頭:“何大人有吩咐,請講。”
何文淵的手指輕輕在掌心點了點,然後說道:“方纔衙門中肖全安轉運使與府上桑管家議事。桑管家堅持要從鹽場子裡分到至少四成鹽斤,我想聽聽你的意思。”
少筠狡黠一笑,有些矯情:“我本是出嫁閨女,怎好管事?”
何文淵搖頭,冠玉一般的臉龐噙着一縷極好的笑:“少筠原來出嫁?我還以爲待字閨中,今日會情郎。”
萬錢聞言一笑,堂皇握着少筠的手。
少筠並未避開,只是閒閒一句:“拜何大人所賜,我這孀居寡婦也打算梅開二度。”
萬錢低低笑開。
何文淵搖搖頭:“少筠,我知你實是桑氏魁首。你我好好說話,於鹽商有益。”
少筠一笑,正視何文淵:“那何大人,您意欲如何?民婦無德無能,但對孃家的小妹妹,還有些本事。”
“三成!鹽商最高能拿三成!且鹽商維護盤鐵一日,抵押款不可贖回。”
此話一出,萬錢笑了,但他沒有說話,只整遐以待的看着少筠。
少筠緩緩一勾嘴角,十分嘲諷:“何大人,朝廷要抵押款做什麼?朝廷的盤鐵用了上百年,修修補補值幾個錢?鹽商從口袋裡掏出這一大筆錢,最後能拿到的鹽課只有三成,您算一算,鹽商還有錢吃飯麼?”
“不行賄、不偷工,鹽商有足夠的餘地!”,何文淵定定看着少筠,語意堅定:“少筠,從來老實本分的人,天無絕路。”
老實本分?老實本分做愚民?
少筠淡淡一笑:“既然大人說行、金階之上的皇帝陛下也說行,那自然就行。您說三成,那就三成!除此之外,抵押的款項既然拿不回來了,我也可以做主,索性就是桑氏與國共度時艱了!五十萬兩,白送給兩淮都轉運鹽使司,用於支付拖欠的竈戶餘鹽銀子。我桑氏按照朝廷劃定的區域、維護盤鐵、繳納鹽課!”
五十萬兩白送!何文淵的笑容當場凝固,萬錢陷入深思!銀子都不要了,少筠,你想幹嘛?!
“怎麼?何大人以爲我能翻天?”,少筠嘲弄道:“憑我翻天的本事,究竟翻不出大明朝的天!”
何文淵定了定神,說:“果真如此?”
少筠收斂了笑意,搖搖頭:“不然呢?何大人,我桑氏自太祖就煎鹽,合族僅僅正支就幾百人,從不懂得旁的謀生,舊日如此、日後也如此。難得朝廷招商,允許鹽商佔有一部分鹽課,從此後不必守支那麼辛苦,我們桑氏還有什麼本事說不?何況那五十萬兩抵押款、只要桑氏還在,勢必煎鹽,既然煎鹽,那就拿不回來,既如此,何不買一個人情給朝廷?好叫朝廷還記得我們桑家,是有功於社稷的,不是作奸犯科的罪人!”
剖心之言!
萬錢點頭:“朝廷無恥了一點,但少筠也是實話實說。”
何文淵疑心盡去,只笑道:“既如此,我該爲你桑氏做一點事情,也算是爲你母親弟弟盡一盡心。”
少筠別開頭,嘴角不自然的抽了抽,說話依舊恬淡:“如此,我拭目以待。”
……
作者有話要說:也沒什麼說的。反正少筠就是要讓桑家端上鐵飯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