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2

弘治十八年春末,開中鹽水深火熱,兩淮首當其衝。四月末,兩淮都轉運鹽使司下屬泰州分司的博茶首先出了事!起因很簡單,鹽場的一個總催擱不住竈戶央求,領着衆人去泰州分司討要積壓了近兩年的餘鹽銀子,可泰州分司的屬官處置的簡單粗暴了些。這一下真如同火星落進了火藥桶,整個局勢瞬間爆發。

憤怒的竈戶當場砸了屬官,連帶砸了泰州分司,順帶還把泰州分司附近的鹽倉給扒開了、搶光了。

此事一出,舉國震驚。

揚州知府首先反應過來——亂了鹽政還能推到肖全安何文淵身上,要是惹得稻農桑農一起造反,那就麻煩大了——孫方興一面向上級報告,一面申請調出兩淮的兵馬鎮壓。肖全安何文淵隨即跟上,兩人帶着何文淵的一千兵馬立即奔赴泰州分司。

兩天後,皇帝的意旨下達,卻不是明旨。這一動,揚州的鹽商全數龜縮成團,畢竟天威難測,誰也不知道將來形勢到底怎麼走向。而鹽商一不動,轉運使肖全安又坐不住了!話說這一回出事,就是竈戶惹的,他這個轉運使要是弄不好,別說丟烏紗,連命都能丟了!所以肖全安一看泰州分司的局勢還能控制,就和何文淵嘀咕上了:

“不止是泰州分司拖欠着竈戶的銀子,兩淮幾個分司、幾十個鹽場子,普遍拖欠!要是竈戶們蜂起,咱們就是誤了國事了!何大人,前面與鹽商談判一事,不能再拖!好歹先把竈戶穩住,把今年的鹽課穩住,纔好向陛下、向內閣交差啊!”

何文淵哪裡還有什麼辦法可想?全國上下,除了皇帝的私家銀子、除了權貴的銀子,唯一能弄、好弄的就是手無寸鐵又指靠着鹽斤的鹽商手裡的銀子了!何文淵點頭:“抵押銀子必須要先用來支付竈戶,分取的鹽斤比例不能超過三成!”

何文淵一鬆口,肖全安末了一額頭的汗:“本官也是這個意思!不過……何大人,要是餘鹽銀子就掏空了鹽商,後面維護盤鐵……”

何文淵點點頭,嘆氣道:“桑氏原本就是這一行的領頭羊,也有這個本錢,便罷了。但是抵押的銀子必須用於支付竈戶,且一旦確實抵押,就必須保證所負責鹽場的鹽課。”

肖全安大爲讚賞,還加了一句:“若是抵押了、確認要維護盤鐵了,最後卻無法實施,抵押的銀子不予發還,原定維護的鹽場自然也該由能者頂上……”

這番談話無恥不無恥,沒人知道的,反正就這麼招吧!泰州分司出事的第二天,揚州鹽使司衙門如常開工,桑貴收到官府的消息,要他領着衆人依舊繼續談判。

ωwш⊙ тTk án⊙ ¢O

內幃的少筠得知消息,心中冷笑。何文淵,你等着上套吊脖子吧!

有人不警醒,自然有人耳聰目明!

萬錢從富安回來就趕上博茶出事,他一聽這消息,心裡犯嘀咕,在留碧軒裡立即就叫來君伯和阿聯來詢問。

阿聯自然是現成的消息給萬錢:“這段日子爺要聽消息,我自然是留心着呢,這一回博茶出事,跟那個鬼六脫不了干係。雖說不是鬼六的人,但也是鬼六背後慫恿的。不知道爺還記不記得當初在天津衛豐財伏誅的那海盜頭子叫什麼?”

萬錢皺眉,君伯笑道:“這個我記得,叫郝老四,大約家中排四的意思。”

阿聯翹了大拇指:“難怪君伯裡外一把抓,豆丁點大的事記得這般清楚。這郝老四原是紹興地方人,魚米之鄉麼,江湖裡打漁的漢子,脾氣橫,鄉里聞名的。後來老婆偷漢子,他一怒,姦夫淫婦老老少少一家子全殺了,入了獄,出來後就落草爲寇了。郝老四是個心底沒算計的粗人,偏生有個堂弟弟,他倒認真疼着,自小帶在身邊!紹興出師爺,郝老四這樣的人,卻養了個極爲奸猾又些須認得幾個字的弟弟來。”

“叫什麼?”

“郝華”,阿聯皺眉:“郝老四沒能熬過當年官府的圍剿,偏這郝華有這能耐!我聽風大哥的意思,這郝華仗着自己的腦子靈,許多連風大哥不敢幹的事,他都幹。北邊走不動鹽,兩淮這些地方,他是甩開膀子就幹!這一回博茶出事,竈戶扒了鹽倉,沒等官府的人馬點齊了,裡頭的鹽搶了個精光,依我看,不簡單!”

“趁火打劫了!”,君伯閉了眼睛,搖頭晃腦:“爺,郝華身後就是鬼六,鬼六背後有二姑娘。這一筆賬,旁人糊塗,二姑娘不糊塗啊!”

萬錢心中一慟,立即想起少筠那義無反顧的樣子來。她果然一開始就什麼都料到了!回兩淮,先找他,然後再回康家。日後……她之所以不離開康家和他在一起,是因爲她在背後操縱的這些事情鬧得不好會連累人,她只能竭盡全力的保護桑氏、保護他!一想到她懷着孩子還這般翻雲覆雨,萬錢只覺得如坐鍼氈!或許林志遠說的對,與其日後後悔當初沒能相勸,不如做自己認爲對的!少筠被仇恨矇蔽了雙眼,實則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他不能眼睜睜在一旁看着而毫不吱聲。

萬錢站起來,來回踱了兩步,最後指示阿聯:“從今日起,風大哥那邊的消息每日都必須報與我,若有急事,不拘什麼時候,立即來報。此外,風大哥到了目下也應該看清楚了,郝華狡猾,與其計較他那一點私鹽,難免把自己繞進去,不如隔山觀虎鬥。如若鬼六背後真是少筠,郝華討不了好處。”

阿聯點頭:“是,我知道的!我日後留心着。”

萬錢點頭,又伸出手來:“阿聯你只管這一面的事。除此之外,你不用太過操心。記着,這件事,是頭等大事!”

阿聯渾然一肅,鄭重道:“是,我知道了!”

隨後,阿聯出門辦事。

君伯這才問:“背後的事方纔是頭等大事?”

萬錢嘆氣:“北邊官商勾結,以至於挑起戰端;少筠截斷邊商,有違太祖之制;兩淮招商,少筠已經是成竹在胸。你是經過事的人,你自己想,這裡頭哪一件事,不足夠殺頭?”

“這麼多年!”,君伯看着萬錢傷神,不免嘆道:“又一回看見爺傷神。往日你總說,金滿屋銀滿屋,又有什麼意思,總想着找難的事情來寄託生平,可認真到了難處,到底不能免俗,進退皆是難!爺,二姑娘值得麼?她做的這些事……足夠殺頭,爺若是捲進去了,還能獨善其身?”

萬錢看着君伯笑了笑,忽的推開窗,遠遠望着屋後那片漸漸繁華的竹綠,動情說道:“原本不是你最初想到,原本是少筠什麼都算好了。她心裡有我,我知道。爲那枚‘拱手相讓’簪,才落了她今日的一身病。她回來,怕我傷心,找我,什麼好名聲都丟了,卻不肯與我走。她進康家,明知道康家人自私自利到那份上也忍着。爲什麼?爲了不連累桑家、不連累我。眼下桑貴帶着鹽商同官府談,談好了就是憑藉,日後再有什麼事,桑家不會被連累。她不肯跟我,自然更連累不到我。君伯……她還是那個雖然聰明但也善心的小竹子,她寧願不要自己的命,也想替我生養一個孩子。我怎能辜負?”

君伯張大了嘴:“二姑娘……”

萬錢回過頭來,有些無奈的:“你不是總盼着我找個女人生兒子?”

君伯漲紅了臉,囁嚅着:“二姑娘、懷上了……這、這、不該叫康家人絆着她……她、”

萬錢有點沮喪:“她並不好……胡夫子說了,心肺相乘,本要仔細調理。可是她、一心一意要保胎。要是孩子生下來,她歿了性命,我怎麼辦?”

君伯看着萬錢像個孩子般無措沮喪,終於從震驚中回神。他嘆氣:“爺早兩日也沒交代一聲就去了富安,大抵爲這事?”

萬錢沉默。

君伯負手,想了想,說道:“多大的事兒呢?天塌的事兒也經歷過了,爺,咱不怕!”

“我不是怕!”,萬錢悶聲道:“什麼事兒我都不怕,我就怕到時候我抱着我兒子,她卻在地底下。孤伶伶一個人的日子,太難過。”

君伯鼻酸,走過去拍了拍萬錢的肩膀:“爺不是有主意了?咱們合計合計!”,君伯眯眼一笑,說道:“依我看,竟無妨!”

“眼下情形,開中鹽怕是不濟事了。這事兒要找禍首,還得找到皇帝頭上去,誰讓他把天下的銀子都當成自己的私財的?當皇帝就當真富有四海?這怪不得鹽商竈戶,二姑娘也不過借力打力,順勢而爲。何況今日招商、兌現鹽斤、餘鹽銀子,都是陛下親下的旨意,君無戲言,天下人都看着,小竹子奉召行事、無大礙!只一條,小竹子千萬不能涉及廢黜開中鹽一項,哪怕開中鹽從此名存實亡,也不能提,否則必然千夫所指、千古罵名!”

“可憐何文淵、當日爺罵他一句色厲內荏的二世祖,果真沒錯。可憐他至今以管窺豹,始終不得全貌,又糾纏兒女情長,全然沒有目光如炬!若行爲不慎,只怕揹負罵名了!當此一刻,他是是非人,爺不應再接觸。”

“我唯一擔心的,唯有昔日遼東一番情形!杜如鶴被逐、小竹子勾結遼東都司、遼東都轉運鹽使司上下一事,如若僅僅涉及私鹽,當有法掩蓋,但因商挑起邊釁,則難免通番賣國之嫌疑了。此事一起,則不僅僅小竹子、遼東都司等人受累,連爺也牽涉其中啊!至於其他,只要那郝華不惹出驚天動地的大事來,料想無妨。”

萬錢隱隱定了定心緒,又覺得還能笑出來:“一是解決遼東事宜,二是穩住海上海盜,三是隔山觀鹽事。老薑,你一張口,就是泰山北斗!”

君伯微微笑來:“阿聯海上聯絡,憑爺與風雨安的交情,我全然不擔心。至於遼東事宜,爺索□給我吧,我與京城阿明商議着辦。估摸着到了七八月份北邊開中鹽顆粒無收,皇帝就該着急了,咱們要未雨綢繆。”

“未雨綢繆可,憂心不必。”,萬錢接話:“遼東大都督程文運知道怎麼保住自己的官位!這麼多年,朝中給事中無法撼動他,可見他在內閣也有些影響。咱們只需從旁協作就可。少筠聰慧,一舉一動都牽絆着朝廷大員,皇帝牽一髮就是朝野動盪,必然投鼠忌器,我相信如無必要,恐怕皇帝寧願視而不見。”

“那……”,君伯有些欣喜的:“二姑娘腹中……幾個月了?胎安的好?”

萬錢覺得頭疼:“我想讓胡夫子哄着她,讓她先養好身子。這一胎……怕是無緣的。”

君伯苦了臉:“哎、可憐二姑娘。真滑了胎,她那樣的心性脾氣,不知道要多傷心了。”

“我沒打算讓她知道!”,萬錢果斷道:“我不打算告訴她……就別再讓她跟着傷心了。”

“那老胡怎麼說?於她身子無礙?”

萬錢搖搖頭:“滑胎失血,怎會無害?不過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君伯點頭:“苦了你們這對小夫妻了……”

……

作者有話要說:真是苦了這對小夫妻了!好容易一個孩子,萬錢還狠心不要,還瞞着少筠……

從這時候開始,萬大熊正是入局干預局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