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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十六年春,萬錢匯同風雨安、桑貴,親自走了一趟遼陽,將手裡的五萬斤殘鹽拱手送給遼東都司裡的大都督程文運。至此,遼陽城裡的拿着兵刃與甲士對峙的大小海盜噤若寒蟬,程文運閉關禁鹽,塵埃落定。

一路向北,叩關而出。

風雨安返回海上,押着阿聯做人質,等待萬錢桑貴茫茫旅程的渺茫捷報。萬錢與桑貴,猶如西風斜陽下的遊俠,出關北上。

雄鷹再度降臨海西,剛猛的風、潔白的雪,皆成陪襯而已。

雪白的影子如同閃電一般迅猛撲來,少筠感覺得到那一陣疾風從背後襲來,她左手收起口中的哨子,右手手臂帶着厚厚的皮套子直直的伸了出去。

下一刻,一團雪白“譁”的一聲,尖利的爪子牢牢抓住少筠手臂上的皮套子,翅膀一鬆一收,一隻神情兇戾卻通體雪白的海東青靜立在少筠手臂之上,而它的腿上牢牢縛着一張小紙片。

“哈哈!”,圖克海一面大笑,一面向少筠走去:“妹子!這一回雪歌飛了上千里路還能準確找回來,這畜生以後就是你的信使了!來,我叫你怎麼從他腳上取信。”

少筠轉頭朝雪歌一笑,緩緩從圖克海胸前的口袋中掏出一塊肉來,遞給桀驁不馴的雪歌,輕聲道:“雪歌,來,千里翱翔,辛苦了!”

雪歌想是感受到了少筠的招呼,“嚕”的一聲轉過頭來,然後一下啄去了少筠手上的肉。圖爾克海則伸手解下了雪歌腿上的信,交給少筠:“大約是遼陽城裡來消息了。妹子你行啊!”

少筠嫣然一笑,笑容卻未達眼底。她走開兩步,振臂一揮,雪歌“譁”的一聲,直衝雲霄而去。少筠這才展開信來閱讀,是少箬來信:

“筠兒如唔:侍蘭在金州所已成功曬鹽,侍菊在廣寧,如約瞞報增產,兩處所產鹽斤交由小七押運,賬務由我親理。另,遼陽事平,萬桑二人叩關北上。餘一切安好,勿念。”

少筠折起短信,收緊懷中,轉身看着圖克海,笑道:“圖大哥,遼陽的事已經了結了,你要回京應卯,也可啓程。海西產鹽,餘鹽我以低於市價三成的價格賣給你建州女真族人,是我報答大哥當日伸出援手的大恩。如何?”

圖克海一愣,然後兩聲笑,再然後仰天大笑!

笑夠了,圖克海對少筠笑道:“妹子!你怎麼不是男人!你要是男人,咱們搭肩膀喝酒,大醉三百回!哈哈!”,說着跑了兩步,雙手輪番捶着胸膛大吼了一聲,又轉頭過來朝少筠大笑!

大醉三百回、捶胸長嘯的豪情,用在女人身上,究竟粗魯了一些。但若是換成另一人,他一定捨命陪君子……看着圖克海由衷的高興,少筠不自覺說道:“喝酒麼,我是一碰就倒,若是另外一人,遇着圖大哥這樣的意氣漢子,一定很高興陪你。”

圖克海眼睛一睜:“是什麼人?別說穆薩沙那小子!他長大了是雄鷹,現在還只是小麻雀!穆阿朗嘛,雖然不錯,又老了!”

少筠想了想,究竟是有點忍不住,因此說道:“遼陽一事,圖大哥冷眼旁觀,怕是知道始末的,這一回程大都督把水路兩道的人都得罪完了,只是因爲原本這門生意就不能擺在檯面上,所以大家鬧歸鬧,都很有默契的不敢張揚。這些人裡頭……有昔日我就、認識的人。如今我接到姐姐的信,說是這人出關往北邊來了。可是北面這兒,女真人的地頭,還時時會有韃靼出沒……”

圖克海點頭,笑意幾乎一下子散盡:“妹子,今年北邊不會太平!去年大雪,咱們女真人各部都遇到雪災,牛羊死了無數。就拿咱們建州女真來說,族人已經跟建州衛署吵過好多回,希望漢人的皇帝給咱們送點兒糧食,不然韃靼打過來,咱們上馬拉弓的力氣都沒有!妹子這時候把便宜的鹽運到建州,就是咱們的大恩人了!所以我不怕告訴你,你那熟人這時候出關,危險!”

少筠眼光一閃,有些東西一下子掀開平靜水面,又立即沉了下去。她抿嘴:“圖大哥,那你幫我打聽打聽,要是……遇上他們,請個人給他們做嚮導,若是花銀子,只要人平安,多少我也願意付。”

圖克海想了想,問道:“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都好說,我一吱聲兒說是你想託人,沒人會欺負他們。就是北面的北山女真,和西面的兀良哈部……”

少筠一聽圖克海說是她要託人,心裡一顫,又覺得十分難耐。萬錢若知道她是始作俑者,只怕恨死了,她要是還自作多情得擔憂他的平安,豈不是矯情了麼……她寧願當初漁村那把火就把一切都燒得乾乾淨淨,他和她斷的乾乾淨淨,如今她就再不會有牽掛,手裡的刀再利再重,劈死了他,也不能反噬、不能傷到她自己分毫,她也不會突然間血不歸經,嚇壞少箬!

“不、不!”,少筠慌忙張口:“千萬別說是我……千萬不能用我的名頭來說話……只說是、圖大哥,用不着說是誰,就是巧遇上了,給他們帶帶路,別叫他們在草原裡、山林裡迷路。他們……只要平安就好。”

圖克海看見少筠臉微微泛紅,神色之中似有無盡話語卻始終說得不夠清楚,心裡十分奇怪。可他也知道少筠極有主意,很多事,他更願意不問,因此答應道:“那這個也不十分難辦,充其量就是銀子的事兒,你就放心交給我。但北山女真只怕還得派人先探探。”

少筠略略點頭,又看着天邊翱翔的雪歌,心裡也恨不得能飛這麼高。要是她能脅下生翅,她就可以遠遠的看着他。哪怕他恨她,再也不願意找到她,她也希望她能遠遠的知道他的安好。原來……她不是不思念他,只是這一路太艱辛,有過太多生與死的糾纏,她才覺得她已經忘了他。等到她知道他遇到了危險,那種坐立不安,讓她迅速瘦了一大圈。但可悲的是,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也知道自己這麼做意味着什麼,就是因爲一直都這樣清醒着,卻又這樣矛盾着,所以內心拉鋸着,扯得內裡全是血肉模糊,唯有一副皮囊還完好。

還能做什麼決定,讓自己、也讓他都好過一點?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彌補這一路來,彼此都日曬雨淋、無法安放的心?

少筠伸手摸進懷中,叩關北上那四個字,太熱太燙,叫她無從開釋!

如果你要北上,那就讓我爲你披荊斬棘,開一條血路吧!

少筠拳頭一握,揉碎掌中信紙,轉頭對圖克海說:“北山女真,我要把鹽賣進去!”

圖克海又是一愣,回過神來,忍不住說道:“北山女真,人不多,跟韃子交往卻比咱們兩個部多得多。這事兒,千萬得好好商議着辦……何況,我能在這兒還好,我眼下已經要趕回京城,你姐姐託了我一件大事,千萬求着我要打聽出你姐夫的下落來。”

少筠挑眉,暗下決心之餘又對北山女真一事避而不談:“姐姐託了你這件事情?她竟沒有向我提及!”

圖克海嘆了口氣:“妹子,你姐姐擔心你,不叫我告訴你。她一提到你姐夫,在我面前都忍不住要哭出來,甚至要跪我。我不是不能辦,但京裡頭我認識的人不是這一塊的,要辦,花銀子是小,花時間是大,而且就算打聽得出來,也未必能去把人救出來。可我一看你姐姐那身子,瘦巴巴的,所以索性向你明說了。”

少筠嘆了口氣:“到底還是放不下。”,說到這兒,少筠猛然醒過來。她一定要縱橫遼東,只有這樣,他日她纔可能有更加充足的實力來營救親人!

“圖大哥,你就放心回京城,建州衛和海西女真的事情,我與穆大人商議着辦,必然妥當。不過從今年開始,京城的風吹草動我都要知道,無論花多少銀子。”,少筠沉吟半響,下定決心:“姐姐所託之事,連大哥都看出來她身子日漸孱弱,那我也不瞞你。她孱弱,一則是爲事務繁忙,多半卻是因爲惦記生死未卜的姐夫和兒子。她既然鄭重囑託你,你便給她一個希望,盡力去打探。無論結果是好是壞,屆時你告訴我,我們再想辦法就是。”

圖克海點頭:“這分寸我知道了。妹子,海西入春後天氣好,你好好保重着。雪歌已經認了你這個主人,我也就該回去了。”

少筠點頭:“是呢,海西的春天十分好!去年我來了就忘不了,今年帶着我那傻兒子來開開眼界!”

正說着,遠遠兩條小短腿扭着小屁股極快的撲了過來!

“娘!”

一聲有些含糊的高呼,叫少筠心裡的矛盾憂愁煙消雲散!她跑前兩步,蹲□子,張手迎接:“泰兒!快來!來娘這兒來!”

宏泰眉開眼笑,烏黑的發散在東風中,藍色的衣帶飛揚。他撲到少筠懷裡,臉蛋埋在少筠的襦裙間。再擡頭時,眉清目秀,依稀故人模樣。

少筠緊緊抱着他,抹去他一額頭的汗水,柔聲問他:“泰兒,喜歡這兒麼?”

宏泰抿嘴一笑,含蓄溫和。他舉着小手中的一節草梗,用初學的吳儂軟語,嘀咕到:“娘……竹子……”

少筠十分十分欣慰!宏泰……活過來了!當初黃黃的小臉蛋,餓得連哭都沒有力氣。到今日,能跑會跳,還會叫她一聲娘!

“小宏泰!”,圖克海看見少筠瘦弱,笑着走上來:“圖叔叔抱你玩飛飛好不好?就像你柴爺爺跟你玩的那樣!”

宏泰摟着少筠的脖子蹭了兩下,很捨不得的樣子,然後又向圖克海伸手:“飛飛……”

圖克海大笑着夾起宏泰,高興得宏泰哇哇亂叫。

少筠站起來,看着遠處的穆薩沙和枝兒策馬奔馳,心中充滿了安定,連那些矛盾也稍稍沉了下去:有孩子們在,這一路再多的艱辛,她也相信自己能走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