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給你一個得賞的機會,你帶着這牌位往蒙府去,尋府裡的二少爺,把你剛纔跟我說的話再對他說一遍。”這道士爲難道:“叫府裡的丫頭認出我來,不好走路吧?”
“府裡的哪個丫頭認識你?”
“府裡有兩個丫頭常往這裡走,或是替家主上香或是安排燈油錢,總打照面,有些熟了。”
“叫啥?”
“一個叫菱兒,一個叫冬兒。”香辛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香草:“上次我們在這門口遇見廖慶時,不正好撞見兩個丫頭嗎?莫不是就是那兩個?”
香草點頭道:“我想起來了,的確是有這麼兩個丫頭的。想來這些事都是這兩丫頭交辦的。”她又對這道士說:“你想掙快錢,不得冒冒險嗎?你要覺得划算就去,要覺得不划算就罷了。”這道士畢竟是想錢的主兒,思慮之後便答應了。當香草等人離開玉皇廟時,他收拾了行裝,帶着牌位出門去了。
到了蒙府門口,他塞了二錢銀子給門子,求門子爲他通報一聲。那門子起初不願搭理他,嫌棄他是個道士,後來見有些好處,這才慢吞吞地進去稟報。
他焦急地等候在門邊,一心只想早些完了這事,好往別處尋快活。正等着,一行小轎路過府門前,正要往側門而去。轎邊的一個丫頭看了他一眼,好像認了出來,便對轎子裡的人說了幾句。
他匆忙地掃了一眼那個丫頭,正是冬兒,嚇得趕緊縮了頭,面牆而站。
“哎,秦道士!”冬兒上了臺階衝他而來,“你上這兒來做啥呢?”他躲不過了,只得笑嘻嘻地說:“也沒啥。”
“這話說得倒玄乎了,你往我們蒙府來,就不圖個啥?”
“我……”
“府裡有人請你來嗎?”冬兒狐疑地打量着他,“快些說,大小姐還在轎子裡等着回話呢!”
原來蒙嫺就在那轎子裡,吩咐冬兒叫了他到轎子邊,問道:“我近來身子不好,很久沒去過玉皇廟了,不曉得袁老道兒還好嗎?”
他心裡一驚,要是告訴這大小姐袁老道兒沒了,只怕又要多生疑心了,便忙彎腰笑道:“好着呢!師傅也說,許久未見大小姐親自去了,該親自上門問問纔是。”
“替我轉告他,過些日子我會去的。你來這兒做啥呢?”
“那個……”偏在這時,門子出來對他說道:“二少爺叫你進去!”
安二爺是。這道士一聽,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叫苦不迭。冬兒詫異地問他:“你來見二少爺的?”
幸虧他腦子靈活,笑道:“是,是來見二少爺的。聽說二少爺新近添了兒子,特意上門問個平安。大小姐該曉得,做我們這行當的,就是求着你們吃飯呢!想着最近廟裡的買賣也不好,就出來跑跑門戶。”
“想給那小娃兒問平安?”蒙嫺在轎子發出了一聲呲之以鼻的笑聲。
“大小姐覺着有啥不妥嗎?要是不妥,我立馬就回去!”
“那倒不必了,二少爺既然叫了你進去,你就去吧,好好替那小少爺保住平安,他可是我們蒙府往後的主人呢!萬一有個閃失,只怕你擔罪不起。”
“哎喲,大小姐這話說得好滲人呢!我們就是混個飯吃,沒啥別的想法。”
“哼,那可未見得!去吧!”。
這道士總算舒了一口氣,捧着東西跟着門子去了。小轎從側門擡了進去,蒙嫺下轎後便往蒙老夫人院子而去。
蒙老夫人坐在起坐間裡數着佛珠,屋子裡充滿了沉香味兒。
蒙嫺進去時,拿扇子扇了幾下,坐在她對面問道:“娘,你切了多少片在薰爐裡,味兒太重了,小心傷了身子。這東西是好,可也不能用過量了。您叫丫頭掐些蛇目菊插在瓶裡,再收些茉莉花苞擱在枕頭裡怕是要寧神得多。”
“下去吧。”蒙老夫人對旁邊打扇的丫頭說道。
蒙嫺起身從丫頭手裡接過團扇,輕輕地搖了起來。蒙老夫人嘆了一口氣道:“你往常不是不喜歡那桔花,嫌它俗氣嗎?這會兒子倒像換了性情似的。”
蒙嫺臉上劃過一絲苦澀的笑容道:“我也不曉得,只是忽然覺着它的香氣挺好聞的。我剛纔去看過慎行了。”
“他咋說?”
“他說娘和我狠心呢,拋了他出來當替死鬼。我跟他說,左右不過坐兩年,罰些銀兩。銀兩不必他操心,我們自會給的。”
“老二老三真是兄弟一條心吶,非得叫我下不來臺才行。誰讓他們是別人的兒子呢?但凡我能生個兒子,也不至於這樣啊!”
“對了,娘,我剛纔在門外遇着玉皇廟的人了,正好想起一件事。我們在玉皇廟的袁老道兒那兒不是放着東西嗎?我覺着最近老二老三逼得緊,倒不如先取了回來。”
“這話是對的,你一會兒派了人去跟袁老道兒說吧。”
正巧,一個常在蒙老夫人身邊伺候的丫頭進來奉茶,聽見蒙老夫人這樣說,忙驚訝地說道:“老夫人,您不曉得嗎?袁老道兒早先就過世了。”蒙老夫人手裡的佛珠瞬間從指尖滑落了下來!蒙嫺也吃了一驚,問道:“當真?啥時候的事?”
“也就是一兩個月前的事。”
“咋死的?”
“聽說是那老道兒在廟裡不安分,臨老如花叢,給累死的!”
“可是剛纔那秦道士見了我也沒說袁老道兒已經死了呀!”
“哪個秦道士?”
“也是玉皇廟的,跟着袁老道兒跑跑路,打打下手的那個。他剛纔去見老二了!”
“壞了!”蒙老夫人驚出了一身冷汗,嗖地一下子站了起來,揮了揮衣袖讓丫頭先下去。
蒙嫺見母親臉色不好,心裡也猜到了一些。她雙眼充滿了畏懼和驚怕,問道:“娘,那秦道士該不會是來說牌位的事吧?要是給爹曉得了……”
“與我們何干?”蒙老夫人到底要鎮靜些,“袁老道兒已經死了,死無對證!那牌位上又沒寫着我們的名兒,驚慌啥呢?我叫個人往老二門口探探風,再做打算!”
不等丫頭出門,蒙老爺就派人來喚她們母女過去了。蒙嫺好一陣心慌,不知爲何,自從被武慎行捆打了之後,她的膽子就越來越小了。
一路上,蒙嫺走路的步子都不穩當,氣得蒙老夫人拿扇子往她腿上狠狠地抽了一下,低聲罵道:“你索性摔了腿還好說些!好端端地,發啥抖?你怕啥啊?心裡記住了這事跟我們沒幹系!”
“娘,我能不去嗎?我怕我瞧着那牌位會嚇住的。”
“你爹叫你過去,你不去倒顯得你心虛了。只管往他跟前走一遭,聽老二跟你爹說些啥吧!”蒙嫺膽怯地跟在蒙老夫人後面,進了蒙老爺的屋子。那黑乎乎的牌匾猛然映入她的眼簾,使她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心跳猛然加快。大概在十年前,蒙老夫人吩咐她辦了這事,交給袁老道兒之後,她就再也沒見過這牌位了。今天再次看見,她彷彿被晴天一個霹靂劈中了腦袋,一時間嗡嗡作響。
蒙定就坐在蒙老爺牀前的繡墩上,瞧着蒙嫺那臉色不對,便問道:“大姐是身子不爽嗎?臉色也太難看了些?是熱着了還是爲大姐夫的事氣着了?”
“老二你不會明白,一個女人嫁錯了郎,那傷心能把人傷心死。”蒙老夫人一臉鎮靜地拉着蒙嫺坐下了。蒙嫺不敢去看那牌位,彷彿那牌位是洪水猛獸一般。
“老爺,找我們來有啥呀?”蒙老夫人微笑着問道。
蒙老爺指了指桌上的牌位說道:“你瞧瞧那個吧!”
接下來,蒙老夫人的表情自然是演得極其到位。誇張中帶點真實,真實中透露着憤怒,憤怒完了之後就該質疑了。她看了又看,納悶地問蒙定:“莫不是那道士故意弄了這牌子來哄你銀錢的吧?你不曉得那些玉皇廟裡的道士心腸極壞的。爲了掙銀子,啥事幹不出來呀!”
蒙嫺也跟着附和了一句:“指不定是他自己找了塊舊木料刻的呢!”
蒙定道:“我瞧着不像,那道士說東西是從他師傅袁老道兒房裡找到的。那老道兒死得突然,不曾留下一言半語,所以這東西沒被處置掉,才叫他發現了。”
“他的話也莫盡信了,那些人喜歡搗鼓這一套,指不定往後就要上門問你驅鬼擋災做法事。老爺,您覺得呢?”
蒙老爺一直沒說話,這讓蒙老夫人心裡甚爲不安。她要弄清楚蒙老爺到底是信還是不信,才能做下一步打算。
蒙老爺緩緩吐出了一口氣道:“老二,這事你往玉皇廟裡打聽打聽。能打聽出個結果最好,你娘說得沒錯,那些道士也不是啥省油的燈,爲了掙錢也是昧着良心的。東西你拿了出去燒了,叫我看着晦氣得很。”
“這東西着實陰毒之極!”蒙定氣憤道,“老三這些年在外面不曉得是咋過的,好賴沒被咒死,算他命大!”
蒙老夫人添了一句:“說起老三,指不定是老三自己弄出來的花樣兒呢!想着在老爺面前博個同情,他和那香草就有機會進門了。”
“娘這話倒該斟酌些!老三吃撐了十年前就開始咒自己了?”
“未見得是老三的主意,那香草不是詭計多端嗎?這法子像是婦人家喜歡使的。她想早些進蒙府,自然無所不用其極了。”
“我瞧着倒不像,更像是有些人早就鋪埋好了!”蒙定說完拿上牌位便叫人擡着他回院子去了。
“嫺兒,你也去吧!”蒙老爺揮揮手道。
蒙嫺巴不得趕緊離開,快步出了門,將房門順便拉上了。屋裡只剩下這夫妻二人,蒙老夫人走到牀邊安慰道:“老爺,您無須爲這事憂心。我曉得你雖不見他,可心裡卻疼着他呢!老三不是活得好好的嗎?他命硬,誰能咒得了他?”
“多久前的事?”蒙老爺冷冷地問道。
“啥事?”
“牌位是多久前的事?”
“老爺,我咋曉得呢?您莫非是懷疑我吧?”蒙老夫人先是一驚,既而一臉無辜地問道。蒙老爺擡起眼皮,用質問的目光瞟了她一眼說道:“剛纔嫺兒一進門,我就瞧出來了。她要是沒見過這牌位,爲啥會怕成那樣兒?”“女娃兒膽子本來就小,大白天的擺個親弟弟的牌位在那兒,她怕也是自然的!”蒙老夫人極力辯解道。
“你到底還是不肯說實話,對吧?”蒙老爺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老爺,我沒做過,叫我咋說實話呢?就單單憑個牌位,您就這樣冤枉我?”蒙老夫人說話的聲音變得委屈而脆弱。
“是牌位上的字出賣了你!”
“字?”
“字是蘇爭勤刻的吧?城裡大概沒有木匠肯你替你做這事,因爲他們清楚萬一東窗事發,後果很嚴重。而你那個舉人弟弟買賣做不好,倒很喜歡刻木雕,他刻的字兒我一眼就認得出來。”
“這字會刻的不少,您不能憑着這字就認定是我做的呀?”
蒙老爺有些悵然地說道:“當着嫺兒和老二的面,我給你留了顏面了。你若執意不承認,那這事往後就不提了。”蒙老夫人分明從蒙老爺眼神裡瞧出失望和痛惜。她此時也慌了,跪在牀前大哭了起來。
蒙老爺問她:“還覺着委屈嗎?”
“老爺覺着我不委屈嗎?”
“委屈,”蒙老爺點點頭道,“這些年我一直啥事都依着你,就因爲你從前的委屈。可我沒想到,你心裡是如此地陰暗不堪!”
蒙老夫人被罵得一愣一愣的,多少年夫妻了,蒙老爺從來沒罵過她半個字!她淚光漣漣地問道:“老爺竟然這樣說,就是認定了牌位的事是我做的,是嗎?”
“做沒做你心知肚明!”蒙老爺壓抑不住內心的憤怒說道,“老三早先就沒了娘,你還能下這陰咒,分明是不想他活!我早就告訴過你了,我欠你的不會拿蒙家的家業來還你!蒙家有老二老三還有老四,就算他們三兄弟平分,也沒你的份兒!頂多我百年之後,他們贍養你終老,來與我會面罷了!”
“您真絕情!”蒙老夫人趴在牀沿邊上,雙眼含淚望着蒙老爺說道,“您是在向我炫耀您兒子多嗎?是在羞辱我沒有兒子嗎?我爲啥生不出兒子您不清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