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夜色中,暗黑無光的屋裡,門突然從外面‘咣噹’一聲推開,玉硯嚇得一下子繃直身子彈坐起來,範大娘子卻彷彿什麼也沒聽到,還是剛被關進屋裡時的樣子,跪坐在地上,頭和身子綿軟無力的靠着牆,眼睛大睜着,沒有半絲神彩,彷彿死了一樣。
進來的是兩個一身短打、孔武有力的婆子,順手將手裡提着的燈籠插到牆上的燈孔裡,上前架起範大娘子就往外拖,玉硯急撲過去尖叫道:“放開姑娘!求您給五••••••”
“嚎什麼?”婆子一聲怒呵:“再嚎塞麻核!”玉硯後半句話一下子被嚇了回去,急忙跌撞着站起來,緊跟在範大娘子身後撲出去,心裡惶惶然全無着落處,難道••••••五爺真不管她們了?
兩個婆子將範大娘子扔到外面的車上,轉身一把揪住玉硯的衣領也扔了上去,車上,月亭雙手抱膝,緊緊縮成一團,驚恐萬狀的縮在車子一角,不敢動,也不敢說話,範大娘子軟塌塌的團在車廂裡,眼睛空洞的睜着,她所有的活力和意識,彷彿都留在賈婆子握刀撲出去的那一刻了。
車子粗暴的往前衝去,顛簸着走了小半個時辰才停下來,車簾掀開,一隻燈籠挑進來又出去,過來兩個婆子,利落的將三人揪下來,推着三人排成一排,推搡着趕着她們往前走,月亭跟在最後,突然緊前一步擠開玉硯,緊緊跟在範大娘子身後,玉硯恨的猛往前踢了一腳,月亭趔趄了下,依舊頭也不回的緊跟着範大娘子。
天早就全黑了,是沒有星月的陰天,只有她們前後暈黃的幾盞燈籠,周圍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黑,根本看不出這是哪裡,可濃黑中撲鼻而來的,是一股股濃烈的腐爛的臭味,月亭下意識的用衣袖掩着鼻子,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的往前奔,略慢一慢,旁邊的婆子就推着她的肩膀往前猛推。
轉了幾個彎,又下了十幾級臺階,臭氣中帶着腐爛的潮氣撲面而來,燈籠下,勉強可以看到兩邊都是一間間隔的極小的牢籠,牢籠裡,有些看不出有人沒人,有些能看到有人縮在一角,黑暗中,眼睛如同野獸般發着光,陰冷的看着這一行人,有些則抱着粗大骯髒的木欄,表情各異的看着新來的獄友們,有幾個還從木欄縫裡拼命往外伸着胳膊,一上一下的用力搖着。
月亭驚恐的上下牙打着架,緊緊抱着胳膊幾乎挪不動步子,玉硯只顧恨恨的從後面踢着她,獄婆一路引着三人進到最裡處,走在最前的範大娘子突然停住步子,如泥塑般僵在那裡,喉嚨裡‘咯咯’作響着,卻叫不出來,婆子不耐煩的用力推着她,只推得範大娘子整個人僵直的往前撲去,最前的婆子破口大罵着頂住範大娘子,後頭的婆子忙從腰裡取鑰匙開了牢門,將範大娘子三人推搡進去。
最裡面的這間大牢房裡,關着老老少少的範家諸人。
人定時分,魏水生總算清醒過來,藕院頓時忙成一團,李小幺小心翼翼的扶着魏水生餵了半碗蔘湯,又喂他吃了點粥,西安診了脈,笑着寬解着李小幺和魏水生:“魏二爺脈象雖弱卻穩,好好將養一陣子就能好了。”李小幺憂心重重的看着魏水生的斷手,轉頭看着西安問道:“這傷處••••••若是染了什麼髒東西,萬一••••••”她不知道怎麼形容感染和敗血症才能讓西安明白,西安陪笑解釋道:“姑娘放心,魏二爺傷處敷了藥,這包傷口的布帶也是用藥汁浸過的,那些戰場上開腸破肚的,敷了這藥也都養的好好兒的,姑娘放心。”李小幺微微鬆了口氣,想了想,看着西安吩咐道:“浸這布帶的湯藥,你開個方子給我,我讓人熬了,這傷處好前,水生哥的衣服、被褥巾帕什麼的,也要用藥浸過才行。”西安哭笑不得,看着滿臉鄭重的李小幺忙答應道:“我這就去開。”
“過了。”魏水生氣息虛弱的制止着李小幺,李小幺忙轉頭看着魏水生解釋道:“水生哥別管,又不麻煩,還是泡了好,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你只管好好養着。”魏水生面白氣弱,神情卻很安然,憐惜的看着李小幺低聲說道:“你別累病了,裡裡外外都得靠你。”李小幺眼圈一下子紅了,鼻子一酸,眼淚差點落下來,忙低頭給魏水生掖着被子,喉嚨緊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魏水生清醒了沒多大會兒,斷手處的痛楚就疼的他額頭滲出一層密密的汗珠,海棠煎好藥送上來,魏水生喝了,湯藥緩解了他的痛楚,也讓他重又沉沉昏睡過去,李小幺鬆了口氣,她也是累極了,沒多大會兒,就在牀前榻上蜷成一團睡着了,張嬤嬤親自帶着淡月、聽竹在牀榻間鋪了被褥值夜,紫藤帶着流雲,翡葉守在外間,這一夜總算平安。
第二天一早,下了朝,蘇子誠帶着南寧等人徑直進了李府,李小幺將蘇子誠讓到正堂,明珠不過追出百里,不到後半夜就追到了林先生和智靜,南寧愧疚的垂頭守在門口,屋裡,蘇子誠和李小幺細細說了遣人去吳地的種種安排,商量好了這事,蘇子誠臉上帶着絲遲疑不定,站起來出到二門,又頓住步子,看着李小幺低聲說道:“有件事,你心裡先有個數,也別放在心上,不是大事,有我呢,郭家今天早朝上摺子彈劾昨天的事。”李小幺面色淡然,嘆了口氣道:“我想到了。”
“不是大事。”蘇子誠忙又強調了一句,李小幺微笑着點了下頭:“我知道。”蘇子誠看着她,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從哪兒說起才合適,呆站了片刻,不過又囑咐了幾句‘好好歇着’。送走了蘇子誠,李小幺轉過身,出着神、慢吞吞的往藕園晃回去,晃到藕園門口,突然頓住步子,又折回正堂,叫了張狗子進來,吩咐他去尋俞遠山趕緊過來一趟。
水蓮掀着車簾,小心的看着外面,車子轉進柳樹衚衕,在李府門口略停了停,徑直進了大門,水蓮在二門裡下了車,剛往裡走了十來步,李小幺已經急步迎了出來,帶着笑客氣的讓着她往正堂過去。
進了正堂,水蓮皺着眉頭,心不在焉的轉身打量着正堂的陳設和周圍侍立的丫頭婆子,由着李小幺客氣的相讓,就是不願意坐下,李小幺一反平時的敏銳明白,根本不理會水蓮的輕咳和眼色,只讓她坐和喝茶,旁的話,竟是半句不提,水蓮難爲了半晌,乾脆拉着李小幺走到一邊,貼着她低聲說道:“我是來看望魏二爺的,魏二爺好些沒有?”李小幺默然看了她片刻,低着頭平板無味的答道:“已經好多了,多謝七娘子,男女有別,七娘子就當來看我吧,多謝七娘子。”水蓮臉上的血色一點點往下褪,直褪了大半下去,呆看李小幺,半晌反應過來,又是狼狽,又是尷尬,褪下去的血色重又涌上來,一張臉漲得通紅,用力咬着顫抖的嘴脣直盯着李小幺,半晌說不出話來,李小幺長嘆了口氣,站起來一邊推着水蓮往外走,一邊低落而平板的說道:“一個斷了手的人,七娘子請回吧。”
李小幺低着頭,看也不看水蓮,一路推着她到了二門車前,示意淡月掀起簾子,推着水蓮示意她上車,一邊推一邊低聲陪着禮:“等我忙過這陣,親自到府上給七娘子陪罪,這會兒實在不方便••••••還請七娘子多擔待,先請回吧。”水蓮心裡五內俱焚,推着車廂門,用力往外掙脫李小幺,和她對面站着,直怔怔的看着她,滿眼是淚,嘴脣抖的說不出話,李小幺垂着頭,指着車子示意水蓮。
水巖在李府大門口下了馬,將繮繩扔給小廝,轉過影壁,驚訝的看着僵持的兩人,四周丫頭婆子垂手侍立,滿院鴉雀無聲,水蓮轉頭看到水巖,彷彿看到救星般,兩步撲過去,拉着水巖,委屈的眼淚一路撲落,咬着嘴脣說不出話來。李小幺嘆着氣,曲膝給水巖見了禮,看着水巖低聲解釋道:“七娘子過來看我,我這會兒要照顧殘疾的兄長,一時無心也無暇顧及這待客之事,所以請七娘子先回去,等我忙過兄長之事,再登門陪罪。”李小幺傷痛的重咬着‘殘疾’二字,水巖瞬間明白過來,垂着頭將水蓮往邊拉了兩步,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低聲說道:“五爺都是爲了你好,回去吧。”水蓮仰頭看着水巖,用力搖着頭,低低的請求道:“讓我看看他!就看一眼!二哥!”水巖嚥了口口水,滿臉爲難的扭頭去看李小幺,李小幺微微仰着頭,專注的看着影壁邊上的那棵高大的銀杏樹。
“二哥!讓我看一眼!就看一眼!”水蓮拖着水巖,悽苦的哀求着,水巖喉結上下滾動不停,那個‘不’字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又咽了口口水,看着李小幺爲難道:“五爺,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