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又是仙人跳吧!”
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緣故。
自打出了事關羅氏的那一場鬧劇後,方慶如今對於這般所謂認親的戲碼是尤爲敏感,更是尤其鄙夷的。
爲了銀子,那些個歹人可真沒甚的做不出來的。
就是往後聽說有人願意給人當孫子,他也肯定不會覺得稀罕的。
說起來這個年紀的小小子,原本自是喜歡揹着長輩翻閱一些個話本小說的。可方慶自打心裡頭種下了這麼一根刺兒後,日後但凡看到相類似的情節,只覺得大倒胃口,興味索然,也就再沒有看下去的**了。
還不止一次的抱怨,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這銅子兒未免也太好賺了些。
這會子忽的又聽到類似的戲碼,半晌都不曾回過神來。等回過神來,下意識的反應就是偷眼瞥着文啓離開的背影,撇嘴嘟囔道。
眼底卻有他自個兒都不曾意識到的擔憂。
“不會!”
方慶只是自言自語而已,不過因着周遭靜謐的緣故,在場的一衆小兄弟姐妹們泰半都聽到了他的嘟囔,卻大都沉浸在思緒中沒有說話,只有七堂哥應答他。
又堅定地搖頭,告訴方慶:“方表哥,這不是仙人跳!”
“你怎的知道不是的?”方慶愕然,瞪圓了眼睛望着七堂哥。
一衆小兄弟姐妹們也倏地回過神來,一個個俱是目露疑惑的朝七堂哥望過去。
七堂哥卻已是很認真地回答道:“因爲仙人跳不長這樣呀!”
大夥兒一怔,隨後才反應過來,原來七堂哥的重點只在“仙人跳”這三個字兒上頭。
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方慶也是扯了扯嘴角,只是看着一本正經,定定望着自個兒的七堂哥,自是笑不出來的,就點頭,隨口問了句:“你還知道仙人跳?那仙人跳應該長甚樣?”
七堂哥沒想到還有自己知道,方慶卻不知道的事兒,趕忙顯擺道:“就是拿美色來做圈做套,引誘良家子弟入套,詐騙錢財的行爲呀!”
咕嘟,方慶就嚥了口口水!
看向七堂哥的目光可以說是震驚的。
天地良心,他真是隨口一問的。
又瞥了一眼一旁瞪圓了眼睛的香葉同花椒,只覺得百會穴都在冒煙了。
到底是哪個混蛋給這個愣頭青做的解釋!
六哥同五堂哥也齊齊愣在了那裡,不過也就一瞬的工夫,就有志一同地朝四堂哥望過去,四堂哥此地無銀三百兩,嘴角抽搐,正在殺雞抹脖子似的給七堂哥使眼色。
七堂哥卻一無所覺,大夥兒一個沒攔住,還補充道:“因着那些個壞蛋往往不知不覺間就能給你下了套,饒是神仙都難逃,掉進套裡就再爬不出來了,所以就叫仙人跳了呀!”
四堂哥聽着好歹鬆了一口氣,再摸摸身上,已是一身冷汗了。
丁香卻已一巴掌拍在了七堂哥的腦門上:“甚的亂七八糟的,這也是你小小年紀能知道的!”
五堂哥同六哥就又齊齊看向丁香。
丁香這才意識到自己又說漏嘴兒了,腦門上也開始冒汗,瞥了眼一臉震驚的花椒同一臉懵懂的香葉,故作鎮定地清了清喉嚨,趕緊生硬地扯開話題。
抓了對面神色恍惚的羅冀填坑:“怎的了,是不是在替文啓哥擔心?”
再不敢叫七堂哥在“仙人跳”這個叫人肉跳的詞兒上多做糾結了。
這裡還有兩個半大的小丫頭呢,這可不是她們能聽的話。
一衆小小子們自是明白丁香的用意的,再生硬,也只能硬着頭皮趕緊打蛇隨棍上,想要消解那三個字對花椒香葉的影響。
只卻沒想到羅冀點了點頭,卻是擔憂道:“文啓哥族裡頭有人回來了,那他是不是就要回京口了?”
一句話,把一衆小小子小丫頭說的俱都炸了起來。
“不會吧!”
羅冀同文啓生死相交,曾經不止一次的許諾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兩人的交情早已超越了血緣。多年的形影不離,羅冀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跟文啓分開……
卻根本沒有意識到,此刻他滿腦子想的都是不想跟文啓分開,而不是文啓若是真的要離開,他要怎的辦。
而家裡頭這一衆小小子們雖然同文啓沒有那般同生共死的交情,可這麼多年相處下來,因着投契的緣故,也早已是兄弟,是摯友,情意相投了。
何況這樣年紀,又沒有太多經歷的小字輩們,還不曾學會甚的叫做離別,一時之間,竟都慌了手腳。
卻也沒有意識到,他們面對這個消息時下意識的複雜情緒,其實正來源於此。
一時搔頭抓耳的,說不出的煩躁。
香葉也很沮喪,可到底還記着之前的話題呢,半晌過去了,還找了個機會附在花椒耳邊悄悄問她:“椒椒,甚的叫做仙人跳?美色?是好看的那個美色嗎?”
花椒一個激靈,不由叫苦不迭,卻沒有法子,只得快刀斬亂麻的以訛傳訛的告訴她:“仙人跳就是做圈做套,騙取錢財的手段嘛,甚的美色啦美食來美物啦,都是工具而已。畢竟只有好的東西,才能叫人上當嘛!”
恍惚聽到這話兒的小小子小丫頭俱都語哽。
香葉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又不解道:“那方表哥怎的說是仙人跳呢?又是騙子嗎?是假冒的嗎?”
……
突如其來的這個消息確實震得秦家闔家半晌方纔回過神來。
也就是說,除開文啓之外,一度被京口百姓以爲族滅的京口三槐堂王氏,還另有家族血脈存於世間。
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畢竟已經這麼多年過去了,一直沒有好消息傳來,饒是文啓自個兒都已經不敢再想了……
自也是天大的好事情。
不管是爲着三槐堂王氏這個傳世百餘年的家族計,還是爲着文啓個人來綢繆,在這樣的世道中苦苦掙扎求生,互爲倚仗的家族同族人,能夠枝繁葉茂、欣欣向榮,這如何不是好事兒。
只要有人在,就會有振興門庭的那一天。
尤其對於曾經不幸經歷過從有到無,又循着從無到有,蒸蒸日上的秦家闔家來說,自是更能設身處地的體會這樣失而復得的無上喜悅的。
可不知道爲甚的,無以言表的喜悅之情像過眼雲煙般漸漸消散,意興闌珊,似乎也沒有多高興。
一衆小字輩們的情緒都很單純,也很複雜。
一干長輩們的心情俱都恨複雜,卻是摻雜了些許人世間的功利的。
並非他們所願,只因信紙上本就淺淺一頁的內容中,好消息更是隻被匆匆一筆帶過。
只說日前有一戶自稱三槐堂王氏嫡枝的人家返回京口。
僅此而已。
再沒有更多的消息了,名姓丁口一應全無,說起來就連一列都不曾寫滿。
只是不但有好消息,還有不大好的消息。
緊隨其後的消息說不上不好,卻也實在叫人說不上高興的。
這位清客相公用了整整七列着重筆墨,卻是爲着提醒秦連豹,說是據他打聽所知,王氏族人回鄉後的頭一樁事兒就是辯證名分,隨後就忙着要落實祖產。
只當得知三槐堂的泰半產業都已經重新丈量落實,但大多已被過契到文啓名下後……就其當下的言行來看,怫然不悅,當即就打聽起了文啓現在的景況來,知道文啓並沒有守在族中,而是遠在蓮溪,更是勃然大怒……似乎來者不善。
所以說,這封加急書信與其說是報信,不如說是示警來的。
希望秦連豹能夠心中有數,早做準備。
最後還添了一句:“據某猜測,府上很快就會收到商酌的書信了……”
商酌甚的,意欲如何,雖未明說,卻已是顯而易見的的事體了。
感受着字裡行間濃到化不開的告誡同擔憂,秦老爹自是不免擔憂的。
他自然相信秦連豹交友的眼光。
何況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當初秦連豹精心種下的花兒,不正是爲了此時的果。
可這封書信,抑或說是那位清客自個兒的主觀意識太過強烈了。秦老爹不懷疑內容的真僞,卻對其中關鍵信息的判斷持保留意見。
可偏偏一直經手羅冀文啓尋親事項的秦連豹,甚至於也參與過,比較瞭解相關事宜的秦連龍,還有大堂哥,通通不在家。
眼下還真沒人能夠帶着文啓去京口認親,並處理相關事務的。
這是秦老爹擔憂的來源,卻同那位清客再三強調的來人的不懷好意根本不搭界。
只因在秦老爹看來,人家一二三四五的所有反應其實都實屬正常,並沒有甚的可以指摘的地方,也沒理由僅僅以這些就來斷定一個人的善惡。
秦連虎也同樣覺得這件事兒怕是有些棘手的。
畢竟說一千道一萬,但凡涉及到宗族內部的事體,不管大事小情,都是人家族裡頭的家務事兒。
清官都難斷家務事兒,就更不是他們外姓人可以插手的了。
他們倒是沒甚的,既是想好了要插手,那自然就得做好準備去面對世人的指摘,這是沒有二話的。可對於文啓來說,他日後還要在族裡頭立足,卻不是甚的好事體。
只秦連熊卻覺得秦老爹同秦連虎未免有些操心太過了:“若不是文啓還未弱冠,早就是他們三槐堂的族長了,家族事務都由他掌管,聽斷一族之事兒,誰敢作耗。就算嫡枝又如何,還能以大欺小、恃強凌弱不成!”
旁的不說,只說以文啓的才學洽聞,不過幾年,一個秀才的功名應當是穩穩當當,不在話下的。
有了功名,還擔心他在目前看來,只伶仃幾人的家族中沒有立足之地麼!
不管來者有多不善,只管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了。
而秦連熊這話一出,秦連虎不免覺得他太過輕視人心人性了。
從古至今,宗族內部博弈的例子可是不在少數的。
遠的不說,姻親左家就是個例子。說是宗親,可內外房頭間鬥得就跟烏眼雞似的,就連走個道兒,恨不得都要分出個先後來,更別說還有白花花的銀子作祟了。
秦老爹看着意見相左的兄弟二人,卻是若有所思的。
只不知道文啓又會怎的想……
文啓的反應起初同秦老爹是大差不離的。
手指反覆捻着薄薄的一頁信紙,眼睛牢牢盯在了了上頭,臉上有驚喜綻放,眼底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激動神色。
已經忍不住在心裡揣測,到底是哪一房頭的宗親九死一生,祖宗保佑,又回到了故地,他是不是還有記憶,還能認得……
只待繼續看下去,隨着信中情緒的一重重加重,文啓臉上的表情不免開始起伏。
到底年紀尚幼的緣故,還沒有秦老爹在生活中磨礪出來的堅定心態,難免受到外在事物的影響和動搖。
兩百餘字來來回回看了無數遍,才長透了一口氣,告訴秦老爹:“祖產本就是祖宗傳承下來的產業,並不是我個人的,他們若真是三槐堂的族人,本就有他們的一份,其實並不需要商酌的。”
秦連熊聽着就笑了起來,讚許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好小子!”還道:“有容人之量,才能成就大事。”
秦老爹卻是知道文啓怕是有些傷心了,就把自己的想法細細告訴給他聽……
只家裡的一衆小小子們在聽說了文啓的想法後,卻是有些心裡不甘的。
總覺得那些人就算是文啓的宗親,也不免有挖人牆角的嫌疑,心裡難免有些不舒坦,替文啓不平。
不過真個說起來,三槐堂的祖產對他們來說其實是一文不值的,更是比不上文啓的一根頭髮絲兒的。
方慶就忍不住搭着他的肩膀試探道:“你總不會跟着族人回去京口吧!”
文啓一愣,看着貌似灑脫實則忐忑的方慶,又看了看一衆既期待又不安的兄弟姐妹們,不由笑了起來,說不出來的美好,篤定地朝他們點頭:“當然不會,你們可是我的親人,既是骨肉團圓,哪裡都是故鄉,我不會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