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氏還有些擔憂:“茜兒可是被休的。”
錢先貴搖搖頭:“無妨。”
他當天便急忙趕回了縣城,悄悄讓人給苟典吏的大哥苟平安透信。
苟典吏的大哥都五十多了,大兒子苟江虎也有三十七歲,大兒子十八,只比錢文茜小兩歲,他個子矮矬,還長着一隻紅紅的酒糟鼻子,聞聽錢先誠願意把才二十歲,長相中上的女兒嫁過來,很有些不相信,試探着讓媒人上門,沒想到,那邊雖然沒答應,但口氣卻並不堅決,這不過是女方表示矜持而已,他欣喜若狂,哪裡還在乎錢文茜是怎麼回的孃家。
這苟典吏主掌山陽縣的刑獄,正是錢先貴的頂頭上司,他的爹就是典吏,父子兩代盤踞山陽,無論捕頭捕快,還是衙門裡相關的吏員,對他都得讓三分,以前,他和王主簿王申海爭權奪利,關係很僵,錢先貴是王主簿安插來的,他便處處掣肘,沒少讓錢先貴吃苦頭。
錢先貴很想與苟典吏交好,請客吃飯加送禮,整套巴結的手段使用下來,苟典吏對他勉強和氣了些,但用得上就給個好臉,用不上便棄之如敝履,錢先貴有苦難言,非常憋屈。他一直想改變這種狀況,現在,總算是有了辦法,婚事一確定下來,他立刻便來通知錢先誠。
哥哥的女兒被休,還是因爲有傷風化被休,錢先誠這些天走路都低着頭,若不是農事繁忙,他肯定會躲在家裡不出門了,這實在是太丟人了。現在,聽見大哥還說女兒再嫁,已經驚得目瞪口呆,而哥哥竟然還有臉擺宴席,讓他們夫婦備禮前往,第一次拒絕還不算,錢先貴竟然還有臉來第二次。
“我不去。”錢先誠小聲說道。
“你說什麼?”錢先貴不是沒聽見,他震驚二弟竟敢不給他臉,並且,這一句反問,還帶了十分威壓,以圖逼迫錢先誠乖乖聽話。
“我不去。”錢先誠不敢看錢先貴咄咄逼人的目光,低頭嘟噥道,“茜茜不請自歸,已經夠丟人的了,你如何有臉大擺筵席?”
“老二,你是說我的女兒給你丟人了?你竟敢嫌棄我!”
錢先誠低着頭一言不發。
“你知道茜茜嫁給誰?”
錢先誠不說話。
“她的叔公,就是山陽縣的典吏。”說完這句話,錢先貴目光炯炯地盯過來,他以爲膽小怕事的錢先誠,肯定會嚇破了膽子,立刻改變態度的。
錢先誠還是低着頭。
“說吧,到時候你去不去?”錢先貴以爲,二弟好面子,一時抹不開臉,不好意思變口氣。
“我,我,我不去。”
“你敢!”錢先貴怒不可遏,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韋氏剛纔避出去了,在院子裡曬被褥,這一聲讓她嚇得身上一抖,差點將被子掉在地上。她急急把被子搭在繩子上,轉身進了屋子,就看到自己男人低頭哈腰,大伯子直直跪在炕上,對着弟弟怒目而視。
韋氏不是能應付場面的人,這個時候也不知道說什麼,文瑾默默地陪着二伯母走過去,韋氏輕輕攙扶了男人一下,想讓他挺起胸膛。
他們二房堂堂正正,憑什麼直不起腰來?丟人,也是他大房丟人。
錢先誠這個時候只是覺得委屈,並沒有怕錢先貴,女人是手雖然沒什麼力氣,但帶着溫暖和自信,帶着理解和支持,讓他心情大爲安定,他果然直起了腰,眼神閃爍着,但神情堅決地迎向錢先貴的目光:“茜茜再嫁,我是不會去的。”
錢先貴又驚又怒,眼神閃爍,好一會兒才一臉悲慼:“茜茜被王家冤枉,就這麼回到家裡,你知道她心裡有多苦?那簡直是生不如死。你是她二叔,是她的長輩、親人,不說爲孩子伸冤出氣,不爲她將來打算,卻在這裡顧影自憐,顧及自己名聲,連她婚禮都不肯去參加,你還有人心沒有?”
錢先誠猛然睜大了眼睛:“茜茜說她是被冤的?那你如何不去找王家論理?”
“有理又能怎樣?無非是再回到那個又窮又破的家裡當個黃臉婆,我給茜茜找一家更好的,這纔是對她好。”
錢先誠猛然搖頭:“若是茜茜被冤枉,我們給她伸張正義,然後再去衙門要求和離,光明正大再去嫁人,這不是更光彩?”
錢先貴撇嘴:“也不嫌麻煩。”
錢先誠再也忍不下去,激憤的聲音都變得尖銳:“你在衙門做事,王家就是想出妻,也不敢用這麼丟人的名義,我去小王莊打聽過,王家雖然不是大門戶,但也請了族長和村裡的里正,還有證人在場,茜茜,茜茜就差被人捉姦在牀,我這當叔叔的,不把事情弄清楚,怎能容許有人往頭上扣屎盆子?大哥,茜茜出嫁,我已經去過了,你這一回,不該再過來請我,我,我沒這個侄女。”
錢先貴被揭了畫皮,又羞又惱,臉漲得跟豬肝一樣,坐在那裡,眼珠子轉了好幾轉,纔不死心地說道:“你這是想和我斷絕關係了?”
錢先誠眼淚一下子涌了上來,連聲音都顫抖了:“我心心念念,就是想讓咱家和和美美,相親相愛,可是,可是我做錯什麼?我做錯了什麼呀,老天竟然如此逼迫——”大顆大顆的眼淚,從錢先貴的眼裡掉下來,他這是傷心的淚,失望的淚啊,他委曲求全,一讓再讓,還是被人這樣硬生生往心上扎刀子,這讓他情何以堪?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錢先誠可以沒得吃,可以沒有穿,被人欺詐,他都不覺得多難過,可來自親人的算計、逼迫、牽累,卻讓他身心俱疲,傷心難抑,他實在忍不住,哽咽起來。
韋氏在水盆裡擰了布巾,拿過來給男人擦臉
錢先貴沒想到二弟會這麼情緒激烈,他纔不在乎錢先誠去不去呢,但他在乎錢先誠的禮物,還有那鴨子、魚、大米等。請客,總得做酒席吧?錢先誠若是能出水,他的花費可就小多了。
“二弟,別哭,都是大哥的不是,我再也不說這個了,你別哭。”錢先貴難得地擺出低姿態。溫言安慰道。
錢先誠發泄了一會兒,心裡不那麼堵得慌,起身下炕,去洗了臉,返回坐在桌子邊上,一杯接一杯的喝水,不發一言。
“你不去就不去了,我也是沒辦法,茜茜她還年輕,不能因爲一時鬼迷心竅,就不活了啊,這回再嫁,只因爲苟典吏是體面人,我纔不得不請客,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有人要趁這個機會,向苟典吏表親熱,你說,我不請客行嗎?”
錢先誠再笨,也知道這是託詞,以什麼因由請客不行,非要用錢文茜再嫁?只是他一向與人爲善,並不揭穿。
韋氏端着臉盆出去了,錢先貴趁機說道:“二弟,你不去可以,那給我幾條魚總行吧?”
錢先誠沒來得及說話,韋氏便輕輕咳嗽了一聲,示意文瑾還在身邊。
錢先誠那麼要面子,哪裡肯當着侄子的面,拿人的東西送人情?他嘴脣蠕動了好幾下,最後搖搖頭:“不行,魚只剩下幾條,是要做種的。”
錢先貴這是頭一回碰上二弟親口拒絕他,氣得兩眼瞪得溜圓,那眼光,恨不能將錢先誠燒成粉末。
錢先誠又忍不住低下頭去。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的軟弱,也算是滲透在骨子裡了。
文瑾卻靜靜地看着錢先貴,她實在奇怪,爲何有人伸手拿別人的東西,明明是討要,跟要飯婆一般,卻還能這樣理直氣壯,咄咄逼人。
錢先貴覺察到了文瑾的意思,一時氣得恨不能把這個“侄子”殺了才解恨,此刻,要達到目的,必須再逼二弟一把,不然,他今天就白跑了。
去冬損失了五十兩銀子,錢先貴懊惱到今天,這次請客,他必須只收禮,不出油,儘量挽回損失。
但人家出了禮,肯定想要吃回去,錢先誠可不想買米買肉,掏自己腰包,他要讓二房把那些給貢獻出來。
韋氏就那樣靜靜地看着錢先貴,琢磨他怎樣才練出這麼厚的臉皮來。
文瑾這幾年耳提面命,韋氏也不是一點長進也沒有,再加上有葛氏和韋成嵐敲邊鼓,她也慢慢想通了,像錢家大房這樣的人,根本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你越是退讓,越是委曲求全,他們越是變本加厲,恨不能食肉寢皮,把你的所有都榨乾才甘心。
韋成嵐曾給姐姐分析,焦氏和錢先貴每次問二房要東西,總是趁文瑾不在家時,這說明什麼?說明他們怕文瑾,不敢硬碰硬,同時,也說明他們夫妻倆無原則的犧牲,養大了錢先貴的胃口。
韋氏想了好久,才明白這個道理,他倆的推讓,沒有任何意義,反而使大房越來越貪婪,越來越沒有良心。
錢先貴被韋氏的眼光,看出一身的毛毛汗,他從來都沒注意過二房這個不聲不響、總是低頭小聲的女人,竟然能用這麼平靜的眼光,就把自己逼到牆角。
錢先貴把眼光轉向韋氏,惡狠狠地瞪着,韋氏微微皺起眉頭,由剛纔的探究,變成了帶有三分厭惡和七分不屑,這讓錢先貴頓時惱羞成怒:“二弟妹,茜茜出嫁,二弟不參加,你們總不能不表示吧?”
“他大伯,我一個女人家,知道什麼,自然當家怎麼說,我就怎麼做了,至於禮物,茜茜出嫁時,我都送過了。”她的意思,以後再嫁,她就不行禮了。
正在屋裡的氣氛僵持不下時,大門忽然響了:“姐,姐夫!”韋成嵐來了。
當年,錢先貴把二房一家,逼到山窩村,韋成嵐曾來爲姐姐出氣,把錢先貴打得鼻青臉腫,半個月沒臉出家門,現在,他一聽到這個聲音,心裡還忍不住直冒冷氣,知道在這裡不會有收穫,錢先貴悻悻地站起來:“二弟,我不希望咱兩家越走越遠,今後怎樣,就看你的了,告辭!”
韋成嵐看到錢先貴出來,微微皺了一下眉頭,眼光探尋地望向姐姐。
韋氏搖搖頭,示意弟弟不要管。錢先貴路過韋成嵐時,腳下忍不住發軟,好容易走出大門,趕緊上了驢車,急急甩了一鞭子,往村外而去。
“姐姐,他不會還是來要東西的吧?”
韋氏浮出一絲苦笑。
“你剛纔爲何不說?看我不把他和成泥。”
韋氏看了一眼男人,發現她以前引以爲自豪的儒雅,現在怎麼越看越像懦弱呢?弟弟這樣的男人,纔是漢子。
“成嵐來了?”
“是的,姐夫,我順道去汪家看育秧牀。”韋成嵐怕韋家灣的土質不好,白瞎了種子,委託山窩村幾家幫忙育秧,汪晗和鄰居魏家是大頭。
“姐姐,錢家大房過來,到底爲了何事?”韋成嵐對姐夫的懦弱,非常不滿,也十分擔憂,唯恐姐姐跟着受委屈。
韋氏看了男人一眼,她內心裡,對弟弟的依賴更多,這會兒也顧不得什麼丟人不丟人了,小聲把事情說了一遍。
韋成嵐什麼也沒說,隔了一會兒,換了話題:“姐夫,你的地都耕了?”
“嗯。”錢先誠還沒從羞憤種轉過來。
“姐夫,現在家裡有多少頭羊?還要不要添加?”年前,除了頭羊和母羊,其餘的都賣了,韋成嵐纔有此問。
“添。”錢先誠這纔打起精神,陪着韋成嵐出門,在飼養場轉了一圈。
韋成嵐吃過午飯才走,在山窩,他什麼也沒表露,出了村子,才拐彎去了一趟林津鎮,儘管錢先貴色厲內荏地拿他在衙門做事相威脅,依然還是沒躲過一頓暴揍,不過他學乖了,拼命抱着頭,臉上纔沒留下傷痕,不然,再過半個月是錢文茜出嫁的日子,他一臉烏青,可就丟人大了。
文瑾畢竟擔心二伯和二伯母,沒多久她回了一趟山窩。文翰不在家,她怕二伯和二伯母吃了錢先貴的虧,知道韋家舅舅來過一趟,這才放下心來。
她這段時間要移栽獼猴桃苗,少不了在山窩和石衛村往來,幸好這樣,不然,還看不出二伯不正常。
不光是林津鎮,連山窩的人,都悄悄議論錢文茜被休回家,二嫁還擺酒席的事兒,錢先誠現在,出門都低着頭,見人招呼也不打,整個人的面貌都變了。
文瑾嚇了一跳,沒想到二伯這麼心思重。文瑾來自異世,當然無所謂,看二伯思想壓力那麼大,少不了得想辦法開解。
“二伯去參加婚禮了嗎?”
“沒有。”
“那她是誰的女兒?”
“你大伯的。”錢先誠很奇怪文瑾這麼問。
“這不就結了,要丟人也是大伯丟人,你低頭耷腦的做什麼?再說,大伯雖然逼你參加婚禮,你不是也沒去嗎?爲何這麼久,你還放不下呢?”
“可,可那也是咱家的人。”
“二伯,咱和大伯分了家了,再說,他過繼給了大爺,和咱就更遠了一層,你挺直腰桿,活出人樣來,咱這邊就開祠堂,和大伯那邊徹底斷了。”
錢先誠看了文瑾一眼,開祠堂立宗祠,哪有那麼容易,可想到兒子,小小年紀就中了秀才,說不定真和三弟一樣能中舉,他立刻便有了希望。整個山陽縣,舉人也是一隻手都能數出來的,文翰到那時,提出自成一脈,不再和大房拉扯,是誰也擋不住的。
想到這裡,錢先誠的神情,總算是振奮了起來。
“二伯,你打定了主意,今後就要儘量遠着大房,不然,那邊吃慣了咱,靠慣了哥哥,想要斷起來恐怕不容易。”
“嗯,我知道了。”錢先誠臉上,顯出堅定的神情。
文瑾知道二伯認死理,一旦打定主意,便很難回頭,心裡總算是稍稍放寬了些,但願二伯,今後能夠頂起二房門戶,不再受大房盤剝。
錢文茜高高興興出嫁,三天回門,卻耍賴不想跟男人走了。
焦氏急了:“這怎麼可以?你爹知道,還不打死你。”
“嗚嗚,娘,我,我命苦啊——”
“住嘴!”老焦氏拄着柺棍走了出來,她去冬不小心滑了一跤,便開始拄拐,其實,現在已經完全好了,沒有人注意的時候,她提着柺棍走得飛快,卻還裝蒜,家裡日子比以前難過了,焦氏不得不到地裡幹活,回到家,還得做飯洗衣,實在操勞不下來,老焦氏不裝病,實在沒道理不幹活。
“祖母!”
“茜茜,立刻收拾東西,回你家去,今後若是再這麼不請而歸,不要等你爹說話了,我就先容不得你。”
“嗚嗚——”錢文茜聽父親說,嫁給了一個富人,當時有多歡喜,出嫁後,便有多傷心,她的男人又老又醜,不僅個子矬,其它地方也跟着矬,讓她實在沒法滿足,還有,苟典吏家是挺有錢的,可他的哥哥苟平安家,卻很平常,錢文茜嫁的苟江虎,已經分家另過,不過是老婆病重時,請了個做粗活的婆子,每天打掃漿洗,做做飯而已,根本算不上什麼使奴喚婢。
老焦氏根本不聽錢文茜訴苦,逼着焦氏僱驢車把錢文茜送回了縣城苟家。錢文茜這才發現,她家裡,不僅僅是爹爹狠心,奶奶比爹爹還有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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