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一個時辰,韋氏就煩透了錢文豔。她身邊雖然有兩個孩子,可文翰和文瑾,都是搶着幹活的,根本不用吩咐,這個錢文豔,撥一撥動一動,甚至撥一下都不動彈,韋氏也實在有些受不了。
吃午飯時,韋氏考慮沈雋是外男,以前大家一桌吃飯,也沒什麼避諱的,可現在不行了,文豔是大姑娘啊,她便用食盒單獨盛出文豔的飯菜,讓文瑾送到倒座房。
錢文豔就等吃飯呢,沒想到嬸子連這個機會也給剝奪了,氣得咬牙切齒,她以爲是韋氏吝嗇,不肯給她吃呢,便酸溜溜地給文瑾說:“家裡做什麼好的呀,聞着怪香啊。”
文瑾冷冷看了她一眼:“你以爲人人都跟大伯母那麼本事,愣是能一桌擺出兩個層次的菜來?二伯母做什麼飯,你吃吃不就知道了?”
錢文豔哪裡肯信,一撇嘴尖利地道:“那你們憑啥不讓我上桌?”
“嫌你丟人!我們二房這邊,可沒有吃東西時心眼恁多,幹活的時候比豬都笨的人。”
錢文豔氣得半死,文瑾看也不看她,把食盒一放:“愛吃不吃,大伯和大伯母送來的都是粗糧,我沒給你端來谷面饅頭都是好的。”
錢文豔張嘴無言。
“敢走出去,我就讓二伯把你送回家,我們家可是有外男的,你閨閣女子,別不守規矩。”文瑾警告過後,一摔門簾,出去了。
吃過飯,錢文豔被叫進了上房的東次間,韋氏讓她在身邊繡鞋面,自己盤腿坐在一邊,做起針線,錢文豔心裡又窩火又焦急,她本來手就笨,加上心不在焉,繡的活兒,針腳參差不齊,才繡了幾針,韋氏伸手拿過去看了一眼:“我剛纔不是告訴你讓仔細看着,把針腳的邊沿對整齊,你怎麼一針裡一針外的?”嘴裡說着,韋氏三下兩下,便把剛做的都拆了,然後耐心地又做了幾針做示範:“這一針要往裡收,只需縮進一絲紋路就成,你針頂上來,用眼睛看着,發現不對,要退回重來,可不能就這麼馬虎過去,然後把鞋面重新遞過去,“繼續吧,當心些。”
饒是錢文豔抓心撓肝,也不敢丟下活計跑出去。韋氏急着給兒子縫衣服,也不走開,竟然把錢文豔盯死了。
“二嬸,我會細心做活的,你忙你的去吧。”
韋氏手裡縫着文翰的春衫,嘴裡道:“我也沒閒着,這不想在你哥開學前,給他做好呢。”
錢文燕沒招了。
焦氏在家,特別擔心女兒,第二天便過來探看,看到韋氏如此“負責任”,哭笑不得,她眨巴着眼,給韋氏道:“她二嬸辛苦了。”
“我也沒做什麼,不累。”
“她二嬸,你歇歇,也讓文豔鬆泛鬆泛。”
韋氏誤會了:“大嫂是來接孩子回家的?也好,該說的我都說了,讓文豔回家好好練習就是。”
焦氏大急:“這可不行,孩子纔剛入門,回去忘了怎麼成?還是辛苦弟妹了。”
韋氏也不推辭:“好吧,我會努力教好文豔的。”
焦氏給女兒遞了個眼色,滿腹心事返回家去。
韋氏送客到大門口,正待返回,碰上汪陳氏,兩人在門口聊上了,文豔一看機會來了,趕緊拿着鞋面,就來到了西次間,掀開門簾,她才張口說話:“文翰弟,幫姐姐描個花樣子吧。”
文翰和沈雋正在作文,聽到聲音十分震驚,猛地站起來:“我們出去說話。”
錢文豔哪裡肯,已經走到了沈雋身邊。
文翰氣得擋在她前面,沈雋趁機走出房間,去找文瑾泡蘑菇。
文翰皺眉訓文豔:“我娘花樣子就畫的挺好,你把她的學會了再來。”說完就指着門口:“明知這裡有客,還竟然如此不知廉恥地闖進來,你馬上給我去房間,收拾收拾東西,回你家去。”
錢文豔見正主兒已經走了,跺腳嘟嘴地退出來,她站在上房門口看了看,斷定沈雋不在廚房,便往文瑾的房間而來。
文瑾隔着窗戶,看到錢文豔那花癡樣,心裡一陣惡寒,她迎出房門:“二姐,聽說你不會燒火?過來,我教你。”不由分說,拉着錢文豔就往廚房走,沈雋趁機回了上房。
錢文豔恨得簡直想咬文瑾一口。
石榴看到文瑾,忍不住請教,讓主子看她做的黃燜豬蹄是不是夠火候,就在這當兒,錢文豔又衝進了上房。
文翰和沈雋正在辯論,錢文豔在西次間門口搭話了:“文翰哥,你看我畫的花樣子可好?”說完,一掀門簾便走了進去。
文翰氣得臉色通紅,他現在要是還不知道錢文豔什麼意思,那可就白活了,一面急忙擋在前面,紅着臉示意錢文豔出去。
錢文豔橫下心來,依然往前湊,文翰怒了,推着她肩膀就往外走,一直進了倒座房才鬆開:“錢文豔,給我滾回去!你好不要臉。”
文豔本來就又羞又氣,更恨文翰壞她好事,忍不住撒潑:“文翰你這是什麼意思?不就是個鞋樣子,你都不肯幫一把?”
“文豔,滾回你家去!”文翰根本不和她糾纏,警告完了,掉頭就要走。
文豔一把扯住了文翰袖子:“哥哥你幫幫我呀,妹妹日子好過了,你也能沾光呀。”
文翰哪裡見過這麼不要臉的?氣得猛一摔胳膊,掙脫開來就往外走。
韋氏剛好走進門,看到兒子這樣樣兒,急忙問出了何事,文翰簡單說了經過,把韋氏氣得臉色通紅,恨恨地走進倒座房:“文豔,你怎麼能這麼做?也不怕壞了名聲。”
文豔知道圖謀不可能成功,惱羞成怒哭起來:“就知道二嬸嫌棄我,你們一個兩個都欺負我,我不過麻煩文翰幫我畫個花樣子,怎麼丟人了?”
韋氏氣得倒仰,等錢先誠回來,讓男人套了驢車,送錢文豔回家。
“二叔,二嬸這是嫌棄我,不願意教我,你不能偏聽偏信。”文豔還想耍賴。
錢先誠這一回卻特別堅定,他是把面子看得大於天的人,怎麼能容許侄女如此不要臉面:“你二嬸不好,我自會教訓她,你不該跑到文翰房間,我家現在有客,沒法招待你,等文翰走了,你再來跟二嬸學習吧。”不由分說,示意韋氏把文豔推上驢車,送去了林津鎮。
錢先貴一看自己的如意算盤,竟然這樣被迂腐的二弟破壞,氣得嘔血,但他卻知道錢先誠的秉性,是絕對不會贊同自己讓女兒做妾的,而且還是用這種私相授受,有違風化的方式。
雖然他的詭計徹底失敗,但錢先貴卻堅定了一個想法,就是女兒若是不能找到一個有錢有勢的婆家,那就不如去做妾,只要能對他有幫助就行。
送走錢文豔,韋氏和文瑾收拾了兩天行李,便送文翰和沈雋回書院。
沈雋十分鬱悶,這兩天文瑾跟個尾巴一樣,走在韋氏身後,他連一句告別的話都沒法說,只能在吃飯的時候,語帶雙關地說了幾句,文瑾一副淡定的樣子,根本不接話,他急得抓狂,也無可奈何。
其實,他知道這是文瑾應有的態度,是符合這個社會道德標準的,可心裡,還是很失落。
文瑾怕錢先貴那邊過來鬧騰,在家又住了幾天,見風平浪靜,又聽說錢先貴已經去了縣衙,便收拾了衣物,準備去石衛村,那裡的農事已經迫在眉睫了。
不是文瑾奇怪,連韋氏都覺得這一回,大房這麼快就撒手有些不可思議,卻沒想到是焦氏遇到了麻煩,錢先貴走了沒幾天,大女兒錢文茜回了孃家。
“你婆家那麼多地,今年怎麼發善心,允許你回家?”過了十五,農村人都忙起來,錢文茜肯定是和婆家鬧矛盾了,但往常,忙的時候,婆婆也不允許他一個人跑回來的。
錢文茜低頭沒說話。
“這是怎了?可是那王小建又打你了?”焦氏禁不住提高了嗓門。
“他,他,他把我休了,嗚嗚——”
“這是怎麼說?”焦氏一下子就跳了起來,女人被休,可是最最丟人的。
“我,我,我不過是十五晚上看花燈,和村裡的男人說了話,他,就……”
焦氏臉白了,王家若是說女兒不守婦道,這個理由可就太充分了。
“冤家,你怎麼這麼不小心,要和什麼男人說話呢?”焦氏哭了一會兒,用帕子擦了擦眼睛,“茜茜,你別怕,等會兒你爹回來,幫你出氣,不過是和男人說句話,鄉下地方,誰家男人和別家女人不碰頭的。”
“娘,不是……”錢文茜不敢說實話,她和鄰居的光棍說好了,趁晚上人多,故意和王小建走散,然後偷偷跑到小王莊的財神廟後面那片灌木叢裡去的。
錢文茜真的好恨,她和人偷情,這還是第一回,兩人剛摟着親個嘴,就有人過來,他倆怕了,趕緊散夥,沒想到竟然就有了閒話,這才三四天時間,便傳進王小建耳朵裡,他怒衝衝回家,扯着錢文茜狠揍了一頓,然後叫來族長,把她趕了回來。
錢文茜不敢說實話,怕老爹錢先貴回來去論理,王家說出事實,令她沒臉,急的如熱鍋上的螞蟻。
錢文茜是這一代的老大,自小比別的更受寵愛,在家機會雙手不沾陽春水,出嫁的時候,幾乎什麼都不會。
三天回門之後,婆婆交給了一項任務,讓給男人做雙鞋,錢文茜在屋裡悶了一個月,婆婆催了兩回,她才說做好了,被婆婆強逼着交出來時,王家人當時眼都黑了。
鞋底子沒納平,鞋面縫上去,也跟着是卷的,鞋頭往起翹,後跟往外翻,王小健一看就不高興了,但看到錢文茜可憐巴巴的眼光,勉強忍着不悅,把鞋子套在腳上。
這樣的鞋子穿着也難受,男人試着走了兩步,一隻鞋總是往下掉。
山陽一帶,除了冬天的棉鞋,平時男人的鞋子,都是那種方口鞋,不繫帶的。鞋子一走一掉,沒兩下王小建的腳就累的難受,這人也是個二貨,他踢掉新鞋,穿上自己的舊鞋,提着鞋子就出了房門。
錢文茜緊張地心都咚咚直跳,還以爲男人向婆婆告狀去了,沒想到王小建拿了一把斧子,直接把鞋子砍成兩段,扔到了糞堆上。
錢文茜臉都丟到爪哇國去了,換成別人,羞也羞死了。但這個厚臉皮的潑辣貨,還竟然敢不許男人沾身,王小建受不了,狠狠把錢文茜打了一頓。
新婚不過兩個月,錢文茜就哭哭啼啼一個人跑回了孃家,錢先貴大怒,去找親家論理,王家那邊,冷冷來了一句:“不會教養閨女,何不生下來就掐死算了,沒得留在這世上害人,做不來活計,還受不了指教,我們家廟小,容不下這樣的大神。”
錢先貴氣壞了,當即和親家吵了起來,鄰居過來勸說了一通,讓錢先貴回了林津鎮,王家隨後卻把錢文茜給送了回來,這是要休妻呀,錢先貴這才蔫吧下來,女兒被休,實在太過丟人,錢先貴只好請人去說好話,最後送了親家二百斤麥子,三百斤玉米,還讓錢文茜好好學做了幾雙鞋,勉強能過關,這才送回了王家。
沒想到,錢文茜勉強又過了兩年,還是沒逃脫被休的命運。
小王莊和山窩村也只有六里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錢文茜的事兒,很快就有人送到了韋氏的耳朵裡。
文瑾知道這下子錢家大房暫時不會出什麼幺蛾子,便安心去了石衛村。馬上就要開始移栽獼猴桃苗,她僱人挖了好些樹坑,還沒檢查質量如何呢。
去年秋冬積的糞,文瑾全讓人下到了樹坑四周,然後再填上土,這才栽樹苗,施肥太過,樹苗會被燒死,若是肥力不足,她又怕追肥趕不及植物。
一共一千多苗嫁接的,能栽二十多畝地,文瑾還打算把沒有嫁接的都栽過來,等掛果,發現品質不好之後,再嫁接,她大致算了一下,還能栽出十來畝。
獼猴桃樹,還是雄雌異株的,大概每六苗雌株,就要栽一苗雄株,文瑾唯恐出錯,天天在地裡守着。
石衛村人也在忙着栽樹,他們覺得去年的風小多了,今年不等縣太爺下令,便自發動起來。因而,沒人對文瑾的舉動覺得好奇。
現在不能割漆,明山便幫文瑾僱了幾個人,去山裡找果樹苗木,除了核桃、獼猴桃、香椿,還移栽了一些松樹苗,這是文瑾的意思,她怕兩千畝地全栽獼猴桃,萬一碰上什麼病蟲害,顆粒無收就悲慘了,他們起早貪黑十幾天,最後移出來二十四苗獼猴桃,以及其他樹木,共栽了二百六十畝地。
其它的樹,文瑾並不稀奇,但一想到今年就可以收上千斤獼猴桃,心裡就特別激動。
一年之計在於春,這時候的農村,到處都是忙碌的景象。
要出樹苗,文瑾少不了在山窩村和石衛村之間奔波,這天回到家,卻看到二伯和二伯母又是氣憤,又是難過,兩人竟然到了時間,連午飯都不想吃。
“二伯,二伯母,你們怎麼了?”
兩個人低頭,不說話。
文瑾只好把二伯母拉到了上房:“二伯母,你倒是說話呀,天大的事情,咱們也能商量的。”
“沒事,沒咱的事兒!”韋氏說着說着,眼淚就留了下來,“錢家,錢家的列祖列宗,這下可羞死了,丟先人的臉哪。”
文瑾還當說的錢文茜被休的事情,趕緊安慰二伯母:“彆氣了,又不是咱家的孩子,她被休,丟人也是丟大房的人。”
“可是你大伯,竟然,竟然讓你二伯去吃錢文茜改嫁的喜酒!”
“啊?”文瑾也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這裡被休的女人改嫁,也不是沒有,多數都是因爲不會生育,或者婆婆太惡,不得已,即使這樣,改嫁都是悄悄進行的。不想,錢文茜這樣犯了風化罪,還能不出兩個月就改嫁,竟然還要辦酒席,這也太匪夷所思了,太有悖這個社會的主流了。
“大伯怎麼說的?”
“你大伯,你大伯竟然還要給文茜陪嫁,讓我和你二伯準備禮物,還說,到時候席面要每桌都要有雞鴨魚肉,苟典吏是個體面人,不大辦對不起親家。”
“我二伯答應了?”
“沒有!”韋氏從來沒有這麼堅決過,“這不是幾條魚幾匹尺頭的事兒,我和你二伯,行得正坐得端,豈容這樣丟人的事兒攤在頭上。”
“嘿嘿嘿”文瑾笑,“二伯都拒絕了,你還生什麼氣呀。”
“你大伯豈肯罷休?”
還真讓韋氏說對了,錢先貴怎肯是這樣省心的人?他自忖攀了高枝,就在文瑾陪着兩位長輩吃過飯,錢先貴就登門了。
錢先貴喜氣洋洋的,那天他回到家,聽了焦氏哭哭啼啼說文茜被休,一時還有些惱火,隨即便高興起來:“縣衙苟典吏的侄子剛剛喪妻,他雖然年紀有點大,可家裡日子不錯,我兒若是嫁過去,今後就能使奴喚婢的過日子,比在王家被那窮人搓磨強多了。”
錢文茜躲在母親的牀帳後面聽着呢,聞言大喜,低頭羞羞答答地走出來,叫了一聲:“爹爹!”紅着臉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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