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一年之始,本當是舉國同慶的好日子。但今日之大梁城裡卻比之前更見緊張,街道之上總是有巡城營的人馬不斷走過,時刻都在作着提防,提防着可能會出現的亂事。
而之所以會出現這樣近乎於失控的場面,還得從昨天,也就是大年三十的黃昏時分說起。就在半日前的黃昏時分,在南市的一家糧鋪之前,便發生了一起其實並不劇烈的衝突。一個前來買糧的百姓與這家糧鋪的夥計起了衝突,從而大打出手,因爲買糧者只是單獨一人,難以抵擋糧鋪中的一衆夥計的圍攻,最終逃去。
可事情並沒有因此而止,這個人在回家之後,居然就一倒不起,待到二更時分,便嚥下了這口氣去。大年夜的,家人突然遭人毆打而亡,這家人自然不肯甘休,可此時官衙已封,自然是無處可以告狀的,再加上有人提醒說那家糧鋪本身就與朝中權貴有着勾連,便是想要告他們,都未必告得成功。
這樣一來,死者的親人更是憤怒難忍,便就在死者的遺體之前發動了一衆親友,帶上了棍棒等傢伙,直奔那家糧鋪而去。
當時已是深夜,再加上畢竟是除夕,原來受命維持城中安定的巡城營兵卒也各自偷懶,或回家陪伴親人,或在軍營裡喝酒耍錢,這街上愣是沒有一個能攔得了這些火氣沖沖的人的。他們便一路殺奔到那家糧鋪跟前,二話不說便打破了門戶,而後縱起了火來。
糧鋪中的老闆和夥計聽到破門之聲,便也急忙趕了出來阻攔,於是雙方便在這鋪子之中大打出手。這一遭,因爲上門而來的人有備而戰,再加上人數上更爲充足,一開打這糧鋪之人便抵擋不住了,不斷有人被打翻在地。
糧鋪老闆一見情勢不妙,轉身便要從後門離開,但卻被早就盯着他的之前死者的兄弟瞧見,衝上前去,照其後腦幾下,就將之活活打殺了。一見老闆的下場如此之慘,其他夥計自然更沒了爭鬥之心,立馬就四散而走。
對於這樣的情況,這些人倒沒有多加阻攔,而是動手搶奪了這糧鋪中所剩不多的糧食,而後再放把火,將這幾進的院落給燒了起來,這纔算是出了口惡氣。
而他們這麼一耽擱,終究是脫不得身了,已經知悉這邊發生毆鬥的京畿府和巡城營的人便急急趕了過來,正好瞧到他們在縱火燒房。這些兵卒和衙役自然不能見事不管,當即衝了上去,將人個圍住,而後動手拿了下來。
再把火撲滅後,大家才發現在這房子裡還有幾具燒焦了的屍體,卻是那糧鋪的老闆,以及幾名之前傷到了腿腳,根本逃不出去的糧鋪中人。這一下,案件的性質就更加嚴重了,已經從尋常的毆鬥和尋仇,變成了殺人放火的重案,縱然京畿府知道他們事出有因,想要幫助他們都已經不成了。
同時地,這家糧鋪的*也就曝光了,他的*居然是崔家,這讓京畿府的人更不敢隨便定論了,而是迅速將此事報了上去。只因爲此時正是年節,朝廷官員沒有管事的,便只得先把一衆人犯關押起來,待到過上兩日後再作處置了。
本來,這樣的做法也沒有什麼不妥,殺人放火終究是有幹國法的事情,那些人便是因爲自家親人被人打殺,也斷沒有私自尋仇殺人的理由。但是,此時的大梁卻正如一座火藥庫,一旦出現了一點火星,就會將積聚多時的怒火徹底爆發。而這一起在平時看來平常之極的傷人事件,這一次卻有了極大的影響。
對於京中那些糧商,尋常百姓早就有怨懟之心了,只因爲對方之前已經答應了將糧價降下,他們才暫且忍耐。而後就發生了那起莫名其妙的火災,並且被大家理解爲對方便是將糧食燒了,也不肯以常平之價賣於大家,這就讓百姓們對大糧商的惡感更增了數分。只礙於對方身後的靠山,他們才一直按捺着火氣,但也只是暫時的,只要有人挑了頭,這火頭就會衝破一切的束縛,猛烈噴發。
而這次的事件,就成了所有人爆發的導火索!也不知怎麼的,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就被人給傳揚了開去,到年初一早晨,滿城百姓就多半知道了此事。而大家的看法也是出奇的一致,都認爲那些糧商死有餘辜,那幾個被官府所拿的人是冤枉的。
當官府中人發覺情況不妙的時候,上千人已經出現到了京畿府衙門前,大聲喝叫着,讓他們將被拿的幾個人犯給放回來!
陸秉清在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纔剛剛眯過眼去,被外面的人驚醒之後,卻沒有絲毫的意外和擔心,而是淡淡地笑了:“看來,真不能小瞧了這些尋常時候如羔羊般馴服的人哪。”
“大人,現在可如何是好?如果他們大着膽子衝擊我們京畿府的話,只怕咱們這點人根本抵擋不住啊……”有手下的吏員不安地道,看看身邊,只有不到十個衙役,連府衙裡最能打的王固本都不在其中。
“不慌,待本官出來與他們把話說明白了,他們自然不會爲難我一個京畿府的。”陸秉清呵呵笑了一聲,便開始讓人給他換上官服了。其實在昨天將人派去抓那些人時,他已經能想見會出現這樣的局面了,所以這點變故根本嚇不了他。
而陸秉清之所以能看得這麼準,卻是因爲之前就有人給了他提點。他們這些有意爲皇帝爭回大權的臣子們,在此番的糧食危機之中便看出了其中有另一股力量在作怪,而這股力量的所爲正是針對朝中世家的。既然他們已經做了這麼多,自然不會只是讓局勢變得緊張,勢必會再把火徹底點燃的,所以三十晚上的事情對許多人來說是個意外,但對陸秉清他們來說,卻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正因爲知道會出事,陸秉清才把手下的那些人都放回了家去,就是給百姓們這個機會。在細想了一遍後,他已經確保此事上自己絕對不會捲入,這才整了整袍袖,大步走出了後衙,直接來到了正被上千百姓所圍的府衙大門。
“快將李家的人都給放了,不然我們就打進門去,將人搶出來了,到時候……”門外羣情洶涌,不少人在這種情況下已經變得極其激動,什麼話都敢往外說了。
這時,緊閉的衙門大門突然打開,一身五品官服的陸秉清便走了出來。他沒有如其他官員般露出盛氣凌人的模樣,也沒有一點官威,呵斥那些圍堵着官衙的百姓亂民,而是先拱手向前面的百姓們團團作了一個揖:“各位,還請聽我一言!”
見這位地方父母居然給大家行了如此之禮,這讓百姓們大爲震驚,一時間還真都靜了下來,剛纔還在大聲叫罵的人也都看向了陸秉清,看他有什麼話說。
見自己的舉動總算有了些作用,陸秉清的心裡稍稍安定了些:“各位,你們心中所想,本官也是很明白的,知道你們之所以如此激動,亦是爲了這些無辜者討回公道。那糧商霸道,傷人在先,他們替親人報仇,在法理之上也能說得通。”
衆人聽他這麼說,心裡更是對他生出了幾分好感,便也放緩了語氣:“既然大人也這麼看,那爲何還要將人拿下獄呢?還請陸大人趕緊將人放了吧……”
“本官心裡是同情他們的,奈何國法如此,我也沒有辦法更改。”陸秉清說着,看到不少人已經變了顏色,便又加了一句:“而且,這糧商的身份……還望大家能夠理解。若只依本官之心,此事自然不會深究的!”
這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大家也迅速地掌握了他要傳遞的信息:如果那糧商的身份一般,此事自然是可以不了了之的。而現在此人身份卻是如此特殊的一個與崔家有着關聯的人,就不是他一個京畿府尹能做得主的了。
“好,我們這就去崔家,看他們有什麼話說!”立刻,就有人大聲招呼了起來,這千許人都是隨大流的多,當即就轉身離開了京畿府衙門,往崔家所在的西城而去。看着他們離開,陸秉清吐出了一口濁氣,他的引火燒人的計策終於成功了。
但他卻也有些高看了這些百姓們的決心,在他們離開京畿府衙門之後不久,便被已經聞訊趕來的巡城營兵卒給遇到了。在這些手持槍棍的兵卒驅趕之下,幾乎沒拿什麼兵器的百姓們只得逃散。
這樣一來,京城暫時回到了平靜,而巡城營則派出了幾乎所有人手對全城進行了最嚴密的巡視,不讓任何人隨意上街。
此時,崔、吳、葉三家之主就在葉家的靜室之中會面了。自從這段時日以來,七大家方家已經不復存在,而許、楚、呂三家又有意與他們之間拉開距離,所以當出了如此之事後,能真正相互幫助的就只剩下這三家了。
葉名揚很是不快地瞪了崔日勳一眼:“你也真是的,怎麼就不管好自己的那些人呢?現在好了,竟出了這樣的事情,實在是讓人頭疼哪!”
崔日勳也是一肚子的火氣,但在葉名揚跟前卻不敢發出來,只有苦笑:“這一點,便是我也沒有想到啊。不過現在細想,一切也都是有原因的,若不是那次的火災,讓我手下那些人損失慘重,他們怎麼可能如此鹵莽呢?”
吳敬淄點頭:“是啊,一切的根源都在年前的那場詭異的大火之上……這一切都是有人爲了針對咱們,刻意而爲的了。我甚至懷疑,就是昨天的那場風波也是有人在幕後操縱,纔會最終發生的!”
“唔,你這一說,我也覺得此事的確太過蹊蹺了!”崔日勳點頭道:“尋常的一些爭吵,便是動上手,也不至於把人生生打死。而且死者家人的反應也太激烈了些,當即就鬧了起來,若說一切沒有人指使,實在讓人不敢相信。”
葉名揚看着兩個還在苦思的同僚,發出一聲冷笑:“這一點不用你們說,也可以想見。是有人見不得我們一直掌控着局勢,想要通過這種鬼蜮伎倆來暗算我們呢!只不過,這一切我們都沒有任何的證據,而且也查不出那背後之人的真實身份,所以一切都只是猜測,作不得真的。我們現在最要緊的,還是趕緊將此事順利解決了,不要給那背後之人以任何的可趁之機纔是!”
“可事情到了這一步,咱們該如何做呢?”崔日勳苦着臉道:“之前那些鬧事的百姓就想去我府上鬧了,若非巡城營及時出手,只怕我都到不了這裡了。”
“先退一步吧,讓京畿府將人放了!”葉名揚說着看向崔日勳,“而且此事必須由你親自去辦,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在此事上不會包庇自己人,這樣一來,百姓們便沒有藉口來與你爲敵了。”
崔日勳爲難地道:“可這麼一來,我可怎麼跟下面的人交代哪?”崔家下面那些人可都希望他這個家主能爲自己人撐腰呢,他這麼一做,勢必會引起他們的不滿。
“現在已經顧不了這許多了。”葉名揚正色道:“只有先把如今的難題給過了,才能說其他。不然,只怕你崔家遲早都會遇到大麻煩的。而且,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待江南的糧食運到,此次的矛盾平息,我們再拿那些人開刀也不遲。”
想想方家最終的下場,崔日勳只得無奈地點頭了:“好,就照你的意思辦吧。我這就去一趟京畿府,讓他將人放了。”
“對,還要把聲勢做大了,讓京中百姓看到,你我也是有一顆秉公之心的,這樣他們纔沒了藉口來鬧我們!”吳敬淄也加了一句。 wωω ▲ttКan ▲℃o
從葉家出來,崔日勳就直奔京畿府,不待人通傳,讓陸秉清來迎接,就徑直而入。
陸秉清見對方來得如此之急,心裡也不無忐忑,只當是自己的用心被看破了呢,便笑着問道:“不知崔大人來此何干?若是爲了那幾個人犯的話,大人就儘管放心,下官一定會對他們嚴加看管,不會因爲外面那些刁民鬧一鬧就放人的!”
面對着這個比自己要低上好多的京畿府尹,崔日勳就顯得氣勢很足了,他掃了對方一眼,纔開口:“你這麼做,本官自然是要承你之情的。不過今日本官前來,卻並不是爲了讓你看好了那些人犯。”
“那大人的來意是……”
“我來,是讓你放人的。明天一早,你就把人堂堂正正地放了!”
“什麼?這些人可是殺了崔大人家屬的兇手啊,他們……”陸秉清吃驚地道。他的驚是因爲對方居然能迅速做出讓步,使自己的計劃難以實施了。
但崔日勳卻沒有在此事上多加留意,只是用不容質疑的語氣道:“本官心意已決,你就不必再說了,一切後果,本官自會一力承擔!”
“既然大人這麼說了,下官照辦就是!”陸秉清立刻點頭道,他知道再說下去,對方必然會起疑的,反倒對自己更是不利了:“我明日一早就放人。”
“事情辦得怎麼樣了?”昏暗的燈光下,皇帝的臉色看着也有些發黃。
“事情一開始都很順利,沒人發現是我們在背後做的手腳。”黃越小聲地回答着:“若不是巡城營突然跑出來,崔家已經被圍上了。”
“哼,巡城營……以前要用他們時不出來,現在卻巴巴地出來討好崔家了!”皇帝的眼裡閃爍着幽光:“現在呢?是不是事情出了什麼岔子?”他已經從黃越的話裡聽出些什麼了。
“不錯,崔日勳和吳敬淄去了一趟葉家,出來後就改變了之前的態度,去京畿府,讓陸秉清把人放了。顯然他們也知道這麼下去對自己不利,只有先服軟了。”
“想不到啊,他們也會受制於人。”皇帝稍稍抽動了下嘴角,但隨即又皺起了眉頭:“這樣一來,我們想通過這次的事情來整倒崔家的計劃就不成了?”
“恐怕是的……”黃越苦笑道:“他們認了輸,百姓們自然無法再拿此事做文章了。如此一來,崔家雖然丟了些面子,但其他卻沒什麼損失。”
皇帝的臉在燈光映照下變得陰晴難定,突然他的眉宇間就閃過了一絲煞氣:“既然如此,我們只有再動一動了。叫影殺堂的人準備一下,當他們放人的時候,就動手!”
“動手?陛下的意思是……”黃越已經猜到了什麼,卻似乎不敢道出來。
“不錯,只有這樣,才能讓這蓬即將熄滅的火再次燃燒起來,這樣才能讓我們的計劃繼續下去!”皇帝的眼中也有火苗閃過。
沉默了一下,黃越還是點頭:“老奴知道了,這就吩咐下去!”
“朕累了,你吩咐下去後就也去休息吧。”皇帝說着閉上了雙眼,似乎也不想面對這樣的一個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