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縣的山路上……
一輛馬車蹣跚地前進,精美細緻的窗椽垂在絨簾之下。壯健的轅馬是騸過的,車伕更是老手,雖然山路崎嶇但是步伐穩健。
車子前端的銅掛馬扶手被擦的鋥亮,木質的車軲轆上包着角鐵,車後的行李架更是臃腫,竟將馬車壓的微微翹起。
能用上這**車的人非富即貴,而車伕身上的號衣和轎車帷幔的顏色,更是宣告車輛的主人乃官身。
馬車兩旁跟着數名身着錦裝的僕役,用高人一等的眼光巡視着路人,如果哪個農夫敢向馬車投以粗鄙的眼光,立刻就被狠狠地瞪上一眼。
大多數路人都會立刻低下頭,不想找麻煩,卻不妨礙葫縣大佬的科研精神——齊木正在仔細研究着車輛的行進路線,專心程度絲毫不亞於馬車的車伕。
他旁邊立着一人,也在專注觀察,觀察着能看到的一切,從僕人鮮亮的制服到車後的行禮包裹,然後再回到窗椽上,神情像個餓極了的乞丐盯着包子籠屜一樣,貪婪地彷彿要用眼睛剝開蒸籠,然後吃掉裡面的肉包子一樣。
所以這個男人雖然目光炯炯有神,但流露的不是智慧而是狡黠,不是堅毅而是貪婪。
“毫無疑問,”他說着,把搭在額頭的手放了下來,然後做了一個不在意的動作,“毫無疑問,消息是正確的,這夥人肥的流油。”
“齊爺,”轉過頭來對着齊木說道:“我們什麼時候動手?”
齊木沉思片刻,指着前面道:“等他們進入這段道路,就可以動手了。動手要快,那個車伕是老手,他也可能會駕車逃走,雖然可能性不大,但不得大意。”
男子不以爲然,與齊木不同,男子可是一線人才,而且經驗豐富,都是手到擒來。
但是老闆的話還是要聽的:“是,老大。”
綁架敕命夫人可是大罪,官員家屬可是文官集團的禁臠,即便是朱明皇室也不敢隨意處罰官員的家屬——特別是正妻或嫡母,也正是朝廷會敕封官員母親或正妻的原因之一。
所以齊木不打算露面,這次的目的是要徹底打斷花晴風的脊樑,讓一縣之主連反抗他的想法都不敢提起。
一旦身爲七品孺人的蘇雅被殺或者下落不明,齊木就要考慮文官集團的反撲,雖然花晴風是個廢物,但是朝廷中可不都是吃素的,如果說這些人豺狼虎豹,齊木最多算是隻兔子。
同樣的道理,齊木也不可能真的殺死朝廷命官——除非到了魚死網破的地步。
這種投鼠忌器本來是花晴風最大的本錢,但是他本人並沒有意識到,齊木當然也不會去提醒他。
綁架蘇雅正是爲了加強這一優勢,讓花晴風意識到齊木有決心和力量,當花知縣發現他或者他家人的人身掌握在他的手裡,那麼就像男人的下體被抓住一樣,只能氣息奄奄地求齊木放手,那麼齊家在葫縣縣城內將真正做到一手遮天了。
但是這個計劃也有一個致命的缺陷,就是花晴風對蘇雅的心意。
如果花晴風不在乎蘇雅,或者說他想趁機把蘇雅滅了,那麼齊木豈不是正好把刀子遞到了縣令手裡?
據齊木所知,花晴風對蘇雅頗爲珍愛,但是他是依靠丈人的庇廕,才衣食無憂地考上進士,本不當有問題。但這種類似贅婿的身份,很可能讓驕傲的兩榜進士心懷怨望,如所有心思陰沉的讀書人一樣,明面上的尊重,一旦有機會將變成最可怕的報復。
這樣的話蘇雅就成了燙手山芋,如果殺死她或者長時間下落不明,那麼齊木就要收縮家產,以防止朝廷可能的反撲,這勢必影響齊木的勢力,而擁有印把子的花晴風很可能利用這次機會,蠶食齊木的葫縣。
而如果輕易放掉蘇雅,那麼花晴風就會知道齊木沒有足夠的決心和膽量傷害到他人身安全,那麼縣令行事就會變得肆無忌憚,依然會蠶食齊木的葫縣。
在手下衝向蘇雅的籠屜時,齊木重重地在心裡許願道:菩薩保佑,你丈夫在乎你。
蘇雅努力在顛簸的車廂裡坐直,而她的丫鬟已經顛地七葷八素了。這條驛路已經多年沒有修過了——實際上從未修過——木質的車輪將所有的崎嶇送到了乘車人的身上。
自從丈夫將蘇雅封在房間中後,蘇雅心中就有一種振聾發聵的聲音,就是一定要到銅仁縣去上香,無論付出什麼代價,無論什麼人擋路。
所以她穩住了花晴風,裝作不會再去上香,實際上已經最好了所有準備,瞞住丈夫並不難,幾乎所有的下人都是蘇家買下的,而花晴風又不是一個特別精明的人。
今天早上房家兄弟爲了田產打上公堂,蘇雅就知道機會來了。
自古以來對於縣官最怕的案子不是命案大案而是家產案,命案固然會讓州縣的考評上蒙上一層陰影,但是最多也就是問個教化不力的責任,只要在納糧納稅上做的出色,也不是不可以原諒。
畢竟明朝的州縣只能是自行審結杖一百以下的案件,對於命案大案縣中只做初級的偵審,定罪是三法司的職責,錯了也不會怪到縣官身上。
簡而言之,如果朝廷認爲你做的不錯,即便發生一兩個命案,你也不會丟官——如果這個命案是縣令做的除外。反之如果朝廷認爲你做的太差,即便縣中無命案,你也要罷職。
但家產案就不一樣,這是縣官必須負責的案子。即使縣令不收賄賂,中立判案依然會有人不服。然後“竇娥們”會亦步亦趨地上告,從府、省甚至到刑部大理寺,然後再回到縣中,某些官司甚至會綿延數十年之久,時刻提醒着朝中大佬們這裡有個不稱職的縣令。
古代某些大家族的家產官司甚至可以讓數十名知縣丟官罷職,這還是他們秉公辦案的情況下。
所以在花知縣最頭疼的時候,就是聰慧的蘇雅避開愚蠢的丈夫奔向幸福的時刻。
但是離開小小的縣城後,蘇雅看着兩旁窮山惡水,恐懼從心底慢慢爬了出來,直到瀰漫全身。
蘇雅是個七巧玲瓏心的女子,怎麼可能比**絲出身的華鄉長看得更少?明朝奉行“皇權不下縣”的小政府主義,雖然強盜不似宋朝時那般牛逼,但是依然是遍地紮根。
而驛路更是滋養強盜的大動脈,行動緩慢的商隊是再好不過的肥肉,而脫離大宅門的閨秀們,則可以讓粗鄙的強盜嚐到他們本應一生都無法見到的姿容。美女和財富能將最溫順的兔子刺激成肉食猛獸。
蘇雅一行加上車伕也不過六人,上香帶的貢品散發着財富的香味,即使這羣餓狼剛吃飽或者看不上這點財富,蘇雅的千嬌百媚也會叫他們食指大動。
這並非是臆測,有一個赫赫有名的強盜叫“一條龍”,在葫縣到銅仁這段驛路上爲所欲爲,甚至能聚集數百亡命爲其效力,州縣根本不敢直面其鋒芒。省裡派大軍多次捉拿,他把手下一散,帶着幾個心腹逃入大山之中,誰也拿他沒辦法。
據說這幾年他這口味都養叼了,非大富商不搶,非美良家不動——蘇雅正好符合這兩點。
更有一個“一窩蜂”武功高超,來無影去無蹤,在整個貴州官府面前也顯得不可一世。
在這個強盜橫行的黔地,這並非是駭人聽聞的故事,作爲官夫人的她是可以看到發給花晴風的文書。
所以蘇雅往往會看到這樣的事情:某一輛華美的暖車或者一駕漂亮的彩轎,本來應當出現在它主人的孃家或者上香求子的廟宇,卻沒有抵達,人們不知道這羣人出了什麼事情,還以爲他們在山中迷路了。
然後隔上十天半個月——時間與車轎主人的容貌成反比,如果車轎主人貌美如花,等待的時間會大大縮短,可能只有兩三天——人們變會在驛道旁的某個樹林,某個山溝裡發現一具赤身裸體、滿身污穢的屍體,屍身上面的錦衣繡襖往往被迫不及待地撕成一條一條了。
而葫縣的情況更亂,由於剛剛改土歸流且知縣無能,在齊木的放縱下,普通的**也開始做一些目無王法的事情。
但是蘇雅無視了一切的危險,將這些強人視爲無物,一邊散發着誘人的香味,一邊大張旗鼓、義無反顧地駛向飛山廟。
毫無疑問蘇雅絕對不是她丈夫那樣的懦弱之輩,雖然是個婦人卻比花晴風勇敢的多,如果她是縣令她敢直面齊木,讓他知道誰纔是葫縣之主;
如果她嫁給一個頂天立地姓葉的英雄,哪怕是成一名妾室,那麼她將成爲他最出色的女諸葛女檔頭。
所以蘇雅,偉大的巾幗女勇士!花木蘭、樊梨花、穆桂英在這一刻靈魂附體!在這一刻她不是一個人在走向強盜,不是一個人!
不過雖千萬人之中吾亦往矣的勇氣,在簡簡單單的一句“動手”中土崩瓦解了。
首先是蘇大驚恐地哇哇大叫,然後有人拼命砸地的聲音,聲音之大也不知道用什麼砸的,頻率之高估計不太可能是腳。
最後是車簾被印上紅色的花朵,車伕滾落到車底的聲音。
車廂內充滿惶惶不安,身旁的丫鬟渾身顫慄,像篩糠一樣哆嗦起來,看向轎簾的小臉就像一隻小狗的討饒的神情,急急地但軟弱地搖着下垂的尾巴時的神情。
平時的話,蘇雅一定會大聲斥責這個不像話的行爲,雖然她不能斥責丈夫,但是不妨礙她在丈夫面前斥責自己的貼身丫鬟,並暗示她不要像某個姓花的書生一樣軟弱,她可是蘇雅的丫鬟。
可惜這不是平時,現在的蘇雅也把雙肘縮緊在楊柳腰旁,將纖細而不失豐滿的玉足慢慢縮回裙下,縮成一團儘量少佔地方。蘇雅的心像鐵錘似地打着胸口,艱難的呼吸,儘量少吸取不必要的空氣。
彷彿過了一甲子那麼漫長,蘇雅終於看到車簾突的一下被逮下,一張油光光的醜臉伸進來一看,目光便釘在她的臉上拔不下去了。
有兩個圓圓的下巴上的嘴巴驚豔的吸了一口氣,然後結結巴巴地吐出:“我……我……我要劫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