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韻齡入院一個月後,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這回,張其勳來找了我。他來的時候是黃昏,小福星正在給我背幼兒園新教的唐詩。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小福星晃頭晃腦的,我含笑看着他。
“青青。”高大的身影擋了光線,我和小福星都擡頭去看,張其勳一臉的凝重出現收銀臺面前。
“咦,今天怎麼有空過來,快坐。”我招呼他。
“青青,我有點事情跟你說一下。”他往店外退了幾步。
“兒子,你自己看一會啊,媽媽去去就來。”我起了身往店外走去。
“小岱媽媽的情況很不好,吊着一口氣在那裡,想見你一面。”張其勳急促的說,“青青,看在人將死的份上,你去一趟吧。”
“人總是要死的。”我淡淡的語氣。
“青青,這些年來,她爲了贖罪確實做了不少的事情,魏薇過世後,她每年都給她父母寄錢回去。資助貧困大學生,救濟孤寡老人,天災人禍時她都儘自己所能捐錢捐物。青青,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呂明安還給黃老闆那筆錢是小岱媽媽的。她說她做錯了太多,不能令你再失去家……”
“別說了!”我打斷他,“她贖罪只是爲了她自己好過,我不需要。你回去吧,我忙着呢。”
“青青,你不要這樣冷酷……”張其勳按着額頭,“你看在她給了你生命的份上,如果不是他,你沒有機會感受這個世界的苦痛,快樂和幸福。不是要你感激她,你去看她一眼,讓她走得安心點。”
“不去!我說過,她死了,我會爲她燒紙,她活着,我不會去看她。”我轉過身要回店裡。
“青青!”張其勳拽住了我,“她是我的前妻,我曾經也特別討厭她的囂張跋扈……”
“媽媽!”小福星拿着我的手機跑了出來,“電話在響。”看見張其勳抓着我的手,他皺起了眉頭,“伯伯,你看我媽媽都生氣了。”
我從小福星手裡接過了手機,張其勳一臉無奈的鬆了手。電話是張岱打來的,估計還是爲了章韻齡這事。
“喂!”我還是接起了電話。
“就一口氣了,你來一趟吧。”張岱的聲音乾乾的。
我沉默。
“姐姐,媽死了就不會再活過來了,你也就見她這麼一次,你來吧。”張岱低聲說。
我還是沉默。
“媽媽!”小福星扯了扯我的衣角,“我還沒背完遊子吟呢。”
“兒子。”我彎下腰,“我們回來再背,現在我們先去看一個人好不好?”直起身後,我看向張其勳,“上車吧。”
他張了張嘴最終沒說什麼,只是轉身大踏步的往他的車子走去。
路上,小福星一直問我去看誰?問了幾遍見我沒說話,他就靠到我懷裡仰頭一直看着我。
“兒子,我們去看一個給了媽媽生命的人。”我摟緊了他,“噓,別說話,快到了。”
車子很快到了醫院,我牽着小福星跟着張其勳身後匆匆向着醫院大樓走去。出了電梯拐了彎,張其勳帶着我們直接進了第二間病房。
這是一間獨立病房,醫護人士站在離病牀稍遠一點的地方。章韻齡躺在病牀上,張岱站在病牀邊,見我們,她俯了身,“媽,姐來了,她來了。”
我抱起了小福星走到章韻齡的牀頭,被子下,章韻齡臉色呈灰色狀。大約是聽到了張岱的喊聲,她很努力的睜開了眼睛。
“媽媽,我怕。”小福星有些不安的看着病牀上的章韻齡,又看着我。
“不怕,媽媽在呢。”我親了親他。
章韻齡嘴脣翕動了好一會,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姐,你喊她一聲媽。”張岱轉頭急切的看着我。
我張不開嘴。
章韻齡盯着我看,大家也都看向我,我只好近前了一步,然後放下了小福星,迎着她的視線,我輕聲說:“我帶我兒子來看你了。”
她的眼角慢慢的滾落了兩滴淚珠,急促的喘息後,她額頭上的青筋突起,“我,對不起,你!”這幾個字拼盡了她全身的力氣,最後一個字落下時,她的身體抽搐了一下,然後一切迴歸平靜。只聽見“嘀”的聲音持續響起,心電監護儀上電波已經呈一條直線了。
章韻齡死了,張岱和我一樣,一滴眼淚也沒掉。遺體告別會那天,章韻齡那顯赫的父母和兄弟們都來了,喪事辦得特別隆重,大廳外還有記者在拍照。
我和張岱並排站着,鞠躬答謝前來弔唁的賓客。
告別會後,我和張岱又去了殯儀館,遺體被送進去火化時,我和張岱坐在休息室裡。
“她的遺囑在律師那裡,過幾天律師應該會找你。”張岱輕聲說,“大部分的財產她都留給了你,我沒有異議!”
“她死前有什麼沒完成的心願嗎?”我默了一會才問。
“沒有,她只說罪孽太深怕下地獄,所以,她死後一定要幫她做一場水陸法會超度她的亡靈,也超度被她直接或間接害死的亡靈。”張岱仰頭,“你知道我爲什麼哭不出來嗎?”
我沉默。
“她活着的時候,我想盡一切辦法折騰她,因爲我,她沒少傷害你。”張岱轉頭看我,“這二十餘年來,她爲了我幾乎付出了所有。她活得好好的日子我沒見得多領她的情,如今她死了,我也不虛情假意表我這顆女兒心。”
“但願來生,她不再有我們這樣的女兒。”我好久後才輕輕的吐出了這句話。
水陸法會定在了F城的XX山上的一個寺院,那座寺院很有名氣。張岱告訴我,水陸法會上誦經的都是高僧,爲期七天。
法會開始的第一天,我和張岱去了寺院幫章韻齡祈福。法會從早到晚,我跪得一雙腿發麻,到晚上結束時,我和張岱幾乎要步履維艱。
“我爸待會來接我們,先到休息室去坐會吧。”張岱扶着我。
穿過大殿時,一個身穿素色袈裟的高僧迎面走來。他象其他僧人一樣向我們施禮,“阿彌陀佛!”
“師父辛苦了!”張岱還了禮,我猛然退了一步,整個人就坐到了地上。
“呂明安。”我低聲喊,僧人聽見我的低喚後滯住了腳步。
張岱把我從地上攙了起來,急走了兩步,我們站到了僧人面前,那熟悉的眉眼分明就是呂明安。
“你們要回去了吧,我送你們到路口。”他面色異常平靜,完全沒有否認他不是呂明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