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媽媽勸解了幾次,嵐姐兒都和沒聽見一般,自顧自出神。
衛媽媽扭不過她,見嵐姐兒只是發呆,並沒有哭鬧,只好作罷,搬了把杌子在碧紗櫥外頭坐下,一面聽着裡頭的動靜,一面尋思着這事體。
作爲奶孃,衛媽媽總歸是偏心嵐姐兒的,尤其是這幾年,眼看着盧氏與常鬱曄的關係越來越疏遠,衛媽媽自不好挑剔盧氏什麼,但見嵐姐兒一日比一日低落,心中多少有些埋怨。
盧氏留下來的心腹丫鬟萃棕躡手躡腳進來,見衛媽媽擡頭看她,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等走到近前,萃棕悄悄往碧紗櫥裡看了一眼,裡頭情景讓她眸子一暗,抿了抿脣,蹲下身來,貼着衛媽媽小聲道:“姐兒一直如此?”
衛媽媽緩緩點了點頭:“看着可真心疼!”
“誰說不是。”萃棕嘆息。
衛媽媽的眼眶紅了紅:“這娘倆啊,都是不聽人勸的。大奶奶那兒,聽不進去分毫,一心一意要出家,姐兒也是,事已至此了,還能如何?她卻偏偏就坐在這兒,看這幾個箱籠還能看出花來不成?”
萃棕到底是盧氏的丫鬟,道:“大奶奶心裡也苦,多少次啊,奴婢都見她半夜裡哭醒。”
“再苦,這日子又不是過不下去了!”衛媽媽忿忿道,“便是對大爺死了心,也該想想姐兒不是?十月懷胎落下來的肉,大奶奶怎麼捨得讓姐兒一個人長大?姐兒年紀不上不下的,過幾年說親,沒有親孃在跟前,這親還怎麼說?人人都說不娶喪婦長女,姐兒如今這樣,和喪婦長女有什麼區別?”
萃棕連連擺手,急道:“媽媽可千萬別這麼說,咱們府裡,三奶奶與五奶奶。可不都是小小年紀沒了親孃的,這話叫她們聽去了,指不定就誤會了,姐兒往後還要靠着她們呢。可不能生了嫌隙。”
衛媽媽是悲從中來,嘴裡被把握住,衝口而出了,此刻也曉得這話說得不妙,捂了捂嘴皮子。連連點頭:“是了是了,這話說不得的。我們姐兒以後要依着嬸孃過日子了,不能亂說話。可是,萃棕啊,我是真的想不明白!大奶奶不喜大爺,大爺心裡也清楚,這些年也沒來大奶奶屋裡過夜,這既然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除了逢年過節團圓飯上碰個面,平日裡根本瞧不見。奶奶爲何就不能忍一忍,好歹等姐兒長大出閣再做打算,這樣子,我們姐兒可……”
萃棕苦着一張臉,悄悄往碧紗櫥裡打量了兩眼,道:“媽媽,奶奶的心思,誰也想不透徹,可奴婢知道,她太苦了。日日睡不好吃不好,她心裡有坎兒,她過不去了。若是去了玉素庵,能讓奶奶放下過往。一日比一日踏實些,奴婢也是高興的。至於不管姐兒了,這話,媽媽……”
衛媽媽嘆了一口氣,拍了拍萃棕的手,道:“我知道。這些話我是不該在姐兒跟前說的,大奶奶行事是亦或是不是,她都是姐兒的親孃,我們做下人的,不該說不敬的話,姐兒聽了也會難過的。可這些心思我憋在心裡,實在是難受。”
“哪個不難受?”萃棕擡起手背擦了擦眼睛,“這院子裡留下來的各個都難受,尤其是李媽媽,她是看着奶奶嫁進來,看她和大爺從前和和美美,又看着嵐姐兒出生,十年了,這會兒都哭成淚人了。”
衛媽媽簌簌落了兩滴眼淚,不由自主探頭往裡頭看,卻見嵐姐兒的目光沒有落在箱籠上,還是直直望着她,她趕忙縮了回來,手忙腳亂擦乾淨了臉,起身往裡頭走:“姐兒可餓了沒有?都過了晌午了,聽說三奶奶那兒今日做了不少新點心,姐兒要不要去嚐嚐?”
嵐姐兒看着衛媽媽,依舊不說話。
萃棕也跟了進來,柔聲細語與嵐姐兒說話,卻沒有得到半點兒反應,爲難地看向衛媽媽。
衛媽媽是徹底沒轍了,又怕姐兒從上午坐到下午,又會一直坐到晚上,拉了萃棕出來,低聲吩咐道:“去三奶奶那兒稟一聲吧,這麼下去不是個辦法。”
萃棕咬牙點了點頭。
徐氏與送了盧氏出門的楚維琳一道坐着說話,聽了萃棕的話,長長嘆了一口氣,吩咐道:“與我裝些點心,我去看看嵐姐兒。”
楚維琳與徐氏一塊去了。
正午的日頭,曬在身上暖暖的,走了幾步,就出了薄汗。
碧紗櫥裡光線還不錯,可楚維琳抱起嵐姐兒的時候,就察覺到她的雙手冰冷冰冷的。
楚維琳趕忙用手掌包覆住,替嵐姐兒暖手:“怎麼這般涼了?可是衣服穿少了?”
衛媽媽心中一驚,上來摸了摸嵐姐兒的額頭:“還好還好,腦門上不冷不熱,倒是正常的。五奶奶,姐兒今日穿得不算少了,春捂秋凍,這五月的天氣雖然暖和了,奴婢也沒敢給姐兒減衣服。”
楚維琳看了一眼嵐姐兒的穿着,的確算不得上,大抵是因爲這孩子心中恐懼,纔會如此吧。
徐氏取了點心出來,道:“都是今日新得的,姐兒嚐嚐。”
嵐姐兒沒啓脣。
徐氏也不惱,笑盈盈道:“姐兒不是說,想給嬸孃當姑娘嗎?姐兒可是真的喜歡嬸孃?”
嵐姐兒一怔,心裡似是有些怕徐氏也不理她了,趕忙張開嘴,身子往前探,去接那點心。
如此急切又惶恐的樣子讓衛媽媽越發難受,背過身去擦了擦眼淚。
楚維琳瞧在眼裡,亦是心疼她,等和徐氏哄了嵐姐兒用飯休息,這才悄悄道:“不能如此下去,大嫂既然走了,該有人照顧嵐姐兒。”
衛媽媽正巧聽見了,一張臉慘白,也不顧規矩不規矩的,道:“五奶奶是說給姐兒添個繼母?可使不得!”
“媽媽誤會了,”楚維琳搖了搖頭,“老祖宗的孝期未過,便是要添繼母,也是不成的。再說了,添了繼母,指不定還是嵐姐兒吃悶虧,我們怎麼捨得?我的意思是,既然大嫂不能照顧了,就該讓大伯多看顧着一些。”
衛媽媽鬆了一口氣:“讓大爺來,倒是好的,可……”
楚維琳曉得衛媽媽要說什麼,衛媽媽是覺得,男人們教育兒子還行,照顧姑娘,天知道會成什麼樣子,再說了,後宅那麼多事情,常鬱曄的一個男子也不好處置。
“我記得我母親過世的時候,讓我和弟弟振作起來的就是我的父親,這些年,父親對我們極其關心和寵愛,雖然說父親的照顧不能取代母親,但好歹,讓我們心裡有個依靠。”說起從前,楚維琳神色之中依舊有哀傷。
衛媽媽見此,結結巴巴道:“五奶奶莫要難受,是奴婢不會說話。”
楚維琳勾了脣角淺淺笑了笑:“是我以身說法,與其難過大嫂的離開,不如讓大伯多來陪陪嵐姐兒吧。”
衛媽媽點頭記下了。
晚飯前,楚維琳便回到了二房置辦的宅子裡。
常鬱昀在書房看書,曉得她才從長房來,便順口問了幾句。
楚維琳仔細說了一番:“你也勸一勸大伯。”
常鬱昀放下手中書卷,起身走到楚維琳身邊:“不是不勸着他,而是大哥也像大嫂一樣擰着了,此刻心心念念是去替老祖宗守靈。”
這個想法,常鬱曄似是早就有了,提過幾回,人人都不順着他的話往下講,想打消他的念頭,可不想,常鬱曄嘴上雖然迴應了幾句,心裡頭全是守靈的事情,盧氏一走,他的決心愈發堅定了。
楚維琳深吸了兩口氣,道:“這倒好了,兩夫妻都做了甩手掌櫃,一個出家一個守靈,這是徹底避之紅塵外了,這要讓嵐姐兒怎麼辦?爲了心中的那點兒平和,連嵐姐兒都不顧了,我真不明白,這要怎麼才能平和?”
“你莫急莫氣,琳琳,你也是知道的,這世間,逃避比什麼都簡單。”常鬱昀安撫道。
楚維琳垂下了頭,是的,逃避是最簡單的,把心靈寄託在菩薩上,也列祖列宗上,也就不會在顧及年幼的女兒了。
“這樣的父母,嵐姐兒當真太委曲了。”楚維琳喃喃道。
再是委曲,嵐姐兒還是慢慢接受了。
沒有母親了,不用日日都晨昏定省,也不會在餓着肚子時跑去母親跟前撒嬌討點心,更不會有母親陪着歇午覺看書作女紅了,嵐姐兒變得越發沉默寡言,每日大把大把的時間都留在碧紗櫥裡,衛媽媽心疼不已,卻又無可奈何。
而外頭,那些舊都世家裡,不乏有觀察着這從京城回來的常家的人,他們終於弄明白了,盧氏去玉素庵絕不是簡單的持齋祈福,而是出家。
長房長媳出家,常府裡還沒有攔着,這事兒可不一般,一時之間,少不得議論幾句。
祖宅那兒,往來的人家多,也就得了些風聲。
常氏在舊都多年,講求一個臉面,叫人議論了一番,自然覺得失了面子,只是兩家來往極少,他們不好直截了當地質問,思前想後,還是讓雲氏過府來嘆一嘆口風。
這等苦差事,雲氏是不樂意的,可又不好違背了長輩的意思,到底是應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