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變化(七)

天矇矇亮的時候,楚維琳醒了一次,身邊常鬱昀睡得踏實,她稍稍挪了挪身子,又閉上了眼睛。

楚倫歆與她說過,她這胎的月份挺好的,冬天分娩坐月子,可比夏日裡舒坦多了。

那年楚倫歆生常鬱昭時正是酷暑,分娩前的一個多月她夜夜睡不好,可肚子沉,又翻不得身,夜裡躺在那兒不要半個時辰,背上就溼透了。

兒女都是前世的債。

楚維琳忽然想起了老祖宗說過的這句話,一時有些感慨萬千。

他們夫妻倆個昨夜裡歇得早,也不知道鬆齡院裡那兩母子折騰出什麼來了。

楚維琳迷迷糊糊睡去,直到外頭有些低低說話聲時,她又轉醒過來,摸了常鬱昀胸前的懷錶看了一眼,時間倒還早。

等常鬱昀轉醒了,便喚了丫鬟進來伺候。

楚維琳梳洗過後,坐在梳妝檯前,透過鏡子看着娉依。

娉依有些心不在焉,做事都有些失了章法,叫水茯拿肘子頂了兩下才略回過些神來。

楚維琳看在眼裡,問道:“怎麼了?”

娉依搖了搖頭,寶蓮卻是快嘴,湊到楚維琳耳邊,道:“半夜裡,大老爺的奶孃投繯了,等她兒媳發現的時候,早就僵了。連夜就報去了長房,鬆齡院裡沒敢報,不過等老祖宗起身也就知道了。”

“什麼?上吊了?”楚維琳驚呼,“就是翡蘭的那個祖母?”

“是,就是翡蘭的祖母邢家婆子。”寶蓮點了點頭。

楚維琳皺了皺眉頭,她只想打發了翡蘭,震懾一下院子裡的人,可沒想到卻出了人命。

常鬱昀聽見了,轉過身來看向楚維琳,正巧從鏡子裡瞧見了楚維琳皺眉,他走到她身後,彎下腰看着她道:“不急,先弄明白再說。”

楚維琳一愣,偏過頭看着那張近在咫尺的面龐,溫柔的桃花眼底印的全是她,這讓她心微微一顫,移開了目光,不自在地道:“我知道。”

常鬱昀的脣角勾了勾,站直身子問幾個丫鬟:“知道事情嗎?”

寶蓮點頭:“奴婢一起來聽說這消息就嚇了一跳,就去外頭打聽了一圈。說是昨晚上大老爺之所以會跪在鬆齡院裡,是因爲他回府時邢家婆子尋他說了翡蘭的事,想讓大老爺讓老祖宗開恩的。老祖宗不喜大老爺插手這些,就氣着了,大太太來求情,伺候了老祖宗用晚飯。邢家婆子曉得大老爺被罰了,到了鬆齡院裡一起跪着,老祖宗請了他們進去,裡頭還沒說上多久,邢家婆子哭着出來。底下人估摸着大概是老祖宗沒答應放過翡蘭,邢家婆子才傷心地自盡了。”

楚維琳聽完,和常鬱昀交換了個眼神,在對方的眼中,她也看到了疑惑。

他們都不信,就因爲常恆翰替翡蘭說幾句好話,能讓老祖宗這麼大動肝火。

楚維琳見娉依的神色越發不自然,便打發了其他人出去準備早飯,只讓娉依留下了。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麼?”楚維琳問娉依,她在鬆齡院裡當過差,也許是知道什麼的。

娉依苦着臉,不知道怎麼開口,見兩個主子都等着,她硬着頭皮,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奴婢是不小心聽到的,那時候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現在有些懂了。”

娉依記得,那差不多都是七八年前了,那時候她還是鬆齡院裡一個掃地的小丫鬟。

那年春天雨多,一場雨後就落了滿地花蕊,她不敢偷懶,仔細清掃着。

午後,她奉一個大丫鬟的命,開了西邊月亮門,打掃西跨院,也沒留神風把門吹上了。

門外頭傳來腳步聲,她聽見兩個人說話的聲音,一個是段嬤嬤,另一個老婦聲音很陌生,她從未聽過。

後來娉依才知道,那是從前老祖宗的陪嫁丫鬟,外放嫁出去當了個讀書人的太太,也是她命好,丈夫中舉後又中了進士,也就做了幾十年的官太太,這回進京裡來,就來給老祖宗磕頭。

那老婦當時就站在西跨院外頭,問段嬤嬤道:“這一位沒了?”

“沒了有幾年了,這跨院一直就空着了。”

“她是個懂規矩的,老祖宗器重她也在情理之中,她生的那位老爺過繼出去了,現在也不差呀。倒是那個不知恥的,老祖宗還留着她?”

“老祖宗都不耐煩想起她的事情來。”

“我是一日未忘,做夢都是那天的樣子,我從主子七歲跟了她,看着她說親嫁人懷孕生子,主子什麼時候哭得那麼傷心過?主子可真聽她婆母的話,說要把大老爺抱去養,就紅着眼睛送去了,對那不知恥的也是千叮嚀萬囑咐的,哎,這還倒好了,她一個寡婦藉着大老爺就跟老祖宗爺眉來眼去去了。”

“那麼多年的事情了……”段嬤嬤嘆氣。

“我下輩子都忘不了,她怎麼教大老爺的,祖父親祖母親父親親,母親就扔腦後頭去了,這是奶孃帶哥兒?這分明就像姨娘帶庶子!大老爺小時候怎麼待主子的,我想想就寒心。她那點醜事叫主子瞧見了,哎呦喂,非說主子冤枉她要去撞死,大老爺在院子裡哭着要找奶孃,還跑去他祖母跟前哭,到了最後,還成了我們主子捕風捉影疑心病太重。”

段嬤嬤勸了許久,那老婦纔不再說了,一道進去看望老祖宗。

娉依當時年幼,聽得稀裡糊塗,可今兒天一亮聽寶蓮說了邢家婆子哭着出了鬆齡院又吊死了的事情,這往事就發芽了,繞在腦海裡散不去。

楚維琳和常鬱昀聽得面面相窺,其中有這樣的隱情,他們都不知道。

這些都是舊事了,照段嬤嬤的說法,老祖宗壓根不想想起來任何有關邢家婆子的事情。

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被婆母要求不能親自撫養,只能送去長輩身邊,而千挑萬選出來的奶孃,竟然是個離心之人。

幾年下來,常恆翰待奶孃遠遠超過母親,老祖宗一直以爲是沒有親自撫養的關係,根本沒想過是邢家婆子搗鬼。

更加讓她沒想到的是,老祖宗爺經常去看兒子,竟然和邢家婆子不清不楚了,老祖宗想處置,邢家婆子咬死不認要死要活,老祖宗最後拗不過兒子拗不過婆母,只能含恨作罷,直到婆母去世,來把兒子抱回來,卻爲了顧及兒子的感受,沒有衝邢家婆子下狠手。

昨兒個邢家婆子出現在鬆齡院裡,那些往事一股腦兒地蜂擁入老祖宗的腦海,她無論和邢家婆子說什麼都不會讓楚維琳意外。

老祖宗那樣的脾性,已經忍了夠久了,忍到常恆翰和邢家婆子依舊在她面前“母子情深”,她肯定受不了。

“這些話,一個字也別說出去。”楚維琳囑咐娉依。

娉依重重頷首。

用過了早飯,夫妻兩人一塊過去鬆齡院。

楚維琳本以爲老祖宗傷心之下會睡遲了,沒想到老祖宗早起來了。

屋裡的氣氛並不好,楚維琳進去的時候,正聽見老祖宗咬牙切齒的聲音。

“臨死都不忘挑撥,好能耐!”

大趙氏坐着下手處,一臉疲憊,厚厚的粉蓋不住眼下青色。

三更天裡得了信,大趙氏坐在牀上,一整宿未睡,常恆翰也坐着,天亮時,他才問了一句:“夫人,母親說的是個什麼意思?”

大趙氏無從回答,她知道常恆翰已經把那段話想明白了,他只是無法接受,沒有見到真憑實據,他不相信他的奶孃會是那種人,可他也不信,母親會亂潑髒水。

母親一直是個實事求是的人。

就好像那一年,那年他已經決定替常恆逸背了黑鍋,可母親還是弄明白了來龍去脈,狠狠打了常恆逸一個耳光。

那是被母親捧在手心裡的老幺,別說打了,連重話都沒說過,母親卻爲了要被黑鍋的自己,打了弟弟。

那樣的母親,會誣衊奶孃嗎……

常恆翰想不透,大趙氏說不明,即便是現在坐在鬆齡院裡,大趙氏心裡也不明白。

“後頭的事情,要我教你嗎?”老祖宗看向大趙氏。

大趙氏頭皮發麻,猶豫着點頭道:“媳婦知道該怎麼做。”

沒有停靈,當天下午就把邢家婆子擡走了。

邢柱喜家的從大趙氏手中接過了重重的銀子,說服丈夫帶着婆母往南走,落葉歸根。常家上下都以爲翡蘭也跟着父母走了,實則是大趙氏把人遠遠賣出去。

這樣的處置,老祖宗頷首算是應了。

常恆翰散衙回府,見邢家人都沒影了,他愕然質問大趙氏。

大趙氏沒有解釋,她不敢和老祖宗對着幹。

鬆齡院裡,常恆翰面對老祖宗時也有些不自在,老祖宗看得出來,可又如何呢,這個兒子從生下來開始,就不是和她頂頂貼心的,她已經認了。

其他人都沒有注意到這對母子的異常,直到重陽那一日,衆人聚在一塊,才覺察出一些味道來。

看起來母慈子孝,其樂融融,卻不像是從前一般了。

楚維琳看在眼裡,她猜得到緣由,再看大趙氏,眉宇之間神色鬱郁,只怕是夾在這對母子中間苦不堪言吧。

九月裡接連落了幾場雨,天氣一下子就轉冷了。

楚維琳的肚子七個月了,看起來卻不是很大。

楚倫歆安慰她道:“岑娘子也說了不礙事的,等再過一個月啊,就跟變戲法一樣,一下子就鼓得老高了,又重又大,恨不得啊,立馬讓他蹦出來,不受那個罪了!”

老祖宗聽得哈哈大笑,連連點頭:“就是這樣,鬱昀媳婦是頭胎,這才這麼緊張,我記得我懷頭一胎的時候啊,比你還忐忑。”

話音一落,老祖宗的眸子一下子暗了暗。

大趙氏心領神會,趕忙轉了話題:“老祖宗,我替鬱映打的新頭面送來了,您幫着一塊瞧瞧?”

老祖宗也不想去想那些傷心事,催着大趙氏去取來。

丫鬟魚貫進來,手上的木托裡擺着各式頭面。

爲了逗老祖宗開心,柳氏起身湊過去看,呼道:“哎呀這套漂亮,貴氣十足。”

只常鬱映這個當事人,面無表情垂頭坐在一旁,似是這些東西都和她無關一樣。

大趙氏拿着手中點翠花鈿與老祖宗說着話,忽然就是眼前一黑,踉蹌了兩步,倒在了柳氏身上,虧得柳氏站得穩,兩人才沒有一併倒下去。

楚維琳唬了一跳,吩咐人先去請岑娘子,又讓丫鬟們七手八腳地扶了大趙氏和柳氏。

大趙氏挪去了暖閣裡休息,岑娘子診了脈,只說大趙氏是太過操勞,需要多休養。

大趙氏管着府中中饋,便是想休養都不成。

老祖宗琢磨着分出一些給楚倫歆和柳氏。

楚倫歆無心管那些,可又不能全推出去,便應了。

柳氏卻一反常態,道:“老祖宗,您知道我的,沒那個本事,要麼我就代上一個月,等二嫂回京裡來再由她接過去?”

老祖宗並不贊同:“塗氏回京後,光把自個兒的事情捋順都要花些工夫,她離京太久,不知道京裡府中事體,無從下手,你且和大楚氏一道先給趙氏幫些忙,等她養好了,讓她再接回去。”

中饋掌在長房長媳手中,這是老祖宗歷來的規矩。

而楚維琳,聽她們提起塗氏來也有些心煩。

那位填房太太是在明州過完了中秋之後啓程的,婦道人家出行,又帶着兩個孩子,聽說是走一個多月水路,而後再走半個月陸路。

老祖宗的意思是讓人去下船的渡口迎回來,本該讓常鬱昀去,虧得翰林院這段日子忙碌,常鬱昀沒法抽身,這纔不用硬着頭皮去。

老祖宗已經定下了讓常鬱昭與常鬱明一道去,就等估算着日子出發了。

大趙氏養病,只是她多年來習慣什麼事都抓在自己人手上,旁人一時插不上手,她只能強打着精神處置。

九月末時,常鬱昭與常鬱明就要出發,常鬱昀在霽錦苑裡備了酒水,請他們吃酒。

常鬱昭拍了拍常鬱昀的肩,道:“我們兄弟之間,哪裡需要這般客氣,我知道你心裡的想法,無妨的。”

常鬱明正添酒,門突然被推開,探進來常鬱曉的腦袋:“吃酒不叫上我,這不對!”

“我可再不敢請你了,三嫂非拆了我這院子不可。”常鬱昀打趣他。

兄弟幾人熱鬧,酒微醺,又一個不請自來,常鬱曄自己倒了杯酒,皺眉眉頭一言不發就喝下去了。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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