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出嫁
寒風逐漸透骨時,金陵飄了一場早雪,略略染白了地上的殘葉。
到早晨,晶亮的雪還在揚揚飄着,但實在是太小了,不管是對想賞雪的人,還是對厭棄雪天的人,都沒有造成什麼影響。
梅牽衣練完功,收鞭在手,冬枝連忙遞上披風幫她繫上,催促她趕緊回去。她擡頭望着空中晶亮的雪塵,微微眯了眯眸。這樣的雪,星塵一般,細小,但卻閃閃發亮,像空中舞着的精靈。
忍不住擡手,疼他們落在袖子上,一小片一小片的冰晶雪朵。
第二次見了啊。
“你看,你看,好亮的雪!發光了!”
那個時候,她一直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叫樓主,她嫌生分;叫名字,又不大自在;喊哥哥,她已經有了個哥哥。所以,琢磨了大半年,她也沒想出來一個恰當的稱呼,他也不告訴應該怎麼叫。因此,就是一直喚着“你”。反正,只要這樣喚,他能明白是對他在說話就行了。所以,儘管那天船上有別人,儘管她趴在窗邊看着外面,他也能知道她是在跟他說話。
那天的雪,其實也就是這天的雪。
那天江上寒風,極冷。她已經裹成了個小糉子,但是因爲雪很漂亮,所以,她小臉凍得紅撲撲了,也一點兒都不介意。那個被她喚做“你”的人,聽到了她的驚呼,給她裹上了他暖紅色的披風,帶着她出了船艙。船頭風更大,更冷,只一會兒,她就冷得縮着脖子蜷在了他身邊,想在他身上取暖。可惜,他穿衣很少,一點兒都不溫暖。
亮晶晶的雪一片一片地落下,通過那飄渺迷茫的天地之間,落在江面,連個漣漪都不起,直接消失了。很安靜,很安靜的樣子。
他忽然輕嘆了一口氣,側頭看着冷得打顫的她,道:“牽衣,想不想去靈嬰島?”
他當時的眼裡應該有憐惜,有妥協,還有無奈。當時的她有沒有看明白?梅牽衣已經不記得那時候的心情了,只知道當時的她,很開心地說:“好呀!”
她不知道爲什麼會突然想起了這件小事,或許是當初那個冬天太冷,讓她記憶猶深吧。在梅莊,平時她就不怎麼出門,到冬天,更是一日到晚房裡都燒着火盆,烤得暖烘烘的,從來沒讓她冷着。
入冬變冷時,展涼顏來過一次,莫名其妙,就是來看了看,最後在她暖入三春的房裡坐了一會兒後,什麼也沒說,繼續去找那不知是被關押還是早就被殺的關護法去了。靈嬰樓的事情如今全部交給了他,就算蕭韶他們認爲需要定期向她彙報,這個工作也是交給了展涼顏,因此,他也總時不時地來梅莊探一探。但又怕被人起疑,所以向來是來無影去無蹤,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
放下手臂,收回散漫的思緒,纔剛走出練武場,就看到裹着狐裘的金雨朵往這邊來了。白雪雖薄,襯得她臉頰染暈,頗有一番嬌媚風韻。她行動步伐頗有些急促,梅疏凝在後面追着,叫她當心一點兒。旋即又一個躍身,踏着輕功追至她身邊,扶着慢走。金雨朵回頭嗔怪了他一下,似是怪他多事,拖了她的後腿,但腳步卻也不知不覺地慢了下來。
梅牽衣捏了捏額角,禁不住笑了笑。金雨朵前些日子剛被診斷出有孕,兩家人小心翼翼照料着,梅疏凝傻呵呵地樂了半天了,自此是跟前顧後,寸步不離地照料着。倒不知這會是什麼事情,讓她這麼着急了。
金雨朵擡頭看到她時,又是鬆了一口氣,又是着急地又加快了腳步,輕輕拍了拍胸口,道:“牽牽,迎親的人都已經到了城外了,你怎麼還在這裡練功?大家到處找不到你。”
梅牽衣看着梅疏凝小心翼翼地跟上扶着金雨朵,脣角笑意加深,道:“不是未時三刻嗎?我今日起得早,看到下雪了出來轉轉,正要回去呢。”
今天是譚家來迎親的日子,梅莊嫁女,排場自然不能含糊。原本應該一早就挖着新娘子梳妝打扮的,結果卻發現新娘子不見了,還不叫大家好找。梅牽衣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只跟着上前也扶着金雨朵往回走,道:“金魚姐姐別擔心,我看着時間呢。這不是想着今日一過,以後要再在家裡練功,可就難了。”
一句說,說的金雨朵也頗傷感了起來,寬慰她以後要多回來看看。姐妹倆前日夜裡該說的話也都說的差不多了,今日要分別,也說不出什麼新意來了。金雨朵不知怎麼的,前夜還專門留了個空房給丈夫,要來跟小姑擠牀。姐妹倆聊了半夜,多是金雨朵教了她一些出嫁禮儀,以及怎麼對待公婆,對待丈夫什麼。金雨朵自己出嫁情況特殊,這些事並不需要多上心,但想着梅牽衣自小對這些觀念就比較淡泊,就算有丈夫寵*,但嫁到武林山莊那種大世家,這些事情怕也是麻煩,因此專程來跟她講了講。只是她的重點,最後卻老是落在男女之防上。
梅牽衣到最後才恍然明白,她與展涼顏私底下有聯絡這件事,是被金雨朵知道了。她已經知道展涼顏現在喜歡上了她,認爲應該更加保持距離。儘管她相信展涼顏是君子好人,但如今梅牽衣待嫁,卻老是與別的男子關係匪淺,總是影響不好。梅牽衣自小不懂這些道理,在梅莊有家人護着,去了別人家,若是有了差錯,那這輩子就毀了。
她的妹妹,從小被護着長大,儘管有時候會嫉妒她得到衆人獨一無二的寵*,但她自己也是寵*的那個人,她總是盼着她能幸福啊!但是,當在妹妹臉上看不到新嫁娘該有的興奮與期待,反而聽到別的男人不願意她嫁時,她就忍不住有些擔憂了。生怕妹妹做出什麼有損閨譽的事來,又擔心那個行動不可捉摸的男人又搞些什麼阻攔。
還好,她的擔憂似乎都是多餘的。
時近午時,雪初停。地上可憐薄薄的一層素粉,也多被凌亂的腳步踩得不見了蹤影。鑼鼓聲逐漸熱鬧了起來,賓客也陸續來臨,恭賀道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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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牽衣在後院裡都聽得到前院那喧囂的聲音,再加上房裡一羣女人的吵鬧吆喝,一個賽過一個地比嗓門,她耳朵嗡嗡叫着,真想捂起來。明明上次金雨朵出嫁,都沒這麼麻煩。一瞥頭,看着銅鏡裡盛裝打扮的麗容,她愣了愣,不覺瞪傻了眼。這個人……真的是她嗎?不真實啊。那鏡子裡的人,好像不是自己,這樣出嫁的人,也不是自己。
大紅的嫁衣,紅得像血。這一世,她再沒穿過這麼豔麗的顏色了。不知不覺,又想到了展涼顏。想到他一身紅袍似血,不知在什麼時候,換成了白衣勝雪。她有次奇怪,問了他,當初換白衣,是爲了表示脫離魔道再也不染血腥造殺孽,但如今,他依然在靈嬰樓,爲何,還是換下了紅袍穿白衣?
他當時看着她,眉目間有一絲失落,又有着神往,閉了閉眼,再次睜開來時,一片溫柔輕和,道:“當初和朵朵在一起,因爲要躲避追殺,總是在地裡鑽泥裡滾,衣衫都是髒亂。”至此時,他微微笑着,像是想起當初的時光,眼望着梅牽衣,目光溫柔。“朵朵說,等我們逃過去了,再見面時,都要穿雪白雪白的衣服,乾乾淨淨。”
最後,他望着她輕嘆一句:“白色,是朵朵給我們的希望。”
梅牽衣閉了閉眼,覺得有些心浮氣躁。最近離着這日子越近,她老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今日看到紅衣想到他,就連昨夜孃親跟她講洞房之事時,她都想到了他。
那個慘痛的記憶!
娘也告訴她,會有些痛,忍耐就過去了。她不敢說,那樣的經歷她是有過的。她不敢說,她不想再痛,更不想再爲任何人忍痛。還有那樣親密的事,她……她……她很沒出息地覺得,是不能再與第二人分享的。想到成親後要跟譚中柳也那樣做,她甚至有一瞬間起了退縮的念頭。不是害羞,而是退縮。
知道自己這想法不對,但就是忍不住要去這樣想。恍惚時老覺得,她這輩子,再過了一次,並不是洗牌重來了,而是上輩子在延續。不然,爲什麼她受過的傷,沒有減少半分,爲什麼她感受過的痛,依然記在心裡。當初選擇性地忘記,如今這些事提起來,想到那一夜,整個身子都忍不住要顫抖。
疼啊。
還是疼着。
望着鏡子裡的人,她再重新集中精神來,往上看着牆上掛着的畫,她心裡不停地問着,譚二哥,你可不可以一直好好疼我?我不想再痛了。
流淚了,花了妝,再重上。這顫抖的心情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原以爲時間有充足,最後還是手忙腳亂。旁邊的梅夫人一見她流淚,也跟着哭了好幾次。嫁女兒啊,從小寶貝的女兒,就算出嫁了還是可以回來又怎樣,她的寶貝女兒嫁去別家,還是捨不得。
鑼鼓喧囂,鞭炮震天時,初雪早被那大紅的喜氣衝擊得半點不剩了。暖暖日頭熨帖在白霧霧的天幕上,透過那大紅的蓋頭,瀉進梅牽衣微眯的眼睛裡。
周圍一直吵着鬧着,鑼鼓聲,鞭炮聲,但她心裡卻是一片沉寂。一顆心懸着、吊着,直到手被接在另一隻手裡時,直到那人湊在她耳邊,輕輕喚了一聲:“牽衣。”
譚中柳是親自來迎她的。他說過,等斷橋的初雪下了,等孤山的梅花開了,我就來迎娶牽牽。
她的心,這時候纔像終於有了知覺一樣,開始跳着、跳着,後知後覺地,開始緊張,開始激動。隔着紅簾看着身邊隱約的影像,她手不自覺地收緊,想將掌中的手抓得更牢一點。譚中柳回頭朝她微微一笑,輕輕抽開了,將她送進了花轎。
鑼鼓鞭炮一直響個不停,梅牽衣扯下蓋頭,摘下鳳冠,靠在後背上閉目歇息。
展涼顏今日並沒有來,雖然外面怎樣她什麼都不知道,但她就是直覺地知道,他沒有來。是因爲不願意親眼看到嫁給別人嗎?還是有其他原因?
不自覺地猜測着各種可能,心又漸漸開始沉下。距上次他來,已經又過了半個月,其後他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那一次,他是專程過來問她,到底丟的鎖片是什麼樣子。
梅牽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最後還是描述了那個鎖片的樣子,但沒有承認她已經知道鎖片的來歷。展涼顏當時極爲驚訝,似乎有很多話要說,但最終什麼都沒說,很快就又離去了,然後再也沒有出現。 金陵城中的暗線只報他們都已經離開了。
“牽衣,累不累?”譚中柳的聲音從轎外傳來,打斷了她的思考。梅牽衣定定神,正想要撩開簾子跟他回話,旁邊的喜娘就過來趕開了他。
“走開,走開,沒拜堂前可不能見面。新郎官,你到前面去吧。”
“好好好,不見面,不見面。我就隔着簾子跟我娘子說話。”譚中柳討好地跟喜娘諂媚,跳下馬來,交給小廝牽着,自己跟在花轎窗邊。如今迎親隊伍已經出城,也不需要他再高頭大馬,紅綢花帽地遊行示衆了,他也就懶得理那些折磨人又沒什麼意義的禮儀了。
梅牽衣透過那紗簾能將他的身影看得很是清楚,約略能想到他委屈滑稽的模樣,不由得笑了笑。這輕聲的一笑立刻被他聽了去,抗議道:“牽衣還笑,一點都不心疼譚二哥。”
梅牽衣仍舊笑道:“我心疼啊,要不,你也上來坐坐?”
譚中柳高興得正要叫好,瞥到喜娘一臉大義凜然的模樣,他又瑟縮了一下,長嘆一口氣,道:“牽牽,咱倆還是隔着簾子說話吧。唉,看不到牽牽,好想念啊。”
周圍的人聽到他肉麻的情話都不由得偷偷笑了笑,喜娘在旁邊一個勁兒地翻白眼,一雙眼睛大大地瞪着,不讓他有任何縫隙可趁地,掀開轎簾。
譚中柳心裡雖然好奇按捺不住,但是想到新娘的美貌提前看到了,會減少洞房花燭夜很多驚喜,因此也能忍着,跟着搖晃的花轎一步一步走,帶着他的新娘。他想着,三天後,到達武林山莊,他將她的新娘迎回家,拜天地,交杯酒,入洞房,從此,她就是他一輩子的妻了。
作者有話要說:捂臉,白天偷懶了,晚上纔來寫這一章,又晚了……
11:11:11,是不是要徹底淪爲成過去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