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回

書湘心中一凜,她被丫頭扶着站起身來,擡眸慢慢地看向婆婆。

這是早上才發生沒多久的事兒,一轉眼便捅到了正院裡,實在叫人難堪。書湘條件反射地吱吱唔唔了幾下,一時有些愕住了。

赫梓言在她身後微微擰了眉,然而到底是在父母跟前,他嘴脣動了動,忍耐着沒敢放肆。

赫夫人陳氏把茶盅往旁邊雞翅木桌上放下去,發出不輕不響的“嗑咜”一聲,她攏了攏袖子,舉手投足間一派貴氣沉雅,只是話說出口卻透出幾分不加掩飾的尖銳棱角,“碧荷和紫丹這兩個丫頭都是打我這兒出去的,便是做錯了什麼,你也該瞧着我的面兒。怕只怕你並沒有把我這個婆婆放在眼裡,這才新婚第一日,便急巴巴兒要將人打發出去麼?”

碧荷在太太跟前回話自然是要添油加醋的,書湘心裡料到是碧荷在這裡告了黑狀,她有些無奈,原來如今已經身處這樣的境地裡了,連一個丫頭也能在太太跟前數落自己的不是,她在這家裡的地位到底低成了什麼樣?

今兒這麼些人瞧着,回頭事情勢必滿府裡傳將出去,書湘是新婦,頭一天敬茶就被太太呲達了,私底下不知多少人等着笑話她。

書湘仰了仰脖子,她也有自己公府貴女與生俱來的傲氣,便是大太太話都說到這樣不留情面的地步了,幾乎是沒有給她留臉面的意思,她也沒有期期艾艾的不知所措。

越是大場面越是要沉得住氣,書湘挺了挺腰,心知在婆婆跟前強硬地去辯解,哪怕你再巧舌如簧也是錯,此時唯有低頭認錯是正理,至少表明了臣服受教的態度,便低聲地道:“母親教訓的是,都是媳婦的錯,往後再不敢犯了。”

她這樣的回覆倒叫陳氏意外,原還想借着碧荷這宗事好好挫一挫這新婦的銳氣,沒想到她小小的年紀竟也能夠冷靜如斯,原先以爲她是隨了她母親薛氏的性子,看來並不是了,倒比她母親懂進退。

書湘的家世門第同赫家比起來是不遑多讓的,可謂門當戶對,這樣的情況□爲婆婆要拿捏媳婦並不容易,書湘自己有財源,背後又站着寧家,怎麼看腰板子都挺得直。

赫夫人也是頭一回遇到這樣的情況,書湘不比另兩個是庶子媳婦,家世普通,老大媳婦安氏甚至只是個庶出的庶女,因此上,赫夫人即便對那碧荷並不十分看重,卻欣喜於碧荷給了自己這樣一個難逢的契機來整治新婦。

陳氏靜了一會子,目光不經意掠過立在書湘身後幾步遠處的赫梓言,這媳婦是兒子自己喜歡的,陳氏如今瞧着卻覺着寧書湘生得太俊了,爲妻者並不需要這樣盛烈的美麗容貌,倒與個妾室無異了,將兒子迷得神魂顛倒綁在身邊。討了媳婦忘了娘,這話果真不假。

赫梓言對書湘的擔心全落進赫夫人眼裡,她是掌的住大局的人,當即笑了笑,牽住書湘的手道:“你知道自己哪兒做的不對便好。我一早便曉得書湘是個好孩子,今後在我跟前也不必太拘束,就跟你兩個嫂子一般也就是了。”

書湘轉過身一一見過幾個赫梓言的哥哥嫂嫂,大夥兒都笑容滿面,書湘輕輕地吐出一口氣,這太折磨人了。大家的笑都浮在表面上,愈是大家大宅子裡住着的人愈是沒什麼感情可言,遲早是要分家的,只要有利益牽扯就不可能談什麼真心相待。至少書湘在和兩位嫂嫂短暫接觸後她們留給她的就是這麼個印象。

一室融融,書湘對上赫梓言望過來的眼神,她小小地勾了勾脣,這時支摘窗外走過一個纖瘦的人影,赫梓言的視線不禁意偏轉過去。

片刻後門口傳來小丫頭的通報聲道:“表姑娘來了——”

在場之中只有書湘不曉得赫家還有一位打出生起就養在侯府的表姑娘,她順着赫梓言的視線看過去,只見錦簾輕晃,一張白皙的臉孔映進眼簾,來人瞧着約莫十六七歲,上身穿一件天水碧丁香花紋樣的衫子,下邊繫着月白挑線裙,鬆鬆綰着發,髮髻裡插一隻極簡的碧玉蓮心簪子,耳畔戴着對兒同色玉墜。

隨着她弱不勝衣的行走身姿緩緩搖擺着,整個人如同一縷江南岸邊拂過柳樹的清風,行至赫老爺、赫夫人跟前欠身作禮,柔弱嬌美得不像話。

那廂赫夫人撫着外甥女的手,啓脣是憐惜溫軟的聲口,“你也真是,大病初癒便好好兒在屋裡養着,偏生要出來吹風,再要病着了可怎麼是好?”

陳沐秋年年冬季身子便不好,春日裡偶有咳嗽,這都是孃胎裡帶出來的,治不得,因此明眼人一瞧便知其身形清瘦臉上不見多少血色,恐有不足之症。

她笑着說自己沒事,眸中一絲灰暗的失落閃過,轉眸道:“表嫂都進門了,我若不拜見一番,難免遭有心人戳脊梁骨說我是無父無母不曉得禮數… …”

“誰敢這麼說!”陳氏就一個妹妹,小陳氏去得早,嫁的是同姓的北邊陳家,甫一生下陳沐秋便撒手人寰,沒幾年正趕上時疾,陳家死絕了,只留下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兒,赫夫人便叫人將外甥女接回家裡來,當作親生閨女兒養着,如今她也十六了,按說是該嫁人了,只是她身子總不見好,在外有個病秧子的名聲,白白拖累了她。

書湘聽她們說話,只是呆緻緻瞧着陳沐秋,人家生得好看,她不由心生好感,多看了幾眼。忽一陣香風飄過來,原是這位表姑娘停在了她和赫梓言跟前。

陳沐秋對着赫梓言欠身一福,她仰眸望着他,目光流連纏纏,慢慢地從眼睛看到嘴脣,這才微微一笑道:“表哥回來這麼些時候了,秋兒還是今兒才得以一見。”

赫梓言面色有幾分不自然,他別了臉點頭致意。

書湘的目光在兩人之間緩慢遊動,似乎覺得哪兒不妥當,卻說不出是哪裡。陳沐秋向她看過來,小心翼翼地打量後親熱地揚脣笑道:“見過表嫂,可別怪我來晚了。”

她笑起來脣瓣兒像一彎月牙,書湘回以一笑,屈膝還禮道:“我才聽母親說你身子不好,既如此,你便不來也不打緊的。”

“表嫂果真善解人意,往後我時常去找你說話可好?”陳沐秋嘴角含了笑,“不知怎麼的,我一見表嫂就覺着投緣,彷彿是上一輩子的姐妹似的,您別怪我唐突了。”

書湘不擅長說場面話,什麼投緣,什麼上一輩子的姐妹,從沒人同她說過這樣變扭得叫人不知該怎麼回覆的話。書湘只接觸過自家幾個姊妹和宮裡頭現如今的楊貴人,自家姊妹不消說,只單說楊素心,這是一個邊關散養着長大的,說話直爽不拐彎抹角兒,她喜歡這樣的姑娘。

反倒是表姑娘這一型的是頭一回碰上,叫人不知她是否別有所圖。

然而書湘知道自己似乎並沒有值得她惦念的東西。思及此,書湘扯了扯嘴角,表情還是有點尷尬,“唐突倒是不唐突,只到時候你不嫌我無趣也就夠了。”

“怎麼會呢,表嫂一看便是好親近的人——”

兩人來來往往說了一會兒話,衆人漸漸都散了,書湘疲於應對,懷念起做姑娘時候的清閒日子,她呆緻緻地隨着赫梓言走至門首,他步子邁得大,彷彿有什麼心事,竟把書湘忘了。

陳氏身邊的孫媽媽卻叫住她,不苟言笑地提醒道:“少奶奶且慢,太太這裡還要您陪着聽評書呢!”

陪着聽評書是說的好聽,其實是府裡養着的女說書人立在前頭,赫夫人舒適地坐在後頭聽,而身爲兒媳的書湘只能立在旁邊丫頭似的伺候着,端茶遞水不在話下。

這樣成日在婆婆跟前立規矩,一時三刻還成,時間久了誰都受不住的,特別是對於嬌生慣養的姑娘家。

書湘知道自己不討婆婆喜歡已成事實,她跟着孫婆婆往回走,心裡氣悶悶地嗟嘆着,纔要轉過身去,眼角餘光裡卻瞧見赫梓言同陳沐秋立在廊廡下。她起先懷疑是自己看錯了,等細細辨認後驀地全身僵硬。

赫梓言是背對着書湘,他們站的位置隱秘,大樹傘蓋一樣籠罩着,書湘的角度也只能瞧見陳沐秋半張臉而已。

樹下的女孩面色蒼白似在質問什麼,書湘只看見赫梓言身影動了動,想必是要離開。

可下一瞬他卻停下來,書湘面色一涼,隔着支摘窗隱約望見陳沐秋竟倚在了赫梓言胸前,清瘦的女孩兒眼裡裹滿淚水,撲簌簌地滾落,淚人兒一般。

赫梓言身形猛地一頓,窒了窒,卻並沒有推開陳沐秋。

遠處的書湘只望見他低下頭,一手撫着陳沐秋的背脊,卻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 …

“少奶奶立在那兒做什麼?”孫媽媽資格老,在書湘跟前並不顯得多麼尊敬,面露不耐煩催促她。

“——對不住,我這就來。”書湘一驚,回首答應一聲,惘惘地收回視線跟在孫媽媽身後。

她臉上麻木,腳步虛晃地跟着孫媽媽出了門,那棵樹越來越遠,她扭頭去瞧,縱然瞧不見,心裡卻有他們相擁的親近畫面。

書湘並不知曉陳沐秋的具體來歷,她只知道她是他的表妹,他們或許相識甚久,甚至是青梅竹馬。

揣測的漩渦攜着不安滅頂而來,書湘生平頭一回有這樣的感受,哪怕赫梓言同楊素心定親時她也並不像現在這樣覺得難過,心臟恍似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扼住了,越收越緊,她攤着手心在胸口平緩地撫了撫,吐納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