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回

書湘正在氣頭上,姑娘家發起脾氣來什麼話都說的出口,她其實未必有那個意思。

和離?

他們這麼不容易走到這一步她是腦子被門夾了纔要同他和離。況且她心裡愛極了他,她是捨不得離開他的。只是他和她表妹那一段往事叫書湘不能不去在意,她這才發現自己對赫梓言瞭解的太少了,或者是一些自以爲是的瞭解。

書湘說這些話有成心氣赫梓言的意思,她不痛快,也不能叫他好過。和離這話她說出來了心裡舒坦,卻也膽怯,不過到底只是口頭一說,她倘若同他和離了不是白便宜了旁人,纔不要這樣。

兩人大眼瞪小眼的,氣氛緊張,書湘手臂曲着碰在他胸口,赫梓言聽見書湘嘴裡出現“和離”這兩個字眼,一時沒忍住將素日在軍營裡的威嚴面孔露了出來,這或許纔是他的本來面目,像山丘上一頭伺機而動的獵豹,任何風吹草動他不動聲色都瞧在眼裡,警醒而有威懾力。

書湘眼圈紅得像只小兔子,她的氣場遠遠不能及他,他雄鷹一樣瞪着眼,她心裡委屈極了,淚霧又升上來,眼睛裡儲蓄滿了淚水待要落下,卻又不曾落下。

“爲什麼不叫碧荷把話說完,後頭到底怎麼樣了,你把你表妹怎麼了?”書湘特別暗惱赫梓言早不回來晚不回來,偏偏碧荷說到關鍵地方他就回來了,這會子他把人捆了弄了出去,毀屍滅跡一樣,這裡頭的緣故細思起來不能不叫人在意。

想到碧荷方纔那些話,赫梓言黑魆魆的瞳孔放得更大了,他面上掠過一線陰影,聲口卻軟了下來,“我哪裡能把她怎麼樣,再者,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何必去計較。”

書湘看到他不肯說心裡越發難過,她是好奇心極重的人,又見赫梓言眼睛一直大張着,早晨見到他同他的表妹親親我我,相擁在花樹下的畫面又在書湘腦海裡浮現,她記得他甚至用手輕撫着陳沐秋的背——

他們那麼親密,那時他有想到她麼?

“你還瞪我… …”書湘抽泣着,剔透的淚珠子跟着就奪眶而出,吧嗒吧嗒似永無止境,哽咽着道:“你就知道欺負我,橫豎在你赫梓言眼裡我就是個傻子,你去同你表妹一道兒亭子裡畫畫去,畫山畫水畫鴛鴦,我不打攪你們,我娘說男人的心走了就拉不回來了,我這就喊茗渠收拾東西回家去。”

她嗓音軟趴趴的,帶着哭腔,說是喊人收拾東西,腳上卻一動不動的。麪皮兒弱白,鼻尖漾起一圈淡粉色,眼眸子是浸泡在清泉裡的黑珍珠,微咬着下脣仰臉看他。

她不曉得她這模樣落在赫梓言眼裡多可人疼,他看着她可憐巴巴地看着自己,忽而想起下邊人回報說書湘今兒被太太折騰了一整日。他想她是沒吃過苦的,怎麼嫁給自己反倒受這些委屈?

眸中蘊出抹一閃而逝的黯然,他把她按在胸前,握劍的大手上薄有一層繭,撫在她臉上泛起微微的刺痛,卻極盡溫柔地揩去她決堤的淚水。

他的下巴抵在她頭頂心,兩眼望着檻窗外的花紅柳綠,一手握在她手臂外側,用哄孩子似的聲調哄着她,“好了好了,不哭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該瞪書湘,更不該把書湘弄哭,過去不見你淌眼抹淚兒,沒的嫁給我反倒惹你傷心。”

赫梓言說着低頭看她,書湘伏在他心口,他說話的時候胸腔一起一伏地震動,聲音嗡嗡地響在耳畔,可是他仍舊沒有言明他同表妹那一樁事。

書湘有種直覺,陳沐秋於他而言至少是不同的,如今的他對她到底存着怎樣的心情她無從得知,只是此時此刻,當他溫聲軟語安慰她,書湘確實很吃這一套,她圈住他勁瘦的腰,溼漉漉的眼睛在他胸前衣襟上反覆磨蹭。

他不想說她不問他便是,她自有法子知道的。

書湘擡起臉揉揉眼睛,水洗過的瞳孔更加清澈明亮,她叫他一聲,他垂下眼瞼看她,眼睫隨之覆下,籠出淺淺一層暗影。

“還在惱我麼?”

“嗯,”書湘想了想,抿脣認真地道:“…今兒早上我瞧見你抱住她了,可是你不肯告訴我你們過去的事,碧荷說的那些都是真的是不是?你心裡還有她,所以她攬住你,溫香軟玉在懷,你就把持不住了,就把我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書湘說的這些都是她的心裡話,她說這話時一眨不眨地盯住他的眼睛,像是要直直望進他心裡去。

心思坦蕩的人說話直接,書湘不大拐彎抹角兒,特別是在在意的人面前,她把自己的不悅擺在明面上讓他感受到,或許他能更顧忌她的感受,叫他把那些沒有她的回憶都忘卻。

她鼻子又有點發酸,赫梓言久久不言語,他回想起清晨表妹在身後叫住自己的時候。

他那時候因突然見到她有些吃驚,近來一直忙着,並不曾刻意想到去見表妹。且如今一年大二年小的,他自打從邊關回來便再未去見過她,倒是聽聞她又病了,她的丫頭託來信兒傳口信與他… …他沒有去。

有時候連赫梓言自己也說不清他對錶妹的感覺。

他清楚知道現如今自己珍視的只有寧書湘一個——他是他的珍寶,是他行走至今從天而降的夜明珠。爲了得到她,他付出太多太多努力血汗,做出太多連自己也意外的舉措,而一切究竟是怎麼開始的卻漸漸模糊。

還記得表妹纔來府上的時候年紀還小,她天生底子孱弱,瞧着風一吹就能倒了。做哥哥的,照顧妹妹是理所應當。赫梓言打小就有責任心,表妹怯怯的,無親無故,十分惹人憐愛,他便總陪着她。

他們就這樣一處長大,一處作詩作畫,直到後來有一日,赫夫人提點兒子男女有別一事。赫梓言想到什麼,自此便遠着表妹了。陳沐秋卻不能接受,她喜歡錶哥,打小就喜歡英俊陽光的他,表兄的關照溫柔是她眷戀的港灣,已經成了習慣。

爲了能夠讓表哥來看自己她想了很多主意,然而都行不通。後來有一年冬日,她又害了病,便成心不吃藥,身子愈發不好,過了不久表哥果然來看自己了。

這樣的法子叫陳沐秋上了癮,只要表哥來看自己就好。

赫梓言那時候開始往書院裡去了,書湘是後幾年才進去的,學裡年紀相仿的子弟都在一處學習,並沒有嚴格的劃分。前幾年他亦是渾渾噩噩,於男女之事逐漸有了瞭解,加之表妹生得風流婉轉,又對自己有意,他便也刻意忘記母親的囑咐,同表妹又有了來往。

一來二去的確實是生出些少年人的青澀感情,他同表妹一處作一幅畫,當真如書湘所說,一個畫山一個畫水,直到那一日,午後天色暗下來,平素他們作畫是屏退左右的,偌大的園子裡只表兄妹二人。

陳沐秋沾了沾墨汁,在宣紙上拖下一條長長的線,邊側首偷偷地打量赫梓言。這個府裡除了姨媽,就只有表哥是真心待自己好的,然而終有一日她要出嫁。她無依無靠,只能依附着赫家生存,然而來日所嫁之人便是再好又怎麼能及得上身爲侯府世子的表兄一個手指頭?

過慣了侯府錦衣玉食的生活,她不能想象赫夫人會把她嫁去哪裡。陳沐秋尋思着,不自覺紅着臉往表兄身上靠了靠,他筆意一頓,在宣紙上染上重重一塊墨點,倉促地看向她——

後來的發展彷彿是順理成章的,她勾住他腰間玉帶,自己手也顫抖着,面色含春踮着腳吻上他薄薄的脣。他凍住了一般,彼時表妹的脣堪堪滑到了他下巴上,到底是年輕血氣方剛的時候,他沒禁受住撩撥,拂去石桌上畫紙筆墨,將她架到桌上壓了上去。

後來具體經過是怎麼赫梓言自己也忘了,只記得當時聽見瓷器轟然碎裂在地的聲音,擡眼便見到碧荷立在亭子外數步之遠處,他腦子裡當即嗡鳴起來,而亭子外的碧荷連地上的殘碎都不及收拾便跑了出去。

事情自然是沒成,自此以後赫梓言是下了心要同表妹斷了往來,他既然日後不會娶她,便不能毀了她。這是他的想法,陳沐秋卻以爲兩廂裡是情投意合的,表哥沒有要自己是爲自己好。

他確實爲她好,不過不是她想象的那樣。

緊接着書湘就入學了,她是白瓷一樣的麪皮兒,青翠的直裰穿在身上,個子在一衆男人間顯得玲瓏小巧。

赫梓言永遠記得那一年小書湘立在課室外探頭朝裡邊瞧的時候,陽光覆在她白皙的面頰上,她吮着脣小心翼翼地打量裡頭的人,目光不禁意就同他的撞上了。

赫梓言微微一怔,漫不經心的眼神聚攏起來,凝在門首那張瓷白的小臉上。“他”往裡走了兩步,似乎有猶豫,然後最終卻停在他旁邊的位置上,語聲慢慢地問他,“請問… …我可以坐在這裡麼?”

他近距離瞧着“他”,他的眸子小鹿一樣清晰澄亮,一點不易察覺的侷促隱藏在看似淡定的表情之後,他拉開椅子示意“他”坐,狹長的眸子彎彎地眯起來,忽然覺得很有趣。

… …

思緒走得太遠,赫梓言回過神的時候書湘仍那麼定定地瞧着他。

時過境遷,她依然是回憶裡乾淨純粹的模樣,不說話的時候眸光裡帶一點憨,性子卻左犟固執的很。

——竟以爲他把她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麼?

真是個呆子。

“不說話就是默認。”書湘垂下腦袋,她不清楚赫梓言和陳沐秋究竟是怎麼樣的瓜葛,那是她潛意識裡未知的變數。

書湘面上泛白,吸一口氣卻糯糥地道:“御都,你以後都不要去找她好不好?”她把手輕輕放在心口的位置,“這裡會很難受的。”

他垂眼捧起她的臉,一瞬間這張面容同五六年前那張初見的面龐融合在一起,他憐惜地親了親她的眼角,脣畔映上微鹹的溼意,須臾低低嘆息着道:“我哪有主動尋過她?書湘不要亂講。”

她眨了眨汪汪的眼睛,眸子裡照出他的臉,想了又想,堅持道:“我沒有亂講。”碧荷的話和她自己親眼所見到的都是依據。

他彎脣溫熙地笑,伸手捏她的鼻子,“好,那就當書湘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