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一線陽光照進馬車裡,書湘拿手握了握,光線從指縫間漏出去落在膝上,她閉上眼睛,滿眼都是母親的萎靡憔悴,全然不是方纔在大太太跟前鮮活開朗的模樣。

茗渠坐在一側,她瞧得分明,姑娘這是爲不叫太太操心才裝出的沒心沒肺樣子,在老太太二太太跟前也是。

想想真挺難爲人的,姑娘原先過的是什麼日子,滿府裡各處誰敢給臉子?哪個不是上趕着巴結的,偏偏有那起子小人最是肩窄腳底滑,尤其那大廚房管事秦福家的,過去是什麼阿諛奉承嘴臉現下又是什麼嘴臉。連她們點一份炒年糕也要左等右等陰陽怪氣,竟忘了昔日受了多少好處多少打賞。

這樣兒行事爲人的,來日必叫現世報報死她!

俗語云“鳥撿望枝飛,棒打落水狗”,茗渠細想想這也難怪,大太太病歪歪,顯見的是不成氣候了,老太太又和大房經年不睦,這府裡現今兒是二太太拿在手上,各房有了好東西也是上趕着先往老太太和二房處送,再想不到她們姑娘的。

但俗語又云“天上下雨地上滑,自己跌倒自己爬”。她們姑娘是個通透性子,人前從不露出受了委屈的可憐作態,否則只能叫人瞧不上,谷要自長人要自強,這世上的事兒沒人說的準,或許改日她們姑娘就發達了呢。

茗渠把車簾子拉開一點兒,外頭有夏日徐徐的風吹進來,轉頭對書湘道:“姑娘快別拉長個臉,咱們這好歹是去給人做壽的,沒的一會子外人瞧見暗道咱們敗興,回頭底下人說給老太太聽了,惹得一場不高興就不好了。”

書湘張開眼睛,茗渠的話說的直白,她也不是不明白,擡手拍拍僵硬的臉笑道:“倒要你來指點我了,我是想到母親心裡纔不稱意,也不曉得日子怎就過成了這般,我自己是不打緊的,橫豎來日嫁到別人家裡去,好不好的,也不過那麼一回事……只是母親我心裡放不下,我若有個親生的哥哥倒也罷了,哪怕他是個沒出息的,也好過我是女兒身,不能給太太撐腰長臉。”說着不禁一嘆。

茗渠轉了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道:“眼下不是有齊二爺麼,我瞧着二爺是日日的往咱們太太屋裡請安問候,也帶外頭好吃的給太太和姑娘,我私下掃聽過,這些只單是太太和姑娘纔有的,連韓姨娘和五姑娘都沒有呢!”

“是麼?”書湘往後靠了靠,茗渠忙不迭地點頭。

書湘卻不以爲意,淡聲道:“你曉得什麼,他不知多寶貝他那孃親和親妹妹。如今在太太跟前大獻殷勤,只能說是他看得清,太太畢竟是太太,名義上是他的母親,他這麼做是做給外人看的罷了。”

“可二爺待姑娘真挺不錯的啊,”茗渠歪着頭想了一時,“我冷眼瞧着,二爺待姑娘真不像是裝出來的。”

書湘聽她篤定的口吻心裡想笑,面上已然花兒一般燦爛,她拿手推茗渠,嘻嘻道:“你是收了他什麼好處這麼爲他說話,還是姑娘大了想女婿了?你需知道,倘或不是爹爹心裡頭仍念我素日幾分好,着他照顧我,你想他能對我這不是一母所出的妹子有多好?再者說,我們也不是一處長起來的,想來並沒什麼情分可言。”

這麼說也有道理,可人家能做到這份兒上,即便是裝出來的,是做給外人看的不也盡到心意了?

茗渠爲書湘整整裙襬,忍不住道:“姑娘少擔些心思罷,依我說,二爺如今這麼着已實屬難得,並不是那一種當面一套背面一套的主兒,想來姑娘和二爺將關係處好了,日後他記着兄妹兩三年下來積累的情誼,會好好兒奉養咱們太太的。”

“我何嘗不知道這些,這不近來不和他吵嘴了麼,我還二哥哥長二哥哥短呢,他不知道多高興,”頓一頓,書湘挑着簾子看街景,隨口嘟囔道:“我哪裡敢惹他不快活,只差當菩薩拜了。”

茗渠噗哧一笑。轉而也偷摸着往外瞧,不知道別人是如何,總歸她們兩個過去都不是緊鎖深閨的女孩兒,一不留神總歸忍不住朝外東張西望的。

書湘吸一口長氣,暗道外頭的空氣就是比家裡的好,連空氣裡彷彿都含了絲甜絲絲的味道。她正想着,茗渠突然伸手一指街角那一處,嚷嚷道:“姑娘你看,那是不是賣糖人的?我在這兒好像都能嗅到甜味兒,怪饞人的。”

馬車轉過街角,書湘正巧也瞧見了,她呆了呆,霎那間腦海裡掠過什麼,脣邊笑意慢慢就凝住了。

收回視線重新坐正,不妨茗渠又驚又喜的聲音又響起來,“咦?姑娘你快瞧,那風車怎麼這樣眼熟,咱們書房窗口那隻風車竟也是這個樣式,只是顏色不同。”她稀奇地坐回來,“您什麼時候在街上逛來着?”

書湘抿了抿脣,避開她視線乾脆了當地說“沒有過”。茗渠卻認定了,急道:“我的好姑娘,你可別是一個人在外頭走的,外頭什麼歹人強人沒有,仔細遭了劫!”

她卻哪裡是一個人走的……

書湘嫌棄茗渠羅唣,心下不耐煩,只得道:“並不是一個人,你放心了?今後便是想在外走走都不能夠了,單你有這些閒說的,你見哪家強人青天白日在市面上拽的二五八萬劫人錢財,豈不聞戲文裡那起賊匪背靠青山綠水,扯開嗓門兒碗口大的刀往肩上一抗,張嘴便是‘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過此路’——”

“得得得,我說不過您。”書湘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茗渠打斷了,到底是誰比較能扯啊,這都扯得沒邊兒了,誰還認真同她計較山賊強人了。

茗渠狐疑地瞅一眼她們姑娘,摸摸下巴問道:“那陪您一處在街上溜達的是哪個?”她底細一尋思,想總不能是哪家小姐陪着在街上走的,這必得是學裡的公子少爺,於是再問:“左不過是姑娘學裡熟識的同窗好友……莫非是,赫三爺?”

這一問卻猶如石沉大海,書湘沉默地看向窗外,背光的側影竟讓人恍惚生出寥落之感。

半晌兒,馬車停下來了,才聽見她細如蚊蠅的聲音,“他如今是定下親事的人,我又不同以往,今後只當是不認識…你也再不要提起了。”

茗渠看她一眼,低聲應“是”,先行下了馬車,再從下邊扶住書湘踩住腳蹬下來。

書湘看到二太太便走過去,歸攏到小姐們中間,寧馥雅搶了寧馥瑄的先,湊到書湘旁邊咬耳朵道:“我本想和姐姐坐在一輛馬車裡的,可母親偏不許,這一路可悶壞了我……”

她瞧着還是當年的一團孩子氣,書湘無奈地點她的鼻子,“快站好了,在外頭多少雙眼睛看着,這麼貼在一處到底不像樣。”

寧馥雅嘟着嘴,果然聽書湘的話站直了,眼睛卻止不住地張望。相較之下,寧家大房另兩個姑娘就安靜多了,尋常人家多的是不把庶女帶出來的,三姑娘五姑娘又都是庶出,往日在大太太跟前規矩大,是自小就拘束慣了的,故此這會子並不敢作出不當的言行舉止來。

一行人走上臺階,裡面早有楊家事先安排的老嬤嬤在門邊迎接,坐上小轎到了垂花門前,書湘扶着茗渠的手下來,遠處零零散散停了好些太太小姐的轎子,她放眼看過去,只覺滿目的釵環羅裙,耳際鶯聲燕語,連空氣裡彷彿都是女兒家的脂粉香。

書湘抽出絲帕掖掖鼻子,她長到這樣大還從未見過這麼多妙齡少女,個個都像五彩的蝴蝶似的,年輕又朝氣。

楊老太太過大壽,楊夫人是媳婦,這時候親自在二門上接待,她人羣裡一眼就瞧見寧家二姑娘,又因與二太太王氏是舊識,忙就臉上攏了笑迎將上去,攙住手道:“哎喲,二太太,早便聽說你回京來了,這一向可好?”

眼睛在王氏肚子上轉了轉,擡眼還是笑意濃濃。這些高官家的內宅婦人都不是省油的燈,楊氏心道既然璟國公並不往太子或薛貴妃兩邊靠,卻爲何王氏和薛家大太太這些日子過從甚密?她們在一處能說什麼,左不過是兒女的婚事。

楊夫人因此便在心裡疑惑寧家此番真正的態度,璟國公受今上器重自不必說,而今宮裡多有流言傳出來,都說是聖上將改立薛貴妃所出小皇子爲儲君,廢黜如今的太子,莫非是璟國公有確鑿的消息,王氏纔有此番舉動?

這些念頭都在一念之間,楊夫人笑微微的,相較之下二太太的態度就沒那麼熱絡了,她臉上也掛着笑,“我挺好的,過去在閨中咱們也是常一處賞花作詩的,本想忙完這一陣便來找你說話,趕巧你家老太太做壽,這不接了帖子便來了。倒是你,這麼些年不見還是這麼個模樣,我在外都耳聞說你楊家的姑娘出落的水靈靈,一會兒可別藏着不叫我見纔是。”

“哪裡的話,”楊夫人自謙着,目光轉到王氏身後,看見幾位姑娘目光一亮道:“瞧你們家幾位小姐纔是藏在閨閣之中,這是一個賽一個的俊,把我們家素心都給比到泥裡去了。”

言罷讓後頭的婆子送上幾位姑娘的見面禮,楊氏這話倒也不全是信口說的,寧家的姑娘麪皮兒生的好有個緣故,璟國公當年是出了名的丰神俊朗,妻妾又都貌美,他的女兒自然不會差。二老爺是他的兄弟,樣貌也不必說。

二太太嘴上含着笑,後面幾個姑娘也微微低着頭做害羞狀,唯有書湘面色如常。

她是認真在看周遭的千金小姐們,平生至此書湘還真沒見過這麼多女人齊聚一堂,賞美人嘛,真真人生一大賞心悅事,至少以前她是哥兒時就沒這待遇能夠站在花叢堆裡的。

不一時,貴婦小姐們都被牽引着往休息的花園帶去,隨意吃吃茶,嘗幾塊糕點,或相熟的聚在一處說說話兒,歇了約莫有兩盞茶的功夫,人都到齊了,女眷們就由楊府的下人牽引着往看戲的地方去。

戲臺子上水袖翻飛妙音嫋嫋,臺下女眷們心思卻少有在臺上的。宮裡的流言她們大都聽聞了,眼見着薛貴妃得勢,寧家豈有不水漲船高的道理,憑璟國公再一心想着中立,稍有些風吹草動,外人眼裡卻全不是那麼回事。

二太太今兒受的吹捧比她以往任何時候都多,衆人都願意擡舉她。

家裡老爺是太子那一派的倒沒有上前湊趣,卻也沒有作出瞧不上的嘴臉,留一條後路總是好的。

書湘也百受“摧殘”,那些貴婦不知都是怎麼樣曉得她是寧家長房嫡女的,本以爲外人好歹要拿她從前扮哥兒的事情奚落幾句,不曾想,臆想中的言語全然沒有聽到。反倒個個誇她俊,誇她好,茗渠在邊上拿見面禮拿到手軟,心道回去都可以收到私庫裡去。

書湘因不慣應酬,難免笑得尷尬,又有不少從未見過的少女過來姐姐妹妹親熱地叫她,書湘難免羞澀,起初還盡力作答說話,到後來卻疲於應對,那各種脂粉香纏在一塊兒簡直讓人呼吸困難。

戲臺上鑼鼓敲得熱鬧,這一出摺子戲似乎是個名角兒唱的,書湘不識得,不過人家確實唱得好,楊家老太太帶頭忍不住誇了句“妙!”,衆人就都被吸引了注意力,書湘找準時機,藉口淨手便快步走了出去。

來在外頭深呼吸再深呼吸,此時已近晌午,屋外氣溫着實不比屋內四角放置了降溫的大瓷缸,裡頭滿滿盛着冰山倒也舒爽,外頭太陽圓滾滾掛在天上卻好似個大火爐,人站在地上猶如置身於太上老君的八卦煉丹爐裡。

書湘心有餘悸地朝裡頭望望,因見楊家的園子造得不錯,便向門口的丫頭要了一把油紙傘,指指前頭橋邊的亭子,“我去那兒坐坐,你不必跟着。”那丫頭蹲身道一聲是,便立住腳了。

書湘過了橋,見左右無人便放鬆地往石桌上靠了靠,一手搖着百蝶飛花的紈扇,香袖傾下露出一段蓮藕似的皓腕,腕上套着珍珠手串,紈扇的紅鬚子隨着手上幅度左右一縷一縷地搖曳。

她漸漸也不那麼熱了,人一放鬆便慵懶起來,靠着石桌昏昏欲睡之際,迷糊間,只覺前頭假山處閃過一抹麗影,很奇怪,睡意頃刻間一掃而空。

書湘撇着嘴看周圍,除了遠處樹上不時響起的蟬鳴聲,根本就見不到任何人。

她是極有好奇心的,也不覺得只是自己的錯覺。於是棄了傘,執着紈扇遮在額上往崚嶒的山石處走,脣角微抿着,眼尾處映下扇面上蝴蝶紋樣的嫵媚陰影。

那邊一帶嶂翠後是羊腸小徑,竹聲如濤,書湘聽見些微的人語聲傳過來,竟還是男人的聲音——

她心下驚訝,若說適才見到的是個女子,這會子怎麼卻有男人的聲音傳出來?

略一尋思,書湘駭然驚覺,那聲音竟彷彿是…赫梓言的?

她也不曉得自己是怎樣想的,下意識就踮起腳尖,透過假山的縫隙看過去。

映入眼簾是一抹熟悉的背影,心裡已然確定是誰。略一頓,再看他對面,儼然便是膚白若脂的楊四姑娘。

楊素心是當之無愧的美人,此際伊人脣角噙笑,笑如春山依稀有絕世的風華,手上抱着一卷畫軸。

然而書湘的視線卻無意識落在赫梓言挺拔的背影上,他在看着她麼?這位楊四小姐是天仙一般的人,普天之下,怕沒有男人不動心的罷。

也難怪。

書湘低了低頭,眸光不知不覺就黯淡下去,轉過身也不再看他們。擡腳往回走,胸口卻像爬滿藤蔓一般窒悶,她無措地拿出帕子在額頭摁了摁汗珠,手卻發重慢慢下滑撫在心口上。

難道是天氣太過炎熱,連呼吸也變困難了?書湘仰臉看明晃晃的日頭,眼前一陣暈眩,假山後楊素心的聲音卻意外傳進耳裡。

“御都……”

“纔來便要走麼,看見是我就這麼失望?”

來了來了,不好意思更的晚了。。。qaq!

--,我也想早點的,我可是下午就在寫的,寫寫停停神馬的。。。因爲呢,昨兒沒更,所以今天字數上就彌補一下下,寫多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