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書湘這話一說,大老爺立時豎起了眉毛。

無他,只因這是大老爺記憶力裡書湘頭一回頂嘴。小時候不提,只說她大了些,曉事兒後,在他跟前永遠像個乖順的貓兒,他說什麼是什麼,也從沒有叫他不順心的時候。

說起來,女兒倒是四五歲上頭十分調皮,一見着他就張着手臂要抱抱……

想到這裡大老爺一嘆,他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頭安撫安撫,餘光裡卻見着老太太拄着柺杖正要進來。手下一頓,陡然厲聲道:“是我慣的你越發沒體統!齊哥兒,把你這不懂事的妹妹送回去,好生反省反省。”

書湘咬着脣默了聲,誰知轉過身一打眼卻看見唐媽媽,她攙扶着老太太進門來了。

黃楊木的孔雀雕柺杖敲在地上,一路響起“篤篤篤”的聲音。

一屋子人忙給老太太請安作禮,權氏面色刻板地在首座上坐下,她打眼在屋裡瞧,一眼就鎖在書湘身上。大老爺暗暗懸了心,纔要開口,老太太卻對書湘道:“上前來!”

書湘一咯噔,走是走不掉了,條件反射地看一眼大老爺,心中惴惴的。

大老爺書房院裡的事情長了翅膀似的飛快在府裡頭傳開來,老太太一得到消息立刻就趕來了,氣得一路走一路大喘氣,又有唐婆子在邊上火上澆油,把大太太和老太太那些事情車軲轆似的輪着說。

老太太當年是落了下風的,現在她忽然就想明白了,原來大太太這是跟自己玩陰的,生了個女兒也敢充作帶把兒的,當初倒着實小覷了她!

權氏年輕時候就是潑辣性子,即便日後嫁了人也不見收斂,後來親兒子又死了,整個人就變得極端起來。老了老了,卻並不似別人家的老太太活成個老壽星,通情達理能包容,她是越發難對付,破落戶性子一點沒改反倒變本加厲。

眼見着書湘過來了,她抄起手杖,在衆人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重重打在她膝彎彎上,口中喝道:“咱們家丟不起這個人!你如今什麼身份,卻叫你家中幾個姊妹怎麼辦?!日日的在外頭拋頭露面,成什麼樣子,將來哪一家要你?不若我做主你絞了頭髮庵裡做姑子去,也省的拖累你姐姐妹妹!”

韓姨娘被這急轉直下的情勢弄得回不過神來,心下倒是認爲老太太說得很是有理,來日她的四姑娘可還要嫁人的。

寧書湘見天兒的往外頭跑,莫說她們這樣的人家,便是平頭百姓家的女兒也沒有到學裡上學去的,那是男人待的地方。這事情一旦傳出去,不光她自己,便連寧家所有的女兒都要受她所累。

書湘聽得胸口發涼,這是她從未想到過的,她也很無奈,確實是自己的不是。她自己也就算了,嫁人不嫁人的根本就不是她考慮的事情,可是上至大姑娘下至四姑娘,到了年紀都是要說親的,倘若因自己許不了好人家,豈不罪過。

只是絞了頭髮做姑子——?

做姑子便要青燈伴古佛,連頭髮也沒有,好生古怪。

她不願意……

書湘晃神地想着,連膝蓋上的麻乎乎的痛感也渾然不覺,她一徑兒發着愣,老太太卻越想越氣,手上柺杖就又招呼過來了,嘴上吩咐着唐媽媽,“帶二小姐祠堂祖宗排位前思過去!”

老太太現下並不全是發泄私怨,她是府裡的老祖宗,方纔一席話也是斟酌過的,想家裡頭這麼幾個姑娘來日可都是要說親的,眼見着年紀都上來了,大太太當初的臭棋留下的後果並不只是她女兒獨個兒需要承擔,還將賠上寧家所有小姐的名聲。

京中那些個太太奶奶們最是牙尖嘴利,往常一丁點風聲也能叫她們閒磕牙嚼舌根子說出朵花兒來,這如今多大的事情!府中家下人裡常有與別府相熟的,紙包不住火,不出三日,這事兒保準滿城皆知。

書湘被打得大腿上一痛,她咬着牙略一皺眉硬是沒叫出聲來,腳下卻重心不穩。

該!

這都是自己該受的,受了老太太的打她心裡也痛快,索性一氣兒把事情都解決,往後她也不必遮遮掩掩。況且,老太太打了她氣消了,就不要再去找大太太麻煩了罷。

大老爺終於看不下去了,明知道這時候出來維護必要惹得老太太不高興他也顧不得了。

忙上前一手攬住女兒,擡頭對老太太道:“母親自己要保重身體,切莫因這點子小事氣壞了身子。纔剛兒子已經行家法處置過了,湘兒到底還是個孩子,她懂什麼。”他扯了扯脣角,擲地有聲,“依我看,就不必去祠堂思過了。”

老太太磨磨牙,“這點小事?”什麼叫行過家法了,真當她老了耳朵聾了眼睛瞎了不成?大老爺打的那一棍子不輕不重,滿院子人誰不知道,這怎麼能說成是處置過了?

大老爺輕軟地拍拍書湘的肩膀,擡頭看着老太太。到底不是親孃,說起話來還該斟字酌句,因此賠着笑道:“能解決的事情都是小事,兒子曉得老太太慮的是什麼。”

即便他心中也十分介意活生生的大兒子變成個大姑娘,可是不同於老太太,書湘是大老爺的親生女兒,情分不同,他不可能狠下心腸用家法處置她,更別說去祠堂裡思過了。

思過還能是做什麼?往祖宗牌位前一跪,不給喝水不給吃飯,跪到什麼時候昏過去算完。大老爺如何捨得,只怕若書湘真是個兒子他才狠得下心。

然而教養女兒和兒子原就是不同的,很該區別對待。

老太太瞧出大老爺這是鐵了心要護着女兒,她心中也是有顧慮的,畢竟不是自己的親兒子,否則家中一切還不是自己說了算?

一時有些感傷起來,她那兒子偏生就去的早,留下她一個兒在這府裡頭孤魂野鬼沒個依仗,幸好現如今身邊養着付氏生的哥兒,老太太想到這裡心中寬慰,面上慢慢就收起了那副兇悍的嘴臉。

她不打算跟大老爺撕破臉,這兒子也是自己看着大的,比不得親生母子,不過情分絕對是有的。

“老爺心中既有成算,我老婆子也就放心了。”她摩挲着柺杖的紋路,又動嘴勸起來,“老爺自個兒也別太過動氣了,橫豎已經這麼着,咱們受了騙也是沒法兒。”

書湘心頭一跳,看見大老爺眉宇間皺了皺。

老太太的話真真戳人。書湘鼻子發酸,如果可以控制,她也不想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想着,不覺往大老爺臂彎裡靠了靠,鼻端便縈繞上一股子清雅到令人心安的味道。

大老爺斂去眸中鬱色低頭瞧書湘,溫聲問:“下回可還要打謊騙爹爹了?”

書湘乍一聽只覺得回到了小時候,下意識地搖着頭,大老爺看首座老太太一眼,猜到老人家還有話要說,就打發齊哥兒送書湘回去了。

等屋子裡人都遣出去,老太太就順理成章提起了大太太。她的主張是這樣的,大太太“無子”,這是犯了七出,大老爺反正是不喜歡她的,可以着手休妻了。

滿以爲大老爺氣成那麼個樣,聽說昨夜裡都把大太太整治地病倒了。

自己提出來,他該答應的。卻不想大老爺一口便否決了。

雖說休妻是大事,甚至干係到兩個家族,但是大太太此次做下的事擱哪兒都是不可原諒的,不休她休誰!老太太脾氣上來了,脫口而出道:“老爺現今兒反正是遠着薛家了,朝堂上的事我不懂,也說不上話,可這事你瞧瞧,放眼看哪家人家有這樣的醜事?薛氏壓根兒不配做我們寧家的媳婦——”

“這話卻差了,”大老爺想得更爲深遠,他心中亦是十分厭棄大太太的作爲,卻不得不留下她,因道:“老太太只想到薛氏犯了‘七出’,卻不想我若因此將她休棄回家,宮裡頭薛貴妃處待要怎樣交待?”

這不擺明了是在打薛家的臉麼,薛貴妃如何肯依,屆時再鬧出點什麼來……

大老爺心中已有成算,想來薛貴妃必定和大太太通過氣了,薛氏昨夜纔會道出那些令人心驚的話。他聽見她那些話,內心深處幽閉的痕跡隱隱作痛,一發不可收拾。

赫家瑾嫺,如今她於他而言是什麼?

十來年之久,時光反覆打磨曾經酸澀朦朧的愛慕,她爲皇后,高臥雲端,而他在萬里之外仰望。

此生原當得意美滿,若說有遺憾,唯有這一宗罷了。

老太太哪裡曉得面前半個兒子的九曲迴腸,她還要勸說,大老爺眼神驀地一冷,快到她以爲是自己老眼昏花的幻覺,直到大老爺幽幽地再次開口,“老太太怎不替湘兒想想,倘若薛氏遭了休棄,湘兒該如何自處?別人怎樣看她?”

確實,大太太如果被休回孃家,薛家不說,就書湘,她是一輩子都擡不起頭的。大老爺點出的老太太卻忽略了,也或者她是不在意的,自然不會費心思量。

此際她張口無言,知道再呆下去無意,就囑咐大老爺好生休息,扶着柺杖悻悻回去了。

話說赫梓言曾在家學裡同書湘相約一道往闕何大街聽評書去,轉至隔天,寧書湘卻沒有到。他等了大半日,她始終沒有出現。

因大老爺嚴禁家下人把書湘的事情傳出去,所以一時半會兒的外界還一點風聲也沒有,故此赫梓言也是不知的。

他只道寧書湘是騙了自己,她假意應承,其實開始便打定主意不來。他素來心氣兒高,既然人家不願意,自己又何必上趕着?

適逢忠義候夫人催促他往楊將軍府走動走動,楊將軍不在京中,楊府都是女眷不方便見男客。他去了也不過是帶些禮品表達一下親近的意思,把侯夫人特爲爲楊四姑娘準備的玉佩送到管家手裡,但是得說是他自己千挑萬選的定情信物。

他還是一面沒見着傳說中美貌若仙的未婚妻,失落倒也沒有,好奇卻有一些。

這麼着一算,他也有三五日不去學裡了,往後都不打算去了,要在家侯職。據他所知寧書湘也不曾去。

回程路上,赫梓言粗粗一算,他這是有好幾日沒見着寧書湘了。好幾日不見了,若是她果真的不願意見他,他確實是可以滿足她的。

可是他不樂意,所以最後卻出現在寧府門口。

來信兒斜眼兒看着,他們爺這回想什麼還真是好猜,其實這也就是男女間那點兒事,雖說寧家少爺是男的,不過意思是一樣的,他家爺想寧家這位了,實在想得慌,沒法兒了,連前幾日被放鴿子的氣也不去生了,直接上門了就。

卻說書湘拿着這幾日練的字往大老爺的外書房去,外書房在外院,她是走慣了的。

沿途大小的僕婦丫頭都來看她,不算偷偷看,是光明正大看,邊看邊發出“嘖嘖”的聲響。

這都好幾日了,卻絲毫不能降低她們對二小姐的好奇心,心話兒,怪道呢,這麼樣的容貌生作男子着實妖嬈輕浮了些,如今才知道原來是個姑娘啊!偏偏還扮作男兒身,如今淪爲笑柄怪誰?只是這張臉,還真說得上是萬中無一。

書湘上身穿着胭脂紅點赤金線的緞子小襖,下面系一條淡色的十六幅湘裙,行動間裙襬浮動,身姿娉婷秀美,臉頰在陽光映照下瑩然有光,發黑如墨,遠遠瞧着,竟恍若凌波仙子涉水迤邐而來。

她一板一眼注意着走路姿勢,這幾日她開始注重這些。

大太太鎮日躺在牀上沒什麼精神,她如今不用上學,早起便去陪着大太太,及至中午在正院用過午膳後纔回到韶華館練字,寫得有滿意的便收起來,存了幾日,今兒要拿給大老爺看。

書湘雖素來扮作男子,大太太卻提前準備好了今季的衣服裙衫並釵環一類,因此乍然恢復女兒身並不會出現沒有合適衣服穿的窘況。

韶華館裡頭幾個大丫頭更是卯足了勁兒要把她們姑娘打扮得天仙下凡,誰說不是呢,生得這麼樣嬌麗的顏色,十三年來卻清湯掛麪着男裝,可惜了了的。

書湘感受到府裡衆人對自己的不同。過往她經過,底下人怎麼敢一霎不霎盯着她瞧,還有大廚房裡,近來不知怎麼的,非但不把飯菜送過來了,連到點兒了她們自己院裡的小丫頭去拿還拿不到,說是還沒做好。

她有些感概,大太太又不是身體差到再也爬不起來了,這起人見風使舵的,背地裡笑話她們母女就算了,只要別當面叫她聽到就好。

如今不過是暫時把掌家權先移到老太太手裡,她們就保證大太太沒有拿回來的那天?

書湘自小見到的都是笑着討好的嘴臉,這幾日她的世界卻塌陷了,自然也有同往日無二致對她笑臉依舊的,然而更多的卻是若有若無的嘲諷。

想着,她拿着字帖對着澄淨的天空輕輕地吐氣,陽光碎金一般落下,棲息在她發間,漾起眩目的一片暈澤。

書湘不甚習慣地拎起裙角跨過門檻,進了外書房,她本要直奔正屋,卻陡然見着有小廝領着二人從斜側裡出來,其中一個赫然就是赫梓言麼……

鬧不清緣由,她胸腔裡怦怦疾跳數下才迴歸正常。屈從於身體的本能反應,書湘立時轉過身,她拍拍心口,咬着脣往外走。

那廂赫梓言轉動視線,眼簾裡緩慢映出一截逃跑般略顯匆匆的可愛背影。

——陽光下揚起的黑得耀目的發,嫋娜風流的身段兒以及,清凌凌如湖面漣漪的女孩的裙角。

他不禁停下步子,怔仲着向寧府的小廝打聽道:“方纔轉出門去的是貴府何人?”

那小廝自然注意到她們二姑娘了,他是大老爺書房院當差的人,知悉大老爺的心思,對待書湘是有禮的態度,況且這會子也不能透露給赫三爺知道,這可怎生是好,總不能什麼都不說罷?如此卻失禮於人了,他又不是個啞巴。

正在他爲難之際,只聽那赫家三爺又說話了,“既然國公爺不在,可否帶我去你們三爺院裡。我與他本是同窗,如今他有幾日未曾上學了,莫不是出了什麼事兒?”

“……”那小廝閉了閉口,他還是裝啞巴罷!

後書湘在花園子裡轉了轉,她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心想赫梓言來找大老爺也該離開了,就再次回到了外書房。

偏偏就是這樣湊巧,赫梓言和那“啞巴”周旋半日問不出什麼,最後把那小廝問得藉口倒茶將他留在待客的偏廳裡頭了。來信兒是個伶俐的,跟着就笑嘻嘻追出去了。

赫梓言立在偏廳裡等了一時,左等右等不見來信兒回來,耐心耗盡,踱步到了偏廳走到廊上。

疏影間隙,廊前碧清的樹葉隨風簌簌地微顫,他眯眼瞧了瞧,十分無意地側過身,幾步遠外書湘正拾級而上。

這樣猝不及防的迎頭碰見,二人雙雙一怔。

這一眼於他有天雷勾動地火的效用,彷彿世間白茫茫一片,只有眼前身着襖裙的少女滿漲他的眼簾。

“你是……”他頓感口乾舌燥,舔舔脣複道:“你是不是——”寧書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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