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他這是被耍了的樣子麼,若是果真受了她的騙這會子就不會出現在這鈴鐺衚衕裡了,簡直像天橋下城門口拿個幌子的大神棍,上書“天上地上,無所不知”。

他偏生就知道她在哪裡。

“你躲開。”書湘看也不看赫梓言,她張大眼睛想把眸中酸澀的淚意逼回去。她記得父親曾教導過,男兒有淚不輕彈,她自知自己雖不是個男子,卻是在爹爹的培養下作爲男子長到這麼樣大的,因此不能夠輕易掉眼淚。

更何況… …

書湘擡眸看一眼近在眼前的赫梓言,她的視線隨着他搖晃的糖人左右搖晃着。

更何況,赫梓言在這裡,她並不希望自己脆弱的一面被別人看到。

“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書湘從角落裡走出,“赫兄還是回去罷,總跟着我做什麼呢?”

實在沒這樣道理的。

赫梓言面上倒是看不出什麼情緒,他手臂伸在她跟前,有幾分執拗地把糖人遞給她,“不是想要麼?”

“現在不要了。”她垂下眼瞼,想象自己是在同一個陌生人說話,“你走罷,以後也不要跟着我。”

她說這話時視線盯住那所宅子,眼圈若有似無的紅着,鼻子尖尖也是暈紅的。並不清楚自己故作冷漠的態度顯然不成功。

以書湘所瞭解的赫梓言,他是自矜驕傲的,這種時候理應甩手離去。熱臉貼別人冷屁股的事情還輪不到他。

果然赫梓言緘默下來,他把糖人往邊上一拋。不遠處磚地上立時發出碎裂的聲響,書湘心頭一跳,忍不住看他,卻見他正在看着自己。眼瞳深黑,脣線拉得直直的,彷彿下一瞬就會甩手離去。

“只是交個朋友也不成麼,”他朝她走近一步,很是困惑地開口,“你就… …這麼討厭我?”

這話說得艱難,他自知自己的心思見不得陽光,他也極力想要控制,然而情若能自禁他便不會走到這一步,雖說這其中有他對自己情感的聽之任之和放任。

似乎靠近寧書湘便會由衷感到欣悅,這其中的美妙滋味他捨不得拋卻,才越發難以自禁。

書湘腦子裡嗡嗡響,她討厭他嗎?談不上。心中陡然生出一股難以言說的悲傷情緒,說不準什麼時候她的真實身份就會公諸於衆,屆時連半步家門都踏不出去,外面的世界再也走不進了。

他說要同自己做朋友,雄鷹卻怎麼能與一隻被關在金絲鳥籠裡的金絲雀做朋友?

書湘舉了舉風車道:“謝謝你的風車和麪人,下次會讓茗渠把銀錢歸還你,還是很謝謝你… …”

長巷深深,一陣風盤旋着從巷口掠過來,帶起風車滾滾地轉動。

書湘平心靜氣地微微一笑,很是無奈地道:“不是我不願意同赫兄交朋友… …你怎麼要裝作不曉得的?你們家,和我們家,皇后娘娘,貴妃娘娘,”她忍不住絞着手指頭,偏了偏頭,“像不像戲文裡的政敵仇家之類,赫兄不看戲麼?哪裡有這樣的兩家人說什麼結交朋友的,我們不打起來便要謝天謝地了。”

赫梓言越是聽她說眉頭越是擰得緊,緊的好像可以夾住東西,他橫她一眼道:“你哪裡來的這許多古怪道理,你只需告訴我你是不是討厭我,平白說那些無用的做什麼。”

書湘蹙眉,她說的那些怎麼會無用?她是認真思考過才說給他聽的,世上怎的有這樣不識好歹的人。

風車一刻不停骨碌碌轉着,興許是拿人家手軟,或是爲旁的什麼,她一時沒想清明,猶豫着道:“說不上討厭…嗯,並不討厭。”

非但不討厭,還覺着他畫得一手連大老爺和當今皇上都不吝讚許的好畫很讓人羨慕佩服。

“這就是了。”赫梓言放鬆下來,作出結論道:“如此說來,今後你我便是朋友了。”

“誰和你是朋友。”書湘怪誕地瞅了瞅赫梓言,這人忒喜歡斷章取義。

她關於兩家緊張關係給他提的醒他是一點不在意還是早就意識到了?再說了,她不討厭他不代表他們是朋友,她不討厭的人海了去了,竟每一個都可以稱作是朋友嗎,根本沒這話。

赫梓言確定寧書湘心下是不討厭自己的,沒來由心情大好,忘形之下順手就搭在了她肩膀上。

他提醒她,“還記得長瑄麼?就是徐長瑄,如今的太子伴讀,”他自顧自說着,也不管被他搭住的人如何變扭地僵硬着身子,“他的生辰就快到了,你早前是答應我一同參加他生辰會的。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寧兄弟可要食言而肥?”

“…額,倒不會食言而肥。”書湘邊說邊尷尬地把頭往一邊傾斜,靠近他那一側的耳廓一圈卻漸漸紅了。

赫梓言猶自不覺,她卻受不住地微微縮着脖子收攏雙肩。

他超出尋常距離的靠近簡直能激起她一身的雞皮疙瘩,連鼻端呼吸間也混含了陌生的男性氣味。

赫梓言他這樣和自己說話實在是靠得太近了,真的太近了,書湘混亂地想着,眼睛盯住跟前地磚縫隙裡一棵迎風搖擺的青草,只覺自己如同這棵草,左左右右地搖曳,根本聽不分明赫梓言在說些什麼。

原本說話說在興頭上的赫梓言因她難得乖順的滿口答應反倒不習慣了,他頓住話頭,眼風略一掃停在書湘的脖子上,慢慢就有些走神。

他不明白爲何寧書湘連脖子也要同旁的男人不同,他的脖頸是纖細柔白的,領口鬆鬆地攏着,如同一塊剔透無暇的玉石,上面覆着潤潤的光澤,讓人幾乎不能把目光挪開。

又仗着身高的優勢,赫梓言將視線偏移下去,他發覺自己連寧書湘半截小巧的鎖骨都能窺見… …

冷不丁意識到自己這般不堪行徑的少年很有幾分自惱,白淨的麪皮上不期然騰起兩抹極淡極淺的暈澤,他喉嚨口發緊,趕忙壓下神思裡的意蕩神馳,正訥訥預備鬆開手,腹部卻劇烈一痛!

書湘用手肘頂赫梓言完全是下意識的舉動,察覺到他視線在自己身上游移,她緊張得心都吊起來了,也沒多想就曲起手肘,本以爲赫梓言是可以輕鬆躲開的,哪裡想到他一動不動叫人定了身似的,臉上還微微泛紅,輕易就被她打中了。

甚至在吃痛下,赫梓言退後一步絆到一戶人家庭院裡伸出來的藤條——

書湘忙捂住眼睛,耳裡很快傳來一聲悶響,緊接着是赫梓言壓抑的悶哼。

“你有沒有怎樣?”她趕走兩步蹲下去看他,赫梓言五官都扭曲了,也不知是疼得還是惱的,書湘先有幾分歉意,須臾一想也是他自作自受。

“說了多少次了,叫你不要動手動腳,看也不可以… …”書湘不是成心害他這樣的,聲音聽來就有點兒委屈,她上上下下打量他,小心翼翼道:“應該是沒事罷?”

赫梓言忍着疼,嘴裡“嘶嘶”了好幾聲沒好氣道:“爺要變成瘸子了!”

書湘皺皺鼻子,看他這麼中氣十足的,想來是不妨事的,便站起身道:“你莫要唬我,不過摔了一跤可有什麼打緊,小時候學走路不定摔過多少次,怎沒見赫兄今日是個瘸子?”

她說完再次打量他一遍,見赫梓言緊蹙着眉頭,書湘愈發不肯定他這是在騙自己還是什麼。

整了整衣襟,赫梓言從頭至尾一句話也沒有,她抿抿脣看他一眼,淡淡道:“… …我先走了,告辭。”

說罷也不看他,徑自擡步向前走。這處鈴鐺衚衕是那外室一家住着的,書湘一刻也不想停留,倘若不是赫梓言冷不防的出現,她也不會滯留到這時候。

她一面走一面在腦海裡胡想,腳步卻愈見緩慢,大約又繞過一個轉彎口,“嗒嗒”的腳步聲匿了,她終於停下來。

驀地扭身回頭看,身後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 …

赫梓言沒有追上來。難道真的摔得很嚴重麼?她開始懷疑,赫梓言皺着眉頭的模樣在她腦海中顯現出來。

越想越煩躁,她索性小跑着跑回去。

待看見他曲着長長的腿靠坐在牆邊的那一刻書湘有些後悔,她一步步挪到他近前,“噯。你起來,這樣叫別人瞧見了像個什麼樣子。”

赫梓言拉着嘴角繃着臉,書湘以爲他是不想搭理自己了,想想自己還是離開算了,橫豎赫梓言是不會出事的。她其實很清楚這一點。

書湘才起了這念頭,赫梓言卻彷彿知道她在想什麼似的,倏地拽住她衣袖一角,“…別走。”他頓了頓,她就那麼直勾勾看着他。

他很不自在,眼睛看着虛空的某一點,舔舔脣添了一句,“是你害得我腳疼。”

書湘不懂醫理,只好半跪在他邊上“研究”他的腿,赫梓言很配合地把兩條長腿都伸直了,她不好意思什麼都不做,就拿手指在他腿上戳,戳到他疼的地方纔會停下來。

可他整條腿似乎都不疼,也不像撞到哪裡了,書湘撇撇嘴道:“赫兄纔是個嬌貴人,你瞧我碰你哪裡你都沒感覺,還敢說自己要變成瘸子了,便是腿上哪一處磨破皮了也不值當什麼,我見過更重的傷。”

“在哪裡,死人身上嗎?”赫梓言斜睨着書湘,突然指了指自己右邊腳踝處,“這裡,扭傷了,腫了。”

書湘手快,跟着就是一戳,果然聽見他抽冷氣的聲音。

“實在對不住… …”她默默爲自己先前懷疑他是假裝的感到羞愧,彆着視線偷偷地覷他。

赫梓言卻揚揚下巴,“我是從不記仇的。”他倏然笑起來,笑裡藏了幾分狡黠,一雙眼睛彎彎的月牙兒似的,“倒是今兒要勞煩寧兄弟了。”

“——做什麼?”她警惕地看住他。

“倒也沒什麼,”她緊張的樣子讓他想笑,脣畔笑弧不覺就擴大了,嘴脣動了動道:“唔,恐怕要勞煩寧兄弟把我送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