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兒掀了簾子進來,在薰爐裡添了把沉香,瞧見大太太歪在短榻上一動不動,只當她是睡過去了。
說來也怪,自打太太昨兒從宮裡頭回來便心神不寧的,一個晚上她守在外間榻上只聽見裡頭大太太烙餅似的翻身子,翻了有一整夜,估摸着是天微亮時候才睡過去,睡沒多久又起了,接着就處理家事,直忙到晌午飯吃過了,這會子才得休息。
霜兒輕手輕腳從牀上拿過毛毯子蓋在大太太身上,孰料大太太眼皮動了動,忽道:“湘兒今兒沒去學裡?”
“倒是不曾去,”霜兒嚇了一跳,想了想又道:“聽蔓紋說是二爺身上不大爽快,使了人往學裡去,順勢把後幾日的假一道請了。”
霜兒不曉得書湘是姑娘的事情,她只覺得當中有些緣由,以爲太太聽到二爺不去上學多少該動氣的,沒想到太太一點表示也沒有,連二爺究竟身子上哪裡不適也不表示關心。
大太太側過身去,毛毯子歪了,霜兒忙重新爲太太蓋好,見她不說話了便自覺退出門去。
霜兒一出去大太太就煩躁地扯開蓋在身上的毯子,她心裡急,卻不能在面上顯露出來,不好叫下面人看出端倪。
書湘的事橫豎已經這麼着了,如今是走一步看一步的趨勢。這已經是她心頭久懸未落的大石頭,千斤重。
大太太曉得這是自己給自己造的孽,想再多也沒法子。
倒是如今這事兒,大太太有心想提醒大老爺擺正自己的位置,他不想站隊,這有可能?
她自己是薛家嫁進來他們寧家的,這麼多年來外人看着薛寧早已是一體,大老爺便是想明哲保身也不能夠。
況且按照薛貴妃的說法,大太太曉得大老爺在這節骨眼兒上搞什麼中立的原因只怕不簡單,許果真是顧念中宮那位舊情人也未可知。
再就是書湘的婚事,大老爺不曉得書湘是個姑娘家,暫時還不曾考慮到她的婚事,這正是大太太想要利用的。
她原先的主意並不一定要讓女兒同自己孃家薛家結親,薛家富貴是富貴,自己也知根知底。人選上頭,宮中小皇子虛歲兩歲,實則一歲多的光景,不能做考慮的。這麼着看來,就只有大房的升哥兒了,旁的那些個再入不了她眼。
薛芙升好雖好,人品也齊全,只有一點,大太太蹙起了眉,她想到那先頭她待字閨中時就與自己不對付的薛大太太郝氏。她這嫂子八字和她不對路,性子也衝,可取之處在她看來不過就是會生兒子罷了。
過去大太太生怕女兒嫁過去受這惡婆婆的閒氣,現如今倒沒這麼多顧慮由着她挑挑揀揀了。
打定主意把書湘的婚事往這兒靠攏,大太太心定下來,書湘今年是十三歲,等到十五上頭辦個及笄禮,再晚明年必須把身份的事情吐露出來,屆時安安穩穩和薛家定下親事——她曉得薛母有把書湘嫁給自己乖孫兒的意思,如此薛家這頭事情辦起來都會很順遂。
要擔心的仍舊是大老爺。
大太太不能透露出自己是受薛貴妃要挾才巴巴兒的要同薛家結親,否則叫大老爺知曉她被親姐姐算計威脅只怕薛寧兩家情分更見少,她畢竟是薛家出來的,嫁出去的女兒無論如何只有孃家強盛自己在府裡頭才挺得直腰桿子,說起來,還多虧了如今薛貴妃得意,她這些年在國公府同老太太唱對臺戲底氣才足。
想到這裡,大太太又翻了個身,順出一口氣。只要女兒和薛家的婚事定了,大老爺再盤算着中立也辦不到了,她恨不能立時就找大老爺把話說清楚,薛貴妃是她親姐姐,幫助她的兒子登峰造極於他們國公府只有益處再沒有不好的。
中立是什麼,誰相信絕對的中立?不管大老爺因何而中立,到得最後若是太子御極,薛府遭罪,寧府能全身而退?她不信。
想着什麼時候往孃家薛府走一遭,和母親把事情議一議,大太太眼皮漸重,將要睡着間猛聽見門外傳來付姨娘尖細的聲音。
大太太眉心打結,揚聲問了,外頭霜兒回道:“姨娘說是有話兒同太太說,我說太太這會子歇下了,她不聽,橫豎是要進來!”
門外付姨娘聽見裡頭傳出大太太的聲音忙跟着道:“太太好歹讓婢妾進去,且聽聽我說什麼,太太不會後悔的!”
她語氣篤定、言之鑿鑿,門外的霜兒一怔,卻想不通她有什麼可說給太太聽的,無非是小三爺的事。可小三爺這不是叫抱到老太太屋裡去的,要哭到那頭哭去不是更像哭對地方了?
“叫她進來。”
大太太坐起身子,整了整衣襬。倒要聽聽付氏有什麼要說的,這賤蹄子過去囂張的很,如今生了兒子還沒捂熱就給連番地抱走,心裡不好受罷。
付姨娘果真就進來了,身上穿得很是樸素。大太太打眼瞧着,見她這些日子憔悴多了,沒來由一陣舒心。付氏行過禮後竟破天荒喊丫頭搬椅子叫她坐下。
付姨娘曉得自己身份,這方面她看得清,雖是大太太賜座,這當口上她也不敢造次,再三推拒了才挨着小杌子一角堪堪坐了。
“說罷,”大太太轉着手腕上翠綠欲滴的翡翠鐲子,不欲同她囉嗦,開門見山地道:“你方纔說必不叫我後悔,你倒是說說,怎麼個不叫我後悔?倘若說得不好,我只當你是成心來尋我開心——是在騙我。”
付姨娘打了個寒噤,不曉得今日大太太是哪裡不稱心了,往日雖也治下嚴厲,卻萬不會一上來就給人軟刀子吃。
幸而她確實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爲了兒子,不惜出賣大老爺,她也在乎不得了!
遂從杌子上起身站近了,聲音低低道:“婢妾曉得老爺的一樁事,這事滿府裡除我外料着再沒有幾個人知曉… …”
大太太笑,“老爺這事既如此機密,怎偏就讓你曉得了?”
付姨娘面色不變,看了大太太一眼,復低頭道:“卻是一次老爺酒醉了進我屋裡,醉裡說出來的話。我聽後嚥進肚子裡,也不敢聲張,如今之所以決定和盤說給太太聽,實在是望着藉此求太太一句話。”
“什麼話?”大太太不以爲然的態度忽地變了,她端着面色呷了口六安茶,託着茶盅道:“你只管說便是,若你所言非虛,我許你個什麼也值當。”別是大老爺醉酒說出和中宮那位相關的事來,大太太垂眸,一絲銳利的冷光斜過眼角。
付氏若說出的是大老爺和皇后有首尾之事,就不能讓她活着了。
付姨娘再三斟酌着,“只求太太日後或可將小三爺許我自己養着… …”
大姑娘雖是她親生,卻因自小是奶媽子帶着大的,沒在她身邊養到七歲就搬進她自己的院子裡住,因此並不與她親厚,付姨娘做夢都想自己帶大小三爺,如此日後纔是真的有了指望。
“這不是問題。”大太太答應得頗爲爽快。付氏活到幾日都不一定,答應她什麼都不是問題。
與此同時,書湘卻進了院子。
午後時間人本就懶散,忙活一上午院子裡大大小小的僕婦要麼在用飯要麼跑出去躲了懶。正屋前本該守門的兩個沒留頭的小丫頭只剩了一個,眼睛閉着靠在牆上打盹兒,外間霜兒才又被鄭媽媽叫了去。
書湘在正屋前站了會子,想是母親這會兒在歇午覺,於是徑自打了簾子進到外間裡,她腳步本就輕,旁若無人地朝裡屋走。
癸水來了她身上不舒服,慈平是因鄭媽媽授的意,沒經她同意就使了人往學裡告假,她得知自己竟是一連請了六七日的假期,忙就來大太太這裡。
鄭媽媽是不會自作主張授意她屋裡人的,想來合該是大太太的意思,便想來知會一聲,橫豎她等身上舒服一點了就會去學裡的,萬萬不會一連着六七日不上學去,給大老爺知道了問起來叫她可怎麼說。
告訴大老爺她來癸水了?真叫人想起來就窘迫得外焦裡嫩。
裡間傳出付姨娘的聲音,書湘擡腳的步子一頓。
知道是大太太同付氏在說話,她該是掉頭就走的,卻鬼使神差隱了身形躲進角落裡,屏息凝神間聽起了壁角。
裡間付姨娘聽大太太同意,心口一鬆,舔了舔乾澀的脣終於下定決心。
她的聲音不輕不響,卻叫裡外母女二人吃驚不小。付姨娘忖度着道:“太太可知,咱們老爺在外頭瞞着您和老太太… …養了一房外室。”
“什… …麼?”大太太着實的楞了一下,手上的茶盅差點沒拿穩。這實在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原以爲這付氏是無意間曉得了那一樁大老爺和皇后的舊事,卻沒料到竟是大老爺養了外室。
外室?
大太太發覺一霎那間自己臉上並沒有太過震驚的表情,然而她曉得自己心中是十分驚訝的。脣角掖了分苦笑,大約這兩日刺激的事情聽多了,如今連大老爺在外頭有一房外室她都能平心靜氣了。至少在表面上看來是如此。
“你確定麼,”大太太將茶盞放下,又問道:“這是幾時的事?那外室可曾生養?現今住在哪一處?”
付姨娘忙斂着神回道:“太太,我那時是聽着起疑,才着人略略打聽了一遭,只曉得那外室是住在城南的鈴鐺衚衕裡,旁的…也就不清楚了…”
大太太呼出一口氣,慢慢地仰面躺下去。
男人三妻四妾實屬尋常,更何況是風姿卓絕的大老爺,她只是有些好笑,原來不只自己有事瞞着他,他竟也有事是瞞住自己的。
這倒有幾分兩不相欠的味道。大太太擺了擺手道:“你出去罷,”又不忘吩咐付氏,“這件事不許聲張出去,我自有主張。小三爺的事情我也會放在心上,你且寬心。”
她本就有一團亂麻的事等着處理,如今又多出一樁來。先時不曉得外室的存在也就罷了,這會子知道了,就絕不會放任下去。
卻說付姨娘退出正屋,仰首朝天看了看,近來天氣越發有熱的跡象了,太陽融融的懸在正中,像個燙手的湯婆子。
她走下石階,視線還恍恍惚惚的,冷不防瞧見湘二爺立在跟前,唬的大退一步,“二爺何時出現的,真是要嚇死人了!”
書湘才聽見她說給大太太聽的有關外室的事,她心裡十分的不稱意,家中已有幾位姨娘並大太太了,且她迷糊曉得大老爺同中宮那位的事,此時又聽外室一事,只覺爹爹那清風迴旋似的形象大打折扣,倒似個不雅的風流人。
“你方纔說的可都是真的?”
書湘板着臉,這份神態同大老爺十足十的類似,付姨娘稍一想就明白過來,提着幾分小心道:“我怎敢在太太跟前扯謊,更何況是編排老爺,從沒有這樣道理的…若不是爲了小三爺,我何至於走到這一步….”
同大太太說了這些,無異於與虎謀皮,大太太雖應下小三爺的事,卻沒個時限。付姨娘蹙着眉,也不看書湘了,扭身快步出了正院。
書湘恨恨地跺腳,跺得正屋前那打盹兒的小丫頭都給驚醒了,瞧見二爺一臉慍色,慌里慌張就行了禮,喊了聲“二爺”。
書湘一動氣,只覺得自己肚子裡又疼起來。她曉得這會子母親心情一定不好,也沒必要拿自己雞零狗碎的小事煩她。倒是外室一事,自己或可以幫着母親分點憂。
耐着性子在家裡呆了五日,癸水才一沒了,書湘隔天就往學裡去。
學堂裡還是那麼副樣子,夫子講夫子的,底下學生自己講自己的。書湘在座位上坐下,心思不集中,一番思想爭鬥之下終於偷偷摸摸溜出了屋子。
外頭聚集了各家少爺們的隨從,更有圍在一起賭錢吃酒的,茗渠獨自一個坐在屋檐下抱着膝蓋曬太陽,猛一瞅見書湘出來立時就跳了起來。
“二爺這是——?”茗渠看書湘後頭沒人,顯見的這是二爺一個人自己偷溜出來,這可真是八百年頭一遭啊。
書湘扯着她到一邊,只告訴茗渠自己是在家裡悶久了,要到外頭散散,順便透透氣,叫她不要跟着,到了下學的時辰自己一個回府裡去。
“有人問起來只說我上學裡誰家吃茶去了,你放心,我很快就回來的。”她篤定地道,信任地在茗渠肩膀上拍拍,步下臺階頭也不回走遠了。
“鈴鐺衚衕鈴鐺衚衕… …”
書湘穿梭在書院迂迴的長廊裡,一頭走一頭在嘴裡叨咕着。
她預備去探探虛實,只是不曉得若是那外室有兒有女的可怎麼好,屆時家裡又當如何?大老爺對那位是怎麼樣的感情?大太太會怎麼做?
千頭萬緒的,書湘甩了甩頭,突然間似有所覺一般,定住步子擡眼看前頭轉角。
這是通往學堂的必經之路,來人顯然是來晚了,不過步子並不急躁。
他悠悠地從那頭轉過彎來,驀地一擡頭,待看清幾步遠之外望着自己的人,眸中霎時掠過幾許訝然。
“屁股可好全了?”
赫梓言咂了咂嘴,淡色的脣角往下撇,“這麼許多日不來學裡,我道你不打算來了呢。”他的聲音裡滿是挑剔,往前走了幾步停在她跟前,低了頭瞧她,“可見是屁股上傷好了。”
又屁股長屁股短的——!
書湘燒紅了臉,不欲搭理他,越過赫梓言三步並作兩步轉過彎去。
赫梓言很快趕上來,把長腿一邁攬住她去路,看似閒閒道:“噯,我每日起早來上學,好容易趕上今兒你來了… …就不能同我說幾句話麼?”
話尾纏綿地拖了老長,惹得書湘心頭一跳。
“你現下不上學去?”書湘抿抿脣。她是往外頭走,赫梓言跟上來不大好。
“看見你還上什麼學,”赫梓言勾着脣角隨性地將手臂圈在她細柔的肩膀上,一副哥倆好的架勢,如沐春風般彎起脣角,“倒是你,你這是往哪裡去?”
“橫豎不干你的事。”書湘凝住身子,她偏過腦袋看他,臉上紅暈還未全散去,滿不自在地道:“你我還未熟稔到勾肩搭背的地步,你說是不是?”
“話不是這麼樣兒說,”赫梓言搖着頭,他說這話時陽光漏過廊子間隙照在臉上,眸光閃動着,聲氣切切的,“依着我說,你我多勾搭幾次,竟是想不熟都難。”
“多…多勾搭幾次?”
書湘怔怔的思考着這句話的涵義,片刻後手腳並用地推拒開他。
拿手捂在臉上降了降溫,眉頭剎那間就擰了起來,“赫兄又不正經,上一回才說好不動手動腳的,你敢是忘了?”
“我沒答應過。”
這話一出,噎得書湘說不出話來。
赫梓言攏了攏袖子,繡着繁複暗金色紋路的袍角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朝她伸出手,攤開的掌心有淺淺的掌紋,皮膚膩白,虎口處卻有薄繭。
莫非他還練劍?書湘定定看着,不解其意。
“做什麼?”她疑惑地問,視線從他掌心移到他臉上。恍惚聽見他鼻子裡哼了哼。
赫梓言微一曲骨節修長的手指,從從容容道:“我的袍子,你還我。”
作者有話要說:
我的惡趣味啊,轉角遇到愛啥啥啥的,其實書湘來大姨媽的日子沒去上學,人家赫赫天天來等她呢 - L-。
從大太太的角度出發,把女兒嫁給表兄是極好的(其實表兄好像確實是很好呢=- =... ...嘛,且寫着走一步是一步吧)
有筒子提到書名的問題,QAQ,,唉唉,書名好難取的,真的,我想現在這個嫡女XXX不到一分鐘就定了,有什麼建議不 — o o —..很拉轟又很帥氣又很吸引人又很棒棒的的名字!!
我胡亂想了想,像《嫡女書湘》?《唐突世家》?《女扮男之唐突美人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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