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話說書湘疾步出了忠義候府,春日裡傍晚的景緻是極好的,她仰首望望橘子黃的天際,落日緩緩低垂,天色眼見着就黯淡下來。

再低頭瞧瞧自己的手腕子,她臉色漸漸就不大好。

在赫梓言眼裡她是個男人,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個“男人”了?兩個大男人,怎麼好動手動腳的,今兒弄得這樣,往後還怎麼處?他竟再不要往學裡去的好。

書湘怔仲間立在侯府門口,臉上一時黑得像個鍋底,一時又泛出點惘惘的神色,顛來倒去在心裡尋思,想得腦袋裡亂糟糟的一團漿糊。

茗渠打門裡出來的時候書湘也沒發覺。

茗渠含笑向送她出來的小廝道了聲謝,轉身望見書湘的背景。小跑着下了一級級臺階湊到書湘跟前,出口的聲音忍不住帶了點兒埋怨,“二爺也真是,您出來怎不叫上我,不叫我出來,我豈不是坐穿了椅子也等不着你人?”

書湘沒心思同她羅唣,眼睛掃着周遭,隨口道:“那這會子你怎生出來的,他家怕你坐穿了椅子趕你出來麼。”說話間瞥見她們府裡等候的馬車,也不等茗渠說話就走過去。

茗渠心下原就狐疑,這會子更是瞧出她家姑娘不尋常的地方,先頭不打聲招呼就走人,現下臉上還微微一點兒薄怒嗔怪的模樣,怕不是… …在裡頭同赫三爺鬧不快了不成?

不能夠啊,赫三爺不是對她們姑娘存了那份心思嘛。按說兩人應有說有笑相談甚歡纔是,再不濟也該由赫三爺送着到門口啊,便不到門口多少也該讓底下人送出來纔是,這卻是哪門子的待客之道?

書湘踩着腳凳順當進了車廂裡,很快後頭茗渠就跟上來。她認真計較起來,想了想道:“… …是在裡頭,赫三爺和二爺說了什麼不曾?”

茗渠問這話時心裡發虛,可別叫赫三爺給她們姑娘傾訴什麼衷腸了,她們姑娘是死腦筋,一條道兒走到黑的性子,她要是覺得自己受了輕視受了侮辱,能不吭氣兒坐上一整日,老僧入定似的叫人着慌。

書湘睜開眼睨了睨茗渠,她坐上馬車後心裡就靜下來了,她想赫梓言這事兒也沒什麼可糾結的,有龍陽之好的是他又不是自己,他便是再在心裡把她同小倌比較也不與自己什麼相干,往後遠着點也就是了。

“倒也沒說什麼。”書湘淡淡笑了笑,閉上眼睛靠着車壁出神。半晌兒幽幽道:“也不曉得老太太平白無故怎麼要把弟弟放在自己身邊了,怎麼看怎麼像是挖牆腳,我又不是個真的… …”她抿抿脣,面上攏着愁雲,耷拉着眼睫道:“沒了弟弟傍身,太太日後可怎麼好,也不知是不是老太太瞧出什麼了?”

茗渠聽她這樣說也鬱郁起來,倒把先前問的事拋到了腦後跟,打着精神說道:“這不能夠,依着我說,老太太這回仍舊同往常一樣的心思,她就是瞧咱們太太和付姨娘爭小三爺,她老人家閒着也是閒着,插一腳進來給太太找點晦氣罷了。”

聲音低了低,怕被外頭駕車的車把式聽見,“太太把二爺身份捂得嚴嚴實實的,二爺自己也小心,這麼些年老太太都沒瞧出來,沒道理這會子巴巴兒把小三爺弄去是爲這事兒。”

書湘唔了聲,也覺得有道理,挑起車廂一角朝外頭街道上看看。

外頭人來人往的,她偏着頭不禁去想,會不會每張平靜面孔下都有一兩宗洶涌而不足爲外人道的秘辛?只是藏掖的好,別人纔不知道。

風鑽進來吹得她頭腦清明,書湘定了定神,“你說的是,我不該自己嚇唬自己。”

老太太許是寂寞了呢,人上了年紀喜歡小孩兒,也是尋常事。

… …

這時候書湘還沒到家,韶華館裡卻亮堂堂的。

慈平起身給二姑娘杯盞裡續了茶水,笑笑道:“往常二爺這會子多是在家裡用功的,今兒是老爺叫去忠義候府辦事去了… …”她一頭說,一頭不着痕跡地打量,見二姑娘眼睛紅紅的,憋着淚覷了自己一眼。

站在門口的蔓紋見狀忍不住勸寧馥瑄,她是爽快人,聲音裡透着分乾淨利落,直言道:“要我說,姑娘也該拿出做小姐的氣派來,您就是平日唯唯諾諾慣了,這才叫底下人瞧扁了。大姑娘的不是原也不該由我來嚼說,這麼着,橫豎二爺還沒回來,您要不先回去,等爺回來了我們再差人告訴你去。”

她這麼說,聽在寧馥瑄耳中倒似流露出幾分輕視的意思,寧馥瑄看她一眼,沒做聲。

慈平瞧這位二姑娘平日不聲不響的,其實也不見得是個沒主意的主兒。真沒主意,也不會一次兩次的跑來她二哥哥這裡訴委屈。

慈平朝窗下的麝珠打眼色,麝珠會意,上去拉了蔓紋往外邊走,出了簾子到了屋外小院裡才道:“你沒瞧見二姑娘哭得這麼樣?我瞧着等不到二爺回來是不會走的,你又不是看不出來,說這話不是叫她難堪嘛。”

“我何曾說錯了?她一有事就來找咱們二爺,我們自己還一攤子事理不清呢!”蔓紋有意拉高了音量,偏頭看着綃紗窗上模糊透出的兩個人影。

“哎喲我的姑奶奶,快別說了!”麝珠捂了蔓紋的嘴,“她再不得意也是府裡的小姐,咱們做丫頭的終歸是下人,沒個提防萬一哪一日她在太太跟前嘀咕上一句兩句的,到時候還是咱們吃虧。”

麝珠又拉着蔓紋說了一會兒,曉得她不喜歡二姑娘便也沒叫她進去,“你不待見二姑娘就到門口守着,瞧天色二爺該回來了。”

蔓紋朝院門口望一眼,扭頭時麝珠已進去了,她嘆口氣,走到院門口挨着檐下夏日時擺着的涼榻躺下。

迷迷糊糊之際聽見有敲門的聲音,一聲一聲有規律的,蔓紋一個打挺坐起來跑過去拉開門閂子,“是二爺回來了?”

“嗯,肚子都餓了。”書湘在外頭寥寥地應,一面進得門來。身後茗渠藉着檐下搖晃的燈籠光閃了蔓紋一眼,“怎不是小丫頭們,卻是姐姐親自在這兒守着門?”

蔓紋朝正屋方向努努嘴,“是二姑娘來了,”又跟上書湘的步子道:“二爺餓了,我叫丫頭們把溫着的飯食端進去。”

書湘卻拉了拉她袖子,拿眼神問她屋裡怎麼回事。

蔓紋停住腳,話匣子就開了,“還能爲什麼,二姑娘也不是今兒第一遭爲大姑娘的事兒來了,也不知近來怎麼冤家似的甩不掉了。其實源頭還在大姑娘身上,聽說是因前幾日太太把小三爺抱進正院裡,付姨娘百般求了沒用處,轉而叫她親閨女大姑娘幫着在太太跟前說說情兒。

您也知道,大姑娘雖說是付姨娘親生的,我們瞧着她們卻一直不大親近,大姑娘聽了這事兒明顯是不願意的,一來二去的就同付姨娘鬧了彆扭,臉紅脖子粗的把付姨娘從她含煙館院子裡直趕到門上,事後沒兩日老太太又使了唐媽媽到太太院子裡抱走了小三爺,付姨娘氣不忿,孩子到了老太太屋裡就更難要回來了,暗下里就怨是大姑娘不肯出力,才落了這麼個結果… …”

“因此上,是大姑娘不稱意了就去找二姑娘麻煩,我說的是不是?”茗渠接口道,不以爲然地撇了撇嘴,“饒是這般二姑娘卻上咱們這兒哭什麼來,往後嫁了人在那邊受了氣也跑回孃家來麼。”

“誰說不是呢,我才同二姑娘說二爺沒回來叫她先去,誰知她不知是沒聽着還是裝聾作啞,這會子還在屋裡哭呢!”

茗渠和蔓紋的想頭是一樣的,兩人邊走邊說着,上了臺階快到正屋前了也毫不避忌。書湘聽得心煩,擺了擺手道:“都少說兩句,二妹妹不順意了來找我也是人之常情。我是做兄長的,總得照應着妹妹。”

茗渠和蔓紋對視一眼,眼中皆是無奈。她們姑娘總不自覺拿自己當個哥兒,什麼照拂妹妹,自己都快成過江的泥菩薩了,還有閒情管別人閒事呢,天知道到時候誰又來幫襯她們。

“二爺說的是,我叫底下人把飯食媏進去。”蔓紋說着往走廊另一頭走,茗渠給書湘打了簾子,嘴裡道:“二爺進去,我去書房歸置歸置。”她也是打小扮作男子,畢竟不是貼身伺候的丫頭,不方便進去。

書湘沉默着點點頭,屋內光線照亮她半邊臉頰,顯得輪廓深邃邃的,忽叫住茗渠吩咐道:“你上太太屋裡瞧瞧,告訴一句我回來了,再看看太太好不好… …明兒休沐,我陪着太太一道在老太太門口等。”

老太太年紀一大把了,還跟個孩子似的犟脾氣。

當初原就是她有錯在先,媳婦肯下氣兒低頭,這會兒她就應該順着臺階下來,甭管心裡怎麼想,好賴讓大家面子上都過得去,如此也好團團融融地過日子,老爺也不用爲家裡事煩心,不是很好麼。

茗渠應了低着頭走了,書湘卻立在門檻前朝大老爺的書房方向張望,她也不曉得大老爺今兒歇在哪個姨娘屋裡,總覺着畢竟大太太對老太太作出讓步了,她爹就該記起妻子的好纔是。

“二哥哥?”屋裡垂淚的二姑娘看見哥哥定住身形站在門邊,抹了把眼淚喚他。

書湘收回神思舉步進屋裡,臉上有了些笑模樣,“二妹妹來了,”她叫福身站起的寧馥瑄坐下,話音是敞亮的,接過慈平遞過來的茶盞呷了口,徐徐道:“你的事我都聽蔓紋說了,叫我怎麼說你好——”

寧馥瑄紅了眼眶,看着書湘切切道:“我知道是我自己沒用,二哥哥三番兩次的幫我,太太也知會了底下人,那些管事的再不敢隨意剋扣姨娘和我的份例…我原不該再找哥哥,可是大姐姐她稍一不順心就來找我的不是,我說不過她——”

“說不過誰?我瞧你現下不是很會說話!”大姑娘人未到聲音先至,屋裡幾個都被她發尖的音調唬得心頭一顫,簾子轉瞬間就被掀開,寧馥煙一張漂亮臉蛋暈紅着,這分明是氣出來的,沒好氣道:“寧馥瑄,你這是長本事了?咱們姊妹間的事你做什麼回回鬧得二弟知道,二弟是做學問的人,回頭叫太太曉得你拿你這些雞零狗碎的事兒打攪二爺,看有你好果子吃!”

書湘這還是頭一回見識到大姐姐這副厲害模樣,往常她在自己和母親跟前都是逗趣兒笑容和熙的,沒曾想這會子這麼嚇人,倒應了人常說的“兇悍的女人是老虎。母老虎”。

麝珠給震住了,慈平卻陪着笑臉道:“這是大姑娘來了啊,二爺碰巧剛回來呢。”

寧馥煙瞅見端坐着的書湘臉上銳利的神色爲之一收,變戲法兒似的,她笑起來,“二弟回來了呀,可吃過了?我讓大廚房做了些你愛吃的糕點,我叫她們拿進來。”

“不用了,蔓紋就快把飯食端來了,用多了大晚上的怕不好克化。”書湘客客氣氣地婉拒了,寧馥煙聞言倒似是她意料之中似的,在邊上落了座,和書湘說起話來。

“我今兒一早在太太屋裡陪了大半日,老太太這麼做實在是過了,太太都放在身邊了,她老人家卻橫一腳進來,到底不大好… …”

書湘應着,心裡又不安寧起來。面上卻淡淡道:“老太太是長輩,咱們做小輩的私下裡說她的不是也不應該,”說着又一笑,“大姐姐有心了,虧得你在母親跟前說笑逗趣,我卻不能時時常伴着。”

“二爺這麼說豈不外道了?在我心裡太太和弟弟就是最親的人。”她這麼說也算是出自本意,內宅裡討好了大太太日後纔有好出路,嫁了人靠的就是孃家兄弟,不還得指望這唯一的弟弟。

她們一徑兒嘮家常似的,旁邊寧馥瑄卻不自在起來,起先她還怕着突然進門來的寧馥煙,這會兒見她同書湘聊得火熱,她眼淚就淌不下來了,支吾着動了動脣,幾次都沒插進她們話裡去。

正巧蔓紋領着一排丫頭捧着食盒進來,書湘餘光裡瞧見,摸着肚子道:“你們瞧,我到這會子才用晚上飯呢,倘若不嫌棄就添兩副碗筷,都坐下陪我吃罷。”

這是客套話,兩人都聽得出來,寧馥煙起身斜了寧馥瑄一眼,“我可去了,你是繼續在這兒還是一道走啊?”

“自然是要回去的,”寧馥瑄屈膝朝書湘福了福,“二哥哥慢慢用,我先去了… …”

寧馥煙打眼看了下二弟神色,彎着脣角略一福,“那就不打攪二爺了。”書湘看着蔓紋挨個兒從丫頭們端着的食盒裡把菜盤子往桌上擺,輕輕頷首,眼風卻跟着她兩個嫋嫋的背影。

門簾子晃了晃,大姑娘、二姑娘都出去了,沒走幾步的光景,大姑娘的聲音穿透夜色傳進來,“再不要讓我瞧見你這副模樣,往後嫁了人也這般兒?我是你姐姐,不過說你幾句值當你哭天抹地跟個淚人兒似的,還特特跑了二爺這兒告我的黑狀來!咱們家不興這個,有什麼明刀明槍的來,當面鑼對面鼓咱們把話說清了——”

大約是走得遠了,大姑娘的聲音漸漸不可聞了。

屋裡只有淺淺的衣袂摩擦聲,不一會兒小丫頭們都打發了退出去了,屋裡只剩下書湘和三個近身的大丫頭。

書湘托腮看着慈平往瓷白的小碗裡盛米飯,她盛了小半碗放在書湘跟前,“早過了飯點,姑娘這會子用一點不至於下半夜餓肚子也就是了。”

又給書湘盛湯,視線往綃紗窗外看着,“二爺不管這事是好事,橫豎大姑娘、二姑娘不對付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偏幫了誰都是傷了彼此的情分。”

往常慈平說什麼蔓紋總是要反着來幾句的,今兒這話她倒聽進去了,附和道:“你說的是,且姑娘往日幫二姑娘的地方已經不少了,人活這一世,到頭還是要靠自己,誰還能幫誰一輩子呢。”

書湘緘默着,擱下箸兒,拿起碗抿了口熬得白綢的魚湯,計較着道:“我今兒是實在沒心思同她們周旋,大姐姐往常固然有不對,畢竟她在太太跟前能叫太太高興,就這我也不能太掃她的臉。二妹妹是老毛病了,我心裡是憐她的,就像蔓紋說的,她不能一輩子指望別人來幫襯,況且我這裡眼瞧着就是一場風波,實在懸心。”

話題停在這兒就不好接口了,慈平幾個對望望,都不知道怎麼勸解,說什麼也改變不了書湘女扮男的事實。

直到麝珠“咦”了聲,看着茗渠進來了,“你這會子怎的來了?”

茗渠才從黑暗裡進來,適應了一下屋裡的光線才道:“二爺叫我往太太屋裡瞧瞧去,”又上前幾步看着書湘回道:“爺今晚當睡個安生覺,我過去的時候門上婆子不叫進去,說是老爺宿在裡頭,我同她胡凱了幾句,才知道原來今兒大老爺下朝後早早地就家來了,晌午飯也是同太太一處吃的,到晚上順便就留下了。”

“果真麼?”書湘眼裡聚起璀璨的光亮,父親母親在一處呆了一下午,說幾車話的時間也儘夠了,有什麼心結可都解開了罷。

真好,她“吸溜溜”喝光碗裡的魚湯舔舔脣,託着下巴笑問,“還掃聽到什麼沒有?”

茗渠想了想,在掌心一錘道:“是了,還聽說明兒太太要往宮裡見貴妃娘娘去,是老爺帶的話兒,說是,二爺也要隨着一處去的。”

“我?”書湘指着自己的鼻子尖尖,嘴角沉下去。

她不願意進皇宮,那地兒和她不對付。太子不喜歡她,皇宮便來克她,她小時候差點把小命交待在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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