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直大步地走了很久,才終於停下來。
左右從沒見過他這樣說話,都在心裡猜測他是不是發火了,沒有一個人敢開口。
太子站着吹了會兒冷風,自覺頭腦清醒了些,開口道,“走吧,去書房。”
左右忙都答應一聲是,引着他往書房的方向走。
但他走了幾步,忽然停了下來,沉吟道,“還是先去看看申良娣吧。”
左右見他改主意,都有些驚訝,但也不過是一瞬,很快就都答應一聲是,轉了方向引他過去。
等到了東邊,申令嬅亦卸了晚妝準備睡了。見他過來,又驚又喜的,“殿下怎麼過來了?”
他溫和道,“來看看你。前幾天一直在孕吐,今兒個好些了嗎?”
申令嬅笑吟吟地撫着肚子說,“好些了,今兒個晚膳用了足足三碗雞皮酸筍湯呢。”
太子看見她笑顏,心頭陰霾被驅散不少,跟着也笑起來,坐下說,“你雖胃口好,但也不要多喝。筍難克化,仔細夜裡難受。”
申令嬅笑着答應了,忽然想起一事,詫異問,“大晚上的,殿下怎麼不陪着太子妃,倒來了妾這裡?”
太子略有無奈道,“是她催着我來看你的。”
申令嬅噓着氣笑,“霜兒這樣客氣,她還在新婚裡呢。”
太子有些詫異,“霜兒?”
“哦,殿下不知道吧,家父同成息侯是幾十年的至交。所以妾從前在閨中,便同太子妃頑的很好的。”
太子點點頭,隨口道,“既如此,你便多勸着她些。今日她哥哥跑來大吵了一頓,我瞧着,她很是傷心呢。”
申令嬅點頭道,“竇二也真是的,往常他一向是最疼履霜的。這回不叫他回來,又是怕他在潁川郡沒辦好事,回來分心的,他倒慪的履霜難過了。”
太子聽的心裡“咯噔”了一下,奇怪地問,“他們兄妹,關係很好麼?”
申令嬅說是啊,“竇二眼高於頂的,一家子兄弟姊妹裡,也就同履霜處的好些。”
這話同履霜說的截然相反,太子這時候突然又想起前兩年遇到履霜與竇憲的樣子,分明同申令嬅說的是一致的。心頭逐漸泛起怪異感。
申令嬅見他面色古怪,有些驚訝地拿手在他面前揮動了一下,“殿下...”
他這才反應過來,勉強笑道,“我忽然想起還有事沒做,先回書房了。”
申令嬅略有失望,但並沒有糾纏,說了幾句“早些睡”、“注意身體”等語,便送了他出去了。
這夜太子因站久了,受了風,鼻子有些塞,回去後一直翻來覆去的睡不着,直到二更天才迷迷糊糊地有了睡意。
不知過了多久,身上漸漸覺得有些涼,光影流轉,時空慢慢回到了許多年前的深冬。
小小的他坐在書桌前。房裡一塊炭火也沒有點,熱炕也沒有燒。他的臉被凍的通紅,血絲浮在臉上。但他還是極力地在抵禦着嚴寒,耐心臨摹字帖。可寫着寫着,筆尖的墨凝固住了,他把毛筆伸進硯臺裡舔,沒想到硯臺裡的墨亦凍成了冰。他不知所措,伸出手去磨墨,可身體發冷,凍僵了的手指根本握不住油石,油石從手裡掉了下去,滴溜溜地滾落在地,原本光淨的地面立刻濺上不少墨跡。
他茫然地看着地上的污漬,感覺自己再沒有力氣了。把兩手伸到脣邊,呵氣去暖,又不停地揉搓着雙手。
這樣過了一會兒,逐漸覺得血液迴流,手指能動彈了。
沒想到外邊有腳步聲響起。他吃了一驚,趕忙俯身想去撿油石。但凍久了的人,遠不如平日那樣利索。那人又存着突擊檢查的心,進來的比他想象中更快。
見他沒有在臨書,那人不由呵斥道,“炟兒!你怎麼又偷懶?”
他又愧又急地站了起來,囁嚅,“母后...天太冷了,兒臣的手被凍僵了。所以才停下來歇息一會兒。”
皇后不爲所動,“給你燒了炭火,屋子一熱,你又要睡。還不如這樣,每天寫的還認真些。”
他覺得委屈,“可是這樣真的好冷...”
皇后一副恨他不爭氣的樣子,道,“冷怎麼了?古人還有聞雞起舞、懸樑刺股讀書的呢!你這點子苦又算什麼?”越說越生氣,指着他數落,“原本你就不聰明,還一味地偷懶耍滑...”
他辯解,“兒臣沒有...上次是師傅留的作業太多,累極了,才睡過去的...”
“我不要聽這種話!”皇后打斷道。又蹲下身,語重心長地對他說,“炟兒,你要爭口氣啊。想想你二哥,他如今都會做賦了,你呢,到現在還在學書呢。你是中宮的兒子啊,怎麼可以比他差?”
他小聲地說,“二哥比兒臣早進學三年,所以兒臣的進度才比不上他的...”
皇后臉一冷,“早出生早進學又怎樣?只要你肯努力,一定可以追上他!”
他耷拉着腦袋,應了聲是。
皇后的臉色這纔好看起來,拍了拍他的肩道,“這話纔像樣。去吧。”
他撿起地上的油石,費勁地磨起墨來。又在她的注視下,強忍着手指血液的凝固,顫抖地寫起大字來。
皇后終於看的滿意,叮囑了他幾句,帶着宮女起身出去。她一走,他滿心的心酸和委屈再也忍受不住了,嘟囔說“我娘就不會對我這樣...”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像有魔力似的,再也收不回去。他索性覷着天冷,殿里人都在打瞌睡,跑了出去。向着西邊一路快速地奔跑。
不知跑了多久,一座中規中矩的宮殿出現在了眼前。他眼裡浮現出笑意,停了下來,上前去叩門。
“誰啊?”有宮女來開門。但見是他,神情一下子變了,“五殿下?您怎麼來了?”
他扒着門,期望地說,“賈娘娘在嗎?”
宮女沒有回答,爲難地問,“皇后殿下知道您來嗎?”
他一愣,“爲什麼要她知道...我不可以來看賈娘娘麼...”
宮女自覺說錯了話,連聲說不是。恰逢賈貴人聽到動靜,從內殿走出。見到他,同樣一愣,“你怎麼來了?”
她面上一點笑也沒有,反而有些冷淡。他見了不由地惴惴的,囁嚅說,“來看看您。”
賈貴人淡淡道,“我很好,你回去吧。”說着,轉身欲走。
他一下子急了,衝着她的背影大喊,“娘!”
賈貴人的步子一頓,卻仍沒有回頭,繼續往前走。
他追上去懇求,“娘!我的手好冷,替我暖暖吧...”
那句話剛落地,眼前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在那片茫不見底的黑暗裡無措地走着,小小聲地喊,“好黑...娘!”
沒有人理他。
於是他又喊,“母后!”
還是沒有人理他。
他受不了那樣的深不見底的恐懼,下意識地哭了起來,“娘!母后!不管是誰,救我出去啊!”
只有他自己的回聲。
他在這樣的絕望裡霍然睜開了眼睛,極速地喘着氣。
怎麼會做這樣一個夢呢...
怎麼會在夢裡喊出那樣的話來...
太子閉着眼長嘆,把手從被窩裡擡出來,去敲自己的額頭。沒想到手臂居然軟綿綿的,使不上一點力氣。
他這才發現自己渾身都有些沉重,頭腦也不清醒,昏沉沉的,彷彿一閉眼又要睡過去。
他心裡猜到自己是生了病,剛想張口想叫人進來,便見殿門口月白色的衣角一閃,履霜端着湯藥走了過來。見他醒來,驚喜地快步走近,“殿下終於醒了。”
他啞聲問,“如今是什麼時候了?”
“快午時了。殿下大概是昨夜受了涼,這不,傷了風,睡到現在呢。”
太子點點頭,思緒漸漸清明,想起昨夜她和申令嬅所說的完全相反的話,心裡一沉。但見她泛紅的雙眼,關懷的神情,又覺自己太過分。溫和地開口,“你守了我很久了吧,先回去休息吧。”
履霜點頭,道,“那妾叫人去請大宋良娣來照看吧。”
沒想到太子搖了搖頭。
履霜一愣,大概猜到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婉言道,“大宋良娣要照顧皇長孫,要她來照應殿下,是妾強人所難,考慮不周了。還是妾呆在這裡吧。”
太子不甚在意地說也行。
履霜便告了聲得罪,伸出了手,輕輕地覆在了他額頭上,“還有些燒。殿下喝點粥吧,然後把藥喝了,再躺下睡會兒。多發發汗,病就好的快了。”
太子說好,由她扶了起來喝掉了一碗粥,又拿過湯藥來一飲而盡。然後躺了下去,把被子拉上來,打算接着再睡。沒想到剛閉上眼,便覺察到放在被子上的手被她握住了。他以爲她是要拉起他的手,把被子往上提一提,便沒有睜眼。但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她有什麼動作,只是握着他的手,不由地奇怪,睜開眼詢問地看着她。
她躊躇着說,“剛剛守在殿下身邊,聽你喊手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