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
他叫她太子妃。
履霜剎那覺得眼眶發燙,勉強抑着方能問出口,“如今才十月...離陛下去年規定你回京的日子,還有許久呢。”
竇憲的聲音裡滿是絕望和傷痛,他大聲嘶吼道,“我若再不回來,就要一輩子被人瞞着,到現在都不知道太子妃有了這樣一個好歸宿!”
他的每一句話都像是針一樣刺在她心頭,履霜再也忍受不住,眼淚刷的落了下來。
竇憲怔住,隨即想也不想地奔到她身邊,半跪下去握住她的手,“我就知道,是爹他們逼你!是不是?”
他離的那樣近,心心念唸的容顏就這樣突兀地撞進履霜眼中。
她幾乎立刻就想到了那個無緣來到人世的孩子。
如果那時候孩子平安地生下了,是不是會有着同他差不多的容顏呢?如果孩子平安地生下了,他們如今又是什麼樣的結局?
她幾乎是恨自己了。爲什麼那時候沒有力氣去生孩子?爲什麼沒有在竇憲走前就請個醫師看一看?爲什麼要讓他出去建功立業,而不是讓他留下來,陪着她?爲什麼要聽成息侯的話嫁給太子?爲什麼要遇見竇憲。
竇憲溫暖的手掌握着她的手,她想到他們曾無數次這樣的親近過,而如今一切都不可得了,越發地悲從中來,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哭的幾乎痙攣。他不知所措地拍着她的肩膀,笨拙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說那樣的話傷你的心...我不該懷疑你...”他顛倒地說了好幾遍後,忽然兩手握住履霜的肩頭,認真地說,“霜兒,我們走吧!我回來了,我帶你走!”
走?如何能走?走到哪裡去?履霜哽咽着不斷搖頭,“我已經嫁給太子了...”
竇憲毫不猶豫地說,“沒有關係的,我帶你走!我們離開京師,遠遠地去別的地方!”
然後他從此變成一個逃犯,提心吊膽地過着日子?像成息侯一樣,經歷一個又一個孩子的離世?
不,絕不可以。
這個念頭一起,履霜心裡的茫然和軟弱立刻都被打散了。她咬着牙推開了他,“不,我已經嫁給太子了...爹沒有逼我,誰都沒有逼我。我是自願的。太子,他對我很好,此生我都是他的人。”
竇憲跌在地上,不能置信地問,“那我呢?我們在一起,又算什麼?”
履霜極力忍着眼裡的淚水,道,“竇憲,你忘了我吧...就當...我是你犯過的一個錯誤,就當我是上天給你的一個錯的安排...”
“爲什麼一別一年,你會說這樣的話呢?”竇憲惶然地搖着頭不肯聽,“我如何能忘?我怎麼忘得掉?”
履霜的眼淚幾乎又要下來了,但這次她硬着心腸,擦掉了含在眼眶裡的淚水,對他大聲道,“你還不明白嗎?我是自願的!我從小受夠了苦,我再也不願意苦苦地討好你,等着你回來!”
竇憲像是聽不懂她的話一樣,茫然地看着她,“...討好?”
履霜痛然地大笑,“是啊,你其實應該知道,我們的脾性並不相投。一直以來都是我遷就你、討好你!我...”
“別再說了!別說了!”
但履霜還是接着吐出更傷人的話,“你一去一年,我再也不願意把青春消磨在這種無望的等待上了!比起你,太子纔是我最好的選擇!”
等停下來的那一刻,她發現竇憲的臉扭曲地已經很難看,緊緊地咬着牙齒,以致腮上的血管都凸了出來,一根根跳動着。臉色也變得死灰,連嘴脣上的血色亦退盡了。她心裡泛上悲哀和酸楚,再也不忍看了,打開門,讓竹茹帶着人把他送回去。
竇憲擅自離開潁川郡回京,又偷了他父親的宮門符進宮一事,很快人盡皆知。
晚上太子來,亦問到了此事,“聽說他闖進你殿裡,同你大吵了一頓?還引的你哭了?”
履霜受了一驚,渾身泛起寒意,“殿下聽誰說的?”
“崇行啊,說是聽你殿裡的小宮女講的。”太子不悅道,“他私自回京本就是犯了大錯,如今又這樣,究竟意欲何爲呢?”
履霜一下子想不到辯解的話,勉強答,“不是什麼有臉的事,殿下還是別聽吧。”但見太子還是看着她,只得道,“家兄和我雖稱兄妹,但殿下知道的,我原不是竇府中人...”
太子見她自傷身世,忙道,“好好的,提那個做什麼,也怪我非要問。好了,不用說了。”
但履霜搖了搖頭,堅持道,“殿下認識竇芷麼?”
太子略想了想,心中浮起模糊的印象,“你們府裡二房的姑娘?”
履霜說是,嘆息道,“她同我二哥是嫡親的堂兄妹,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性情又相投。卻先前卻因...的事受了父親怒火牽連。二哥替她抱不平,對着我,幾次話裡話外都有不悅的意思。這次又知道我越過她嫁進了東宮...”
太子噓了一口氣,“怪不得成婚時,岳丈說不需通知他回來呢。原來就是爲了這一層。”
履霜說是,“可到底還是惹惱了他,叫人看笑話了。這些家裡的雜事本不該叫殿下知道的。但如今既說了,妾少不得求個恩典,請殿下忘了,也別對人提起今天的話。”
太子點點頭,“我知道。處罰了他,你和岳丈臉上都會難堪的。這樣吧,我對外說,是我悄悄下了恩命給他好了,所以他提早回京。父皇那裡,我也一塊兒替他回了。”
履霜感激地福身,“多謝殿下。”
“即便要謝,也是我謝你。”太子苦笑道,“其實這幾天我一直在後悔,這樣自私地延誤你一生,是對是錯。”
履霜搖頭,“殿下快別說這樣的話。您把我從不堪的處境里拉出來,又給了我這樣一個位置,我心裡是很感激的。殿下去看看幾位良娣吧。或者是去宋良娣那兒看看皇長孫,或者去看看令嬅姐姐。她如今懷着身孕,很辛苦呢。”
太子點頭答應了下來,但又有些猶豫,“你還在新婚裡...這樣會不會太委屈你?”
履霜淡然道,“不過是名聲上的東西,沒什麼的。殿下自去吧。”屈膝送了他出去。
太子的身影漸漸消失,竹茹這纔敢舒一口氣,“好險!”
履霜疲倦道,“可不是,東宮裡的眼睛竟這樣多。”
“是啊!殿門明明關上了,奴婢又把人都打發走了,親自守在門口,怎麼還會有人聽到呢?”
履霜靜靜地飲了一口茶,“也不一定就是聽到的。略微知道些什麼,又瞧着他闖進來時,我們倆的神態。幾樣拼湊在一起,那大膽的話自然也就出來了。”
竹茹又驚又急,但到底性子是冷靜的,轉瞬就鎮定了下來,問,“殿下覺得這事是誰做的呢?”這樣說着,把眼風輕輕掃向東邊,那是大宋良娣的住處。
履霜淡淡道,“別瞎猜,草木皆兵只會讓我們先自亂陣腳。”
竹茹勉強點頭,“還好太子殿下是個敞亮的人,聽到閒話也不瞞着您。可您倒好,還在新婚裡,就把他往別處推。”
履霜自然是不會對她說自己同太子的協議的。閉着眼,沒有回答。
竹茹只當她是在難過,勸道,“奴婢知道,殿下是因爲今日二公子的到來亂了心神。可是您要記得,他是您的哥哥,這樣的神態落在外人眼中,是很打眼的!再則太子雖然溫和,卻不是個糊塗人。總之奴婢勸您自己好好想清楚!”
履霜攥着袖子,茫然地看着上面華麗的紋樣,點了點頭——鸞鳳,那是隻有太子妃可用的圖案。
她不能忘記自己是爲了什麼嫁進東宮的。
散亂悲傷的思緒漸漸收了起來,看着竹茹道,“我知道了,以後再不會這樣。你去替我準備衣服吧,我要沐浴。”
竹茹這才展顏,答應了一聲是,出去了。
而早先出去的太子,想了一想後,決定去東殿看看大宋良娣母子。
大宋良娣本卸了晚妝欲睡的,見他來,驚訝了一瞬,立刻放下了手裡的碧玉梳,迎上去,“殿下怎麼來了?”
太子溫和道,“來看看你。慶兒睡了嗎?”
一旁的乳孃剛想回話,大宋良娣便打斷道,“還沒,鍾娘你去抱他過來,給殿下瞧瞧。”
鍾娘猶豫的神情被太子收進了眼底,他道,“算了,時候不早了,明天再看也不遲。”
大宋良娣想也不想地搖頭,仍舊囑咐鍾娘道,“去抱孩子過來。”
鍾娘只得去了,抱着睡眼惺忪的皇長孫過來。
太子見孩子一直在拿小手揉着眼睛,努力地喊爹,心頭浮起酸楚。抱過他,哄了幾句,對大宋良娣道,“你帶着慶兒睡吧,我去書房了。”
大宋良娣點頭,隨手把孩子遞給鍾娘,叫她帶下去,“殿下還是去太子妃那兒吧。”
太子聽出她催促之意,忍不住道,“我不是說過...”話說到一半,想起殿裡宮女們都在,忍下了。轉而道,“孩子被吵醒了,你不哄一鬨他麼?”
大宋良娣不假思索道,“他是男孩子,又是宮裡的皇長孫,一味的嬌寵着,像什麼話?”
太子聽的沉默,一言不發地往外走。
大宋良娣跟在後面道,“殿下!還是去太子妃那兒吧。您新婚未久,膝下子嗣又不豐。一旦去了書房,不定別人會怎麼說呢。殿下才入東宮沒多久...”
太子再也忍耐不住,霍然回頭道,“我也有不想侍寢的時候。”
他說話從來溫和客氣,這樣露骨還是第一次。大宋良娣不由地漲紅了臉,“殿下...”解釋的話還沒出口,便見他已大步地走遠了。
身旁伺候的宮女文鴛急道,“早就勸過良娣,太子殿下性格溫和,喜歡和婉的女子。您偏不聽,總這麼硬邦邦的...”
大宋良娣冷冷地看着她,“我不懂怎麼做討人喜歡的女人,也不想懂。我活着,不是爲得到男人的歡心。”說完,也不顧文鴛唉聲嘆氣的跺腳,自顧自地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