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在四月、先帝的冥辰裡,行廢黜之事恐怕有傷天和。所以衆臣雖定下了廢小皇帝,可正式的旨意還不曾宣發,只是讓劉慶先進京。
旨意到達清河王府,隨劉慶起起落落多年的僕從們,頓時驚懼萬分。他們的政治嗅覺遠比旁人靈敏,立刻直言王爺此行去是去當傀儡,說不定之後還會有性命之憂,只看二殿下就知。
可性情激烈的長隨萬全,卻道,“殿下本就是東宮太子,惜當年名分被奸人所奪。好在如今上蒼開眼。殿下別聽他們的話,一定要好好把握住機會,誅殺國賊,繼承正統!”
劉慶默不作聲地聽着,又彷彿什麼都沒聽進去。自顧自低頭整理着行裝。
萬全見他把兩套大褂、道袍也放進了行囊裡,不由地焦急,“殿下,您這是做什麼?”
劉慶頭也不擡地說,“此行既是去京師,那想必能同何知觀會面。入鄉隨俗,自然是穿道衣。”
他近一兩年來也不知怎麼的,竟信奉了道教。每日裡誦讀道經。閒時甚至竹杖芒鞋,踏遍清河山水。
僕從們私下都議論着,說從未見過這樣的天潢貴胄。但劉慶不以爲意,仍舊是淡漠潛修。
稍後,他整理好了行囊,將它交給了萬全,便回房去了。留下那長隨失望地在原地嘆息。
十來天后,劉慶入京。
謝過了大臣們所辦的接風宴席。他提出,先去見一見弟弟劉肇。
衆人心中好笑:都說清河王穩重,沒想到一得皇位,也脫不了俗情,第一個就想着誇耀。由得他去了。
劉肇自被廢帝位後,無法再居福寧宮,改而被關押於他母親過去的宮殿。數日以來,一應的份例雖還未缺,但黃門們對他的態度卻日漸地冰冷了。他心裡明白,離失去福寧宮,沒有幾天了。
這一天,宮門被打開,他以爲是送飯的人提早過來。不想擡起眼,卻是許久不見的大哥劉慶。
他心裡疑惑了一會兒。隨即敏感地想到,他被拉下帝位,那麼繼位的還會是誰呢?總不可能是申氏的兒子,那就只有劉慶了。冷笑着說,“怎麼,來看我的笑話嗎?”
劉慶搖了搖頭,“我是受人所託,來看望你。”
劉肇覺得古怪,“代人?誰?”
“太后。”
劉肇下意識地說不可能,“她怎麼會讓人來看我?她早就不理我了。再說,再說她怎麼會叫你來?”
劉慶淡淡地說,“因爲我是如今唯一一個可以出入這裡,別人又不會說什麼的人。”
劉肇知道是這樣的婚前婚後,大齡剩女。因此心裡雖還有些奇怪,卻也接受了他的話。瞥了他一眼,又迅速地垂下眼睛,“她,她讓你來看我做什麼?”
“來說說對你的安置。”
劉肇的心一下子被提了起來,“什麼、什麼安置?”
劉慶道,“稍後新立帝王。以太后的意思,是留你在京師,做一個閒散王爺。”
劉肇懷疑地問,“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聽說太后爲此事,數次與大將軍爆發衝突,才終於定下。”
劉肇聽的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喃喃地問,“真的嗎?”在得到肯定的回覆後,他心裡一陣的後悔。其實母后一直以來都沒有傷害過他。最多、最多也就是因爲有了自己的孩子,所以冷待了他。在最開始的那幾年,她一直是真心實意地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的。而他,數次冒犯,以劍相指。
他不由地問,“那我母后還好嗎?”
劉慶點點頭,“一切都好,只是掛念着你。”
劉肇有些哽咽,“其實我也很掛念她。”這句話一出口,他再也忍不住了,流下眼淚說,“我並不稀罕皇位的。我只是希望她能再看看我,不要不理我。皇位,誰要,就拿去好了。”又滿懷希望地問劉慶,“那麼,今後我是不是可以常常同她見面呢?”
“...當然。”
劉肇含着眼淚微笑,“好,真好。我聽說她生了一個妹妹。過不了多久,我就能看到吧。妹妹一定長的很漂亮,像她。”
劉慶猝然地轉過了頭,“我帶你去見一見她吧。”
劉肇詫異,“現在嗎?”
劉慶點頭說是,“她已經盼了你好一會兒了。來,轉個身,我瞧你束髮的帶子都亂了,給你整理一下。”
劉肇溫順地轉過了臉,還在暢想,“真好,我也有妹妹了。大哥,你說我要不要帶一點禮物給她?小孩子會喜歡什麼呢?她......”
他的聲音就那麼斷了。
劉慶在他身後,突然掏出了一把寒光閃爍、削鐵如泥的小刀,就那樣橫切下了他的頭顱。
“嘭。”劉肇的頭掉在了地上。那張臉上還保留着期望的表情,那是他一生中最後的情緒。
長隨宋全就守在門外,親眼見證着這件事的發生,不由地大驚失色,快步走過來道,“殿下,你這是做什麼啊?!”
劉慶抿緊嘴脣,沉默着。
在京中的黃門來宣旨,召他入京時,其實也一併攜來了竇憲的秘密字條。上面簡簡單單,只寫了一個字:宋。
見他呼吸停住,黃門在旁微笑着補充,“清河王是聰明人,自然明白怎樣做,纔是對自己,對所有親眷最好的選擇。”
那個瞬間,他明白了對方的意思。竇憲不僅要讓他讓,還要他做的徹底。
他多年來無波無折的內心,在那一刻亂了。
憑什麼呢?我已經讓出了我的所有。這些年來,我不爭不搶。可爲什麼,到頭來,還要逼迫我到這樣的地步?
但想到舅舅一家,他還是退讓了——舅舅去年去世了,死在了被流放的第四年上,以一個逆臣的身份,至今仍未平反薛家小媳婦。
而舅母、表弟、表妹,他們還將繼續在蠻荒之地生活。這一切,都是因爲他。
誠然,登上皇位,會得到權利。可竇憲作爲報復,恐怕會把舅舅一家生存的機會,盡數剝奪吧。
萬安曾勸他,與竇憲拼一把,說不定會有微渺的勝利之機。可是——那不是再一次把宋家作爲代價,再一次將這些年的複雜鬥爭重演嗎?
這些年,他身邊離去的人已經有太多、太多。他不想捲進宮廷偏執而殘酷的鬥爭漩渦了,也不想再拿家人來冒險。那就只能犧牲掉劉肇,這個命運已經註定了的弟弟,提前他的死亡。
因爲和劉肇自幼情感淡漠,劉慶自下定決心以後,心裡一直是很平靜的。但當真的看到弟弟,忽然發現,這也僅僅就是個十歲左右的孩子。
那一刻,他的心大大地動搖。真要爲了自保而殺死弟弟嗎?可事已至此,不得不做,他心裡有更重要的人。所以最多能爲弟弟做的,就是說謊。
聽說人死去後,魂魄還會在原地圍繞數週。
那麼,此刻的弟弟一定以爲,殺死他的是大哥吧。在人生的最後一刻,母后回來找他了,只是因爲大哥痛下殺手,所以他纔沒有回到她的身邊。
劉慶閉上眼,緊緊地攥住了手。
稍後他提着劉肇的首級往外走。沿途遇到的宮人們都大驚失色。但他漠然的,一步步地朝前,終於到達了開辦宴席的紫英殿。
高位的大臣們幾乎都到了。見他姍姍來遲,隨口道,“清河王怎麼到......”突然見到他提了個首級,定睛細看,又是小皇帝劉肇的,不由色變。
而劉慶已經麻木地說,“三弟性格猜忌無恩,今已被我所殺。”
大臣們不敢置信,“殺了?清河王這是做什麼?”“還未奪得帝位,就擅自殺死廢帝。這......”
吵吵嚷嚷的,將好好的宴席鬧的沸反盈天。
最終鄂邑大長公主站了出來,制止道,“好了。”
她是如今宗室中僅存的兩位長輩之一。衆人見她開口,都安靜了下來。
她斟酌着語句道,“廢帝的確,不堪再爲天子。可他爲人雖有過錯,也不見得就到了要被誅殺的地步。清河王此舉,實在不令人信服啊。因此我認爲,立他爲帝也許並不恰當,還請諸位再推新帝。”
衆人瞥了眼那個漠然的清河王,心想,那麼就只剩下淮陰王劉長了。只是那一位自由喪父,由寡母撫育長大,生的不學暴戾,比起清河王更不如。除開他,又只剩下遙遠的偏支。
這可怎麼辦?
他們都在心裡埋怨,好好地,清河王殺死廢帝做什麼呢?真是自毀長城。
甚至有人在想,天下之主,貴在賢明。而無論是先帝、琅琊王、廢帝還是清河王,不是中規中矩,就是跋扈、惡毒令人憤怒。如今來看,恐怕劉氏子都是一樣的。
鄂邑大長公主看着他們爲難的臉,道,“我有一提議。既然如今皇族中沒有合適人選。那麼,不如——禪讓。”
而皇位禪讓給誰,也已經不必言說了。
衆人都沉默着,只有幾個零星的大臣還在堅持着“劉家天下”,“...漢家主有天下百年,恩澤深渥,兆民戴之。公主今欲廢嫡另立他人,恐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