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喪儀定在了九月初三。
因爲她死因隱秘,又牽扯到皇室秘聞,劉炟並沒有依例宣御醫診視她的遺體,就那樣落葬了。
整個宮廷掛上了縞素。雲板聲不斷叩響,靈堂中香菸繚繞。
劉炟在拜祭過後,爲防傷情,已經先行回宮了。靈前只剩下履霜帶着申令嬅和樑敏。——樑玫日前已因細事,被劉炟降爲采女了。這樣的大場合,以她現在的身份是來不得的。
跪地許久,做完了例行的禱告後,樑敏低着頭,連看也沒看履霜,就藉口不舒服,先行回宮去了。
她近來比往年更憊懶呢,幾乎不願和自己有照面。
履霜的這個想法不過轉眼即逝,很快她就點點頭答應了,同令嬅轉去偏殿休息。
不想坐下來沒多久,竹茹就匆匆進來報,“...太子在外求見。”
履霜不由地訝然。
還是令嬅消息靈通,悄悄說,“聽說他這半年來失了母親,常受內廷諸人欺壓。又屢遭意外。我猜,他大約就是爲這個找你的。”
履霜心下雪亮。對竹茹道,“讓他進來吧。”
竹茹躬身應是,出去引了太子來。
他進殿後,頗有些拘束,“參見母后,參見申貴人。”說完這一句,兩手緊緊攥着,低着頭,遲疑地不說話。
令嬅心知他是礙於自己在側,有些話他不好說。識趣地起身道,“殿下,佩兒大約醒了,妾先行告退,回去照看她了。”
履霜點點頭,“一路上當心。”
申令嬅的背影消失在殿裡,太子這纔敢擡起頭,“...母后。”
他悄悄打量履霜的時候,她也正在看着他。太子今年已有十歲了,生的一幅文質彬彬的相貌,頗像劉炟。履霜想起她剛嫁入宮中的那一年,有一次曾經抱過面前的孩子。那時他三歲,長的白白胖胖,活潑喜人。如今卻驟然失母,眼見的一日比一日沉默拘謹了下來。
太子見她長久的不說話,惴惴地又喊了聲,“母后。”
履霜淡淡道,“本宮聽着呢。”
太子聽她自稱“本宮”,已自覺接下來的話不會好說。但還是硬着頭皮開口,“母后近日來身子好嗎?”
履霜看着他,平淡地說,“太子向來不與本宮走動。不必爲客氣緣故,特特說這些關懷的言語。有什麼來意,直說無妨。”
太子大窘,接着臉色也煞白起來,擡起頭,目光復雜地看着她。
她並不覺得如何,坦然地注視着面前的孩子。
最終太子先敗下陣來,低下頭,勉強說,“沒什麼。只是想着許久不來問母后的安好,來看望您罷了。”說着,俯身叩拜,儘量從容地走了出去。
眼見着他走出了宮門,竹茹這才道,“奴婢還以爲您會扶了太子起來,聽他說話呢。不過太子做事也真是...”她想不到合適的形容他的詞語,躊躇地啞了下來。
履霜道,“你想說他古怪麼?這孩子比他母親聰明太多了。方纔你沒聽令嬅說麼,這程子他屢遭毒手。不必想也知是誰幹的。”她冷笑了一聲,“若論誰心腸最軟,這宮中當屬令嬅。可你想,他爲什麼不找令嬅,而來找我?”
竹茹遲疑道,“呃...他應當也知道,他生母宋貴人一向和咱們不和睦吧。”
“他當然知道。只是他瞅準了我沒兒子,怕是打算與我合作呢。”履霜不由地譏諷道,“若去尋求令嬅的庇護,自然能保他安穩。但令嬅終究也有一子,他可不敢冒險。”
竹茹聽了,皺眉道,“太子小小年紀,心思竟這麼深?”
“豈止心思深?膽子也大。又會看人臉色。你瞧他見我不理不睬的,馬上就吞下了要說的話,利索地告退走了,一點也不糾纏。”
竹茹憂心忡忡地說,“太子年紀還小,就有這樣的智謀。日後慢慢地大了,心思只有更沉的。”她低聲道,“終究咱們和他有殺母之仇呢...要不要...”
“對他下手就不必了。我瞧他那份胸懷,將來做個老練的臣子綽綽有餘,太子位...他沒有那樣的器量和格局,東宮位他呆不長久。所以你只需要待會兒去令嬅宮裡,把我方纔說的話原原本本告訴她一遍就好。讓她多長個心,不要濫施好心。”
竹茹鬆了口氣,答應着是。但又道,“有句話奴婢不知該不該說...殿下近來似乎很冷漠呢。奴婢原以爲,您對着太子這樣的小孩子會寬容幾分的。”
她說的含糊,但履霜明白她的意思。
自失子後,她對待孩子一直都有異常的喜歡和包容。所以多年來始終把令嬅的幾個孩子視如己出。連樑敏生的劉肇,也十分疼愛。
但是宋月樓的兒子,哪裡會和其他孩子一樣?她一哂,“假設我今天也有孩子,而我又被宋月樓拉下了後位。那你說,他們母子會善待我的兒子嗎?不會吧。所以善良也是要看人的。劉慶喪母很可憐,這不假。但他和我是對立的,哪怕他還小。再說,如果我對着誰都一味忍讓、濫施好心,那我、竇憲,這些年所經歷的波折,不是又要再重演一遍麼。”
竹茹默默地聽着。
履霜也沒有再說,起身道,“走吧,回去。”帶着她出了殿門。
一出了殿門,陡然聽聞一陣宮女們的哭聲。
履霜不由地往那兒看了一眼。竹茹站了出來,皺眉問,“太后靈堂外,你們吵嚷什麼?”
那幾個宮女見到皇后主僕,忙擦了擦眼淚,跪下告罪,“奴婢們失儀了,請殿下見諒。”
又解釋,“奴婢們交好的一個宮女兒突然死了,奴婢們一時忍耐不住,所以才哭的,萬望殿下恕罪。”
履霜想宮中婢女們常年操持賤役,病了又常常缺醫少藥的,這種情況是常見的,也不當回事,只說,“待會兒去長秋宮領些銀子,把人好好安葬了吧。如今陛下在傷心頭上,萬一他過來,瞧見你們哭,不是觸他痛處麼?把眼淚都擦了吧。”
那羣宮女感恩戴德,連聲稱是。
履霜也沒計較,帶着竹茹回宮去了。
“臣許久不見陛下了,今日特來問安。恭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樑赦跪在地上,謙卑地說。
劉炟見他戰戰兢兢,在心裡嘆了口氣,和顏悅色道,“起來吧,不需多禮。”
樑赦並未依言起身,反而低聲道,“臣還是跪着說吧...其實臣此來,有一請求...臣自請爲太后山陵使,萬望陛下恩准。”
“山陵使?”劉炟沉吟了一會兒,蹙眉道,“山陵事在外,故使者從來爲外臣。你雖是皇親,又是侯府公子,但一向不入仕,至今是白身,毫無處理此事的經驗。所以...不妥。”
樑赦道,“臣知道這請求越矩了。但臣姐如今犯下大錯,臣又是庸駑之才,不能效力於朝,實在是日夜不安。”他一面流淚,一面叩首,“萬望陛下成全,讓臣統領此事、稍贖其罪。”
“你也是二十出頭的人了,怎麼還這樣的痛哭流涕?”劉炟嘆了口氣,道,“蔡倫,去扶他起來。”
蔡倫答應了聲,走下殿去攙扶樑赦。但對方固執地沉下身子,不爲所動,仍流着淚叩首。
最終劉炟也只得道,“山陵事龐雜,你要多聽臣屬的意見。”
樑赦知道他是同意了。喜極而泣道,“是,要是出了差錯,臣就自個兒碰死!”
劉炟撐不住笑了,“死死活活的,多晦氣!”轉向蔡倫道,“差人去擬旨,以樑赦爲後陵的山陵都監。”
樑赦感激道,“謝陛下恩典,臣一定好好做成此事。也請陛下原諒家姐,她終究是無心之失。”
劉炟斂了笑,只說,“說了這會子話,想必你也乏了,回去早生安歇吧。”
樑赦略有失望,但也無可奈何。答應了一聲是,躬身慢慢退下了。
等他出了福寧宮,長隨茗煙立刻迎了上來,問,“怎麼樣,公子?”
樑赦嘆道,“還能怎麼樣?陛下答應是答應了。但聽我提起大姐,臉上馬上就沒了笑。哎,也不知道那張秋實的建議,靠不靠得住。”
“他可是京中有名的謀略家,做過多少老臣的門客。他出的主意,不會錯。”茗煙悄悄道,“您吶,就好好把山陵督監的差事給幹好咯。到時候事情做得漂亮了,陛下自然對大姑娘另眼相看起來,到那時,她的貴人之位不就回來了?”
“話是這麼說。”樑赦微微遲疑,“可我總覺得太順了,怕出點什麼差錯。”
茗煙笑道,“您也太小心了。這太后陵又不需要您去造。監督的事兒,能出什麼差錯呀。”
後陵。
樑赦帶着茗煙站在陵下,身旁是司天監提點刑中和。
見刑中和測量到一半,忽然停了下來,樑赦皺眉問,“怎麼停下了?刑大人,這兒風水不好嗎?”
刑中和慢吞吞地說,“恰恰相反,此地風水絕佳。這道山陵上的幾百步路程,頗宜子孫。風水走向,類似汝州的秦王墳。”
樑赦欣喜道,“秦王墳我知道,當年太宗爲秦王選了塊風水絕佳的山陵。現如今秦王后人果然人丁興旺,勝過旁支萬千。”他轉向一旁的工匠們,揮了揮手,“就從這兒起動手吧。”
工匠們仔細地查看了地形,忐忑地回道,“回都監,這石下,恐怕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