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發問,項雲沒有慌張,而是先踏前了一步,拉開了距離,然後才從容轉過身來,面對說話的人。
“只是很日常的信而已。”她淡淡地說,“倒是你,跟在我後面多久了?”
“也沒多久,當然是從警察局出來之後吧。”來人笑嘻嘻地說,那表情和今早一樣可惡。
此時出現在她背後的自然是孟川柏,項雲在聽到的第一秒就反應過來了,所以纔沒有直接一記肘擊招呼過去。不過就算認出了,她也沒給出什麼好臉色。
“如果是爲了昨晚的事,我要補上一句謝謝。這是救命之恩,我欠你的。”她說,“不過一碼歸一碼,就算你救了我,也不代表你可以隨意侵入我的生活。尤其像尾行這種事情,也未免太猥瑣了。”
“行行,是我不對,我就是不想在大門口跟你打招呼。”孟川柏看出她心情不佳,便索性結束了話題,“我來就是想看看你怎麼樣了,既然還好端端的,那我就先走了。”
他轉身正要邁步,卻聽到身後項雲淡淡地說了一句。
“你想問的是那個人怎麼樣吧。”她平靜地說,“沒有奇蹟,他死了。”
孟川柏的動作停住了。過了半晌,他點點頭:“這樣啊。”
“看不出來,你這個人也挺溫柔啊。”她說。
“什麼溫柔,我也算是間接被他救了,關心一句很應該吧。”他回答。
“我不是說這個。”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只覺得身後項雲的聲音似乎軟了一些。“你原本是想問的,不過在看到我的樣子後猜出了結果,爲了不刺激到我,所以才草草編了個理由走掉,連其他想問的事情都放棄了。”
孟川柏失笑:“你連我想問什麼都知道?”
“想想也知道啊。”項雲笑了笑,“吃了虧你肯定要找回來吧,更何況你也沒理由放過陸賈。那樣的話,首要任務就是知己知彼。我們是如何找到關於船和交易的線索,又在調查過程中看到了什麼,有哪些值得留意的細節,等等。這些情報你瞭解越多,也就越清楚對方在這個過程中做了什麼,在之後的對決中就能做出越有針對性的準備。”
她抿着嘴脣,看着孟川柏有些僵硬的後背。
“不過呀,你居然爲了照顧我的情緒而放棄了,寧願自己去摸索。這種舉動當然可以稱之爲溫柔啊。”她笑了笑,走過去拍拍孟川柏的背,“走吧,找個地方坐下再慢慢說。”
“你心情似乎好轉了?”孟川柏揚眉,“不會是被我打動了吧。”
“你想多了。只是突然意識到自己不能這麼頹廢下去。”
項雲揚起手裡的信:“畢竟,孩子們在看着我呢。”
孟川柏在聽到這話時明顯吃了一驚,忍不住上下打量着這個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的女子,怎麼也看不出她已經當媽了——還是孩子“們”。等到他們找了個咖啡館坐下,項雲當着他的面拆開信封,取出裡面的照片和信,孟川柏才知道她說的是孤兒院的那些孩子。
這孩子還蠻實誠的。信紙好幾頁不說,照片都附上了一疊,幾乎都把信封撐爆了。
“隨信附上合影,這算是近況彙報麼。”孟川柏隨手拿起一張照片看了看,眼睛一亮,“呀,這個小男孩眼神不錯啊,精華內斂。還有他隔壁那個,看着很虎啊,長大一定是個暴脾氣。其餘的孩子看着也挺有意思的。這裡面哪個是你資助的?”
“全部。”項雲淡淡答道。
此時她剛展開信紙,在閱讀前順便掃了一眼對方手中的照片。“這孩子叫沈君浩,旁邊跟他勾肩搭背那個叫陳治,在這幾個孩子裡他們算是最大的,這信就是他倆寫的。”項雲說着,目光落回到信紙上,眉毛突然一揚,“哦?最近還多了一個妹妹?”
她在照片裡翻找了一下,終於找到了信裡提到的那張。在照片正中是一個睡籃,那裡面躺着的是一個看上去只有幾個月大的小嬰兒,睡得香甜,在睡籃的兩側,沈君浩和陳治這兩個不過六七歲的小男孩正把手小心翼翼地搭在睡籃邊緣,像兩個小小的衛士守護着她。他們望向嬰兒的目光就像是在看着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滿滿的都是藏不住的喜悅和激動。
“還真有點當哥哥的意思。”項雲莞爾,突然又板起臉瞪了對面一眼,“你在笑什麼?”
在對面,孟川柏以手托腮看着她,臉上表情似笑非笑。
“沒什麼,就是感覺你的臉好像一下子亮了起來。”他看着項雲笑道,“看來,比起那些蒼白無力的安慰,這些孩子纔是讓你振作起來的特效藥啊。”
他長長伸了個懶腰:“原來收養孤兒還有這種作用?我要不要也跟着養幾個呢。”
“你要收養小孩?看不出來。”項雲嗤之以鼻,“像你這種一看就是實用主義的人,會真把心思放在小孩上麼。”
“實用主義者也可以搞收養呀。”孟川柏笑了笑,“比如說,我可以當做徒弟來養,只挑喜歡的,那樣就有理由放多點心思了。全世界那麼多孤兒,裡面有潛力的好胚子簡直不要太多,像剛纔這小男孩就不錯。我把他們養大,把我的才學和功夫教給他們,這些孩子一定能混得出人頭地。要是哪天我有難了,一支穿雲箭,他們齊齊趕來幫忙……”
他嘿嘿一笑:“這場景光是想想都感覺很美呀。”
“想得美吧你。”項雲哼了一聲。她摩挲着照片上孩子們的臉,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其實,這種事情應該是不求回報的吧。我不希望他們以後會報答我,甚至可以說,我寧可他們和我毫無瓜葛,只要能幫助到他們就夠了。”
“這話我信,你連留的寄信地址都是警局那邊,而不是家裡,一看就是爲了在必要時切斷關係。”孟川柏說,“是因爲你的父親麼?”
項雲看了他一眼:“你連這個都調查了?”
孟川柏聳肩:“總得了解多一點,才知道在跟你交流時哪些話能說,哪些不能說啊。”
“沒什麼不能說的。”項雲說,“我的身世也算不上什麼秘密,警校的同學,現在的同事,基本上也都知道。至於你剛纔這個問題,答案是肯定的,我不想連累孩子們。”
她看着照片裡那一張張天真無邪的臉,腦海中翻涌而起的卻是當年趕回家後看見那片頹垣敗瓦。她知道親人的血肉都在那片焦黑的遺蹟裡,只是難以辨認。那些曾經對着她笑的臉,摸過她頭的手,此時都變成了一塊塊焦炭,輕輕一碰便會粉碎。
她在那天流乾了眼淚,等幾天後得知父親噩耗時,她已經哭不出來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果然如此”的冷靜感。項雲在那天清楚知道,一旦你決定與這片黑暗鬥爭,犧牲就是難免的。那麼最好的選擇就是成爲孤零零一個人,至少不會讓犧牲波及身邊所愛的那些人。
“沒了親人,不要親密的朋友,減少人際往來,最後索性連戀愛也不考慮了,把多出來的母愛分給孤身的孩子們。”孟川柏彷彿看穿了她正在想着的事情。他搖了搖頭,臉上掛着輕佻的笑容:“對一個少女來說,這犧牲可真大呀。”
“這不是犧牲,是我自己的問題,是我無法迴應對方的感情。”項雲說,“人們都說這些事情有多美好,可是對我來說,所有的感情都伴隨着恐懼,害怕着某天會因爲自己的緣故反過來傷害對方。比起讓他們遭遇不幸,我寧可從一開始就走開,走遠。”
她的視線依舊落在照片上,焦點卻已經渙散。這一刻項雲想到的不止是孩子們,還有更加遙遠的其他人。她不是草木,也有感覺,也會被這些美好的東西觸動,只是到最後她只能收起想要觸碰的雙手,選擇站在遠處,遙遙守望着。
既倔強,又楚楚可憐。
孟川柏嘆了一口氣。
“‘有人認爲愛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點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許真是這樣的。但你知道我怎麼想嗎?我覺得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這是一本書裡的句子,我很喜歡。”
他看着項雲笑了笑:“這種矛盾的心情沒什麼奇怪的,你大可不必爲此感覺羞恥。而且在我看來,這件事情也不是你的錯。按照西鳳的邏輯,任何問題都有一個同樣的解決方案。”
他提高音量:“只要夠強就可以了。”
項雲一怔。
“你要找的那個人,必須強到足以對抗那片黑暗,強到不用害怕任何威脅,就算不能爲你遮風擋雨,最低限度,也要強到足以跟上你的腳步,和你並肩作戰才行。”他說,“你只是還沒等到這樣一個合格的伴侶,大可不必早早就宣佈放棄。這……”
孟川柏說着,無意間對上了項雲的目光,這一番慷慨陳詞突然就卡了殼。他的臉上一瞬間閃過了不自然的神情,原本看着項雲的他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
“總之,既然你已經恢復精神了,那麼我們就快點進入正題吧。”
他強硬地轉移了話題,同時也找回了往日那果決的狀態。看着同樣在一秒內認真起來的項雲,孟川柏一開口就直入主題。
“其實,通過分析你們警方的行動,我發現了一點東西……”
他說着,項雲用心聽着,剛剛舒展開的眉頭在不知不覺間重又緊鎖。
而咖啡館外,已是夜幕低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