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分鐘後,穿上一身新衣服的項雲急匆匆地走出了酒店大門。
此時天早已經大亮,正午的太陽高高懸掛在頭頂上,映着她紅通通的臉。孟川柏被她趕出房間後便不知去向,就算想對他好好再說上一聲謝謝,這會也不知道去哪找人。只不過,如果他真的出現在面前,項雲或許也說不出感謝,只會感到尷尬和彆扭吧。
“尺碼竟然完全貼合……”她無意識地緊了緊衣服的領子,自言自語,咬牙切齒。
不過這瞬間的羞恥感很快被她拋到了腦後,項雲的表情再次變得凝重起來。在酒店大堂裡她已經借過電話嘗試聯絡肖勇飛,只是無論如何也聯繫不上。雖說對方有可能依舊處在通訊不暢的狀況裡,但是項雲的腦中涌上來的卻是另外一種可能性。
“拜託了,千萬不要啊。”
她攔了一輛的士,以最快的速度前往分局,無論如何先把情況當面彙報上去再說,說不定肖勇飛已經回來了,就在辦公室裡如常般等着她。只是等到項雲真的踏入大門的時候,她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個代表着噩耗的包裹。
瞬間的脫力感包圍了她,項雲不自覺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不需要任何言語,那個包裹裡的東西說明了一切。隔着透明的袋子,項雲首先看到的是疊放得整整齊齊的兩套衣服,正是她和肖勇飛在變裝潛入船上時留在碼頭的那些。這原本是隻有他們兩人才知道的事情,可肖勇飛顯然沒有將衣服送到這的理由。
視線再往上,項雲看見的是其他零零碎碎的東西,包括錢包,警官證,小型對講機,等等,當然還少不了的是警察標配的那把手槍。所有肖勇飛的隨身物品都被裝進這個包裹中一併寄來,唯一不在這裡面的,只有他本人。
“今天一大早,有漁民在捕魚時發現了水面漂浮的屍體。”
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打破了大廳沉悶的空氣。項雲猛地回頭,卻見勞志正揹着手緩緩從門外走進來。他背對着陽光,陰鬱的臉色被籠罩在自身投射的陰影之中,顯得殺氣騰騰。
“屍體被裝在一個透明的密封袋裡,保留了身上密密麻麻的傷口。漁民當時就被嚇得報了警。等海警趕到,打撈起屍體後,才發現密封袋的裡面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了一行字。”
“天京市濱海警察分局,肖勇飛。”
項雲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緊緊攥住了,一時間連呼吸都困難,整個人幾乎匍匐在地。她不是沒有想過這樣的可能性,事實上早在她隨着房間沉入海底時,項雲除了擔憂自己的處境外,還在擔心着另一邊肖勇飛的事情。雖然他成功地讓船隻回頭了,救了項雲一命,但因爲項雲這邊抓捕失敗,那個陸賈不光知道船上混進了警察,還有充分的時間和空間去召集人手展開搜索。在這種情況下,肖勇飛恐怕是難逃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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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過這些,甚至在腦中不自覺地演練過了,但真正面對的時候,她依舊無法接受。
看着痛苦萬分的項雲,勞志毫無憐憫地從旁邊走過,在包裹旁邊站定了。
“差不多在同一時刻,這個包裹也被放在了分局門口,裡面放着勇飛的東西,還有你們兩人的衣服。我們試過用監控錄像尋找這個放下包裹的人,但他掩飾得太好了,一看就是反偵察的老手。你們惹上的是一幫很難對付的人。”他慢慢回過頭,嚴厲的目光逼視着項雲,“至於事情爲什麼會變成這樣,你能解釋一下嗎?”
沒等項雲開口,他的憤怒已經無法遏制地爆發了。
“我知道你急着立功,我一直知道你是這樣的人!”他狠狠一拍桌子,“可是擡起頭看看,看看你都做了什麼!我告訴過你們把線索移交吧。讓更專業的老手來處理不好嗎?非要冒險玩什麼秘密潛入,在公海上你們連保護自己都做不到,拿什麼破案抓人!”
“現在你看着勇飛的遺物,看着它們,然後回答我!”他一字一句,咬着牙狠狠說道,“爲什麼只有你一個人活着回來!”
項雲無法回答。儘管努力咬住了嘴脣,可控制不住的淚水依舊不爭氣地涌出了,混雜着脣上的血腥溼潤着嘴角,滿滿都是懊悔的味道。她死死攥住胸口的衣服,彷彿這樣就能讓壓在心頭那名爲負罪感的鐵塊鬆動一些。
然而沒用,她呼吸不了,像被裝入了另一個密封袋,沉入海中。
面對這哭得梨花帶雨的麗人,勞志的眉頭不自然地挑動了一下,可聲音依舊冷酷。“好了,站起來。”他面無表情地說,“我已經聯繫了肖勇飛的家屬,他們很快會過來取走遺物,但我覺得他們他們不會希望看到你的東西混在裡面。”
他豎起一根手指:“一分鐘時間,把你的那些拿走。”
項雲記不清自己是如何搖搖晃晃地站起,又是如何打開包裹,從裡面拿出自己的衣服的。她恍惚間記得自己似乎有把包裹原樣封裝好,又好像沒有。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抱着上船前穿的衣服坐到了辦公室的座位上。原本喧囂的辦公室在這一刻安靜無比,那些平日裡熱衷聊天的同事都好好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然而卻又時不時地看向這邊。
他們看着項雲的目光裡有些許鄙視,甚至有着毫不掩飾的厭惡。這很正常。害死夥伴的人在哪裡都得不到尊重,尤其是項雲這種因爲個人冒進的決策導致悲劇的,更是百分之百要負上全部責任。這些人平日裡再怎麼懶懶散散,至少也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對於同事的死,他們也會悲痛萬分。而在勞志的介紹下,他們也知道了這些事情都是因爲項雲的冒進而起,於是這份悲痛頓時有了宣泄的出口,此時對於項雲的完全孤立正是其中一種發泄的方式。
在剩餘的半天裡,項雲遭受到的不僅是這種集體的孤立和目光洗禮,還包括了大量的語言暴力,甚至面對面欺凌。也算是警察們還有基本的原則,不至於在最終結論出來前對家屬講得太清楚,否則的話,恐怕那些人就要直接衝進辦公室,直接揪着人打了。
當然,就算這事真的發生了,項雲也甘願承受。
等到所有人都走了,華燈初上,她才心不在焉地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可就在隨手拿起衣服的時候,一個信封突然從裡面掉落出來,引起了她的注意。這信封是濱海分局的標準信封,可是項雲很清楚,自己之前身上並沒有帶着這個。
她打開來看,裡面有兩張音樂會的票,時間是明天晚上,除此之外便再無他物。信封的背面也只寫着“給項雲”三個字,筆觸有力,正是記憶中肖勇飛的筆跡。
看來,這應該是在他們換完衣服之後,肖勇飛再偷偷放進她衣服口袋裡的。這個一向靦腆的大男孩不善言辭,大概也不好意思當面邀約,所以最後只好採用這種偷偷摸摸的方式。只不過他將兩張票一起給她,這背後顯然包含了“你不去我也不去”的意思,頗有背水一戰的架勢。以肖勇飛一貫的表現來說,這已經算得上是相當大膽直接的邀約了。
項雲看着手中的票,抿起嘴脣,將它們鄭重地收回兜裡。
“對不起。”她小聲說。
在鎖門離開的時候,項雲最後望了一眼曾經奮戰過的辦公室,離開濱海分局的路上也是一步三回頭。關於她的處分還沒有下來,但害死同伴這件事決定了她已經無法在這條戰線上繼續走下去,就算她是個無職可降的小兵,就算濱海分局已經算是偏遠的閒職了,接下來等待着她的,也還有更加偏遠,更加孤立無助的下場。
這是對她衝動和自負的懲罰。她失去的不僅是在這裡唯一尊敬的師兄,還有她的理想,以及畢業至今的容身之處。現在這裡不光是同事,就連門衛室大爺看她的眼神都變了。
“喂,有你的信。”大爺沒好氣地甩出一封厚厚的信,“還有,跟寫信的說清楚,以後別再寄到我這了。你又不是沒有地址,讓他直接寄給你啊!”
他冷冷看着項雲:“不想再給你幹這種活。”
“好的,辛苦了。”項雲點點頭,苦笑着與大爺道別。她撿起信的瞬間感覺心臟狠狠跳動了一下,一股暖流消融了僵硬的手腳,身體彷彿又找回了一點活力。
這總該是今天裡唯一的好事了吧,希望是吧,千萬要是啊。項雲在心裡唸叨着,感受着這份喜悅與自己突然之間的軟弱感,一邊將信緊緊按在心口,長長呼出胸中的濁氣。複雜的心情加上從心理到身體的全面疲憊,讓她在這一刻失去了往日眼觀六路的機敏,只顧埋頭走着。一直等到那溫熱的鼻息隨着話語撲到了耳朵上,她才猛然醒覺。
“藏得這麼寶貝,信裡面是什麼?”那個人陰測測地說。
聲音就在她身後,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