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紅菱沒有和段墨舒說的是,在她離開藥林谷的前一天,她去找過谷長留了。
數年前,就是谷長留接納了她,谷長留是個明白人,更加相信段墨舒的穩重,所以在聽了段墨舒的舉薦之後,毅然決然地留下了她。
那個時候的她還是剛剛失去了親人的女子,對於師傅的懷念便是在藥林谷漫山遍野的藥香之中平息的,谷長留的救命之恩,完顏紅菱怎麼會忘?
雖然在這幾年的沉潛之中,一切都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是什麼時候動了爭鬥的心思的呢?
大概是從公孫元清將絕命司中混亂的局面告訴了自己之後吧,她原本以爲,師傅的死可以讓絕命司明白一些道理,可以讓派系之間的爭奪不那麼兇猛與激烈,可是事實上,自從師傅死了之後,絕命司的人更加不把聖女放在眼中,就連五大長老之間也關係惡劣。
這一次能看到西涼瀲灩和木靈出來單幹,就已經說明了一切了。
“姑娘,你怎麼來了?”
安靜的佛堂之中,谷長留的身影若隱若現,好像是一尊神佛一樣,慢慢地觀察這世上的草木,便是完顏紅菱這種善於隱藏自己心思的人,都被完全地看透了。
完顏紅菱的神色清冷,言語之間卻全然是謙虛,她淡淡地說道:“老谷主,完顏紅菱這次來,是爲了解開心中的疑惑的。”
谷長留雙手合十,微微閉着眼睛,而後輕輕地笑了一下,說道:“你是我請來的守穀人,在這藥林谷中這麼久了,難道說還有什麼看不明白的地方嗎?”
谷長留的一個請字,已經讓完顏紅菱覺得很是感激了。
當年的她不過是個避禍的小姑娘,能得谷長留的收留已是萬幸,卻還能從他的口中聽出了賓客之禮。
“老谷主此言差矣,當年若不是老谷主的收留,紅菱怎麼能夠清心寡慾地過了這麼多年?要說謝謝,自然是紅菱來說了。”
說話之間便是細細地嗅着空氣中香甜的味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是當真永恆的,便是這一點的癡心,完顏紅菱卻是懂的。
谷長留若不是高人,怎麼能夠在波雲詭譎的江湖中,留存了自己的一席之地,自然也不可能擔下如此厚的名聲來。
“姑娘過獎,我向來崇尚無爲,若是姑娘真的有什麼困惑,恐怕也是我無法解決的。萬事萬物之間,唯有心也。”
說着便又是微微地閉上了眼睛。
是啊,萬事萬物,唯有心也,若是不懂的從自己的心上找到原因,問了這麼多的人又有什麼用呢?
雖然是這麼想着,但是話到了嘴邊,也沒有吞下去的道理了,她淡淡地說道:“老谷主若是同情我,還請允許我問題說出,也不枉了我做了這麼多年的守穀人了。”
谷長留的心中盪漾起了一絲的漣漪,看來完顏紅菱還是個糊塗人,他分明已經將事情說得這麼明確了,答案便是在心,這個姑娘還在糾結什麼?
這麼想着,嘴上卻是十分和緩地說道:“姑娘既然有心求方法,我聽着便是了。”
完顏紅菱如釋重負,這些年來,她沒有一天不是活在師傅的陰影中的,若不是因爲執念,她恐怕已經歸順了師傅的心意了,只是日日夜夜的折磨,讓完顏紅菱早就心力交瘁,她只想知道,如何才能擺脫日復一日的夢魘。
其實對於完顏紅菱來說,她真正想要知道的是,如果本心不想爭名奪利,爲什麼又會讓師傅的亡魂有可乘之機?
谷長留靜靜地聽着,眼神泛出了一絲的清冷,世間人情冷暖,他怎麼看不透?只是很多事情,若是一味地糾結就完了,更何況,在完顏紅菱第一天來的時候,他就知道,總有一天這個女子會走的。
如今她來,難道不是爲了求某種解脫的嗎?
這麼想着,谷長留笑着說道:“姑娘,還記得你最初來找我的時候是我了什麼麼?”
完顏紅菱怎麼會忘記,就是爲了躲避絕命司的質問與江湖紛爭。
“嗯。”完顏紅菱輕輕地點頭。
“既然知道,爲什麼還要煩擾?”谷長留思慮片刻,又說道:“若是你真的心無旁騖,外面的人如何對你施加影響?這件事情看起來很好解決,實際上是無解。”
完顏紅菱的心中晃過了一絲惆悵。
當真是無解嗎?
完顏紅菱靜靜地聽着,耳畔似乎又有了師傅的責怪之音。
“我說的無解,是指這件事情的最終元兇在你自己,其實當初你來藥林谷中避禍的時候,你就應該想到,到底是因爲自己心意明瞭,還是心思不周全?”
谷長留的話直接集中了完顏紅菱的內心,她有些驚恐地看了一眼面前的這個長者,分明是個與世無爭的人,爲什麼看什麼問題都能夠看得這麼的透徹?
尋思之間,便是感覺到了手指上有冰涼的疼痛。
“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完顏紅菱慢慢地低下了頭。
谷長留仍然笑意盈盈,這個女子的身上總有讓人疼惜的地方,但是最讓他動容的,就是她知道怎麼隱藏好自己,當年雖然是看在段墨舒的面子上收留了完顏紅菱,但若是他谷長留看不上的人,任憑是誰都不能左右了他的心思,所以從一定的意義上來說,是完顏紅菱本身爭取到了守穀人的機會。
只是現在完顏紅菱來找他了,已說明了她要離開的心思了。
這麼想着,便笑着說:“姑娘,紅塵數十載,鮮少有人能夠看出自己的本心,你已經有勇氣邁出自己的第一步了,可見心思純屬,何必在意什麼結果呢?不如就順其自然。”
說着,輕輕地扶了一下快要倒下的燭臺,那裡頭的蠟燭已經被燃燒完了,但是谷長留並不願意隨意更換了,只是留着它,算是某種對生命的敬畏吧。
完顏紅菱點了點頭,青絲慢慢地垂落在了眉頭之中。
順其自然,多麼平常的道理,其中要含着多少的看透?
完顏紅菱看了一眼周遭的環境,淡淡地問道:“老谷主這麼多年來都要入關修行,可是這佛堂卻始終打扮得十分簡樸,可見是個心思純良的人,只是不知道,未來有什麼打算呢?”
完顏紅菱努力地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這麼像是要離開,可是分明又隱藏了字裡行間的意思,谷長留多麼通宵人情世故的人,怎麼不知道呢?便是微微地調整了自己的心態,笑着說道:“我仍是順其自然。”
完顏紅菱點了點頭,和谷長留的談話中,看似什麼都沒有得到,實際上卻是什麼都明白了,若是真的會後悔,不如就隨段墨舒走這一遭,也不算是自己這麼多年來的修行了。
只是完顏紅菱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一時半會兒又說不上,谷長留那天的反應始終都在透露出一種頹廢而無所依戀的態度,難道說是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嗎?
這麼想着,便是聽到谷長留淡淡地說道:“更深露重,姑娘切不可在這裡停留太久,我這佛堂終年都積攢着厚厚的水汽,怕是對姑娘不利。”
完顏紅菱想着,點了點頭,說道:“老谷主所言極是,只是人生苦短的話,還請老谷主自己也放在心上。您對我的恩情我永遠都不會忘的。”
說話之間便是輕輕地行了一個禮,有風慢慢地從堂外席捲而來,可是屋子裡頭的蠟燭卻完全沒有熄滅的樣子,完顏紅菱知道,谷長留看起來不過是個垂垂老矣的人,實際上精通各種奇門法術,之前可是聽到谷芽兒說起過的,谷長留對與奇門遁甲之術有着讓人驚異的瞭然。
所以即便是外頭如何狂風大作,都不能讓屋裡頭的蠟燭失了顏色。
便是這麼想着,完顏紅菱慢慢地起身走了出去——
“姑娘,後會有期。”谷長留的聲音沉沉地響起在身後,完顏紅菱停下了腳步,還沒有等到他細細地咀嚼起這話裡頭的含義,身後的門已經被狠狠地關上了,在第五道門的門口,完顏紅菱感受到了眼眶中有淚水噴涌而出。
一輪明月掛在天上,就好像是現在的情形,完顏紅菱攏月而眠,卻能感覺到整個空間中的冷清,所有的紅塵俗世縱然好像是過眼雲煙,卻總能在某一處不具名的地方喚起了完顏紅菱心頭對於從前的嚮往。
可是這個時候的她已經不知道,自己想念的到底是一見鍾情的逸風,還是從一開始就呵護備至的逸水了。
直到沉沉的聲音在自己的身後響起的時候,完顏紅菱才完全斷了自己的心思——
“怎麼,如今已經習慣了房頂上的生活了嗎?”原來是段墨舒,完顏紅菱連忙轉身行了一個禮,卻被完顏紅菱扶起。
“太子殿下怎麼來了?”
兩人所處的位置是在這間客棧的屋頂上,雖然還不到寒冷的季節,但是水汽洇溼的情況下,撲在身上的風還是讓人感覺到了刺骨寒冰,段墨舒笑着說道:“你不是也來了麼?一個弱女子尚且可以在這裡觀賞月色,我爲什麼不可以?”
段墨舒相比之前已經多了一些釋然,這麼多天的提心吊膽,終於因爲逐漸看清楚了對方是誰而變得更加安穩了起來,他的臉上浮現了淡淡的笑容,這反而是從前完顏紅菱沒有看到過的。
“太子殿下說笑了,我從小就要在別人的房頂上長大,如今這樣也算是一種習慣。”
完顏紅菱從懂事開始,就要跟着師傅學習攀巖之法,最要緊的一招,便是懂得怎麼不露聲色地在屋頂上穿行,這些年來,她已經習慣了竊取別人的秘密,卻忘記了,最開始的時候,爲什麼要站在上頭。
段墨舒的神色之間流露出了一點的黯然,從來就沒有想過,一個這樣溫婉美麗的女子會在如此惡劣的情況下長大,再想到從前洛盼桃的種種,才發現,原來世間皆苦,最要緊的,也不過是怎麼在紛繁雜亂的世界中保全自己的內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