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年,六月初四,衝龍煞北,月破、往亡,主重喪,大凶。
子時末,金國帝都黃龍府南城西側,突然發出一聲震天撼地的巨響。
快速膨脹的巨大火球將方圓千步以內照的有如白晝,緊接着被高高拋飛至半空的磚石碎屑劈頭蓋臉砸將下來。
左近僥倖未被炸死的守軍頓時迎來一場磚石雨,擦着既傷、磕着既死。
城內靠近的城牆的屋舍也難以倖免。
一時之間,黃龍府南城盡是磚石砸穿屋頂混亂嘈雜.
方纔,剛剛帶着侍衛、子侄們登上城牆的完顏昂,迷糊過來時,竟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從城牆上‘飛’到了城下。
努力想要起身,才察覺腰部以下都沒了知覺.這時他才確定,自己應該是被方纔那股恐怖氣浪從城頭上吹了下來,摔斷了腰。
“來人,來人!”
完顏昂半撐着身子,支起上半身喊了兩聲,想要侍衛扶他起身,卻半天沒得到迴應,不知侍衛們是不是盡沒在了方纔的爆炸中。
四下張望間,完顏昂視線驀地一凝.卻見距離他十餘步外的地上,一名約莫十二三歲的披甲少年躺臥於地,腦袋不知被何物削掉了半拉,紅白漿子灑了一地。
面容已分辨不出來了,但少年身上那領甲冑,完顏昂卻認得正是當年他隨老祖起兵時,老祖親賜他的第一領皮甲。
半個時辰前,完顏昂將這身甲冑親自穿在了最疼愛的長孫身上.
自打隨老祖起兵的第一天,完顏昂便將生死拋在了腦後,即便是親孫橫死眼前,他也沒有花太多時間悲傷,迅速將視線又投向了方纔爆炸的位置。
只見南城西側已出現了一個闊達十餘丈的缺口,坍塌城牆形成了一個緩坡,飄忽不定的火光中,只見大批齊軍正蜂擁入城。
被趕上城頭的漢遼奴軍似乎被毀天滅地的爆炸嚇破了膽,一個照面便有大批奴軍跪地投降,更多人則驚恐萬狀的往城內逃去。
“站住!退者殺無赦!”
半坐着的完顏昂大怒,聲嘶力竭地喊了兩聲,可如同無頭蒼蠅一般的奴軍根本沒人注意他。
氣急之下,完顏昂伸手抓起地上一柄雁翎刀,猛地揮向了一名從他身旁經過的倒楣遼人完顏昂雖年邁,但畢竟曾是老祖麾下一員猛將,便是受腰傷所限,發不出全力,竟也一刀斬斷了那遼人的小腿.
“啊!”
一聲慘叫,遼人倒地,抱着小腿疼的滿地打滾。
剛剛跑到完顏昂身前的一幫人嚇得齊齊一滯,站住了腳步。
“回頭殺敵!敢退者夷三族!”
完顏昂伸刀前指,鬚髮怒張。
這幫遼漢奴軍約有三四十人,起初確實被完顏昂嚇住了,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卻見那如虎齊軍個個奮勇,正在迅速接近本方。
而眼前.這位女真貴人,卻只有一人,且是個癱瘓了的老頭。
衆人默默對視一眼,極有默契的同時看向了完顏昂。
“.”
完顏昂眼睜睜看着一羣人圍了上來,心中頓覺大事不妙,“你們敢!老子是先皇所封混同侯,爾等.”
追兵在後,這羣人終究沒耐心聽這老頭把話說完,便刀槍齊出,捅了上去
丑時三刻,整個黃龍府猶如被煙火炙烤的蜂窩,小規模戰鬥遍佈全城,間雜着某些亡命逃竄的貴人。
齊軍破城伊始,有零星貴族從北門逃出,小辛入城後,迅速派人搶佔各處城門。
至此,黃龍府變作一處巨大牢籠。
因完顏雍覆滅、漢遼奴軍潰散,城內早已沒了成建制的抵抗,但金國貴族知曉漢遼渤人投降興許還有條活路,女真一族卻和漢人有着血海深仇,投降也難有好果子吃,便依靠各家府邸負隅頑抗。
小辛當機立斷,命虎團、第六團化整爲零,逐街逐巷清剿,只留近衛二團爲預備隊,以防遇到大股敵軍。
虎團五連連長範朝佑率部沿着一道寬闊長街一路突進,不覺間竟脫離了大部隊,直入城內核心地帶,周遭頗爲安靜,只有身後一里外友軍廝殺的聲音遙遙傳來。
範朝佑早在阜昌九年的淮北賊亂中便已隨着辛棄疾參軍,積功升至連長,身爲一名老卒,自然不缺該有的謹慎。
爲防附近有埋伏,範朝佑當即停止了推進,招來手下盧九吩咐道:“帶幾個人去前頭偵查一番,若遇敵軍,休要死戰,馬上回來。”
盧九原是遼國漢人,遼滅後被金人擄爲奴隸,後爲虎團所救,加入了配合虎團作戰的扈從軍。
此人頗多手藝,且極爲機警,若不是年紀有些大了、且不認字,前途本不應只限如此。
盧九領命而去,範朝佑原地警戒。
不多時,盧九興沖沖的跑了回來,不待範朝佑相問便激動道:“連長!前頭有一家大戶,宅子修的比擒虎囤那金人百夫長家都氣派,光是院牆就有五六丈高.”
原本緊張的氣氛,被盧九惹得發出一陣笑聲。
盧九以前在一位金人百夫長家中做農奴,那百夫長的宅子大概便是他見識過最氣派的院子,是以,見了貴人府邸他總愛拿來比較。
可在見多識廣的淮北軍軍官聽來,這話自然有點招笑。
於是有位排長笑道:“還五六丈高,你咋不說前頭是天庭哩?”
“咦!王排長,你莫不信,走,我帶你們去看看!”
盧九指着後方夜色,爭辯道。
他們的任務本就是攻打城內女真勳貴官員府邸,衝的這麼靠前,不就是爲了逮條大魚麼!
範朝佑當即道:“全體都有,保持警戒隊形,搜索前進!”
一聲令下,五連同百餘民團扈從便轉換了隊形,小心前進。
直走出百餘步,衆人舉着火把謹慎穿過一處空空蕩蕩的廣場,再行幾十步,盧九忽道:“到了!你們看,我說大話了沒!”
一堵深紅高牆赫然出現在面前,衆人不約而同齊齊擡頭火把能照亮的範圍畢竟有限,竟似看不到高牆的頂端。
黑暗中,這堵高牆不由給人造成一種巨大壓迫感。
方纔質疑盧九的那名排長不由仰着頭喃喃道:“奶奶滴,真有這般高,裡頭得住多大的官啊!”
而當年隨軍進過東京城的範朝佑卻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呼吸都急促起來。
要知曉,當今顏料可不便宜,什麼地方能在牆上遍刷紅料?
“快,左右散開,找到.找門!”
屬下從命的同時,不由奇怪.咱連長可是受過楚王親自授勳的人,什麼大場面沒見過,這會兒聲音怎麼忽然顫抖了起來?
不多時,去往右側的屬下便喊道:“找到了,找到門了!”
待範朝佑匆匆趕來,火把光線中,卻見一座擁有五個門洞的碩大城門洞開,上頭的匾額因光線不及,看不真切。
視線通過大開的城門往內看去,隱約可見一座巨大宮殿輪廓.
一時間,衆人議論紛紛,爭論這處宅子住的到底是大地主還是大官。
正在此時,數名抱着包袱、做女真打扮的婦人從門洞內迎面衝了出來,卻沒想到外邊竟站滿了齊軍。
短暫錯愕後,驚恐萬狀的掉頭跑了回去,邊逃邊大喊着範朝佑聽不懂的女真語。
衆人不由更加好奇,紛紛看向了範朝佑.長官不下令,他們也不敢直接闖進去。
卻見範朝佑哆哆嗦嗦從行軍皮囊中掏出一支信號彈,以火摺子點燃.
三五息後,紅色信號彈嘭的一聲直衝天際,在夜空中畫出一道優美弧線,緩緩下落。藉着這道紅色亮光,纔看清門洞後方是一處巨大廣場,金磚漫地視線繼續延伸,一座高大宮殿坐落於九層漢白玉臺階之上.
而範朝佑則繼續保持着仰頭的姿勢,輕聲念出了城門上方匾額所刻文字,“午門.老天爺!盧九,你找到的哪是大戶人家啊!這裡.是他孃的金國皇宮!”
丑時中,全城未淨。
虎團和第六團將士得到的命令非常簡單,只要膽敢反抗者,無論婦孺老幼、金漢遼渤,皆可殺!
小辛打馬過長街,專門找到鐵膽,兩人甫一見面,還未及說話,便見北側升起一支紅色信號彈。
“第七連過去看看,是不是友軍遇到大隊敵軍了!”
吩咐過後,小辛纔對鐵膽道:“沈團長,城南已破十餘府邸,請沈團長着人看守財貨。”
往常,戰時繳獲這種事,自然由錦衣所負責暫管,事後再行論功行賞。
但在這金國都城,自然沒有錦衣所的人,而近衛二團地位特殊,交給他們最爲合適。
二團團副龐勝義經過和小辛數次接觸,不由暗道此人心思縝密,外表狂傲卻又極有分寸,待此戰後,必成楚王最有力的臂膀!
鐵膽也不客氣,馬上讓屬下前去接收戰利品。
不多時,卻有一名虎團騎士飛馳而來,近前後翻身下馬,當即對小辛低聲稟告幾句,小辛不由面露驚異,忍不住道:“宮門大開?不見守軍?”
在得到騎士確認後,小辛馬上來到鐵膽身前,先是如釋重負一般哈哈一笑,這才道:“沈團長,好消息。皇城內已沒了守軍,免了咱們再調兵攻打!如今我部第五連已封鎖皇城所有宮門,請沈團長前去接收”
小辛就連戰利品都暫時交給了近衛二團保管,皇宮他更不會亂進畢竟,這種地方所代表的意義太特殊了。
巨量財貨,嬪妃宮娥,皇室器具,以及那張引天下英雄競折腰的龍椅
秦末劉邦便是因爲私入秦皇宮,差點飲恨鴻門,熟讀詩書的小辛自然不會辦這種蠢事。
而鐵膽就無這種顧慮了一來她是女兒身,二來沈再興臨終將女兒託付給楚王之事,全軍皆知,人家早晚是一家人,有她引領入皇宮,便少了被人日後攻訐的藉口。
兩刻鐘後,鐵膽、小辛和吳奎三人齊齊出現在午門前。
即便早有心理準備,可真正到了此時,說一點不激動,絕對是假的。
小辛甚至特意叫來了範朝佑和盧九,說笑一般道:“氣不錯,日後你二人也能在史書中留下一筆了甲子年,伏月初四,隆華盧九、潁州範朝佑破金國皇城!哈哈哈.”
古來名將,滅賊殺敵、未嘗一敗的一把手也數不過來,但破帝京、進皇城者,纔有幾人?
隨後,龐勝義帶人進入皇城,第一時間控制了沒來及逃走的妃嬪宮人太監,封鎖府庫。
鐵膽、吳奎和小辛雖未商議,但三人不約而同的穿過廣場,走向了百官上朝的天安殿。
一羣小太監在齊軍的要求下,燃起了殿內燭火,縮在牆角瑟瑟發抖。
吳奎卻徑直走到了御階之前,望着燈火中的龍椅,忽地嘿嘿一笑,扭頭朝兩人道:“初哥兒若是在便好了,可以上去試一試合適不合適.”
翌日,城中混亂一直持續到午後方纔漸漸平息。
小辛故技重施,將黃龍府內衆多的貴婦老弱統統趕往了大淩河前線,她們出城時,首飾都沒能帶走一件,除了身上的衣物,便只有一兜乾糧,免的路上餓死。
六月十四,大淩河前線。
早在五日前,完顏亮便已先後收到了威州、黃龍府被破的消息,大驚之餘,第一時間封鎖了消息。
唯恐全軍因此亂了軍心。
辛賊狡猾如鰍,若想徹底剿滅,沒有個七八倍的兵力優勢搜山、建寨堡讓其不能繼續遊動,很難辦到。
可大淩河前線的金軍兵力已不佔優勢,若再調兵回援,防線恐有崩潰危險。
好在,辛賊人數不多,只能襲擾田莊村鎮,無力攻打州縣城池。
是以,這一回威州和黃龍府陷落,完全出乎完顏亮的意料,雖後方戰報言語不詳,但以完顏亮想來,辛賊必然得了支援。
數千裡曲折海防,他限於兵力不足,實在有心無力啊!
可事已至此,不管怎樣都要抽調兵力回援了.若將士得知帝京失陷,後果不堪設想。
於是,早在初十當日,完顏亮已經在秘密調遣隊伍,不管怎樣也要抽出兩萬人,奪回黃龍府。
可就在當日,對岸卻忽然抵達了大批援軍,密密麻麻的隊伍中,不但有齊國‘楚’字王旗、大金皇帝龍旗以及西夏軍旗、周國軍旗.
對岸本就有八萬齊金聯軍,再加上至少十餘萬的援軍,兵力已接近完顏亮部的三倍。
更致命的是,對岸還有金國新君御駕親征完顏亮因名不正言不順,至今未敢登基稱帝,金國新君駕臨對齊軍或許沒什麼卵用,但對完顏亮的部衆來說,卻是一個致命打擊。
士氣不由大跌。
這般情況下,完顏亮如何還敢再抽調將士回援
一時間,完顏亮進退兩難。
十四日午後,一場大雨不期而至。
完顏亮站在中軍大帳內,望着密集雨幕,心思惆悵,卻又無人可說自起兵以來,原本親近於他文臣武將一個個身死。
知制誥李儔、駙馬唐擴死於榆州兵亂,被完顏亮視爲臂膀的完顏謀衍歷盡千辛萬苦穿越大鮮卑山後死在了齊國,如今便是老成謀國的完顏胡舍也隨着黃龍府城破,生死不知。
如今面臨這般困境,便是想找個人商議一番,也沒了合適人選。
正神傷之時,忽見行軍參贊蕭見賢渾身淋透,冒雨前來,一臉惶恐表情,“大王!大事不妙!”
完顏亮下意識看向了大淩河,卻見河面一片平靜,並非是齊軍要強渡,不由呵斥道:“中軍大帳,慌里慌張,成何體統!”
蕭見賢一滯,趕緊躬身行禮,這才指着軍寨後方道:“來了好多人?”
“來了何人?”
“來了.哎!大王請隨下官出帳一觀,便知了!”
完顏亮不滿的望了蕭見賢一眼,隨後卻依言走出了中軍大帳。
卻見營中將士已炸了窩,紛紛隔着木柵望向北方,更有些心急之人竟無令私自出營,在大雨中往北側馳去。
完顏亮心中怒火剛起,卻看到了驚奇一幕.只見鋪天蓋地的連綿雨幕中,無數狼狽婦人拖着孩童、更有數不清的老者眼看就剩了一口氣,正在泥濘中蹣跚前行。
距離軍寨尚有兩裡,巨大的哭聲甚至已蓋過了雨聲,遙遙傳來。
“咱的人?”完顏亮脫口而出道。
“嗯,都是從威州、黃龍府逃來的大金貴人.”
“有多少人?”
“前去接應的斥候講,前頭這批約莫四五千人,後方十里外,還有一批,總數三萬餘.”
蕭見賢剛講完,完顏亮只覺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在了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