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七,卯時初,天光乍破。
對峙了兩年餘的大淩河兩岸,呈現出一副詭異畫面。
北岸,聯綿二十里的營寨變作了連綿二十里的火場,晨光與火光之下,只見屍橫遍野、大淩河上亦漂屍如萍聚,密密麻麻。
七萬精銳,除戰死、潰散外,此刻仍在廝殺者僅存十之一二。
而南岸.卻是一條條大小不一的船隻滿載軍士,往北岸進發。
守衛森嚴的北岸防線,此時如同虛設,任由南岸聯軍蟻附登岸。
原以爲死傷最嚴重的渡河作戰,卻不費一兵一卒。
此時北岸仍有大小戰場十餘處,或數百人、或一兩千人、或一對一捉對廝殺。
率先過河的韓世忠部,在對岸快速集結後,直撲最激烈的一處戰場。
只因此處有完顏亮的王旗。
憑藉完全不一個量級的人數優勢,韓世忠迅速將完顏亮和與其廝殺了整晚的兀顏哈部包圍,隨後便齊喝道:“棄刃投降!”
但一來戰場嘈雜,兩部中許多人聽不見。
二來,廝殺整晚,兩部人馬早已筋疲力竭,除了機械式的揮砍,根本沒了多餘精力留意外界情形。
見狀,韓世忠部當即兩輪箭雨,覆蓋了本就不大的戰場
戰場頓時爲之一空。
辰時正。
完顏安在一陣鳥鳴中緩緩睜開了眼睛,眼前景象讓他一陣迷茫.四面皆窗,黃色帷幔正在微風中輕輕擺動。
此處既不是他在南京的寢宮,也不是他御駕親征就寢的大帳。
完顏安短暫迷惑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猛地起身,顧不上穿鞋便掀簾走出。
第一眼便看見了晨曦中大淩河北岸戰後嫋嫋餘煙。
一直伺候在龍輦旁的徐德海見小皇帝醒了,連忙上前諂笑道:“陛下醒啦!大喜啊,昨夜大軍渡河,叛軍死傷殆盡,高大人已去了對岸統計戰況!陛下不日便可歸京啦!”
不料,完顏安卻沒露出徐德海預想中的喜意,只見他呆愣片刻後,忽地抄起手邊靴子,狠狠朝徐德海砸了過來,後者下意識一躲.
可就這麼‘躲’的一下,登時惹的完顏安暴怒,只見他抓起一支馬鞭,赤腳跳下龍輦,劈頭蓋臉朝徐德海抽去,大罵道:“狗奴才,你還敢躲!我讓你躲,我讓你躲.”
這次徐德海自然不敢再躲了,只抱着頭不住在地上打滾,邊哀嚎邊求饒道:“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你罪大了!昨日朕歇息時說了讓你們夜裡喊我起牀!爲何沒叫醒朕!”
完顏安抽了幾鞭,猶不過癮,又重重踢了徐德海幾腳,接着道:“來人啊!將這狗奴才拉下去砍了!”
此時,龍輦旁的侍衛皆是韓嘗之侄韓企先的人,衆人明明聽到了,卻面面相覷,躊躇不敢前。
俗話說,打狗還要看主人呢,這徐德海雖然明顯上和楚王沒甚關係,但他出自大齊皇宮,用腳趾頭也猜的出,若無楚王點頭,他怎能任了金國大內總管這等重要職司。
“爾等將朕的話當做了耳旁風麼!”
見侍衛不動身,完顏安不由更怒,持鞭指着一名小校喝道。
還好,許是聽到了這邊的動靜,留在南岸的柴圓儀在一衆宮人簇擁下快步走來。
見了柴圓儀,完顏安的氣焰瞬間收斂許多,只見他臉上尤有怒意,可口吻卻十足的委屈,“母后!昨晚爲何不喚醒朕!”
“帶徐公公去擦藥”
柴圓儀大略一看,便差不多知曉了前因後果,簡單囑咐一句後,這才皺眉看向了完顏安,溫和語氣卻隱有批評之意,“陛下爲何不問原由便隨意打罵宮人?昨晚,本宮派人喊了陛下三回,陛下卻貪睡不起!還是徐公公提議用龍輦將陛下擡到了前線,怪的了誰?”
“.”
完顏安不由一滯。
前晚,得知十部歸正,他興奮的一夜未眠,直到昨日午後實在撐不住了纔去睡覺。
這一覺,確實睡的很沉。
至於中間母后到底有沒有喊自己起牀,他也記不清了,但母后這般說了,應該就是真的。
畢竟母后也沒理由騙自己。
可如此一來,他就冤枉了人家徐德海再有母后那句‘陛下不問原由隨意打罵’也讓他下不來臺。
許是爲了面子,完顏安兀自嘴硬道:“他一個漢人奴才,打了便打了,有甚要緊!”
聽他這般說,柴圓儀一臉清冷,卻再未講話。
只是龍輦周圍那些同爲漢人的韓家部屬,表情就不那麼自然了。
辰時二刻,完顏安不顧柴圓儀和張浩等人的勸阻,執意渡河親往北岸。
柴圓儀攔不住,只得讓人悄悄去對岸告知楚王一聲。
完顏安之所以這麼着急,正是因爲幾年傀儡生活,讓他逐漸認識到了軍權的重要性。
以如今局勢,南、中兩京的漢遼契丹兵皆不可信。
唯有與他同根同源的女真兵,纔不會投靠楚王,真正效忠於完顏安。
只是先帝當初從黃龍府帶走的合札軍經三年消耗、且無法補充兵源,如今只剩三千來人,實力太過單薄,難堪重用。
是以,完顏安格外看重對岸的七萬精銳!
只要完顏亮伏誅,他便是毫無爭議的大金之主!
屆時,只需在關外蟄伏上數載,休養生息,以北岸金軍爲骨幹,可再現數十萬雄兵!
到了那時,楚王、周帝之流若識相還好說,若不識相,呵呵,定叫他們嘗一嘗當年柴極的滋味。
只是當他時隔三年,再次踏上大淩河北岸後,心情漸漸沉重、暴躁起來。
尚未來及打掃的戰場上,盡是女真勇士的屍體,腳下土地都因爲飽飲鮮血而變得泥濘起來,走路時啪嘰作響。
天空中,被血腥味引來的禿鷲一圈圈的盤旋,卻因下方人數衆多,遲遲不肯落下。
完顏安年幼,心中所想,都寫在臉上,臉色陰鬱到了能滴水的地步
當負責戰後統計的高存福和張浩匆匆趕來時,完顏安劈頭便問,“死了多少人?還有多少活着的?”
高存福似乎知曉自己剛粗略統計出的數字,會讓暴躁的小皇帝動怒,斟酌了好一番才小心道:“逆賊完顏亮所部近乎全殲,僅有三千餘往北潰散,自完顏亮以下,俘大小將官一十七人.”
“紇石烈他們呢!女真十部傷亡如何?”
“.”
聽完顏安直接問起了這個,高存福知曉躲不過去了,不由看了張浩一眼,希望由後者來說,可張浩卻躬身看向地面,死活不和他有眼神交流。
眼見小皇帝臉色越來越不好看,高存福只能硬着頭皮道:“紇石、徒單、蒲察、女奚等四部首領戰死,兀顏部首領兀顏哈重傷收治,生死暫未可知.十部兵馬,如今.如今還剩四千餘人,半數負傷.”
完顏安呼吸陡然急促起來這些戰死的勇士,都是他東山再起的本錢啊!
幾年來,大金先在河北折了宗弼兩萬人;後來,西進的完顏謀衍部五萬來人折在了東京城下;如今,僅剩的七萬人又在大淩河近乎盡沒。
以僅僅百萬口的女真一族來說,幾十年積攢的家底,此戰過後可以說敗光了。
可前晚,紇石烈秘密渡河前來參拜時,明明雙方已做好了約定啊!
爲何還打的這般慘烈?
這種滿懷期待後,陡然又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感覺,讓完顏安自晨間起便積累的怒火,終於失控。
只見他手起鞭落,猛地抽向了高存福,瘋狂大罵道:“爲何這般,爲何這般!前晚不是這樣說的!庸臣飯桶,害我七萬勇士枉死.”高存福猝不及防之下,官帽被抽飛,嚇得連退幾步。
已徹底沒有一絲理智的完顏安,轉手又向張浩抽了一鞭,“飯桶廢物!爾等都需爲朕的將士陪葬!”
張浩名義上的金國執宰!
他其實能像高存福那般躲過這一鞭,可這位老臣許是爲了幼帝臉面,竟保持着躬身姿勢,生生吃了一鞭。
蒼老、愁苦面容上頓時被鞭梢捲走一道皮肉,鮮血順頰而下,口中卻還道:“老臣無能,請陛下准許老臣乞骸”
哎,自打金齊河北一戰後,他這位曾經的南京留守便沒過過一日安穩日子,終日提心吊膽。
後來,金帝南狩進南京,隨後楚王實控了南、中兩京,張浩迫於形勢也幫楚王做過一些事。
但終歸,他心中還是對金國皇室留有幾分忠意。
他已年邁,當年無奈由遼降金,這輩子做個貳臣就行了,不想再換效忠之主,成爲那三姓家奴。
原本,張浩還想再撐幾年,待完顏安年長些再告老.但此時這絲毫沒給他留臉面的一鞭,徹底讓他沒了心氣,只想馬上辭了這個讓他心力憔悴的相位。
可在完顏安看來,這老貨不但不躲避,竟還張口以‘辭官’威脅,便是赤裸裸的挑釁,完全沒將他這位大金皇帝放在眼裡。
怒火一浪迭着一浪,完顏安盛怒之下,一把抽出了侍衛佩刀,紅着眼睛大喊道:“老狗!我殺了你!”
當年,完顏亶便是這般,動輒呈怒殺人,如今完顏安學了個十足。
可眼前這位,是大金宰相啊!
一時間,剛剛捱過一頓鞭子的徐德海竟不敢阻攔,唯恐被完顏安一刀砍了。
只有柴圓儀,趕忙上前,從後頭一把將完顏安抱住,“住手!張大人乃國家棟梁!”
可陷入癲狂狀態的完顏安依舊在瘋狂掙扎,口中‘老狗,納命’的喝罵不停。
柴圓儀心急之下,騰出一隻手,一巴掌扇在了完顏安臉上,怒斥道:“陛下瘋了不成!”
四周頓時一靜。
這小皇帝雖然瘋癲,可終究是一國之君啊!
打他的耳光
完顏安吃了一巴掌,只覺四面八方的目光都看向了他,衆目注視下,完顏安猛地轉身,擡臂以刀尖指向了柴圓儀,雙目赤紅,似要噬人!
柴圓儀從未見過完顏安以這種眼神看她,不由也嚇了一跳,登登後退兩步。
徐德海趕忙錯步上前,擋在了母子之間,大聲道:“陛下!太后可是陛下母親!”
這一聲終究起了點作用,完顏安未曾繼續前衝,可衆目睽睽下他被打了耳光,心中怒火一時半會難以平息,下意識便用了言語表達憤怒,“朕的母親,早在十年前便死在了黃龍府!”
此處亂象,早已吸引了無數目光。
金軍中,完顏亮部、女真十部剩餘軍士,暫以俘虜論被羈押。
塞蒲力、斡勒溫等人所率合札軍,半個時辰前被支使去了西北方向追擊殘餘。
周圍多是齊周軍士。
吳貢、張多福等人不由自主往這邊靠攏,想要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
卻被先到一步的楊大郎部將人阻隔在了外圍直到看見小皇帝拔了刀,五團團長項敬才道:“大帥!恐要出事,請王爺來一趟吧!”
大郎剛要吩咐人去請陳初,卻見一隊馬軍朝這邊疾馳而來。
多年兄弟,僅憑身形也知是誰來了,大郎部屬馬上讓開一條通道,讓陳初一行快速通過。
“陛下何事發這般大的火?”
陳初下馬,長子、小乙兩人亦步亦趨。
今日這完顏安急火攻心,便是心下對陳初有些難以啓齒的懼意,但想起枉死的數萬將士,依舊怒氣衝衝質問道:“前晚,紇石烈已與你有約在先,爲何今日仍死了這麼多將士!”
“打仗,哪能不死人的”
陳初負手,居高臨下望着完顏安淡淡道。
後者一聽,剛剛稍減的怒火頓時又蓬勃起來,不由揮到四下一指,怒道:“那爲何死的不是漢軍?不是契丹軍?不是你淮北軍!爲何死的都是我大金將士!”
“這話說的.各國不計前嫌,自備糧草出兵助陛下克成大統,本就出於公義!可說起來,終歸是你金國內事,你金國將士不衝鋒陷陣,難不成讓我齊周夏將士都死絕?金國將士在一旁看熱鬧,陛下才滿意麼?”
論口舌之爭,年幼完顏安當然說不過陳初,不禁又怒又急,下意識看向了柴圓儀、張浩等人.
以往,母后和宰相在外人面前,或多或少總會替他說句話。
可此時,柴圓儀目光下視、臉色平靜如水,張浩失魂落魄,兩人同時對完顏安尷尬的處境選擇了熟視無睹。
又覺被背叛的完顏安,或許是像證明自己的勇氣,或許只是簡單的氣昏了頭,竟將手中鋼刀指向了陳初,口中喝道:“朕知曉,你沒安好心!待日後,朕長大了,一定.”
‘一定將你碎屍萬段’終歸沒敢說出口,但完顏安卻往前走了兩步,試圖嚇唬陳初。
陳初卻依舊保持着負手俯視的姿勢,完顏安沒臺階可下,便又多走了兩步。
只是他剛靠近陳初三步內,只見長子擡起一腳,將完顏安手中鋼刀踢飛,緊接又是一腳將人踹飛出五六步.
完顏安坐在地上滑行了一段距離,才迷茫的看了看四周,似乎不敢相信楚王身邊的人,竟敢踹自己。
又是習慣性看向了柴圓儀.後者依舊保持着看向地面的姿勢。
今天從醒來,完顏安經歷頗爲豐富。
從睡過頭的起牀氣,到得知北岸金軍傷亡殆盡、滿腔希望付之東流,再到此時被楚王部下所辱.
完顏安終於繃不住了,“朕乃大金皇帝!今日之辱,來日必十倍報之.”
“陛下病了,來人,送陛下回營歇息。”
方纔完顏安支使不動的侍衛,聽楚王開口,連忙七手八腳的將完顏安抱了,去往岸邊。
可那完顏安依舊不消停,在侍衛懷中奮力掙扎,同時大喝道:“塞蒲力、斡勒溫,你們在哪兒!有人要造反,快來助朕.”
數息後,喊聲忽住,卻是有侍衛捂了完顏安的嘴巴。
陳初這邊,先是上前慰問了張浩的傷勢,這老臣傷勢倒不重,又說起了告老還鄉之事。
陳初卻道:“大戰之後,需多年生養,張大人熟悉北地風土地理,未來重建怎能缺了您這等持重老臣!此事休要再提.”
張浩未置可否,卻不知爲何,忽然滾出兩行濁淚。
待衆人散去,陳初最後走到了柴圓儀身旁,兩人並肩望向被鮮血染成了粉色的大淩河,沉默良久後,陳初忽道:“這小皇帝,留不得了。”
柴圓儀未答,卻點了點頭,道:“大王能都允我一件事?”
“哦?說來聽聽.”
“到時,讓我動手吧。”
“.”
陳初詫異的看了柴圓儀一眼,卻道:“你?下的去手?”
柴圓儀卻幽幽一嘆,口吻複雜道:“終歸母子一場,我未生他,由我送他一程,也算全了母子情份”